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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层楼

_4 尹湛纳希 (清)
  自古穷通皆有定,离合岂无缘。从今两分离,各自保平安。儿去也,莫牵连。
  璞玉看了,也流下泪来,劝慰熙清道:“婊婊别只顾伤心,德姐姐如今虽然出阁去了,一年半载也有回来的时候,也不是不能相见的。我们在此无端伤心,不如寻湘妃姐姐去说话。”二人遂往绿竹斋来,只见湘妃、福寿二人对局,湘妃吃了一马,福寿说还未走定,不给吃,二人正相争。熙清一见便失声笑道:“你们两个若打起架来,倒成了个笑话了呢。去年冬天,我们在老太太上房的后套间内,轮着说笑话时,妙鸾姐姐说的故事:从前有一个人,往访一个坐了官的朋友,只见僮仆们皆在门内侍立,问知他家主人和一位官下棋。径入室内看时,几上只空设着棋盘,左右放着两把椅子,却不见人在那里。正诧异时,忽听门后有东西倒塌声。忙转身看时,只见那两个官,都顶戴翎冠,一个揪着一个倒在那里抢车呢。”璞玉遂笑道:“画眉快在你们门后铺好毡子预备着,一会子你们姑娘好与福寿抢马去。”众人都笑了。
  他们也不再下了。画眉斟上茶来,向璞玉道:“大爷,几日内我们便家去了,那年夏天,在穿堂门口,大爷抢去的我那把扇子,也该赏还了。”璞玉已忘了那年的甚么扇子,一时想不起来。再三问时,画眉道:“嗳哟!要了人家的东西,不领情也罢了,倒竟赖起来不成?”福寿笑道:“了不得了,画姑娘穿急了,讨起老年陈账来了。”湘妃正色向福寿道:“倒不是这个意思,往年我们都小,如今也还小了不成?况且,从今以后,都各自干各自的去,也不知能再见与不见了。按理我们幼年时,因无知,若有谁给了谁甚么,要了谁的甚么东西,都一一还了才好。再说姑舅亲戚,在戏笑间,若有个言多语少之处,能各不沉心,方可谓相逢无怨了。常言道:‘相见一番,老成一层。’人生在世,为欢几何?”说到这里,满眼泪水,再不言语了。璞玉听了这一席话,虽然也伤心,却说不出一句话来,只管流起泪来。熙清笑道:“你们二人,每回口角起来,总是淌眼抹泪的,给谁撒娇呢,再别追那闲东西了。炉姐姐的归期也近了,料着大舅母必在福晋姨娘那边坐一天。我们趁今日之暇,玩骨牌解闷不好?”众人都道:“好。”因而炉湘妃、熙清、福寿、璞玉四人,设几玩起骨牌来。
  话说贲侯使往东北郡纳采的堂官归来回复:“今年苏节度不在京师过年,本月内便要回家来,先命其差回家的堂官,吩咐了家中;‘倘有忠信府来人纳采,可不必多事,腊月便是孩儿的行嫁月,令贲府迎娶时便将采礼一同送来。我家嫁女,采礼原重,当早知会亲家,好做准备。’所以那里堂官们,写了采礼单子,交给我来了。”说毕献了札单,贲侯拆开看时,计开:“银钩白驼为首,骆驼一九。全鞍辔马为首,马匹二九。锦羊为首,汤羊三九。奶酒为首,酒类四九。皆取真物,不需代金。”
  贲侯看毕,即唤管家们,吩咐如数准备。一面转身入内,向老太太道了喜。老太太大喜,遂即商议璞玉媳妇来了住在那里的事。海棠院虽好,正当祠堂之后,不可为新妇之居,遂吩咐收拾凭花阁,一面茸饰房屋,一面择定十二月初二阴阳不戒上好的日子。自是贲府内外上下,因要娶新媳妇又都忙碌起来。
  其间,惟鄂氏太太,眼看着人家这里将要有事,心下着急,起居不安,家里也无人来接,因向金夫人说了几次要家去。当时因往西河去的车马已归多时,金夫人遂将此事回明了贲侯。贲侯道:“这时却不得闲,待娶过璞玉媳妇,再送不迟。”鄂氏听此言,越发不安起来,正自心中烦恼时,却好,忽然自建邑遣车马接他们来了。
  闲居天长,忙中日短,转瞬间将近璞玉迎亲的日子。贲侯分派本家三弟贲吉,专任一应迎亲之事,那吉三爷领命进贲府来了。
  仲冬二十六日,便是璞玉起程吉日,也是鄂氏母女二人起身的日子。所以二十五日傍晚,璞玉往绿竹斋来,欲与湘妃道别。
  只见画眉、灵芝二人在房檐下烧炉,见璞玉来,忙止住道:“大爷进不得,我们姑娘因明儿一早起身,刚躺下了。”璞玉道:“见见大舅母呢?”画眉道:“我们太太和吴姨奶奶说话呢。”一言未了,只见吴姨娘打着灯笼走了出来,见了璞玉问道:“你这早晚到此做甚么?”璞玉道:“欲辞别舅母。”吴姨娘道:“明儿与你同时起身,这会子不必了。”一面往外走又问道:“你如何不带你丈人给的镰刀?”璞玉道:“那么大的一个东西,如何带得,带着刀子压的胯疼,火镰又打屁股。”画眉自身后笑道:“门楣原是相当的,东西倒不相宜了?往后瞧着吧,慢说压你胯,就是压着头,也只得受着了。”
  次日辰时,吉三爷引着璞玉向老太太献酒称贺,请了福词,拜别出来时,妙鸾、秀凤等向前致贺道:“大爷此去,真如独步青云,蟾宫折桂了。”璞玉微笑点头,方出至忠信堂前时,正逢鄂氏、湘妃等自逸安堂出来。遂齐出了仪门,贲侯也送贲吉出至大门前。贲吉引着璞玉辞过行,自己登车,璞玉乘马。彼时鄂氏等也坐着车出来了。
  一时,贲府门前,东往西去的人马挤满,热闹非常。璞玉见贲侯在门首,不敢往来乱走。但见炉湘妃自玻璃车窗内望着璞玉,青山锁怨,秋水含愤,有不胜悲凄之容。璞玉不禁长吁一声,也惟有马上仰天嗟叹而已,这正是“满怀心腑事,尽在一叹中。”须臾,车儿西去,马儿东行,牛郎、织女二星相去愈远矣。
  金夫人虽因璞玉去迎亲而喜,禁不住为孀嫂鄂氏痛心,流泪归府,不提。
  再说璞玉等一行人马,在路趱行,一日来至东北郡,往节度府前来。彼时苏节度已回府,早已预备了新女婿进见礼仪。节度府气象分外不同,吉三爷引着璞玉进入厅房,叩见了众公侯,奉杯纳采毕,只见那众贵官内,一位白面乌须、身穿大红朝服、头戴花翎冠的人,起身向璞玉道:“请入内。”欲知端底,下回分解。
第三十回 白老寡三进贲侯府 司田人八赋田园诗
  话说苏节度乃是一郡之主,其门庭,侍从,礼乐,气象,与贲府大不相同。自身名位既高,大厅上坐的亲契虽俱是公卿名流,然皆其治下之人。所以他自己不曾坐在外头,只同着福晋端坐正堂之内,等候女婿入拜。那节度福晋又是亲王郡主,故此更兼懿盛。
  且说那招璞玉入内的,并非他人,乃是苏节度之次子高瑞,现任御前侍卫之职。生得面阔体伟,原是个胸怀锦绣,行履景贤之人。璞玉跟着走入几重门来,只见高瑞不往正堂,却向西转弯,进一所花园中来了。璞玉抬头看时,断非会芳园可比,四面尽是画殿玉搂,真个有八节常青之草,四时不谢之花。又至一层门前,只见上挂着“养性述心”四字镂金匾额,左右门旁有十四五岁的两个侍儿垂手侍立,自门内又走出一个长方脸儿细条身材的太监来了。高瑞问道:“太爷、太太在那里?”那太监忙施礼答道:“在七间大殿坐着,正等侯姑爷入拜,这里有参礼的众太太、小姐们看戏呢。”璞玉真个听得一派鼓瑟之声,纤乐音响,只不见在何处。高瑞又转身回来,引着璞玉入一个金碧辉煌的垂花门来,方至苏节度所住宫室。
