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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代名妓柳如是

_14 石楠 (明)
  河东君沉默了会儿,才冷冷地说:“我是不想知道。”
  陈夫人端起茶杯,眼看着茶杯上精细的花纹,心想着如何去打动河东君的心。良久,她说:“他已吃后悔药了,他把什么都对我说了呀!”
  “噢!吃后悔药了?这么快吗?”河东君冷笑了一声。
  轮到陈夫人沉默了,有顷,她说:“他不愿出门,整天唉声叹气,他说活着不如死了好!我……”
  河东君打断了陈夫人的话说:“遗憾的是,这已经晚了,死有重如泰山,也有轻如鸿毛!他不死在乙丑之变,而死在今天,太晚了!”
  陈夫人低下了头,她心里很难过。她能怪河东君吗?爱之深,恨之切,哪个女人不希望丈夫受到世人的敬仰呢?她理解她恨铁不成钢的心情。但她们都是女人,对于丈夫的过错应该容忍,只要他有悔改之意。她长长地叹了口气说:“你说的也在理上,可是,他总是我们的家主,我们总不能看着他……”泪水呛哑了她的喉头,她说不下去了。
  时正酷夏,太阳像一只烧红的炭炉那样烘烤着大地,窗外的花木纹丝不动,室内沉闷的气氛使人更为难受。陈夫人突然抬起泪眼说:“古语云,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他也悔恨了,你就不能原谅他吗?”她说着猛地往河东君面前一跪,“我求妹妹了!”
  陈夫人这一跪,震撼了河东君。她像一尊木雕,从椅子上霍地竖了起来,又像一截木桩,跪倒在陈夫人面前,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抱紧了她。
  谦益当天黄昏就来到了半野堂。
  他的腿像灌满铅水,艰难地迈向他们过去共同生活、朝夕晤对的绛云楼。
  陈夫人去后,河东君心里像倒了五味瓶,非常难受,便早早地上了床。
  阿秀见老爷推门进来,就悄没声响地带上河东君卧室的门,溜回自己的房间。
  谦益垂头坐到河东君卧榻旁边。
  河东君像根本没有看见他似的,一声不吭地躺着。好久好久,空气像铅水一样凝固了!
  “哇,哇哇……”隔壁传来了幼儿的啼哭声,河东君的身躯情不自禁地抽动了一下。
  谦益观察到这细微的反应,明白这是女儿的哭声牵动了母爱之心,他找到话题了。轻声地说:“我已见到我们的女儿了。”
  河东君突然坐起身来,恨不能把心中的愤懑一口喷泻出来。她大声地说:“你还有脸说女儿,她会因有你这样的贰臣父亲终生感到耻辱!”
  “夫人!你爱怎么骂,怎么鄙视我都行。可是,你得让我把心里的话都说出来。要不我会憋死的!”
  委屈和羞辱在钱谦益脸上织成了深厚的痛苦面纹。他悔恨交加地说:“当时,我只考虑到敌强我弱的形势,认为战必败。担心全城臣民百姓要遭涂炭,想以求和缓和一下敌对情绪,不致遭戮,保存了力量,还可以图再复。谁知阮大铖早与对方达成了默契,他瞒着我将求和书改成了求降书,我无可奈何,只得虚与委蛇!我真恨哪!”他垂下了头。
  河东君冷笑一声说:“你恨的恐怕是没有做成新朝宰相吧?”
  谦益像挨了一锥,抬起头来说:“夫人,你的话太刺伤我了。我承认,做过宰相梦,与温体仁争过,失败了!那是在先朝。我可以把心剖开给你看,乙丑之难,我没有非分之想。难道我那么愚蠢?不能识别他们的权宜之计?我很清楚,现在的高官厚禄诱饵,只不过是为了达到分化瓦解、削弱对抗力量的收买之策。他们是不会信任我们的!一旦他们立稳了足跟,就要先拿降臣开刀!我清楚他们的所为,才决定告病假归来。”他的头又垂了下去。
  “我问你,福王预选的两位妃子哪里去了呢?”
  他的头垂得更低了。
  “你无颜答我!我代你说了吧!为了承欢你们新的主子,你们这群降臣丧尽天良,竟把故国的嫔妃送给敌人的亲王。可怜的两个女孩子,成了你们晋谒的礼品!……”
  “夫人!”钱谦益的嘴唇哆嗦着求饶地说,“夫人,我不想解释这件事情上我该负多大责任,我承认我也是有罪过的……这大半年的日子,我无时不在痛悔!悔不该没有听从你的忠告,以致声名狼藉,进退维谷!我常想不如一死了之!可是,这死将更叫世人不齿!我辜负了先帝的恩遇。夫人!你应该相信我说的都是心里话。”他老泪纵横地跪倒在床前,“我的心仍然是属于故国的!”
  河东君见此,一个翻身,跳到地上,把他拉了起来,说:“男人膝下有黄金。再说,我喜欢站起来挺直腰杆说话的人!”她说着坐回床沿上,又说,“你说你已感到了耻辱,说你悔恨不已,说你当初是虚与委蛇,以图再复。你讲一千说一万,也只是空话连篇,它对恢复故国没有一丝一厘的价值!你要让我相信你是真的痛悔,那是不可能的。”
一失足成千古恨(3)
  谦益两手在胸前抓撕着说:“你要我用什么来证明我的心呢?”他悲怆地叫着,“夫人!你叫我怎么办呢?我就是把心剖出来你也不会相信我呀!天哪!我这是自己酿造苦酒自己喝呀!”说完他双手掩面呜咽着。
  谦益的忏悔和恸哭,打动了河东君,她希望他是真诚的悔悟。那么,他的财产和降臣身份对支持复明活动是个不小的力量,她走到他的面前,抓住他的双手,肃然地说:“相公若是真心想复国,现在有个悔过自新的良机,不过,这需要有毁家灭族的决心!”她压低了声音,几乎是附在他耳边说,“我与海上有了秘密联络,海上正亟待内援,需巨额经费,无国哪有家!就看相公有没有这个胆量和骨气!”
  谦益一惊,没有立即回答。“奏销”案规定的巨额钱粮还未缴清,只因看在他是降臣的面上,延了期限。现在他已弃官归家了,到期交不出,就要身陷囹圄。哪里还能筹措到巨额经费呢!但他不敢犹豫,他还有田产,还有田庄,他愿舍弃一切来挽回他的声誉,洗去可耻的尘垢,得到河东君的宽宥。他回答说:“我宁愿倾家荡产,以复故国,赎我的罪孽!只要你认为可以拿去变卖的,我都愿意割舍!”
  河东君睁大眼睛看着他,认真地说:“我要再说一遍,我想你比我更清楚,支海是非同小可的事!一旦暴露,就要引来灭门之灾,满门抄斩,株连三代!你不怕……”
  谦益再次双膝跪倒在地说:“我可以对天盟誓……”
  河东君忙与他面对面跪下,再次抓住他的双手,像往昔那样捧于唇边,低头亲吻着。两行热泪,滴落在四只手上。
  人生的路啊,关键的就那么几步!他在最要紧的一步中失足了!悔恨有什么用,只有洗净在泥坑中沾到脚上的污垢,再回头来重新走过。可是,即使刮掉脚上那层皮,削掉脚上的那层肉,也许还不能挽回失足的影响啊!谦益悲哀地自语着:“天哪!你可知道我这个教训的沉痛!”
