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_2 蔡康永(台湾)
“你最喜欢人身上流出来的哪一种液体?”
每次拿这个问题问人,被问到的家伙,十个有八个要想好久,才结结巴巴给一个答案。
真是奇怪的事。同样是每天都要接触到的东西,你要是问:“你最喜欢哪一种牙膏?”对方就能毫不犹豫的回答你;可是一旦问道:“你最喜欢人身上流出的哪一种液体?”大家就变得连问题都听不太懂的样子。
“因为既不用花钱去买,电视上也从来不做这方面的广告,报纸也没办过相关的票选排行榜……所以,实在不知道自己喜欢哪一种液体哩……”
一边搔着头皮,一边以这种胡说来代替回答的人,竟然也不在少数。
难道这些人心目中最喜欢,最想要的某位爱人,也是能花钱去买的吗?!也会在电视上做广告,在报纸上办抽奖吗?!
唉,使用着这种狗屁逻辑的笨蛋,只能以“资本主义遥控木乃伊”来称呼好了。
所幸努力想了一番,终于做出决定的个案也很多。这确实令人感到欣慰,令人相信大家身上的液体,总算没有白流。
眼泪最有羞耻心
首先呢,对于“你最喜欢人身上流出来的哪一种液体?”这个问题,吸血鬼都会立刻回答:“人血。”
这是大家意料中的事,没有什么讨论的价值。可以请吸血鬼先占到白线的这一边来。
比较令人意外的,是统计出来的结果,最受到欢迎的,竟然是编号第四号的“眼泪”。
圈选“眼泪”的群众,怀抱着各式各样的理由。
“因为眼泪是唯一流出来,却不会令人尴尬的液体。”包持这种想法的人,显然对“汗水”的印象并不好。大概是曾经在不恰当的时刻留了满头大汗,遭到了老板的轻视;而又刚好曾经在恰当的时刻,流过几滴眼泪,受到了老师的赞许吧。
另外有一大批圈选四号“眼泪”的,则属于多愁善感那一国。
“情人的眼泪,比珍珠还要珍贵……”
“男人的眼泪,是男人身上唯一有羞耻心的液体……”
“观众的眼泪,能提升广告量……”最后这种经济型思考的人当然也不是没有。
编号第一和第五的是谁
至于统计结果排名第二的,竟然是编号第十的“口水”,这是很令大家意外的。
“口水有什么了不起的呢?!”大家不免狐疑的翻看着问卷。
果然,投票给“口水”的,理由实在整齐却乏味得要命:
“口水能帮助消化”
唔……人嘛,毕竟是有分浪漫型和实际型的。眼泪跟口水,也许可以各自作为他们城堡的护城河吧。
当然支持“口水”的,也并不都是只顾吃饭的家伙——
“可以在必要的时候,做润滑剂使用……”这是一位电影导演的回答。
“可以在必要的时候,从嘴角留下来……”这是一位色狼的回答。
除了“眼泪”和“口水”之外,其它液体虽然平日流浪也很大、输出率也很高,得票却都偏低。尤其是编号第一和第五、第六的,原来都呼声甚高,竟然一起被淘汰出局。
从这次的活动,我们得到了一个教训:
对于自己或别人身上流出去的液体,从此我们都应该更加的谨慎……
卡通多么性苦闷 -[你睡不着,我受不了(1995)]
“卡通片里的这些家伙,都是因为没机会做爱,才变成这么暴力的。”他说。
每次在做土耳其蛋卷给我吃的时候,他都会说出这类“很——麻——烦”的话来。
我认为他一定是因为把蛋弄成那样的形状,心里对鸡蛋充满了罪恶感,才每次说些这种话,来转移大家的注意力。
不过,话又说回来,也可能根本是因为每次他在做晚饭的时候,我都像个傻瓜一样,再看电视卡通吧。
嗳,不管是因为什么,反正他的意见已经说了,我呢,如果还想吃到土耳其蛋卷,就必须努力回答。
卡通多么暴力
“我喜欢暴力!”——不能这样说。如果这样说,立刻会被痛恨暴力的大家,狠狠打一顿。
“我喜欢卡通!”——这就很安全,女人听了这话,都会觉得你天真有如儿童;男人听了这话,都会觉得你无害有如白痴。
嗯……那如果我说——“卡通都很暴力!我喜欢卡通!”
