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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层楼

_2 尹湛纳希 (清)
  这日早晨起来,只往介寿堂、逸安堂两处去了回来,也不去会别的姊妹们,独自坐在内间思想起来:“若在家里,如此佳节,同着自己姐妹和下面的丫头们说说笑笑,采千之上,香车之中,随意玩耍,除了琴默姐姐再也没有比我尊贵的了。如今却无故的寄人篱下,不得随意多行一步,多说一句,况且他们姊妹们,又自类聚,不来理我。也不知因我有了甚么不是,甚么错处,我妈妈偏把我留在这里呢!”正想时,又听得远远黄鹂婉啭娇啼之声,愈增烦闷。炉梅触景思乡,不觉落下泪来。翠玉、画眉等再三请到花园去游玩,炉梅只是不语,拿起绢子擦了擦眼泪,倒拾起一块纱织起来了。翠玉等见姑娘不乐,也不敢多口,便悄悄的退了出去。
  睡过中觉起来,梳洗已毕,依然端坐无语,画眉又进来,再请出去走走。炉梅依言,走出外间来看时,东边壁上依旧挂着那唐六如画的《苏堤春晓》横图,北壁上是王摩诘画的水墨《嫦娥》图,两边写的对联,道:
  花若有言成余孽,石因不语最悦人。
  下面琴桌上放一小琴,又有许多古鼎、茶具,精巧器皿,摆得整整齐齐。东边桌子上摆着蒙着桃红春纱罩子的含玉坐奁妆宝镜,椅子凳子上皆搭翠绒坐褥,色色无不新鲜洁净。炉梅手执宫纱团扇,慢慢的看下去,见地下八仙桌上的绿色玻璃瓶中插的火红石榴花,不觉心中一动,点了点头暗暗赞许其得时。又见门上都挂了绿竹帘子,窗上都糊着梅红软烟罗,看外边竹叶绿影,映入院中碧池,分外幽静清秀。炉梅信步走出绿竹斋正厅上,只见四面推窗高揭,环室密竹成荫,外头虽是赤日炎炎,熏风不动,屋内倒似广寒宫,清爽无比。地下设的石青玻璃大盘内堆满了冰块。炉梅心喜翠玉、画眉等整治的新奇别致,遂命在那冰盘旁边放下藤椅坐了。
  当下日已过午,暑气方盛,那茏葱竹叶,如汤煮般垂下来,远远看那重楼叠阁的砖瓦,似有不堪烈日焙烤之状。炉梅命翠玉将那间的石榴花瓶搬了来,也放在那冰盘之侧,默然对坐,若有所思,不时向他点头。画眉见姑娘身穿素袖月白宫纱衫,头簪两朵白花,斜插一枝玉簪,花色冰光相映,恰似荷粉露垂,杏花烟润,媚丽欲绝。心中暗自忖度:“这般个佳人,古往今来能有几何!可真是除了璞玉,再无人能匹配了。”想到其间,便生了成全这一段姻缘之心来。
  翠玉拿着一把大羽扇,轻轻的向姑娘扇着。只见熙清领着鹦哥、子规等,打着青丝遮日伞,说说笑笑的走进来。画盾忙迎了出去,熙清笑道:“你们把这碍路的几株竹子去了,岂不出入方便?”画眉笑道:“我们姑娘倒为他斜着好看,一些也不叫动呢。”说着已进来了。炉梅起身笑道:“好人啊!你们大家都聚会,单单丢下我一个人,这会子才来作甚么?”熙清对面坐下,从袖内取出扇子来,一面扇着,一面叫“好热”。又笑道:“我们上午等了你半日,原是过了中午就要来的,又因天气正热,歇息了歇息,等凉快了才来的,顺路又到介寿堂看了新来的丫头,所以迟了一些,你看这会子日已平西,还是这么热。”炉梅笑道:“那里来的新丫头们?”熙清道:“都是从南面买来的,老太太挑中了四个丫头,其余的都叫退回去了。那四个丫头的模样儿比我们都强呢。”炉梅笑道:“他们如今在邢里?”熙清道:“老太太吩咐:我们屋里的丫环们足够用,给了福晋姨娘使两个,给了璞玉一个,一个要给你使唤呢。这会子都要逸安堂来了,一会子就往凭花阁德姐姐那里改了名儿,便带到这里来挑呢。”正说着翠玉倒上茶来。二人闲话,等到傍晚德清才来了,笑道:“炉姑娘如何一日没出去?”炉梅忙迎着满脸堆笑的道:“大热天白出去,那里去呢。”德清道:“虽这么说,大小也是个节日,象个禅和子只管坐在屋里也不好。”说话间,老太太屋里的福寿笑嘻嘻的领着新来的四个丫头进来了,德清便命翠玉、画眉等再烹新茶去,二人只得忙着去了。少时,那四个丫头嘻嘻呵呵的笑着进屋来。熙清问:“如何才带他们来?”德清道:“因老太太赏了饭,叫他们到丫头们屋虽吃了饭才带来的。”那时虽已黄昏,尚未点灯,那四个丫头都到南面窗前,挨着竖柜站了一溜。
  福寿笑道:“老太太吩咐,在这四个丫头内叫炉姑娘挑一个呢,上首站的这两个已定在福晋太太屋里服侍了,请姑娘自择其余这两个中的一个吧。”炉梅站起来,一一听命毕,命取绣墩来让福寿坐了,挨次去相那四个丫头时,原来都是刚留头的小女孩儿,只是站第三个的身材略高,肩也宽些,面如满月,眉清目秀,倒似有些福份的模样儿,虽有些面善,只因背窗而立,又在竹林荫下,却看不十分明白。
  德清用扇子指着笑道:“这个叫‘五福’,这个叫‘三兴’,这个叫‘爱玉’,这个叫‘春燕’。”炉梅拿着烟袋指那第三个道:“那一个就是‘爱玉’吗?”那丫头便微笑点了点头,炉梅心中爱慕,因笑道:“可真当这‘爱’字了,德姐姐这名儿起的不差。”福寿笑道:“姑娘既然爱惜他,也该赏个东西才是。”炉梅遂取下自己头上戴的双蝶儿玉簪赏他,熙清笑着接了过去,簪在那丫头的头上。那丫头也不言语,只管抿着嘴儿笑。炉梅问道:“我们这里可比你们那边好?”那丫头也点了点头。炉梅又问道:“我是极爱惜你的,你可愿不愿意在我这里?”那丫头也笑着点了点头。炉梅问:“你今年几岁了?”他仍只点头只顾笑。炉梅亦笑道:“这蠢丫头怎么了?人家问你话,你也不言语只顾笑,你的诸般我都爱,只不喜欢你这不说话。”这一句话说得德清等忍不住满屋人都大笑起来了。炉梅进前拉着手细细看时,原来是璞玉,登时羞得彻耳通红,忙放了手,向德清愤然道:“你们这是打那里说起,是奚落谁,欺侮谁!”说着厮打起来。
