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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代名妓柳如是

_3 石楠 (明)
以假乱真,卖书寻友(6)
  望着河东君怒不可遏远去的背影,张氏乐不可支!可是,在仆人面前,却装出一副贤惠好客的面孔。难怪有人说,女人的仇敌多是女人啊!
  河东君装着一肚子的气,一路也没有一句言语。阿娟不解地望着她问:“怎么回事?”她也不吱声。也不知从哪儿来的力量,一口气就走回了白龙潭,竟然没有感到脚痛,她往铺上一坐,两脚一搓,就褪下了鞋子;方巾往下一掀,扔到一边;身子往床上一仰,两手往脑后一枕,只感到心里被什么塞得满满的,胀得难受。
  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无从推断!但她怎么也不相信,陈兄中午会不在家。陈夫人为何认定她是个身无分文的寒士?竟敢像打发乞讨者样来打发她,这分明是侮辱她吗!
  她想到这儿,又气愤起来。看了一眼自身的装束,也还算体面,怎么给人一个寒碜的印象呢?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她一骨碌坐起来,对还在怔怔望着她的阿娟说:“陈夫人看出我们的破绽了!”
  “真的?”阿娟有些不大相信地问,“她说了些什么?”
  “算了!”河东君朝阿娟摆了下手说,“别让陈相公知道我们去过他府上。”
  存我陪着河东君来到龙潭精舍,他站在餐厅的门内,就带点玩笑地大声地说:“客人驾到!”
  河东君来到松江白龙潭上的消息,早就在文士中播扬开了,而且越传越奇,越吊人魂儿。一听今天的集会上的主宾,就是这位从外埠来的神秘的美人,一些儒士们就有些坐不安席了,那种说不清的兴奋,有如孩子期待年节,爱听杂剧的人就要走进剧场一样,他们早早地赶来了。
  随着存我这声宣布,举座雀跃,束束目光几乎是同时投向餐厅的进口。
  河东君今天格外光艳照人,上下一色雪青丝绒衣裙,连绣鞋也是同一色泽。乌亮的秀发像男子那样梳到顶上,用一根雪青丝带束住,在上面系成一朵紫茉莉似的花结,一个长髻洒脱地悬在脑后,没有簪珠翠,没有插花红。远远看去,仍像男子。白嫩细润的肌肤,高雅的前额,流波溢光的眉眼,有如清波里冉冉而升的芙蕖,蹀躞而来。那风韵,那气质,使文士们惊呆了,有那么一瞬,哄闹的餐厅,陡然万籁俱寂。
  子龙迎上前去,把河东君介绍给他们的朋友。餐厅又蓦地热闹起来。一阵寒暄之后,子龙把河东君引进了席间。
  她的邻座站了起来,自我介绍说:“学生宋徵舆,草字辕文,欢迎河东君光降云间。”
  子龙忙从旁介绍说:“辕文兄乃我云间少年才子,堪称潘安、宋玉。”
  河东君向宋徵舆施了一礼,微微抬起头朝他看了一眼,她像被什么烫了下似的,慌忙掩上眼帘。进门时,她就感觉到有道灼灼炙人的光追逐着她,她忙于向众人致意回礼,无暇寻觅。原来这光是从这里发出的!
  他的年龄与她不相上下,顶多不过长她岁许。颀长的身材,传神而聪慧的眉目,白皙的肤色。他举止高雅,倜傥风流,“美哉,少年!”她在心里赞叹着,男子中居然也有这样的尤物!她突然滋生了一种羞怯,不敢正眼看他。不敢正眼去看一个男人,这在她来说还是少有的。即使有过,那也是为增加几分少女风姿装出来的羞涩。她见过很多男人,还很少有人在她心里产生这种特别的反应。一时间仿佛失魂落魄。她不敢朝这位邻座看,害怕接触到那束烫人的目光。好久,好久,她才制驭了心里的惶然不安。
  子龙倡议今天每人都得赋诗一首。不少人的诗里,都赞美了她。为了答谢几社社友的盛情,每成一首新诗,她便上前去敬酒一杯,她一连喝了十几杯,还不见有醉态。女人有如此海量,真是罕见。这又惊倒了与席者。最后轮到了河东君赋诗,她信步走到落地花窗前,凭窗凝神远眺。龙潭精舍,倚白龙潭水而筑,上通横云山的白龙洞,下连淀山湖。湖光山色,烟雾迷空,景色动人,精舍凌波而立,有如站立在玉镜中的美人。一缕凄凉之感,蓦然漫上心头,她转身吩咐阿娟,递上古琴,她一边吟哦她的和诗,一边弹奏,借景抒情,感叹一番自己的身世。吟罢,她真想痛哭一场。可是,她的面前出现了酒杯的林海,除了子龙、待问、徵舆外,所有的文士都争先恐后擎着一杯酒向她致意。她也不谦让,依次一杯杯接过,一口一杯。约莫喝到第十杯,子龙上前劝阻:“柳兄!不能再喝了!”
  河东君却笑着说:“诸君的盛情,柳隐怎能不领!”
  “诸位,免了吧,她不能再喝了。”子龙知道河东君的遭遇,理解她的悲哀,她的诗也只有他能理解,他明白她是借酒解愁!他不能让她这样折磨自己,便主动为她解围,“她是我请来的客人,子龙今天有保护她的责任!”
  友人们都是子龙几社的盟友,他们一向尊重子龙,见他这么说,虽然兴犹未尽,也就罢了。
  不料,河东君却端着一杯酒,走到子龙面前:“卧子兄,承蒙关照,请你饮这一杯!”说着,泪流满面。
  子龙接过她手中的酒,一饮而尽,他摆摆头,又无声地叹息了一声,说:“诸君,河东君醉了,改日再为诸君度曲,今天就到此散席吧!”
  宋徵舆走到子龙面前说:“卧子兄,让我送河东君回去。”
  子龙回首掠了徵舆一眼,他不安起来。他发现那眼里有一种异样的光,他立刻意识到那意味着什么,心里好像被蛇咬了一口。可他还是回答说:“那就劳驾你了!”
以假乱真,卖书寻友(7)
  河东君却推辞说:“多谢宋兄厚情,不劳远送。”说着,就走出门,坐进青呢小轿,吩咐轿夫沿着湖堤回去。
  子龙几个立在精舍门口,怀着不同的心情,目送着渐渐远去的轿子。徵舆目光直直地说:“怪人!”又近似自言自语,“听说这湖堤不很安宁,常有歹徒出没,她会不会出意外?”
  存我“啊”了一声!转身看着他:“怎么不早说?”