  璞玉见节度同着福晋南面而坐,身后及两侧,一群脂粉裙钗如雁翼排开,高瑞侧身侍立一旁,那太监向前,将一幅长素帛送到璞玉手上,璞玉自度:“贲吉不能到得此地。”因即向他夫妻二人献了帛,跪在地下绣花毯上,拜了四拜。拜毕,节度、福晋各赏了一个如意,璞玉接过,又拜了一拜,递给那太监持着。
  那太太笑容满面的问节度道:“这女婿可曾进京供职了?”节度笑道:“小孩儿家,那里便供起甚么职来。”说罢,又问高瑞道:“来迎亲的亲家在那里歇了?”高瑞忙回道:“在大厅里共众老爷们入席呢。”节度道:“你也该自去让着些,不可轻慢了。”高瑞忙应了个“是”便出去了。一个丫头斟上茶来,璞玉接过。太太又命坐下吃茶,璞玉告了坐,坐在一旁矮椅子上吃茶。节度笑问道:“你祖母太夫人可好?你父亲好?你弟兄几个?路上走了几日?”璞玉忙起身一一对答。
  彼时,见众丫头媳妇们,在太太身后,后槅扇玻璃窗外,看着璞玉指手努嘴的说笑,璞玉自是看惯了的情景,也不理睬。节度命那太临道:“柴儒,你领这女婿去拜见他大嫂子。”那太临忙应“是”,遂引着璞玉走出花园,向东走去,方入垂花正门来了。
  原来节度所生二子,长子早已亡故,惟有寡媳孀居,倒是有两位公子。璞玉入内拜见时,只见那夫人,年近五十,容长脸儿,眉目清秀,中等身材,举止端方,谈笑从容,真个象个贵门之妇。璞玉见过了礼,领受了好些器具、荷包、巾带之类,又设绣墩让着坐下,问起他读书的事来。那太监装上烟来,璞玉起身道:“不会抽烟。”那夫人笑道:“这姑爷真个与我们姑娘有缘,我们姑娘也是不抽烟的。”茶罢,入偏殿更衣。
  璞玉穿了锦袍玉带,外罩朝服,项戴数珠,跟了柴太监,复出垂花门,向东又进一重门来。只见有三间书房,门上写着“既翕轩”三字。原来高瑞暂在此歇息,柴太监叫璞玉拜见了,高瑞让坐待茶,又笑道:“这兄弟你读了几年书?”璞玉答道:“五年了。”高瑞道:“你可知道这屋叫‘既翕轩’的意思吗?”璞玉道:“可是取《诗经》所云‘兄弟既翕,和乐且湛’之意的?”高瑞道:“这名不但和书房与待客之意,先前家兄在时,我二人常在此吃茶,故有此名。”正说着,只见堂官来回道:“大厅上酒宴至半。”高瑞忙起身,道:“请姑爷在此待饭。”说毕,一径去了。不一时摆上宴席来,又有两位小公子出来,见礼相陪,璞玉看他们也都是聪明伶俐的,亦含笑相让。
  次日便是吉辰,那柴太监引着璞玉走入正厅来,但闻管弦嗷嘈,纤乐声中,那苏小姐头蒙红纱,众丫环媳妇们簇拥搀扶而出。节度与太夫人,遂命晶盏盛素乳,赐与女婿与女儿尝过后,使二人并肩拜了父母。礼毕出来,仆从们扶持璞玉跨上镂金鞍辔红缨白马,苏小姐坐了红幔翠盖辇舆。
  彼时,璞玉前有穿锦着缎的执事侍从等三对儿行走,身后跟随家臣堂官们,真个威仪堂堂,显赫无比。依原议,因过了此日,一个月内没有好日子,所以在衙门近旁设了行馆,待成了大礼,方迎新人回来的。少刻便至馆前下马,扶苏小姐下辇入院。引二人至案前,众堂官焚香燃灯,使璞玉夫妻二人拜了天地日月。又复相向施礼毕。璞玉先入房,除下撒袋弓鞬,立于门左,媳妇丫环们,高揭门帘,扶苏小姐入房,乐止。女傧妇人们,向璞玉使了个眼色,璞玉将弓鞘刚刚伸至蒙纱时,众妇人们早把蒙子挂在弓鞘上揭去了。
  当时,璞玉虽欲看苏小姐面容,一则因从侧旁不得见其全貌,再则曾涉沧海之人,岂重江河之水,想来琴自歇之仙姿,炉湘妃之艳貌,圣萃芳之弯眉皆世所稀有,因此也不急着去看,转身去在左首坐了。女傧媳妇们引着苏小姐至西边东向坐了。
  璞玉抬头看房中,只见锦缎灼目,金碧流辉,宝鼎香烟喷雾,珊楼碧玉灿光,正是:上界神仙府,人间权贵家,终是一郡贝勒之富,不比寻常人家。
  一时媳妇们散去,搬过宴席来,献上红带联欢盅,使二人吃交欢杯时,璞玉方端详那苏小姐,只见敷粉面,圆如满月,纤长眉,神穿柳叶,体态举止,格外庄重端方。媳妇丫头们献上长寿面、子孙饼,苏小姐娇羞不食,璞玉也略尝了尝便放下了。媳妇们收了桌子,掌上灯来。众人渐渐散去,只剩下苏小姐的嬷嬷及几个近待丫头。又斟上两壶茶来,便撂下了炕沿上的绣幔。
  璞玉自思,昔日缘分,虽未称心,今日良姻,亦非缘外之事。因举茶道:“小姐请茶。”苏小姐抬头看了璞玉,二人四目相交,璞玉见其目明若珠,已解其心性颖悟不差。苏小姐吃茶,璞玉又陪笑问道:“早听得说,小姐与我同庚,但不知名字,愿闻尊名。”苏小姐听了,迟疑了一回,缓语答道:“名‘己’。”这正是五百年前定就姻缘,二人一见,便互敬互爱,一言半语中即生出百般恩爱来。
  次日,璞玉见苏己骨肉娇嫩,身体荏弱,心中十分亲热。而苏己待璞玉也恭谨敬重,毫不违意,二人竟和睦如鸳鸯了。过了三日,已是起程日期,夫妻二人按礼妆扮了,依旧跨马乘舆,返入节度府来。郡中众官也都迎出来了。那柴太监引着二人入祠堂行过礼,方领进正堂来,两个齐齐拜见父母。太爷、太太二人心中大悦,赐女婿、女儿以华宴。须臾宴罢,跪拜兴辞。苏节度拉着女儿的手教道:“我儿,如今你出嫁去了,可切记为父之言,为人之妇,须循九规,却是错一不可的,盖勤缝纫,节饮食,慎思虑,心小语和,守身坚志,戒吟哦,敬姑丈,不言非礼,克弃怠情是也。凡此九规,你若失了一件,便不是我的女儿了。”苏己一一答应了,洒泪而别。
  且说一群人众,离了节度府往贲府而来,晓行夜宿,在路趱行,一日来至忠信府。当时,贲府亲友本家,远近毕集,早已预备下了戏班摆筵,等璞玉一进门,便作起雅乐。众媳妇丫头们扶持苏己,随着遮幔行走,先入忠信堂拜见了贲侯,又拜见了众老爷,请毕百福祝词,再入介寿堂,拜见老太太、金夫人、德氏及众诰命。礼毕,老太太吩咐撤去了遮幔。那时张妈妈、王姥姥、孟嬷嬷、白老寡等也都来赴宴,齐向前看那新奶奶时,只见那苏己,头戴五凤垂珠宽沿冠,身穿九螭红锦长袖衣,项垂琥珀串间玛瑙数珠,更兼面如圆镜,明眸皓齿,眉长唇厚,十分显艳,老太太见了欢喜不尽。
  白老寡当着众人,向老太太称贺道:“我的活佛!原是福寿似海深的,所以孙子媳妇也是这般端正大方,有福有德的,咱们这样一个人家,不进来这么一个大福之人,也不能承老太太之后了。”又唠唠叨叨的说了好些使老太太欢喜的话。妙鸾、秀凤、福寿、绵长、锦屏、玉清等见新奶奶如此,也都欢喜异常。可人向前携起苏己的手,领往新房中来。苏己见诸般都不在自己家以下,所以心中也觉欣慰。陪嫁苏己的八个丫环,双庆、双贵、庆熙、庆宁、多福、多寿、吉庆、吉祥等一个个也都伶俐姣俏,不在五福、三妥之下。