典尽釵环犒义师(1)
  公元一六四七年,顺治四年,永历元年。南明的抗战复国根据地,仍然是东南沿海和广西两地。广西,桂王由榔即位,年号永历,瞿式耜为永历帝的吏、兵两部尚书,留守桂林;福建,隆武帝失败遇难后,他的义子郑成功在厦门竖起义旗,继续抗战,接受桂王的领导;鲁王以海在舟山监国,定西侯张名振,荡北侯阮进等辅佐。大学士张煌言聚兵平冈,江浙各地起义失败的义军将士,投奔到海上,与东南抗战力量联合。从江阴突围出来的义军首领黄毓祺,在郑成功的支持下,在舟山群岛招募船只兵丁,联络了常熟、苏州、无锡、江阴、松江等地不甘受侵略者蹂躏的臣民,准备同时起义,收复江南国土。河东君为支持这次大规模统一行动,应承了黄毓祺部姚神武装备五百兵士的费用。为了筹措这笔巨额经费,他们夫妇绞尽了脑汁。
  谦益除了田产,就只剩下了他常引以为荣和乐的古籍、碑帖、字画、金石玩器了!那是他毕生心血的收藏。一个奏销钱粮案,已使他囊空如洗,为不再身陷囹圄,他已秘密地卖出了一些古玩。要在年底前秘密筹齐这笔款子,惟一的指望,就是绛云楼的庋藏了。他们已派阿贵陆续地把降云楼的藏品带了一些去苏州,犹恐被人发现,不敢卖给爱好者,不得不卖给一个贪婪的古董商。
  这个古董商,很有鉴赏力,一眼就能识别真赝,又从来不打听卖主的姓氏,也不询及所卖物品的来历。可是,在他这里是卖不到合理的价钱的。
  绛云楼的珍藏在慢慢地减少,可是,还远远不够装备五百兵士所需。现在惟一能卖到大价的就是古籍善本了!不少人都知道,绛云楼藏有海内孤本薛涛所书《美女篇》原迹手卷,上有历代才媛吴彩鸾、朱淑真、管仲姬和柳如是自己的题跋。宋刻《汉书》、《史记》、《常建诗集》、《白香山诗集》、《曹子建集》……许多书后,都有河东君的亲笔题识或跋语。它们是河东君和钱谦益视如生命的爱物,多少藏家都想得到它们,他们说:“就是给座金山,也别想换走绛云楼的无价宝!”钱横早就垂涎于它了!在钱粮奏销案中,曾主动上门,表示愿意相助,借钱给他们。谦益当时感激涕零说:“到底是我的门生,在我危难之时伸出救援之手。”河东君一眼就看穿了他的阴谋,坚决阻止谦益向他借贷。为的是怕失去他们的珍藏。现在,他们不得不考虑要卖掉它们了!
  他们让阿贵把这个意思透露给那个古董商。古董商表面不露声色,心里恨不得立即得到几件稀世孤本,连夜乘船跟随阿贵秘密来到虞山,他想先看一下货,再行议价。
  阿贵让商人等在尚湖舟中,便来禀告谦益。他带着书来到舟中,小心翼翼地抽出牙签,展开书衣。商人混浊的目光突然放射出异彩,拿在手里,就不肯放。连声地说:“真正的宋刻!真正的宋刻!”
  谦益的心犹似看到别人当着他的面搂抱他的爱妾那么难受,情不自禁地一把从商人手里夺回来说:“我不卖了!”
  商人一下吓呆了,两眼鼓得像死鱼眼似的凝视着卖主说:“我出五千金!”
  谦益的心不由得一抖。他冷静下来,他是来卖书的,刚才的举动,纯系出于不忍割爱,并非拿乔要高价。在这种形势下,有人能出五千金的价来购取它,已是个好价了!他没有讨价,说:“何时交款?”
  商人不假思索地回答说:“后天这个时候,这个地方,一边交银,一边交货!”
  他们就这样说定了。
  书也算身外之物,割爱却是非常痛苦,特别是读书人。自从下访半野堂那天开始,河东君就结识了它们。后来,绛云楼建成后,牧斋又把他的藏宝,一齐交她管理,她朝夕与之相处,她能区别它们每一个面孔,夜里即或不点灯,她也能准确无误地认出它们,知道它们哪一卷哪一页上有那些钤印,知道它们的流徙过程,熟知它们纸张的产地和刻工,和它们结下了生死情缘。她每次翻阅校检,总怀着圣洁的心情,先洗净手,恭恭敬敬地双手平捧着,小心翼翼地放在垫有锦缎台布的书案上,惟恐有所亵渎和玷污。它们是宋代灿烂文化留下的瑰宝,是中华文明的碑石,她无比地珍爱它们,常常以拥有它们而自豪和欣慰,它们在她心里的位置也不亚于它们在谦益心中的地位。
  这天是最后一天了,她一清早就把自己反锁在书楼里。
  她把准备出卖的书一函一函地从散放出云草香味的木箱里捧出来,轻轻地放到书案上。又逐函地抽下牙签,铺上锦毯,像托着刚刚出生的宝宝那样,一册一册地捧起,轻轻地放到锦毯上。翻开封面,逐页寻找她校注时留下的圈圈点点和眉批。她久久注视着它们,就像端详就要离她远嫁异国他乡再也见不着的心爱女儿那样。再将防虫用的云香草,夹放其间。希望它们就像希望远嫁的女儿永远保持出嫁时的健康美丽那样永远完美无损。又逐次顺着卷码和编号,一函一函装好,习惯地用羽绒掸子轻轻掸了掸书套,就像为女儿化最后一次妆,梳最后一次头那样,柔情似水。她是以极大的抑制力来完成这一切的。她不敢哭,不敢流泪,只能偷偷地抚摸着它们,偷偷地倾诉着离情,只能把对它们的依恋深埋心底,在心底无声地呜咽、滴泪,她怕她的离情别绪会影响谦益的情绪,动摇了他的决心。她不能,不能……
典尽釵环犒义师(2)
  当她把它们重新整理好,一函一函顺次码在书案上的时候,她再也无法抑制感情,也管不了护书的规则,一下就扑到书案上,紧紧搂住它们,任随泪水滂沱。
  吃午饭的时候,她告诉谦益,书已准备好。
  一整个下午,谦益都在楼上,她没去打扰他,她知道他在做什么。
  夜色像一只硕大无朋的蝙蝠翅翼,慢慢地扯满了天空,黑暗有似深沉的海水,把绛云楼整个地浸泡了。河东君默默地坐在卧室里,等待着与它们最后道别。
  夜色还在加浓,变得像砚台里墨汁样漆黑。仍然未听到牧斋下楼的脚步声。难道他动摇了?反悔了?她点起一只灯笼,悄悄上楼了。
  她轻轻地推开虚掩的门,室内没有点灯,也没见响动,难道他早就带着书和阿贵一道走了?怕她难舍而不忍招呼她吗?