  徵舆委屈地低下了头。
  子龙没有搭腔,这冷僻的堤岸,也确实叫他放心不下,他原本有亲自送她回去的打算,只因见到辕文的要求受到拒绝,他才不好去送她。但他又不愿让辕文看出他对她的特别关心,就说:“好久未走这条路了,我等何不也从此路回去?”
  两人齐声说:“是!”
侠解罗衫义贾书(1)
  “滚开!滚开!要行抢呀!”
  轿子颤悠悠,河东君晕眩眩,早就昏沉沉地睡去了。一阵吆喝之声,把她惊醒过来。烟波江上遇强人的情景倏然掠过心头。睡意立然烟散了,她惊恐地撩开帘子的一角,向外窥望,悬起的心,又落了下来。原来是一群灾民拦轿乞讨。童年随母夹在北上饥民队伍里的情景,猛然潜上心头,她连忙吩咐轿夫说:“停下,停下!”
  她掀开了轿帘,就立刻被乞求的声浪淹没了:“好心的娘娘,行行好,救救我!”“好心的娘娘,给点呀!”“……”无数双被尘垢改变了肤色的肮脏的手,争先恐后地伸到她面前,一股难闻的怪味直扑她的鼻翼。“有谁要我,有谁买我——”她好像听到了自己的绝望呼喊,泪水陡地涌了上来。她未加思索,就从阿娟手里索过钱袋,倒拎过来,把所有碎银和小钞全部倾倒地上,招呼着:“别抢,别抢!都分点吧!”
  远远跟在后面的三位相公,一见轿子被围得停住不动了,担心河东君的安危,不觉加快了步子,待问竟跑了起来。子龙赶上去拽住了他:“李兄,且慢!是些乞丐灾民,不会伤害河东君的。”他更了解河东君是个轻财重义的铁骨琴心女子,决不愿难为灾民。他们如果冒冒失失追上去干预,反会惹她不快。不如看看再说。
  徵舆以为是歹人行劫,早就心发慌,脸发白,腿发软,跟在他们后面哆嗦着说:“这……这……如何……是……是好……”
  子龙回头看了他一眼,摆了下手:“别慌!”就招呼他俩在路边一棵树下休息,他指着前面说,“是灾民求乞,不会出事的。”
  一听是灾民,徵舆的胆突然壮起来了,抬步就要赶上去:“我去赶走他们。”
  子龙却拦住了他:“宋兄不必多此一举,他们不会对柳子无礼的。”
  灾民拿着捡到的钱,兴高采烈地散了开去,河东君这才发现柳丛边潮湿的地上,还蜷缩着一些衣衫褴褛的老人和怀抱着婴孩的妇女,几个奄奄一息的中年人已慢慢蹭到她的轿前,伸出双手,无语地望着她。她一下想起母亲悲饥交集地扑倒父亲坟头绝望恸哭的情景,心如刀绞。仿佛面前的人都变成了无助的母亲,她多么想救助他们啊!可随身带的钱,都散完了,身无分文。她下意识地摸摸发髻,一件能换钱的首饰也没戴,怎么办?能忍心让他们的手绝望地缩回去吗?能叫他们眼里微弱的闪光顷刻间熄灭吗?
  她陡地放下轿帘,飞快地脱下那身她最喜爱的衣裙和腰间惟一的一块佩玉,麻利地从窗口扔了出去,大声地对他们说:“拿去兑几两银子吧!别忘了给树阴下的老人、母亲也买几碗粥喝!”说完就吩咐轿夫:“起轿!”
  那几个中年灾民被瞬间发生的事惊蒙了,怔怔地不知所措,谁也没去抢地上的衣服,待轿子从他们面前走过去了,他们才醒悟过来,一齐朝着轿子走去的方向跪了下去,涕泗滂沱地说:“多谢娘娘的大恩大德!”
  子龙的喉头滚动了一下,咽下了一腔激动的潮水。待问的眼睛湿了,徵舆涌出了泪花,他们被这场景深深地感动了。待问慨叹着:“巾帼豪杰也!”子龙喃喃地说:“我辈生为国士丈夫,却不能救民于水火,唉——怎不叫我等汗颜!”他沉吟一会儿,又说,“眼看饥荒越来越重,四乡灾民越集越多,我辈应即刻上书知府钱大人,请求放赈救灾!”
  “兄言极是。”待问、徵舆同声响应。
  没多久,河东君得知知府驳回了子龙他们请求放赈济饥民的书子,还挨了顿训斥。
  这样的结果好像早在她的意料之中,未来松江前,对知府钱大人的人品,她就略知一二。她的目光不由地又落到了墙上那轴李待问在同里舟中的赠书。
  淀山湖,一望无际,白浪滔滔。
  一条船像幽灵那样紧紧尾随着她的船,有似猎狗,紧紧追踪着猎物,企图伺机扑上来,进行一番撕扯。
  她不安地搓着双手,久久徘徊舱内。突然,她停住说:“阿娟,我有主意了,来,给我磨墨,我来照样摹写一张糊弄糊弄他。”
  她很快摹好一张换下了墙上那张横幅。
  她拉开窗户,对着后面的船大声地说:“喂!听着!请船主人讲话。”
  那船上一个管家样的人走到了船头,示意船夫把船靠上前船。
  她大声质问着说:“请问先生尊姓大名?怎么光天化日之下,咬住我的船只不放,是何道理?”
  那人连忙拱手回答:“公子见谅,鄙人姓钱名万恭,草字孝山。只因我家大人酷爱李待问之书艺,令我等四处找寻,愿出高价……”
  她故作矜持地问:“要是藏家不愿割舍呢?你该懂得君子不夺他人之爱的古训吧?”
  “是是是!”钱万恭赔着笑脸说,“话虽这么说,可我们是出钱买呀!”
  河东君正色地说:“若是人家不卖呢?”
  “不卖?哈哈哈,一旦公子知道我家大人是谁,就会割爱的。现在不妨在此奉告贵公子,我家大人乃松江府知府,钱横钱大人。”
  她不觉暗自笑了笑,无声地骂了句“这个俗吏”!想起了那晚她作弄他的情景。那只刻有他名讳的戒指,还在她的漆匣内呢!她装出一副肃然起敬的神情说:“贵府台爱民如子,爱才若渴,对其辖下人才如此器重,令人敬仰!学生有一点不解,贵大人为何不请李先生到府上写他个十天半月呢?”
