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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始股》作者:毕淑敏

毕淑敏(当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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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始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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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淑敏

借钱。
只有借钱的时候,你才知道朋友是多么的少!沈展平在脑海里疾速勾勒了一张社会关系
及主要亲属一览表。姓名像筛子里的水一样漏光了。
父母?山乡里,贫困的农户。为了供养他们唯一的儿子读书,把骨髓里的精华都蒸馏出
来了。儿子读完了经济系的研究生,留在了京城的一个部。父亲的骨髓真的出了毛病,不造
血了。父亲萎黄得像冬天挂在树梢的最后一片黄叶,只有隔月输一次血,才能在短时间内将
他油饰一新。沈展平把所有的钱都寄回家了,已经三年不曾回去探亲。他抑制住自己想见他
们的渴望,节省下的盘缠够给父亲输几回血的。你爱他们吗?你就别见他们,给他们钱,他
们就能活下去,活到儿子能够衣锦还乡光耀门庭的那一天。
同学?一些他很看不起的人现在富了,在这办的公司或是很有背景的合资企业里。他们
有钱,区区几千元对他们来说,不过是酒囊饭袋里的一个零头。沈展平不会去求他们,他永
远以当年在学业上的名次傲视他们。
也有几个志同道合的朋友,但他们都穷。他们都在搞学问,搞学问的人注定要受穷,这
几乎颠扑不破。
沈展平在辉煌的国家机构里搞学问,但他不甘心受穷。现在,组织上把一个集体致富的
机会推到大家面前,犹如掉进牛顿怀里的那个金苹果。
钱。3000元,也许更多,6000元,或是9000元,或是12000元……这个数字尚守未知
之中,但至少要3000元。
春种一粒粟,秋收万石粮。
还有谁呢?
沈展平这拨卓越的青年知识分子,就该捧着自己的金脑袋瓜子,永远受穷吗?
有一个人。在沈展平认识的人里,惟有她,可能有一大笔钱,但她却是极难萌动侧隐之
心的……
“我来晚了!真对不起,地铁停电了?”一个脆脆的女音,像冰糖葫芦又酸又甜一串串
抖动在办公室庄重的空气中。
极大的办公室。因为安装中央空调的管道,房间高度很矮,好像扁火柴匣又被人横踩一
脚。办公桌像火车座椅似的紧密相连,办公人员端端正正地坐着,仿佛一间教室。
把众多职员聚集在一起办公的经验,是从海外引进的。好处诸多:无法背后议论人,不
能干私活,谁勤勉谁懒惰,一目了然。爱吃零食的女士们,不能肆无忌惮地往嘴里填九制陈
皮或夹心巧克力。
安琪娘又迟到了。
她总是迟到,她总有理由。所有的天灾人祸总是让她在上班的路上遇到。迟到就迟到了
呗,若是别人,像鼹鼠一样溜进来就是。那一瞬所有的职员都会表示自己在埋头工作,无所
察觉,迟到这件事也就等于不存在了。迟到了不扣奖金,几乎是国家机关唯一的优越性了。
谁也不能保证偌大的京城总是风调雨顺,上班族的征途上充满艰难险阻。不论在国家大事上
认识怎样分崩离析,在这一点上大家具有惊人的共识,结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统一战线。
但安琪娘总要把迟到嚷嚷得每一个人都知道。
她是那种像面包一样松软而香甜的女人,有很动听的名字。但大家都忘记了,大家都叫
她“安琪娘”。她一口一个“安琪如何如何”——我们安琪儿生病了;安琪儿长高了;安琪
儿学会说谎了……安琪儿的一举一动都由她美丽的娘发布公报。母以子贵,幼小的安琪儿便
使她的妈妈失去了名字,遂成为安琪娘。
安琪娘非常喜欢人们这样称呼她,说免去了许多不知底细的追求者。
同这样一个育雏期的女性共居同一个房顶下,真是一大灾难。沈展平初来时,愤愤不
已。但只要见过安琪儿,你就会原谅她的妈妈。安琪儿实在是一个非常可爱的女婴。
怎么才能从她手里借出钱呢?
沈展平茫然地注视着墙壁。米黄色喷涂场面布满不规则的斑点,局部看来,杂乱无章。
整体显示出随意的自然美。
沈展平突然从那些随意喷涂的斑点中,看出一条弯弯曲曲的路径,它那么鲜明地蜿蜒在
垂直的墙上,沈展平奇怪自己刚才怎么熟视无睹!