  河东君猜测着,持灯继续往前走去。南边窗下有张书桌,他们检书时经常在那儿落座,她感觉到他就坐在那里。她的步子缓了下来,越向前去,她的腿脚越觉沉重,借着手里灯笼的烛光,她发现谦益抚着书坐在黑暗里,就像她不忍离舍它们那样地不忍离舍它们。书楼寂静无声,她似乎感受到他的心在呜咽,那无声的悲鸣,就像银甲拨弄琴弦那样,震颤着她的心弦。她缓步走到他的跟前,亲切地用南明旧称叫了声:“尚书!”
  谦益仿佛刚从噩梦中醒来,带着懵然的神情问道:“到时辰了吗,老夫这就走!”
  河东君没有挪步,低着头说:“我理解,这等于摘了你的心。说句心里话,我也不好受。要么就少卖一两种吧,你在茸城送我作为聘礼的金凤钗和佩玉,也还能……”
  他连忙打断了她的话:“那是我送给你的定情之物,也是你惟一的一点私蓄,我还没有穷困到要你出卖定情信物的时候!”他起身抚着她的肩膀说,“我曾向你发过誓,雪耻洗辱,为夺回失去的国土,我什么都舍得!”他抽开锦缎裱装的书匣上的象牙签子,翻开封面,“我已挖去了绛云楼藏书钤印!”
  河东君转过身,面对着他又轻轻唤了一声:“尚书!”就把头伏在他的胸前。这是自南都出事以来她第一次给他的温存,她感到发间有种细流在蠕动。
  款筹齐了,如何才能把它安全地送到舟山呢?河东君陷入了苦苦沉思,谦益也为此焦虑不安。他们以割股救母的虔诚,费尽周折,筹集到的这笔巨款,是他们献给故国的一瓣心香,是他们对收复国土的寄望。把它托交给任何人送去他们都不放心。谦益不能去,他是请病假回来的,目标大,万一败露,通海的罪名不仅要毁家灭族,还要危及复国大业。河东君想来想去,认为谁去都不合适,就跟谦益商量说:“为安全起见,我亲自送去。”
  谦益连连摇头说:“不行不行!这太危险了!”
  河东君心里十分清楚,能否顺利到达舟山,能否生还绛生楼,都是不能料及的,很可能此行就是她同虞山、同她年幼的独养女儿和谦益的诀别。可她必须这样做。她说:“牧翁,我想好了,只有我去最合适。”她列举了“最合适去”的理由。首先,她长期的水上漂泊,使她谙熟江浙河汊的水道;其二,她具有应付事变的机警;其三,万不得已时,她的剑术能防身;再者,她早想去看看海上义士,这对他们也是个鼓舞。她请谦益谅解,她已私下把全部首饰都变卖了,她要用这笔钱去犒劳他们。
  谦益听她如是说,不做声了。
  河东君只收拾了简单行装,特地带上了孙临夫妇送给她的那口青锋宝剑。她抱着女儿亲手交到阿娟手里说:“我把小姐托付于你!若是我回不来了,你……”想到年幼的女儿就要失去母亲,她从此再也看不到女儿,心就像被滚油煎熬。不觉间,她又把女儿紧紧搂进怀中,在她那粉嘟嘟的脸上亲着。女儿“嗯妈、嗯妈”地咿呀着,河东君的心碎了,鼻一酸,泪水就要奔涌出来。她强制着不让泪水流出,冷峻地再次把女儿递给阿娟说:“阿娟,你就把她当做自己的女儿抚养吧!……”
  阿娟没伸手去抱小姐,扑通一声跪倒在她的脚前,抱住她的腿说:“夫人,小姐有老爷和奶妈照看,我要跟你一道去!我不放心你。”
  河东君一手抱着孩子,一手去拉阿娟说:“你尽说傻话,小姐不能没有你,你的小阿贵也不能没有你!我有阿贵、阿秀他们跟随,你有什么不放心的?快起来!”
  阿娟仰起脸,泪水汪汪地说:“夫人,我们不是早就说过,死也要死在一起吗?我一定要跟你去。”她一骨碌爬起来,“我这就去收拾行装。”
  河东君着急地说:“阿娟,我的好妹妹,为了孩子,我求你了!倘若我有个三长两短,你就是她的母亲!好妹妹,看在我们生死同舟的分上,答应我吧!”
  “夫人!”阿娟哽咽着抱过小姐,说不出话来。
  站在一边的谦益,早已老泪纵横,他对河东君说:“夫人放心地走吧,家中事还有我呢!”
  河东君抬起泪眼,望着他,半晌才说:“尚书,请多保重!”又转向阿娟说:“你也不用牵挂阿贵,我们一定能回来的!”
  河东君凭着她的机智和应对本领,顺利地从浙南到了舟山。
  她的到来,受到了海师将士热诚的欢迎。他们让出最好的营房,给她下榻;派最好的女兵,给她做侍卫,还赠给她一套戎装,要她先好好休息,再到军中去看看。
典尽釵环犒义师(3)
  河东君下榻处是搭在海湾边的小木屋,立在低矮的窗前,就能望到义士出没风浪、拉弓搭箭的身影,也能听到他们刀剑撞击的声音。这是一种多么新奇、令人奋进的生活啊!驰骋沙场,挥剑杀敌!她向往这种为国效力的生活。为了保卫南都,她曾冒着千古骂名,陪着阮大铖去江师犒军,结果不堪回想。现在她来到真正的忠义之师中,怎么也抑制不住兴奋和激动。她不顾旅途劳累,就走到了户外。
  她立在一块岩石上,眺望着大海。如果把风平浪静的尚湖比作一位温柔的少女,那么大海就像一个慓悍的骑士。展现在面前的海湾,湛蓝湛蓝,无边无际,波浪绵延至天的深处,海天难分。三两义士从海滩走过,海浪把他们的衣衫咬得披披挂挂,海风把他们的肌肤,撕裂得像老柳树皮。她不由得一阵心酸,在心底慨叹了一声:“这就是我们的义士,肩负着复国重任的义士!”她向一群击剑的兵士走去。刚刚走了几步,身后就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柳夫人,请等等。”
  河东君回头望去,阿根带着一个陌生的义士向她走来。
  河东君暗自一愣,停步等在路边。
  阿根给她介绍说:“这位是趾麟兄,得知夫人来了,一定要我陪他来拜望夫人。”趾麟是钱云的字。
  听到这个名字,河东君心里不觉滚过一股暖流,脑屏上闪现出一个笃厚的面容。他的父亲钱横改事新朝,由刑部主事,历员外郎,升任广东提学道。近来又把女儿嫁给了平南王,正踌躇满志,势侵朝野呢,而钱云却参加了海上的斗争!她激动地说:“能在这儿看到族少爷,真是高兴。”
  钱云抱拳致意说:“学生不敢忘记夫人的勉励。”他从怀中取出那把白米折扇,展开念道:“‘大丈夫以国事为重,好男儿以家食为羞!’夫人,请看!我一直把它带在身边呢。”
  河东君心里翻涌着波澜,她感动得不知说什么好,声音也有些颤抖了,连声说:“谢谢,谢谢!”突然,她想起了天马山的际遇,问道:“族少爷,你的师傅孙武功相公现在何处?”
