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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层楼

_3 尹湛纳希 (清)
第二十回 松月轩独琴律自和 教谕斋双玉声相抵
  话说璞玉见德清赌气睡了,心中也自疑惑起来:“如说必无,也似必有,若说必有,又不曾目睹。”只觉心中闷闷的,回到自己房中来,也不言语,倒在常卧的榻上,默默盘算,也昏昏睡去了。
  且说,那日琴默坐在玻璃窗前做针线活儿,只听春风拂窗纱,鸿雁唳晴天,思量:“雁雀亦且念其生身之地。”不觉手乏,丢了手里的活儿,欲寻姊妹们闲话,以解春困,便领了凭霄往凭花阁来。恰逢德清睡中觉,遂回身走入介寿堂西穿堂往璞玉屋中来。原来璞玉住在东耳房后,别一小院中,三间向阳四面出檐的房里。琴默掀起帘子进来看时,外间无人,内间里福寿独自坐在窗前地炕上打络子,璞玉也躺在榻上睡着了。福寿见琴姑娘进来,便起身去推璞玉,琴默忙摇手止住,坐在一旁椅子上,低声问道:“孟嬷嬷那里去了?”福寿笑着悄悄的道:“今天一早回家看他孩子去了。”说着倒上茶来,琴默起身接在手里,端着茶碗,一一看那四壁上贴的璞玉闲时所写的字,在各色圆的方的纸上写着:
  书画情趣
  情趣宜人,洁室名典,清风朗日,明窗净几,
  疏林修竹,山间溪水,深厅名香,谈今论古,
  天下太平,家主不傲,睡醒方起,病体新愈,
  赏鉴怪石,对坐奇岩,瓶花除绽,新丝慢卷,
  雪花洒窗,才女藏书,与共风月韵调之人是也。
  厌人恶魔
  黄沙蔽天,尘埃落砚,漏屋雨水,老鼠窜闹,
  爪间污垢,油泥沾手,粗劣图画,暖昧题目,
  世俗闲话,喷嚏流沫,晦暗烛光,朦胧醉眼,
  涂鸦图书,庸人来挠,轻易告人,强索骗取,
  蠹虫嚼书,奴婢林立,争论货价,巧言令色。
  闲人忙事
  戒杀救命,种竹灌花,俯瞰池水,仰观风筝,
  观雀踏枝,看鱼跃渊,开卷叠书,壁琴风响,
  月下闲步,静听钟声,夜听蟋蟀,晨闻布谷,
  焚香烹茶,闲坐山石,近闻黄鹂,远听箫声,
  拄杖独游,犬吠远村,瞩云入谷,溪水注河,
  视蚁搬运,喜看蝶飞,岩间水滴,视虫蜕变,
  养花录书,楸枰声响,自学经史,独看奇文,
  隔水闻乐,月下歌声,倚案闲坐,靸鞋忙出,
  竹声相抵,松风入耳,深夜读书,笔落诗成。
  琴默看犹未竟,忽听璞玉睡在床上,梦中大声叫道:“璞玉往那里去?璞玉回来!”琴默听了大惊。
  原来璞玉梦中走入一坐花园,见与自家花园一样,心中自忖:“除了我们会芳园,竟又有这么一个园子?”正疑惑间,忽然从那边走出几个女孩儿来,都是丫环妆束。璞玉又惊异道:“除了妙鸾、福寿、玉清等人外,也竟有这一干人了?”只见那些丫头们笑道:“璞玉你怎么了?如何便回来了?”璞玉只当是说自己,忙向前道:“我无意中信步到此,不知这是那一尊府的花园,求姐姐们带我逛逛呢。”那丫头们笑道:“原来不是我们的璞玉,看生得怪干净,嘴也倒乖觉。”璞玉听了,忙问道:“你们这里也还有个璞玉?”那些丫头忙道:“璞玉这名,我们奉老太太之命,为保佑他消灾长寿而叫他,他听见我们叫也欢喜,你是那里来的小厮,也学我们混叫起来?可要仔细打烂了你的臭肉!”又有一个丫环笑道:“咱们快走吧,倘或叫璞玉看见了,又该说我们和臭小子说了话,熏上臭味了。”说毕,大家一径去了。璞玉心中纳闷,道:“从来没有这样说我的丫头们咧,这里如何这等厉害,莫非又有个我这样的一个人了不成?”一头想一头又走到一所园中,心中诧异道:“除了我们松月轩,竟又有这么个院落?”遂上了台阶进入房内。只见榻上躺着一个人,那边有几个女儿做活儿,也有在地下踱着的,正自惊讶看时,只听躺在榻上的那个少年,忽然长叹了一声,一个丫头笑问道:“璞玉你不睡觉又叹甚么气?又是怕上学胡思乱想了?”璞玉听了这话,心中甚不受用,又听那榻上少年说道:“我听见说,北边忠信府里也有个璞玉,性情儿也和我一样,我不曾信。我方才做了一个梦,梦中走入忠信府花园里,遇着几个丫头,都叫我臭小子,总不理我,我好不容易寻到他房中,他又正睡着,只存其皮囊,真性却不知往那里去了。”璞玉听了这话,忙向前说道:“我因寻璞玉到这里来的,原来你就是璞玉了?”榻上的璞玉忙站了起来,拉着璞玉的手笑道:“原来你就是璞玉?这可不是在梦中了。”璞玉道:“如何是梦呢,真而又真的。”话犹未了,只见有人来说:“老爷叫呢。”两个璞玉齐吃惊,一个璞玉往外就走,一个璞玉忙叫道:“璞玉往那里去?璞玉快回来!”
  说着挣扎起来。福寿等在旁,见他梦中自唤,知是魇魔着了,忙推醒他来问道:“甚么璞玉在那里,璞玉在这里不是?”此时虽醒,神思尚自恍惚,指着门外道:“璞玉才走出去了。”
  彼时琴默早忙入内间来,笑道:“璞玉怎么了?”璞玉见了琴默,心中方清醒,忙坐了起来,让琴默坐了。揉了揉眼,把方才梦中纷繁情景,一一说了一遍。犹自惊疑不定,便央琴默解释解释。琴默笑道:“那都是出于你的疑心罢了,不然如何说世事如幻梦呢,人之迷妄岂不是说‘如痴人说梦’吗?我们自身也总在梦寐之中,所以梦中之事不可据而信之。《黄帝内经》有云:‘阴盛则梦大水而惊骇,阳旺则梦烈火而嗔怒,阴阳并发而相杂则梦争斗。上发则梦飞,下沉则梦堕,饱则与,饥则取,肝火盛则梦怒,肺金盛则梦工,此定理也。’《东莱吕氏》中云:‘交象事成,应魂为梦。虚浮则梦飞,厚重则梦沉,枕带梦蛇,枕冠梦鸟,将阴则水,将霁则火,将病则食,将忧则歌。’孙真人《养生论》中云:‘凡梦者,神魂沉于五脏,心意纷繁所由生也。入夜则神魂静肃,故觉诸行相克而为梦。午夜前之梦,其验也远,午夜后之梦,其验也近。’《习学记言》中有云:‘如欲无恶梦,勿食自身属相本命之物及鱼鳖牛狗等肉,勿起怪乱横逆之心,首枕向东,以受旺气,向外卧则神静而无梦矣。’《茅亭谚语》中云:‘盲人无梦,愚夫寡梦。’庄子所谓‘至悟者无梦’,盖言至德君子因其无欲,故无梦也。庸人之怒恼贪欲无穷,是以固结而为梦,凡百灾厄无所不梦觉之也。你方才此梦,一则出于所说所闻,再则由于你对面放的那个大镜子所致。”璞玉点头,举目看时,原来那个大照衣镜,正放在对面,影子全照在里头了。疑念方释,也自笑了。
  福寿笑道:“原来是为这个,怪道老太太常说‘小人儿屋里不可多放镜子,人小时魂不全,镜子多了睡里惊恐,做胡梦’,就是这个道理了。如今恰又对着大镜子放着那床,有时撂下镜套子还可。越往后天气越热起来,每日都要倒着睡的,那里能常常想着。眼见得这会子已忘了撂下了,敢是大爷刚躺下,对镜看着影子玩来着,所以一合上眼就颠倒胡做起梦来了。不然如何叫起自己的名字来了呢。不如明儿把这床搬到外屋里好。”正说着,小丫头们捧过漱口茶来,璞玉漱了口,擦了脸。
  琴默从楠木雕桌上拾起一本书来看了,笑道:“这是个甚么东西,书不是书,画不是画,混画了些三棱四角的图儿,是做甚么的?”璞玉侧着身子看了,翻过那本子的前几页,指着上头写的字道:“这叫‘七巧图’,是新近出来的,昨儿一个朋友送我的。大小共七块铜,大三角两个,中三角一个,方的一个,斜角一个,(译者注:此处有脱文)七块不增不减摆出下列的这些图样来,看去虽然是一个玩艺儿,内中倒藏着些智慧。我昨日做了两样,第三个没做出来,也就放在一边了。姐姐拿了去闲时摆摆看,解闷倒比九连环好多着呢,不象那个做了一回解过去就完了。”琴默道:“也不可轻看了九连环,若寻不出机关来,也是不容易的。我倒不曾见过这个,带回去好歹摆摆看。”正说着,上房来人叫吃饭,璞玉遂把七巧铜与图本递过来,琴默给凭霄袖了一同出来。
  再说,次日那祁太太真个亲至贲府来,见了老太太。当时璞玉正在海棠院与琴默摆七巧图,忽见熙清笑着走进来道:“哥哥你可见了那个祁太太了不曾?如今在上房和老太太坐着说话呢。我忽然见了,唬了一跳,身上肥胖胖的,足有大缸那么粗,脸象个大盆子,若是长起胡子来,就和咱们庙内的白脸金刚一样了。”一头说着一头笑。因璞玉也想见那个璞玉,遂忙推开了本子,同熙请跑到介寿堂后槅扇前来。忽然抬头看那祁夫人时,果然生得肥脂,叠颏连颈,圆咕啉吞的坐在那里。想起熙清方才说的话,忍不住失声笑了。熙清也在身后嗤嗤的笑个不住。璞玉越发忍不住,忙转身跑了出来,与熙清对着面,弯着腰抚掌大笑不止。幸而那祁夫人,正与老太太说着多年未能相见的话,所以没看见他们出去。不一时老太太命唤璞玉来,璞玉好容易忍住笑,方走进去跪下请了安。那祁夫人见了璞玉大喜,拉起手来问:“属甚么?几岁了?念了几年书了?”正一连问个不了时,只见从垂花门传进来说:“老爷叫璞玉出去见客人呢。”璞玉听了,忙整衣冠出来。
  原来祁府的璞玉,跟他母亲来,先入书房见了贲侯。贲侯问了他父亲好,在路走的日子等。茶毕,又说了些人情世道的话,便叫璞玉出来。二人见了,因不知谁大,便握手相揖了。
  贲侯将二人端详了一会子道:“你二人乃是同辈兄弟,不可见外,璞玉领你这哥哥去见过老太太,往你书房去待饭。”璞玉应声“是”,领着客人璞玉入介寿堂来。
  当下,内院女孩儿们要看两个璞玉相会,云集而来。但见贲璞玉因是主人,在右边让着一步走,祁璞玉在左边略进前走着。二人身段仪表,虽也相仿,然那祁璞玉气概轩昂,行动举止颇觉威武。容长脸儿,面色微红,皮肤似略粗些。再看贲璞玉时,面白如玉,举止温雅和顺,但比祁璞玉略矮,终似柔弱些。众人暗暗笑道:“眼见得显出一文一武来了。”
  祁璞玉几个箭步进前,请了老太太、金夫人安。老太太分外亲热,叫到身边笑着问话,祁璞玉高声朗朗的对答着。丫头们倒上茶来后,老太太命坐在身边椅子上吃茶。祁夫人问道:“老太太必要叫我们住几日方回去,把箱笼包裹都搬进来了,你们可把行李卸了不曾?”祁璞玉起身回道:“方才这里的伯伯也这么吩咐了,儿子想请母亲示下。”老太太道:“这又请甚么示下不示下的,这么多年了才来,一见了面就想离去是没理的事,快吩咐外头的把行李卸下来。”贲璞玉忙回道:“方才老爷吩咐,把这哥哥的行李都卸在东边小书房教谕斋里了。这会子想已整治完备了。”祁璞玉遂告辞出来,和贲璞玉至教谕斋坐下。瑶琴、宝剑等拂几案,安怀箸。贲璞玉见祁璞玉的仆从们都是些新帽缎衣的伶俐少年,心下想其家业富足并不虚传。那祁璞玉见贲璞玉锦服玉食,俊童姣蜱,心中也自羡慕。自忖:“见此子外貌,倒不曾愧负他的名字,但不知其聪敏所学如何?”欲寻个题目来试试,一时又想不出来。忽然想起他的姓来,遂笑道:“我自幼听得尊兄大名,也是前生有缘,久欲飞来此处,立谒兄长尊颜,请垂明教。今日天幸得见,真个缘分不浅,况且我二人年纪名字性情无不相同,也是一件奇事,敢问吾兄,尊姓原是百家姓上‘丁宣贲邓’的‘贲’字,如何读做臂?这事兄弟疑之日久,敢请尊兄指教。”
  贲璞玉笑道:“这一字尊兄那里不知道,只因欲知小弟所学罢了。虽然如此,既蒙兄长下问,不可不回禀。兄弟闻这字,可读做班、贲、宾三音。读‘班’者,据傅氏《释文》云:贲古班字,文章皃。读‘贲’者,《尚书记》孔安国注云:‘虎贲’兽名也,最猛,故称精兵为虎贲军。读‘宾’者,《后汉书》云:谏议大夫崔氏,居有诵训,出有旅贲。诵者读也,训者教也,‘旅贲’者训人之木铎也。又读瀵,龟之三足者名贲,食之死人。又读‘妃’,《地理志》云:东海有湘贲郡,周勃曾令其地。又读‘陆’。其读‘臂’,则愈明矣,《易经》卦名也,‘序’‘杂’二卦,合为‘贲’卦,贲者饰也。何以谓饰?因其内明而外有序,文明各得其分,故谓有饰也。《断卜》云:饰者,柔来以文刚,故通也。刚升而文柔,故往地有微缘,盖天文也。止于文明者人文也。详天之文而察时变,观人之文而化育天下也。《形卜》云:山下有火而为饰也,大臣据此以明众治,不敢绝犯也。由此观之,‘贲’字之义大矣,非可轻问者也。但愚弟所疑者,我们‘璞玉’这名字,虽说是未琢之玉,终不解其何义,虚度了这些年,今日幸遇明兄,又是同名,想是已至明了的时候了。望乞垂教,以开愚弟茅塞。”
  祁璞玉先只问了一个字,见贲璞玉旁证博引说出那么多的经史典故来,早已听得呆了,越发引出《易经》来时,已头疼起来。继而又见他问起那两个字,呆了半晌方勉强道:“玉乃出于昆仑之崖,这‘璞’字,不过是说里玉外石,不现其美的意思罢了,如何还有别的道理?”贲璞玉微笑道:“尊兄可看过《广域记》?”祁璞玉原不曾留心学问,自知不敌贲璞玉,忙转话头道:“我原不曾看过那些闲传小记,况且我们老爷自幼教我以畋猎骑射为重,所以纵巨著正典也不曾苦攻。想你我都是世代武职人家,圣上倘用我们,也只看弓马如何来取用罢了,并非从经书上试选,只务自己所事之业罢了,那里还用许多诗云子曰呢。”贲璞玉见话不投机,忙笑道:“是,是,尊兄所教极是有理,小弟也欲学习骑射呢,虽读了几卷书,因弟秉性愚钝,只为明理而已,断无以此猎取功名之之意。”二人谈笑间吃毕饭,闲坐吃茶。
  且说,祁夫人唤了众姑娘们来相见,见琴默模样儿、性情儿及聪明福分,超出众人,心中着实羡慕起来。乘间向老太太问道:“琴姑娘可有了人家儿了不曾?”老太太道:“听说还不曾许人呢。”祁夫人心下喜道:“不知他家父母要找何等人家?”老太太早解其意,忙道:“也不管甚么样人家,女孩儿家,也都有其一定的姻缘。”当时,因金夫人早已回自己屋去了,祁夫人遂起身要寻他说话,别了老太太带着姑娘们,往逸安堂来了。欲知明珠连那玉,且待下文说分明。
第二十一回 赖夙分恶遇变良机 依前缘悲惋化痴情
  且说祁夫人叫丫头们引路往逸安堂来,金夫人忙迎了出来携手入房归坐。茶毕,祁夫人欲提亲事,一时又不知从何说起,正寻思时,贲侯从外走进来了。
  原来祁夫人小于贲侯,故见贲侯进来,忙起身问安,二人遂归坐叙起家常。忽然绵长来了道:“老太太唤福晋太太暂来一来呢。”金夫人不知何事,忙至介寿堂来时,只见老太太带了眼镜看历书,桌上放着一个小锦匣儿,地下只站着妙鸾一人。老太太见金夫人侍立,遂放下历书道:“祁夫人向你说了甚么话了?”
  金夫人道:“也没说甚么别的话,刚进去坐了一会子,老爷就进来了。”老太太道:“方才他问我,琴丫头有了人家了没有,便起身往你那边去,看样子似有为他儿子下聘的意思。因你是他的姑母,莫不是和你商议去的?”金夫人道:“虽然和我商议,他父母都不在此,我也不便做主依允的。”老太太道:“虽然如此,起了话头儿便启了事,方才问我时,我已失口说还不曾有人家儿了。我才看历书,今日便是天德,上好的日子。我心里早想着一件事,直到如今没说出来,这会子再不说也使不得了。我看琴丫头的模样儿、性情儿和我们璞玉是天生的一对,不可坐着错过了良机,不可坐视失口于别人。炉丫头的聪明俊美虽不在琴丫头之下,只是口角轻快,性情浮躁,终不如琴丫头有福分。再说我的外甥女儿圣丫头倒是极相当的,虽然如此……”说到这里颜色有些变了,迟疑了一会子,方道:“也有分别,再三想来,没有再比琴丫头配得上的了。如今又到了不可不赶着定下的地步,你觉着怎么样?”
  金夫人见老太太言语里有些嗔意,欲回先前已给炉梅插簪的事,又恐老太太责怪自作主张,又想老太太没有不听说的,因勉强道:“这也是老太太的深谋远虑了,只是这里没个相当的人为那丫头做主,怎么就能定下呢。”老太太初时见金夫人言语迟迟,心中已不受用,如今见他这么说,越发不悦起来,遂道:“也不是说就下定采礼,你如何就知道他父母不愿意给这里了?我这也不过是先应个景儿,防着别人开口的意思罢了,偏除了你侄女,我的儿子就不得媳妇了不成?”金夫人见老太太真个沉了脸生起气来,心中慌恐,忙应:“是,是。”不敢再言语了。
  老太太吩咐唤姑娘们来。不一时,德清、琴默、熙清等都来了。老太太先问了他们几句话,方向琴默笑道:“你耳上戴的那环儿,看来虽然精细好看,到底不起眼,亦且不似个大家儿太太小姐们戴的东西。”因指着放在桌上的小匣道:“这是我小时素常戴的一对珠坠儿,取下你那环,换了这个戴上。吉祥的东西,好增你寿数。”妙鸾遂即向前摘下玉环,老太太又看了金夫人一眼,金夫人忙开了那小匣,取出那绿松石盖的珠坠儿来,戴在琴默两耳上了。琴默不解其意,慢慢跪下磕了头。妙鸾、秀凤等只顾悄悄捂着嘴笑。
  且说,金夫人归逸安堂后,贲侯问道:“老太太唤你去为了何事,如何这半晌才回来?”金夫人笑道:“为给琴丫头挂坠儿的事叫的。”贲侯问道:“挂甚么坠儿?”金夫人道:“不知怎么忽然想起来的,先前也曾因迟了璞玉的亲事,说了我好多不是来着。”祁夫人听了那些话,见此光景,已解了八分意思。知事不谐,遂止了聘琴默的念头,不提。
  再说老太太趁此一怒,次日便命贲侯备了车马,差往西河郡接贲夫人母女去了。祁夫人知这里要来客人,住了两三日,便欲辞归。向老太太说了,老太太笑道:“我接我女儿来,原是因为你来了,姊妹们多日不见,趁着这机会互相见见面,以尽多年思慕之心的,想是不过几日必至,如何不等一等,却这般匆忙?”