  原来德清早欲寻个机会,和哄璞玉、炉梅二人的,如今见来了新丫头,忽然心生一计,约熙清、秀凤等到凭花阁来,计议停当,将璞玉扮作一个丫头的样儿。因璞玉自幼娇养,两耳皆有现成坠眼,遂给戴了耳环,搽了面粉,涂上口红,穿了一件玉白宝蓝实地纱长衫,上系一条松绿巾子,下着撒腿杏红团花裤,安上了假发,分出双鬓,编了一条粗长辫子,又串上珠玉,压了梢头,鬓上簪了晚香玉、茉莉等花儿,打扮得如花似月,冰肌玉体,更比往常俊俏了。璞玉笑得弯了腰,众人皆赞叹不止。秀凤又给换了一双满花青缎鞋,便学着福寿他们走路。璞玉走到照衣镜前看了,大笑道:“我若果真成了个女子,倒也象。”秀凤笑道:“那么着,还得嫁女婿。”熙清亦笑道:“那须得嫁炉公子了。”璞玉笑道:“若得如此,我倒情愿嫁他。”说笑了一会子,便把新来的四个丫头唤了进来,留下一个藏了,叫璞玉入行站在第三位,那些丫头们看了也觉好笑。德清又教了他们三个话,他们也笑着答应了。这里众人细细商定,先叫熙清去,次后德清,佯做不谋而遇的,专等黄昏,才带来见的。这正是:
  雪隐鹭鸶飞始见,柳藏黄鹂语方知。
  却说,璞玉大笑道:“姐姐见人家不言语,你便不喜欢起来,人家赶着说话儿,你倒不理了,这么着也许得我恼的吧!”熙清也笑道:“这会子你爱的‘爱玉’说了话了,你快奖赏吧。”炉梅无言可对,涨红了脸,只是“呸,呸”的啐。彼时翠玉、画眉等也都进来,与秀凤、福寿等聚在一处大笑不止。璞玉去了假发,除了簪环,向炉梅道:“这会子成这个样儿了,姐姐还爱不爱了呢?”炉梅亦笑着啐道:“呸!天地间生为须眉丈夫,却为玩笑琐事,便搽胭抹粉儿的学起女人的样子来,也不害臊。”言犹未了,福寿在旁大笑道:“好了,佛口降了金旨,从此我们大爷的崇魅可消之大吉了。”说得众人都大笑起来。从此璞玉、炉梅二人和好如初。
  且说贲府上下,丫头媳妇们,将此事当作新闻传将开来,一日传到金夫人耳内,金夫人听了也觉欢喜,不以为事,倒是璞玉生母吴姨娘听了,说璞玉没男儿样,紊叨了好些日子。
  且说,此事传到老太太耳内,老太太原想将甥女圣如配璞玉的,见金夫人留下炉梅,心中就已有些不受用,如今又听他们如此这般,愈觉不快。一日因家务事上不悦起来,乘金夫人请早安时,闲话中说道:“孩子们也都渐渐的大了,诸事也该早些留意才是。女孩儿们呢,我们虽不能自去找人家儿,也须一早一晚向你老爷提醒着些,好作定准。至于嫁妆,也得先打点着预备下几件,也省得临时紧迫,岂不宽余些。再者璞玉的亲事,从今起就计议着也不为早,依我想也不必寻甚么富贵人家儿。禁不住风吹的美人儿也用不着。只是门楣相当,女孩儿的年纪相当,性情儿好,心底明白的就好,至于模样儿,厚实些的倒好。古语说‘衣裳新的好,亲戚旧的好’,这是你们作母亲的早该虑到的事,难道还等我开口不成?我是早晚将入棺材的人,已是起忆坐忘的时候了,你们只顾钳口结舌的,成日家作出孝妇的样子,给谁看,推给谁?”金夫人见老太太不悦,不敢多口,只是垂手敬听。
  且说老太太正在说个不了,只见贲侯引着堂弟贲寅及其子瑶玉和璞玉等,皆头戴簪缨凉笠儿,身穿宫用长纱衣,走入来跪请了老太太安。贲寅又向金夫人问了好,老太太命坐,贲侯、贲寅告了坐,坐下。金夫人此时已慢慢退出去了。这里贲侯等与老太太没说几句话,妙鸾、秀凤等递过茶来。
  且说那贲寅生得面红如枣,海下黄髯。双肩微耸,五十多岁的光景。贲寅抬头看老太太的丫头们,一个个虽都俊俏伶俐,内中唯妙鸾一人,二十多岁年纪,真个是容华绝代,遂目不转睛的看他。妙鸾见势不妙,躲往碧纱橱后边去了。老太太道:“二爷怎么高兴来了?”贲寅忙起身笑道:“我也常来外头请安的,今日一则为面请老太太安,再则听说哥哥有公事出外,所以来说说话儿。”老太太问:“又有甚么公事出去?”贲侯忙起身笑道:“儿子昨奉部院印文,说:今年凤鸣州真主寺庙会上,当地民众又自兼办关帝会,将有四方商贾,各色人等聚会,管寺掌印住持处已申文部院,因每年此时不能息靡恶徒肇事,教请派官弹压。故命儿子前去镇制镇制。”老太太问道:“这凤鸣州去此多远?”贲侯道:“也多不过二百里。”老太太道:“路途虽不远,却正值大暑天,况且是雨水时节,多备些雨具去才是。”贲侯忙应:“是,是。”见老太太无话,才同贲寅退出来了。
  璞玉随着贲侯送了贲寅、瑶玉等,随老爷身后入润翰书屋。方回到自己屋内,只觉热气难当,遂脱去礼服,伸腿命小厮脱了靴子,取出扇子,足足扇了一会子。拿起一本书来又看了一会子,正欲效师旷之高卧,只见福寿、绵长二人笑嘻嘻走进来道:“大爷听不听我们妙鸾姐姐的笑话?”璞玉笑着方欲问时,垂花门上的媳妇们传进来:“老爷叫大爷快来呢。”璞玉听了,大吃一惊。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诗曰:
  红轮当空夏日长,宫院深处绣扇轻,
  更衣方欲题诗时,风透窗纱墨云兴。
第十回 论书画璞玉呈才藻 诉肺腑妙鸾话语强
  话说璞玉听说老爷呼唤,忙起身穿了一件无骑宽抽天蓝直漏地纱衣,系一条白玉带,不及戴簪缨笠儿,遂戴了一顶凉纱便帽儿,来至外书房时,书童舒谦道:“老爷方才吩咐叫大爷便进内去了。”璞玉遂绕过润翰书屋,入逸安堂垂花门来。贲侯才脱了衣裳,坐在北窗下炕上,金夫人对坐,地下西边一溜儿四张椅子,坐着德清一个人,熙清手持白翎扇,向老爷轻轻扇着。逸安堂后面假山上的各种花香,随风透过窗纱来,只觉芬芳异常。