  钱云的脸色黯淡下去,沉痛和愤慨把它扭歪了。他低声地回答说:“仙霞岭失败后,大师遇难了!我突围到了这里。”他将折扇收拢,狠狠地说,“有仇不报非君子!钱云发誓要雪这杀师之恨!”
  侍卫见河东君表情异常,怕她经受不了这样的刺激,便说:“柳夫人,这儿风太大,要受凉的,进屋再叙吧!”
  他们便一道跟着侍卫走进了她的下榻处。军中也不顾什么礼节,随便坐下。河东君又向钱云打听葛嫩娘的情况。
  “她也遇难了!”
  “她也遇难了?”河东君喃喃地重复着。
  “她死得悲壮!”不待河东君继续询问,钱云就将葛嫩娘被害的经过说了出来。
  敌军攻占了仙霞岭,孙监军和葛嫩娘同时被执。敌将见葛嫩娘貌美,想调戏她。嫩娘咬碎舌头,喷吐到敌将脸上,敌将恼羞成怒,当场杀了嫩娘。孙临也继而被杀。
  河东君含泪静听着。
  海风呜咽了,海浪愤怒地撞击着岩岸,义士的舟楫躁动了!
  河东君起身从行装中取出一柄剑,紧紧握在手中,她的意念返回到十年前的天马山,孙临、葛嫩娘正在教她和悟尘击剑,她双手捧过了他的赠与——一柄他自炼的青锋宝剑。想到此,她高高捧起剑,两眼含着泪水,双膝跪倒在地,对天高喊着:“师傅!嫩娘!柳是要为你们报仇!”
  侍卫和阿秀忙上前扶起她,钱云也忙上前劝慰着:“柳夫人,不必太悲伤,国难当头,死亡总是难免的。”
  河东君仍然双目凝视着手里的剑,泪珠滚滚。
  河东君彻夜难眠。闪过木屋的海风有如先烈们的呼号:“扑通!扑通!”拍打着海岸的浪啸,就像嫩娘的叮咛:“河东!河东!复仇!复仇!”她决定要留在海上,参加义军。
  第二天一早,她就换上了义军赠与的戎装,腰挂宝剑,请侍卫去通报张将军,她有事求见。
  张将军就是张煌言,自宁波起兵来到海上。她敬佩他的文名,更崇敬他的忠义。他很快就亲自来到河东君的下榻处。河东君恳切地提出了参加义军的要求。
  他笑着回答说:“夫人欲留在海师,煌言求之不得,不过……”他没说完就转过话题,“今天还有位将军要来见夫人。煌言现在陪夫人去看看将士,看看夫人出资装备的五百义士,如何?”
  “请问张将军,那位将军是谁?”
  他笑而不答,对她的要求也没再作解释。她是个绝顶聪明的人,也不好再问。
  河东君携着变卖首饰的银两,随着张将军和一群亲兵,乘坐一艘大舟,从海师的这个营寨驶到那个营地。每到一处,她就把银两分赠给义军。
  最后,他们来到黄毓祺部驻地。在他的陪同下去看望她装备的五百义士和首领姚神武。
  她受到了热烈欢迎。她激动地说:“义军壮士,柳是感谢诸君,江东的父母兄弟姐妹、诸君的亲人都在等待着你们打回去!赶走鞑子,复我大明!”她越说越昂奋,眼睛都湿润了,“义军壮士兄弟们,惟有你们是恢复社稷的希望!我这个在异族奴役下的妇人拜求你们了!”她说着朝着面前的兵士跪了下来。
典尽釵环犒义师(4)
  士兵们受到鼓舞,不约而同地高呼:“我们一定要打回去!收复国土!”
  “我们一定能打回去,收复国土!”
  河东君再次向他们致谢说:“谢谢诸位义士了!”
  “柳夫人!”
  谁唤她?惊回首,她欣喜异常。他在闽地,怎么来到了这里?她迎着他走过去。
  郑成功远远地向她一揖到地说:“听到夫人来海师犒军的讯息,学生喜不自禁,迎候来迟,请恕罪!”
  海疆遇故人,河东君说不出的激动,她忆起了不久前关于他力谏其父、勒兵抗敌和他按照日本风俗剖腹涤肠葬其母的传闻,眼前又倏地浮现起他们上虞山观剑门的情景。果然是一代天骄!她叫了声“延平王!”就要跪拜于地。
  成功立即上前拦住她说:“夫人,快别如此,学生敬仰夫人,还叫旧时称谓吧!”
  延平王,不就是威镇四海的国姓爷吗?他特地来看望装备他们又来慰劳他们的柳夫人,还口称学生,兵士们惊讶不已,这妇人真胜须眉!
  成功觉察到了兵士们的惊奇,又从她的戎装联想到她的剑技,就向整整齐齐立在面前的兵士们介绍着说:“柳夫人不仅是江左著名才女,还从名师习过剑术。哪位将士敢与柳夫人比试剑技!”
  军士们面面相觑,不知这位奇女子的剑法如何厉害。无人敢出队应战。
  河东君立即领悟了成功作如此提议的意图,也明白将士不敢应战的顾虑,她抱拳向众人一揖,说:“诸位将军、义士,国姓爷所言,有些言过其实,我虽从过名师学剑,但久不练习,早已荒疏。不过,我愿与哪位一比,以娱大家。”说着就从腰间拔出青锋剑来。
  黄毓祺见状,暗向五百义士的统领姚神武示意。
  姚神武立刻出队走到河东君面前,抱拳一揖说:“小将愿向夫人领教。”
  将士们顿然来了兴致,气氛活跃起来,鼓起了掌。
  俩人拉开了架势。刹那间,只见两个人影忽跃忽蹲,有如银龙狂舞,有如鹰击长空,如鱼翔水底,如白鹤亮翅,两剑相碰,声如裂帛,刺、劈、撩、崩、挑、截、削,各不相让。
  他们的精彩剑技,引起阵阵雷鸣般掌声。
  河东君那娇小的身影,一会腾空跃起,一会伏虎歇蹲,但她哪是血气方刚的青年将军的对手呢?数九寒冬,额上已是汗星点点,眼见渐渐不支。
  突然,成功仰天大笑起来。
  姚神武一惊,倏然意识到要“剑下留情”。和柳夫人比剑,不是为了胜负,而是为了激励众人。他连忙往后倒退一步,抱剑向河东君一揖说:“请夫人收剑,小将要歇息一会儿。”
  河东君朗然地笑了起来说:“哈哈……眼见我就要惨败在姚将军手下,国姓爷一笑给我解围了!”蓦然,她心里闪出一个念头。她双手捧起剑,面对五百义士说:“我虽败给了姚将军,可我这剑是一口好剑,是我的师傅孙武功监军早年送给我的。他为何要送我这口剑?是想叫它保护我去争得我想得到的独立、自主。现在他们夫妇已肝胆酬国了,为保卫仙霞岭,死得十分惨烈。我想到他们,心里就十分难受,深感愧对于这柄剑。”她的声音渐渐低沉下去,停了一会儿,才恢复了先前的昂奋,“我不配使用这么好的剑,我想把它献给诸位的首领!”她走到姚神武面前,将剑举过头顶,往地上一跪说:“只有义军将士配使用它,请姚将军收下!”