侠解罗衫义贾书(2)
  钱万恭那晶亮的小眼睛连连眨了几眨,笑容可掬地说:“唉呀!公子有所不知!我家大人爱才表现在重才惜才上!李、董的书艺,一字千金,大人从不开口索求,而只悄悄到民间去搜集。”
  她已懂了他那话后的意思,爽朗一笑。钱万恭的脸一会儿红,一会儿灰。她又一本正经地说:“敬佩至极!也感佩至极!就凭知府大人如此的惜才、爱才,我亦甘愿割爱!”她对站在身边的阿娟大声地说:“把墙上李待问先生的书条取下,送过船去!”
  钱万恭喜不自禁地从阿娟手里接过书条,连声道谢。他展开一看,突然惊叫起来:“呀!此乃赝品!”
  河东君的心也随之咯噔了一下,没想到这个家伙还是个里手!她先发制人,瞪起眼睛,横睨着对方,说:“何以见得?那好!既是赝品,快快还我!”
  钱万恭指着横条上的题款说:“这柳河东系唐朝之人,李待问乃当今的书家,他怎会在几百年前就作书赠人呢?”
  阿娟笑得泪水都流出来了,抢着说:“那柳河东君是我家公子的号呀!你看漏了一个字吧!”
  河东君笑而不语。
  “哦——原来……对对对!”钱万恭向她一拱手,赔着笑说,“得罪!得罪!”转身就要走回舱内。
  “银子!你还没给银子呢!”阿娟对着他的背影叫了起来。
  钱万恭转过身,又是一个笑脸:“你们不也是往松江去吗?正好我现在手头上不便,请公子到松江府衙内直接找钱大人取银子如何?”说着又一拱手,“多有得罪!多有得罪!”他钻进了船舱,船掉头向西,径直走了。
  那日,从龙潭精舍回到舟上,她大哭了一场。想到那些饥民,她的心就绞碎了似的难受。母亲菜叶似的青黄面孔就忽隐忽现出现在她面前。她无心去理会越来越厚的那摞请柬拜帖,郁闷地和衣而卧。
  第二天,她听说子龙他们几社已联名上书知府。她虽然不信钱知府这种人有爱民之心,但也许鉴于群子出面呼吁救灾,为了名声,也可能要做做样子。饥荒到了如此地步,官府竟抛却子民不顾,她为此异常愤慨!她想要帮那些无助待死的人,可她哪有助人的力量!突然,她想到了书艺,存我兄称赞她的书艺不逊于他,那不过是溢美之辞,即使真的与他不相上下,她一个妇人的书有人要吗?
  她的目光久久停落在那沓请柬上。突然,心里闪过一道灿然的光亮。
  这是个充满了悲观、腐朽,同时又孕育着新生和反抗传统的动荡不安的特殊时代,不论在六朝金粉之地的南京,还是才子云集的松江,名士和名妓交往、唱酬,都被看做是件雅事。她为何不利用这条件呢!
  请柬拜帖仍然像雪片样涌来,她吩咐大伯统统收下,回复他们说她身体欠安,改日再谢。宋徵舆多次求见,也只得怏怏而去。
  她紧闭舱门,让阿娟研墨牵纸,数日没下书案,写了百十张书。阿娟问她这是为何,她也缄口不说。一日,她叫阿贵去请来了子龙、待问。
  李待问一进门就说:“听说柳弟闭门谢客,待问以为这世再也见不上柳弟呢!”
  河东君笑着回答说:“小弟不见别人,还能不见李兄吗?”
  待问哈哈大笑地对子龙说:“原来谢客不谢你我!”他的目光在舱内环视一周,问,“这些日子,柳弟闭门作何消遣?”
  河东君诡谲地一笑,吩咐阿娟把她写的字幅都抱出来,放到他俩面前,说:“弟想义卖赈灾!”说着就取来那摞拜帖请柬,拍抚着说:“云间诸子热情好客,弟不胜感激,也甚感为难。若不予理会,有失礼之嫌;若应酬周全,实乃无能为力。弟思之再三,便想出了个一次作答的主意。我想给他们每位送一帖请柬,请他们在同一个时间来会见,请柬上写明卖书赈灾。愿来者是不会吝惜一轴书钱的。不愿来者,弟也就不失不见之礼。”她着意察看着他俩的表情,“还望两位兄长助弟一臂之力。”
  待问立即伸出大拇指赞道:“妙哉,妙哉!柳弟侠肝义胆,待问全力相助!”
  子龙有些抑不住心情的激动,两颊微微发红,他说:“柳弟那日脱衣济饥民,已使子龙羞愧得无地自容,今又……”
  河东君不无惊讶地打断了他的话:“那日之事,兄长从何得知?”
  待问笑了笑说:“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聪敏的河东君立即明白了事情原委,不无感动地问:“莫非兄长一直跟在后面护送柳隐吗?”
  子龙笑而不答。待问却说:“卧子兄放心不下呀!”
  河东君两颊飞起了红云。
  子龙不想让他们沿着这个话题谈下去,忙说:“柳弟虽为巾帼,却有丈夫心怀;子龙身为国士,却不能救民于水火……”
  “卧子兄,快别如此说,弟虽有济民之想,卖赈也不过杯水车薪,尽尽心力而已。你是知我的,就是水灾,让我失去了父母,沦落平康……”泪水从河东君的眼里流了出来。
  子龙长叹一声,愤慨地说:“我等满腔热望上书,没想到……”他一拳砸在膝上,“这个钱横!”
  河东君冷笑一声,掏出绢帕,揩了揩眼睛,不无讥讽地说:“名宦,这就是当今的名宦!”
  待问学着钱横的腔调说:“要潜心学问,在秋季会试中,一显云间才人的光华,为府邑争辉!”
侠解罗衫义贾书(3)
  河东君笑了起来:“这句话倒有些道理,当今之世,要想解民于水火,没有功名和官衔,就是一句空话!”
  子龙接口说:“柳弟所见极是!”
  他们的谈话又转到卖书赈灾事上。对一应事项都作了详尽安排,地点就设在河东君舟上,子龙和待问都表示来捧场。
  他们告别河东君出来,刚刚走下驳岸,还没转进柳林,从柳林内就走出一个人,拦住了他们,他们吓了一跳,一见是宋徵舆,他们又欢快地笑了,问他为何待在这里。
  徵舆怏怏不乐地低下了头,一脸的忧悒。
  他们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何事。
  突然,徵舆一把拽住子龙问:“卧子兄,你说,她为何不肯见弟?”
  有如一阵凛冽的河风倏然涌进了子龙心里,他不由地打了个寒颤,莫非他也爱上了她?却明知故问:“宋兄是说河东君?”