这样就应该互相抵消,既不会被打,也不会被当成白痴了吧?
“卡通真的有这么暴力吗?”——三百四十七位假装一直不知道这件事的妈妈,组成的“家长恐慌代表团”。立刻以形而上的方式打电话给我,表示她们的关切。
三百四十七对泪汪汪的眼睛,是怎么一回事呢?
假装你躺在草地上看着满天的星星,突然每粒星星都变成了一颗眼球——就是这么回事。说压力嘛,也很有压力;说达利嘛,也很有达利。
“我都只让他们看唐老鸭和猪小弟喔。”妈妈一号好像代理迪斯尼。
“我都只让他们看小丁当喔。”妈妈二号好像日本热水瓶变成的胖妖精。
“我什么都不让他们看喔。”哗,妈妈三号的试管发型,根本就是辛普森妈妈嘛!
我决定`采用“模拟真实”的方法跟她们沟通——
我现场播放了唐老鸭和小叮当的片段,由妈妈一号和妈妈二号亲身体验。
结果妈妈一号被锅铲打扁了脸,又在我的墙上撞出一个人形的洞。
妈妈二号被小叮当口袋里的熨斗压得平平的,从我的传真机里传到不知哪里去了。
至于妈妈三号,倒还蛮完整的,依照我随便放的两段辛普森家庭,辛普森妈妈只不过一次去隆乳,另一次跟推销员有个外遇罢了。
妈妈三号,戴着新的胸部,很高兴得挽着金发推销员的手臂,走出我的大门。
军队也很性苦闷
“你看吧。如果卡通里这些家伙,不用这么性苦闷的话,就不用整天打来打去、杀来杀去了。”
他一边羡慕的看着妈妈三号幸福的背影,一边放下一盘美丽却痛苦的土耳其蛋卷。
啊,形而下的土耳其蛋卷,像土耳其国旗上那轮弯弯的新月一样,弯弯的躺在盘子里。
人生,除了性与暴力之外,还是有其它美好的事物啊。
“所以,照你这样说,军队里和学校里,如果不这么性苦闷的话,就也都不会这么暴力啰?”我觉得土耳其蛋卷真好吃,就以良好的态度回报他。
“唔……军队本来就是为了暴力而存在的,所以才那么怕军人彼此相爱嘛。……至于学校……”他笑嘻嘻的看着我:“我可从来没听说过哪家学校会性苦闷的呢。”
这家伙,到底是哪里毕业的呀?……
贩卖机里那瓶皮肤 -[你睡不着,我受不了(1995)]
瓶子里装的,是张卷成一束的皮肤。
我最讨厌这样子的贩卖机了。你按果汁的钮,掉出来的是汽水;你选了没有滤嘴的纸烟,掉出来的是细得好像被冤枉了似的凉烟。
这些都还好,我还有朋友急着要买保险套,结果掉出来痱子粉的呢。
“如果这么想做魔术箱的话,为什么不站到马戏团里去呢?”我推了贩卖机一下。
这里是海滩,太阳很大,我口很渴,身上没有硬币了,我手里握着的,却是只什么喝的也没装,只装了块皮肤的空瓶子。
以这样子的上帝的心情来判断的话,下一件事,应该就是大飞蛾魔斯拉的蚕宝宝,从海里游上来,对着我吐丝了吧。
魔斯拉没有来
我挑了沙滩上人比较少的角落坐下。
一眼望去,都是光着身子,为了被太阳照射而努力躺着的人们。
在上面的太阳,看着这样的景象,心里会这么想呢?
“并不是我的错啊。”太阳大概会这样讲吧。
我举起手上的玻璃瓶,对着阳光照一照,发现瓶里那卷皮肤上,布满了美丽的刺青花纹。
“咦?是藏宝图吗?”
我用力摇一摇瓶子,没有听见任何回答。我怕是瓶子把声音阻隔了,就拔开软木的瓶塞,拿出皮肤来,放在手掌心。
大概是终于遇到了同类,觉得很安慰吧,原本卷起来的皮肤,在接触到我的手掌心之后,只迟疑了两秒钟,就如同天方夜谭的魔毯一般,勇敢的铺展开来。
这幅皮肤大概十公分见方,柔软温润,充满着甜美回忆的模样。刚才隐隐约约看见的刺青,图案是很普通的——刺的是半颗红心,另外的一半,不用说,刺在另外一块皮肤上。
是要我替你找到另一半吗?!