  璞玉入来在门旁侍立,贲侯面带怒容问道:“我进书房的这么一点工夫,你到那里去了?又穿了便衣便帽,为何全无一点礼数?”金夫人道:“在自己家里,素常也罢了,况且如今己中午了。”贲侯道:“福晋不知,孩子自幼任性惯了,及其长成,便为玩忽怠惰之辈,不可不早为之戒。”又向璞玉厉声喝道:“懂了?从此以后断不许你如此疏忽。”璞玉忙应:“是。”贲侯又道:“几日内我往凤鸣州时要领你去,你要好好准备经书,那里高明贤达之士极多,若在人前辞穷,以致失我脸面,回来断不轻饶,懂了?”璞玉忙答应:“是,是,知道了。”金夫人道:“天气太热,说是那里人又极多,孩子直到如今还不曾出过远门,不带去也罢了。”贲侯道:“古言有云:‘一生不出门,终究是小人’,还是不如带他去见识见识。”金夫人道:“已是午热时分了,我的儿,回去歇息歇息去吧。”璞玉见老爷无话,方慢慢退了出来。下了逸安堂前台阶,急走了几步,到介寿堂西穿堂时,见炉梅与几个丫头站在那里说话,见璞玉行来忙问道:“老爷为何叫你的?可不妨事?”璞玉笑道:“不妨事,也没大生气,说要领我到凤鸣州去呢。”炉梅问道:“去得几日呢?”璞玉道:“约须十几日罢了。”炉梅笑道:“你去给我带甚么东西来?”璞玉笑道:“我给你带个对坐常笑的伴侣来。”炉梅登时沉下脸来道:“你又该死了,混说些甚么?”璞玉忙笑道:“我带洋镜子来给你,是说洋镜子来着。”炉梅转怒为喜,瞪了一眼,笑道:“滑嘴子!花马吊哨的,到底不是个好人,快打他。”画眉举手中扇子打来,璞玉将身一闪,夺了扇子,打开扇着飞跑去了。
  炉梅也不去赶,回绿竹斋去了。只见翠玉打扫屋子,将那日燕尾上解下来的诗,放在书桌上了。炉梅随手拾起来看时,起首两句写道:
  谁家貊秀燕,锦尾把铃悬,
  心想:“这起句倒不俗。”往下看:
  霓裳云下隐,佩玉风上孱!
  摇头道:“这一联上下二字对得虽好,却没甚意思。”再往下看:
  传意到书院,寄语送天边,
  借诗抒痴念,还报尔主言。
  四句,便勾起多少心事来,叹道:“意长啊!此诗前半是写我的,并且‘寄语’二字说破了多少心事,后半写他自己,虽无甚警句,但‘痴念’二字应该珍重的。璞玉!璞玉!你如何这般多情呢,看这首诗,不独多情,亦可谓一生之知心者了,只是该如何对此知心者!”想到其间,如醉如痴,手里拿着诗,怔怔的出神。画眉倒上茶来道:“姑娘你看那个蝴蝶有多大。”炉梅遂放了诗,自纱窗内向外看时,只见阶沿上摆的几盆花上来了一只银白大蝴蝶。忽起忽落,或前或后,翩翩飞舞,颇有依恋不舍之意。炉梅忽然心动,不由得发了诗兴,遂援笔写出了一首:
  红栏深锁草木静,新花初绽玉蝶轻,芳气未袭蝶梦去,巧蝶恋花何多情。
  写毕又低声吟诵了几遍,叠了个方胜,放在砚台下。方欲躺下时,德清差凭霄来请他,遂往凭花阁来了。
  却说,贲侯吩咐治备了行装,领着璞玉别过了老太太、金夫人。璞玉亦别过众姊妹,待贲侯在议门外上车后,带了侍儿瑶琴、宝剑等乘马跟在车后,与随贲侯去的家臣仆从护卫等众,簇拥前后。三声炮响,一行二十余人径奔凤鸣州去了。管家们送别回府,不提。
  此时,正值季夏初旬天气,一轮红日当空,天地如同蒸笼,行人只在热尘薰风中。璞玉更觉难捱,贲侯亦嫌太热,沿途早起赶路,向午便歇。璞玉与其侍儿们,因皆初次出门,所见田野村镇,垄亩山林,店铺市井,无不觉得稀奇,如身在图画之中。一日将近凤鸣州,因前行顶马,先已知会,早有真主寺知事及州县衙门,皆差人前来秉笏迎迓。当日即到寺中,住持等进谒。次日贲侯巡视及州县官僚回拜馈赠等情也不消细述。
  庙会之日,州县主官,亦皆前来,同坐七间厅内,共观《天魔舞》。坐中有穿藕荷色直漏地纱衣、年过四旬的一位官员,手里拿一把湘妃竹扇子,和璞玉说笑,随后又指手中扇子上的字叫璞玉念,璞玉接过来看时,原来是草书《滕王阁序》,写得字体龙飞凤舞,煞是好看。遂清喉朗诵了一番,众人都当做奇事,耸耳静听起来。那官原是衙门里书役出身,故未曾留心于文章,先时听了文士讲论此文,便认作是举世奇文。今见璞玉读得字句清晰,一似流水一般,心知其能解,故不问知与不知,只问:“作得如何?”璞玉道:“此乃唐朝王勃十几岁时所作,当时自都督阎伯舆起,一郡俊才,尽皆惊赞,未敢非议一字,似我这等一个人,自不敢妄谈长短了。况且,更兼卢照邻、骆宾王、王勃、杨炯四人,名扬四海,称一代才子的呢?然而《春秋》之一字中寓着一褒一贬,亦未能消其疵病,圣人之书,尚不免有失,贤士之文,岂得无失呢。”那官笑道:“既然如此,你可指出此文一失来。”璞玉道:“别的也罢了,只据‘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这两句如何?”那官道:“自然是警句了,俗人何能得此一联。”璞玉笑道:“却又来了,王勃投海死后,经历百年之久,常在水中诵此二句,偶遇恒河地方一个书生,曾经其地,闻其诵声而喝道:‘落霞孤鹜齐飞,秋水长天一色’罢了,又何必用‘与’、‘共’二字?从那时再不闻其声矣,可知彼已知其非也。”
  众人皆闻所未闻,正听得高兴时,见贲侯瞪了一眼道:“信口妄议,似你这等畜生,焉敢非议古圣先贤之过失。”璞玉正说得高兴,忽听此言,大吃一惊,便不言语了。有二、三官员齐道:“尊公如何动怒?读书人本贵讲论,况且尊公子之论,极是有理,绝非妄议呢?”