  祁夫人道:“孩儿自来,已住了好几日了,也不知道姑老爷如今在家不在家,去的车马接得来接不来也说不定。而且我出来时,我们老爷说要往鸣凤州去,所以曾吩咐我们娘儿两个:多则十日之内必回来的。如今算将起来,赶到家也得十天了,再不可不起身了。”
  老太太听了断然不许,因此只得又住下。过了两日,不见接贲夫人的车马回来,且无音信。祁璞玉也时时进来催促,老太太无奈何,只好设筵为他母子二人饯行。
  不料祁夫人起程的次日,贲夫人真个带着女儿来了。忠信府阖府大小都出来相迎。老太太见贲夫人比那年来时胖了好些,心中欢喜不尽。贲夫人见老太太年虽愈老,面色红润,身体硬朗,心下也觉欣慰。贲侯、金夫人等也欢欢喜喜的互相厮见。德清等姊妹们,也因相幕日久,与孟圣如携手谈心,亲热非常,不必赘述。
  内中惟璞玉听他们来的消息,只喜得手舞足蹈起来。在介寿堂贲夫人跟前站了片刻,见人多,遂转身入西屋内来。问了圣如好,再问沿途中耽延之故,二人对面相视,心中说不尽的亲热。
  孟圣如笑道:“那年兄弟送我时,脸色原比现在白了,如今这一两年间,身材虽然长了好些,脸色却如何这般红了?”德清笑道:“去年冬天因公到外边,成了大黑子回来的,如今这还是变白了呢!。”圣如又笑道:“岂知这世上真个也有一样的人呢。我们此次来的道上,遇着一群骑马的,仆从们都系着红裙子,前头走的一人带着一把绿鞘刀,后边跟着的一个,在马上驮了鞴着红毡的行李。当中走的一个骑着高头白马,穿着黑绒掐牙的鹿皮白坎肩,下身也系着鹿皮裙子,年纪也不过十四、五岁的光景,远远看去和我们这个兄弟一模一样的。只是身材略威武些。挺着胸堂,倒象学唱戏的武生似的。走近前来,行过车旁时,我们太太几乎不曾叫了声璞玉,幸而我眼尖看出来,忙从背后扯了一把才止住的。那人在马上端详来着,走过去后,一个骑马的问明了我们后边的从人们,那人便驳转马头加鞭纵马过来,到车前跳下马来了。这里去的高亭回明了缘由,停了车后,我们太太方知其所以,忙掀车帘子相见了。说是甚么又是这里老太太的姐姐生的侄女的儿子?亏我记着我们这兄弟是个白脸子,所以没弄错,若是如今这脸色也许错认了呢。”熙清笑道:“人们都说和我们哥哥一模一样的,我也曾信来着。那日他们一处走时看,那里是一样的,不但面庞不同,况且身端也极不相同。常言道‘远看不如近比’,可是真话呢。”璞玉站在地下笑着问道:“姐姐看着那个璞玉究竟比我如何?”圣如大笑起来。璞玉见他不说,再三盘问,圣如只是摇头不语。璞玉再追问时,琴默从旁啐道:“说是强似你十倍呢,不但模样儿好的多,并且身材也象个男子样,不似你象个女人。”璞玉听了,遂转身笑道:“那你如何不和他……”说到这里,见琴默放下脸来,便不言语了。德清问道:“那璞玉和他母亲祁姑母同去的,如何分开了?”圣如道:“倒不是分开了,原是将祁太太留在打中火的地方,先去安排下处的。那时我们也要打中火,所以那祁璞玉回马跟着我们回他打中火的地方来,差一从人带着行李前往宿处,又差一从人驰马回往打中火地方报了祁太太,说知我们来到的事,请在客店里候见。幸而我们相逢处离店家不甚远,走不上二里路便到了店里。那祁太太早已备饭等候了。一见我们太太,老姐儿两个拉着手,一语不发,先哭了一场,哭罢,方点烟叙话了。那祁太太可真是个好性子,一见我就拉着手问长问短的,慈爱非常,比至亲骨肉还亲近。分手时又请我们太太归途必到他家。我们太太说绕道不便,他执意不从,又叫他儿子跪下请,等到我们太太答应后才磕头起来的。后来路上听说,我们这二十多人一干人马的用度都是他们开销的呢。”德清笑道:“慢说你们一干人的用度,就是开销你们一路的盘费,又有何难?我们这一郡第一个有名的财主呢。”璞玉又笑问圣如道:“那么,姐姐你们归沿一定是到那里去的了?”话犹未了,正遇贲侯出去,听见西屋里璞玉说话,遂唤了出来,低声喝道:“这畜牲,不在你姑母跟前伺候饭,只顾在姑娘们群里混甚么?”璞玉大惧,忙入东屋去了。
  彼时,贲夫人正和老太太说着赶路遇祁夫人之事。金夫人命丫头们放桌安箸,亲手斟上一杯酒,献与老太太。老太太吩咐叫姑娘们过来,也命金夫人在这里吃饭。上席坐了老太太、贲夫人、圣如、琴默四人,地下高几上坐了金夫人、德清、熙清、璞玉四人。一时饭毕。因琴默占着海棠院,遂叫贲夫人母女在翠云楼安歇了。圣如的丫头梨香、凤梅等搬运箱笼细软时,璞玉见了笑道:“妙人们都来到了。”梨香冷笑道:“妙人们这会子也不是自己来的。”璞玉知他们疑心自己不喜欢他们,也不分证。
  且说从此璞玉又有了一个知心人,每日下了学,即往楼下,与圣如说笑。有时往海棠院,琴默虽也相敬如故,然自那日老太太给他挂坠儿后,究竟腼腆了些。况且如今璞玉又有了个密友,遂顺水推舟,撂过一边了。两人相逢时,虽也说话,毕竟不怎么亲热了。璞玉虽然也看出了那般光景,只当是女人家常情,不以为怪,却不知他别有一段缘故。因此,双方越发疏远起来了。
  一日,金公那边,专差人来请了老太太安,问了贲侯、金夫人好。为与其旅侄金绍聘定德清,送过花红酒礼来了。金夫人在逸安堂同琴默一一点收从娘家寄来的东西,见全家大小人等都有礼物,只没有炉梅的,金夫人便疑惑起来,出到正堂坐下,叫寿儿唤入从娘家来的管家来,问过了家中兄嫂及及家平安,又盘问:“自下边的媳妇丫头们起,都有信简问候,为何只没有炉姑娘的?”那管家回道:“二姑娘如今病着呢,想是为此不曾具礼。”
  金夫人大吃一惊,问道:“炉姑娘怎么病的?”管家回道:“奴才也不知道是甚么病,但听大夫们说,病虽久延,却无妨碍。”金夫人忙问道:“何时病的,多久了?”管家问道:“约摸自今年正月病的,二月一个月不曾理会,听说自本月起,日间多是躺着呢。有的大夫说,过了立夏就能见好呢。”金夫人愁眉双锁道:“这也是妄谈罢了,病人总是见热越重的,那里能够不医治入夏倒好了的呢?如何病了不赶着快治,耽搁了这么多日子了呢?”
  管家道:“起初大夫们说是咳伤寒来着,到了如今又说不是了。”金夫人啐道:“呸,那样的大夫还算个甚么大夫!如今究竟当做甚么病治呢?”管家道:“如今当肺痨治着呢。”金夫人问道:“饭食如何?瘦了不曾?你们大太太怎么样?”管家回道:“饭食的事奴才不知道,这二月里往庙里上香时,奴才们见瘦了些,看那瘦的光景,想是饭食也不太好呢!大太太成天家拜佛,到处请僧念经不止。”金夫人听了此话,遂低了头,半晌不言语。管家见金夫人愁容可掬,因又慢慢回道:“这病多般是去年秋天,自这里回去的途中着凉上得的,又添了些症侯,奴才听家里的说,才知道成了痨瘵。我们老爷也已不用那些大夫,竟差人往木兰山取茸角去了。姑太太也不必忧心,赶到奴才回到家时,差人想也回来了。若果然诊为痨瘵,只怕不得茸角罢了,若有了茸角,不久即可痊愈的。”金夫人点头,命管家吃了茶出去了。
  琴默在内间,听了这些言语,已知炉梅患病的原委。至亲骨肉,岂不挂怀!只因为他自寻病苦而叹气。金夫人自外屋走了进来道:“大姑娘,你可听见了方才说的这些话?”琴默忙笑道:“姑母也不必为此担忧,我妹妹原是有点痨病的,又因去年秋天回去时,那几日真个也冷些,所以中了邪风得的。纵有了别的病,我们老爷也知道医理,想也无甚妨碍,未必就重起来。”金夫人听了,方略放了心。
  午时璞玉下了学,来到自己房里,脱了夹衣便往外走。福寿道:“忙忙的又往那里去,上房里还没搬饭来呢。”璞玉也不言语,只顾往外走。福寿从身后扯住道:“且住,你可曾听见了一件事?”璞玉已走到门首,方止步问道:“何事?”福寿哼了一声,笑道:“何事!事倒与你无干,只是听说炉姑娘病的将要死了。”璞玉听了此话,吃了一惊,忙回身问道:“怎么说,炉姑娘病了?你听谁说的?”福寿回过身去道:“我也没听谁说,甚么时候他死了,你才听说呢。”璞玉心中慌恐,跟着福寿问道:“福姑娘,你实告诉我,这话终究出自谁口?”福寿冷笑道:“你也不必问谁说的,且同着眼前的人说笑玩乐就完了,又问已去了的姊妹做甚么?”璞玉越发焦躁起来,扯着福寿的衣袖叫他坐了,央求道:“好姐姐,你实说与我,我如何不想已去的姊妹呢,只没说出口罢了。终是如何病的,此刻可好了不曾?”福寿见他坐了下来,方说道:“不然我也听不见的,因今早听小丫头们说:建昌来的人给我带来了炉姑娘的丫头画眉送的东西。我往逸安堂去取时,听玉清姑娘说的,那人说:自今年正月起就不好,二月一个月没甚管,久而久之,到了三月便躺倒了,不怎么吃东西,瘦的很厉害呢。”璞玉听了,好似头上倾下一桶冰水来,直凉到脚底。又忙问道:“姐姐的话可是真的?”福寿道:“好没意思,难道我平白的咒他不成?如何不真,只看炉姑娘没给我们这里一个人送礼物,也可知道了。”璞玉道:“哎哟!这么说是我害了炉姑娘了,这病好了便好,苦或越发沉重起来,可了不得。”
  福寿道:“重起来是一定的了,你只顾终日过着快活日子便罢了,又何必管他重与不重呢?”璞玉道:“这是甚么话,他若有个三长两短,我一个孤鬼儿还活着做甚么?”说到这里,声音颤抖,眼中流下泪来。福寿道:“嗳哟!你倒成了小孩子了不成?人家在那边病着,你如何却在背地里招不祥?”璞玉道:“非我招不祥,想我二人,自幼意气相投,亲热不比别的姊妹,别人不知道也罢了,你是知道的。且不说别的,那年因炉姑娘恼了我,总不理我时,我求你去访画眉,以寻释怒之计,这你还不知道了不成?”福寿道:“你那时既那般好,后来琴姑娘来了,又如何不理他了,及至他去时连一句话也没有了呢!你这一种性子,慢说炉姑娘恼,我从旁看着也觉不平动气呢。”璞玉急得捶胸捣膝的道:“啊呀!这可真真是难事了,我如何见了琴姑娘便忘炉姑娘呢?这不过都是你们随心所见的,又说不理他是甚么话,难道只有并肩携手连膝坐着才算得理了不成?我们比别人亲近,原是出于心意相合之故罢了,断无淫心邪念。姑舅姊妹,虽非骨肉族亲,也是血缘相连的,我们院里非但没有那种行径,况且若或露出些许来,炉姑娘也不那么看待我了。有一等愚贱之辈,不知我们的事,偏又与他们悖伦乱纲的言行一般相看,见我们互重互敬,倒以贱卑秽污之言猜疑,若真个有手足厮磨之事,越发不免说成真实的了。再说他去时,连句话也没有,这虽说的极是,我当时只因有事相缠,不得工夫之故。后来忙着过去,欲说一两句心里话时,又因炉姑娘移至海棠院,与舅太太在一处了,所以不曾说得一句话。这倒实是我的不是。”福寿听了这番大议论,也便无言,躲到一旁去笑道:“君子自知君子心,对着我们这等愚昧之辈,也无须说那么多大道理。”
  璞玉也没听真切,没情没趣的走了出去。欲往逸安堂细问玉清,方走到门首时,只见贲夫人同着贲侯、金夫人共坐叙话,锦屏、玉清等在下伺候。料他们不得闲,遂径往西去,走入绿竹斋护绿门,便觉心酸。悲悲戚戚入了内间,坐在炉梅常坐的那张椅子上,抬头见了炉梅在画上的题诗中“心头悲怆多一俦”一句,如同万箭穿心,泪如泉涌,独自一人不言不语的哭起来了。常言道:“世间苦事莫若哭,无言之哭最为苦。”璞玉这一哭,真个是:
  流泪眼看流泪诗,断肠心忆断肠人。
  璞玉哭了一场。自忖:“炉姑娘的病,别人虽不知道,琴姐姐必听说了,且去寻他问个端底。”想毕,遂出绿竹斋,无精打采,迤逦往海棠院来。
  当时,正值暮春下浣,天长日暖,但见淡云笼空,日色将晡,和风扑扑,轻尘满院。璞玉心中愈觉郁闷,来到海棠院时,寂然无声。掀起门帘子,见反扣着槅扇门,知琴默不在家。推门走进来看时,屋内洒扫得清净,幽静无比。入东边纱橱内,只见炕上铺着绿绒褥子,靠东壁放的花梨木条桌上,正中放着碧玉高炉,南边是绿松石镂瓶,北边是红玛瑙盒儿,壁上依然挂着那幅水月观音像。西边放着藏书的铁梨木长橱,上边摆了古皿茶具之类。
  璞玉随手拿起一两件看,都是真正汝窑细瓷的,况其托盘都是海棠、梅花式样的各色玻璃做的,精美异常。只因春日天气,橱上落了些细尘。遂即除下巾子慢慢掸着。见了一个插花的大角瓶北边放的紫檀木方匣,自语:“不该放在这里。”双手捧起来,送到窗前小几上放了。自忖:“这才好了,琴姐姐看了,可知我诸般都替他尽心的。”想毕,转身坐在琴默素昔躺的半旧绿缎绣花条褥上。长春天气,居此深院,在此幽静房中,想起与琴默二人相亲相爱的厚谊,也不在炉梅之下。想到其间,不觉衷心油然,推琴默的黑缎圆枕,枕上去,只觉一股异香扑鼻。闭了服,心中思量:“天啊!偏叫我生在这几人中,偏又聚在一处,然终为名分所阻,使不得极其亲热,噫!是何故也?若说炉姑娘之颖悟,世无其匹,而琴姐姐亦诚可谓绝代之佳人了。我虽俗劣,也可说是为他们所亲近了。琴姐姐来此,又与我居于一墙之隔,也不可谓无意了,若说有意,性情虽如此相投,终无一句分外情语、无一爱目知会,又是何意?这都是为缘分所阻,礼法所束罢了。嗟夫!可悲之缘分,可恨之礼法。”正自感极生悲,闷闷不乐时,忽闻窗外长裙窸窣,屐声笈笈,一个人悄悄进来了。璞玉想必是琴默归来,忙起身立候。欲知来者是谁,且看下文分解。
第二十二回 璞公子长夜题情诗 炉小姐伤春悲往事
  话说璞玉忙起来看那人时,原来是凭霄在耳房听得这边屋里有人的动静,悄悄过来掀起帘子看了,笑道:“我当是谁呢,原来是大爷在这里。”璞玉笑道:“好个看屋子的人啊!贼来偷了东西去还不知道呢。”凭霄红了脸笑道:“这院里除了大爷没别的贼。”璞玉道:“好了,你倒说起我是贼来了,你知道我何时做过贼?”凭霄笑道:“不是贼,前年如何偷了炉姑娘的诗了呢?”
  璞玉道:“这话你听谁说的?”凭霄又笑道:“你问听谁说的做甚么?常言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先问你,我们姑娘已往凭花阔去了,你还来这里做甚么?我们姑娘又没有私诗。”
  璞玉道:“如何又我们姑娘、你们姑娘的起来了?炉姑娘不是你们姑娘了不成?”凭霄笑道:“虽然也是我们姑娘,也各有各的分别。”璞玉点头道:“原来如此,我看倒是一样的,没有分别。”凭霄道:“没分别?我看极有分别,炉姑娘虽好,不如我们姑娘之处有三件,大爷你可知道?”璞玉笑道:“我却不知,那三件不如?”凭霄道:“头一件,姿容之丰满炉姑娘不如我们姑娘;第二件,性情之宽宏炉姑娘不如我们姑娘;第三件,……”
  刚说到这里,听外边又有人来,遂忙住口了。二人齐听时,只见瑞虹掀帘子进来笑道:“第三件又怎么了?好呀,你倒在背地里数起姑娘们的短儿来了,今日刚刚被我捉住了。”璞玉笑着让坐,问道:“你们姑娘在那里?怎么这时候还不回来,我等着有时候了。”瑞虹道:“姑娘如今往逸安堂去了,回来还早着呢。因为我们那边来的人,明儿一早就回去,所以我们姑娘和这里的太太包裹送往家的东西呢,遣我来取盛药的匣儿来了。”说毕,走入西间,拿着一个描金靛漆小匣儿走出去了。又回身到窗外叫道:“凭霄,你不好生看着屋子,别只顾玩了,大爷出去后,向外扣上门,或点着灯,寻个人来坐着。”璞玉叫道:“瑞姑娘等我一等,我也走了。”二人齐出了海棠院。瑞虹自往逸安堂去了。璞玉独自回到松月轩来。此时,福寿往介寿堂去了,孟嬷嬷在外间屋看着小丫头们点灯,璞玉入内间坐下,合目平心,细细想了一番。遂即在灯下舒笺饴笔,竭诚的写了一篇给炉梅的书信,并把一块洁白鲛绡巾封好,与给鄂氏太太的请安书信一起拿了,命小丫头提着灯笼,往外边教谕斋来。只见奇书、古画二人下棋玩耍,宝剑歪在一边观战。璞玉命宝剑寻了瑶琴来,吩咐将书信仪物交付建昌来的人去了。
  且说那管家,因来事顺利,心中欢喜,领取了金夫人寄回家的各色礼物,次日早起,带了同行诸人,回往建昌而来。只见暖日融融,熏风抚面,一路来看了些乘凉樵夫,曝罟渔人,更见那持锄农夫,踏青士人,以舒胸怀。一日来到自家府中,见了金公,回复所命。金月升见事已成,心中大喜,将金夫人、琴默所送诸物及贲府诸人之赠仪,吩咐一发交与顾氏去了。顾氏闻琴默平安,也自欢喜,遂解袱将谁送与谁的东西,一一看字记分给,不提。
  再说,炉姑娘自那年秋天,自贲府归来时,见璞玉几日前总不理他,不觉灰了心。但起初还望璞玉抽空儿来,欲说几句肺腑话的,后来起身的日子迫近,连璞玉的影儿也不见了,有时虽也在介寿堂相逢,不过问几句平常话罢了,也不比别人亲热些。炉梅见此行径,心中十分没趣,便决意在临行前一日,移到海棠院,跟着顾氏睡了。枕上思量璞玉变心的缘故,且又自悔往日为他一片假情所哄,戏笑之间或有失言,也末可知。思前想后终夜不曾合眼。天明即起身,草草抿了抿头发,打定主意:“不管他如何,且往他屋里走一遭,看他说甚么。”方走到介寿堂旁边,见璞玉忙忙的径出垂花门去了。情知往他屋里去,也不在他心上,遂转身回去了。