  “嗯!”徵舆讷讷地应承了。
  这一个“嗯”像一把桨棹,把子龙本来就忐忑不宁的心湖搅得波翻浪涌了。
  自从和她邂逅在同里东溪桥上,她那姣好的身影面容,不时隐现在他的心中。最初吸引着他的是她的才气、聪颖,这次重逢,又被她的美貌所动,并对她的身世倾注了无限的爱怜。他这个二十七岁男子的心里,第一次经受着一种特殊感情的冲动。也许,这就是人们讳莫如深的情爱。虽然,她出身卑微,而在他的眼里,却有如一轮皎月,他怎敢变作一片云彩去追逐她,怎忍去遮盖她的光华呢!他虽说是个举人,但功名未就,事业未成,倒是早就有了妻室。而她已说过,她不愿为奴为妾。他为此惶惑、痛苦,怅惘难言!他狠狠地盯了徵舆侧影一眼,那失神的情态,已告诉了他,他也陷入惶惑与痛苦中!他的心不由地抖索了下,一股莫名的怨气蹿起,他想大声喊叫说:“你问我!我问谁去?”可是徵舆的样子感动了他,他悄悄收回了目光。爱的产生是那么奇妙,有时像火山那样,缄默了很久才爆发;有时就产生在一瞬间。在爱着的时候,它的力量又是那么大,而且什么也看不见,眼前只有一圈炫目的光环。追呀追,只想追上它,得到它。这种感情正在折磨着他和徵舆,也许还包括存我。然而,徵舆正值青春年少,血气方刚,又没有婚约。他钟情于她,假若他们能结合,那倒是桩美满的姻缘。可是,他是膏粱世族,能明媒正娶河东君这样的女子?就怕他骨质软弱,抵抗不了世俗的风雨。
  徵舆又求助地望着他。他想,先得让他了解河东君的处境和身世。于是对他说:“边走边谈吧!”
  待问也跟了上来。他们怀着不同的心绪,沿着湖堤徜徉着。
  秋风推涌着湖水,一下一下拍打着湖岸。撞碎后的湖浪,还不甘失败地“嘭嗵嘭嗵’叫唤,在寥寂的湖天,听来是那么顽强、坚忍无惧,子龙几乎无力分清那是湖的脉搏还是自己的心跳。终于,他以极大的抑制,突然站住,看着徵舆问:“一见钟情?”
  徵舆的脸猛地涨得通红,轻声地说:“她太可爱了!”
  子龙问他可了解她的身世。
  徵舆像一个庄严的殉道者那样点了下头,意思是他已看出了她的身份,可这有什么关系!他激昂地表白着,他爱的是河东君这个人。
  子龙心里一阵黯然,难言的痛苦在暗暗折磨着他。辕文能有如此的看法,他佩服他的勇气。若是他真爱她,能给她带来幸福,他是愿意悄悄掐掉刚刚萌生在心里的爱苗的。他拍了下徵舆的肩膀,说道:“宋兄有如此气魄,真丈夫也!”接着,他把河东君的坎坷身世都告诉了他。最后还说:“河东君犹似一块无价之玉,误落泥尘。宋兄若能帮她擦尽泥垢,他日定会放出异彩。能得到河东君的人,是幸运者!”他说这些话时,心里像刀绞似的疼痛。
  待问感慨地长叹一声:“天公地公,就这人间不公!河东君完全可以成为一代书家!可惜误落尘网之中!宋兄,你若敢向我们起誓,不管来自何方阻挡,你也决不离开她,委屈她,我们甘愿当你们的月老,助你一臂之力!”
  徵舆竟在光天化日之下,跪倒在陈、李两位面前:“求两兄助我!我敢起誓:皇天在上,徵舆若有二意,天地不容!”
  子龙和待问都被感动了,他们扶起了他,子龙对他说:“义卖赈灾那日可以见到她。”
  徵舆不解地反问道:“义卖赈灾?”
  他们就把河东君决定卖书募捐救饥民一事及一应安排都告诉了他。待问还为他出了个主意,说,自古美人慕英雄,叫他要把江东才人的英雄气概表现出来,就能引起河东君的特别注意。
  河东君期待的义卖,终于来了。这天,微风习习,湖水漪漪,白龙潭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壮观景象。各种船只像随暖流迁徙而来的鱼群,争先恐后地往河东君船边游集,泊满了河东君画舫周围水面。桅楫组成了一道林带,帆影结成了道道白色屏障,辽阔壮观,像陡然升起的一座水上城池。
  河东君将自己的船装饰一新,布置得别致新颖,船头四周挂满了裱装精美的书轴,甲板上支着古琴。阿娟提着花篮立在一旁,阿贵守候在书轴边。
  河东君像一片橘黄色的云从内舱飘了出来。立在各自船头交头接耳、高声寒暄的公子、相公、风流缙绅,顿时被河东君的风度和魅力惊震了,倏然安静下来。河东君环视大家,莞尔一笑,敛衽施礼,微启朱唇,首先她向光临捧场的诸君致以谢意,接着就直陈义卖赈灾的心曲,最后她说:“柳隐书艺稚嫩,不敢标价,诸君可以随便选取,为救饥民于死亡,请仁人君子、豪客,慷慨解囊!”说完,款款坐在琴后,轻拨起琴曲。
侠解罗衫义贾书(4)
  待问和子龙第一个把船撑到河东君面前,随便指了一轴书,各捧出五两一锭的纹银两锭,放进阿娟的花篮中。河东君接过阿贵取下的书轴,双手捧着递给他们,深施一礼致谢。
  宋徵舆一看慌了,惟恐他人又赶到他前面,他突然高声呼喊支持河东君义举的口号,把船撑到河东君船前边,没选书条就捧出四锭纹银,目光灼灼,大胆地望着河东君,忘情地吟诵起长达四十二行的即兴之作《秋潭曲》。他称颂河东君的才华和丈夫气概,抒发他对她的思念、崇拜,对她飘零身世寄予无限同情,以及他们江东才人壮志未酬的苦闷,吟诵完了,竟泪流满面。
  白龙潭陡然阒寂了,河东君眼里弥漫起泪雾,她在心里呼喊着:知音,知音!又一个知音!情不自禁地从阿娟手里拿过花篮,接过他的捐赠,又亲自选了轴摹李待问书体所写的曹植那首“……愿欲一轻济,惜者无方舟。闲居非吾志,甘心赴国忧”的杂诗,双膝跪下,高举过头递给他,说:“感谢宋公子厚意!”