  那穿藕荷色衣服的官,又翻过那扇子向璞玉道:“这一幅画儿,我也曾问过许多人,竟不曾遇着能知道的,还请公子指教。”璞玉接过看时,满满画着深山密林,一角上有几株果松,树下两个束发系裙手持篮锹的童子回首进步的图。璞玉笑道:“此乃王叔明手笔,刘晨、阮肇迷路于天台的故事。”众人看了,豁然醒悟,笑道:“可正是刘、阮入天台之事了。但不知何以认出是王叔明的笔法?”璞玉指图中松树道:“这便是他的果松笔了。”此时,贲侯脸上已现不悦璞玉逞能充智之色,那州官笑道:“尊公教子也忒过了,且不论别的,适才这图画的原委,恐尊公也难一见便知。”贲侯听了,怒色少霁,也不言语,只是捻髯微笑。那州官又拉着璞玉的手,爱悦笑语,一边又向别的官员道:“我如今偌大年纪,尚无子息,只有一女,也颇颖悟,常以书画诗词来使我开心,不想此时灵慧之性多锺于儿女辈子。”璞玉已解其意,暗暗吃了一惊,恐贲侯应允,忙看时,却好,贲侯正与别人说话,这才放下心来。
  一则因贲侯治理严明,二则也是因世道太平,几日来也不曾闹事,贲侯事过散会归家,拜见了老太太。璞玉也与众姊妹厮见,阖府欢喜,通家兄弟子侄也都来见贲侯,不提。
  却说,贲寅之妻德氏,一日过来请了老太太安,闲话了一会子,托言往逸安堂去,出了后门,过妙鸾房前时,便信步走了进来。
  花影频移,长夏渐归,那时已过了立秋。妙鸾正做着针线活儿,见德氏走进来,心中诧异,忙站了起来。德氏笑道:“才到了伏末,你就做起活儿来了?我看你扎的是甚么花儿,想是越发好了。”一面说着一面拿起来看,蝎蝎螫螫的夸赞了一会子,又细细打量他全身上下。见妙鸾身穿半新鹦哥绿纱衫,上罩蓝漏地纱坎肩儿,蜂腰削肩,鸭蛋脸儿,乌油头发,高高的鼻子,脸上微微有几点雀斑。妙鸾见他这般端详,便不好意思起来,笑问:“二太太,不早不晚,这工夫有甚么事来了?”德氏便使个眼色,叫跟来的丫头出去。坐在炕沿上,拉着妙鸾的手笑道:“我特与你道喜来了。”妙鸾听了,便知三分来意,不禁红了脸,低了头,一句话也没了。德氏道:“你还不知道吗?我们二老爷跟前竟没一个知心着意的人,想再买个丫头来,也不知其性情儿好坏,怕来家过了两三天,就闹出个甚么拐孤脾气来。所以冷眼看着我们这两院丫头们,又没个好的,不是模样儿不好,就是性情儿不济,这一样好了,那一样儿不好,所以挑了半年,这里的丫头们中,只有你一个是尖儿了:模样儿,行事儿都可以得靠,因此欲向老太太把你讨了去呢。到了那边,一开了脸,就作了姨娘,又尊贵又有体面,岂不是好了!古语说‘真金不能终陷’,不想竟被二老爷看中了,这会子可不就成全了你素日心高志大的意思了?也好叫那起往日嫌你的人们知道知道,你过来,就跟了我回老太太去吧。”
  说着拉起手就要走。妙鸾红着脸摔开手不去,德氏又道:“这有甚么害臊的,也用不着你说话,只跟着我就是了。”妙鸾只是低着头不动,德氏见他这般,又道:“莫非你不愿意不成?如果真个不愿意,你可真真是个傻丫头了,不愿坐现成的太太去,倒愿当丫头,再过个三年五载,配个小厮出去就完了,还是免不得当奴才。你还不知道我吗?我的性子又好,也不是那个不容人的人,我们老爷原对你也好,倘或过了一两年,或男或女养了一个,你就和我并肩了,家里下人们,你要使唤谁,那个还敢不恭恭敬敬的?不作现成的太太去,错过了头儿,那时可就追悔不及了。”
  妙鸾只是低头不语,德氏又道:“象你这么一个聪明人儿,如何就胡涂起来了?有甚么不对心思的事,只管朝我说,我管叫你称心如意就是了。”妙鸾仍不言语,德氏又笑道:“想是因为有你母亲,你自己不说,要他们说的意思了,这也有理,我说与他们来问你,你有甚么话,只管告诉他们吧。”说毕,起身往金夫人处去了。
  且说妙鸾听了这一番粗鄙不堪、没头没脑的话,心中气闷,料到德氏已往金夫人处,再来前且去躲躲。想毕,去寻秀凤道:“老太太若问我,你就说头痛没吃饭,我到后园乘乘凉就来。”
  遂到会芳园中,各处散荡了一会子,忽然遇了逸安堂的玉清。玉清见无别人,便笑道:“新姨娘来了。”妙鸾红了脸道:“原来你们都是一条藤儿来害我,一会儿我问你们锦屏去。”玉清见他怒容满面,自悔失言,遂陪笑向前,拉着妙鸾的手。那时云开万里,骄阳似火,也不往水阁凉亭,走到一株大枫树下,一块山石上坐了下来,将方才德氏在金夫人处说的话一一告诉了一遍。妙鸾听了满面通红,道:“偏我一个好了不成?譬如秀凤、福寿,锦屏和圣姑娘的梨香,德姑娘的槟红,我们这几个人,自幼在一处,甚么没玩过,甚么话没说过呢,到了如今,各自有了各自的事,都干自己的事去了。虽这么说,我心里有话,也不瞒着你们,这话你可藏在肚里,慢说我在老太太跟前时,二老爷要娶我做妾,就是以后放我出去时,三媒六证的纳聘亲迎,做大老婆,我也不能够去。”玉清方欲说话时,忽听一人呵呵大笑着从山石后走出来道:“好没脸的丫头,说出这般话来,也不害臊。”二人大惊,忙起身看时,不是别人,原来是福寿。笑着走过来问:“你们说甚么话,也说与我听听。”三人仍复坐在那石上,玉清便把刚才的话对福寿说了一遍,福寿道:“按理这话不该我们说,这二老爷也忒好色了,略有点姿色的就不放过去。”玉清道:“你既然不愿意,我教给你个好法子。”妙鸾问道:“甚么法子?”