  且说,贲侯及前往迎亲的吉三爷,都加倍款待送亲众人,唱着内外两台戏,终日锣鼓嘡嗒,喧闹不绝。龚高、张裕、高亭、马住等个个尽心治理所任执事。又内有吴姨娘、锺可人,外有瑶玉、良玉等迎送男女宾客,忙碌不迭。一时之欢乐景象,也难尽述,直至亲归客散。这三日间,贲府上下,无不个个头晕目眩,心劳身疲。
  终席之日,白老寡又吃醉了酒,拄着杖踉踉跄跄,舞舞奓奓的闯进新房内来。苏己原不曾见过这般情况,不觉大惊。次后又有张妈妈、王姥姥二人,也吃得半酣,拖拖拉拉的跟了进来。苏己方知是吃醉了的婆子们,遂让坐待茶。三人大叫大嚷:“承老太太的恩典,吃得醉了,我们玉哥儿的这大喜事上不喝,更待何时?”又鼓掌喧笑,没头没脑的闹将起来。苏己终是惧怕。福寿向前回道:“他们几个人都是老太太喜欢的,有功的老管家们的老婆们。”苏己令媳妇们将孟嬷嬷请了来,赏四个婆子以绸缎鞋袜之类。那些醉婆儿们越发高兴起来,大喊大叫的祝福颂德,直闹得新房甚不雅观。福寿看不过,便软劝硬唬的好歹请了出去。他们所到之处,院内媳妇们一群群的跟着看热闹取笑。
  自此,贲府中又热闹起来。转瞬间,又冬尽春来,已至五月天气了。一日那府里的可人、宫喜二人过来请了老太太安,会了熙清,往新房里来。苏己忙出来迎入,年青妯娌姊妹们闲话,坐了许久。见外边天气和暖,大家遂入会芳园来玩耍。
  但见草木一新,百花盛开,五人各处走了一回,至拱碧亭坐下。众丫头们见亭外开了桃杏花,争着折来簪发。瑗玉笑向可人道:“世人多称‘花色胜人面’,据我看来,花色虽好,不过几日便香消瓣落而无踪影矣。何如美人之面,一年四季常新悦人呢!”
  苏己从旁说道:“大爷以为人面胜于花色,据我看来,还是花色贵似人面,花虽今年谢过,明春又可复开,而人面过了今年,明岁便不如此了。况且,花开年年常在,所以也不知陪过多少佳人了,自古以来多少佳人的娇容艳姿而今安在呢?”璞玉听了此言,只当是说出了琴、炉二人不道之言,圣、德二姊未论之语,心中惊喜,向苏己笑道:“我问娘子一言,世间何物最为长远?”
  苏己微笑道:“我看凡物都不长久,那寻名的,纵然要殉身帝王,却如大树招风,终损其性命。那求利的,不免担惊受怕,奔走相争,而弃其父母了。只劝你倡以喜爱,及时行乐,且莫存心于名利二字。世事皆如春梦,虽恩爱夫妻也是不得久远的。”可人听了,蹙眉思量:“这新人如何出此不祥言语!”璞玉却当做至论。夫妻二人,心心相照,终日欢乐玩耍,不离半步,不在话下。
  且说,贲侯此番大喜事上,亲朋契友,上自公卿大夫,下至黎民百姓,纵然那极无力的,也写了一纸名帖儿来相贺。但有那孤僻成性的司田人,闻信塞耳,违心背意,全不曾理睬。幸赖这一年来勤奋营干,自那次被盗以来,衣食倒也粗备,已无泣饥号寒之苦了。
  一日见春色清明,柳申花绽,不觉又诗兴大发,欲续其先作六首田园诗。方濡墨舒纸时,老婆在旁见了劝道:“你不作诗也罢了,每当你作诗,总要引出些事故来:初次作诗,贲府传唤,破费了酒肉;二次作诗,县里来放甚么排头,折了银钱;三次作诗,又遭了贼劫,弄得箱笼一空,几乎不曾舍了性命。你写的未必是寻乐的甚么方便诗,倒是惹苦恼的不便之兆呢。”司田人听了大怒,喝道:“饶嘴婆子,你知道甚么,敢来败我作诗雅兴!”遂提笔写道:
  苏樵之便
  养奴秋时不使闲,扫叶抬桠穿林间,
  卷诗出检樵夫事,篱门开处到山边。
  不更之便
  贫苦人家稀疏村,流水崖前常掩门,
  去彼独木断夜路,凭高居险睡自稳。
  写方未了,只见穿皂农、戴红缨帽儿的两个人昂然入来。田人见了心中狐疑,忙问:“你们是做甚么的?何事径入我家?”那二人道:“县里派我们,为请先生往贲府来的。”田人听了贲府二字便不喜道:“我也并非他家奴仆,如何时刻来寻我?你们那知县也好笑,如何强逼平民,依附权势之家?”那二人冷笑道:“先生你也无须多言,快快前去倒也罢了,如其不然,以致有污尊面,那时悔之晚矣。”田人闻言大怒道:“似你这等衙门役仆,敢来轻视谁?我竟不去,又将奈何于我?”二人登时变了脸喝道:“这山野刁民,倒竟敢开口伤我们不成?称你作先生,你倒放肆起来了,你是谁的先生?请你不去,命你去,你去不去,也依不得你了!”说罢,袖中豁朗一声掏出一付铁索来,套在脖子上,拉起就走。直气得田人怒火高发三千丈,叫道:“反了,反了,清平世界,朗朗乾坤,便如此强凌索拿无罪平民,是何道理?”那二人喝道:“你还说你无罪?其实成了大盗,不齿于人类,难道自己还不知道了不成?”说着怀里取出索捕印文掷给他看,田人拣起来看时,写道:
  某月日,捕获伙贼某等供称:强劫村户所取财物,藏于窝主司春家。云云。
  末尾开列那些物名,却是那次被盗时,院中所遗几种东西。田人看罢,方闭口无言了。少刻,又问:“如何又拿往贲府?”那二人又取出另一张印文来道:“知县相公,如今因有人命公案,要出衙验尸去,况且你这又是盗贼案情,当归军衙审理,你的窝巢又属贲府所辖地面,所以先将你解到那里,取了供词再议。印文在此。”田人见了,仰天顿足,无计奈何,只得央告二人:“少留情面,宽缓一时,待我预备盘缠,再作商议。”二人听了,那里肯依,竟大怒喝骂起来,脚不点地的牵了去了。
  老婆在后面焦急道:“你好个方便,还作甚么方便诗不?”一头说,一头打点了衣服盘费,赶着送上来。田人暗暗自忖:“此番解交贲府,贲侯或念旧好,洗清我冤枉,也未可知。只是我初入山时,原说;‘谁在市井地方见了我,可啐我面。’况且前几回,留我请我时,也是言语绝决,无情太过了,如今这般行径,眼见得遗笑于人,倒不如死了干净。”想毕,一路来寻死觅活的闹了几回,争奈那二人管防严紧,不离半步,一时已至贲府前来。黄明迎了上来,问明了原委,命且站在一旁,接了印文,至会事房,交与内门子进去了。
  田人见贲府众人,往日都是称他作师爷的,如今见了竟全不理睬,不觉感叹世情之炎凉。求了个相善的,欲见璞玉之师史经济与李宪章二人一面,烦他通报。那人去了半晌,方出来道:“李师爷不在府中,往庄上去了,史先生说:如今你身累盗案,不可与往日相比,应避嫌疑,待事结之后,承责拜见呢。”田人听了,长叹一声,见贲府门客如此尊贵,方觉名利二字,人所必求。