  徵舆此举将义卖推向了高潮,公子相公们争相选书、捐赠,无不希望得到河东君的好感。义卖取得了超过预想的完全成功。河东君把银子全部交给子龙和待问,委托几社社友到灾民云集的地方设棚施粥。
妇人之爱(1)
  女人的爱是全身心的。有时甚至是疯狂的,不顾一切的。
  随着白龙潭义卖赈灾风传开去,想一睹河东君风采的人越来越多,她的苦恼也就越来越多。来到人才辈出的云间,走进了一种崭新的生活,志士的热情常常激励着她不安分的心。眼前常常活动着几个人的面影:卧子笃诚、憨厚,像一位宽容的兄长;存我热情、直率、慷慨,为友人可以赴汤蹈火。他们既是她的老师,又是她的友人,他们都喜欢跟她谈话,喜欢听她唱曲,喜欢同她切磋诗艺书艺,喜欢与她交往。他们喜欢她,尊重她,视她为同志和知音,他们和她称兄道弟。可是……
  她的视线投向了湖边:沿岸的湖面,漂浮着一层灰白色的柳叶,深秋的寒风推起的浪纹把它的虏获物一会儿涌到湖心,一会儿又推送到未知的地方。
  她心里猛然升起雾样的孤独和凄凉。此情此景,使她联想起她的归宿。
  想我所想,爱我所爱,是她矻矻追求的梦想,她在历次厄运面前没有轻生,就是幻想着能有一天像个男子汉样在尘世间活一回。可是,她的归路在何处呢?大伯无时不为她的命运担忧,担心她“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她却不甘心。近来,她心里又多了一个人的影像,她也发现她在那个人心里也引起了同样的呼应,一种无形的波涛在她心中推涌、撞击。她朦胧地觉得,好像找到了什么,似乎那寻觅的东西又很缥缈,内心总有种惶恐和迟疑。
  自从龙潭精舍第一次见到那个人,他的那道目光,就常常出现在心中。她害怕那惶遽将是苦难的深渊,她拒不见他。奇怪的是,卧子却屡屡在言谈中称赞他少年才子、忧国之士,还讲他属阀阅世家,尚未成婚……似有鼓励她与之交往的意思。她真有些不敢相信,难道卧子他……她的面前又浮起了义卖那日的情景。那像流水样涌出的诗句,“……江东才人恨未消,郁金玛瑙盛金醪,未将宝剑酬肝胆,为觅明珠照寂寥……”当时她内心呼唤过“知音,知音!”可她不敢相信他的真情胜卧子!
  她的目光又转向了舱内的书案,那上面有堆请柬。在贵公子的眼里,她不过是个有才有貌的校书罢了,邀她同游,可助游兴,激发诗情,也是件雅举。她已腻烦这些了,她需要的是真正的友情,理解的爱,国士样的尊重。她真想将那堆请柬撕成粉末,扔进水里,让它们随着波涛,流入东海,永世再不回头!
  她忽然又想出个新的主意。
  既然公子们想利用她的痛苦来助兴,达到他们欢愉的目的,她又有何不可也利用利用他们呢?松江的名胜古迹,是华亭的骄傲,了解它们可以增长知识和阅历。她呼唤的知音,是真的喜欢她吗?也许是真的,有哪个男人不喜欢年轻漂亮的女人呢?但是,他的爱到底多深?他的爱,到底有多沉?他愿意为她做点牺牲吗?她是这样一个身份卑微的女人啊!她突然想起了陈墓那块碑刻上文徵明的诗句:“君王情爱随流水。”谁又能相信那些海誓山盟呢?男人爱的是如花的美貌!世上漂亮的女人多的是,有如大海的浪头,去了一浪又有一浪。佛娘在冥冥之中曾经示意她,不要轻信那些男人的爱情。谁能给她一颗真诚的心呢?
  不要轻易去相信!不要轻易显露自己的心迹!
  爱是自私的,爱之深,才会妒之切,何不利用赴他人之约,来试试他对她的爱有多深多沉?假若她占据了他的整个心胸,他能忍受她陪着别人去觅幽探胜吗?
  她就按照约请日期的先后赴约。她游了醉白池,去了九峰三泖,有意不与徵舆照面。她为文士们度曲,侑酒,弹奏,和他们唱酬,可她跟他们笑而不亲。除了她信赖的子龙、待问两先生外,她不轻易让人走进她的卧舱。一到黄昏,大伯就抽掉长跳,把船撑到湖中夜泊。
  徵舆不见河东君,屡遣书童送帖求见,船伯不是回答说“应欧阳公子相邀,游天马山访圆智寺去了”“去二陆草堂了”!就是“随陆相公佘山看泉石去了”“到醉白池看荷花去了”!
  每每听到书童这样的回禀,徵舆犹感利剑穿心,仿佛失了魂魄,寝食不安,无心读书,以至几次挨了母亲的训斥。
  他在恍恍惚惚之中过了半月,再也无法忍耐了!一天大早,他悄悄去到白龙潭,徘徊在驳岸边,等待着河东君的船靠近。他下定决心非见到她不可。
  他的身影,早就收进了河东君的眼帘。
  深秋的早晨,湖风凛冽,肆虐地卷起落叶,漫天飞舞,把柳枝吹打得发出阵阵哀鸣。
  徵舆站在寒风中,燃烧的爱火使他对这些毫无感觉。
  船伯认出了宋公子,要把船摇过去。
  河东君却坚决不肯,说:“膏粱世族的子弟,难有真情!”
  船伯望着他的丝绵直裰被风高高鼓起,有些不忍了,想让他回去,便站到船头,以手做喇叭喊道:“河东君病了,不能会客,请公子改日再来!”
  徵舆听说河东君病了,着急起来,大声呼唤:“请艄公把船摇过来,我这就去请郎中!”
  河东君忙递话给船伯:“你就说我病得很重,惧怕晃动,船不能摇过去。”
  徵舆听到后,衣服也没脱,一纵身就跳进了湖里,拼力向河东君的船游过来!