玉清道:“如今他们的瑶玉哥儿尚未娶亲,你只与老太太说了,若是老太太说要配他,那二老爷还有甚么脸再开口呢。”妙鸾啐道:“甚么混帐话,倒叫你跟了他去怎么样?”福寿笑道:“这个他多半是不愿意,依我说,回了老太太,就说把你已放给璞玉了,二老爷也就自然灰了心了。”妙鸾听了此话,又羞又恼,急得骂道:“你们这两个坏透了的狐狸,再不得好死!人家遇了犯难的事,把你们当好人说给你们,你们不理也罢了,倒换着班儿来打趣,你们只当自己都有了依靠,将来都是作姨娘的分儿了?天下那里有尽称心如意的事,你们且笼着些吧,倒别先乐过了头儿。”二人见他着急,忙笑道:“好姐姐你别恼,打我们小时候起,你把我们和亲妹妹一般看待,只是没人处说说笑话罢了,那里有打趣你的理?你把真心告诉我们,我们知道了也好放心。”妙鸾道:“有甚么真心假心的,我只不去就是了。”玉清摇头道:“你只说不去未必济事,二老爷的性子你也不是不知道,如今你在老太太屋里,虽不能把你怎么样,难道你能一辈子跟着老太太不成?一般也有回家的时候,到了那时再落在他手里,才真真的没趣了呢。”
  妙鸾冷笑道:“老太太在一日,我就一日不离这里。若老太太归西去了,他横竖还有二十七个月的服呢,没个婶娘刚死就纳妾的理。过着二十七个月还怕甚么,到那时再看罢咧。况且我是属这边的,也不是他的奴才,我们老爷果真许了他,事到紧迫之时,我就削发当姑子去。若到那实在不容说理的地步,还有个死去的路子呢!这一辈子不嫁男人又怎么样,乐得身上干净。”福寿笑道:“这姐姐真真的脸皮厚了,越发信口都说出来了。”妙鸾冷笑道:“事已到了这分田地,还害臊作甚么?害臊能顶过去不成?你们瞧着,方才那个二太太说要寻我妈妈去,我妈妈上次接我家去的时候,已进京回娘家去了,我看他往那里找去?”
  正说着,只见他嫂子远远的来了。玉清道:“他们寻你妈妈不着,想是寻你哥哥嫂子说了。”妙鸾道:“寻哥哥嫂子说又怎么样,还能硬按着牛头喝水?这混帐老婆是六国骆驼贩子,听了这话,岂有不献殷勤的?”当下那媳妇已来到跟前笑道:“那里没寻到,姑娘原来在这里,你到这边来,我告诉你一句话儿。”妙鸾道:“甚么话,你就说吧。”那媳妇笑道:“你跟了我来,到那边去告诉你,横竖好话就是了。”妙鸾道:“可是二太太说的那个话不是?”他嫂子笑道:“姑娘原来知道,你到这边来,我细细的告诉你,这可不是天大的喜事了?”妙鸾听了那话站了起来,劈脸啐了一口骂道:“快夹了你那尻嘴滚开!甚么好话,甚么喜事,怪道成日家羡慕人家做了小老婆,一家都使着他横行霸道的,如今看得眼热了,也要把我送到火炕里不成?我若得脸呢,好象你们一家都成了小老婆了,到外头横行霸道,自己封自己是舅爷,我若败了,你们就把忘八脖子一缩,生死由我去么?”一面哭,一面骂,福寿、玉清齐来劝他。那媳妇恼羞成怒道:“愿意就去,不愿意就罢了,犯不着为这个骂人,又拉三扯四的,岂不是闲气?俗语说‘当着瘸子,别说拐子’呢!”福寿、玉清等听了这话都变了脸道:“你倒别拉三扯四的,他骂也有他该骂的人,这里扯着谁了?”妙鸾又骂道:“你这养汉老婆,别使你那狐狸道道儿,这里没有受你骗的人,这不是你赖着站的地方,快与我出去!”那媳妇嘟嘟囊囊的赌气出去了。
  玉清问福寿道:“休在那里藏着做甚么了?我们竟没有看见。”福寿道:“我听说妙鸾姐生气出来了,所以专来我他,见你们两个拉着手到这里坐下,我就绕过那棵树,来到这山石后边了。谁知你们四个眼睛没看见我。”一言未了,忽听身后又一个人大笑道:“他们的四个眼睛没见你也罢了,你们的六个眼睛还没看见我呢。”说着走了出来。欲知是谁,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情切切静日花有语 乐悠悠清夜玉生香
  话说,三人大惊,忙回头看时,不是别人,原来是璞玉。福寿先笑道:“唬了我一大跳,你在那里了?”璞玉笑道:“我才自来山轩来,见你迎头过来,想要唬你一下,就藏起来了。看你只顾低头走路,后来看你也躲躲闪闪的,知道你也要唬人的。再往前面看时,却有他们两个,我遂绕过山,来到你背后了,你出去后,我就藏在你藏的地方了,所以你们都没瞧见。”玉清笑道:“我们再找找去,山凹里也许还有一两个人,也未可知。”
  璞玉笑道:“这会子可再没有了。”妙鸾料着适才说的那些话,璞玉都已听见,就躺在石头上装睡,璞玉推了他一把道:“这石头这般蒸热,当心烤坏了身子!你看西北上黑云如墨,远远又传来了轰轰雷声,我们且到绿波堂坐坐去吧。”说着把妙鸾拉了起来。福寿说道:“眼见得快到凉爽时节了,怎么还这等热!”玉清道:“这两日忒闷热,想必是要下雨的意思。”璞玉又请玉清过去吃茶,妙鸾道:“罢了,我们快出园去吧,雨头风已经来了。”话犹未了,树摇叶落,一阵狂风过处,电闪雷鸣,掉起铜钱大小的雨点来。四人慌忙跑到院门首时,阴云蔽空,天色昏黑,下起倾盆大雨来。四人狂奔乱窜的跑到介寿堂过道时,已是水流中庭,淋得落汤鸡一般了。遂各自归房更衣,不提。
  即此一雨,赋诗一首记之,诗曰:
  雷鸣长空雨骤敛,一轮红日色更鲜。
  采虹低垂青天外,浮云半绕碧山颠。
  玉人依楼斜阳里,悲鸟飞鸣层林间。
  窃思世间万种事,如云变色一瞬间。