  少顷,击云牌,开仪门,命传罪人。田人只当是贲侯坐堂,昂然入来看时,原来是几个家臣与龚高、张裕等坐公堂。见了田人,放下脸来道:“老爷吩咐,此事虽是县里解来的,却是一个小小盗贼案,命我等取了供词,待明日自县中解送匪徒之后,方亲自临轩,面质审决,你且先供上词来。”田人见这几个人,昔日他与贲侯对坐时,都是在一旁侍立的,便不放在眼里。欲待立着说明原故时,只见当中坐的一个喝道:“我们是依法取供的,你乃是盗犯,这又是法地,你不跪下,难道轻慢王法不成?”田人见两旁公役,都持棍捋袖,怒目相视,似有动手的光景。这正是:“既在矮檐下,怎敢不低头。”没奈何,只得曲双膝跪下了。
  那官取了供词,命舒谦写了,画了押,道:“你可把话说实了,明日老爷坐堂,与那起匪徒们对词,若果两下言语参差,用起刑起,那时且莫后悔。”田人听说动刑二字,不觉大惊,直吓得昔日那般孤高自傲,凌云气概,如溃水之崖,颓然而下,心灰意冷,低下了头。龚高在旁,欲命除其索链时,那两个堂官道:“老爷原要严处此事,以免徇情纵放朋友之嫌的,如你做保便放,明日传时也须锁上来。”公役们应声“是”,方去了索链。田人感戴龚高之恩,起来深深打了一躬。
  公人们便把他带了出来,寻下处时,适才田人求告的那人指道:“往西北那山谷里去,有老爷为李师爷建造的田庄,到了那边与你的事有些益处,也未可知。”田人听了大喜,央着公人,忙入谷口而来。欲知后事,下回分解。
第三十一回 李宪章力劝司田人 琴小姐终始璞公子
  话说司田人央求两个公人,走入西山谷中,行不上十里,山回水转,便至一所修竹茂林的山庄来了。遂即向前扣柴门,忽闻犬吠之声,见一个红袄短发的小童开门出来,陪笑相问。田人一一说了,只见李宪章头戴小圆帽,身着宽袖衣,慢慢的迎出来相见。田人此时正在困苦之中,是牵累官司的人,见李宪章不忘旧谊,以礼相见,心中大喜,深深作了个揖,携手入院。但见:
  荆门严紧,竹路弯转。新开鲜花,蔓悬篱墙之上。晚落枯叶,拥集土阶之下。数椽茅屋,外观朴而内工精,殊非农夫之所造。四壁纱窗,远看粗而近视美,盖系墨客之巧工。山不高而秀,水不深而清。若非隐君子之所居,定是显贵人之别墅。
  李宪章与田人,入茅堂坐下,先自寒暄了一番,再问他遭事之故。田人便将前番被盗及再次屈枉之事,一一说了一遍。李宪章摇头啧啧。又问及将欲如何处时,田人道:“我自思扪心无愧,待见了贲老爷,据理说实话罢了,他岂不辨曲直,便动起刑来不成?”李宪章道:“这使不得,你虽不曾做窝主,藏过赃物却是真的,倘或审了出来,只怕不能轻恕。我既与你相处有年,自然有为你分忧之义,断无坐视之理。待我明日入府,与你分说,解此冤屈。只因你无故去隐居,使人人疑心,只当你行径可疑,更兼如今出了这般事体,凭谁也得细审一审了。这些事也只好都保在我身上。但有一件,你再不可往山野隐居去。这一所院落,原是老爷为我避居喧闹而建的。想我那里有这般清福,况且我也离不得府里,再说自耕自食也是大苦事,还是不如吃现成的好,所以索性将这院舍让给你,我依旧进府。如此一办,一则你可免去身临市井徒受啐面之辱,再则也可释去居山谷而惹人疑为贼窝之嫌隙了,这岂不是两全其美的法子?”
  田人原一见此庄,即已垂涎,今忽闻此言,惊喜非常,只不知是真是假,只说了一声:“待事毕再议。”李宪章杀鸡治酒款待田人。夜晚闲话中,田人问道:“近来老爷还惦念我不了?”李宪章道:“老爷的心倒还未变,常说:自你去后,因不得闻过,这二年中间,不知做错了多少事,田人在时常提醒着,使我不致获罪于先祖,遗祸之子孙。又追念你如药似石之言,把你住的屋子名之为‘奈何斋’了呢。”田人听毕,方厌恶起自己往日无知的行径,悔恨去的不合世情。也因二人分别数年相逢,若说李宪章他乡遇故知,而司田人正在困顿之际,倒似酷旱逢甘雨了。二人直说到夜半方寝。
  次日,李宪章早起往贲府去了。田人独自一人留在院内,信步闲看,只见各处修造得极是悦人心意,正是文人耕耘之地。心中自忖道:“他既得了这般一个乐境,岂有自己不用,白白让与他人之理,这也只是妄谈罢了,不可信以为真。”正自顾盼时,只见忽然走入一个公人来了,田人当是来捉拿的人,不觉大惊,及细细打量时又似见过面的。猛然想起,却是旧年去放他排头的那个公差,遂慌忙相见。那人自袖中取出两包银子道:“去年先生求我,为免官差与我的这一百两银子,因不曾破费,事已办妥,如今先生又要见贲老爷,如果贲老爷知道了,我们是担不起的。所以将原银奉还,但求先生得地之后,且莫提起这事。”田人惊异不受,叫他拿去用时,那人执意不从,放在桌上,说声“得罪”,便出去了。田人诧异道:“岂知衙门公差中,也有这般好人。”
  正在惊疑不定,只见几条大汉自外边推开门,昂然直入。田人抬头看时,也似认得的,直吓得魂不附体。那一群人,原来是半年前举火行劫的强盗们,也向田人举手道:“故人别来无恙?”田人此时已心胆俱裂,不知他们在官府押着,如今做眼来捉拿自己的,也不知是他们私自逃出来,寻来藏躲的。正自发怔时,那些好汉们道:“田先生许久不见,不认得我们了?”田人听了,不寒而栗,只得说道:“未敢相认。”大汉们道:“岂有不认得的理,便与你说了实话吧,我们此番前来,原是好心,并无歹意。先前劫掠你时,并不曾知道尊名,只当是悭吝可憎的山野富豪,劫得贵库一空了。后来有几个弟兄被获,又因未知详细,牵连了先生,以致被拿了。我们近日来求告官府,寻找解脱时,方知先生乃是贲侯之密友。当日得罪了先生,今已追悔不及,所以特意寻来,一则陪罪磕头,再则为将所劫之物如数返还。我等乃是山林莽夫,有眼不识大贤,恳乞笑留原物。”说罢,不待田人答话,将几个大包裹都掷在面前,一齐挥手出了大门,不知去向。
  田人见这般光景,越发愁上加愁,疑中生疑,道:“他们虽眼前漏了网,终有被获之时。我又与他们见了这一次,倒是为害不浅。况且这些失落之物,岂有不首官府,不与人闻,暗自贼盗手内取还之理。倘或如今在押之贼说出这些情由,官府追查起来。如之奈何?送官的是?还是藏的是?”想到这里,真个是万千难处,左思右想无法处置。只得关紧篱门,袖手闷坐。正无可奈何之际,忽闻人马喧阗,一人捶门叫道:“老爷来了。”
  田人原是犯人,亦且又有了这许多证据,如今听敲门声,自然惊慌,心中焦急:“如有人进屋里来,见了这些东西怎么处,欲待移动移动,也不知那屋何处可藏东西。”正四处探寻时,但听捶得门响声如雷,叫:“老爷快到了,快开门!”田人忙上山庄高处一看,只见远远的一群车马,沿着大路上来,心中愈觉窘急:“倘或贲老爷进来,见了这许多的大包袱,以致忽然翻脸,当做拿了贼赃明证,如之奈何?”料想此事凶多吉少,直急得汗流如雨。