  姚神武愣了一瞬,但他被此举深深感动了,他庄严而虔诚地接过剑,高举过顶,跪下说:“多谢夫人!神武决不辜负夫人厚望。”说着解下自己的佩剑,双手捧给河东君说,“请夫人留作纪念吧!此剑虽不出自名山,但染过敌血!”
  河东君欣然接过,说:“多谢将军!”
  不知什么时候,海滩上空回荡起《满江红》的乐曲了,那声浪由弱到强,渐渐汇成了雄浑的大合唱,仿佛大海的和声。义士们举臂高呼:“打回去!收复国土,复我大明!”“为死难先烈复仇!”喊声响彻海空,震天动地。
  河东君潸然泪下。
  “柳夫人。”
  河东君抬起了泪眼,张将军站在她身边:“歇会儿去吧!延平王还有重要的事跟夫人商量呢!”
  她抱拳告别了五百义士和黄、姚两将军,随着张煌言、郑成功几位将军走进了一间营帐。大家坐下后,成功就开门见山对她说:“夫人,你的要求,张将军对我说了,你现在不能留在海师。”
  “为什么?”河东君惊讶地问。
  “我们有更重要的事要委托于你!”成功说着望着河东君,“这一重任,惟有夫人能胜任。”他把目光又转向在座的诸将军,“我们已商量好了,正要遣人去虞山见夫人,正好夫人来了。”他还告诉她,他们集到舟山来,是商讨会师北伐。
  将军们如此信赖她,把这么机密的大事毫不隐瞒地告诉了她,她感到由衷欣慰。她暗暗地想,不管他们要交给她何种艰难的任务,她也在所不辞。她说:“国姓爷,你直说了吧,要我做什么,柳是决不说一个‘难’字!”
  “夫人侠胆忠心,人所共知。”成功说着,就把一张纸片递给河东君说,“这是我们海师合伙开设在苏州五大商号的地址和联络人,我们要请夫人以贵妇人的身份与商号联络,传递消息,转运物资,为迎接舟师做准备。”
  河东君一口应承下来。说:“我即刻启程。”她站起来向将军们一一揖别,“柳是将竭尽全力以答诸将军的信任。”
示幻不妨为厉鬼(1)
  平安地回到了虞山的河东君,怀着兴奋和躁动的心情期待着复国大军打回来。
  日月像流水样流淌走了,仍不见义军回来的消息,他们不安了。
  岁次进入了顺治五年(永历二年),还不见义军打回来。河东君忐忑不安,焦虑万分,病倒了。正当河东君辗转病榻时,阿根来了。
  那也是一个漆黑的夜晚,谦益照常地望着一蹿一蹿的烛光出神,河东君无语地躺在床上。阿秀通报阿根来了。谦益立即迎了出去,河东君也没顾得梳洗整装,只穿好外衣,也向客厅走去。
  阿根迎着他们站了起来。
  河东君一下愣住了,阿根两眼深陷,两根下颚骨把他那方方正正的国字形的脸拉斜了,额纹像刻刀雕的那样深邃,整张脸上是憔悴和悲愤。河东君刚刚还兴奋得直蹦跶的心,倏然往下一坠,好像是从悬崖上突然滚进了深渊,她的脚像被什么咬住了,站在客厅门口迈不动了。
  阿秀想把她扶到椅子上,她摆了下手,倚靠在门框上。
  阿根低着头,怅怅地说:“失败了!”
  夜深人静,客厅的帘幔沉重地低垂着,微弱的灯光一抖一抖。阿根垂手立着,没有坐下。河东君只感到心肺在被撕裂,头顶在经受雷电的击劈,房子也上下旋转起来,黑沉沉的帘幕和恶魔毒舌似的灯火,来回在她眼前晃动。她身子一歪,顺着门框滑坐下去,口里喃喃地重复着:“失败了,失败了……”
  谦益和阿根连忙向她围了过来,她有气无力地说:“请讲详细点。”
  阿根给他们带来了两个不幸的消息。
  黄毓祺率领的义军,共千艘船只,从舟山已行进到崇明附近,突遇台风,船只大部被狂风摧毁,黄毓祺乘坐的船只也打成了几片。他和两个亲兵,投奔到支持复国的友人家中。友人敬佩他为国义胆忠心,留他暂住。谁知被与友人有隙的邻家发现,告了密。顷刻间,祸从天降,友人的家人被抄,人被捉,黄毓祺被关押在海陵狱中。
  阿根说完这件事,略微迟疑了下,又低声地说:“陈大人也因串连起义被人告密,在广富林被捉。他趁看守不备……”
  河东君紧紧地抿着嘴唇,两眼逼视着阿根。
  “他,他投水而死。”
  她感受到她的心正在经受毒焰烧炙,卧子死了!她装备的五百兵士被大风吞没了!前途渺茫,如何是好!谦益也突然衰老下去。他俩谁也没有再说什么,就那么无声地坐着,不幸的讯息像山一样压碎了他们。
  阿根面对着这情景,暗自吃了一惊,忘了自己此行真正的任务。他是受大学士张煌言、定西侯张名振所派遣,来与内地复国志士联络的。他立刻告诉他们,被海风击散的兵士大多已回到海上,张煌言统率的大军已集结在平冈,叛将金声桓、李成栋在江西投降了桂王。复国的力量,像烧不尽的野草,又绿了山冈,比原来更壮大了。阿根劝他们不要为小小失利而悲观,胜败乃兵家常事,复国的旗帜是不会倒的,只要大家齐心协力,复国大业会有取胜的那一天。
  阿根的一席话,有如一壶梓油,注入了灯盏里,灯光突然亮起来。天色欲明,阿贵才把阿根送走。
  海陵县狱中,廉使正在提审黄毓祺。他开门见山地质问黄毓祺说:“你的同谋还有常熟的钱谦益,人证物证俱有,你为何隐瞒不供?”
  昨日,廉使的临时官邸来了一个两腮丰润、每条面纹里仿佛都流淌着媚笑、行色匆忙的人,拜见廉使。他面呈了主人致廉使的亲笔书信和一份礼单,说:“提学道大人让仆当面向廉使大人致意,此事拜托了!”
  廉使对他这位同年钱横,佩服得很。他佩服的是他从旧朝到新朝同样官运亨通,此乃是真本事!但所托之事有些棘手,若是犯人至死不招呢?沉吟有顷,说:“请转致钱大人,下官当勉力为之!”今日,他想从黄毓祺这里逼出供词。
  黄毓祺暗自一怔,继而冷笑着说:“同谋!大人难道忘了钱谦益和你一样是故国叛臣吗?他所谋事新朝佐命,我所谋为复国大计!风马牛不相及也!”
  廉使冷笑起来,阴阳怪气地说:“本大人奉劝你想想自家现在的处境!”他紧紧盯视着黄毓祺,又笑容可掬地说,“你若如实交待出钱谦益支海谋反一事,本大人可以设法宽宥于你!”