我回想着这块皮服出现的经过——卷起来—-装在玻璃瓶里—-出现在海边—-被捡到的人取出来看。
是很典型的求救方式啊。
我对我自己的漫不经心感到无比的抱歉,赶紧向皮肤追问消息。
“是被困在那一座小岛上呢?”
“知道小岛的经度和纬度吗?”
“被困多久了?”
对于我的问题,皮肤都没有回答。
显然是在玻璃瓶里窒闷过久,加上大海中不知多少天的飘荡、贩卖机中不知多少天的冰冻,这块皮肤,已经失去说话的能力了。
那么,唯一能得知的线索,就是这半颗刺青的红心了。
到底是要求就?还是要找寻失去联络的另一半呢?
我手里捧着永远静默了的皮肤,先望向茫茫的大海,再望向海边茫茫的人群,不知要怎么办才好。
完全帮不上忙的我,感觉到自己真是没用的人。
“并不是我的错啊。”太阳慢慢落下去了。
海滩上躺着的人们,也纷纷坐起来,把身上晒透了的皮肤,一大块一大块的撕下来,卷一卷,塞进喝完了的空玻璃瓶里,丢向大海。
“这么多瓶子中,总有一块皮肤上,会刺有那另外半颗红心吧。”
我这样想着,看着自己左臂上的刺青。
当舌头与舌头相遇 -[你睡不着,我受不了(1995)]
因为发现樱桃小丸子能吃到炒面夹面包,而感到无比憧憬的我,终于也提出了想吃炒面夹面包的可耻要求。
逢单日才主厨的他,虽然对这么幼稚的要求深感鄙视,并且对我实行了严厉的斥责,不过,毕竟还是努力压抑住心底的失望,而着手进行炒面夹面包的烹制步骤了。
啊,可耻又无聊的,炒面夹面包。
所谓炒面夹面包,无非就是用平常夹热狗的那种面包,拿来夹中国式的炒面吃,说穿了当然就很不稀奇,无非是面粉以两种不同的面貌出现,结果又被逼得碰在一起的乏味情景。
这类情景,在人生是随处都有的啊。
简直就等于在圣诞节火鸡的肚子里面塞鸡肉嘛。
不过这也没有办法——
分析起来很无聊的事情,常常就是人们活在世上的重要原因啊。
炒面和面包搞在一起,确实很无聊。
鸡肉和火鸡搞在一起,也还是得到了“无聊”的评价。
那么,舌头和舌头在一起,难道就不无聊了吗?
理论上,是比炒面夹面包更无聊的发明吧——炒面和面包,起码在形状上就很不一样;鸡肉和火鸡肉,吃起来更不一样。舌头呢?大家的长相都一样,构造也一样,说穿了,一点也不稀奇。
法国式接吻,炒面夹面包,这两件事情,统统不稀奇。
犀牛肉夹面包如何?
要讲起人类的欲望嘛……稀奇不稀奇,并不太被认真地考虑。
只有观光客这种人,才比较在乎稀奇不稀奇——
“这有什么稀奇?!”——观光客每次被带去看老教堂,一定会用到这句话。
至于食欲啦、性欲拉、被赞美欲啦,都不太用“稀奇”作重要标准的。稀奇的项目、所能贡献的快乐,其实非常有限。
爱吃的人,当然也很喜欢松露啊、鳇鱼啊,这些不知道跑到世界上来干什么的稀奇东西。可是,那是因为这些东西的味道好,不是因为它们稀奇。
犀牛也很稀奇,也没什么人爱吃犀牛的。
饺子一点也不稀奇,大家都很爱吃饺子。
和金式纪录上的人约会
喜欢做爱的人,当然也不会反对和金式纪录上的人碰碰面,可是试过的人就知道,那些什么七十二寸、二十五公分的,能够带给你的快乐,都非常有限。
喜欢被赞美的人也一样,用最乏味的话加以赞美说:“你真聪明”、“你真漂亮”,对方就会非常的快乐。
你一定要找很稀奇的话来赞美,说:“你头发真少”、“你牙齿真乱”的,虽然不是不可以,但对方通常感觉不到什么快乐。
以上就是,我为了支持樱桃小丸子,对炒面夹面包这类价值可疑的食物,所作的申辩。至于接吻啦,吃犀牛啦,赞美别人头发真少啦这些话,都是我说的,小丸子并没有委托我说这些。
对于人生无聊的本质,她大概比我专业的多了。
如何剃毛才不变态 -[你睡不着,我受不了(1995)]
“不把这个部位的毛都剃干净的话,这一块皮肤,就永远都没办法被嘴唇给亲吻到的啊!”——
她嘟着嘴巴,站在镜子前面,一边抱怨着,一边高高举起修长的……手臂,轻轻刮着美丽的腋毛。
因为听见她的话,而立刻兴冲冲从厨房跋涉到浴室门口去参观的我,在发现她所说的“这个部位”,只不过是腋下的时候,虽然不免感到很失望,但倒也暗暗松了一口气。
“喂,我正在进行烤德国猪脚的准备工作,如果不是太重要的事情,就不要打扰我吧!”