  河东君被感动了,阿贵被感动了,阿娟也被感动了。河东君心痛了,示意船伯、阿贵把船向徵舆摇去。快近他的时候,船伯、阿贵一齐把徵舆拉上了船。
妇人之爱(2)
  河东君连连探问:“公子,呛着没有?冻着没有?”又吩咐阿娟拿出她的男装,让阿贵侍候公子换上。自己亲自去烧姜汤,为他驱寒。
  从此,河东君谢绝了一切约请,把整个心都倾注在徵舆身上。徵舆几乎每天都要来同她见面。除了子龙和存我常来聚聚谈谈,为他们弹上一曲自制的新词,奉上一壶水酒,河东君就在舟中读书、习字,得了新作就朗诵给他们听听,求得指教,河东君的诗艺有了长足的长进。
  河东君的情爱也像甘露一样滋润着徵舆的作品,他为河东君填了不少新词,每得一阕词,河东君都倾心习唱、弹奏。他的那首《千秋岁》,祈愿他们的爱地久天长,她不知吟唱了多少遍。
  河东君生活在爱海中,她被徵舆的爱鼓舞着,再也不感叹自己的身世飘零了,她庆幸终于寻到了一个理解她的知音。幸福激励着她,也坚定了她的人生志向,只要矢志不渝,命运会给她一个爱抚的微笑的。
  船伯对徵舆也十分满意,他几次私下里向河东君示意,不要再犹豫了,是应该决定归宿的时候了!“若能嫁给宋公子为家室,那是你的福气。”他说。
  河东君总是笑而不答,被爱的光环炫得眼花缭乱的人,是很少忧虑的。她相信徵舆,相信他会以真诚酬答真诚的,她相信她与他的爱情一定会有圆满结局的,不用她说,他也会向他的母亲提出,来明媒正娶她的。
  可是,好景不长,一连数天徵舆未露面,这在他们定情以来是从未有的现象。尽管她仍然信赖他,却无以排解对他的思念。
  七天过去了,十天过去了,思念上又压着了一缕不安和怅惘。
  她的眼前幻现出一张苍白的脸,像一片枯叶那样无力地落在枕上,发出喃喃呓语:“河东……河东……”
  “他病了!”一个念头闪现出来。她的心仿佛被一只利爪抓起了那样痛苦和不安,“我要去看望宋公子!”
  船伯劝她别去,他很想告诉她,像宋公子这种人家,清规戒律多如牛毛,一个女孩子家,去探望一个少年公子,不仅不便,也是不许可的。倘若门丁给你一个难堪,要撵你出来或把你晾在门上,你怎能下得了台呢?但他没敢把这话都说出来,只是委婉地说:“爱娘,这样上门去求见宋公子,会让人家小看的!还是不去的好。”
  河东君哪里肯听。她还想借机去会会辕文的母亲,探试一下她对他们交往的看法呢!“大伯,这事我心里有谱,你不用多说了!”
  一阵凛冽的寒风吹来,树枝被吹得哗哗作响,船也随之晃动起来。老人还想劝阻她,指着灰蒙蒙的天空,说:“雪就要涌下来了,这会儿又叫不到轿子,能不能等天气好了再去?”
  她决定了的事,就不愿更改。她有办法见到辕文,她要去宽慰他,告诉他,这些日子她多么思念他!为了能顺畅地走进宋府,她和阿娟又改换了男装。
  呼啸的寒风把河东君的身影像卷一片树叶那样卷远了。大伯忧虑地坐在船头,把脸深深埋在手掌中。
  河东君匆匆穿行在古老光滑的石板路上。立刻吸引了许多新奇的目光。她全然不顾,如入无人之境。
  临街的窗口送来一个男人惊讶的声音:“哟!快过来看哪!那个方巾儒服的少年,就是那个颠倒了一郡文士的女人!”
  “果有林下风!”另一个声音赞叹着,“难怪临晚的白龙潭吸引着成群的儒生呢!”
  “想吊她的膀子!哈哈,老兄,那个女人可不是轻易吊得上的呀!有人给她写了首诗,其中一句云:‘回头一笑不相亲!’”
  她全不理会街谈巷议,只想快快赶到宋府,见到她的心上人。在一条巷口,迎面遇上了子龙和待问,他们问她上哪里去,她把她的忧虑,坦率地告诉了他们。
  子龙不由吃了一惊。他们刚从宋府出来,得知府里为他俩的交往掀起过一场狂风暴雨。他脑海中闪现的第一个念头是想阻止她去宋府,免得她找上门去被人侮辱!他焦虑万分地向待问递了个眼色。
  待问会意地笑了起来:“哈哈哈,诗曰‘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兮’,看把柳弟急得如此这般了哇!”
  河东君娇嗔地看了他一眼,说:“兄长不为弟排忧解难,反拿小弟取笑!”她噘起了小嘴。
  “你这叫思虑过度生忧愁!”待问一副兄长派头,“回去!他今晚定来见你的。”
  “他没病?”河东君惊疑地望着他们,“那为何许久不来?”
  待问早在宋府就为徵舆出主意,帮他编了则谎言,为的是不愿刺伤河东君的心。他作出蓦地忆起的神情,说:“弟想到哪里去了!他那先生出了个论题,令他在十日内完卷。他托兄转告于你,兄却把这事忘了个干净。为兄这里给弟赔罪!”待问向她弯了弯腰。
  河东君扑哧一声笑了。
  “这儿太冷,你又穿得单薄,回去吧!”子龙把河东君让到前头,“好些日子没去看你,我们正想到你那儿坐会儿。”
  河东君回眸一笑,高兴地说:“好呀!小弟正想向两位兄长请教呢。”
  他们来到船上,刚刚落座,河东君就迫不及待地拿出她的新作,就教于他们。她坐到琴边,熟练地套上银甲,试了几个音,弹奏着自制的新词。
  子龙读着河东君的诗稿,听着她指尖流淌出来的妙乐仙音。他那还未完全沉寂下去的心中,又重新涌起了涟漪,漾着无数个层次,向着河东君天真无邪的情态漾过去,每一个浪纹,都映照着河东君的娇影,又像那无形的链条一样,一圈套着一圈,锁着他受伤的心。人的感情真是个奇妙的东西,理智要使劲驱逐的,感情却又顽固地把它拉了回来!他太喜欢她了!可是,他又不能喜欢她!他不得不使尽全身的力量来压抑着心中那些不安分的波澜。一曲罢了,他放下她的诗稿,一本正经地说:“弟之诗作大有长进,子龙正要跟弟商榷,本届诗会想请老弟代兄做东。”
妇人之爱(3)
  “代兄做东?在弟舟中?”
  子龙含笑点头。
  河东君兴奋得两腮飞红,她就要像一个真正的儒生那样,做一任诗会的领袖了,她终于梦到了这一天!而且是在她的船上,这太有意思了!水载舟船舟载诗!她感激地站起来,走到子龙和存我面前,行了个男子礼:“多谢兄长的栽培!”
  子龙对她深情地一笑:“那就拜托了!”
  待问的注意力,一直在河东君的书法习作上,他没去加入他们关于诗会的谈话。听河东君说有人向她求书,他兴致勃勃,不无骄傲的对河东君说:“柳弟,你堪称神女也!”