  黄毓祺蔑视地望着廉使,哈哈地大笑起来说:“谢谢劝告。不过,本大人只知大丈夫以正直为本,好男儿以国事为重。本大人倒想奉劝廉使,早日反戈一击,弃暗投明。如能真的像你所说的钱谦益那样,支海复国,那倒是你们这些叛臣的惟一出路。也只有这样,才能求得国人对你的宽恕!否则!……”
  廉使大怒,惊堂木一拍,命令给黄毓祺施加酷刑。重刑之下,再行威逼,黄毓祺仍然不屈,只回答说:“无可奉告!”
  黄毓祺被拷打得皮开肉绽,奄奄一息,拖回狱中,半夜才被冻醒过来。他自知生命没有多少时间了,挣扎着爬向墙边,在狱壁上书下了绝命词:
  人闻忠孝本寻常,
  墙壁为心铁石肠。
  拟向虚空警日月,
  曾于梦幻历冰霜。
  檐头百里青音吼,
  狮子千寻白乳长。
  示幻不妨为厉鬼,
示幻不妨为厉鬼(2)
  云期飞马画飞扬。①
  书毕,倚墙而坐。第二天,被狱卒发现时,已命断气绝。
  黄毓祺宁死没有出卖钱谦益,但是,谦益并没有因此得以解脱,他仍然被株连上了。
  一天深夜,半野堂的大门突然被人撞开,拥进一群差人,手提枷锁,要捉钱谦益。
  河东君自从犒军回来后,一直病歪歪的,黄毓祺案发,她就担心她的活动被暴露,要延及谦益。后来听说黄毓祺在重刑下咬紧牙关,没有供出任何与义军有联系的人,不屈而死,她紧张的心情才稍稍宽松了些,谁知事起陡然!
  河东君从病床上坐了起来。她首先想到的是,谦益是受了她的连累,若不是因为她,他是不会被牵连进这个案子中的。要说复国有罪,这个罪应由她来承担,让谦益为她受难,她于心不忍,于心不安。“要救出他!”的念头闪上心头。
  她飞快地分析形势。既然黄毓祺没有供出他们支海的活动,敌人就没有掌握佐证。她又再次检查了自己的活动,也没发现露出了什么破绽。她去犒过军,除了几个首领,谁也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至于钱趾麟,他早就跟他父亲走了两条不同的路,她是信得过他的。他们的活动没有遗落任何把柄在他人手中。要锁捕牧斋,并没有真凭实据,只不过捕风捉影,是政敌的诬陷。决不能让这件案子成立,要想尽办法辩诬!这不仅仅是为救谦益于水火,也是为保护复国力量!万一他经受不了重刑逼供,那就不仅是钱氏满门的身家性命问题,他们这个联系点就要暴露,许多复国志士就要身陷缧绁,她为之奋斗的复国大业就要受到很大的损害,后果将不堪设想了!
  河东君想,现在顶顶重要的就是要给谦益以力量,鼓励他战胜危难。她决定跟着他走。她令阿秀说:“快去把我和老爷的换洗衣服收拾好。”
  阿秀困惑地问:“夫人,你的衣服?”
  河东君“嗯”了一声,她正在对镜梳妆,从镜中看到阿秀仍站在原地迟疑,又催促说:“快!我要陪老爷同去金陵!”
  阿秀说:“夫人,你的病没好,走路还有些歪歪倒倒,怎么能去呢?”
  “我又怎么能让老爷一个人去赴难呢!快点去收拾。”
  阿秀哭了起来,说:“你没见那些差人凶神恶煞的样儿!我怕夫人到不了那里,就要倒在路上呀!”
  “曾经沧海,我怕什么呀!我的病已经好了不少,走走路或许还会好些呢!时间已来不及了,快去!听话。”
  阿秀怏怏而去。
  河东君梳洗过后,又取出钥匙,收拾银两和首饰。阿秀拎出两只包袱,放到几上,说:“我跟夫人一道去,也好有个照应。”
  仿佛有股暖流流过河东君的心坎,她说:“好吧,你快去收拾你自己的东西。”
  河东君收拾停当,就来到堂前。
  谦益已披枷戴锁,锒铛拖曳。河东君心里一阵酸楚。她走到丈夫面前,从容地说:“尚书,你的行程不会孤独的,我跟你一道去,陪你上金陵!”
  谦益非常诧异,连声说:“夫人,这可万万使不得,你久病在床,沉疴在身,不能出门啊!”
  这时,阿娟抱着河东君的女儿,焦急地拨开人群,来到河东君的面前说:“夫人,你不能去!”
  小女儿也从阿娟怀里挣到地上,抱住河东君的腿“阿妈!阿妈!”地直叫着。
  河东君弯腰把女儿抱在怀里亲了亲说:“乖乖,乖乖地跟娟姨,阿妈要出远门去!”说着就把孩子递给阿娟,孩子手舞足蹈地挣扎着嚷道:“我要阿妈!我要阿妈嘛!”
  公差吆喝起来:“好了没有!已误了我们赶路时间了!”
  河东君连忙将包好的红纸包塞给公差说:“差公公,请稍候一下,我的丫头还没来。”
  谦益心里很难受,他再次对河东君说:“夫人,你的心意我领了,铭刻在心!可你万万不能去!孩子也不能没有你!”
  河东君坚决地回答说:“尚书,你真糊涂!你这纯属冤案,正因为我们还有后代,就更不能任人诬陷!我此去是要为你喊冤,救你出水火!倘若洗不清你冤情,我就要求代你去死!若是代死不行,我也从你而死!你打起精神上路吧!”
  谦益的眼睛湿了,滚出了两颗豆大的泪珠,他深情地看了女儿一眼,抬起脚,面对着虞山,向大门外走去。
  虞山的山道上,久久地回响着锁链相互碰击发出的串串“丁当,丁当”之声。
一炷奇香插心烧(1)
  谦益押解到金陵,下在刑部狱中。河东君则秘密地住到备兵使梁慎可的雕陵庄。
  河东君在南都时,交际很广,但多为泛泛之交,惟独与慎可母亲的交谊笃厚。老太太非常喜爱她。这当然是她选择慎可家寄住的原因之一。但其最重要的因由,则是梁慎可和当朝权势显赫的新贵们的亲密关系。慎可曾为马国柱的宾僚,过从甚密;与洪承畴又有乡试同年之谊。河东君想通过慎可这两大关系去为谦益洗刷和开脱。
  可是,谋反这可是个谈虎色变的罪名,谁愿意引火烧身呢!何况世态总是那么炎凉。慎可出于母亲的关照,只允诺在暗中疏通。经过他数日的串连和询问,得知此案系谦益往昔的得意门生、族侄、现已擢升为赫赫浙江按察使的钱横告发的。
  钱横的管家钱万恭,从苏州市上得到一件古玩。钱横认出是钱牧斋家的藏品,认定是为支海而变卖的,便对刑部说了他的推断。刑部便抓住这个线索大做文章。慎可不敢出面为钱谦益开脱,只将了解到的情况告诉了河东君,并且再三叮嘱:“切勿让人知道是我梁某泄露的。”
  河东君不得不亲笔上书,为谦益申辩。她在上诉书中写道,为还清钱粮,确实卖过古玩。如果说此种出于无奈的割爱也要受到惩罚,也应该是惩罚于她,钱氏的财产在她手里,此事是她一手操办,与谦益无关。要死,也只有她去死。不准她替死。她就只好从死了!