“安琪娘,我是小沈。不要回头,静静听我说。我想同你商量一件事情。”沈展平抓起
桌上的电话,急急地说。
每个职员写字台上,都有一架通话性能极佳的电话。只有声势显赫的大机关,才有这种
气派。只要把嘴对准送话器,对方能听到最细微的音响。办公室人员众多,要求任何人不得
大声喧哗,因此所有的人都用港台歌星般的气声打电话,倍显亲热。
沈展平说这些话时,很没有胆量,手心窝了一把汗。安琪娘毕业于著名大学中文系,年
纪比他大,资格比他老,平日交往又不多。但她是最合适的人选。
决定了,就要付诸实施。不同意,另换别人!天下女人还不多的是!
他看见安琪娘漫不经心扶起话筒。大机关的女职员都有这种慵懒婀娜的风姿。他看见她
的右臂像骨折了似的垂在耳畔,强直地僵持在很不优雅的位置上。他知道自己的话像弹弓一
样击中了她,她的脖子缓缓地像生了锈的转轴向后拧动……
“别回头?”沈展平恶狠狠地说。他只有使用命令式,才能固定住她那柔若无骨的脖子。
“这件事很重要。我想同你单独谈。”沈展平缓了缓口气,很亲切地对着话筒说。
现代高科技真好,生活中,你不可能在没有任何亲呢关系的背景下,凑在一个美丽女人
的耳边说话。电话帮了沈展平一个大忙。
安琪娘根本没理他的恫吓,猛地回过头来,给了全办公室的人一个灿若云霞的微笑,所
有的人都没有感觉到异常,女人常常有莫名其妙的举动。但沈展平感觉到安琪娘审视地观察
了他。
他听到了轻微的笑声:“噢,是你呀,我还以为是黑手党呢?什么事?这么神秘,像地
下工作者。现在说不行么?下了班我就要去幼儿园接安琪儿,没有空的。”
“我同你一起去接安琪儿。”沈展平果断地放下了听筒。
安琪儿很惬意地伏在沈展平肩上。这个叔叔个很高,使安琪儿看到的世界与平日不同。
因为安琪儿高兴,安琪娘也就乐意与这个平日很高傲的年轻人交谈。
“小沈,有什么事你只管说好了,不用一直抱着安琪儿,好讨我欢心。没抱惯孩子的
人,胳膊挺累的。”
“我想借钱。”沈展平单刀直入。
安琪娘不管安琪儿是否乐意,一把把她揽回来:“小沈,我们虽然平日不大说话,毕竟
同事一场。你既然张了口,我不能驳你的面子。你打算借多少呢!”
“最低3000,多多益善。”沈展平原想迂回曲折地先套近乎,然后再伺机提出要求。
但在这个聪明到近乎敏感的女人面前,只有撕掉一切伪装。
“那就是说,这次买股票的钱,你是一分也拿不出来了!”安琪娘审视着沈展平,“我
看你这套西服挺排场,是雷蒙的吧!”
“是的。”沈展平简洁地回答。
“是什么?你并没有说清楚。是西服还是一分钱也没有!”
“都是,西服是上次出国考察时公费做的,仅此一套,不知您发现没有,我总是穿同样
颜色的衣服,钱说一分钱没有,是夸张。我身上现在就揣着今天发的季度奖金,66元。”
沈展平说。
“我没有那么多钱,每个女人都有点自己的私房体己,可那个数目基本上只够给自己买
一件漂亮的衣服,或是给娘家添置点什么。要真存了你说的那个数目的钱,就一定是打了跟
丈夫分家另过的主意,那不是好女人干的事。若是动用我们家的集体财产,得和安琪爹商
量。况且,在付了我那份3000元之后,我家也没有那么多流动资金了……”安琪娘喋喋不
休地解释着。她说的都是真话,因为拒绝了沈展平而不安,脸却红起来。
“我并没有说想跟您借钱。我只是想跟您借一个人。通过这个人,再借到钱。说穿了,
这是一个计策。”
“借人?借谁?”安琪娘吃惊地问。
沈展平把安琪儿抱过来,然后对安琪娘说:“借您。”

吕不离跨进电梯,刚想按关闭键。有个穿柔软皮茄克的身影,像旋风似的卷了进来:
“老吕,想把我拒之门外!”