  且说,门外那些人,等得不耐烦,搬开了门蹿进来道:“先生这是甚么道理?我们老爷同着众位老爷都要来望你,你却为何做出这般牛心事来?”田人越发疑惑起来,想道:“我乃是犯人,官府不加刑便是万幸了,岂有审官来望犯人之理?”说时迟,那时快,车马早到门前,贲老爷下了车,左右有史经济、李宪章二人相伴,身后众贵公相随,一径走了进来,都是田人往日相善之好友。田人见他们面色倒皆从容安闲,似无为害之意。无奈何,只得正了正衣冠,忙迎了出来。自不敢有昔日相与之态度,见了贲侯便跪下磕头,贲侯大笑,忙向前扶起,进入草堂,田人又一一揖过了众友。
  贲侯但说别后相慕之情,并不提及贼案一事。田人正惊异时,少刻,又摆上酒宴来了。田人一日之内,遭此三件奇事,觉得如在梦幻之中,真个是祸福齐至,喜危同遇了。自家揣摸了半日,终不能解。待吃过了三杯,方定了性,吃到半酣,便胆壮起来,忍不住先自发话,将本日之事述说了一遍,又道:“衙门中也不可谓无好人,绿林间一般也有英雄好汉呢。只是贲老爷昨日如何那般自尊,而今日又如何这般谦恭起来了?只此一件,犯人所未知者也。”众人听了此话,都大笑起来。
  贲侯起身,亲手斟上一杯酒道:“先生请酒,前前后后多少事,都在这杯酒内。”田人不解其意,不敢便接,再三欠身推辞。登云先生史经济,从旁笑道:“司公你且先接了酒,老爷此酒内有三件事,一则慰你惊恐,再则释其强逼之过,三则贺你得了资产。”田人只得接了酒,吃一口,即又追问其故。李宪章在旁,摇着扇子,从头说出了这一段公案。
  原来因贲侯思慕田人不已,后又见他招而不至,故李宪章献计:软劝不如硬谏,他既欲享林泉之乐,且由他去。待他尝了尝山野之苦,若仍不回头时,只得使晋文公访贤之法,不得不用焚山燎石,强求介子推之计了。所以先使县役,委以贱差,费其银钱。次后又遣人惊扰,收其财物;又恐他不回头,留了遗物,伏下了祸根。料定他到困苦之极,必来告求。岂知他依旧不改拗性,所以第三回便戏以苦计,轻轻的拘了来了。众人之意,本要牵他往街市,令几个年青狂徒啐面辱之。但贲侯不允,并事先又替他预备下了院舍良田,不独内有款待宾客及内眷居住之室,又有饲牛拴驴之棚及鸡舍狗窝,无不建造齐备。然后行了李宪章之计,取到这里来的。再说午前那两件奇事,也都是他们所施之计。特地送还失物,使他看了,化大惊为小疑。及见面之后,说明了原故,变小喜为大喜之法。
  当下,李宪章将这些事情,夹戏衬谑的细细说了一遍。田人听罢,如醉方醒,如梦初觉。待要生起气来,他们本是出于好心,亦且所建院舍,所备田亩,比自己的高上三倍,犹似可喜。若说不生气,他们所施之计所做之事也忒毒了,况且更兼想起昨日索拿跪审之事,其实又羞又恼。遂往后一仰,倒在椅子上,大声叫道:“罢了,罢了。”又道:“我自居林泉以来,两年半中,不曾得一日安闲,遭了三番大灾,遇了几番惊恐,况且一次险似一次,我只当是古之世外仕宦,山中君子,洵非俗世庸人,这等枕云遁溪之乐,乘牛击木之喜,皆由先天定数,倘或前生无分,山水烟霞之景,均可致人以患难矣。谁知原来是你们施此奸谋诡计的。”众人听了哄堂大笑起来。大家快乐欢饮。田人吃得大醉,舞蹈喧歌,饮至夜半方散。
  次一日早将田人妻儿箱笼及牛羊家畜等搬了过来。田人大喜,自是阖家消受现成之福,不提。
  从此,贲侯喜得闻过,常来与田人盘桓,其余诸公也时来闲话。田人亦感其贤己,凡不合尊卑之礼,有碍名分之事,莫不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贲侯又将“奈何斋”匾额,移来悬在这里,不时前来,数日相伴,不下山去。今世如田人之友,虽百内存一,然似贲侯,富贵而不骄,但愿闻忠言,为友虑之彻,疏而不变心,违心而不忘情者,虽千万人中未必有一人矣。所难得者愿闻过也。《一层楼》一书,庶免后世罩坛拭几,赖有此一段故事也。
  一日,贲侯自山庄归来,入内与金夫人闲话中问道:“这几日媳妇如何不见?”金夫人道:“他这些日子不知怎么,说是月信不来已两个多月了,请王大夫诊视了,说是‘脉息不明’呢。几日来,一到下午便不愿动弹,话也懒得说,只说眼睛胀痛。所以我已吩咐:不必按礼,也免了他晨昏定省,好生养着身子,老太太、老爷问时,我替回复。我又咐吩璞玉别劳动他,别让他生气,静静的养养就好了,想甚么吃到我这里来取。他若有个三长两短儿,这么个性情儿,这么个聪明的媳妇,白日里打着灯笼,只怕没处找呢。我们媳妇的宽柔和平,敬谨为人,内外亲友那一个不惜爱呢,所以我心里也有些不安。”贲侯道:“依你这么说,媳妇莫不是喜罢?没来由别只管吃药,倒是常喝些燕窝汤的好。只是自姑娘出了嫁,如今已有两年了,至今还不曾去人探视,我本欲在这两日内,遣璞玉前去,若是媳妇又这么病着,如何使他去得?”金夫人道:“我也料着是喜,玉儿去也不妨,多则半月内就回来了,此间不是还有我照应着吗。”贲侯点头,遂唤璞玉来,命往建昌地方探望姐姐去。
  璞玉领命出来,回到屋里,苏己问道:“老爷叫去生气了不曾?”璞玉摇头道:“不曾,只叫我往建昌探望姐姐去呢!想来你身上有病,如何撂下去得!”说毕,长叹一声。苏己执着璞玉手道:“大爷不必伤心,我的病也不甚重,你去也不过几日内就回来了。一则父命至重,再则看姐姐也是要紧,我那里就至死了呢。”说着不禁流下泪来。璞玉忙替他擦着眼泪,一面说道:“你别愁闷,我去也不过十几日就回来了。”苏己强支着病身起来,与双庆、双贵等,预备了璞玉的衣服穿戴一应用物。
  临去之前,璞玉又恐苏己孤闷,央了熙清过来同住,又再三叮咛了福寿当心服侍等事。少年夫妻,自相遇以来,又是分外亲热的,离别之晨,不免两下伤心了一回。至介寿堂后,老太太又教璞玉道:“到了那边也不必耽搁多日,你媳妇也病着,问了他们安好,即便回来。”璞玉答应了。别过老太太、金夫人出来时,苏己扶着福寿送至垂花门而回。
  到外头见了老爷,又复领命,带了仆从们出来。离家时虽与苏己不忍割舍,起程之后,一则因想念德清多日,再则又可见琴、炉二人之面,在路趱行,一日便到金绍家来了。
  且说,德清夫妻已知璞玉来,那日迎出仪门,彼此相见。德清拉着兄弟手,无语流泪,璞玉也悲喜交集。入房后,德清跪请了老太太、老爷、福晋姨娘安,再问了阖家大小的好。璞玉也问候了姐夫、姐姐。姊弟二人,两年来得相见,欢喜谈笑之情,也难尽述。那金绍也是和顺君子,与璞玉无不情意相投。
  晚饭后,姊弟二人灯下叙家常时,德清问起:“听说你的媳妇为人贤德,其实怎么样?熙妹妹又小,二人可和睦不和睦?”璞玉一一回答,说了许多话,直到夜半方安歇了。