我假装不耐烦的重新带上我的铁匠面罩,捧着我的瓦斯火枪,作出要走回厨房去的样子。
“嘎?烤德国猪脚,需要打扮成德国铁匠的样子吗?!”她很惊奇的看着我。
“什么德国铁匠?!这是我的防火面罩啦。”
“噢,防火面罩……咦?德国猪脚……是用瓦斯火枪烤出来的吗?真是辛苦呀……”她很同情的叹息着,手上“嗤嗤嗤”的刮着腋毛。
“不是啦,是用火枪烧掉猪脚上的细毛啦,哪有人用火枪烤猪脚的?!笨蛋!”——她羞辱到我,也就算了,但竟然连带的羞辱到我心爱的德国猪脚,真是过分。
“唔……告诉你一件无聊的小事:在德国,根本没什么人吃烤德国猪脚的,笨蛋!”她的腋毛,“嗤嗤嗤”的掉下来。
我一下子忽然好想念刚刚一个人在厨房抱着猪脚的平静心情。
纳粹党与德国猪脚
我泄气的拿下面罩,走回厨房去。经过客厅的时候,被在客厅速读杂志的他叫住——
“嘿,过来,这边有一封自称色情狂的读者投书,你一定要看一下!”他对我挥舞着一份某殖民地出的双周刊。
我乖乖走过去,心里决定让待在厨房里的猪脚先自己独个儿反省一下——即使是烤猪脚,也不应该随便跟着别人冒充德国货嘛。
“……这封色情狂的投书,是在抱怨最近一部色情片拍女主角剃毛的戏,他说他虽然是色情狂,但并不是变态狂,他爱看的是色情片,不是变态的戏,他呼吁……”
他还没念完,就被我打断——
“喂喂喂,怎么你也要讲剃毛的事?!难道今天是世界所有毛的受难纪念日吗?!”
“嘎?你在讲什么?什么毛的受难纪念日啊?!”
“问你呀,你也要找德国猪脚的麻烦吗?!”我顿时觉得好孤单,全世界只有我一个人站在德国猪脚这一边。
它可千万别跟纳粹党有关系才好。
色情狂与德国猪脚
“这跟德国猪脚有什么关系嘛?!我只是觉得这个色情狂的逻辑好奇怪,才念给你听的呀。”
“有什么奇怪?!色情狂就不可以奇怪吗?”
“色情狂当然可以奇怪。”他耐心解释着:“可是剃毛跟变态有什么关系,我实在弄不明白。”
“哎呀,这还不简单,看得到的地方,就应该剃,这样就很常态;看不到的地方,就不应该剃,剃了,就很变态嘛。”我回答。
“噢……所以,刮胡子,就不变态?……刮腋毛,只要是因为会被看到,也不算变态?”
我满意的点点头。
“要被多少人看到,才能算很‘常态’,才能得到‘剃毛准许证’?”他问。
“啊?!多少人吗?!……呃……人越多越好吧?!……”
“那我问你:色情电影,有多少人看?”
“呃……有……几十万人吧……”
“那你的德国猪脚呢?你的德国猪脚,有几个人看?!”
“呃……只有我自己……”我变得很小声。
“哈!所以啦,你替德国猪脚剃毛,比起色情片的女主角来,要变态几十万倍嘛!哈哈哈……”他很久没有这么开心过了。
哼,说来说去,根本还是为了找德国猪脚的麻烦嘛!