  “兄长又取笑了!”河东君两颊泛起红潮,低下头。
  待问远观近眺着那张字,又细细品味一番:“这张草书,颇有二王的风骨,又有张旭、怀素的神奇!”
  河东君噘起小嘴,娇嗔地乜斜了他一眼:“兄长变着法儿面谀,是想借口不再提携小弟吧?”说着就从画筒中把书卷一齐搬到待问面前,“如若不是,就请为小弟统统题上。”
  待问大笑起来说:“好厉害呀!河东君!在这张狂草面前,愚兄真的自愧弗如,不敢好为人师了!你将它留存好,此书标志着你在书艺上的一个新进程!”
  “此话当真?”河东君像孩子样高兴,但她又怀疑他在逗弄她。
  待问认真地说:“愚兄几时骗过你?”
  卧子探过头来,也极口称赞:“真是书如其人,热情奔放!”
  下午,天空就开始飘起了雪花,黄昏时分,雪越下越大了,河东君以为徵舆不会来了,可她仍然期待着,久久立在船头向通向他家方向的小路遥望着。
  蓦然,一个人影踏着积雪走来,虽然只是个模模糊糊的影子,河东君就认出了那是徵舆。她的心因为兴奋,仿佛突然间停歇了几个节拍。
  “为何不带书童?”河东君紧紧攥着徵舆冰冷的手问。
  徵舆笑笑,避而不答。
  “大作交卷了?”
  他仍然笑而不答。
  她把他迎进舱内,亲手捧来一碗热茶。
  他喝了一口,就放下茶杯,想去拥抱她。河东君从握住他手一瞬起,就逼视着他的眼睛,她已感觉到了那里有缕迷雾似的东西。她让开他伸过来的手臂,侧过身子,委屈地转过头,轻声说:“为何不回答我的问话?”
  他能说什么呢?说他没能来看她是因母亲干涉?说他母亲要他断绝同她的关系?说他被罚跪在父亲的灵位前?他敢如此说吗?他不敢。而是支吾其词:“爱娘,你可知我是多么思念你!正如诗曰,‘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呢!我不想说话,只想多多看你亲你呀!”
  徵舆的多情话语,没有起到往日情语的效应,河东君没有转身投入他的怀抱。爱人的心是探测彼此心灵的刻度表,哪怕她所爱恋人的心只有那么一丝一毫的变化,敏感的指针都会立刻反映出来。她被一缕怅惘迷茫了,她率直地问:“你好像有事瞒着我?”
  徵舆拉过她的手,轻抚着,又摇摇头,表示否定。
  这并没有驱除河东君心头的疑窦,她有种感觉,他的心没有往日明澈,那上面仿佛迷蒙着一层淡淡的雾霭。
  徵舆还是常来看她,要她为他弹奏他为思念她而作的新词。但多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他解释说,他在发愤攻读,为早日取得功名,他们就能长远相处。
  他发愤读书,她当然支持。但爱情、婚姻的成败,就取决于他功名的成败吗?一个人应该有抱负,但并非专属功名利禄。她倾心的是他的才华、美貌,呼唤她心灵的是他对她的尊重,理解她位低而心不卑。可是,从今天他这句话中,可以看出,他并没有真正理解她。她不高兴地反问着:“难道功名成败决定着男女情爱?”
  他又采用了迂回,文不对题地解释说,他不过想让她知道,他不能常来,并非他不思念她,他是在读书。
  他的解释,反而更增加了她的迷惘。
  新春佳节就要到了,河东君尽力排除萦回在心中的雾幛,像孩子样,等待着新春来临。这是她和徵舆相识相爱后的第一个新年。佳节期间,他可以暂时放下书本,宽松几日,他们又有机会在一起乐一乐了。
  节前,他们就已置办好了诗会所需茶点和年节食品,船伯喋喋不休地对她唠叨开了:“过了年,你也十七了,与宋公子的婚事,也该让他早日托媒来定妥才是。我总有些不……”
  河东君心里又何尝不这样想呢!女子十三四岁就开始婚嫁了,她早过了出嫁年龄,她相信辕文爱她,这不就算定了;若是不爱,即使有媒人从中说合,那又有什么意思呢!世界上的事,应该遵循瓜熟蒂落的规律。她虽然胆大,敢爱她所爱,但要她张嘴叫他托媒来提亲,却难以启齿!她还不知辕文有没有这份勇气。她从心里感激老人父亲般的关心,但她却不能把心里的忧隐说出来,她故作娇嗔地对老人一笑说:“大伯愁我嫁不出去?”
  大伯对她简直是毫无办法,只有莫可奈何地摇摇头。
  出乎他们的意外,徵舆整个节期都没有来,只派书童送过两回约会的信,然而都失约了,这使河东君伤心。初五了,还不见人影,河东君又不得不悲叹自己的命运了。一想起自己的不幸身世给她带来的灾难,肝肠断裂,痛不欲生。她俯在书桌上,无声地呼唤着:公子,你在哪里?你为何不来?难道你也是个俗人,挣不脱偏见的羁绊?啊!天哪!幸福对一个不幸的人为何如此悭吝!可是,谁能回答她呢?
妇人之爱(4)
  她的泪水浸湿了桌上的纸。一支歌仿佛来自云天,又仿佛发自她的心底,那么遥远,又那么贴近!她不就是《伤歌行》中孤寂的春鸟吗?她不正在悲鸣吗?有谁能解她的伤痛呢?她站了起来,泪珠滴落进了墨池,提笔蘸着泪水和着的墨汁,让心里的悲伤滚落在素宣上。
  “爱娘!你?”
  阿娟虽然没正式读过书,但跟着她日熏月染,已能读通河东君的文字,她跟着她的笔锋读完了长达三十行的《伤歌》,不禁轻声感叹。
  阿娟解理她的心情,她在思念宋公子!她递过去一条绢帕。
  河东君回头看着阿娟,有些不好意思了:“你几时进来的?”