  次日,见金绍家院舍虽无贲府之高厅广字,倒也齐整严紧,心中也觉欢喜。又闻金公家离此不远,欲往探访,问德清时,德清道:“听说舅舅进京去了,大舅母又为炉姑娘之故疾,带往汤泉沐浴去了。家中只有二舅母、母女二人。琴姑娘已有了人家儿,听说今年秋天便要娶过去,所以如今正忙着针线呢。”璞玉听了偌多不顺心的话,大为扫兴。但因舅父家,不可不往。
  至金府来时,真个是静悄悄的。门子传报后,顾氏命璞玉入内相见了,问候了家中安好,设宴款待。璞玉因不见琴自歇,问:“姐姐身上可好?”顾氏遂吩咐丫头们:“传于你们姑娘:外甥哥儿来了,要见见。”丫头们去了半日方回来道:“姑娘说:问兄弟好,如今身上不好,不能相见,如果必欲见时,明日再说。”顾氏笑道:“女孩儿家性子,一有了人家儿,不论甚么人,都羞于着面。哥儿不知道,琴丫头有了人家,今年秋天人家就要娶过去,所以你舅舅办嫁妆去了,不然你这次也可见着他了。你今日且住在这里,明日见了你姐姐再去。”璞玉答应了。
  口内虽问着聘琴默的人家儿及金公回来前日子,不知何故,心中只觉闷闷的,饭后在外书房安歇了。一夜盘算着琴默未见之故,又想起他扇子上所题之诗。自思:“琴姐姐怨恨我自然是不浅的,只是你那里知道,我自己不得张主的原故呢。”展转心酸,直至天明,不曾合眼。也不知枕上流了多少泪。
  次日早起,梳洗已毕,进内来时,顾氏正诵早经。因此命丫头们领璞玉到他姐姐屋里暂坐。这正合了璞玉之意。走进琴默所住的院内来,只见花木茏葱,三间绣房,虽未画栋雕梁,建造得也尽精巧。璞玉方上台阶时,瑞虹迎了出来,打起门帘子,请入外间,笑道:“大爷这里暂坐,姑娘还未梳洗完呢。”璞玉便坐在东边炕上,周览那房中陈设修饰。等了半日,忽一小丫头掀起内间内帘道:“姑娘出来了。”只觉一阵香气扑鼻,琴自歇扶着凭霄冉冉而出。但见:
  裁就名花容颜,绫裹细柳体态,看红麝白玉奇柔润,又正是燕飞莺翔时,云鬓乌色连云水,眉端青黛透眉杪,袅袅婷婷非但难画,便是身影亦妩媚。
  璞玉未见琴自歇已两年有余,常言道:“三日不见,拭目相看。”似比先时更觉光艳照人了,见而大惊。二人相见施礼毕,璞玉道:“兄弟不知进退,使大姐姐忙了。”琴自歇笑道:“我梳洗烦慢,以致贵客多候了。”二人遂分宾主而坐。璞玉道:“兄弟那年未得亲饯姐姐,别后实是悔恨不及,更兼每当想起姐姐深思厚爱,使我五脏几乎都碎了。今又幸得一见,愿得终日相聚。只恐砖列玉侧,有污姐姐光颜。”说着不觉流下泪采。琴默也满眼眼水,勉强笑道:“我们乃是至亲骨肉,兄弟何出此言。纵早晚相聚,也非他人,只是似我草芥之身,比之与玉,未免过誉了。”璞玉道:“此正所谓‘白玉不自知其洁,楠木不自知其香’了。”
  琴默笑着说道:“请入里间拜茶。”遂让璞玉到内间坐了。一时丫头们备上茶果来,璞玉一面吃茶,一面抬头见墙上挂一紫竹洞箫,便笑问:“素知姐姐善琴,原来也善于箫。”琴默道:“不过闲着胡乱吹吹罢了,那里会这个。”璞玉将起去将那箫取下来看时,只见单丝系着一个瓷环在上面,璞玉道:“姐姐如何不系个玉环,倒系了这个?”琴默笑道:“金玉之物,岂可多得,我那里有。”璞玉无意的说道:“不是还有我小时候给的那个玉环吗?”琴默点头微微一笑道:“自古以来,人偏戴个玉环,竟不知何意?”璞玉道:“据闻:玉乃取其洁,环乃尚其终始如一也。”琴默又点头道:“原来如此,因我愚昧,你虽将他给了我,我却未解其意,幸赖愚钝,未改终始。”璞玉听了,羞得满面通红,纵有满腹言语,却说不出一句话来,只长叹了一声,低下了头,只顾说那箫好。方欲吹时,琴默又让茶,璞玉笑道:“姐姐这箫赏了我罢。”琴默道:“这也无甚可取之处,不过中心空空而已。兄弟若要,明日奉送。”
  正说着,顾氏太太进来了,遂一同吃了茶。又住了几日,自思:“永居也无用。”只得暗中流泪,拜别了顾氏、琴默等来到德清家里。又过了几日,因心中记挂着苏己之疾,便向姐夫、姐姐告归。德清也知其心中愁闷,方欲送别时,只见丫头们回:“顾氏太太那边,遣瑞虹姑娘来了。”欲知后事,下文分解。
第三十二回 悲催艳魂归太虚界 哀函香泪洒在人间
  话说德清唤进顾氏所遣一个媳妇同瑞虹进来见了,那媳妇将顾氏赠金夫人的各色礼物一一交与了璞玉,又从瑞虹手中取过一件红毡袋盛的东西,笑道:“这是我们姑娘吹过的箫,那日大爷要的,姑娘回了我们太太送来的。”璞玉忙站起来接过,向瑞虹欠身道:“归去回复姐姐谢恩。”
  原来德清已生了一子,见嬷嬷抱过来,璞玉喜爱,玩耍了一会子,待领了德清送回家的馈仪后,金绍奉酒送行,姊弟二人洒泪而别。这正是:“离合悲欢无定时,东西南北任马足。”璞玉归家心切,沿路也无心赏玩野最。又正值清秋,如风卷残叶,一日回到家中,入介寿堂见了老太太,又见过了老爷、太太。回到自己屋里来时,苏己扶着人降阶相迎。
  璞玉见苏己越发形容憔悴,体衰力微,气喘吁吁,弱不胜衣,忙握住双手入房,一边道:“嗳哟!如何这么几日内使瘦得这个样儿了,不知又添了甚么病?”苏己满眼泪水,说道:“倒没添甚么病,只是咳嗽不已,不时发冷汗,懒得吃东西。”璞玉蹙眉道:“老爷、福晋姨娘不曾请大夫诊治吗?先前那药若不济事,只管用那一样做甚么?也该换一换了。”
  正说着,只见秀凤、双庆等众丫头们进来见礼。璞玉喝了一盏茶,遂起来欲回老太太,另请大夫去。苏己忙按住坐下道:“昨日听说,老爷也寻别的大夫呢,再等两日不就知道了!如今你刚刚回家来,即为我的事到上头去回,岂不老爷、太太没照管似的了。我料这病,也无须用药治,只是好生养着不出屋,托老爷、太太的福,也没甚要紧似的。”说话间又干咳了几次。璞玉心中愁闷,又宽慰苏己,说给炉湘妃先前得了此病,而后痊愈之事。听丫头们说:“二姑娘来了。”掀帘处,只见熙清走入来,请了哥哥安,又问候德清,说笑不提。
  自是,苏己之病,一日重似一日,昼间合目而卧,不愿动弹,夜里不能入寐,时时咳嗽不已。终日为病魔所缠,不得一时安稳。那般个娇柔身躯,如何禁得起,直咳嗽得莺喉嘶哑以至渐渐言语无声了。苏己自度不能痊可,只有暗暗哭泣,眼眶也渐渐眍偻下来了。
  璞玉看着心中着急,只得往老太太跟前来回。当时老太太听说外甥女儿圣如要出嫁,所以唤了金夫人来商议送嫁妆的事,正叫妙鸾、秀凤包裹衣服、首饰、绸缎等物。璞玉问绵长,知道了祁璞玉的哥哥娶圣如之事,心中又添了一层悲凄。没奈何,长叹了一声,倒背着手,往会芳园哭去了。
  一日,又值秋末冬初,那府里的德氏婆媳二人,过来请了老太太安。锺可人原与苏己亲近了几年,抽空儿来看望来了,璞玉自介寿堂伴着回来,可人轻轻走到内间时,苏己见了忙欲起来相见。可人忙抢步向前,握住手道:“快别起来,别动,当心头晕。”说着看了苏己的脸,失声道:“哎呀!只两个多月不见,怎么瘦的这个样儿了。”说着坐在苏己身旁。