日本三菱公司的电梯内壁均为锡亮的铝合金,人站在其中,有一种钻进暖水瓶胆的感
觉。虽说只有他们两个人,四周反射回的人影,倒把小小的空间挤得拥塞。
吕不离真希望能挤上第三个人,这样在短暂的升梯过程中,就不会太尴尬。对面是部领
导的智囊——法规司司长栾德。
吕不离是图书馆的负责人,他喜欢默默地被书包围着。在书中间要比在人中间惬意得
多,安全得多。有时他也好笑自己:书是人写的。在潜意识里,他怕人,尤其是怕声名显赫
的人,但他不怕书。哪怕是很凶恶的人写的书,比如希特勒的《我的奋斗》,他也没有丝毫
害怕。结论只有一个:坏书你可以随时合上,坏人体可未必躲得开!
“最近你在忙些什么!”栾德司长很亲切地问。他是个严厉的人,严厉的人若对你很和
蔼,一般是有求于你或自家心情特别好。
“忙书。再有就是去‘北图’。”吕不离有个外号,就叫“北图”。
“我需要一些有关股份制、股票方面的奇闻逸事。注意,不是有关的正式知识,那些我
都已了如指掌。我的一部有关股份制的书正在付印……”
“我们已经预订了……”吕不离以为栾德司长是为了提醒他这件事。
“不,我那本书很快会再版的……我是说这次一定要搜集生动活泼的事例……”栾德司
长叮咛。
“好?”北图一口答应,只要是有关书籍的事,他都充满兴趣充满感情地去做。
10楼图书馆到了。北图像钻出禁闭室一般离开电梯。栾德司长将继续上行,同部长们
讨论股份制的问题。
在旖旎的海南岛,将矗立起两座梦幻般的五星级酒店。部属的一家很有实力的公司承建
了这座宏大工程,决定采用股份制的方法集资,每股1元,溢价发行,每股实收人民币1.5
元。除了向他们本公司的员工们发行这种股票,还将一部分原始股像贡品似的呈送北京部
里。均分到每人头上,可买购2000股,共需现金人民币3000元整。
平静的咖啡色大楼,被这张小小的股票,搅得颠簸起来。
股票是什么样子?有多少人真正见过股票?
吕不离从书架里把茅盾的《子夜》找出来,仔细拜读一遍,他读过许多遍《子夜》了,
找艺术感觉,找思想意义,找中国民族资产阶级的两面性,找工人阶级是革命的主力军……
他都驾轻就熟,倒背如流。这一回,他仔细研读了所有关于股票的章节,依旧对多头、空头
似懂非懂,他斗胆判断伟大的文学家沈雁冰先生,对股票也是似懂非懂,才导致这般扑朔迷
离。吕不离悲哀地想到:中国绝大多数知识分子普及股票知识的最初读本,就是《子夜》。
在《子夜》里,股票是同色情紧密地联系在一起的……
部曾经是一个辉煌的王国。下属的单位,经常给部里上贡。比如库尔勒梨、河套蜜瓜、
黄山云雾茶等。在计划经济巅峰时期,甚至运来整列火车的啤酒和活鱼。其实,北京的啤酒
名震遐迩,此举颇有班门弄斧之嫌。但臣属的诚意可嘉。如今,部已经衰落了,随着市场经
济的勃起,一些厂矿已经像春秋时期的诸侯,开始离心离德,与部同床异梦了,但恰在此
时,南方这家公司呈上了这种闻所未闻的贡物——股票。
股票是内部的,同那种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可公开上市的股票,还有所不同,也就是说,
只能在有限范围内转让,市场有限。但据说南方这家公司的总裁很有活动力,几管齐下地在
争取他的股票早日上市,只是具体时间还说不准,也许几日,也许几年……这份贡品是西洋
景,让吃惯了老祖宗传统的部的职员们,一时判断不出是酸是甜。
部领导为此讨论了三天。三天后得出的结论与三天前几乎完全一样。老革命们遇到了新
问题,第一个意见是不知道怎么办,各部委似乎都没有先例可循;最后一个意见是形势风起
云涌,新生事物层出不穷,只要不违法,就由群众自从购买,完全放开。
为防分配不均,规定了最高份额为2000股。款额一周内以现金交齐,登记身份证号
码,由部统一造册,交付南方公司。
股票?股票!股票……
股票在部里引起了比前不久苏联解体还要大的波澜。莫斯科毕竟与我们隔着遥远的贝加
尔湖,而此刻是吉凶难测地要从诸位的口袋里往外掏血汗钱,去滋润南国那陌生土地上大厦
的地基。
你买股票吗?