真是很残酷的世界啊。
没办法才上厕所 -[你睡不着,我受不了(1995)]
“有些厕所能够得到五颗星的评鉴,有些却只能得到两颗半……”
他翻着那份杂志对全国名厕所的评鉴报告,显出很感慨的样子——
“整个宇宙充满了竞争,即使身为厕所也无法避免,这就是人生。”
他做了这样的结论以后,定定的看着我,仿佛期望我立刻颁发一座终生成就奖给他的模样。
“……如果厕所能够得到五颗星的话,颁一座成就奖给这家伙,应该也无所谓的吧……”我把杂志从他手里拿过来,想想着阿摩尼亚味道的空气,召唤着众厕所的灵魂。
得到五颗星的,一座是蓝色的公厕,画满了跟真人一般大小的很多光屁股,还画了浅蓝的天空、深蓝的大海。尿池被画成破个小洞的样子,细细的海水从洞口灌进来。尿池的背后,画成一望无际的大海。
光屁股的画像,则各有各的任务,大致上的安排,是男的人像都负责守门,每个刚好堵住一扇女厕的门板,门把手呢、当然就刚好装在两腿间的重点部位。
女的则都被画在男生尿池的旁边,一个一个画成探头探脑的样子,很专注的望向来撒尿的男生。
这样的厕所能够得到五颗星,应该是因为公厕与生俱来的寂寞气氛,被冲淡了很多吧。
思考脱裤的原因
公用厕所,比私用厕所,寂寞。
因为公用厕所不是我们自己的地方,我们却必须在公用厕所里,孤独的面对自己。
我们坐在白白的马桶上,坐在白白的日光灯下,日光灯嗞嗞的声音,马桶水箱空空的声音,使得我们安静下来。
我们半裸着,既不能说是出于自愿的脱下了裤子,又不能说是被谁强迫着脱下了裤子。真是奇异的心境啊。
“我们到底为什么在这里?”……
这类的问题,开始浮现在心底。
并不是进入裸体状态,就会想这些事情。比方说,上床时就不会,因为上床会很忙,不忙就睡着。
只有不穿衣服,又动弹不得的时刻,人会变得很哲学。十字架上的耶稣,马桶上的我们,都会变这样。
“……我们到底为什么在这里?……”
公共厕所的墙上,出现了很多文章、宣言、广告、图画。
人躲在公厕里面嗑药、打针、写脏话、自己玩、钓玩伴、割手腕、等待偷窥的机会。
确实是寂寞的地方啊。
有的气味比尿还重
一整排的马桶,怎么样安排都很为难。
我念过的一家学校,里面的男生体育馆有一大排三十几个马桶座,虽然有隔间,可是全部没有门。把门板都拆掉,是为了防止在里面打针。如果你从前面走过去,可以看见马桶上的人,有的在清理指甲、有的在看书、有的随着耳机里的音乐又唱又晃、有的就呆呆望着前头、望着走过的你。
“这样……应该比较不寂寞了吧。”
人们,为了减轻孤独的气味,经常做出可笑的事情。
做爱的姿势很可笑,可是为了减轻孤独的气味,没有办法。坐在一排没有门板挡住的马桶上也很可笑,为了减轻孤独,没有办法。
上厕所,从头到尾,是一件没有办法的事情。
哪有“初夜”这回事? -[你睡不着,我受不了(1995)]
第一次的恋爱,叫做“初恋”。这个我已经搞清楚了。
第一次的做爱,叫做“初夜”。这个……就完全搞不清楚了。
“塞车塞到根本走不动。”——这样意思就很清楚。
“携手共度交通黑暗期。”——这就完全搞不清楚是怎样的意思。
听起来好像要庆祝什么节日,又好像国家被敌人占领了。
所以,“初夜”这两个字嘛,也一定会越来越感觉自己作为一个名词,实在松垮垮的、模模糊糊的、土土的、傻傻的,就像一个被搁了十分钟,才端到你面前来的雪人圣代、巧克力的眉毛,可怜兮兮的倒挂下来。
“夜”字有问题
初——夜。
第一次做爱,真的都在夜晚吗?