  璞玉唤丫头们:“快倒茶来,嫂子在上屋没吃茶。”可人紧握着苏己手,勉强笑道:“妹妹此病,终究是甚么上头得的呢?”苏己道:“嫂子啊!我遇着这么一个人家儿,老爷、太太又象自己亲生的一般疼爱。你兄弟虽然年青,倒也他爱我敬的,这几年来没红过一次脸。再说阖府上下同辈儿,姐姐你是不消说的了,别的不管是谁,无一人不爱惜我的,也无一人与我不好的。如今我染此不治之症,自老太太起,老爷太太前,未得孝顺一日,再姐姐你这般疼我,纵有十分报答的心,也不能够了,我自度此病未必过得去今年。”
  璞玉从旁听了那些话,如万箭钻心,不禁又流下泪来。可人见他们这般情景,也不免伤心,只看着病人的光景,自忖:“若自己伤起心来,却非劝解安慰之意。”想毕,向璞玉道:“大爷你也忒婆婆妈妈的了,妹妹不过因为恨病不愈,所以说这话罢了,那里就到那个地步呢!况且也不是老了,退了年月灾星也就好了。”说毕,又向苏己道:“你别胡思乱想,岂不自己添了病了?”璞玉道:“他这病只止了咳嗽就好了。”可人道:“大爷你只管在这里作甚么,老太太岂不惦记着,你且先去,我们姐妹们再略坐坐。”璞玉便出去了。
  这里可人又说出好些人,打比方劝解了一番,说了许多衷肠话儿,抽了几袋烟。又道:“你好生养着身子,我再来看你。适才听老太太说,这里老爷遣人去寻那个治好炉姑娘病的大夫去了,你这病也该好了,所以想起好大夫来了。”苏己强笑道:“凭他是甚么好大夫,就是精仙,治得病治不得命。姐姐,我知道,我这病不过是捱着日子罢了!”可人道:“你只管这么想,这病甚么时候才好呢?总得想开一些才好。听大夫们说:若不好生治,怕是春天不好呢。咱们也不是不能吃人参的人家儿,这里的老爷、太太,若听说治得你好,别说一日二钱人参,就是二斤也吃得起。好生养着罢,我要回去了。”苏己道:“姐姐,恕我不能送了,闲了的时候,还求过来瞧瞧我,我一个人实是闷的慌,我死前与姐姐多说几句话儿。”可人听了,不禁满眼流泪,道:“我得了闲,必常来看你。”其间德氏已打发人来叫了两三遍,于是辞别了出来。
  贲侯听说媳妇的病如此重了,心中愁闷,与金夫人商议。因这里几个大夫都不济事,想起了那年璞玉病时请来的那个刘大夫,忙备车马去请时,不想差人去了十几日,方回来回复说:“那刘大夫,去年回福建老家去了,问他亲友时,说是三年后才得回来。”贲侯听了,低了头,想福建去此数千里远,无奈何,只得又寻左近别的大夫用药。
  可怜那苏己,病势虽重,断不肯蓬首垢面。身子虽已弱不禁风,总不疏晨昏定省之节。老太太、金夫人等虽说了几次,略有些力气便过去,直等到贲侯说后,方止,阖家上下大小,无一人不为他担忧。捱过了寒冬,至初春上浣,见百药无救,虽服以升斗,病势有增无已,全无效验。苏己一日己心灰意冷,打定了主意,也不吃燕窝,也不服人参,待璞玉自外头进来后,说道:“妾自遇了大爷,受尽了深恩厚爱已至今日,不曾报效得涓埃之万一,倒因为病了,自老太太起,老爷太太和你都添了说不尽的烦恼。到了今日,父母之心虽未尽,妾意已足。人生在世,都难免一个死字,只看早晚罢了。因前生结得善缘,今生得生在富贵人家,又托赖父母大德,遇了大爷你,老爷太太的恩德重如山岳,虽闻府上下也没一个人不爱敬我的,只怨我缘分短蹙罢了。如今只有一件事相求:因妾自幼虔心佛法,如今又是将死去的人了,所以除了佛经,更无可救;若念结发恩情,在妾还明白的时候,请一位有道僧人,使我听听佛音呢!但得如此,这一生的心愿已足,再也无欲无怨了。”说着已哭得泪流沾襟。璞玉听了不禁大哭道:“你如何只管这么说,难道真个就死了不成?先前你家里来了两起人,都打发他们说不妨碍的,如今因这里大夫们都不济事,老爷昨日已遣人说给你家知道,从那边请大夫去了。等来了之后再看,在他手里得救,也未可知。”
  苏己叹道:“也无须如此了。我们那边的大夫,我非不知,况且听得上回来的人说,父亲痨病复发,这一去与谁也都无益,反倒添了老父的病了。为人子女一番,不能承欢于父母,却叫这么忧心,也是罪过。”说着又禁不住咳嗽起来,便合眼而卧。
  璞玉仍复痴等着自东北郡来的大夫。不过两日,苏己已渐渐不进饮食,以至耳光昏暗起来,又不时问璞玉:“所请之僧怎么样了?”璞玉无奈,只得往逸安堂来回。彼时贲侯与金夫人正商量着媳妇的后事,见璞玉来,问怎么样,璞玉一一说了,又回了要听经的事。贲侯长叹一声道:“可惜了儿的一个媳妇!”金夫人合掌念佛,又赞道:“好媳妇。”因又催贲侯为他延请一位高僧。贲侯低头自忖:“合当满足将亡者之心愿。”因素昔敬重青山寺云谷禅师的功行,遂遣高珍前往礼请。
  那日差往东北郡的马住已回来,非但不曾请得大夫来,况且说苏节度亦故。璞玉听了大惊,恐苏己听了更碎心,禁不与闻。
  次日,那云谷禅师果然来了。贲侯、璞玉出门相迎。只见那禅师眉白面红,年逾耳顺,背脊微伛,缓步冉冉而来。远看则修行超三仙,道德出众格;至近则香气遍氤氲,教法脱红尘。见了贲侯稽首问讯毕,入忠信堂坐了,便问相招之意。璞玉向前一一说了。那云谷禅师将弟子们留在外边,独自跟着璞玉入苏己房中来。
  那时早已备了法坐。苏己因一时欢喜,身上有了些气力,遂跪在卧榻上合掌叩拜。云谷禅师盘膝端坐而问曰:“夫人请贫僧来,欲修身后之功行乎?抑欲释今世之羁绊乎?”苏己问道:“何谓修功行?何谓释羁绊?”云谷禅师道:“修功行者,奉金身而入我空门,受五戒而终身恪守,然则,身后必得上界天人之体,此之谓修功行也;释羁绊者,虑世道之无常,了吾身之苦难,悟自无始之世,慢道妇人之身,纵那梵王之体,莫不离弃而去之者也。嫌此身若非枯骨,亦系臭囊,充斥乎三千世界,如秽虫之盈窖,而不复缱恋,此之谓释羁绊也。”苏己听了,哀哀言道:“承明师指迷,凡我此身之事,已弃掷尽矣,但求慈云笼罩,悯怜超度,赐以身后之功行足矣。”禅师合掌道:“善哉!善哉!实是难得。然修身后之功行,亦在夫人自身之行,老僧但引入其门而已矣。非尔不自勉,而吾所独和之者也。故须先受五戒,既受五戒又须弃十恶,为详察事之始末,我且一一问你:身之三业中,曾做杀生否?”苏己答道:“唤小婢而除花蒂,摇轻扇而落蝶翼矣。”禅师问:“曾做偷盗否?”苏己答道:“未知新绿谁家树,暗自遥听箫声矣。”禅师问:“曾动淫邪否?”苏己答道:“对晨镜而视弯眉,制春鞋而绣鸳鸯矣。”禅师问:“舌之四业中,曾出妄语否?”苏己答道:“世情喜乐笑谑间,曾言前生为天女矣。”禅师问:“曾做绮语否?”苏己答:“逞才闺闱写文章,对景尝和花鸟诗。”禅师问:“曾使两舌否?”苏己答道:“使女违言无理时,诉与夫婿训责矣。”禅师问:“曾做恶口否?”苏己答:“指责紫燕污绣房,咒骂东风催花矣。”禅师问:“心之三业中,曾动贪欲否?”苏己答:“积书画而成千叠,种花草而满庭园矣。”禅师问:“曾生嗔恚否?”苏己答:“为争才女而掷砚,因嫌恶妇弃玉簪。”禅师问:“曾发愚痴否?”苏己答:“恨病已止服药饵,将死断弃世事矣。”禅师闻言喜笑,先倾净瓶法水以洒其顶,除彼污垢。次举手中堕铃以镇其背,装彼法甲,然后令苏己拜师,受以永待之五戒道:“不杀生,不偷盗,不邪淫,不妄语,不饮酒食肉。”