见面时。这句后代替了中国人永恒的“吃了吗”。
人们都沉默着,潜藏着自己的真实意图。股票像只大老鼠,在深圳和上海这两座今日和
往日的冒险家乐园里,乱跑乱窜。堂堂中华人民共和国的一个部,到了下面气指颐使的国家
公务员们,现在也要下海炒股,心中总有莫名的失落感。
吕不离开始为栾德司长收集资料,他才发现所有关于股票股市证券方面的书刊,都被借
光了。他一方面很高兴,自己管理的书就像女儿,都老死闺中才是悲哀。另一方面他可利用
的资料就只剩下报纸了,这要下海里捞针的功夫。幸好这是近来的舆论热点,众说纷坛,可
供采撷的不少。
他收集到了股民自杀的种种实例:有悬颈的,有服毒的,有溺海的,有割腕的。有单刀
赴会的……真是不收集不知道,一搜集吓一跳,吕不离觉得自己的脑袋里充满了因股票而死
的冤魂,股市真是除了癌症和交通事故之外,人类社会的第三杀手!
“北图’,你买股票吗!”
又有人问他。
“还没有同内人商量好,你们知道,我可是怕老婆的。”吕不离谦和地回答。他从来不
认为怕老婆是一个人弱点,而认为是社会文明的一种高尚表现,他常常以怕老婆自诩,以掩
饰自己在一些需要立时决定的重大问题上延宕。假如事后被证明错了,可以很方便地推卸到
夫人身上,妇人之见么!对了,则老婆的贤明更可能烘托出男人的伟大与宽容。实际上,他
也衷心渴望有一个老婆可供害怕,只是他的夫人温顺得像绵糖,恨铁不成钢。当初只想挑一
个老实的,怕自己这个乡下人受城里姑娘的气。如今气倒是一点不曾受,但事事都要自己拿
主意,也很累很烦。
父母极敦厚,女儿吕犀却极泼辣。已经上大二了。但这件事,小孩子懂得什么?
何去何从,得吕不离自己拿这个大主意。
洗个澡去吧!吕不离不喜音乐,不喜运动,甚至连睡觉也不喜欢,唯一能松懈读书疲惫
了的脑袋的办法,就是洗澡。
来公共澡堂的多是小人物,有身分的人家中多安有煤气热水器或者干脆就有热水供应。
蒸汽像牛奶一样遮挡住人们的面庞,不近在咫尺,分不清是谁给了发议论的演说家以很大安
全感。
“我是要买的!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不就是3000块钱吗?留在手心攥出老鼠尿,也成
不了富翁!存在银行里,利率像蜗牛似的往上爬,通货膨胀那颗酸葡萄可早就熟了……”
“把钱投到股票。万一发了,将来上市时,翻它个六、八、十来个浪,咱们知识分子,
也算翻身求了解放………”
“我随大流……既然是部里号召买……”
“你可说清楚喽,没人号召你,是自愿,完全的自觉自愿、咎由自取……”
“我买股票,权当把这钱丢了,或是生了场大病,然后就把这股票找个旮旯藏起来。等
我儿子长大了,我快合眼时,就对他说,孩子这是你小时候爹给你买下的,快到股市上去兑
兑,没准成了天文数字了………”
“我不买。没钱。公家没发给我买股票的钱。我为什么要把钱扔到天涯海角那个地方?