我决定先来问问女生。
“噢……是要来问有关初夜的事情吗?!……”电话另一头的一位妈妈,弄明白了要问的问题以后,替我叫她的女儿来接电话。
“马上就来了,请你等一下。”妈妈在电话那一头说。
“呃……可不可以请妈妈也回答一下呢?”我问。
“噢,这个嘛……请让我想想看吧……”
你一定不会相信,我用电话访问的一百位女生,从十七岁到七十岁,每一个人都先说这句——
“请让我想想看。”
七十岁的婆婆,当然需要想想看;十七岁的女孩子也要想想看,太臭屁了吧。
大概遇到别人很正经的问题,就都会自然做出努力思索的模样吧。真可爱。
访问结果是这样子的:
一百位女生当中,有六十六位回答:“不是在夜晚,但确实是在黑暗中。”
“在黑暗中”:包括在学校放排球的储藏室、停电时的电梯、后台的道具堆、拉上窗帘的病房、汽车底下、床底下。
有八位回答:“在夜晚,可是不在黑暗中。”
有二十一位回答:“黑暗的夜晚。”
只有四位回答:“即不晚、也不黑。”
另外有一位的回答是:“从早晨,到另一个早晨。”
“初夜”的“夜”字,原来是白夜。
“初”字更有问题
女生的答案,起码都很有答案的样子。
男生的答案,简直像不小心翻开练习介系词的造句簿——
“地震的那天”、“拆石膏之前”、“那次连钱都没带够”、“那只狗叫小白”……
不过,没有人说:“让我想想看。”
百分之二十的男生,一问就马上说出来,显然是跟朋友吹牛比赛时已经很顺口的惯用答案。
百分之三十的男生,只说:“想不起来了。”就继续灌酒、敲杆、打电动、打领带、修马桶、倒车入库。
最大多数,百分之五十,认为“根本说不出那一次算第一次”。
爬树那次算不算?
用汽水瓶那次算不算?
即使很荣幸的对方终于不再是数,不再是瓶,而终于是个活人了,也还是有各种的“这样算不算”、“那样算不算”。
算来算去,算出各式各样的第一次来,不过就是没有适合叫做“初夜”的第一次。
这样说来,那一百个承认有第一次的女生当中,岂不是有八十个,早就被对方从记忆里随手丢出来了?
是有这样子的事情啰,被拿来擤完鼻涕的面纸,依然都粉红粉红的柔柔飘动着哩。
两腿开开做什么? -[你睡不着,我受不了(1995)]
男生老是要把腿张开,女生老是要把腿并拢。
这真是太奇怪了。
在床上的时候,不是女生老是把腿张开,男生老是把腿并拢的吗?
所以,一定是这样子了——在床上做的所有事情,下了床都要反过来做:
在床上平躺,下了床就要站直;在床上眼睛闭起、嘴巴张开,下了床就要眼睛张开、嘴巴闭起;在床上一直像不要钱似的说“我爱你、我爱你”,下了床就连“我送你到门口”都不说。
原来,人这么害怕会泄漏在床上的样子啊。这件事,如果被床知道了,床马上就会骄傲的像月球一样,连地心引力都不要了。
从此大家漂浮在空中做爱。
口是心非的裙子
就为了腿开开和腿并拢这样平均四十五公分的差距,好多东西被发明出来。
跨着骑的摩托车和并拢腿骑的摩托车。
跨着坐的马鞍和侧着坐的马鞍。
两条管的裤子和一条管的裙子。
可以用两根吸管一起吸的玻璃杯红茶,和只能用一根吸管的铝箔包红茶。
???……最后一项好像没有什么相关吧?……
这些东西当中,裙子是最口是心非的。
窄裙假装是最正经的裙子了,这么窄,窄到走路时两个膝盖都磨擦出火花来,根本不可能让你把腿分开,所以办公室的女生要比较正式的时候,都穿宽肩的上装配窄窄的窄裙,好像一个一个“别克”汽车的标志那样走来走去。
结果呢,办公室的男生根本不管什么腿开开腿不开,他们只管看被窄裙包扎得像礼物又像食物的屁股,心里想的呢,当然还是床上那些事情。
“啊,真是坏死了!”假装生气的女生,也不知道是在骂窄裙,还是骂男生,反正统统都嘟起嘴巴去换裙子了。
换成宽宽的大裙子。
大裙子???