  临行时,璞玉既无一言,也不曾送一程,一点热心,化为冰雪,暗暗垂泪。路上又因冷热失调,无情无绪的走了几日,到家后,即觉身上不舒适,愁愁闷闷的过了一冬。到了正月,越发精神短少,日里虽勉强坐着,夜间不能入寐,饮食也都减少起来。鄂氏太太起初只当是时症小病,也不曾留意。
  一日,正值仲春下浣,垂柳茏烟,百草吐芽,燕子归来,雁飞唳天,春风吹透帘窗,炉姑娘染病闷坐,正是:
  仙女缘业原似梦,情侣爱欲终是虚,
  桃花流水依旧在,刘阮复往路已非。
  触景生悲,柔肠寸断,心下思量道:“纵使自古红颜薄命,如我这般孤苦悲愁者能有几何?自幼丧父,更无兄弟,老母念及孤女之来日,携我弱质曾涉远途。姑母家虽是骨肉至亲,可以依靠,但仰人度日,心又何安。姑表姊妹虽好,宾主之礼,也只俗情罢了。老太太口上似惜爱,焉能知其就中呢?至于下使的媳妇丫头们,更如何信得过,纵使逊情,也不能得个好名,惟能自守,方免他人之轻慢,碎尽了心肠,却落得寂寞归来,尚不知落叶飘堕那处。这才是真个所谓寄人篱下,须顺人势,自家甘苦只有自家知道罢了!更加那个璞玉,自幼与我耳鬓厮磨,过了几年,其性情虽是不定,但其柔情承意,倒不可轻了。世上还未必有第二个人呢。我与他不但年庚相当,即以容貌学识而论,亦可匹敌了。口中虽不曾明说,暗里已知会了彼此的心,他也曾喻古比今的诉说诚心,谜语诗词中亦寓其深意的。我虽几番翻颜故嗔试他,他也未曾改其笑颜喜容,故曾自虑可为终身之托了。不意他一见后来者,使忘了故人之心,思想起临别时,总不理睬,真真使人冷若冰雪了。可惜我几年深情,竟付于流水,一世良缘化为幻梦矣。虽欲面质其实,而女子以羞惧为重,事已如成画饼,岂可反为他人笑柄?”想到这里,不禁咳嗽起来,又吐了一阵,只觉得五脏如沸,浑身火热,不一时,出了一身冷汗,又打起寒噤来。
  画眉在旁,见姑娘为病魔所缠,蓬首兀坐,受此折磨,鼻子一酸,心中悲伤,又不好明言劝解,只得从容说道:“姑娘自得了这病,神衰体瘦,饮食不佳,又且眼泪总不干。似这般就是铁石之躯,如何能够经得起!姑娘若不信,只管问人去,往日的模样还有没有了?看这光景,这病许不是冷热上得的,只是姑娘不自知罢了,还望宽怀,从长计较才好。”炉梅摇头道:“我那里有甚么心事,想是因逢了年月灾星,这样病着罢了,看来一日重似一日,未必就能好的,听天由命去罢!”画眉道:“姑娘如何这么说,常言道:“留得斧头在,不怕没柴烧”,况且我们太太何等爱惜姑娘呢!倘或不好生调养,忽然沉重起来,我们太太靠谁去呢?姑娘乃是千金之躯……”只这一句话,正中了炉梅牵挂老母之心,那眼泪如断线之珠,扑簌簌的滚了下来。不由得又俯在枕头上,咳嗽起来了。
  由是病势愈重,日间只是昏倦欲睡,夜里却双目炯炯,咳嗽不止。形容憔悴,身体消瘦,两点樱唇,一如白纸。可怜绝代佳人,不数月间,将成槁木矣。鄂氏太太见如此景况,方焦急起来,一面说与金公延医诊治,自己又成日家问卜抽签,往诸庙拈香诵经不止。大夫们虽用药,那药如倾在空地上,不见有甚效验。
  春风拂面,杨柳摇青,洒衣不湿杏花雨,送尽三春桑叶风。一日天将明时,炉梅睡了片刻,早晨起来,精神倒觉爽快,遂净了手,自己焚了香,披了斗蓬坐下,取过素日念的《金刚经》来方欲念时,画眉见了笑道:“姑娘才好一些,如何不养神,又劳身念经呢。”炉梅道:“嘿!你们知道甚么,见我略挣坐起来,就当是好了,我自己知道我这病纵能挨过今年秋天,料也不能过得明春,趁这有些气力时,多念几页经,也是多活一日的功行了。”画眉、翠玉等听了这话,不禁心酸流泪,忙背过脸去,不让姑娘看见。
  炉梅清了清咳嗽哑了的嗓子,念了几页,身子便觉疲乏起来,遂收起了经,靠着枕头,喘了一会儿,又咳嗽起来了。画眉叫翠玉放了桌,自己端上两碟子好酸菜,盛了一碗稀粥过来,低声道:“鸽子汤熬的糯米粥,姑娘好歹喝一碗吧,煮的烂烂的,也好消化。”炉梅举目看,心内虽不想吃,不忍却画眉的好意。遂强打精神坐了起来,略尝了尝,也不知是那饭真个那么好,也不知是由于画眉的心诚,在往日何等好饭也都懒得吃的,此刻却将画眉预备的饭,吃了大半碗,剩下的还看着画眉硬要往下咽。画眉见姑娘真个吃不下,笑道:“姑娘吃不下,不吃也罢了。”炉梅这才放了碗。画眉一面收着碗箸,欢喜道:“今日吃得真好,顿顿这么吃起来,还愁甚么病不好呢。”炉梅吃毕饭,剔着牙坐了片刻,便欲躺下睡时,画眉道:“姑娘饭后躺着不好呢,这病说不定由饭后睡觉上得的也未可知,今日外头极清明的,姑娘或出去走走,或拿一本书看着散散困也好。”炉梅听了,抬起身来道:“你还提书呢,我只为了书,这身子才到了这个地步了,读书识字反叫人心事多起来,古人道‘穷则精于诗,闷则嗜于书’呢,虽然如此,不能解得我的心闷。如今思想起来,悔不该自幼念甚么唐诗、汉文的了。以诗书为深闺之友,视笔墨如骨肉之亲,终有何益!虽学而未遇爱学之人,入了诗魔反倒添上病魔了。一字不识的俗人,福泽倒比别人厚呢,焉知不是不知书的好处呢?看我这病,原是文章害了我,我害了我的青春了。我们女孩儿家也无须乎金马玉车之贵,又无高山流水之知音,从今不可向我提起诗书的事。”
  一席话说犹未了,只听小丫头叫一声:“太太来了。”说着打起帘子,鄂氏太太走了进来,见炉梅今早神色略好,心中欢喜,问及饭食如何。画眉回复吃了半碗多,鄂氏合掌道:“阿弥陀佛!只指望每日这么着,这病也就快好了。”炉梅道:“妈妈,只管放心,我那里就死了呢。”鄂氏笑道:“如此敢是好了,我还愁甚么。我的儿,你也不小了,也该养着自己身子才是,不要只管想着病闷闷的躺着,若是身上快活些,也该看看书或与丫头们说着话儿解解闷。想是你的病也到了好的时候了,你叔叔差往木兰山取鹿茸的人真个得了好鹿茸来了。而且你琴姐蛆又叫去贲府的人送回好人参来了。如今二老爷同着大夫们配你吃的药呢。你琴姐姐送的人参及贲府姊妹们送你的书信礼物,都在一包内,你自己开看。”说着从小丫头灵芝手里,拿过一个红布包儿递给炉梅,炉梅接过来,且不开看,放在旁边条桌上了。鄂氏太太又开导了一些话。画眉斟上茶来,吃了一杯茶方出去了。正是:
  天下惟有慈母心,大抵俱是血泪情。
  且说,画眉即向前打开那红包道:“这一个是德姑娘送的,匣内不知是甚么东西了。这是熙姑娘送的,想是丝线。这个必是我们那个好姑娘送的人参了。哟!这里还有璞玉给的一封书信呢,不知又是说甚么的?”说着送到炉梅前来,叫开看。炉梅且不接他,先开了琴默给的人参看时,原来都是些叉芽,啧啧嘴道:“终究是我姐姐想着我,别人都送别的东西,独我姐姐想着我的病送良药来了。”画眉听了此言,耸一耸鼻子笑道:“甚么好姐姐,那里有甚么好意!奴才不是敢离间姑娘们,他在嘴头儿上说得虽好,谁知他背地里又怀着甚么心呢,眼见得如今他已如鸳鸯双飞,直抛得姑娘你似秋风孤雁。他如今已是琪花入名院,我们却似嫩苞弃路旁。他又如舞蝶喜花前,岂不叫我们做阶前寒露蟋蟀了?”话犹未了,炉梅大怒,满面绯红,一头咳嗽起来,一头指着画眉,喝命出去。画眉自知言语造次,忙倒茶去了。
  炉梅咳嗽一会儿,压了一口茶,静了一静,方取过璞玉的书信来看时,只见外面写道:“愚弟璞玉,百拜恭呈炉氏小姐妆次。”炉梅看了这几个字,不及拆城,泪落如雨,扑簌簌的流了下来,忙取绢子擦了。方拆开看时,只见一块如冰似玉的素绢中夹着恭楷写的信,炉姑娘且把绢子撂过一边,展笺看时:
  悲夫,弟因生辰不偶,所逢皆舛。常哀孤无昆弟,又且苦乏知心,幸赖夙世良缘,得遇尊姊,然因非故,瞬又相别矣。每怀想于深夜,梦魂不胜颠倒。既所遭之一同,岂不怆然悲惜哉?窃忆,良宵制谜相和时,人月曾是双团圆,端午忽获赐簪后,情爱两相何忱忱!又忆所记“红栏深锁草木静,新花初绽玉蝶轻”句,枉失良辰者莫过于吾二人矣,安得不为之堕泪乎!今欲表无瑕之素心,特奉绫帕一枚,又因不遏之感伤,谨制惋诗八韵,并呈。非无因而妄作,实长歌以代哭也。
  炉姑娘点头伤心,想道:“你这果是真心,我回来时,如何又做出那般不理的行径来。”再看那歌时,道:
  别来逾至今,度日如度年,春山竟皱老,秋水已望穿。
  逢喜别离苦,化愚只为愁。厚情与薄意,未得诉所忧。
  合欢知心者,相隔天一隅,云水阻千重,难尽肺腑语。
  红花醉摇撼,绿柳悲春归,方知流涕者,两地竟如一,
  静夜人睡时,青灯照壁辉。冷雨洒窗纱,凄风透衾帏。
  愿生双飞翼,展翅凌空起,瞬息抵那边,欲吐我情怀。
  炉梅看到这一句,正中其心,泪如泉涌,将那花笺都沾湿了。忙拿绢子擦了眼,静了一会子,再往下看:
  云淡日悠悠,泪落沾胸襟,寻寻又觅觅,不见知心人。
  仰面向苍天,天亦无所允,不胜此凄凄,谨表我寸心。
  炉姑娘读一句,伤一回心,到末一句,几乎失声哭了。古言云:“莫向愁人说自愁,愁人说愁更相愁。”炉梅自得书,虽略略宽怀,但每看总是伤心,随着也咳嗽起来。自是鲛绡巾成了养心之药,长思诗成了安神之经,一日总得翻来复去的看几遍。金公、鄂氏等又配了调养信水的药服用,不提。
  且说那脾性乖张的司田人,自山居以来,十分合了心愿,伐青茅以缮檐,买新牛以耕田,独饮自酿之酒,供客簏中之果,藤萝架上,多藏趣史,桑楷篱中,栽种野花,如此安闲度日。一日闲居无事,忽然诗兴大发,随手写了两首诗,道:
  渔钓之便
  不着蓑衣不驶舟,常倚西窗握钓钩,
  遨游仙客捧酒来,抛饵提杆肥鱼出。
  灌溉之便
  小园辟在绿水洲,菜蔬宜长果易收,
  睡起闲暇无他事,但傍溪水学灌输。
  写毕,放了笔,方欲吟哦,只见身穿青衣头戴红缨帽的两个人,从外边径进来了。佣童们拦着他们,让到门房内少坐,那二人喝道:“我们不是坐你们门房里的人,你们家主司春在那里,快叫出来。”司田人闻言大惊,想道:“这许多年来,不曾听得直呼我名的,纵贲老爷也只呼我以号,这是谁,敢如此轻慢我?”
  遂迎了出来问道:“那里的客人来问我?”二人见了田人,全不为理,径入正堂坐了,怀内掏出一纸书,递与田人看,道:“我们是县衙门里来的,因村民举荐你可充排头之任,所以县里太爷唤你亲到衙门,具了应差之书,委你明年赋役之事。”田人听言大骇,道:“下边村里户口极多,如何不去派他们,却来唤我,我能有几亩田,便荐我应此差使。”那二人便沉下脸来道:“官错,吏错,差人不错。派得你当与不当我们也不知道,你也无须向我们显示学问,若辩往县衙里去辩,快走!”田人自迁居山村以来,尚不及一年,方尝得麦饭鱼羹之美,不料又降了这等灾难。亦且入山之际,已向人设了誓,如今不逾一年,岂肯受人啐面之辱?所以,无计奈何,只得杀鸡备酒,款待来使,善颜相向,甘愿破费,寻求免差之法。那二人道:“听得你与忠信府贲老爷相善,如何不修书去央他,若果他府里去一个条子,你便可得免差了。”田人原是孤高自傲的天性,不肯轻易告人的,亦且有言在先,怎肯落友人们耻笑。故说情愿破钞,不愿修书。二人道:“既要破费,些许也不及事,少了一百两,休想了结此事。”田人欣然依言,全无难色,罄其二十余年在贲府所积之资,如数赏足。虽免了那贱役,这一回却弄得田人元气尽丧,过了半年方恢复了些。正拟舍旁植竹,池中育莲,筑书斋于宅边,饲走驴于棚下,方欲展其经营山水之才,不料又生出一段意外变故,几日内又有一个大难来临。欲知又罹甚么网罗,且看下文分解。
  诗曰:
  鸱鸮何须妒鸾鹦,本是恍惚梦一场,
  脱却缠绵温柔罟,洗心自隐白云乡。
第二十三回 展才制赋七巧图 寻根究底九连环
  话说司田人,因那一次为免充排头执事,竭尽了仅有的薄产,直弄得力穷气丧,后又经半年多的勤俭经营,衣食方略略周备,又不能自安,终日碌碌,植树种菜。临溪窗前琴声悠扬,茂花丛中赋诗吟词,元气复又恢复出来。一夜在灯下多饮了几杯,吃得面红耳热,趁着酒力,故癖复痒,遂濡笔摊纸,续其前诗,又题了两首,道:
  汲水之便
  山宅古井半墙隔,竹管引水一条河,
  败具烹茶款良友,泉水芳香烈味多。
  写完这一首诗,但闻狺狺犬吠不止,田人全不理,点水濡墨,拭目剪烛,又写一首,道:
  洗涤之便
  洗襟不消绕渠行,门内潺湲分外清,
  幽怀本非殊好洁,滚泉相催净我胸。
  田人方写成二诗,未及放笔,忽见一群人,各持火把,齐声大喊,冲破院门打进来了。那时几个佣人早已睡了,都从梦中惊醒过来,无不胆战心惊,魂飞魄散。田人忙将诗拾在手里。火光下,只见五六条彪形大汉,皆以花巾裹首,钢灰涂面,手里拿着明晃晃的刀斧,闯入房中肆意打破箱笼器皿,唬得他娘子披着破衾只顾哆嗦。田人原是远离众人居住的,因此,行劫比村里分外方便,情知呼喊也无益,忙躲到一边,凭他们任意搜求财物。说来也怪,那起强盗,只是举刀威逼,寻求财物,却不来伤人。一时将其家中细软,席卷而去。
  田人领着家人出来看对,只见所有箱笼尽皆打开,狼藉满地,然从房中及院内又得了几件东西,只当是强盗去时忙迫所遗之物。拾起来看对,又不是自家的东西,也不知从那里抢来的,也无甚值钱的财物,遂撂过一边,不去管他。
  田人自此番遭劫之后,始觉困窘,越发食粮也没了。又恐落人耻笑,并不告借分文,只是怔怔的,心下自忖道:“我所交往的诸友,倘或闻知此事,必来捐资相助,岂有见了友人遭难,袖手旁观之理。借而不得,焉如不求而获。”真个不出所料,过了几日,那些众贵友们听了,都差人来奉书慰问。田人拆缄看时,都是言词切切,焦急胜似亲遇其害。只是可笑者,件件都是空话而已,并无毫发资助。倒要张罗酒肉,款待差使。因思想道:“原来世情鄙薄以至于此,别人吝啬犹可,独贲老爷与我何等相与了,如今明知我到了此等地步,却不拿出一文,也与他们一般,说起空话来了。这也是时愈久情愈疏之故,诚如古人言‘三日不见黄叔度,鄙吝之萌复存乎心矣’。此等过失,皆其左右众友未曾提醒所致也。我诚不能免自责矣。”遂草草写成数封回书,交与差人去了。
  且说,贲侯听了那差人回复田人景况,大笑起来,向李宪章道:“看他前番一事,不曾来寻我,此番遭难也是不来的了。”李宪章笑道:“所以,两番事中已伏下三番事的引线在内了。且看他如何,他若灰心来投便罢,若再如此愚顽倔强起来,非玩他个厉害的不可了。”贲侯点头称是,不提。
  当时璞玉虽在跟前,也不解这些事的原故,遂转身入内院来。因时至初夏,众姊妹们都往花园里游玩去了。此事正合其心,遂忙往会芳园来。
  原来这日是芒种节,自古凡交此节日,闺阁中女儿们,都要备各色祭物,以饯花神。忠信府原也有此习俗,所以前一日,德清便回明了老太太,请得放丫头们一日假。贲夫人想起幼年玩耍的事,也极兴头。老太太见贲夫人欢喜,也准了他们散荡一日,遂说道:“明儿我也往花园看你们的饯花神会去。”此示一下,阖府姑娘丫头们,都欢欣鼓舞起来,各自都预备了饯送花神的祭物。
  次日,又值风和日丽的天气。早饭后,德清、熙清、琴默、圣如和那府里寅二爷的姑娘宫喜,再有福寿、绵长、五福、三妥等,姑娘丫环们及院内做粗细活儿的大小丫头,先已入园中来了。有用花瓣柳枝编成轿马的,或用绫缎纱绢做幢幡旌旗的,都用五采绒线,各色锦绦,一花一树枝上,都系满了。只见满园中锦绣飘摇,花枝招展,更兼这些姑娘丫头们,各各打扮的桃羞杏蔽,燕惭莺妒,一时盛景,也说不尽。
  当时,老太太坐着藤椅,同着贲夫人、金夫人等入园中来。到绿波堂坐下,看众女孩儿们欢会。那些女孩儿们,各各都尽情玩耍,或临水观跃鱼,或望空看舞鹤,或摘鲜花,或斗奇草;更有那几个姑娘的丫头们,如出笼之鸟,或立树下,或坐山石,各显其素日之学,不是弹丝便是品竹。真个是锦缎穿林间,唢呐隔水闻。诚可谓良辰美最不虚掷也。
  璞玉几乎失此佳期,一进门来便闻箫音笑声。只见金夫人的侍女元宵笑着迎头跑过来,璞玉问:“姑娘们在那里?你又往那里去?”元宵笑着指道:“姑娘们站在那边山坡上,看丫头们玩耍呢,我取太太的遮阳伞去。”说毕,跳跳跃跃跑出去了。璞玉循其所指,往山坡而来。忽又听有人自山后鼓掌唱着走过来,璞玉止步听去,原来是二人和声齐唱道:
  绿叶荫荫兮久不落,吾侪相逢兮永不离,
  含我梨桔兮味实美,念我生母兮心何恰!