那座五星级饭店我一辈子也住不上一分钟,在那儿享有一条床腿一块玻璃碴有什么意思?求
个心理满足,过过当股东的瘾?积多少年的经验,钱还是放在自己兜里最保险……这可是名
人名言……”
“这是哪位伟人说的!”吕不离问离自己最近的这位演说家,他满脸都是洗发香波的泡
沫。
“鲁迅。不是原话,意思绝不会差。嗨,老吕,都什么年头了,你还用这玩艺洗头!用
我的!你为什么不用‘飘柔’?”演说家持了一下脸,泡沫中红润的嘴唇大声嚷叫,递过来
一瓶精装的带颜色的水,学着广告中的声调。
“我用惯了这个。”吕不离有礼貌地推开了。
他把一些白色的粉未扑在掌心,接了一点热水,用手指画着圈,均匀地将它们化成稠
浆,敷在业已斑白的短发上,用手挠挠。有硕大的泡沫像螃蟹叶泡似的吐出来。
“老吕,别用洗衣粉洗头哇!烧头发!”又一位目睹者大叫。
“用了多少年,我这头发也没见掉。挺好。”吕不离心平气和地答道。
人们的很多决定,是在很偶然的一刻做出来的。就在洗衣粉水顺着吕不离的眼角皱纹浸
渍他的眼球,又麻又辣时,他决定了——回家去扔钢鏰。
洗衣粉还要用,一袋可洗一百次头。

“把你的阴谋诡计详细讲给我听听。”安琪娘又接过已经入睡的安琪儿。
“她的钱存在那里,一点用处也没有,拿出钱来救我之急,利人利己。我是知恩必报
的,一定会感谢她。她孤身一人,最怕的是孤独,我会常去看她。总之,滴水之恩,我当涌
泉相报,关键是时机。你要知道,时机对我太重要了。也许将来哪一天,她死了,在遗产中
说把1万元赠予我,也远没有现在的3000来得顶用。这好比给一个在沙漠中的旅人一杯水
和给一个在游泳池中的人一杯水,意义肯定不同。”沈展平的面部棱角,在薄暮中显得很坚
毅。
“游泳池里的人也需要喝水。游泳池里的水是不能喝的。”安琪娘说。
“那是你渴得不冒烟。”
“我们不要争论喝水的事了,快到安琪儿看卡通电视片的时间了,她是谁?”
“军长奶奶。”
“噢!小沈,看不出你还有这一份家系!那你也算是高干的子孙了。”安琪娘平民出
身,话语中便有了几分揶揄。
“不。她不是我的亲奶奶,这只是一个绰号,一个我家乡的百姓送她的尊称。她刚嫁给
一个扛长工的穷汉,那汉子就当八路走了。她一个人守活寡在家,受了不少罪,吃了不少
苦,总是熬过来了。解放后才知道穷汉已经做到了军长。军长爷爷并不像别的老革命,进了
城就蹬了糟糠之妻,另娶城里的女学生。军长爷爷把军长奶奶接出来,一块享福,只可惜军
长奶奶没生养孩子。军长奶奶脾气很怪,一个小山村,出了军长爷爷这么个大人物,穷乡亲
谁不想沾点光。大伙有人进了京,都来投奔,军长奶奶一律不见。头些年,给两块钱,一斤
粮票,叫乡亲到街上住店吃饭。这几年,物价上涨,军长奶奶也很通情达理,给十块钱,一
斤粮票。可你说她小气吧,有时又出奇地大方。凡是三村五里能考进京城的学生,她都把他
们当儿子似的管起来。星期天只要你来看她,都大鱼大肉地管饭,不怕你笑话,我读大学那
阵,常常来,真的只是为的那一顿开荤的牙祭。要是没钱买书,只要你张口,她都是有求必
应,结婚时,她还送一份丰厚的礼品。她是一个怪物。尽管有这许多优惠待遇,学子们一旦
成家立业,就极少上她那儿去了。你可以说大家都是忘恩负义的白眼狼,但她那个家,实在
让人压抑。前两年,军长爷爷一去世,她就更孤寂了。”沈展平缓缓地说。
“好可怜的老女人!你就是想从她手里借出钱来?”
“有钱的女人就不能算太可怜。”沈展平突然想起自己的母亲。这样的傍晚,她会痴痴
地望着远方的小路,等待自己出门在外的儿子。在每一封信里,他都说很快就会回家。
“是的。需要你帮助。请你扮作我的未婚妻。只有说结婚,我才可能从军长奶奶那里借
来这么大数目的钱……”沈展平考虑了许久的计划,终于说了出来。他原以为自己一定会很
窘逼,没想到声音平稳,很老练的样子。
“噢!小沈!沈展平!真是蔫人出豹子,想不到你竟然这么狡诈!你这个主意大胆到近
乎荒谬。但正是这种荒谬使我发生兴趣,但是我问你:部里的漂亮女孩多得很,你为什么不
去找她们扮演?”安琪娘因为兴趣盎然,不由自主搂紧了安琪儿,安琪儿不舒服地哼叽了几
声。
“我怕她们会以为我真的在追求她们。或者说我耍流氓。我有时很自尊,有时很自卑。”
“但是,我可是……可是比你整整大了五岁,这几乎要算是隔辈人了。”安琪娘有些紧
张地说。
“不。您一点也不显得比我年纪大。虽然我尊称您为大姐,但实际上,恕我说句不礼貌
的话,我们俩是很般配的。正好。”沈展平扬着剑眉,瞪着亮晶晶的瞳仁说。
安琪娘明显地松了一口气,当女人们自谦说自己衰老的时候,其实是格外希望人家承认
她年轻。
坦白地讲,安琪娘已不再年轻。面庞虽说秀丽,韶华已去的沧桑感仍旧像魔网一样,罩
牢了她。沈展平正是因为这一点,才选中了安滇娘。他这样不负责任地恭维一个女人,心中
有些忐忑。但幸好女人,在年龄问题上一贯愚蠢,安琪娘相信并且快活。
“我们什么时候实施这个阴谋?”安琪娘问。
“星期天。”
“借3000元或是它的倍数?”