大裙子,更是口是心非呀。两条腿张得开开的,可是被裙子挡住,别人看不见,就假装什么事情都没发生。
“如果腿分得开开的,又刚好被别人看见了,会怎么样呢?……”穿上宽大裙子的女生,把问号装在头上这样想着。
会怎么样?你看看玛丽莲梦露站在地铁出风口上的那张照片,就知道会怎么样了。
“啊,为什么要盖捷运,不要盖地铁呢?!真是的……”大家眼睛幽幽的望着空中的捷运,女生很怨、男声很干。
在床上张开腿的男生
至于穿裤子的男生嘛,就好像两个膝盖在参加拔河比赛一样,左边的就一直往左,右边的就一直往右,意思是腿张得越开,就越男人那样。
即使只是跷跷腿,也要把两个膝盖的距离尽量拉远,让两腿尽量分开,不这样就不放心似的。
一定是因为只要一把膝盖靠近、两腿并紧那样坐,就会被说是像女生吧。
女生呢,如果穿着长裤、又大大分开了腿的坐着,也立刻会被说是像男生吧。
其实,不是什么“像女生”、“像男生”的问题。是因为不小心露出了床上的姿势,大人都觉得受不了,才努力教导男生开开、女生并拢的吧。
这样乱教乱教,要负责任的哦!
以后男生上了床,也照平常那样把两腿张得开开的躺着,看你怎么办!
镜中寻找新男人 -[你睡不着,我受不了(1995)]
镜子里出现西瓜?
早晨起床,对着镜子很勇敢的大喊一声:“赫!今天开始,做一个新男人吧!”
镜子里,出现了一个西瓜。
西瓜?
西瓜跟新男人有什么关系?
猫咪跟口香糖有什么关系?
我想了半天,挤牙膏的时候想一想、按摩头皮的时候又想一想,只想到一部看了很久的色情片——有几个大男生跑到乡村去游玩,到晚上觉得很无聊,就从田里偷来一个大西瓜,在西瓜上面挖了洞,几个人把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西瓜,搞得乱七八糟。
“真是很无辜。”西瓜一定这样想。
也不一定。也许西瓜觉得很新奇呢?
“老是被吃掉”,这才令西瓜感到疲倦吧。
至于电影里那几个男生,后来有没有把那个西瓜吃掉,我就不记得了。
所以——你的脖子可能已经弯弯的,下巴往内移、眼睛望上看,像学生听到老师要泄漏考题时的模样。
我的牙刷在杯里弯弯的插着,也是这个表情。
我的牙膏被挤成眼镜蛇站立的姿势,也摆出这个表情。
所以——“是要谈新男人选择性伴侣的心态吗?”
“不是。”
“那么,是要谈新男人观看色情电影的心态吗?”
“不是。”
“呃……那么……关于‘新男人’的人生……”
“就是在示范新男人的思考方式呀,傻瓜!”
后来,访问刊登出来了——
(……百分之五十以上的受访者表示:新男性一定要尊重性伴侣的感受,不能像对待一个西瓜那样。另外,有百分之三十六的受访者表示:新男性之所以看色情影片,是为了确定以男性为中心的色情工业,不再完全以剥削女性为手段,也可以多元化的考虑各种动植物、瓜果、冷冻食品……)
镜子里出现村上春树?
早晨起床,对着镜子很勇敢的大喊一声:“赫!今天开始,做一个新男人吧!”
镜子里,出现了村上春树。
村上春树?
“叩叩叩”我敲一敲镜子:“喂,确定不是卡尔维诺吗?”
“恐怕不是的。”镜子答。
“也不是菲立普狄克?”
“恐怕不是的。”镜子依然以英国管家那种濒临崩溃边缘的克制与安详,作为回答的基调。
“也不是马歇尔埃梅?”
“不是彼得凯里?”
“不是希席赫尔曼?不是曼纽普伊格?不是豪赫伊瓦根戈帝亚?不是伊斯万珥肯纳?威廉包洛甫?高桥源一朗?都不是???”
“很抱歉,恐怕都不是的。”镜子回答:“况且,您所提的这几位作家,大部分都不愿意这么早就出现在别人厕所的镜子里的。”
“所以……确定了?真的是村上春树了?”
“非常确定了。”
“好吧。”我安抚的拍拍镜子的肩膀,转脸望向镜子里显得非常无聊的村上春树。
“村上先生,您觉得‘新男人’是什么样的呢?”
“我搞不清楚。很多事情是上了年纪依然搞不清楚的。”镜子里的作家咕咕哝哝的回答了,好像他的面前不是我,而是一团蛋形的白色气体,正在鼓励他回去睡觉那样。
“嗯。”我知道这句回答,是从他的哪一篇小说引来的。
“那么,新男人是如何看待女孩子的呢?”