  戒毕,苏己将簪发之红绿,耳戴之珠玉,腕上之金镯尽皆捋了下来,献为闻法之报。云谷禅师若不取,则非为引苏己于福德之道,便收其所献。临别时又合掌道:“徒弟!你今已超脱,须得永守我此法教,视同性命一般,老僧今且归山,愿我师徒,身后速往极乐之乡,莲花台上相会。”结罢善缘,如同步云一般去了。苏己如别父母啼泣拜送。
  自是,苏己止了闲言,常合目静思师教,无奈病魔不使安稳,成日里咳嗽不止。一日觉得气蹙,自知时辰已至,命丫头们扶着抬头看时,只见璞玉哭得似泪人一般,坐在床头。遂又合目静了一静,方说道:“常言道‘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也没别的说的,只恨未得报父母重恩,日后但念我数年薄情,愿多孝敬一分……”说到这里,心中悲恸,虽欲哭,却一滴眼泪也没了。璞玉呜咽啼泣,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当下金夫人、吴姨娘、妙鸾、秀凤、叶儿都从外边进来了。见了这般光景,知是不好。
  彼时苏己目光已散,又争着命向璞玉只说了一声:“妾已永……”说到这里强合了掌。可怜!正是:
  一缕香魂随风去,几片浮云消天边。
  众人忍不住,一齐放声大哭起来,更不说璞玉仰天跌足大哭不止。
  彼时,管家媳妇们,因早已预备了后事等着,即时移入吉器,布了帷幔几具毕,又备上茶果,叫璞玉祭饯烧钱粮。璞玉举目看时,早巳不见了苏己的身子,但见香焚玉炉,灯燃素盏,银瓶插花,设在几上了。那般凄凉景象,实不忍看。也无心奠茶烧纸,大声哭道:“我妻你往那方去了?叫我何处去寻?……”
  正哭得如醉如痴,醒转不来时,忽听外边哭声,进来了一个人,众人看时,原来是锺可人。可人自那日看了苏己回去后,未能再来看视,这日正心下烦闷,忽闻恶耗,大吃一惊,更赶忙来相别。一进凭花阁,看了苏己灵前帷幔,那眼泪便似断线之珠,扑簌簌的落了下来,恨其未得相见。璞玉见了更是悲愤如云,泪落如雨,诚如哭倒长城的秦女一般了。
  且不说死别之苦。过了三七,将苏己灵榇搬出来,往祖墓安葬了。事毕归来时,璞玉举杯奠酒,又不禁大哭起来,道:“贤妻!你生前本是聪明,死后亦当有知,你与我恰似那远山一朵彩云,高山一堆皓雪,春园一枝鲜花,秋夜一轮明月,到如今云已散,雪已化,花已谢,月已缺矣。可就是散云得气而复生,化雪至冬而复降,残月十五得复圆,落花值春也重开,独你我二人,终此一生也不得再相逢了,这你叫我诉向谁?……”直哭得声嘶音绝,众人忙向前好容易劝止了。璞玉只得回来,余哀尚不能尽。
  自是,璞玉精神颓萎,如在梦中度日,每逢春风,秋霜,云朝,雨夕,不是仰天长叹,便是俯水滴泪。
  父母慈心,其大如天。贲侯见此景况,心疼不过,欲要续一房媳妇,璞玉倒说不忙,因此一日唤来教道:“夫妻乃永和之道,且为三纲之源,故不可无有。娶你前妇时,因你年纪尚幼,所以父母主张的。如今你也不小了,你可自己择定了回我。”
  璞玉领命出来,忙遣人前往,打听圣、琴、炉三人消息时,却说是:圣萃芳嫁的女婿,年纪虽然相当,却有痨病在身;琴自歇亦出嫁,如今已有了儿子;独炉湘妃,直等到那年春天,嫁了个四十多岁的老女婿。璞玉听了跌足叹道:“青天!青天!纵使红颜薄命,奈何一至于此!”因无言语,躺了几日,忽然想起了那年琴自歇所赠之箫,欲吹着解闷,命福寿取了过来。拿出套子来看时,穗子上系的,不是那瓷环,却换了个玉环了,因暗自欢喜:“琴姐姐依我所嘱了。”仔细一看,原来就是自己小时候与那画着燕竹的扇子共赠的玉环。甚悔瑞虹送来时,不曾开看,又奇其终始明白过于男子,悔恨自己与此二人无缘,自是看轻了声色,生出一段削发出家的念头来。所以对秀凤、福寿等也绝少笑耍了。只是每入会芳园,便追念往日姊妹欢乐情景,心中凄惋难忍,或与熙清谈论起来,总得到了流泪方止。
  日月如梭,年华如流,不觉已是苏己的周年。老太太便命璞玉往青山寺拈香。次日早晨即到庙前,僧众出迎,不消赘述。
  少刻只见击动云板,笙管悠扬,提炉焚香,两僧前导,那眉长面方、星眸雪顶的云谷禅师,出来升上法台坐定,共众僧诵了一回超度亡魂的经。诵毕,云谷禅师发话问道:“檀越!我见你面色无光,举止失度,心中如有无限愁苦,倘有不了之世情,如何不乘此机会问于老僧?”璞玉听了,正中其心,见众僧已散出,遂将自幼多逢良缘,却终如宿鸟归林,各自飞散;结发之妻,虽具三从四德,不幸又复夭别之故,一一说了一遍。问良缘如何这般多,恶败又如何这般快呢?云谷禅师听毕,合目祷告,至一炷香将尽时,方出定,先念四句偈道:
  欲知前生之姻缘,须看今世之所受,
  欲知后世之根由,须查今世之事业。
  “呜呼檀越!贫僧方才细究你等数人之事,机缘非浅,此皆因无量劫前,在清净之乡,动了淫念之故。而来历转数世,为痴男怨女,非但姻缘不凑,更受诺般苦楚矣。或因循情而身死者有之,或为意驱而失行者亦有之,此皆循彼轮回之理,使你等受尽淫欲之苦,待醒悟之时,俾复归还原处之意也。详情不可泄露,从此倘能悔改前业,绝断情恨,自然淫念消尽,得归其福地矣。”说毕,将净瓶法水,向璞玉面上一洒,璞玉只觉五脏通明,忽然参悟。归家来写一断语,云:
  形容如蕙兰,智慧似神仙,天生奇异性情人人羡。你心中但嫌那争酒肉名利馋言之俗鄙夫,岂知人人憎恶忠厚难容高洁哉。呜呼!黄卷青灯人将老,虚度红花绿柳春,到头来,亦然是个俗鄙夫,又何叹,天河仙境无前缘。
  写毕,自是慧剑斩断了伤心索,身着儒士衣,胸怀修行心,不数年间,心性迥然两人矣。
  看官!至此设有意不尽,请看下续《泣红亭》。
  诗曰:
  虚话三十篇,泪光照心弦,
  痴语人每笑,惆怅有谁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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