  慢慢唱着出来,忽然见了璞玉,大笑不止。璞玉看时原来是圣姑娘的丫头凤梅,熙清的丫头子规两个,因也笑道:“你们姑娘们在那里?”二人摇头道:“我们不知道,今日清早姑娘们原是叫我们随意玩耍的,所以我们没到跟前去。”璞玉听了,径往山坡下来。只见德清、圣如等真个都站在那里。熙清远远的见璞玉来,高声道:“哥哥你好,我不曾见你已两日了。”琴默忙回过头来看时,忽见眼前桑叶般大的两只斑斓大蝴蝶,一上一下随风翩跹,十分好看,便欲捉来玩耍。自袖内取出团扇,往草地上扑了过来。那两个蝴蝶忽起忽落,来来往往,将飞过水去了。琴默蹑手蹑脚的一直赶到拱碧亭,直赶得香汗淋漓,娇喘细细,也无意再赶了。摇团扇,纳凉风,方欲回来时,忽听那亭内有两个人说话,便止步听去,只见一个人说道:“你横竖比我强,我如何比得上你呢,眼见得你在逸安堂服侍着福晋太太,不时有赏,况且福晋太太也待你好,往上巴结也是快的。”那一个叹口气道:“唉!那里比你强甚么,虽说已被看在福晋太太眼里,也不是无故的就有赏赐。常言道‘分由命定’,我也不那么巴结了,这两年也只埋身过日子。若果时来运转,或许也有个耸耸肩的时候,谁能知道呢!”前一个道:“阿弥陀佛!你还说你埋身不成,听我说句不害臊的话,那日洗衣房的老刘妈妈,向我要起那三千文时,急得我真个要上吊的心都有了,后来急得没法儿,求垂花门的舒二奶奶,把那件穿着的红布绵袄拿出去当了。你想,到了秋天我自己那里能够赎得出来?”那一个道:“呸!你如何当起东西来了,你也不似我们从外边来的,你亲爹娘也都在这里,那里就难在这一两千文上呢,和你妈妈说一声,还不是现成的?”一个道:“别说我那娘了,自我进里头来以后,不但不给了零花钱,连买个花儿粉儿的钱都不给了,说:‘不是承受着姑娘的赏赐吗?你自己有本事就弄钱花,没有就罢了。’今年秋天我没衣裳穿时,看他给我赎不赎了。”那一个道:“你到底比我体面些,不过刚刚当了棉衣,我的衣裳四月头里就已当完了,如今穿着的这件旧绸衫,还是玉清姐姐给的呢。你不知道,我去年冬天借了那黑帐的五千文用了,他的利息最重,按月要三分利,他那么一盘剥,直到如今我也没还清。昨儿听他说,连本带利将到一万了。你想想,我能还得起吗?”一个道:“这时候,只有人肯借给我便罢了,那里还管他甚么利轻利重的,只是那黑帐到底是说那一个呢,我倒不认得他。”另一个道:“就是大厨房里的,胖胖的,四十来岁,爱挽高高的簪儿的那一个罢咧!他可爱放钱呢,厨房里有两个张妈妈,另一个才三十来岁,常戴着一头花儿,那个叫花张。”一个又道:“明儿姐姐保我借那黑帐几千文使使呢。”那一个道:“我如今欠着他的帐,又如何作保人呢,我原是周嫂子保的,你若找到个好保,我替你说去。”一个道:“找保倒容易,明儿我再找个体面些的,只是他的利息太重,不知他一个人攒起那么多钱做甚么呢?”那一个道:“谁知他做甚么,想是养他汉子罢咧。依我想若得到介寿堂,或到松月轩去服侍才好,那两处进项大,这点子债累也不在我眼里了。在逸安堂的人,都捞不着甚么。你不看那灵玉,今年正月,福晋太太因大爷屋里的人不够使,使把他分到松月轩去的,只这几个月的工夫,你瞧瞧他成了甚么样儿了,不但谁也肯借给他钱,况且,如今头上身上,戴的穿的,象个美人图似的了。坐在桌上,磕着瓜子,真真美死他了!你过几天再看罢,眼见得要把屋内弄得雪白,已到钟咧表咧的带在胸前的地步了。他倒是新近比我们晚进来的,那象我们这般压在泥坑里,不得出头呢。”一个道:“那灵玉多亏琴姑娘之力,往松月轩去的,往后不忘琴姑娘的好处也罢了,我入凭花阁服侍以来,慢说得到客人姑娘们的怜爱,就是自家的姑娘们也不曾赏脸问过一句话,不知这个命如何这等不好。今年春起,我妈叫个瞎眼先生替我算命,他说甚么‘今秋必见喜,无喜便有灾’,你看我这个行径儿,那里来的甚么喜了。”那一个道:“想必是得个大胖小子罢咧。”另一个听了,下死劲的啐了一口道:“呸!烂了嘴的蹄子,说来说去说出自己的病来了,你才得小子,你才养孩子呢。”
  琴默听到这里,忍不住噗哧的失声笑了。趁此机会故意放重了脚步,大声笑道:“锦屏我看你藏到那里去。”说着跑到门首往里看时,原来是逸安堂侍女宜春和新入海棠院来的叶儿的女儿代小儿,二人席地对坐谈心,见了琴默,二人忙站了起来。琴默佯做不知,笑问道:“你们两个把锦屏藏在那里了?”代小儿道:“锦姑娘不曾到这里来。”琴默道:“我打老远看他坐在桥边打水玩来着,我要悄悄转到他背后来唬他一跳,他倒先看见了我,往东一绕就不见了,敢是藏在亭子里头了。”一面说,一面故意进内寻了一寻,转身出来道:“他必是钻在山洞里藏了,遇见蛇,咬一口也罢了。”说着走过桥去,打一宽转回来。只见秀凤站在山石前整衣袖,见琴默来,笑道:“姑娘打那里来的?骄日下走的睑都通红了,大爷到处找你呢。如今老太太、姑太太、福晋太太他们都往来山轩去了,此刻也许在绿波堂呢。”琴默笑道:“他找我怎么样呢。”说毕,径往绿波堂来。
  只见宫喜、熙清二人,坐在一棵海棠果树下,看着众丫头们斗各色花草玩笑。见琴默来,起身相让,道:“姐姐这半日在那里了?圣姐姐他们都在绿波堂解九连环玩呢,还问你可曾做出那个七巧图没有,正等着呢。”琴默略站片刻,看了看他们玩耍,遂往绿波堂来。只见德清、圣如二人坐在桌子左右解九连环,福寿坐在一旁,布棋盘。圣如笑道:“嗳哟,巡检大人回来了,九州地面太平否?境内未生盗匪乎?”琴默坐在石栏上,一面展袖摇扇,一面笑道:“圣人在位,自然是海晏升平,兼有贤臣辅佐,专心治国,安能有盗匪?”大家正在说笑,忽见凭霄慌慌张张跑了过来,站到琴默身后去了。随后璞玉手里拿着一枝花,赶进来,放下脸来掏凭霄袖内道:“你真个不拿出来?”凭霄只顾笑着缩身子往一旁躲闪,琴默瞪了一眼凭霄,道:“怎么回事,甚么东西,这般争着抢着的?还不给快拿了出来。”凭霄笑道:“大爷趁姑娘不在屋里时去了,要寻甚么七巧图,翻箱倒柜的闹。我撵他问姑娘要去,他不依,硬来抢,所以我拿到这里来了。”说毕,自袖内取出来递过去。圣如、德清等大笑起来,向琴默道:“好个贤明臣宰!不知光天化日下自己家里遭了劫,还只顾在外边巡查呢。”琴默笑道:“斯之谓‘为国而忘其家也’。”
  璞玉取了七巧图本,向琴默问道:“这个姐姐可都摆出来了?”琴默道:“这且不可看轻易了,我看尽用着些经纶之智,又有个把样不易想得出,极难的。我费了几夜心思,方都摆出来了。初摆时虽觉得烦闷,弄着得了门径,倒是极惬意的。我全摆出了之后,已写了一篇赋在后边了,请群贤详察。”璞玉遂打开本子与圣如、德清等同看,道:
  盖此图也,其奇出乎天之灵,其巧发乎人之智矣。新出诸范,合七型而成其章矣。运智造异,分三气而具其文矣。本乎弰弦增减之法,而合斗勺之数矣。缘乎盈虚消长之理,以仿奇云之状矣。高棚骚人,深闺名女,凭轩窗吟毕之时,居香楼怠乏之余,忽生巧思,奇此珠玑之相联矣。推陈而出其新,如梳发之分玉道矣。举簪花之巧手,竞生异样慧心,逞斗草之间隙,别开一幅生面矣。天衣无缝,立接叵测之锦缎,云崖高耸,缘逢皆化为蜃幻矣。扯剪斜档,运智于暇时,度裁方刀,得容素日之慧思也。勿笑瓦破,且观塔成,建邑琴自歇作。
  璞玉先赞道:“我的琴姐姐,倘或生为男子,入场应试,纵不中进士,不愁不得个举人。看这挥笔之势,真个可谓‘花雨缤纷’了。”琴默笑道:“我的学问那么好了?既如此,你如何不拜我为师?”璞玉笑道:“我非不愿入门拜师,只因夫子之居,重堞连绵,不得其门而入也。”琴默只嫣然微笑不语。德清道:“原来琴妹妹的大号叫自歇,我们才知道,从今只叫自歇贤弟便了。”圣如笑道:“一个七巧图赋,便写出了那么一大堆文章,倘或以此九连环为题作起来,更不知写出多少佳句来呢。”
  璞玉那时端详琴默之姿,但见温玉般娇嫩的容长脸儿,春山般两道浅浅弯眉,如琢似雕的中长鼻子,若言若笑的樱桃嘴唇,更兼炎日下行得红光满面,恰如海棠映日,因多穿了衣服,香汗袭人,一似兰麝流馥。璞玉看得呆了,只顾瞅着出神。琴自歇忽然见了,四目相交,便害起羞来,扭过头去看院中花。璞玉方转身向圣如道:“那九连环还算数议论他做甚么,解过一遍便露了底儿,没意思了,只好撂在一旁了。手脚不能闲的人,方玩他罢了。那如这个好,愈弄愈深,愈摆愈奇,变化无穷,成败不定呢。”圣如笑道:“既如此说,你是看不起他的了,我倒在这上头有好几处不明白呢,今日幸遇明公,倒要问一两件,敢请垂教。第一件,这些环如何不多不少,或八个或十个,必用九个,止于奇数者何也?再如那架儿必煨做双辕,及其或串或解又必先留一环者,终是何意?这几件我已疑之有日了,今日侥幸,得遇明公,敢请明示。”
  璞玉忽然听了这许多议论,一时对答不出,怔了一会子,只得勉强编道:“若是不做九个环,或串或解时,余了一个如何处置?再说那个架儿不煨做双辕,若做成三条,怎么串解?又若不先留下第一环,以致不能串或解时,不留又有甚么法子?”自己说着先笑起来了,众人也都笑了起来。圣如道:“你这都是信口胡谄,古之贤人,凡造一物,都寓有诲人之意在其中,那似你这般,夸奖起来,便说的天花乱坠,鄙薄起来,直贬的粪土不如,肆意杜撰呢。”璞玉只顾笑,也不言语。德清笑道:“可不是,古时偏用这九数是甚么意思?释门弟子的锡杖上也系着九环呢。”璞玉道:“是了,九连环的九个环,便是锡杖上系的九个环的那个意思了。昔大元太祖皇帝,在斡难河畔,即汗位时,聚其宗邻五邦,立其九游大纛者,也是那个意思。”圣如笑道:“你只顾说这个意思,那个意思的,终究是那个意思?”璞玉笑道:“就是九连环意思”。众人又大笑起来。
  琴自歇道:“崇尚九数,并非但在古时有的,今世北地诸王,进贡京师,岂不也有素品九贡之说吗?”德清道:“说起九数来倒是极多的,天有九曜星宿,地有九江,域有九州,有种种九数,终不知为何如此崇尚这九数。”琴默笑道:“若欲知道这个,却也不难,寻我们湘妃妹妹,便可以知道了。”欲知湘妃何人,且看下文分解。
第二十四回 琴宝钗炎夏定归志 炉黛玉凉秋闻喜讯
  话说德清、琴默齐声问道:“谁叫湘妃?”琴默且不说出是谁,却向德清笑道:“姐姐讲论九数,自天地人物起,古往今来都说遍了,却如何单单不说眼前又出来的一个九数呢?”德清诧异道:“眼前又有了甚么九数了?”琴默笑道:“下个月便从我们那边来纳九九采礼聘你呢,你没听见说?”众人都笑了起来,德清背过脸去,向福寿道:“你布好了那棋,如何又收起来了?”
  福寿笑道:“没人下,我不收又怎么着?”圣如笑问道:“这湘妃终究是谁呢?”琴默道:“我们相处这么许多日子,还不知彼此叫甚么号呢,圣姐姐你的尊号是甚么?”圣如笑道:“我也没甚么字,小时先生不叫名儿,只常叫萃芳来着。”琴默笑道:“那么即是萃芳姐姐了,湘妃是我给我们炉妹妹起的字。如今海滨上不是生长一种斑竹吗,也叫湘妃竹。据称古时娥皇娘娘的眼泪,滴在那竹上,便出了斑点,所以又叫做湘妃竹,因我们炉妹妹从小爱哭,我便取笑叫他湘妃了。后来他到了这里,又住在绿竹斋,终日与那竹子相伴,越发与这名字相当了。他若住在这里长久了,也许象娥皇娘娘似的,将那些竹子都哭出斑点来也未可知。”这句话正说到璞玉思慕炉梅的心坎儿上,忽然想起了他病势转重的事,又不知他此刻哭成了甚么样儿了。登时心中悲凄,也不知人家往下说的甚么话了。琴默见他这般光景,心中暗笑,向圣萃芳道:“听说,老太太他们都往来山轩去了,我们这里坐着也有时候了,到那边去如何?”圣如也道:“走吧!”说着拉德清的手,唤了福寿,同着琴默,抛下璞玉,一径去了。
  璞玉正心中昏迷,思想炉梅病情,忽然寂静无声,忙抬头四顾时,原来一个人也没了。都抛下他一个人而去,心中愈觉烦闷起来,想道:“今日此会,若有了炉湘妃,断不能抛下我一个人去的,即使随着众人去,临走也必叫我一声。”愈想愈伤心,站起来只顾在亭内踱来踱去。
  当下日已向哺,人影散乱,但见林中鸟语,阶前花舞,极觉寂寞无趣,闷闷的走出绿波堂,背着手,在那一带绿水池边,往而复返。又想起往日炉湘妃影照此水之景。再转想清早入此园时,众人喧闹欢笑嬉耍,何等热闹!如今不过一日,已如此无趣,可知世事,多是如此了。又想起了凤梅、子规二人所唱之歌,不由的唱起那底下的“相逢罕兮积福之由,相聚兹兮真乐之在”之句。
  正自泪流满面,如醉如痴时,忽见熙清隔水对岸树下,弯着腰笑道:“哥哥,你一个人在那里做甚么呢?老太太和福晋姨娘他们都绕过拱碧亭出园去了,我也跟他们吃饭去呢。”璞玉方猛然醒过来,道:“我知道了,你先去吧,我就来。”因闷闷的走过桥,转过林子,也出园来了。
  从此,璞玉神思恍惚,不思饮食,一日比一日面黄肌瘦起来,成日家只想躺着,躺倒了便昏昏睡去,学里也不能去了。老太太大惧,急忙延医诊脉。大夫说无妨碍,病由饮食失调所致,吃一两剂药就好了。虽如此说吃了几剂药,只是不见好。金夫人也觉心中不安,一日也来看几回。
  贲侯听说,料这个王大夫不济事,遂差人往姜家湾,请了一位姓刘的大夫来了。那刘大夫双名兼让,年近四旬,为人敦厚谨慎,用药识病,乃是名重一方的大夫。细细看了一回璞玉脉息,出来,回复贲侯道:“小生看公子脉息,右寸脉细而无力,关脉虚而气微。寸脉细而无力者,肺气将损矣。关脉虚而气微者,脾土害肝木矣。肺气将衰,则头晕而目弦,寅卯时,必发虚汗。脾土害于肝木,则不思饮食,精神短少,四肢无力。病原乃由愁苦结于内,正气闭塞而致,若治此病,必先解其愁结,然后用正气之药开导方可,若以伤寒或以饮食之害诊治,则学生不敢闻命矣。”贲侯听了此论,见说的有理,遂命用释结正气之药。吩咐毕,入内向金夫人道:“孩儿此病,原由何故而得?听大夫说如此这般。”金夫人低头想了一会子道:“也没甚么愁苦的事,且吃他药,看效验如何再处。”自那刘大夫用药,不多几日,璞玉的病真个好起来了,老太太、金夫人欢喜不尽。
  且说,一日自建邑来人相告:为依礼聘定德清,新姑爷来纳采谢吉。于是贲府阖府上下内外人等,一齐忙了起来,预备喜事。至仲夏二十六日,姑爷入府拜见了。
  当下,忠信府内外,挤满了通家亲眷,男女宾客。老太太、金夫人等,那日看新姑爷金绍,年近二十,仪度轩昂,举止俊雅,两道剑眉,一双细目,皓齿朱唇,也是个聪明子弟,故此欢喜不尽。自建邑引姑爷来的亲家,在筵席上便定了嫁娶的年月,倒也热闹。
  金夫人趁闲唤进了家里来的人,问候了阖家平安,次后又问起炉姑娘病时,那人说道:“近日来虽好了些,还不见十分痊愈。奴才来时,我们大太太说,告求姑太太,这边若有好大夫,就乘这次车马之便,请了来呢。”金夫人道:“这边虽有好大夫,如今治着我们哥儿的病,正不得离开,你同去回复你们老爷和大太太,虽然不能从这里送大夫去,不可错过了好大夫,就叫你们大太太带了姑娘来。我们这里也不是没来过没见过的地方,老太太也是极爱惜炉姑娘的,到了这里,没有个不好的理。我想求我们老爷,写好书信,也差个人去。”那人连应:“是,是。”便出去了。
  晚间等席散后,金夫人向贲侯回明了鄂氏太太说来的话,又说了要接炉姑娘来,叫刘大夫治病的事。贲侯不悦,道:“只顾聚敛亲戚们做甚么,眼见得还有两个不是,孩子们也都大了,没见痴儿病的这光景不成?”金夫人不语,过了半晌,见贲侯息了怒,又从容言道:“若等儿子的病好了,才送大夫去,那丫头也病的有日子了,恐怕失了时机。可怜我那老嫂子,也没有个儿子,我哥哥又早已谢世了,只剩得这一个女儿,又这么病着,死活之间,也不知他们怎么过着日子呢。我予那丫头插簪时,老爷原也曾愿意的。如今到了这步田地,喜事却没了影儿了,倘或那丫头的病,从这上头得的,岂不因我一时之失,害了自己亲儿子和侄女儿两个了。”贲侯想了半晌,才唤小厮们来,咐吩到外边写了书信,次日纳采的人们回去时,差了一个人同去,请炉姑娘母女二人去了。
  且说,璞玉一遵大夫所嘱养病,不曾出屋,所以,未曾看得这一回的喜事,听人家说,新姑爷仪表十分俊秀,也觉心中欢喜。只因这些日来,没与姊妹们相见,正在心中发闷时,丫头们入来回道:“姑娘们看大爷来了。”只见圣萃芳、琴自歇、熙清等说说笑笑走了进来,都问候了璞玉之病。璞玉笑道:“今日姊妹们来的正好,我的病也快好了,大夫说再过两日即可出去走动了。”说毕,又道:“灵玉在那里?快倒茶来。”圣萃芳笑道:“这大夫如何有这般神通,来了没十天,用了几剂药,便把病治的这么快就好了。”琴自歇笑道:“常言道‘治病不难,识病难’,那大夫既识此病,何难治好。不久几日内,又要来个好大夫了,比这大夫更识得他的病呢。起初与其请这大夫,倒不如先请来那个大夫,这病只怕已好多时了。”圣萃芳笑道:“你只管说这个大夫那个大夫的,究竟说谁呢?那大夫又如何更识得此病?”琴自歇道:“姐姐你不知道,治病的大夫们,凡遇自己害过的病,即能诊治如神,这会子来的那个大夫,眼见得自己也害着这个病,一来了不更知道又如何?”说毕,与圣萃芳相视而笑。璞玉不解其故,回身问熙清道:“德姐姐怎么没出来?”熙清道:“谁知道了!我们德姐姐自那日来过客人后,常常一个人坐着哭,见了人便似没事的人说话。我问他是甚么缘故,他也不说,若说是为哥哥的病哭,怎么又不出来看呢。”众人听了大笑起来。
  灵玉倒上茶来,琴自歇向璞玉笑道:“你还是依旧叫他做‘爱玉’吧,别再叫灵玉了。”璞玉笑问道:“这又为甚么?”琴自歇道:“也不为甚么,我因玩笑说了句话,如何便改了原来人家给的名字呢?”
  福寿在旁听着琴自歇这些话,皆因接炉姑娘之事而起,便笑问道:“姑娘不戴老太太给的那珠耳坠儿,如何又戴上这个玉环了?”琴自歇笑道:“戴了几日,沉甸甸的,如今天气又热,所以换了。”熙清笑道:“琴姐姐戴了我们家的坠儿,我那日央他麝香口袋上绣个花儿,他不给做。”圣萃芳笑道:“可就是了,戴了人家的坠儿,就该做人家的活儿,你如何这么不和顺。”璞玉只顾瞅着琴自歇笑。琴自歇忙扭过头去,向外叫道:“瑞虹在那里?又往那里去了?”说着往外就走。圣萃芳大笑道:“你往那里去?一个人走开越发难看了,略等一等我,我们原是一同来的,还是一同去吧。”说着,与熙清笑着出去了。
  璞玉送出松月轩院门回来,问福寿道:“方才琴姐姐说,来甚么新大夫,是说谁呢?”福寿笑道:“你不知道说谁了?好个聪明人儿,我告诉你吧,前日福晋太太说了,要把炉姑娘接来养病,已差人去了,所以他说了那么多话。”璞玉听说已差人去接炉湘妃,便高兴起来,又怕不真,再三盘问福寿,福寿遂将听玉清说的太太向老爷怎么说的,老爷起初又如何不悦及后来修书差人的事一一说了一遍。璞玉听了,手舞足蹈,乐不可支,自是终日掐指算日子,这里去的人路上走几日,至那边几日方出来,归途中又走几日方到家。又命小厮们在大门外瞭着。不想那人,去了十余日也无消息。急得璞玉象热锅上的蚂蚁,只顾进进出出走来走去。将近半个月,那差人方才独自一个回来,说道:“那边的舅老爷写信回复我们老爷了,说是那边姑娘的病也快好了,况且如今又是雨水季节,所以等过了立秋再送来。”璞玉正在望眼欲穿,恨不得一时相见,各叙病苦,以达相慕之情。听了这话,恰似火上倾了水,化为灰烬了。幸而那年立秋早,心中倒还宽余些。但那已经好了的病,只因这一消息,心中一阵懊恼,大夫也得多住几日了。
  再说,炉湘妃自春天看了璞玉来的书信后,一日好似一日,又因服了金公配的茸角丸和神达润补汤,也许是到了灾星消退的时候,血脉依旧活动起来,气色也比先好多了。鄂氏太太这才谢天谢地,胸中一块石头,方觉释然。
  炉湘妃偶然也拿着璞玉来的诗落泪,一日画眉遇着,便伸手收了过去,劝道:“姑娘这是那里说起,你这千金之躯,好容易略好了些。那璞玉看来虽似亲热,据奴才看,终是个无用之人,凡事都没个一定的主意,为人又二性不定,今日象和这人好了,明日又似同那人和起来,使起这般个反复不定的性子,几乎没误了姑娘。临到我们回来时,原是不理睬的,这会子又来了这么一个假悲伤心的信,这是哄谁?姑娘你不是那回也曾说过‘读书识字,书却误了我’不是?如今又看他那假言虚语做甚么?白白伤心落泪的,若是引得病又犯了可怎么处?他只以这封书信当个无比聪明的奇文罢了,我把他这奇文竟燎在火里,叫他天生的聪明才智,依然归天去吧!放着这些怨种愁根,倒做别人的话柄做甚么。”说毕,往生火上一撂,登时熊熊化为飞灰了。
  当时,炉湘妃但要生气,画眉所说所为原都是为自己,因此,又不好发作。若是不理,画眉一时如此放肆训教了一顿,日后难以管教;而且日后若与璞玉见了面,索起书来,如何应对?又转想道:“书虽烧了,幸而绢子尚存,倒也好说。至于侍婢虽然一时放肆无理,也可日后规训,还是在我手里。”想毕,只说了一句:“烧的好。”便将身退后坐了。画眉虽在一时盛怒之下烧了诗,见姑娘忽然变色,逾时方平息下来,也自悔唐突。自是越发敬谨服侍,再不敢贸然行事了。
  漫长夏日,暑热倦人。炉湘妃午饭后出至门外,柏叶棚下移步,略事纳凉毕,返入屋内时,见北窗下放的床上,张凉席摆晶枕,便坐了下来,四面观看房内陈设。因画眉、翠玉等原来都是收拾房屋惯了,整治得倒也干干净净的,虽不似贲府有冰瓜之凉,然盂水晶瓶,也尽可驱暑。想起那年在贲府时,只因几句话恼了璞玉时,璞玉却百般设计,以求和好,竟扮了女孩儿妆束,来引我笑,也是天热时候的事。想他原来那般亲热,后来又如何那么冷落了呢?若说真个冷了心,又如何送我这么个诗?画眉偏又烧了书、诗,日后若问了起来,给他甚么看呢?我自回到家来,也曾写了几首记述冷清的诗,且把他誊在一处,以备其问。想毕,遂向书套、针线匣内寻那诗稿。从花样本中得了一首,乃是春和景明时写的:
  垂柳吐芽深闭门,鸟迁高枝啼断魂,
  往日多少伤怀事,柳丝鸟鸣牵出心。
  又从笔筒内得了一首春色即事诗,云:
  暮雨细细不入寐,晨鸟唧唧催人起,
  昨夜梦中多少事,对镜饰发是犹非。
  又从首饰抽屉内得了一首,也是春色即事诗云:
  草色初绿蝶初飞,忍疾花园行徘徊,
  南风不吹我愁去,啼鸟却使肺腑靡。
  这几首诗都是炉湘妃病势转重前所作,所以乱放在各处。那日收敛起来,恭书在一叠花笺上,但因三首不偶,亲手磨墨,又写了一首,道:
  画角晚钟何须急,独怕黄昏又黄昏,
  怃然欲睡睡不得,半是离愁半恨心。
  湘妃写毕,自己念了几遍,不免又落了几点泪。又怕画眉来劝,病身终是虚弱,身上已发起颤来,因叠了诗,方欲靠枕睡时,画眉忙走了过来,手里拿着扇子慢慢的扇着。炉梅久不能睡,刚刚合上眼,翠玉自外边蹑手蹑脚的笑着进来,低声向画眉道:“我听了一个奇闻来了,姐姐你可听见了?”画眉忙摇手道:“悄悄的,姑娘刚睡着,你不必说了,我不听。”翠玉又低声笑道:“姐姐你只当那璞玉不想我们姑娘的了?若是真个不想,他如何也病了?”画眉忙低声问道:“你听谁说的?”翠玉又低声道:“听我们这里去给德姑娘纳采的人回来说的,说是病的分外重呢。”炉梅听了此言大惊,心中一急,忍不住又咳嗽了几声。
  画眉忙将头、手齐摇,见姑娘仍合眼睡着,才向翠玉点头要他说下去。翠玉又低声道:“那人说,我们太太说:‘那边若有好大夫,代请一位来。’姑太太说:‘我们哥儿也病着,所以,虽有好大夫,也不能叫他去,你回去回你们太太,带着姑娘来这里,和我们哥儿一处治吧,我回我们老爷作了书信去。’真个差了一个人,同我们这里去的人,寄书信来了。”炉湘妃听到这里,忽然心中一动,又咳嗽了几声,二人遂又鸦雀无声了。湘妃故意翻过身去,打起鼾来。画眉又悄悄问道:“那么,我们太太去不去呢?”翠玉悄悄道:“不知道我们太太去不去,但二老爷因姑娘身子还不曾痊可,所以,待时气凉爽了才进去,就打发那人回去了。”
  湘妃再听时,他二人已不再说了。遂略躺了一会子便坐起来了。画眉、翠玉忙递过茶来。炉梅漱了口,叫抿了头发。常言道“人逢喜事精神爽”,从此便一日好似一日,几日内已不再躺着了。须臾,已是爽秋。鄂氏太太急欲趁贲府大夫在时,赶去就医,催了金公几次。顾氏夫人虽不愿他母女往贲府,因金公已允,无计奈何,只得备下了车马。鄂氏太太遂带了湘妃,往北而来。途次也无甚耽搁。一日将至,远远见贲府衙门一片苍郁,大门外早有众人簇立相迎。欲知怎进贲府,且看下文分解。
第二十五回 慧福寿隐恶藏绣鞋 贤琴默扬善荐怨婢
  话说鄂氏太太带了女儿湘妃往忠信府而来,一路上也无雨水之耽搁,但见柳丝拂尘,金风掠衣,一日来到贲府前,因前头报信的先已到了,至大门前下车时,早有垂花门的媳妇们迎出拜见。
  至忠信堂侧门时,金夫人带着众姑娘们迎了出来,与鄂氏太太携手相见了。炉湘妃向前跪着请安,金夫人忙扶起来,只见他玉容憔悴,柳腰益细,芳体颤颤,娇喘吁吁。不觉泪水满目,失声道:“哎哟!这孩子如何瘦成这个样儿了,这般气弱,如何又行跪礼,与姊妹们相见时不必跪着了。”
  彼时,德清、圣萃芳、琴自歇、熙清等都请过了鄂氏太太安,又与炉姑娘相见,看他那般光景,大家无不心酸。
  金夫人笑道:“今日晚了,不必进见老太太,明早再去请安吧。”遂不入垂花门,走过润翰书屋旁边,入逸安堂院中来了。只见贲夫人在彼立候,大家互相厮见,说说笑笑入逸安堂坐了后,鄂氏先问候了老太太,再问贲夫人何时来的。贲夫人一一说了,又笑道:“鄂氏太太,我二人真个算是有奇缘了,每到这里都能相见,那年来时,我也在家来着,这会子我回家来,你也来了。”又问金夫人道:“老爷说书房有客人,先去了。璞玉在那里?怎么这时候还不出来。”金夫人笑道:“我因他病刚好了些,怕他听见说来了,出来迎接累着,所以没叫他知道先报的消息。”说毕,回头道:“丫头们在那里,去一个叫你们大爷来。”众丫头们如莺啭燕语,齐声答应着,玉清忙叫璞玉去了。
  且说,璞玉望着湘妃来,直等得日乏心烦,所以病也不能除根,大夫刘兼让也就不能抛了去,隔一日投一药的养着。璞玉也有时往介寿、逸安二堂来请安,只不曾到学里去。那日中觉,直睡到日影西斜,待孟嬷嬷叫了几遍后,才醒了起来,无精打采的吃了一碗茶,靸着鞋,手中拄根细竹杖,出至松月轩回廊檐下,看玉儿喂雀儿。忽然玉清从外边走进来,笑道:“看你这病人,却在这里喂鹦鹉呢,快跟了我来吧,老爷叫你呢。”璞玉拄着杖浑身打战道:“老爷叫我做甚么?”玉清见他那般可怜样儿,笑道:“我告诉你实话吧,不是老爷叫,炉姑娘、鄂氏太太他们来到了,福晋太太叫你去相见呢。”璞玉听了,如奉九重恩诏,也不管是真是假,抛了竹杖,靸着鞋,慌忙跑去。福寿在后,一头笑,一头拾起杖,赶上来道:“你且穿好鞋,整一整衣裳,这是甚么样子呢。”璞玉方止住脚步,催促丫头们,取衣裳帽子来换了,依旧拄着杖,往逸安堂来。只见廊檐下锦屏、丁香等众丫头们,都围着画眉说话。画眉见璞玉来了,佯做不知,扭过脸去与别人说笑,毫不理他。璞玉也无暇问话,将竹杖依在门旁,入外间看时,又不见炉湘妃,只有鄂氐太太坐在中间,金、贲二夫人两侧对坐,吃茶说话。璞玉向前跪下请安,鄂氏太太见了,拉起手来道:“嗳哟,外甥哥儿,又如何这么瘦了,你的病可好了?那好大夫可还在这里?”一连问个不了。璞玉一一答应着。金夫人向璞玉道:“你炉姐姐也来了,在里间呢,你不进去见见?”璞玉遂入内间来看时,只见在窗前炕上,德、圣、琴、炉、熙等众姊妹们正坐着说话。璞玉遂屈膝打千儿问道:“姐姐身上可大安了?”