  次日,雨止云霁,商飙徐起,暑气为之一扫,凉爽了好些。
  且说,一日午后,璞玉无事,信步往绿竹斋来。只见竹叶森森,浓阴沉沉,门上竹帘低垂,院中静悄无声。走上台阶,隔内间窗纱向里望时,又不见一个人,但觉一阵清香扑鼻。璞玉遂轻轻的掀起门帘子,走入内间来,只见纱帐半垂,原来炉梅睡在宽床上,手乏弃卷,正在梦乡。春山如黛,合目安眠之态,更比醒时妖娆多姿。璞玉细细看了半晌,不敢惊动。看那书时,是一卷《乐府俊语》,也不细看,走到几前坐在炉梅常坐的铺着红锦绣花坐褥的椅子上,随手弄那笔架、纸铜等小巧精细的器具,忽见砚下露着一个方胜角儿,忙打开看时,原来是一首诗,道:
  红栏深锁草木静,新花初绽玉蝶轻,
  芳气未袭蝶梦去,巧蝶恋花何多情。
  璞玉看毕,点头自忖:“细想这诗,多是为我而作,看去虽是咏红花的,其实深寓芳心,此乃天予之良机,何不谬和一首。”想毕,遂援笔续道:
  只因轻蝶欠花债,更见巧语情意多,
  愿借春风合前缘,红栏新花勿违蝶。
  写毕将诗叠好,藏在袖内,悄悄起身过去,一手掀起纱帐,一手推炉梅肩道:“姐姐醒来!”原来璞玉在几前时,炉梅已醒,眯着眼睛看他写字,复合眼装睡躺着,如今一推,遂惊醒坐了起来,一面背过脸去打呵欠,一而道:“是谁惊醒了我?”璞玉自背后把两手伸到胳肢窝里道:“是蝴蝶我惊醒的。”炉梅忙推开两手,转过身来道:“璞玉你怎么了?敢来把我看作陌柳墙花!”璞玉笑道:“虽非陌柳墙花,相如幸逢文君,但愿栏中之花,今日且莫负我蝴蝶也。”炉梅理了理双鬓笑道:“花蝶虽是,你如何便知能作相如呢?”璞玉又动起手来道:“也不必疑我作不得。”炉梅登时沉下脸来道:“璞玉焉敢无理,我回姑母去。丫头们在那里,快来!”画眉、翠玉等忙应个“是!”从那屋里走进来,璞玉向翠玉笑道:“你们这起人,实是不和气,见来了客人,还不倒茶来。”翠玉听了忙着倒茶去了,画眉见姑娘无话,也慢慢退出去了。
  炉梅道:“好兄弟,还了我的诗吧。”璞玉道:“我拾得的,如何白白给你。”炉梅道:“你不还了我的,就拿你当贼处治。”璞玉道:“偷书不算贼,你必要讨回时,须得依我一件事。”炉梅笑问:“那一件?”璞玉将诗夹在指缝里给他看着,道:“欲讨回这个,须得把你那白白的手腕乖乖的叫我咬一口解恨。”正说时,炉梅乘其不防,忽伸手把诗夺过来了。璞玉焦躁,就过来抢,炉梅两手狠命的攥住了不放,璞玉扑上来夺。二人正闹得不可开交,绵长自老太太屋里派送一大盘西瓜、果子来了,璞玉才放了手。绵长笑道:“大爷的份儿,已给福寿送过去了,原来在这里。”璞玉笑道:“我的份儿你们先吃吧,我且先吃这里的一些。”炉梅道:“好没脸,留着自己的吃人家的,画眉快来收去。”画眉应声“是”,刚接过盘子去时,璞玉赶上来,夺过一个油绿色的大西瓜,一拳打去,因那瓜己熟透,随手而开,红汁迸出,撒了一地。炉梅皱眉道:“这般粗莽!快来扫地,一会儿就招蝇子了。”璞玉也不理论,也不用匙子,满把的抓起瓜瓤肥块就吃,吃得分外甘美。绵长等正看着取笑,只见德清、熙清、妙鸾、锦屏等齐从外边走进来了。
  原来,次日便是七月初七。德清回老太太要作乞巧会,老太太道:“这是你们女孩儿们的玩艺儿,我们老迈之人,就是乞得巧来也无用,随你们的心玩去吧,我倒要凑个热闹看看你们玩耍去。”德清领命,遂同妙鸾商议,又会锦屏等来的。当下,德清说出了这事后,璞玉不禁大喜,炉梅笑道:“德姐姐!你先叫画眉过来问问。”画眉遂笑道:“昨儿我们姑娘,早吩咐我们都预备好了瓜果祭祀的东西,这会子不必再费事,送各处的乞巧供果儿也都预备下了。”德清道:“到底是我们炉姑娘,甚么事想不到呢?这么多人,谁也不知他是甚么时候想到的,甚么时候预备下的。”炉梅笑道:“好姐蛆别夸过了沿儿了,我自己戴的帽子就已不矮了。”
  且说,熙清、妙鸾二人在一旁下棋。德清又笑道:“这些东西在那里摆布呢?还是我们凭花阁前宽敞一些,是不是?”炉梅道:“不必,我已都在这里预备了,明儿就请姑母过来,坐半日解解闷吧。”遂约定明日午后大家在此聚会而散。
  次日,炉梅梳洗已毕,便往逸安堂请了安,又请金夫人莅会。金夫人吩咐去请老太太,因此,炉梅又到介寿堂请了老太太,老太太倒是极兴头的,答应必去。吃过午饭后,璞玉等众人都到绿竹斋来聚会。大家正在吃茶说笑,只见老太太坐着藤椅,打着青缎遮阳伞来了,身后跟着妙鸾、秀凤、福寿、绵长等及小丫头们;次后金夫人也领着锦屏、玉清、五福、三妥等来了。众人齐迎接出来,扶老太太入内。老太太上炕倚着福禄满小枕歪着,叫小丫头捶腿,金夫人向前回道:“今日凉爽些,天气也还早,老太太是不是看看牌好?”老太太笑道:“今日是上界牛郎织女两个相逢的日子,我们来设祭,还要斗牌?倘或织女生了气,遣牛郎来捉赌可怎么处?”说得众人都笑了。
  正说笑着,金夫人叫来昀两个体面些的婆子,自外面走了进来。一是老管家龚高之妻张妈妈,一是王姥姥。两个婆子齐向前请了安,又向德请笑道:“我们老了,呆手呆脑的活了一辈子,这会子借着姑娘们的光,也向织女仙子乞一点巧来,给我们老头子做个好荷包带呢!”说得老太太等都大笑起来。