“是的。”
“那你将来可能双份受益,也可能承担双份的风险。你用借来的钱做这种危险的投资勾
当,可要慎重。我随大流,党号召的没有错,我不想当暴发户。也不想大家都发财单把我甩
下。我是中庸之道。”安琪娘认为该给这个小伙子一点忠告。
“我是流氓无产者。要么一无所有,要么发个大财。作为青年知识分子,我除了利用知
识,把握机遇,再无先富起来的门路。”沈展平坦率地说。
“那这么大的投资项目,也得和谁商量商量。比如我们家的事,就是我丈夫拿主意。”
“你有一个丈夫的话可听,真是一种幸福。”
“那你也可以找一个女强人的妻子的话来听。”安琪娘关切地说。这个大男孩挺有意
思,有时很狡黠,有时又很单纯。
“为什么一定要听别人的话?我只听我自己的话。你们是城里人,在这座五百年的都城
里,有盘根错节的根。我没有。我是孤零零被人从乡下扔进城里的……”
“噢,不要把自己形容得那么悲惨无辜。能进部可是不容易,除了衙内就得有真本事,
就算你是第二种人,也得有运气。北京城市人口膨胀,我们的人口提前跨入二十一世纪
了……”
“有人说发达要凭着一双手和一颗头脑,在广义上来讲,当然是正确的。在狭义上,对
我来说,手没有用,只有用头脑。我从小就干不得重活,营养不良,也掌握不了那些复杂农
活手工操作的要领。归根结蒂一句话,我怕苦。我觉得怕苦真是人类的美德之一。因为怕晒
太阳,我们发明了草帽、电扇,才有了空调,才有了旅游避暑,才有了冰淇淋和地下城
堡……假如人们一味地不怕热,除了个个黑得像包公,这些伟大的进步伟大的发明,就都被
扼杀了。我是学经济的,我的知识就是背在身上的田地。这次发售股票,好像一个技艺高超
的工匠找到一块水胆玛瑙,我怎么能不摩拳擦掌呢?”
沈展平谈得很投入。在部里,人与人之间难得这样不隔心,他既然向一个女人提出,要
她扮作未婚妻,便在感情上同这个女人很亲近了。
“我觉得世界上有一种职业比学经济更适合你。”
“什么职业?”
“当律师。你这么雄辩,没理也能搅三分。”
“你说错了。我最喜欢学经济了。人类创造了巨大的财富,如何分配它,消耗它,用它
做酵母,酿造出更雄厚的资产,这是一种驾驭财富和机遇的技术。它需要具备数学家的智
慧,哲学家的思辨,军事家的果断,艺术家的灵感,也要有一点像傻女人……”
“像傻女人?为什么不像一个聪明女人?”安琪娘莫名其妙。
“聪明女人所具有的,男人都具有。傻女人有时只靠直觉。经济学家有时也只靠直
觉。”沈展平很严肃地说。
“瞧你把经济学家夸的!照你这样说,我也想做个经济学家了。”安琪娘半开玩笑地说。
“你做不了。你知道你最适合于的职业是什么?”
“是什么?这我还真没想过。想不到你小小年纪,一天挺爱琢磨人。说吧,是什么?”