  湘妃忙起身还礼,四目相视,两心双悲,几乎没落下眼泪来。湘妃见璞玉病虽不重,但面容赢瘦,衣领宽转,带扣已松。璞玉怎能收回已出来的眼泪,故意打个喷嚏,泪涎一齐流了出来,方问道:“炉姐姐得了甚么病,瘦成这个样儿了?”湘妃勉强笑道:“想必是伤寒时疫,耽延开久了,所以病了这些日子才好的。”
  璞玉道:“甚么时症,如此久缠人?”湘妃未及回话,琴自歇接过来笑道:“病症的事那里能够说得准。你去年冬天那个喷嚏症,原已好了的,如今见了炉妹妹,如何又发作起来了呢?”说得德清等满屋人都笑起来了。一时搬过饭来,大家在逸安堂吃了饭。未几,贲侯入内相见毕,即打发鄂氏太太母女二人都住在绿竹斋了。
  次日,鄂氏太太领着炉湘妃入介寿堂请了老太太安,贲侯遂唤进刘大夫,看了湘妃的脉息,诊毕出来道:“看小姐此病,应胁下胀痛,心窝发热堵塞,夜间不能入寐,月信过期久矣。所以然者,盖因肝脏血亏气滞,故左关沉伏。心气虚而火生,故左寸沉数。听说患此病,已过九个月之久,想必得遇高明之士诊治,所以尤可,如今病毒已行将消去矣。不然,虽能过得七个月,断不能过八个月。”贲侯见他说的入理,心中大喜,道:“既如此,一凭先生医治,待两个孩子痊愈之后,必报大德。”
  那大夫,如料敌用兵,度病投药,不过几日,二人病已大愈,渐渐平复如故了。也是因金夫人常叫二人一处饮食,真个心病投以心药,那得不好。常言道:“解铃还须系铃人。”这也不知是大夫有才,还是大夫行运,不知二者孰是。
  且说那时,因贲府本家,贲寅的儿子瑶玉娶亲,因此,这边府内,自老太太起,金、贲二夫人,德、圣、琴、熙四位姑娘,一连几日都去赴宴。待事将完,贲寅夫人德氏,又亲领自己女孩儿宫喜过来,将鄂氏太太请过去了。只璞玉、湘妃二人,都在调养,所以没去。
  是日,璞玉往绿竹斋来。一则因前几日,二人虽在一处饮食,当着众人,不好畅谈心事,所以趁此清静时,说几句话。再则要问明他临回去时,如何翻脸不理,至今疑心不解之故。一面想着跨进门槛来,只见湘妃方吃完药漱口呢。见了璞玉抬身让坐,璞玉忙坐在先来几次时常坐的椅子上,笑道:“自姐姐去后,这屋里空落落的,檐下栖雀,院中翠竹,也都似思慕姐姐的,雀声悲伤,竹露滴泪,真个使人不胜其悲了。”炉湘妃笑道:“你还说那些哄人的假话做甚么,当我未去之前,你本已不理我了的,既去之后,还未必到这屋里来呢。”璞玉听了此言,心下焦急起来,道:“姐姐如何这般说,我璞玉虽愚,也没有不知爱与恨之理,我自幼得识姐姐以来,一身一心,除了姐姐别无知心者,只当终此一生,除了姐姐再无可依可靠的人了呢。”说到这里,声泪俱下,又道:“姐姐如果这么说起来,可真是冤死人了,别的不说也罢了,但说自姐姐去后,对此壁上书画,也不知伤过多少心了。”一头擦眼泪,一头抬头看时,那壁上的画早已换了。
  原来,湘妃一回来,看了那诗,羞往日不警之题,忙收起来了。如今见璞玉如此焦躁哭泣,知其心诚,心中也不免酸楚,只是暗中流泪,又勉强说道:“璞玉你说话须说明白了,你这‘知心’是甚么话?”璞玉道:“是极好的话了,古言云:‘士为知己者死,妇为悦己者扮。’”湘妃道:“既如此,你的知己,这府内也不只我一个人了,自你亲姐妹起,圣萃芳、琴自歇等众姑娘,皆可称为你的知己了,你一人一身,那里替这许多人死得及呢?”璞玉道:“知己也有个分别,也有知彼不知己的,象你我二人,可称为彼此相知了。只是欲问姐姐一句话,去年临去时,如何忽然总不理兄弟了?”湘妃起初听他讲论知己,已自伤心,噙了一眼泪,如今忽然听他说不曾理自己的话,正中前日怨恨之心,再不能按捺,泪落如雨,声音颤抖,道:“倒是我不曾理你了?其实你自己拿大起来,不理我了,反来排我的不是。我本是来人家这里,看着人家脸子过日子的人,而且又不似人家有别的知己,我如何不理人呢。”越说越哭,手里的帕子都已湿透了。璞玉见此光景,心中一阵酸痛,又焦急道:“这算得甚么要紧事,姐姐就如此着急,我如果是因为有了别的知己不曾理你,只好叫这颗心迸了出来给你看就是了。”不待说完,失声大哭,泪如泉涌,二人不言不语,对哭起来。湘妃见璞玉未带巾子,只管用那绛色宫绸衫袖拭眼泪,便一头哭,一头伸手拿起搭在衾上的青丝巾子扔了过来。
  璞玉忙接过来擦眼泪。又见湘妃手里拿的帕子都已湿透,眼泪又簌簌流个不住,遂向前到炕沿上坐下,一手搭在湘妃肩上,一手拿巾替他擦脸上的泪。湘妃忽然推开手,往自己榻上坐了,道:“璞玉你这是戏谁,我们也不似从前那么小了,如何这等粗鄙!”
  璞玉跌足道:“你看你这性子,这样又如何叫我亲近呢?所以了,怕你生气,谨慎起来罢,你又说我不理你了,尽着这么闹起来,叫愚弟如何才是呢?”湘妃越发哭了起来,啐道:“‘如何才是’是甚么话?你要理起人来,偏这么鄙薄不成?”璞玉越发焦急道:“我并无敢轻慢姐姐之处,若说姐姐不想兄弟,我病时你如何也病了?若说是想,偏又这般寻疵责怪,这是甚么意思?”湘妃不语,又哭个不了。
  画眉在外间站着,听得不耐烦,料道叫他两个尽着这样纠缠起来,没个了局,遂入内问来,将璞玉从炕上拖了下来,道:“我的大老爷,你请回家吧,我实说与你吧,你若敬重我们姑娘,就看看我们那边敬重你们德姑娘之例。不然,趁早请往一边去,你不可拿着我们姑娘与你那别的知己比,姑娘虽然也心里想着你,却不是非礼与你一言一笑的人。我的至诚忠言,就止于此。我们这里也没开眼泪铺,你只管到这里来哭着给谁看?你记住我这话就是了。走吧,走吧!”耍笑似的,一推一拉的把璞玉推出绿竹斋去了。
  炉梅初时见画眉这般做作,骂道:“这丫头疯了不成?”画眉全不理,将璞玉推了出去,返身进来。湘妃责备道:“女孩儿家,全不知羞惧,拉着爷们的手,成何体统!”画眉笑道:“若不这么着,那赖皮子如何肯动,若不这么说他,那愚顽如何知道。只管放赖坐着,昧心哭着,一时来人看见了,岂不又当做甚么错处打趣起来呢?”湘妃道:“我们的事正当清白就罢了,何须怕小人打趣。”画眉道:“虽然如此,燕雀安知千里鹏程?他们只比着自己当做真的想罢了。”湘妃道:“虽然,你的口角、行事儿也太粗鲁了。”
  彼时,璞玉还不曾去,站在窗外听了那些话,虽因画眉鄙薄自己过分而怒,却把个疑心冰块化为乌有,通悉了炉湘妃的心底。方欲再说话时,玉儿走来道:“老太太他们都散席回来了。”遂忙往介寿堂请安来了。
  且说,老太太见了贲寅的儿子瑶玉所娶的媳妇,容貌见识都极好,亦且喜事办的也极热闹,心中也觉欢喜。回来闲坐时,笑道:“看人家喜事有多好,多热闹!近来我们家里虽也办过姑爷纳礼的喜事,终是打发人的勾当,毕竟不热闹,怎么想个法儿,办个筵席,大家乐乐才好。”圣萃芳笑道:“我记得,璞玉兄弟是七月十七日的生日来着,再过两日便到了,届时我们大家凑份子作贺,请老太太和舅母乐一乐如何?”德清道:“如此真个最好,我们也趁这机会乐一乐。”琴自歇笑道:“‘趁乐’这话也奇了,谁说要存心难为你了呢?”说的众人都大笑起来。德清转身向琴自歇笑道:“好呀!近日来,你行动就来奚落我,偏把你娶给璞玉,那时我便成了你大姑子,看你还怕我不怕了。”圣萃芳笑道:“琴妹妹,可听见了?常言道:‘晴干开水道,须防暴雨时。’你这时趁早设法叫大姑子欢喜着,日后也好做兄弟媳妇呢。”
  老太太越发笑了起来。琴自歇不待他说完,即走了出去。刚出至介寿堂后门时,正遇璞玉顶头走来,看他两眼都哭红了,遂柔声说道:“兄弟只管哭做甚么,人家要给你作生日呢!”璞玉因好几日不曾听他说话,如今见他又忽然出此奇言,不觉心中欣慰,忙问道:“谁给我做生日呢?”琴自歇不待他说,早走过去了。
  璞玉忙入介寿堂,请了老太太及贲、金、鄂三位夫人安,说了几句话,遂转身出来,往海棠院追问那话来了。
  琴自歇正与瑞虹说着,告诉家里的话,见璞玉进来,起身笑道:“贵人来了,请坐。”说着让了坐。璞玉问道:“姐姐和瑞虹说甚么呢?”瑞虹道:“我们姑娘九月里要回去,已说给家里差人来接了,就说这个事呢。”璞玉笑道:“好好的住着,如何又忽然想来回去的事来了?”琴自歇笑道:“好好的住着不回去,偏病了才回去不成?”璞玉无言可对。过了一会子,琴自歇叹道:“唉!不回去怎么着,来了,住了,托老太太、姑母的福,吃了,穿了,姊妹兄弟的心意,笑了,玩了。我也有你们一般的家园,有父母,有兄弟,难道我是不想家、不想父母的人了?”璞玉道:“虽然如此,也须等着大舅太太、炉姑娘他们一同回去罢了,何必这么忙呢。”琴自歇笑道:“我如何能等炉妹妹,他们原是受过深恩的,即能以此地为家。我是父母俱在,不能自主的人。”璞玉听了,又无言可对,遂问道:“姐姐方才说,给我做生日是哄谁?”琴自歇道:“是萃芳姐姐起的事,领着大家出份子,为要使老太太行乐的。”璞玉问道:“那么,姐姐入不入呢?”琴自歇笑道:“如何不入,住近一年了,颇蒙贤弟高情厚谊,今将归去,正不得答谢处,遇此现成喜宴,敬杯寿酒,也是尽我一番薄意了。”璞玉深深打了一躬道:“愚弟本无分毫好处,承蒙姐姐如此错爱,真个叫兄弟愧赧无地了,但因无可相报,只好且谢恩德,铭于肺腑了。”琴自歇笑道:“何须必言相报,只望贤弟日后果真不忘,到建邑地方,倘能一探愚姊,即感恩不尽了。”
  不说二人说得投机,早已日色昏黑,不一对点上灯来了。璞玉无奈,只得离去。琴自歇送至房檐下,见外边黑了,因璞玉在炕上脱鞋久坐,又因下台阶时,看不清阶磴,只顾踉踉跄跄起来,琴自歇忙唤凭霄,扶着璞玉送回松月轩去了。
  后天便是璞玉的生日。次日松月轩的丫头们,黎明即起,洒扫室内时,见璞玉卧床下放的两只鞋,却成了两样的,一只原是璞玉穿的鞋,一只却是个半旧的厚底绣花鞋。大家不禁惊异,当是本屋丫头的鞋,查了一遍,却又不是,大家只管交头接耳嘁嘁喳喳起来。福寿听了,悄悄喝住,道:“你们别只管声张不相干的事了,昨儿午饭后,大爷不是靸着鞋,说大小两样来着吗?”说着拿过鞋来看时,真个不是自己屋里丫头们的鞋,正拿着细看时,玉儿从旁道:“我前儿见凭霄穿着这么一双鞋来着,昨儿夜里又是他送来的,莫不下台阶时窝了脚,二人错穿了,也未可知。”不待说完,福寿道:“知道了,别说了。”因喝住玉儿,袖了鞋,来至介寿堂东北门洞里看时,往翠云楼入海棠院的两个门中间,放着璞玉的鞋,福寿见了大惊,忙抛了那只绣鞋,拾起璞玉的鞋袖了。回看两边时,东西两门都依然关着,心中暗喜道:“亏我们见得早,不然,若是传到老太太耳内,几乎成了大事呢。”遂转身回来,因起的早,各屋里人都方醒未起,所以未遇一人。福寿来时,璞玉还睡着,遂叫了小丫头们来,再三叮咛:“不可叫一个人听着。”日出后,玉儿抽空儿至福寿放鞋处看时,早已不见了,东西两门都依然关着,心中惊异而回,不提。
  早饭后,姑娘们都聚在介寿堂,商议贺生日出份子的事,老太太笑道:“如何叫姑娘们出份子呢,用几桌席问明白了,告诉大厨房里预备着就是了。姑娘们要尽人情,各自预备礼物送罢了。”
  又唤孟嬷嬷来,吩咐:明儿叫璞玉早早起来,好好教给他过生日的诸般礼节。孟嬷嬷答应了,见老太太无话,方慢慢回道:“服侍璞玉的丫头们都大了,一早一晚不方便,所以先时曾回了福晋太太,添了一个小丫头了。如今跟璞玉的小厮们,越发不能入内,一个小丫头服侍不过来,望再添个小丫头,能换着班儿服侍才好。”
  老太太向金夫人道:“近日也没送丫环进来,那屋闲丫头们多,我也不知道。”金夫人道:“若说闲丫头,还是凭花阁里,除了服侍姑娘们的丫头,还有五、六个闲着。”老太太道:“既如此,调个伶俐些的给他就是了。”琴自歇趁便道:“我看凭花阁有个叫代小儿的小丫头,既伶俐又懂事,正好与玉儿一对。”老太太命唤来看时,真个清秀姣俏,叫到身边,只顾端详起来。金夫人笑道:“老太太想是不认得,他是马圈里叶儿的丫头呢。”老太太笑道:“可不是吗,我看就象是咱们院里生的人,只是想不起那个媳妇的丫头了。他爹不是叫甚么王三的么?那两口子倒养了这么个丫头。”又问了几句话,便交与孟嬷嬷跟去了。孟嬷嬷刚出去,即有垂花门的舒二娘进来回道:“那府里德二太太领着新媳妇磕头来了。”只见从外边已有一群穿红着绿的媳妇丫头们,跟着德氏进来。欲知新媳妇如何,且看下文分解。
第二十六回 凝翠堂四美论茶史 鸿文馆群芳行酒令
  话说德氏的新媳妇姓锺名可姑,也是个聪明俊秀的小夫人。老太太、金夫人等也极喜爱。待新媳妇行过札后,因金夫人要留德氏在逸安堂吃饭,老太太吩咐德清等领新媳妇往会芳园散心。又向新媳妇道:“我们这里也有个小小的花园,你与这里的姊妹们同去玩一玩,人家的小孩儿,到了我们这里,诸般都是羞怕的,岂有不闷的呢。”德清便领着他,先往凭花阁来。大家闲话间,炉湘妃笑道:“嫂子的尊名叫可姑,也不知是因为乍听的缘故,叫起来怪拗口的,或者存意改字,将姑字改为人字,不知可使得?”