  王姥姥又道:“我们姑娘们已是够巧的了,还乞甚么巧,终不然把织女的巧库都取尽了才罢?”德清笑道:“姥姥且别夸我们忒过了,人家炉姑娘不受用呢。”炉梅笑道:“我真有点嫉妒,王妈妈只夸自己的姑娘,全不把我算数。”那王婆子转过身来,觑着眼看了炉梅道:“嗳哟!姑娘你难道不是我们的姑娘了?我这老人无意之言,可别多心了,看我这个老糊涂,谁叫你多口了。”一边说,一边急的打自己嘴巴,众人都笑起来了。
  熙清笑道:“妈妈,他们故意的急你呢,你别着急。”吃茶毕,老太太共张妈妈、炉梅、妙鸾、德清等五人玩纸牌,金夫人、王姥姥、熙请、秀凤四人,围坐地下八仙桌子洗骨牌。王姥姥笑道:“我眼色不济,坐个老实人手下才好。”老太太笑道:“说不说的你真个该当心一些,他们都是年青的高手咧。”金夫人也笑道:“我们仗着老手儿也不怕他们。”
  当下,有众丫头们,排了两溜儿远远的站着,用鹅翎扇子换着班儿轻轻扇着送凉,画眉、翠玉等送新莲子拌的百合糖汁和杏仁茶来解渴。
  老太太戴了眼镜,仰起头,高高擎着手内牌道:“一点儿也看不清。”又回过头来看了看窗户道:“炉丫头,那个洋帘和纱扇是逐蝇子的,不去也罢了,你把那讨人嫌的两株竹子,往那边支支才是。”又道:“这里正看得不明白,那竹子却来呕人,时时晃来晃去的捣鬼。”炉梅遂唤丫头们去支过去了。老太太把眼镜架在鼻梁上看着道:“这才好些了。”众人在绿竹斋玩了半日,傍晚方散。炉梅叫画眉来算帐,倒是老太太、德清二人输了。在骨牌局里秀凤一个人输了。老太太遂命凑起这两份子钱,以备仲秋之用。
  且说众人收场盥手,出到中庭,登上四面曲栏和太湖石上来看时,但见碧天万顷,几朵红霞,随风展转。小楼西角,绿杨梢头,早悬新月如钩,似一缕淡黄锦条。炉梅遂吩咐调设几案,陈列晶罩银烛、金炉玉盘等具。燃灯焚香毕,人面浮香烟,煞是好看。众人都捧蜘蛛盒儿来放下,有金银制的,也有珊瑚、玛瑙之类的,上面都有写着各人名字的红纸帖。随后又把红丝穿九针的采缎小包放在各自的盒儿上,大家排班,一齐磕了头。
  老太太笑道:“你们知道牛郎织女二星在那里?只管乱磕头。”炉梅笑着仰面指天河两侧的牛郎星和织女星道:“那两个就是。”众人举首看时,只见那二星比往日分外近了,一水相隔,铄光荧荧,如喜相逢。张妈妈先合掌道:“老佛!天上神仙也不能由己,尚有别离之苦,这两个星宿不知为了甚么缘法,这般不得遂心呢!”
  且说德请自槟红手里取出五采情缘索来。金夫人见了笑道:“这又是甚么故事?”璞玉忙道:“这是《水经补注》上的故事,说是贾佩兰在七月七日共姊妹们在百子池边聚会,用五采丝线互相联结起来,被联结者,不拒何人,便都是有情爱之缘的,所以叫‘五采情缘索’。这五采虽是取法于‘五行’,内中也寓着‘五常’之意。”老太太听了笑道:“这也有这么多的缘故,倒也新奇。”
  王姥姥道:“咱们老糊涂行子,进人群里,也叫他们联一联。”说着拉了张妈妈走入人群中来,璞玉笑着真个向前将两个婆子一围,众人不禁笑了起来。璞玉见炉梅、秀凤、玉清等站在暗处,看着两个婆子跌跌撞撞的样儿,弯着腰只顾笑,便远远的绕了过来,把熙清、妙鸾等都一齐圈起来了。炉梅忽见情势蹊跷,欲躲出去,东跑西窜,早都被红索网住了。金夫人也欢喜笑道:“原来有这般热闹,这会也算不白聚了。”璞玉又绕了一圈,金夫人、德清等也都落了索,福寿刚欲逃走时,璞玉追了上去,着颈子一套,未能脱逃,也落了索。
  老太太笑道:“这乞巧会倒真真有趣。”炉梅笑道:“这会原也是为老太太、姑母乞寿、乞福的呢。”璞玉忙笑道:“给这祝词儿的该赏个甚么好呢?”德清笑道:“给这油嘴子的嘴巴上涂上麻油就是了。”
  众人正聚在一处说笑,忽然一只喜鹊飞来,落在竹枝上,对着新月淡影,喳喳叫个不休。璞玉指着道:“你被织女拔了冠子,又到这里只管罗嗦甚么?你莫非疏忽了展翅,倾了渡桥,湿了牛郎的靴子,躲到这里来的么?”金夫人笑道:“这傻孩子,与那畜生混说甚么?”德清道:“这喜鹊来的奇,莫非我们这里又要听甚么喜讯了?”金夫人道:“真真是人心不足,你们这般欢喜玩乐,已是喜之极了,还求甚么喜?”炉梅笑道:“说不定还是德姐姐的喜呢。”德清问道:“我的甚么喜?”炉梅但笑不言,德清追问不已。金夫人又合掌道:“天恩祖德,也不可过望了。
  我们老爷还天天说,名位吃穿都过分了,托赖圣上恩典,只求个安闲无事罢了,还寻甚么喜呢。”张妈妈道:“咱们府上也算富贵至极了,况且凡事皆以忠孝为本,常常积德行仁,还有谁家能比得上呢!真可说是‘日种善田,积福无量’了。”正说着,只见垂花门回事的舒二娘,捧着几包礼物及仪帛等件走进来了。
  原来是金夫人差往娘家的人已回来,遂将金公寄来的书信礼物及鄂氏、顾氏、琴默等所赠之物,一件件交付明白。又将那边阖府平安及金公夫人顾氏太太仲秋要来接侄女炉梅等事一一回复了。别人听了犹可,唯有两个人听了此话,便大不胜情。你道是谁?一是炉梅,因在人家这里关了半年,忽然听说家里要来接他,心中不胜欢喜;一是璞玉,因方与炉梅惯熟亲热起来,见说下月就要接他回去,便觉不胜伤心。金夫人听了也欢喜,遂回了老太太,要散会。老太太道:“这也罢了,你们且把盒儿打开,看今日谁乞得巧多。”德清道:“依照规矩,明日方可开的,因老太太吩咐,福晋、姨娘们还有事面讯建昌差官,如今就开了看吧。”大家遂行过礼取看,只老太太、金夫人、吴姨娘、张妈妈四人没放盒子。妙鸾、锦屏二人盘内都结满了网。德清、熙清、秀凤、玉清、锦长,槟红等人的都结了冰棱儿及玫瑰花瓣之状。丁香、福寿、画眉三人的是长方网。再有五福、三妥、鹦哥、子规等人都结了没头没脑的密密层层的网。唯炉梅盒内结了几瓣梅花。上面隐隐似有个“三”字,众人看了诧异,也不解其何意。