安琪娘的好奇心被强烈地引逗起来。
“当家庭妇女。只靠丈夫养着,当然这个丈夫必须爱你,还要有足够的钱。要有一个美
丽的孩子,自己还需爱好文学和音乐……”沈展平沉吟着说。
“噢,你是在讽刺我!”安琪娘警觉地叫唤起来。
“不敢,我现在紧着巴结你还怕来不及呢!我只是运用一个经济学家的眼光,对你做了
一个粗浅的分析。牛刀小试而已。”
别以为对一个知识女性说当家庭妇女是侮辱。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安琪娘太渴望
能在家中全心全意照料美丽女儿。这实在是一种恭维。
“谢谢你说出了我的心里话。”安琪娘垂下了眼帘。就是丈夫,也不曾这样深刻地洞穿
过她的心扉。
作为感情投资,沈展平觉得今晚耗费的时间已经足够了。“那咱们就这样说好了,星期
天您同我一道去军长奶奶家。”
“噢!我并没有答应你啊!这件事我还要回去问我丈夫。你知道,我是一个好女人。”

上班的路上,吕不离碰到了沈展平。吕不离热情地招呼沈展平。
“车来了,赶几步吧!”沈展平说着,不待回答,撒腿就跑。
车站在车与他们之间。双方都紧张地向车站逼近。沈展平年轻的双腿像剪刀一样疾迅张
合,把坚实的水泥路面夯得微微颤动。
车没到站牌就停了,这给沈展平的追赶增加了困难,但他与车的距离也在迅速缩短,他
已经看得清司机铁青的下颌。
就在沈展平的长腿刚要插进车门的时候,车门像一本厚厚的书,响亮地合拢了。车踉跄
着,发出老爷子咳嗽般的声响,缓慢地但是无可挽救地向前驶去……不知是感觉还是幻觉,
沈展平看到铁青脸的下巴扭动了一下嘴角,现出一个很冷漠很残忍的微笑。
机关真是惨害人机体的刽子手。也许是在没有任何准备动作的情况下,突然加速跑,沈
展平觉得心脏变得大而薄,像一个空水囊,悬挂在西服的钮扣
待喘息稍平,他才想起寻找吕不离。
吕不离正沿着林荫道,稳定而悠闲地向他踱来。
“那么远,跑是肯定赶不上的。怎么样,年轻人?对任何事情都要有明确的判断。我刚
参加工作时,也曾这样不顾死活地追车,后来才发现,得不偿失。它引起的身体功能紊乱,
至少要一个小时才能平复,这是一本外国刊物上说的。人何必要同自己过不去?早出来几分
钟,什么都有了。现在时间还很早。完全不必这样仓皇。再说,就是迟到了,又能把我们怎
么样?顺便说一句,这么多年来,我还真是一次没迟过到。最关键的是;公共汽车过几分钟
就会来下一趟,这是雷打不动的,是事情的基本规律,所以,跑是一种谬误。”吕不离说
着,友好地拍了一下沈展平的肩膀。他很少对人敞开心扉,这小伙子终日泡图书馆,感动了
吕不离,才使他觉得孺子可教。
因为怕人分心,吕不离另一手中托的饭盒啪地掉在地上。带饭盒上班是件很麻烦的事,
翻了,洒汤,到吃饭时间找地方热,万一临时外出饭就得馊……带饭族越来越少,但吕不离
始终不渝。饭盒有无可比拟的长处——省钱。随着通胀,(这是报刊上新近出现的对于通货
膨胀一伺的缩略语)饭盒创造的价值越来越大。
饭盒平展展地躺在地上,这在颠覆事故中要算大幸运,什么都没有溢撤,只是盖子颠掉
了。于是喘息平定的沈展平看到有些凹凸的铝饭盒里,铺着僵硬如棍的白皮面,其上晨星般
地缀着一些肉未。
“小肉面。我就是爱吃家常饭。”吕不离解释说。
这没有什么可解释的。沈展平不无悲哀地想,老吕的今天是否就是自己的明天?他也是
毕业于名牌大学的图书馆系。沈展平俯身捞远饭盒。
“凉吧?刚从电冰箱里取出来。双开门,大冷冻室。”老吕自豪地说。
“您大约是在什么时候开始不追汽车的?”沈展平托着饭盒问。
“大约……有十年了吧?或许……十多年了吧?”吕不离眯起眼睛,仿佛远处有一个答
案。
“那么,我想对您说:从您不追车的那天起,您的心灵就开始衰老了。”饭盒确实很
凉,沈展平的指骨感到针砭般的寒意。
“你怎能把好心当作恶意!好,我未老先衰,不,是未衰先老。我并不怕老,我们这个
国度,是讲究尊老的。能够提前得到别人的尊重,未必不是一件幸事。我尊重事实。这辆
车,你追了,我没有追。结果还不是一样,咱俩现在都乖乖等在车站上。”
“不,不一样。”沈展平倔强地昂起头,城市清晨藏有汽油昧的风,吹起他柔软的额
发,“我追赶了。虽然没坐上车,但我存在过希望。但您可是一点希望也没有。况且,只要
有希望,就可能变成现实。假如我跑得更快一点,假如车上再多下来一位乘客,假如司机多
一点同情心,假如……”
“好了好了。我们不争啦。”吕不离接过饭盒,很有涵养地摆摆手指,“希望并不都是
好东西,希望发财的人,买了股票,结果财没发成,命却丢了,正是不切实际的希望害了他
们……”
车来了。女司机开的车。如果你等了半天车才来,一般都是女人开的。沈展平挤出一条
血路,护着吕不离,不单因为老吕年纪大,还因为他手里的饭盒,还有吕不离的话里让他看
到一个缝隙。
两人站定,沈展平说:“这么说,您对股票不抱希望?”