  那新奶奶心性颖悟,原也不在炉湘妃之下,遂笑道:“姑娘一见面便肯见爱改名,诚可谓有缘分了。从此人问时,我便叫做可人就是了。只恨我与姑娘这般亲热和顺的人,相见太迟了。”说说笑笑进入会芳园,至绿波堂坐下。可人见那亭四面,一周遭儿种了各色茶树,碧水绕栏外,绿荫满亭中,只映得人影皆碧,真个是清幽无比。门额上大书“绿波亭”三字,两侧对联道:
  雨后烹茶烟色绿,窗前对局指犹寒。
  锺可人道:“这‘绿波’二字不但新奇,将此处景物都已说尽,这必是德姐姐的大笔了。”德清道:“这名儿虽是我拟的,字倒是璞玉写的。”可人笑道:“原来是德姐姐璞兄弟的手意,据我看来,这许多茶树绿荫,虽可题‘凝翠’二字,却不能将这一带绿水说上来,这‘绿波’二字,将树与水的意思,总寓在内了。所以,可谓作与写俱美矣。”德清道:“‘凝翠’二字,原比‘绿波’这名新奇,文词也清雅,我拟这名,原是不好的,亏了写的字体好倒遮了名字的俗气了。”炉湘妃笑道:“既如此,也不难,一会儿叫璞玉来,改了这匾,写上‘凝翠’二字就是了。”大家说笑,不提。
  丫头们在阶下忙着,或汲水,或烧炉,有几个采茶,又有几个拭杯,不一时沏了上来。只见嫩色过绿葱,真个可羡。一入口,清香透脾,与素昔吃的茶大不相同。可人笑道:“我自幼倒也尝过各色茶的,这样茶却才尝着,只恨我尝得太迟了。”琴自歇瞟了炉湘妃一眼,笑道:“这新奶奶,方才一见炉妹妹,便恨相见太迟,这会子尝了茶,又恨吃的太迟了,如此看来,可知新奶奶是天下第一恨人了。”炉湘妃明知他奚落自己,笑道:“别人恨的深,所以都隐在心里,只这新嫂子是不打紧的浅恨,所以出之于口了。”说得自可人起,圣萃芳、德清等都大笑起来。
  可人又道:“这茶不但叶子清香,水也甘美,原来德姐姐常享着这般清福。”德清道:“我倒素日不大吃茶,据说这些茶树都是我们曾祖父时种的,因买的茶多是假的,所以,不惜重价,从各地寻好茶籽来种的,至今方长成,十余年前茶才熟了。种树既如此慢,不知当时如何未栽活树?”琴自歇笑道:“姐姐原来不知这缘故,茶树不比他树,可以栽植得活的,纵植千株,也不活一棵,所以古人称定亲为‘下茶’,盖言其既下一次,不可再移之意。”说毕,觑着德清笑。圣萃芳道:“我听得说茶的名目极多,一时不能尽记,又据郭璞之说:‘早采者谓茶,晚采者谓茗。’如今不分早晚,统称为茶了。若论起茶来,除明目止渴之外,全无益处。本草上说:‘常饮则去人脂,令人瘦。’人若嗜茶太过,莫不百病所由生矣。所以家父常戒我说:‘多饮不如少饮。’”可人笑道:“那话极是,况且,此时真茶愈少,假茶愈多,纵然是真茶,倘或贪饮无度,早晚不离,莫不未老之先,元气暗损,精血渐消,致成呕吐,或成痞胀者,又患其他内症,皆由茶之为害也。然而,嗜好者犹不自知,得了病尚不自悔呢。古人延年者多,今人长寿者少,皆因用茶酒之类,日渐受害,进而一至消磨其寿命了。所以圣如姐姐此言,乃是千古不易之定论,谕人于迷团者不少。无如那些嗜酒好茶之辈,一闻此言,偏执谬言左理,百般辩论,甚或失笑打趣,习俗移人,相沿久矣。纵令说破舌尖,有谁肯信。”琴自歇笑道:“茶诫有云:除滞消壅,一时之快虽佳,伤精败血,终身之害斯大。获益则功归茶力,贻患则不为茶灾者,岂非福近易知,祸远难见乎?,虽然浸燥消腻,世间固不可无茶,若嗜饮无忌,其为害也不浅,因又称茶为‘毒橄榄’。盖橄榄初食则其味极苦,久之方觉其甘味,而茶则初饮虽甘,久后方显其害,所以称为‘毒橄榄’了。”炉湘妃笑道:“适才嫂子说,假茶极多,不知以甚么东西代做的?这假茶是自古已有,还是近时才出来的呢?”琴自歇从旁笑道:“假茶自古即有,《博物志》上张华有云‘饮真茶令人少眠’,可知自古已有假茶了。况且,医书犹载着‘不堪入药之假茶极多’。”可人道:“如今浙江等地,以柳叶做茶者颇多,幸而柳叶无毒,所以偶然吃些,也无甚妨碍。只因人性狡猾,贪心无厌,据闻近来吴门等地,有几百家,将泡过的茶叶再晒干,用诸般药料,制作得竟与新茶一般,因以渔利害人呢。你们想这事,可恨不可恨?”众人见他又恨起来,大笑一阵。
  湘妃道:“他用甚么药料,这般制作呢?”可人答道:“说是用雌黄、花青、熟石膏、青鱼胆、柏枝汁之类。”圣萃芳笑道:“是了,是了,我知道了,其用雌黄者,以其性淫,茶性亦淫,二淫相合,虽是晚茶无不变为早春之理。用花青者,盖取其色之青艳之意,用柏枝汁者,用其清香之味,但不知用青鱼胆是何缘故?”可人笑道:“只怕是先去其腥臊取其苦味。”萃芳想了一想道:“雌黄之性极毒,经火可比砒霜,故与石膏并用,以解其毒,又可使茶起白霜润色之故了,这岂是玩的?人若常饮,岂有不腹痛呕逆之理。”又点头道:“原来有这许多毒,所以,家父戒我勿饮,为此缘故了。”熙清笑道:“我们能吃多少茶,怕起这个,一日多不过五、六碗罢了。”圣萃芳道:“大凡误人就是因为这话了,今日五六碗,明日五六碗,日积月累,到了四五十岁,岂不是几千几万个五六碗了?”
  正说着,逸安堂的丫头们叫吃饭来了。德清笑道:“这四位美人讲论茶史,听得我迷了,连吃饭都忘了,这会子走吧,吃饭去吧。”熙清拉着圣萃芳、锺可人二人手,道:“二位先生不论药性也罢了,这里没人请你们治病。”说说笑笑走了出来。饭毕,往介寿堂来了。老太太吩咐德氏:“明儿给璞玉做生日,他们姊妹们要设宴请我,叫宫丫头早些过来。”
  孟嬷嬷虑着明日设宴的地方,因松月轩屋窄不便,遂将介寿堂东边的鸿文馆打扫干净,安排妥了书画,陈设桌椅等件。原来这鸿文馆,与介寿堂西边的炉如阁相对,为贲侯曾祖在世时内院读书之所,所以极是深阔洁净的。
  且说,次日璞玉清早起来,梳洗已毕,穿了吉服戴上礼帽,先往祠堂前来,只见高珍、永助、瑶琴、宝剑等,早在那里备了香火等候。璞玉献帛拈香叩拜毕,再往介寿堂来,给老太太磕头。
  老太太欢笑祝祉不止,赏了寿星、如意、金银果子、大小荷包各一对。璞玉叩谢了,又往逸安堂来。彼时,贲侯因属部差遣,巡边去了,不在家中。璞玉遂向着父亲常坐的座位,行了双拜六叩礼,又拜了金夫人、吴姨娘。回来,领着玉儿、代小儿二人,先往翠云楼下,拜了贲夫人,又到绿竹斋拜过了鄂氏太太,顺便也与圣萃芳、炉湘妃二人施了礼。回身入海棠院,与琴自歇行礼。又出垂花门,往孟嬷嬷家行礼回来,进自己屋里,一入门便嚷:“累了,累了,精疲力竭了。”说着便脱吉服。金夫人早已吩咐家中丫头小厮们,不给璞玉拜寿,惟恐折了他的福。因此,福寿等只向前道了个“喜”字。璞玉歪在床上,刚吃了半盏茶,便闻院中唧唧呱呱,众人喧笑,走进一群人来。
  原来,元霄、灵芝、丁香、梨香、翠玉、鹦哥、凭霄、玉清等七八人个都抱着红毡子进来,齐笑道:“庆寿人挤破了门了,快拿面来我们吃。”接着又有宫喜、熙清、妙鸾、锦屏等也都来了。
  璞玉忙起身笑道:“姐姐妹妹们特来,我实担不起。”又回头叫:“快倒茶来。”相让坐下,玉儿倒上茶来,只见秀凤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也来了。璞玉笑道:“各屋来一个人也罢了,又何必挨个儿都来呢。”熙清笑道:“如此说,我们凭花阁,来丁香一个人,德姐姐我们两个都不必来了,可是我怎么又来了呢。”
  璞玉听了这话,猛然想起,忙站了起来,嚷道:“不好了,我今早各处行礼时,因我们姐姐起的晚,打量他没梳洗完,所以先往嬷嬷家去的,回来歇了歇,几乎忘了。”遂忙穿吉服,戴了朝珠,慌忙往外走。福寿跟着叫道:“留下一屋子客人,也不请面吃,就走了?”璞玉回头道:“你且替我敬客,我就来。”说毕,忙出去了。
  这边又自贲夫人那里送来了长命练锁一付,福寿双全的金钱一个,靴袜各一双。鄂氏太太那里送的是长寿佛一尊,玛瑙如意一个,纱织荷包一匣。孟嬷嬷一一收了,酌量赏了送来的丫头们去了。
  当时,日已向午,璞玉自凭花阁回来,刚吃了一碗面,丫头们从鸿文馆来说:姑娘们都已在那里等着行礼。璞玉忙放了碗箸,重整衣冠,往鸿文馆来。只见正间北边设着八宝玻璃屏,前面大条桌上的宝鼎内焚着龙涎香,玉瓶内插着各色花儿,下边铺了一地绣花毯,东边一带,德清为首,圣萃芳、琴自歇、炉湘妃、宫喜、熙清等,都艳服盛妆,簪累丝,披云肩,站了一排,真个是个个如上方仙女,仙界奇颜。身后站立各自的丫环,手捧方盘,盘上摆着各色礼物,实是光采夺目。当下,璞玉头戴簪缨轻凉笠儿,身穿藕荷箭袖绣花衣,脚下粉底青缎靴,腰系碧玉大宽带,两胯上带着素绫繑巾、金丝荷包等件,向众人施礼,一似明月清风,焕采玉殿。众姑娘齐陪笑,将各自所备之物,或一字一麝,或一扇一诗,或一匣一画,各色礼物,送给璞玉,大家齐贺道:“愿你寿比沧海长天,福如山岳永固。”璞玉因多是姐姐们,遂忙跪下磕头。群姑娘齐还了礼,大家归坐,吃茶。德清先笑道:“今日风和日丽,人物共欢,其实应了这好日子了。”众人正说着话,只见媳妇们来回:“筵席已备。”圣萃芳、琴自歇二人齐起身道:“天已正午,我们请老太太去吧。”说毕,往外去了。
  不一时,老太太、贲夫人、鄂氏太太、金夫人等,领着一群媳妇丫头们来了。璞玉忙迎了出来,与众姑娘降阶见了礼。老太太入屋,见摆设整齐,欢喜不尽,遂上西边炕上正中重褥叠絪的座上坐定,贲夫人让着鄂氏太太与老太太并坐了。自己在北侧南向而坐。老太太又施恩,命金夫人在南侧北向坐了。再吩咐姑娘们各自入坐。德清笑道:“今日是为我兄弟做生日,不可与往日比,客人姑娘们坐上首才是。”圣萃芳笑道:“岂有此理,这席原为兄弟而设,所以璞兄弟上坐才是正理,或者依旧德姐姐坐了就是了,又何必故逊。”德清笑道:“使不得,或者客人,或者主人两个中一个坐也罢了,今日我断不可占上坐。”二人正相推让时,老太太吩咐叫圣萃芳坐了首位,然后德清、宫喜、璞玉、熙清等,序齿入席。
  原来,在北边一连摆了三张高几,七把椅子,起坐甚便。璞玉起身,自老太太始,依次捧杯。至圣萃芳前时,萃芳陪笑向璞玉道:“其实该由我们奉酒,贺兄弟千秋才是,岂可劳兄弟捧杯。”璞玉也向萃芳笑道:“今日众姊妹赏脸,给我做生日,全是由姐姐一人热心提起的,兄弟便磕头,尚不足答姐姐盛情,白敬一杯酒算什么。”炉湘妃拍了一下圣萃芳肩上,道:“你快接了杯吧,不然你的千岁爷便要跪下去了。”说得众人都大笑起来。
  璞玉又奉琴自歇酒,琴自歇也不逊让,也不言语,起身接了,二人四目相视,两心相照,也就尽了心了。
  老太太见南面窗下地上,铺着毡子,放着两三张矮脚桌子,便问缘故。圣萃芳忙起身回道:“我们想在介寿、逸安二堂服侍的丫头们虽是奴婢,但有的岁数比璞玉大,有的同岁,也是因为服侍着老太太和舅母的,所以作璞玉生日时,也似可以坐坐,只因未获老太太舅母示下,不敢擅便,还求老太太施恩。再则也是为了寻热闹,要老太太解闷的意思。”老太太笑了一笑道:“既如此,叫妙鸾、秀凤、福寿、绵长、锦屏、玉清六个来,其余罢了。”媳妇们齐应声“是”去了。
  一时,六人入来挨着侍立,金夫人传了老太太之命,叫他们坐下。六人告坐,在窗下依次向北坐了。下边媳妇们忙斟酒上菜,真个珠玑满坐,兰桂芬芳。待洒过三巡,菜上五叠,圣萃芳笑道:“席上静了不热闹,今日之宴,原是我起的头儿,所以还是由我起头儿行个令呢,但不知老太太、太太们入不入?”老太太笑道:“你先说说,我们听了再处。”萃芳道:“我这个令,先从《千字文》上念一句,接着不拘新旧俗雅,说句歌词,末后皇历上说一句结尾,三句相联,说成有意思的话,不能说的罚酒一觥。”老太太笑道:“罢了,罢了,我们老了,心灵儿也没有了,那里记得这许多,除了我们这一桌,你们两边一上一下,照这令去行,我们听着笑笑。”熙清笑道:“这令听着虽似唠叨,倒极新奇,圣姐姐你就先说起吧。”圣萃芳遂吃了门杯道:
  天地玄黄,黑风起时,不宜出行。
  众人听了,真个是一书,一歌,一个历书上的句子,连成一语,且是文意也无干碍。众人都称:“好。”下手该是琴自歇的,他此时正思量住在这里及回家的事,听了此令,便顺口说道:
  川流不息,无津海内,不宜种植。
  湘妃早解其意,且又这一样上,原是难不倒他的,即接口说道:
  龙师火帝,须弥山重,不宜迁徙。
  德清笑道:“你们如何只管说不宜,不宜,除了不宜,你们三个寻不出别的话了不成?难道皇历的月令上说不得的?你们听我说。”便说道:
  云腾致雨,高山岚中,霓虹初现。
  众人听了齐声赞:“好。”琴自歇笑道:“终是我嫂子颖悟慧敏,开口便与别人不同。”众人又大笑起来。
  下该宫喜的,宫喜笑道:“我原在文章上不大通的,况且,这些上头又不好,请人代说,可使得?”圣萃芳道:“使不得,使不得,你若说不能,下面桌上的人该怎么着?”璞玉道:“宫姐姐真个不能说也罢了,我替他说了吧。”圣萃芳越发不肯起来,道:“你那么聪明了不成?这个也要代说,那个也要替道起来,还要我这令官做甚么,我已多吃了门酒了。”老太太、金、贲二夫人,齐笑着相劝,圣萃芳到底不肯,毕竟叫宫喜吃了半锺酒,方准了璞玉代说。又道:“说的不合,加倍罚两锺。”璞玉笑道:“好厉害。”遂说道:
  辰宿列张,高筑福台,宜行祭祀。
  圣萃芳道:“轮到自己时,能这么说出来也罢了。”熙清笑道:“这会子该我的了,怎么处,罢,罢,丑媳妇终须见婆婆。”说得众人都大笑起来。熙清也笑着说道:
  化被草木,金泉源头,鸿雁飞来。
  琴自歇点头道:“好。”又问璞玉道:“我且问你,历书上,仲秋时已写过了‘鸿雁来’,到了三秋,又重写了个‘鸿雁来’却是何意?”璞玉笑道:“这在汉文历书上可看得明白,时宪书上,仲秋写着‘鸿雁来’,季秋则添了个‘宾’字,写着‘鸿雁来宾’。这事我问过几个先生,却都说不明白,后来问了老爷的画友司丹青,他说……”方说到这里,舒二娘自外边,领着三四个十几岁的孩子进来道:“外头管家们听说给大爷做生日,送来了从南边来的两个女教习,领着唱‘弹词曲儿’的四个孩子,因未得老太太示下,将女教习留在外头,先带进孩子们来过目。”欲听弹词曲儿,且看下文分解。
第二十七回 鸟雀相争各为其主 琴炉两分自有分定
  且说,老太太看那孩子时,都只十几岁的光景,身穿红呢袄,头戴青绒帽,面容娇嫩嫩的,看他跪下磕头起来,举止分外秀雅。
  金夫人、贲夫人等见了,也觉喜悦,遂向舒二娘道:“你且将他们带到外头,与他们教习们共候,等我们这里完了酒令,听吩咐再来。”舒二娘应声“是”,带着孩子们出去了。
  圣萃芳向璞玉笑道:“老先生,且止了闲话,说你的酒令吧,快完了好听曲儿。”璞玉一数,真个轮到自己了,一时寻不出说甚么,慌了手脚,方勉强说道:
  园莽抽条,榆林满园,不宜动土。
  德清道:“你们看,又出来个‘不宜’了,他们四个这‘不宜’却是不好呢。”璞玉笑道:“只是难不倒就完了,我们也不管他‘宜不宜’。”
  下该妙鸾的,妙鸾笑道:“我也是个不能说的,请大爷代我说说呢。”圣萃芳向璞玉使个眼色道:“使不得,只可代人说一回,若屡次说,乱了令,我可不依。”妙鸾央道:“姑娘,不是已有先铰的样子了,宫姑娘如何吃了半锺,叫人代说的?”圣萃芳笑道:“你也吃半锺,找个人代说,岂不亦完了?”妙鸾换了半锺热酒,一面吃,一面依次瞧着众人,道:“不知是那一位行善的肯替我说呢?”鄂氏太太笑道:“我替妙姑娘说,可使得使不得?”圣萃芳笑道:“有何使不得。”鄂氏太太笑道:
  寒来暑往,杭爱山上,鹿角脱落。
  秀凤不用别人,即说道:
  白驹食场,西塘柳中,宜养家畜。
  福寿向炉湘妃央道:“该我的了,不能说,怎么好?”湘妃笑道:“你可得了几句不曾?”幅寿道:“书、歇的两句有了,只和不上皇历上的一句。”湘妃道:“既如此,你念,我和和看。”
  福寿笑说道:
  肆筵设席,奉献酒供,
  下句再也想不出了。湘妃迟疑了一会子,笑道:“这倒是极现成的了,说‘宜招宾客’,岂不是天然作成的?”圣萃芳叫凤梅倒了两杯酒,送到炉湘妃、福寿二人前来。二人惊异道:“这却为何?”萃芳笑道:“为何倒来问我?出这令时,原说是一人说一首来着,并不曾说两人合成一首,或者全替说倒也罢了;这个断断免不得,与其行这般乱令,不如悄悄坐着好。”二人料不能免,各自吃了一杯酒。
  绵长趁此机会,已预备下了,遂说道:
  鳞潜羽翔,青海苇中,宜行畋猎。
  众人听了,击膝称赞道:“这话说得俊巧。”锦屏笑道:“这个令虽是文雅,只是未能罚得一个人,所以,我若说了出来,越发显得容易了,致使圣姑娘此令,恐自后没人用了。也罢,我也不央人代说了,且受此一杯之罚,为此令增增光采也好。”说毕,便斟上一杯酒自吃。圣萃芳点头微笑道:“原来如此,好个聪明姑娘。”
  当时,老太太见酒令将完,遂吩咐叫女唱客们来伺候。两个女教习来到阶前,凋弦理箫,众人听了丝竹之声,因是急着听曲儿,也不想法罚人,只催玉清快快说完。玉清正想时,站在地下的媳妇们堆里,叫黑帐的那一个,因搬酒时抽多了头儿,此时听得琵琶管弦之声出了神,不曾严紧,走了下气,长长的放了一声出来。旁边站的媳妇们先笑起来了。锦屏忙看福寿时,福寿正低着头笑。
  秀凤耐住笑,抬头看时,那黑帐却似没事的人,呆着脸站着,遂转过身去揉脏子。倒是点悟了玉清,遂大声说道:
  宫殿盘郁,荷花池中,青蛙长鸣。
  当时姑娘们正忍不住笑,听了这话,便哄然大笑起来了。金夫人、贲夫人等也忍不住,噗哧笑了。老太太不知所以,正追问时,女教习们进来磕了头。
  只见那两个女人,都已年过四旬,原是由他们丈夫们领来,因其男子不能入内,二人抱着乐器进来。老太太问了他们年纪,看过了曲名单子,即命先自拣一段吉祥的曲儿唱。那些孩子早扮作女孩儿妆束,管弦动处,四个便唱起个叫《万寿无疆》的曲儿来,摆着手中巾扁,四下散开,走到各席前,穿走笑舞。妙鸾见内中一个小孩儿,面庞眉目,颇似圣萃芳,正看得发呆,细细端详;湘妃眼快,早已看出,笑向琴自歇点头知会,琴自歇全然不理。福寿在旁,大笑起来,妙鸾方才知觉。
  一时,唱完一曲,老太太大悦,赏了好些东西。随后又呈上曲单子来,众人都让璞玉,璞玉接过单子来看时,多是情欲俚曲,不是在深闺中唱得的。遂寻雅正些的点了一个,那孩子一个吹箫,一个掌鼓板,两个清喉合声唱道:
  玉空无尘,银河长耿,月光映小楼。花影满庭,罗襟透寒,芳心自悠悠……
  再往下唱时,琴自歇回头看璞玉,璞玉情不自禁,忽然心中一动,溜了琴自歇一眼,琴自歇忽然脸红,忙低了头。一时,唱完了这一曲儿,众人便让圣萃芳。萃芳推让不过,点了个叫做《懒画眉》的曲儿。那媳妇丫头们,再调弦管,重清巧喉,齐唱道:
  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
  秋江上,尽是离人泪。车儿东归,马儿西去,莫奈何,一声声长叹息。
  曲调诙谐,弦律声和,真个是凌云裂石之唱,众人直听得心怀悠悠。璞玉忽然抬头看时,只见炉湘妃已听得如醉如痴,两泉秋水,盈盈欲滴,也不知怎么,只觉一阵心酸。方欲与湘妃说话肘,只见舒二娘又来了,道:“二门上的管家们从回事房传报,说老爷昨日已到八十里头鲁城过宿,今日早晚必到家,问大爷迎不迎接去呢。”璞玉听了,忙站了起来,一面吩咐外头备马,一面向姊妹们,道声“怠慢”,到松月轩换了衣服,慌忙出去接老爷去了。
  这里老太太与众人,也不愿再听曲儿,重赏了那些孩子去了。看两边排着,六个六个共十二个姑娘丫头们,老太太心中大悦,举杯笑道:“常听见说,新出了个‘金陵十二钗’的故事,今日我家里也全了。”贲夫人等看时,除去炕上四人,姑娘丫头们,真个有十二人,遂笑着与老太太讲论那十二钗的故事。
  圣萃芳忽闻纱槅子后,有两个丫头嘁嘁喳喳的拌嘴。原来凭霄不喜炉湘妃,今日与梨香磕着瓜子,说起自己姑娘要回去的事。见湘妃听曲子要哭的光景,即笑道:“梨香姐姐你可看见了?炉姑娘又要哭了。唉!纵哭干了眼泪,与他的事又有何益?”梨香笑道:“可不是,你们那个炉姑娘如何那么爱哭,我看十日里天天都是眼泪不干的,终是为了甚么缘故?”凭霄鼻子里哼了一声笑道:“谁知道,从前在家时不这么来着。你还没听说?去年回家就病了起来,今年春天说是更厉害了。说来也奇,将来这里时便已见轻,来后没住几天依旧好了,这岂不是奇事?若说病的奇,好的也奇,真个是奇了,奇了!”那时翠玉正在炉旁等着水开沏茶,听了凭霄的那些话,心中便不自在起来,道:“凭霄你这是甚么话?我们姑娘病好,又犯着你甚么了?终不然,我们姑娘不好才称了你的心不成?”凭霄翻了脸道:“喂!这丫头说的也奇了,我说你们姑娘的病好了,难道说坏了不成?如何来无故侵人?”翠玉道:“谁先侵了?你一连说奇了怪了的,是甚么话?”凭霄喝道:“这丫头,你少放肆,说奇了又怎么了?偏来挑我说奇,那么着你们姑娘,难道为着别的事病的,又为着别的事好了的不成?”翠玉因年纪小,无言可对。凭霄又指着他眼皮道:“小孩儿家,不懂话,还来我们中瞎嘀咕,你再说,我不撕了你的嘴,便不是丫头!”翠玉忍不住道:“说奇怪也罢了,哭干了眼又与他的事有甚么益处,这又是甚么话?”凭霄将怀上的瓜子皮沙剌刺撒下一地,站了起来,骂道:“这小蹄子还敢叫不成?与他的事有甚么益处,你知道说的是谁的事?慢说你们姑娘哭干了眼泪,便是哭出了血,与那曲儿里人的愁事有甚么益处?”这一句话,直惹得一个人,义气高发三千丈。
  原来画眉身虽在姑娘跟前侍立,却倾耳听着槅扇后边。起初也顾着大家体面忍着,后来听得凭霄越发娇肆威喝起来,已自动了三分气。如今见他竟骂了起来,忽然怒火中烧,身不由己,几个箭步,走入槅扇后来,先着翠玉脸上打了一巴掌,骂道:“蹭破了皮的母狗,敢分你们姑娘我们姑娘的混说谁?凭你们这起坏透了的狐狸娼妇臭嘴里,姑娘们都成了小菜混嚼不成?你和养你的那个妈白吵甚么?”凭霄听了,竖目横眉道:“画眉你骂谁?”