  阿娟笑而不答,递给她一沓红纸写的名帖。河东君随手一扔,连是些什么人送来的她都懒得知道。一些无聊的文人、纨,变着法门想接近她。
  阿娟走上前,从中拣出两张。
  她翻开一看,心跳不由得加快了,是辕文的!他向她恭贺新禧,又请她谅解他不能来的苦衷:“贺客盈门,身为长男,不便离开,明日诗会,再叙衷肠。”河东君看过后,不知是悲是喜,她无声地叹了口气,轻轻放下,又拿过另一张。那是子龙的。他在短牍中也叫苦连天,节日的应酬害苦了他,累得他筋疲力尽,请她谅解他没能前来贺节:“诗友都已周知,明日诗会,全仗老弟鼎力为之。”
  诗会!诗会在一个泛宅浮家的落魄女子的船上举行!这在具有悠久文化历史的云间,定是有史以来的新闻!明天,就将震动整个华亭郡会。历来文人视诗书为神圣,不使之近闺阁,她却要做诗会的东道主!这消息无疑是颗炸弹,要炸得那些冬烘先生目瞪口呆,惊得半死,死过回阳,就要大骂后生们侮辱了斯文。就像那次义卖后那样,她当然要被指控为罪魁祸首了!她不在乎这些,也不怕骂。诗会的正式讯息就仿佛一股和暖的春风,闪进了她凄凉的心田,吹散了笼罩在那里的阴霾。她又容光焕发了。
  她当即手书一幅横条“舟上诗会”,下具:“本届会东柳河东君”。又命阿娟取下墙上所有饰物,留下空壁作张贴诗稿用。又写一小札,令阿贵去龙潭精舍借食盒和椅凳。大家一齐动手,里里外外擦洗一遍,取出自用的文房四宝摆在桌中央。不到两个时辰,诗会就布置停当了。
  她徘徊在简洁雅静的客舱中,想像着明天诗会的热烈场面。突然间,徵舆的影像又闯进了她的心间,她对着映在心上的辕文问道:明天,明天!我们会有个好的明天吗?
河东君痴情断琴弦(1)
  舟上诗会的盛况,经好事者一附会,一传扬,成了“伤风败俗”的新闻,很快传遍了文士、缙绅,以至闺房中,人们视之为奇谈,议论纷纭,和白龙潭义卖施粥的新闻一样,也传进了松江知府钱大人的客厅。
  每岁正月初八日,是钱大人会见地方名人、缙绅、阀阅的例日。他以此作为他标榜清明德政、联系子民情谊的一个必不可少的日程。
  诗会的第三天,正值钱大人会晤的例日,知府宅邸的西客厅,言谈激烈,众口纷纭地声讨白龙潭的舟上诗会和早已成为旧闻的义卖活动。
  “哪有女人主持文会的?古今奇谈,亵渎圣贤!”
  “那班几社文士,自谓清流,专事挑剔朝政,却挟女人而歌!清在何处?败俗伤风!”
  “听说那女人确有些才学,不类寻常闺秀呢!”
  “寿公,想必你老也想去凑凑雅兴?”
  “假借义卖放赈,蛊惑人心,分明是蔑视我华亭官府和缙绅!却偏有些不争气、没骨气的文生,去附庸捧场!实乃丑闻!”有人愤愤不平。
  七嘴八舌,简直把河东君说成了一个迷人惑众的狐仙。
  一个须发斑白的绅士激愤地要求着:“知府大人,你乃当今吏坛名宦,松江子民之父母,岂能见此伤风败俗之事而不问?”他的嘴唇哆嗦,须发颤抖。
  钱大人面有愠色。众人的议论,也触痛了他心中的隐秘。昨天,他儿子的朋友蒋生有事求见他。虽然他对儿子不检点的行为痛恨,但对儿子的朋友还得赏个面子,在西客厅接见了他。突然,他发现蒋生神不守舍,目光老闪到东墙那轴书上。他自鸣得意地解释说:“李待问之书,再过一百年就是无价之宝了。”
  蒋生的眉头皱成了四条沟。诗会那天,他在河东君的墙上也看到一模一样的一张。他犹豫了下,还是直率地说了:“大人,这是赝品!”
  他冷笑了一声,心想,你们这些狂生,总以为自己比别人高明,有真知灼见,便带点调侃的意味斜睨着问:“何以见得?”
  “学生见到一张与之如出一辙。”
  “有这等事,在何处?”知府的脸色阴了下来,惊疑中带点不悦。
  “一个姓柳的船上!”
  他颇不耐烦地问:“哪个姓柳的?”
  蒋生站起身,朝他拱拱手说:“大人,假若学生再说下去,岂不意味着出卖友人!恕学生不能再说了。”
  不用说,他是被那个姓柳的戏弄了!蒋生走后,他叫来钱万恭。他没责备他,只是让他从墙上取下书轴来。这件事,如骨鲠在喉。原来这个姓柳的就是举座指控的一个妇人!去秋,有乡贤上书,说她借义卖为几社笼络民心,讽喻本府不惜民爱民。他大度地宽恕了她。一则不愿得罪几社文人,再则以为不过妓家的哗众取宠,不足挂齿。谁知她竟胆大妄为戏弄本府,还胆敢与几社狂生们搅和在一起主持诗会,侈谈什么抱负、振兴!他感到受了奇耻大辱。他早就恨透了几社,动辄指责他贪赃枉法。只是苦于这个团体受到了朝廷的首肯,社魁又是松江名士,百姓又推之为清流的人物,不便教训。如惩处这个与他们关系密切的流妓,岂不是一箭双雕!决心已下,他霍地站起身大声说:“驱逐出郡!”
  郡首借驱逐流妓,净化风范之名,要驱逐河东君的消息,很快就有人告诉了子龙。子龙很快就告诉了待问和徵舆。
  河东君是在当天晚上知道这个消息的。子龙的书童送信来时,他们已抽上了跳板,船也早就停泊在湖中那个长有几株柳树的小岛边。听到喊声,河东君就辨出是子龙的书童。黑灯瞎火派人来送信,这样的事还没有过,大家都吃了一惊,不知发生了何事。河东君立刻叫船伯把船撑过去。
  书童没有说什么,只把短札亲手交在河东君手里就往回走了。
  河东君攥着短笺,坐在灯下,迟迟不敢拆开。阿娟倚在舱门口,船伯躲在门外的黑影里,谁也不出声。不用说,他们都关心着短笺的内容。
  河东君强制放慢心跳的速度,拆开短笺。“天哪!”她无声地呼喊了一声。驱逐!赶出松江!这难道是真的?陈兄对我恩重如山,情胜手足,他不会出此戏言!我到哪里去?举目无亲,湖水浩瀚,四野茫茫,哪里会收留我?大明天下,何其广大,怎么就容不得我一个弱女?难道我是洪水猛兽,威胁了府衙的根基?难道一个女子真能毁坏偌大个郡会的风气?她不忍告诉阿娟他们,以免他们担惊受怕。她压下心头的悲愤,把短笺放在一边,故作轻松地说:“没什么,是有首诗让我抄下。”
  阿娟噘起嘴,嗔怪道:“嗨!吓我一跳!”
  “这么点小事,也值得半夜叫船!”阿贵梗着脖子。
  只有船伯无语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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