“是的。”吕不离很肯定地说,“我是个务实的人。”
“我是个务虚的人。”沈展平很想平静地笑笑,但他的内功修炼得还不到家,紧张而又
小心翼翼地问,“您的话,我是否可以做这样的理解:您不打算购买这次的股票了?”
吕不离昨夜丢钢鏰,心中暗定:国徽面为不买,他喜欢那精密细巧的图案,并且象征着
一种神圣。币值面规定为买,他用的是一个伍分的鏰,崭新,像玻璃一样耀眼。他把鏰儿高
高抛起。干这种事的时候,紧锁房门,他不能让妻子女儿窥见宿命的他。钢鏰在空中漂亮地
旋身,好像优秀的跳水队员,溅落在桌面上。吕不离清楚地看到端庄的国徽面对着日光灯闪
耀……但钢鏰从坚硬的桌面获得了动力,重新像撑杆运动员似的跃起……最后死心塌地以
“伍分”的嘴脸对着吕不离。
不算!重扔!
吕不离把扔址选到了地面,把伍分硬币换成了一角,然后三局两胜、五局三胜……然
而,不知是被施了魔法,还是自然界确实存在这样的概率,吕不离的硬币总是币值面朝上。
这是一种天意。
所有的中国人,骨子里都信命。
吕不离决定购买股票。
这时附近正有一个美丽的女郎注视着他们。汽车内非凡地拥挤,使陌生的人们挨得比情
侣还紧密。吕不离清晰地感觉到女孩耳边第三根长发,刮在了自己的下颌上。
股票?这话题太新颖太诡谲了。股票在上海在深圳炒得冒烟,但对于五百年皇都的北京
来说,上海、深圳算什么呢?南边的两个小地方!股票是装在魔瓶中的怪物。
假如没有这个女孩充满探究的目光,事情也许完全是另外的样子。但有了这个素不相识
的女孩,有了这个女孩明亮专注如矿泉水一般寒彻的目光——吕不离常常在翻字典的学子们
眼中看过这种目光——吕不离突然有了一种反潮流的勇气和众人皆醉我独醒的睿智,他像嚼
铁蚕豆一样等候有力地说:“我不买我可以买的那份股票。”
“2000股,都不要?全都不要?”沈展平紧追不舍。
“是的。2000原始股,都不要。”吕不离口齿清晰若中央电视台的播音员。他如期地
看到了女孩的惊愕。
“那么,假如我说,我要了您名下的那份股票,您,不会不同意吧?”沈展平舔了一下
嘴唇。顷刻之间,他的嘴唇像住了上甘岭似的爆皮。
“可以嘛!我全送给你。”吕不离粲然一笑。
“君子一言,覆水难收。”沈展平施展出置人于死地的果决,“您现在反悔。还来得
及。这毕竟是一件大事,您在出让一份可能带来好运的权利。我劝您三思而后行,而且这不
单关系到您,还关系到您全家的经济利益。回去问问夫人吧,再把结果通知我。在这种事
上,女人的感觉往往比男人更精确,比如在香港,玩股票的多是退休的老阿婆。”
沈展平设身处地为吕不离着想,同时也是为自己着想,他不愿劳而无功。瞎忙活一场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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