  画眉即前进一步“呸”一声往凭霄脸上啐了口浓痰,竖起指头戳着凭霄眼,切齿道:“我就是骂你!似你们这般个臭奴才,如何敢胡侵姑娘们!你们的,我们的,是你那个爹娘给分的!快夹紧了你那臭眼子,好多着呢。瞧做的好事,谁又把绣鞋吊在狗嘴里,这儿那儿乱扔了?”也这一句话说得凭霄气噎喉塞,彻耳通红,无言可对。回身向梨香冷笑道:“我们与画眉原是一处的人,你骂我与骂你自己是一样的,只这梨香姐姐本不相干的,何苦来只管捆在里头娼妇狡妇的混叫,这岂不无故侵人?”梨香听了,翻了脸站起来道:“凭姑娘,你也不用把我夹在里头,画姑娘我们两个,无嫌无隙的好几年了,自己惹的事自己担着好了,别来拉扯人!”不待说完,只见那间圣萃芳叫:“梨香!”梨香忙应一声“是”去了。凭霄越发羞恼起来,骂着画眉,正欲往画眉怀里撞,只见瑞虹紫涨着脸,从那间走了进来,不做一声,牵着凭霄出后门去了。
  这一番吵嚷,非同小可,前边无人不闻。金夫人待要说,又都不是这里的人,况且是娘家的丫头们也难说那一个。鄂氏太太要说,一则在人家家里,再则在老太太跟前,不好说得。贲夫人越是不能说那一方,所以,只把梨香叫了去,狠狠瞪了一会儿。
  当下,上上下下都不安起来,尽皆无话,寂然无声了。独老太太,听不出嘁嘁喳喳的小语,因笑道:“你们大家如何忽然这般冷清清的了?丫头们也该说说笑话,到底我的儿子热闹,你们瞧,璞玉一去便这么冷清清的了。”
  起初,琴自歇见画眉出去,已是弯眉横直,凤目剑竖。抬头见了炉湘妃桃脸满怒,樱唇含嗔,忙平静下来了。如今听了老太太这话,遂笑道:“我倒想起个有趣的笑话来了,说与老太太听,道是:在一个庙内,供奉着三教圣人,众信者原把释迦佛尊供在正中的。后来道士们见了,将太上老君移在中央。儒者见了,又将孔夫子迁于正中了。和尚们见了,依旧将佛爷请到中间。如此移来迁去,以致泥像将毁。三位圣人私下说道:‘我们原是好好的,皆因这起小人,移来迁去的,以致毁坏了我们。’”
  众人听了大笑起来,都称琴自歇笑话说的巧。当下,已搬上饭来,大家吃饭。一时饭毕,闲坐吃茶,只见丫头们进来道:“老爷回来了。”老太太等方慢慢说笑着,往介寿堂来。
  琴自歇等着贲侯请了安,欲回自己屋里,刚出介寿堂时,恰遇叶儿领着女儿迎了上来,便跪下磕头谢恩。琴自歇忙扶了起来,一面问着缘故,一面带到海棠院来。叶儿笑道:“姑娘还故作不知呢,我这女孩儿,蒙姑娘提携,到了这个份儿上,不然在丫头们手下支使,这辈子岂有个出头的日子呢?”琴自歇笑道:“那都是算命先生说得灵的缘故罢了,不是说今秋见喜,岂是假的?”问得那丫头只顾红着脸笑。琴自歇又问:“你们大爷给你改过别的名字不曾?”那丫头笑道:“只改了一个字,叫黛眉了。”自歇笑道:“这与你先前那代不同,因你眼眉长得如青山,所以用了青黛的黛字。你穿的这件大褂儿可是新做的?”黛眉道:“大爷叫福寿姐姐给的。”叶儿笑道:“多亏姑娘一言之助,我这丫头吃穿得与他人一般了。我们母女两个,也无力相报,只好朝夕多多为姑娘祈寿祈福了。”称颂不已,吃了茶方去。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转眼已至九月。一日璞玉在上房吃了饭出来,遇圣萃芳点头叫住,领到翠云楼下坐了。笑道:“你可知道了你琴姐姐为着何事要回去?”璞玉道:“我不知道。”圣萃芳又问道:“近日来你们吵过嘴不曾?”璞玉道:“并无此事,琴姐姐怎么了?”萃芳道:“也不怎么,只是近日来常出不悦你的言语。”璞玉遂起身道:“我问问他去。”方欲出去时,萃芳忙扳住璞玉肩道:“且住。”璞玉举手推开手时,掉了袖内的靴掖子,萃芳遂拾了起来,笑道:“人家的靴掖儿,都在靴筒里,偏你的靴掖儿在袖子里。”说着打开,见内夹着一叠画图,璞玉忙夺过去了。圣萃芳便不乐,撤身回去坐下了。璞玉怕他生气,取出别一叠字纸,递给萃芳道:“姐姐请看这个,我们老爷这回出外带来的,说是有个甚么姓宝的公子写的诗。老爷羡他作的好,叫我看着学的,我看着也好,所以藏着。”圣萃芳接过看时,却是八句五言自比菊花的诗:
  香菊性自洁, 无欲人自平,冷露金体直, 烈风玉节强。
  去横又去骄, 知趣更知情,神采隐庭院, 雅誉山野扬。
  圣萃芳道:“这诗妙在起首时虽是人花分明,后来人花合一,花即是人,人即是花,竟是人花无分别了。况又言简意长,这是两意双关的手法,舅父看的不差,兄弟不可轻觑了才是。”
  璞玉不服道:“这等诗,难道我们不能作了?”萃芳笑道:“我们这群人中,看琴、炉二人如何罢了,除了他二人,不是你我所能及的。”璞玉急道:“若果如此,听说如今会芳园中菊花已盛开,我们如何不去每人也写一首,与他较量一下呢。”
  正说时,只见湘妃、熙清二人自外头嘻嘻哈哈笑着走了进来,看了那诗,也发了诗兴,四人做一路,欲邀琴自歇,往海棠院来了。入院忽见凭霄在一株大海棠树下,头顶着一部书,规规矩矩向北跪着,熙清见了,鼓掌笑道:“凭学生有了甚么不是了?如何这冷风中跪在这里?”湘妃忙扯了一把,大家进屋。只见琴自歇正坐在玻璃窗前写字,见了众人,忙放了书起身让坐。圣萃芳笑道:“凭学生没背过书来,怎么罚跪了?看在我们面上,权请免了也罢了。”琴自歇笑道:“这丫头说话骂人,也太纵了他了。越发不懂规矩了。你们岂没见那日的事?在绿波堂与璞兄弟抢七巧图,闹的不成个样子。先前本已有了一次该罚的事来着,我没理瑞虹的话,饶过了。连前日的事已是三回了,再不治治还了得!”炉湘妃笑道:“这一处置,也叫他知道了,他也没个不改的。姐姐看圣姑娘面,放他起来也罢了。”琴自歇道:“依我说妹妹也该管教管教你那画眉,下面的丫头们若养成那般气势,还有个甚么家法规矩了呢?别的也罢了,那日那般大声叫嚷起来,也不怕老太太、太太们听见,甚么意思呢?”湘妃听了,心中老大不受用,欲抢白两句,又怕姊妹情分上有碍,亦且众人看着不雅,只得忍住,笑道:“姐姐说的极是,姐姐放得开,所以今儿才处置,我当日便把画眉骂了一顿。”璞玉向前央道:“琴姐姐治得凭霄也够了,圣、炉二姐姐又说情,也该免了。”琴自歇方唤瑞虹叫凭霄起来。湘妃向萃芳冷笑道:“圣姑娘可看见了?你我二人的脸面,却不及璞玉一句话;早知如此,我们先求璞玉,倒不致失了体面。”圣萃芳笑而不语。琴自歇听了这话,面子上虽不理论,心中寒极,从此怀了与湘妃永不共处之心。
  熙清将方才那诗,递与琴自歇看了,又说了欲会大家写菊花诗之意。琴自歇笑道:“作诗,虽可凭臆想去写,终不如身临其境,性通色格。还有一件,写这样的诗,大家都说一个菊花,又有何趣,总得添些别的话题,加以修饰,出言方可听。况且,又不可缺了两个人,不请那院宫妹妹和介寿堂的秀姑娘也不能成,他们的诗又有趣又诙谐。”熙清忙起身道:“我去叫秀凤姐姐去,你们往凭花阁邀德姐姐。”说毕,兴兴头头的去了。
  璞玉也起身道:“走吧,我们也到凭花阁去吧,我来此之前,听说来山轩山坡下的菊花开的极好,已叫丫头们传与园里媳妇们,打扫来山轩预备茶果去了,此刻想已摆好了。”众人便往凭花阁面来。德清迎了出来笑道:“诗客们来了,我刚听说,你们又商量作甚么诗,料道不致忘了我。你们真个来了,只是怎么出的题目?”湘妃笑道:“正为此事,寻姐姐来的。前回的吟月题,德姐姐出得新奇,所以还求德姐姐大笔。”德清笑道:“没有遭遭我出的理,此番当请圣、琴二公雅题了。”琴自歇笑道:“题还是一个人写好,又顺,又不重复。”圣萃芳也不辞,援笔写出“忆菊”“访菊”“获菊”“种菊”“赏菊”“供菊”“簪菊”“画菊”“菊影”“菊梦”共十题。众人正争看时,丫头们传进来道:“琴姑娘家车马来了。”看官!莫说琴自歇家来接他,道是我家书房里也来了客人,待送了客再书。
第二十八回 试巧韵赛咏菊花诗 感寂寞燕哭竹枝头
  话说众人听来了建邑车马,不觉都扫了兴。圣萃芳笑道:“明日的事明日再说,不可错过了今日良辰。”因催促大家,方欲起身去时,上房里的丫头们来了,道:“那府里的宫姑娘和他新嫂子来了。”德清喜道:“正好,我正为没人分写这十个题发愁来着,他们二人来就快够了。”璞玉道:“人手还不够呢,德、圣、琴、炉四位姐姐,还有我、熙清、秀凤和才来的宫姐姐和新嫂子,方九个人,还少一人呢。”炉湘妃笑道:“我听说那可人嫂子不会作诗呢。”琴自歇道:“听他议论茶史那一席话,无书不读,如何不能作诗了?”圣萃芳道:“作诗须别有一种意境,不在读书多少,纵会,因是新人,未必就写,不如另增两个人,将逸安堂的玉姑娘,松月轩的福姑娘二人叫来。”炉湘妃道:“这么着最好,他们两个虽不大熟,我们也好指点。”德清道:“既这么着,你们几位且先请,我往介寿堂邀了宫妹妹、新媳妇,再带福寿、玉清他们来。”众人依言,璞玉当先引路,圣、琴、炉三位姑娘,入会芳园来。
  当时,正值深秋,但见澄空高爽,淡云如縠,枫叶红染,一似春花,稀疏林霞,犹如画图,玉露凝径,金风送凉。景物如此,好不使人伤情。一群人袖拂落叶,裙拽黄草,往来山轩来。
  早有熙清、秀凤二人迎了出来,笑道:“你们倒好,哄我们先来了,如何等了这半日方来?”众人笑着说了接宫喜等之故。走入屋内看时,只见两窗之下,都设了桌椅,上置着笔砚,地下又放一张大桌,上置好几个大砚、笔筒,四壁书画,房中摆设,均极精致。看台阶下,各色菊花盛开,似有乐其得时之态。萃芳遂取张花笺,先写出了十个题目,绾在墙上。璞玉先取笔钩了“怀菊”
  一题,下边赘了个“璞”字。湘妃也取笔,钩了“供菊”一题,琴自歇也去占了“菊影”。圣萃芳欲去钩题时,丫头们道:“德姑娘他们来了。”众人看时,真个德清、宫喜等一群人,花枝招展,细柳迎风,慢慢渡桥而来。仆妇丫环们,下了山坡相迎。德清等走上阶来,笑道:“你们不等我们可把好题都占了?”大家笑着与宫喜、可人相见,又见跟来了福寿一个人,玉清未至,湘妃问道:“玉清姑娘如何不来,或者可人嫂子代写?”可人笑道:“我真个不会作诗,方才也回过德姐姐了。”德清道:“新娘子说,真个不会;玉清说,在福晋太太跟前,暂不得闲,少等便来,他也是个不熟的人,给他留个容易题目才是。再说因新娘子不作,便叫他品评大家的诗也罢了。”福寿道:“我也是个不熟的人,也给我留个容易的。”可人抚着福寿肩道:“怎么又说不熟,据我看来,你不但早已熟了,而且竟是老手儿了呢。甭怕难题,诗祖在那里不是?”福寿笑着瞪了可人一眼,璞玉只管笑着向可人摇手,众姑娘们不解其故,也不理论。遂分了题各自思索起来。璞玉真个比谁都先写了出来,见琴自歇在檐下栏杆边桌上坐着,也将写完了,遂往身旁坐了。一时琴自歇写毕,掷了笔向璞玉笑道:“兄弟诗可成了?”璞玉道:“胡乱草就,听姐姐家里来了人,写诗的心绪也没了。”正说着,只见玉清才慌忙来到,琴自歇笑道:“你快进去,给你留着好题呢,可别误了。”玉清笑着进去了。
  瑞虹端着一托盘两杯茶来,灵玉、黛眉两个各接一杯,放在琴自歇、璞玉二人前。琴自歇正不知说甚么,忽见空中一排雁阵斜飞长鸣而过。遂想起了那日的断头话,问璞玉道:“你那日说‘鸿雁来’的故事,没等说完,有了别的缘故耽误了,‘鸿雁来’与‘鸿雁来宾’真个为何写的有这个分别?”璞玉道:“姐姐不问,我倒忘了。司田人说郑康成的《礼记解》上说,三秋‘鸿雁来宾’,宾者客也,客来未归,故称来宾。《淮南子》上云:先来者为主,后来者为宾。然在《吕氏春秋解》上,写成了‘鸿雁来’_一句,却无‘宾’字。总之,仲秋来的是父母,因其幼雏,翅羽软弱,不能飞,所以九月才来。满洲时宪书上,不分仲秋季秋,都写为‘鸿雁来’。据此看来,可知其前月来者为老雁,后月来者为雏雁了。”琴自歇点头称“是”,以手支颊长叹,道:“老雁、新雁都来了,我明儿就回去了。”璞玉不觉伤起心来道:“这又是怎么说起?如何来了一个,又必去一个,令人苦恼。”说着滴下泪来。琴自歇也泪水满目,望着一旁,低语道:“不回去又如何!必使人生‘既生瑜,何生亮’之恨才好?”璞玉腹中虽有千言万语,却说不出一句话来。又见琴自歇那手腕,其白如玉,又极丰肥,面如满月,光艳照人,心下自忖道:“相传唐宫太真杨玉环丰肥美丽,也不过如此罢了。”正发怔时,圣萃芳笑着,自内叫道:“琴、璞二明公,进来吧,众人都已写完,呈与座师了,有甚么心事,日后再说不好?”二人听了,忙入内交了诗。
  彼时,众人都挪到当中桌子旁边来,等可人月旦。独炉湘妃折下一枝菊花,插在瓶中,放在面前,写“供菊”一题,见了他二人眼睛,看着福寿笑了一笑。只见可人前,摆着红笔朱砚,先看璞玉的诗:
  怀菊  润翰公子
  独倚东篱思故友, 哀吟凄凉增新愁。
  此心郁郁无人问, 斜生弯枝知也无?