“事实上,年轻女孩子里面,十个有九个是无聊的化身。”镜子里的村上春树,显得非常心不在焉,大概是正在用空想的锅,装满了空想的水,煮着整把空想的意大利面吧。
“嗯,太好了。”这一句出自哪篇小说,我也知道。
“那么,在性伴侣的选择上,新男人是否有什么样的原则呢?”
“送我太阳眼镜的地鼠,或者穿着高跟鞋的大象,我都还是不会考虑的。”镜子里的村上春树,看起来是更加无聊的表情了,就像一个高尔夫高手和一个生手编成一组时的那种表情。
所以,我决定最好不要再追问他跟袋鼠以及海驴的关系,放他回去睡觉吧。
“就这样了,谢谢您对新男人发表的意见。”
“噢,就是这样。”镜子里的村上春树,仍然引用着他小说里的句子,跟我道别:“相信总有一天,我会在遥远的世界一个奇妙的场所遇见我自己……”
村上春树,从镜子里消失了。
村上春树?
村上春树谈“新男人”?
怎么样?有什么不对吗?我已经跟镜子再三确认过了的。不是村上春树,难道是海明威吗?
难道是杜思妥耶夫斯基吗?嗤!
镜子里出现自己?
早晨起床,对着镜子很勇敢的大喊一声:“赫!今天开始,做一个新男人吧!”
镜子里、出现了我自己。
我自己??
这下子,镜子的框立刻变成了邮票的齿状白边,我的脸扁扁的,像个伙食欠佳的犯人,“碰”一声——被“新男人”的邮戳重击在鼻子上,变更扁。
无辜的西瓜,没有性别成见的西瓜,高度风格化却还是很自然的西瓜,濒临粗俗结果很漂亮又很甜的西瓜。
散漫的村上,自由自在的村上,聪明到觉得聪明也很麻烦的村上,说老去就老去,说年轻就年轻的村上。
原来都是同样会被邮戳重重敲一下的邮票啊。
“赫!要勇敢,也是勇敢的起来的!”
我们三个都有了这样的觉悟。
既不会怕舌头在背后轻轻的舔,也不害怕邮戳从正面戳过来。
小便姿势讨论会 -[你睡不着,我受不了(1995)]
有些女生硬是要站着小便,同样的,也有男生小便时一定要坐着。
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喜好,这是个自由的世界。
“我和我的管家到柏林,住进饭店的那一天,是管家先生这一生看见抽水马桶的第一天。”正在为我准备小豆蔻马萨拉茶的印度朋友,忽然开始讲故事了——
“管家先生凝视着马桶,问我怎么用,我就指一指把手,示范的冲了一次水给他看。他立刻就学会了,向我表示很容易。然后,他缓缓的从行李中,把脏衣服拿出来,放进马桶里,像放进恒河的河水里那样,搅一搅,就冲一次水,再搅一搅,再冲一次水……”
我听到这里,觉得很困惑。
这当然是个很不错的故事,既有其宇宙之共通性,也很有道德上加以申论的空间,可是,这跟我正在讲的小便习惯,有什么关系呢?
“确实是很好的马桶故事……可是,跟小便有什么关系呢?”我问我的印度朋友。
“吭?你是在谈小便吗?我以为是在谈自由的世界呢!”他怔怔的回答。
啊,原来是这样的逻辑。
的确,要说到世界的自由,用小便的姿势也说得通,用马桶的功能作说明,也未尝不可吧?!
这个世界越自由,就越没有效率,这是大家都已经知道的事情。
聊天的效率,也没有豁免的特权。
马桶圈上的脚印
“……而且,小便的姿势,和马桶也还是很有关系的哩……”为我煮了鱼汤的挪威朋友,一边把汤舀到碗里,一边说——
“我以前有个同学是日本人,她每次上完厕所,换我进去上的时候,都会看到马桶的圈圈上有两个鞋印。我那时候就很害怕,以为她喜欢偷看,每次都假装上厕所,然后站在马桶圈圈上,偷看隔壁的同学……”
“咦?你们学校的厕所隔板上面,都没有人挖好偷看的洞吗?”印度朋友问挪威朋友。
“呆子!只有你们男生的厕所,才会挖那么多洞啦,我们女厕所……”
“不对不对。”印度朋友打断她的话:“我看录像带里面你们女生厕所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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