  河东君愿以死救夫的精神,深深打动了慎可的母亲,除在生活起居上更关心她,还叮咛儿子要尽全力营救谦益。在河东君的奔走和梁慎可暗中相助下,谦益终于被释放了。
  谦益出狱后,借住在友人丁继之的秦淮河房,准备稍事休息数日,便返回常熟。
  出狱后的第三天,钱横带着钱万恭,携着礼品,身着微服,出人意料地来到了丁家河房,他像往昔那样恭顺和蔼,谦益竟一时不知如何对待他好。他已听河东君说过,他之被捕,就是这位门生的告发。他真想当面痛斥他一顿,以泄心头之恨。可是,他毕竟是个胸有城府之人,虑及钱横的显赫地位,他不得不克制着心中的怒火,强颜应付着这个心地狠毒的伪君子!他痛恨自己有眼无珠,直到今日才真正看清他,真是空长了几十岁,他感到痛心和懊恼。
  钱横向谦益行了礼,就亲切地说:“听说老师被诬受惊,学生特地从杭州赶来。”
  “请坐,请坐!”谦益只好也像以往一样起身还礼招呼着,“贤侄官居要位,公务劳顿,还亲自来看望老朽,实在不敢当。”
  “老师此言见外了,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况且学生又是老师族侄,岂能坐视老师受屈!横闻老师被捕,心中十分不安,深感有责出面营救,故而匆匆赶来。幸蒙所求之人都给了学生情面,愿意从中帮助,老师才得以出狱。今日除来慰问,也是来庆贺老师得脱缧绁之灾。”钱横说这些说时,是那么虔诚,是那么真切,不能不让饱经世故的钱谦益也佩服他的做戏本领了。
  钱谦益面对自己的敌人,又不敢当面拆穿他,予以痛击,他气得直哆嗦,拳头在袖中捏得汗淌。嘴里还得违心地说着:“哦!如此说来,是贤侄营救了老朽!真使老朽感到莫大安慰。”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接着说,“唉!不知何时得罪了小人,要如此加害老朽。老朽反躬自问,从未亏待过他人!”说到此处,他有点难以控制情绪了,激愤地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辰未到!诬陷好人,天理不容,贤侄以为然否?”
  钱横见谦益情绪突变,意识到不宜在此久留,不如敷衍几句,走为上策:“老师,何必如此激动,乱世之年,何种人没有,还望今后多加注意,小心为好。学生今日就不多打扰了,等回故里,学生再行登门拜望。告辞了!”说着便拱拱手,向门外走去。刚走了一步,他又停下转过身来,说:“老师,我忘了一事,嘉定谢玉春托我问候你。他已高中金榜,皇上英明,授以刑部主事!”
  谦益强制着怒火上蹿,点了下头,瞪着两眼,看着钱横走出了中门。他忍无可忍,将手中的茶杯向门口掷去,骂道:“伪君子!”
  谦益回到常熟家中,却仍然没有行动自由,要定期向地方官禀报交往动态。他只得闭门读书著述,与海上的联系也只得更为隐秘。
  一天,常熟知县将他传去。知县大人没有查问他的活动,也没问及他的交往,却询问起他家的庋藏来。
  “久闻绛云楼庋藏冠盖江左,很想一睹江南的书城哪!”知县像跟朋友谈心似的看着谦益的眼睛说。
  “随时欢迎老父母莅临寒舍。”谦益慌忙回答着,可他心却咚咚直跳,又忙解释说,“读书人谁家没一点收藏,冠盖江左,那是言过其实。”
  “本县有位身居按察使位的同年,”知县把按察使几个字说得很慢很重,“酷爱收藏,愿以重金换得绛云楼海内孤本——宋版《汉书》,不知尊意如何?”
  谦益的背心上不由得渗出了冷汗,是他们觉察了他卖书的蛛丝马迹?还是真有人想趁危敲诈于他?不管知县意图如何,也不能让他觉察出他内心的慌乱。他强制镇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绪说:“老父母大人,宋版《汉书》,老朽视之若身家性命,恕老朽直言,实不忍割爱。”他略顿了顿,抬头看着知县试探地问道:“不知是哪位按察使大人如此宠爱于它?”
一炷奇香插心烧(2)
  “既不肯相让,也就无须知道其名姓吧!不过,按察使大人可是非常企望得到它呀!”
  谦益回到家中,立即把河东君叫到楼上,关好门,把知县找他的事,详尽地说了。
  “不好!”河东君立刻联想到谦益的案子未能完全解脱,刑部还抓住古玩的事不放。也许放回谦益是为照顾新贵的面子,暗中仍在调查。在此种新旧交替、鱼龙混杂的特定历史境况中,何样的人没有?何样的事不会发生?她说:“尚书,此事不能等闲视之!我们卖书之事可能已被人觉察。那个愿以重金换得《汉书》之人,很可能就是你的高足钱横!他是想借此探听虚实。”
  谦益气得捶胸顿足,骂道:“无耻小人!”他心里很明白,一旦事发,不仅自己的性命难保,还要累及阖家无辜。他喃喃地自语道:“这将如何是好!”
  河东君说:“好在他们事先给了这个暗号。我们得立即采取对策!”他倚着书柜默默地站着,目光轻抚着室内的普版书籍和所剩无几的古玩,她的眼前幻化出一丛烈焰,蹿起的烈火猎猎地烧着,她被火光包围了!她控制不住心的颤栗,周身抖索起来,连连摆着头,好像要摆落异物那样,要把刚才出现在幻觉天地间的火光都抖落掉。可是,情急中升起的火光,是解脱困境的惟一决策。
  她不敢把这个闪现在心中的办法说出来。她明白,这对谦益将是多么大的打击和多么大的牺牲!
  迫在眉睫的是,假如知县要来一睹《汉书》,难道还能拒绝?不拒绝又拿什么给他们过目呢?岂不立即就证实了他们的推测、判断?牧翁现在仍未恢复自由,住在城里,在知县的眼皮下面过日子,一举一动都会有人报上去。他们与海上的联系不仅困难,而且非常危险了。从金陵回来后,他们也曾想到过谦益舅家馈赠的芙蓉山庄,若是能住到那里,就方便自由得多了!它远在三十多里外的白泖河边,直通长江,与海上往来非常便利;远离县城,也可避去许多耳目。况且,社会上对妇女的行动也不甚注意。她早就想独自搬往那里居住,和海上恢复正常的联络。只因为没有名正言顺的理由,害怕引起外界的怀疑,不敢造次行动。如果……她不就可以搬到芙蓉山庄去住吗!
  一想到他们有可能更多地为复国大业工作,她的勇气就被鼓起来了,她把她的设想告诉了谦益。
  “啊!烧掉?”谦益情不自禁往起一跳,奔到河东君跟前,两手使劲地攥住河东君的臂膀摇着,像是诘问,又像是要求,“把我们的绛云楼烧掉?!”