  凉秋已临我何急, 盛时既去汝太羞。
  艳色秀容今何在?曼立香迹犹楚楚。
  可人看罢,笑道:“璞公此诗,可谓怀之入骨髓矣,真古今之绝唱也。”批毕,方看熙清诗:
  访菊  绿窗小友
  或来报我花信息, 疾驾游车驱向西。
  风雨潇潇如催我, 冷露严霜增汝威。
  强渡险坡与峻谷, 方达墙下篱外圃。
  几度叩门问家主, 哑然一笑答言无。
  可人蘸笔批道:“初看似已得,末句道出所访结局,词句伶俐,音韵尚和,不辱璞公。”随手拈起玉清诗:
  获菊  逸安使者
  识破红尘罢交游, 黄花已落情悠悠。
  凄风冷雨获远信, 来到空山方知秋。
  信步荒道人迹稀, 流水对岸香气馥。
  问讯有缘何得见, 迟来簪发就归途。
  可人笑着批了“俊美、恰当”四字。看宫喜写的:
  种菊  鹤松雅和
  朝起不怠虑种栽, 夕雨蒙蒙锄土来。
  欲扎远篱相闲地, 早备雅诗待花开。
  娇女虽惰留此意, 愿为赏月饮酒陪。
  蹒跚泥水费尽力, 厌彼浮浪又掩扉。
  可人批了“幽雅”二字。再看圣萃芳的诗:
  赏菊  孟氏萃芳
  阔庭远瞩满地金, 无语细视怡我心。
  良友三径迹犹在, 醇酒一杯是知音。
  佳人摇风恒相觑, 高士悲秋且自吟。
  簪发俗态虽凡粗, 对花写意有雅因。
  可人批道:“佳人对高士语意双关,良友一联,可谓得引古人之巧矣。”下看炉湘妃写的:
  供菊  潇湘宜人
  生自有缘秀无双, 擎移来此分外香。
  病愈强立孤影瘦, 虑冬心愁一叶霜。
  怜色对坐散仙古, 说性吟哦诗意长。
  再拭净几玉瓶洁, 香溢满怀肌增光。
  可人读毕笑道:“湘妃意趣终是与众不同,又悲怆,又清雅。”遂批了那四个字。再看琴自歇的诗:
  菊影  涉水知音
  形目斑斑落几前, 障上叠叠又篱间。
  浑身渺渺秋依稀, 墨色簇簇洒平原。
  新画屋宇神犹实, 何惧冷霜性自幻。
  晚风息烛月落时, 浓露疏花两昏然。
  可人道:“湘妃、自歇二公立意毕竟不同些,一个‘虑冬心愁’,一个却说‘何惧冷霜’;琴公此诗,字字写影,无不备至,只是‘性自’二字,改作‘色亦’二字,则更合乎了。”批了“韵调新鲜”四字。再看福寿的诗:
  簪菊  松月青衣
  清晨东园步自舒, 折来艳花增新修。
  鬓沾时色千般好, 高簪冷香一枝秋。
  借得清秀常自比, 狂徒却笑饰更丑。
  卸墨晚妆忘卸花, 娇香枕边一宿友。
  可人将“丑”字改为“美”字,笑道:“自称貌丑,虽是显花之美的意思,人色岂能及花耶?再说‘时色千般好’‘冷香一枝秋’,倒似有湘妃之意,独末两句,本写秋情的,倒显出些春意来了。”说着向福寿微笑,福寿已满面通红。可人遂批了个“奇”字。取德清的诗来看:
  画菊  凭花洞主
  秋凉转寒怜玉香, 俏姿落纸形自映。
  墨滃叶影人自瘦, 心灵透竹笔带霜。
  素淡能羞三秋月, 清明露惭九月阳。
  秀容由此宿小屋, 罢游尽日默端详。
  可人读一句赞一句,提笔批道:“字字珠玑,句句锦绣,诚可谓画菊之绝唱矣。”湘妃拍着可人肩道:“罢了,你这是看大姑子献殷勤的话罢了。”说的众人齐笑起来。再看秀凤写的诗:
  菊梦  介寿天俦
  吟罢胯卧梦里游, 露洒旧途景自幽。
  春风摇摇形如玉, 秋水盈盈瓶中留。
  神魂自随月影去, 怅闻蟋声益增愁。
  复念此兴无人诉, 独倚北山暗颔首。
  可人方提笔欲批,忽然锦屏走来,向琴自歇、玉清二人道:“福晋太太要唤入建邑来的人相见,所以叫琴姑娘来呢。”琴自歇遂唤玉清,向众人道别。德清道:“我们也要散了。”大家一起说说笑笑出会芳园来了。
  且说自金公那边差来接琴默的人,见了贲侯,将书信呈上。贲侯看时,先说接回女儿的事,后说了十月里迎娶德清的事,贲侯便回明了老太太,说定了日子。又因从琴自歇家里,虽有他嬷嬷带了个婆子来接,但这边也商定要遣张妈妈同着一个婆子送去。那日琴自歇打点行装,往姊妹们处辞行,不提。
  且说璞玉,只因琴默要回去,心下十分烦闷。那日午后,往海棠院去了两回,皆因琴自歇不在房,未得见面。方欲往绿竹斋去寻时,老爷唤了去吩咐:“因明日正是曾祖母仙逝之日,早起往惠宁寺上香,不可迟误。”璞玉答应了出来。晚饭后复往海棠院来时,琴自歇虽在屋,因那边来的吴嬷嬷,这边送的张妈妈和圣萃芳、炉湘妃等都在那里,不便说别的话。琴自歇却似没事的人,欢欢喜喜的说笑,只问了一句:“你可曾看过,你生日上我送的那把扇子?”璞玉想是没大要紧的话,遂亦顺口应道:“看过了。”琴自歇微笑点头,也无别话。大家散时,璞玉说了声:“我明儿从庙上赶着回来送姐姐吧。”也就回来了。
  次日早起,催着仆从们往惠宁寺来,不想来早了,庙里僧众尚未开道场,直等到吃早饭时,方开了经。进内焚香拜罢,便欲回来时,庙里的住持僧要留斋饭,死缠住不放。璞玉欲要不依时,跟去的管家们又说:“向来老爷来时,吃了斋饭,等收了经后才回去的,不可改了老规矩。”璞玉无计奈何,只得等着。见左等也不来,右等也不来,再三叫催促时,却恼了火工喇嘛,抛了勺子,大嚷道:“锅是铁的,饭是煮的,那里有个下了锅便熟的!”
  好不容易等到搬上饭来,主持僧只管摆碗列盘的款待。璞玉那里有心吃他,竟举碗撂箸,便起身出来。仆从们也就各自上马相随。璞玉纵马疾驰,仆从们也慌忙赶上来了。璞玉见马住在前带路,不时的举鞭打他马。
  那庙原是离贲府甚近,往返也不过只有六七里,在路虽然趱行,争奈在庙耽搁多时了,到得家时,日已向午。下马看时,只见大门外,车迹纵横,不觉大惊,问门子老黄道:“可是建昌车马走了么?”老黄道:“走已多时了,大爷去了不多时就走了。”
  璞玉忙问:“此刻约摸走多远了?可赶得上赶不上?”黄明摇头道:“赶不上了,这早晚也走出十几里了。”璞玉听了,恰似急如烈火的心上,倾了半桶冰水,低了头只管怔怔的出神。正是:
  世间何事最为苦,多般死别与生离。
  璞玉大为扫兴,回复了老爷之命,往介寿堂来时,只见老太太为璞玉说亲的事,直到如今还说不准那一个,正和金夫人生着气,遂悄悄回到自己屋里,问福寿道:“琴姐姐回去时说了甚么话了不曾?”福寿笑道:“不知道。”璞玉遂仰身坐在椅子上,思量起两人昨日说的话。忽然想起琴默所问“看过扇子不曾”的话,忙叫福寿道:“将在我生日上众人送的礼物都拿来。”原来璞玉因那日忙,所以众人送的东西全不曾看,一总儿叫收在一个大匣儿内的。如今福寿拿了出来,一样一样的给他看,璞玉单寻那扇把子,拿起一个红纸包的来看时,上书:“愚姊自歇敬贺贤弟璞玉千秋。”璞玉一见那几个字,早己眼泪盈眶。打开一看,原来不是别的扇子,却是琴默上次回去时,璞玉和那玉环同赠的,上面亲手画几杆疏竹,一缕淡霞之外双燕穿飞的那把扇子。璞玉不解其意,心中疑惑,再细看时,一边写着几行蝇头小字,却是一首“七字吟”,写道:
  燕哭竹枝
  竹乎!噫!竹乎!缘分似是命似非。多遭间阻故多误, 相逢岂料两伤悲。
  进退恋恋是阿谁?近近遮遮何相违。自不能主我栖止, 攀折佩去汝伤危。
  金风潇潇我归期, 枯叶飘飘汝悲时。无缘相合哭何益, 愿修来岁相逢宜。
  璞玉细看此诗,却是琴默自比哭竹之燕,比璞玉为遮云之竹,越发末尾一联,寓着今生无分,再结来生之缘的意思。忽觉心中一动,如被锋刃,一阵酸痛,泪如雨倾,擦之不迭,斑斑滴湿了扇子。福寿见此光景,因璞玉每逢姐妹们回去,必有此行径,已是惯了的常事,因此也不理论。璞玉自忖:“琴姐姐还了我此扇子见我全不理会,也不知是想甚么了,所以临去时问我‘看过不曾’,我又说‘看过了’,如今说我的心这么热,他那里肯信呢?”越想越着急起来,正自哭个不了时,只见德清、圣萃芳从外边走进来了。璞玉忙擦泪迎着说笑,不提。
  且说,彼时有东北郡贝勒苏安,奉诏入京朝觐,路经此方,贲侯分当迎迓。遂领着璞玉往乌兰营地方迎迓谒见。那苏节度年近七十,虽然位至一郡贝勒之尊,但不脱布衣,素性厌恶奢侈修饰,崇尚朴素,乃是当朝重臣。听得贲侯来见,也不分爵位尊卑,即降阶相迎,携手言笑,入内坐下。相叙当年之事,又说了些目今世俗人情之变迁。见璞玉生得聪明俊秀,心中大悦。遂叫到身边,拉着手问道:“你叫甚么名字?今年几岁了?”璞玉见问,说了年庚。苏节度又问贲侯道:“教你儿子弓马不曾?”贲侯陪笑回道:“如今尚荏弱,还不曾教习。”苏节度问:“看这手指面皮,想是在学里了?”贲侯答道:“也不过混着罢了。”苏节度又问璞玉道:“你可会写得好字?能作诗作文之类不能?”璞玉答道:“字写不好,诗文虽略学过,尚未学到精湛处。”苏节度向贲侯道:“听他所说,想是会的了。”又向璞玉道:“那一边有现成的案椅笔砚,你坐着写一首诗来我看。”璞玉应了个“是”,看贲侯时,贲侯点头,遂跪下告了坐,坐下磨墨濡毫,看着苏节度。
  贲侯问道:“你不写还等甚么?”璞玉道:“请题。”苏节度笑道:“可是呢,作诗须得有题,即以那白云为题罢了。”璞玉遂坐下,展纸写了起来。一则因素习熟技,再则也是因前世缘分,诗意大发,如轻车走坦途,一时写毕,献了上来。
  苏节度近侍及书吏们见璞玉年纪又小,伛坐写诗之态,似弱不胜衣,然挥笔不停,又无底稿,竟直写了出来,都赞羡不已。
  贲侯恐璞玉遗笑于人,心如撞鹿,一面与苏节度说着话,一面瞭着他。璞玉也不踌躇,写罢,自己念了一遍,即献于苏节度前。苏节度正与贲侯谈论军国政令大事,说得言语相投,未料璞玉的诗写的如此快,不觉惊异,心中大喜,取过来看。不知出何言语,且看下文分解。
第二十九回 劝弟过淑女出闺阁 遵父教痴子赘贵门
  话说苏节度有年逾半百而生的两个女孩儿,长女嫁了西北郡一个小贝子,小女尚未许人。因西南诸郡多出豪杰,意欲在彼寻一门楣匹敌之家择东床。今日见了璞玉,甚合其意。贲侯门第虽敌不过,家世根基却也不在他以下,故心喜得了快婿。只是见璞玉外相虽好,不知内心聪明如何,故命写诗,欲知其就里的。岂知作诗乃是璞玉惯技,见他一挥而就,献了上来,苏节度已自讶其伶俐,及看他白云诗时,写道:
  白云出远山,回转入青天。展卷随成败,聚散非自然。
  灿光烈日照,倏断因风旋。瞬息遇龙族,枯物得渥然。
  苏节度看了,其言虽柔,其意甚远,且是词顺意全,心下大喜。遂向贲侯道:“作诗虽是小事,但一言半语中,可知其人一生之事,所以朝中贺太师,命我二儿子写诗看了,曾嘉其日后可承父业。我今有一言,欲与贤侯商议,只不知贤侯意下如何?”
  贲侯欠身道:“但凭大人吩咐,属僚敢不从命。”苏节度道:“此事比不得公事,从与不从一任贤侯。你这公子可定亲了不曾?”贲侯听了,无计奈何,只得照实回道:“尚未聘定。”苏节度道:“自古嫁女娶媳,多是自家商定,至后世方有行媒之习。我想女大聘嫁,男大婚娶,乃是定理,故也无须碍难。我的小女,与你公子同庚,聪明慧悟倒也相当,欲结秦晋之好,不知尊意若何?”
  贲侯思量璞玉亲事,若求于旧亲,虽有几个极相当的人,只因家中见地不一,也难定准那一个。况且,苏节度又是所管上司,至于其门阀是不消说的了。再说已失口说了璞玉尚未定亲,也不好推谢,自思这倒是个好姻缘。遂命侍从取过一幅素帛来,献与苏节度道:“此是大贝勒抬举我父子之意,承此错爱,岂敢逊辞,容归去后,禀过老母,遣犬子造府纳采。”说罢,便命璞玉拜谢。璞玉不敢有违父命,只得跪下拜了六拜。苏节度大喜,遂解下所带之系着海外火镰的盘羊角佩刀,赏与璞玉道:“古人择婿既定,而赐佩剑,盖证其事速成之意,我们此世便可代之以刀了。”贲侯又致了谢意,当日设筵款待,两个亲家欢饮而散。
  次日,贲侯饯送了苏节度登程后,方领着璞玉回来。这乌兰营原离贲府只有五六十里远近,日将平西,便已到家。
  众家丁迎接见礼。贲侯至仪门外,下了方车,入忠信堂正门来。只见龚高、张裕等跟了进来回复道:“大姑娘的箱柜、衣物、首饰等一应配送嫁妆,依照姑太太的旧例,已预备停当,摆在两旁耳房内了,请老爷过目。”贲侯点头,因有老太太,不敢直入垂花门,侧行甬路,入介寿堂来。只见贲、金二夫人也在那里。遂领着璞玉请了老太太安。老太太一一问了迎接苏节度、设筵款待等情毕,命贲侯坐,贲侯告了坐,坐下。
  妙鸾、秀凤等斟上茶来。贲侯见老太太脸上欢喜,遂陪笑回复了苏节度欲嫁女与璞玉之事。老太太道:“那会子你媳妇,绐他侄女儿琴默挂了坠儿了,这该怎么着?”贲侯笑道:“他总无一定的主意,一个哥哥,一个兄弟的两个女孩儿,也定不准那一个。先也曾给哥哥的女儿插过簪子的,这些都是小事,并非聘定了那一个。如今苏节度这女儿,也不是纳了采的,还待老太太示下才能定。”老太太点头不语。贲侯见老太太无话,方退出去了。
  璞玉回身往自己屋来。因画眉、玉清等都在那里,同着福寿接出来举手称贺。璞玉也不理论,除下苏节度给的那刀,丢在一边,换了衣服,即往翠云楼、凭花阁、绿竹斋等处,见姐妹们去了。
  彼时,因德清将出阁,众姑娘丫头们都忙着做针线话儿,无暇闲话。至于德清,心生远去家园,别离父母之悲,又且羞于见人,心中不自在,成日家不是哭泣,便是默坐不语,也不看书,也不做针黹。
  转瞬已是吉日,新女婿前来迎亲。当月便入贲府来,拜见了老太太、贲侯、金夫人。内外张筵款待亲友之事不消赘述。璞玉陪着姐丈,过了一日。因次日便是德清出阁的日子,晚席散后,便到凭花阁来。只见众姑娘们也都在那里,德清正将绸缎丝绒及素日用余之钗环,穿旧的衣裳等物赏给几个屋的丫头们。众人见璞玉来,忙让坐。只见德清擦了眼泪道:“姊妹们如今都在此,只恨我缘分短浅,故相见迟而别离早,明日即要别去了。众姐妹与院内众人,在我去之后,素日与姐妹们笑玩之间,倘或言多语少有过错之处,只求念着我本意是好的,不沉心才好。”熙清先哭了起来。璞玉是至亲骨肉岂有不哭的。再说炉湘妃原是爱哭的人,那眼泪自然方使。宫喜也只管流泪不语。圣萃芳擦了跟泪笑道:“德姐姐如何说这话,你素日也没做使人怨恨的事,纵有也是小时候的勾当,如何便能认起真来;再说即使是下面的丫头们,如今都是感戴德蛆姐恩义不尽的,有谁还沉甚么心呢?”说到这里,秀凤、玉清等众丫环们也都流起泪来了。
  德清又拉着璞玉手教道:“你姐姐如今要离别去了,有句话要劝兄弟,你可好生记在心里。一则是老爷、太太春秋已高,你又无哥哥兄弟,老爷上了年纪才有了你,所以面上教你虽严,心内却疼爱非常,指望你不小。兄弟你有一样脾气,偏爱在姊妹群人厮闹,亦且少有不如意之事,便焦急非常,你是个读书知理的男子汉,聪明智慧也不在人下。不随心的事常有,谁能使诸般都能如意呢?纵天地也有其缺陷,古来圣贤豪杰何尝都心满意足了?老太太看你如同性命,爱如掌上之珠,自不必说了。至于福晋、姨娘,只有你一个儿子,慈母之恩,也是分外重的。老爷盼你扬名声,光先祖,一家所赖,在你一身,你且想想,你一身所系之干系非浅呢。故应尽孝于父母膝下,当承继我先祖之业。若论圣贤,有尧、舜、孔、孟可法;若说文章,有韩、柳、欧、苏可崇;若数功业,汉有肖、曹,唐有房,杜;如进理学,自周、程以至张、朱,可为遵范。望吾弟勉之。”
  璞玉听了这一席话,不由的心酸大哭起来道:“姐姐金石之言,兄弟自今日必铭刻肺腑,牢记在心,望姐姐放心。”说罢又流泪不止。只见吴姨娘、妙鸾二人自外进来,次后金夫人也打着灯笼来了。璞玉见人多了,方欲出来时,圣萃芳道:“兄弟且住,略等等我,我们两个原是一路,还是一路走吧。”说着给德清装了一袋烟,同璞玉出来。玉儿、梨香等早备纱罩灯等候了。
  圣萃芳向璞玉笑道:“德姐姐说的话,你可都记下了?你姐姐若是个男子,比你强十倍呢!你看你这个行径儿,直到如今也不学好。”说笑着,来至萃云楼下,璞玉自去了。
  次日辰时,贲侯将德清叫到逸安堂,教诲了数语,即令金绍入内,齐行了礼。又带往介寿堂,向老太太行礼辞别。彼时,圣萃芳、宫喜、熙清都躲避一旁去了。惟炉湘妃不避金绍,在德清左右。院内众媳妇丫环们见金绍、德清二人才貌双全,也无不欢喜。
  但见忠信堂前作起音乐,自介寿堂正门直至仪门登车处,铺了一色大红毡子,金绍前行,丫头们搀扶德清随后,走了出来。待上了车后,金绍遂即系了撤袋,扳鞍上马,一群人在鼓乐声中径出大门去了。随后送亲的寅二老爷夫妻两个,也辞别了老太太去了。金夫人等送到忠信堂前,垂泪止步。
  从此贲府清静无事。凭花阁剩了熙清一人,因常常想着姐姐伤心。金夫人因他年纪小,不能主室,遂移往逸安堂东间内住下。凭花阁内只留了一个看房的婆子。
  一日,金夫人至介寿堂清了早安,老太太见无人在旁,因说道:“大丫头出了嫁,算是完了一件大事了,听送亲的人说那边也好,吃穿用度也不在我们之下,这都是你兄弟金公的好处。还有璞玉的亲事,你们两口儿如何定了?古语云‘女嫁高门,妇聘低户’,你老爷可是还想着聘苏节度之女么?”金夫人已知老太太之意,从容回道:“媳妇为此事,也曾与老爷商议:‘结新亲,不如结旧亲,看外甥女儿圣如,才貌聪明,可配璞玉,就娶了他岂不方便?’老爷说:‘若论女儿及门第,十分相当,只是舅家娶外甥的事,自古稀少,也不见于律条,常言道:舅家娶甥,血液倒流。若不如此,我如何不早聘了他,倒肯叫璞玉拜苏节度呢!再说你家两个侄女,你自己又不能定准,我那日回复,往苏节度那边纳采的事,老太太也无话,你慢慢讨了老太太的意思回我,我不敢有违。如今老太太既这么忙,竟止了聘苏节度女儿的事,从媳妇的两个侄女中,定一个也罢了。老太太若说琴丫头好,就差人去聘了琴丫头,不知可使得?’”
  妙鸾瞧老太太时,不知何故,一听金夫人之言,老大不悦。便命丫头们:“快唤你们老爷来!”不一时,贲侯一面正冠,一面忙走了进来。老太太道:“我将我女儿,自春天接来,至今已是冬天,天气也越发冷了,也该送回去了。你快预备车马,几日内就送回去。还有一件,璞玉娶媳妇的事,既拜过了苏节度,这会子还不赶着预备采礼送去,还等甚么?孩子也不小了,倘或明春将媳妇娶过来,我趁着不死,不可以看看这喜事不成?再有一件,鄂氏亲家自来也有五六个月了,女儿也大好了,待送珠儿去的车马回来,也当将他们母女送回去。亲戚们虽好,也没个在一处过一辈子的理。再说你们两口儿也有几岁年纪了,凡事也该拿点主意,难道只管等我开口不成?我是保不定早晚的人了,那里能够把你们的事都想得到呢?这三件事要尽早施行,不可有误。”贲侯见老太太怒容满面,不比素日,不敢多言,忙连应“是,是”。又站了一会子,见贲夫人进来后,陪笑说了几句话,见老太太已歪下,方退了出来,一面吩咐为璞玉预备聘妇采礼,一面又叫预备了送贲夫人的车马。
  不过数日,贲夫人携着圣萃芳,辞别了老太太出来。贲侯、金夫人二人送了出来,临别,拉着贲夫人手道:“老太太年事已高,我这里也连年有事,不能常常接妹妹去,或春或秋,老太太想念时,妹妹也自来一二回看看才好。”贲夫人点头垂泪,又与鄂氏太太道别登车。圣萃芳也别过了湘妃、熙清等人,跟着母亲登车而去。
  璞玉直送出大门来,见圣萃芳母女二人无言自去,在门前怔怔的坐了一会子,一步捱一步的回到自己屋里来。彼时福寿又被炉湘妃接去了,遂往介寿堂来。只见老爷在老太太跟前,说着给他娶媳妇的事解闷。遂转身走入内院,见海棠院、翠云楼、凭花阁等处相继而空,心中不胜烦闷,且不进海棠院,往凭花阁而来。
  只见敞着一扇门,方欲进内,忽听房中一个人独自低吟,璞玉止步听时,道:
  栖桐双雀齐长成,缘尽一雀飞远程,
  失伴孤雀只一个,长夜悲啼无人应。
  璞玉听声音,料道是熙清,忙走入去道:“妹妹如何说‘无人应’,不是还有我吗?”熙清忙起身道:“哥哥你看德姐姐留的歌儿。人见了如何能忍?”说着指壁上,璞玉看时:
  一车风尘路半千,把骨肉家园都抛闪。恐哭损残年,告爹娘:休把儿悬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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