  河东君轻轻地点了下头说:“这是惟一能保全我们自己,又能保全我们这个联络点继续活动下去最为明智的决策,除此别无他路了!”
  谦益两手无力地垂了下来,他的筋骨仿佛被人陡然抽掉了。他想起了建筑绛云楼的日日夜夜,为建筑它,他所付出的心血;他忆起了每件藏品的经历;想起了同河东君朝夕晤对校书著述的情景,比之赵明诚和李易安在归来堂有过之而无不及的愉快生活;想起了他们共同校编《列朝诗选》;还有他们的唱和……绛云楼联系着他们的生命,他们的志趣,他们的事业,他们的欢乐,他们的忧伤……
  他突然变得像一头被击伤的雄狮那样,霍地抓住河东君的手,睁着泪光闪闪的眼睛,盯视着她说:“不!不!河东君!就没有别的路可走吗?”
  “尚书……”埋藏在河东君心里的痛苦像火山样爆发了!她扑进他的怀中,无声地抽泣着。好久好久,她才抬起头来,轻声地说:“你下去休息吧!”
  “我想多陪陪它们!”
  “你以为我就舍得它们?”
  他们再也没有说什么,就那么无语地对坐着,直到黄昏来临。
  “老爷,夫人!吃夜饭了!”阿秀隔着门轻声地呼唤着他们。
  河东君轻轻地应了一声,谦益却像没有听到那样,有如木头人似的呆坐着。河东君用肘碰了碰他,他也没有反应。
  河东君伸手挽起他说:“尚书,我们下去吧!”她凝视着丈夫的眼睛,吃了一惊,他仿佛在突然间老了十岁。他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步履踉跄。他跟着她,向每一只书箱都投去依恋的一瞥,像是向亲人们的遗体告别那样,眼里注满了混浊的泪水。
  他们走到楼梯口,谦益陡地转回身,像饿虎扑食那样,扑向一只紫檀书箱,泣不成声。
  河东君立即关好门,扶住他说:“尚书,别这样!会让下人看出来的。”
  她劝慰着丈夫,泪水也模糊了视线,她什么也看不清,捂着脸,把头抵到箱盖上,无声地哭着。
  他们的泪水在紫檀色的书箱盖上犁出了道道泪沟。
  谦益伸手向她索要钥匙,河东君掏出手帕,揩干了眼泪,打开了锁。
  谦益的手抖索着,把书一册册地抽出来,搂抱在怀中,又拎起袍襟,兜着,向楼梯走去。
  河东君立即上去拦住他说:“尚书,先放下,这会暴露……”她附在他耳边,小声地说,“待到夜深人静之时,我来拣出你最急需的和最珍贵的书。”
  梆声敲过了二更,仆妇们都已睡去了。河东君轻轻地摸出卧房。穿过过厅,从壁龛里取下一只纱灯,轻巧巧地上了书楼,开了锁,走进了他们的庋藏间。
一炷奇香插心烧(3)
  她将纱灯放到书桌上,就去拣书。
  拣了这部,又想拣出那部。
  书籍,向来被读书人看做食粮和生活,绛云楼里收藏的每部书,在河东君的心里,都占有着一席位置。她和它们,就像人体的血液和肌体那样,倘若没有书给予她的哺育和养分,就没有她热爱独立和自由的思想,没有她的抱负,也就没有她的现在!她也就无从明了“君为轻,社稷为重”,也就不会明了她和社稷的关系,有如小草和大地那样不可分离。没有大地,小草焉存?她爱书如爱自己的生命。绛云楼是谦益耗费巨资为她建造的,庋藏着钱氏的珍贵古籍和文物。这是谦益送给她最珍贵的礼物,凝结了他们两人的理解、爱和心血,成为江左儒生们仰望的书城、文库。儒生们把走进绛云楼视为一种荣耀。绛云楼中常常是学者云集,文章满堂。在这里,她度过了她生命史上最为光辉的岁月,留下了许多值得留恋的记忆!可是,它就要在自己的手里化为灰烬!这等于是自己放干维系自己生命的血液,是自己杀死自己的骨血、儿子和女儿!
  河东君被这种痛苦撞击着。她舍不得它们,恨不能把它们都转移出去,可这又是不可能的事。
  她抱起一摞书,摸黑送到楼下,放到卧室的桌上,又摸回楼上。
  更鼓有如夜的脉搏,无情地在黑暗里响起了。河东君两腿像灌了铅,再也爬不动楼梯了。她伏在地板上,借着纱灯射出的有似狼眼样幽森森的绿光,看着排排书箱,就像一个母亲看见了自己的骨肉拉进了刑场,她吃力地向儿女们爬去。
  她依次抚摸着所有的书箱。一边摸一边同它们喃喃告别:“别怪我,饶恕我;我是不得已才舍弃你们,你们若有魂灵,我求你们都来助我大明一臂之力!……”
  摸到最后一排,她心力交瘁,抱住一只书箱的一角,就晕了过去。
  “梆——梆——”
  昏沉的黑夜在梆声中震颤着,她被四响的梆鼓惊醒了!她慢慢站了起来,走向桌边,擎起纱灯,摘下纱罩,烛体已快燃尽了,几串蜡泪滴落到灯座上。她把纱罩慢慢移向灯焰。
  她的手剧烈地抖索起来,纱灯罩随着抖动,怎么也接触不到火舌。
  她突然想一口吹灭闪烁不定的烛光,救下她的宝贝。
  灯焰中,突然走出一个个熟悉的身影:卧子对她冷笑着;存我满脸鄙夷的神情:黄毓祺挣扎着爬到墙边咬破手指在狱墙上书写绝命词,高吟着“……示幻不妨为厉鬼……”慕嫩娘向敌将喷吐血雨;菱妹子那好看的眼睛逼视着她说:“只要同心协力,也能把他们赶回去!”她的手停止了颤抖,纱罩燃着了,她紧咬双唇,闭起两眼,把它扔进了废纸篓。
  纸篓冒烟了,吐出了火舌,她慢慢地退到门口,把门锁上了!她胆战心惊地回到楼下的卧室中,六神无主地在室内踅来踅去,窥视着楼上的动静。
  火舌像魔鬼吐出的毒焰,最先从窗口喷出来,舔舐着重檐飞翚。
  一夜未眠的谦益,怀里抱着一摞书奔出绛云楼,哀号着:“失火了!楼上失火了!快起来呀!快救火呀!……”
  仆人们仓皇地从床上爬起来,有的没穿外衣,有的掉了鞋,一齐向绛云楼奔来。
  河东君首先奔进女儿房间,摇醒酣睡的奶妈,从摇篮里抱起熟睡的女儿。
  阿贵拎着一桶水冲上楼梯,仆妇们紧跟着,可是,火势正向楼下蔓延,火舌从板壁窗口往外蹿钻,封死了上楼的路,无法前进。他们只得退到楼下,见到什么就往外抢搬。
  突然一声巨响,有如地裂山崩,主梁坠塌下来,顷刻间,火势腾空而起,吞噬着整个大楼。绛云楼化作一股冲天火焰,接着是“轰”的一声,主柱也倾倒下来,火光映红了半边天空。人们只得干瞪着眼,无可奈何地看着大火疯狂地肆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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