  末了又剩下了一个小盒儿,也无人取开,上面又无名帖,大家查看时,原来是丫头们与王姥姥取笑,将众人丢了不用的一个大蜘蛛,给他装在胰子盒儿内,催他放的。当时王姥姥因看众人的,混忘了自己的,众人把他推了出来,王姥姥这才走到案前,诵经祝佛的行了三个卧拜礼,又口中叨咕:“哎!天仙,也不知赏了我个甚么巧。”说着端起盒子打开,众人都忍着笑,凑向前来看时,倒是真真切切的结了个“拉”字,蜘蛛却不见了;将盒口儿朝下一磕,蜘蛛落了下来,伸着腿,仰面朝天死了。众人见了大笑起来,王姥姥犹自诵经不止,老太太也笑着,命取过来看了,问这“拉”字的原故,众人都说不知道。王姥姥伸出枝拇指叫苦道:“也不知是个甚么‘拉’了,莫非天仙嫌我爱拉屎的‘拉’了不成?”众人听了,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张妈妈也挤进人群中来,只管问那蜘蛛为甚么死的缘故,有的说是胰子味儿毒死的,也有说因盒儿小闷死的,其说不一。金夫人命玉清把那些蜘蛛不可害一个,都送到背静处放生。玉清遂唤小丫头们全带往会芳园放生去了。老太太也坐着藤椅子,欢笑而回。
  且说,炉梅待众人散去后,方回身进房,一一开视家里来的书信、东西。王姥姥那日伤食拉肚,次日也就托着回去,不提。
  但说炉梅自那日看了璞玉和的诗,念其情深意浓,思量自己的事不能定准,又因归期将近,欲再乘机一探其诚意,却因时气凉爽,贲侯催璞玉读书甚严,因此不得常常见面,又不能割舍儿女私情。没奈何,一个不是晨风嗟叹,一个便是月夜低吟,两情眷恋,甚是可怜。
  一日,时过秋分,天色清肃,秋雨增晚寒,凉风透罗帐。炉梅心下孤寂,套了一件衣服,走出房来,绕池水看秋海棠,只见那花光采映红,迎风摇颤,叶上雨水连连滴下,恰似离乡佳人之泪。炉梅不觉触景伤情,流下泪来,掐了一枝花,簪在头上,回到房中,倚窗坐了。未几,暮色苍茫,金风吹起,但闻千树万木,嘈嘈杂杂,愈增悲秋之感。炉梅听着风中蟋蟀声,闷闷的坐了诈多时,画眉再三催后,才收了簪镯安歇。画眉等也关了门窗,息灯躺下。
  冷月映窗,清光满屋,雨后皓影,流波中天,远闻处宿林杜鹃阵阵婉转悲啼,如助人之愁闷。炉梅展转寒衾,直至三更不能入寐。画眉睡了片刻,忽然醒来,见姑娘还未睡,遂道:“姑娘为何只顾这么叹气?不是我们二太太就要来接咱们吗?”炉梅道:“说的是呢,为甚么我妈妈不来接我,倒婶子来呢?”画眉道:“想必是因为没看姑太太有日子了,所以乘便来罢咧。”炉梅道:“若是婶子来可领不领琴默姐姐来呢?”画眉哼了一声笑道:“那还有个不领来的!”一言未了,忽然窗上晃过一个人影,二人见了不觉大惊。不知所见何人之影,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金夫人生辰议亲事 白老寡二进贲侯府
  话说炉姑娘,清秋长夜,惊寒不寐,与侍女画眉谈心事,直至三更。忽见窗上好似晃过一个人影,二人齐惊,起来看时,原来是一只寒鸦,栖于斜枝,一阵风过时,影儿映在窗上的。二人才放心躺下,又说了一会子话,少刻,画眉也睡过去了。炉梅一人合目而卧,又过了半个更次,忽听远远有人哭泣,忙抬头听时,却是翠玉鼻息之声,复又躺下,思量起自己身世,孤苦一人,母老父亡,想到其间,不觉又伤心起来。不意府院墙外,远处村鸡又高唱起来了。正是:
  清秋思君夜,寒风透窗隙。
  疏竹叶落时,愁人睡也未?
  一日,值金夫人生辰,夫人清晨起来,便往炉如阁上了香,又到介寿堂磕了头,领了好些赏赐,回到逸安堂来,吃毕长寿面,才受了府内上下众人拜贺。德清、璞玉等都有庆寿礼物,惟炉梅所献与众不同,乃是一幅月白缎子上绣的一尊端坐出水莲台上的无量寿佛,绣得眉目流辉,面带笑容,栩栩如生,手内捧的司寿法瓶,上绣了个“寿”字。下面又绣了“福如沧海长天,寿比山岳永固”十二个字,也是精巧无比。这正中了金夫人敬神礼佛的虔心,心中大悦,遂悬在逸安堂中厅,当着众人之目供了。贲侯从外边走进来,见其形容色采之精巧鲜明,也赞赏不止。
  一时,摆了午宴,夫妻二人对坐,吃过几杯庆喜酒,金夫人发话道:“想来你我二人,年过五十,只有这一个儿子,年纪虽小,一生婚姻也是大事,也该早些商议才好;老太太也曾吩咐过此事,不知老爷心下如何?”贲侯道:“此事我也并非不虑,欲自京里结亲,只是地远事繁,若聘个近处门楣相当人家,也似没有个妥贴的,所以耽延至今。”金夫人道:“岂是没有相当的,想来与其聘远地公主、郡主,倒不如近处老亲中寻的好。公主、郡主们虽好,总是乏嗣者多,这是屈指可数的,老爷请看那个不是这样?”贲侯道:“若从旧亲中寻,你看我们甥女圣如如何?”
  金夫人低头不语,半晌才陪笑道:“常言道:‘不敲现成钟,却去铸新钟。’圣姑娘有何不可,只是孟姑老爷只有那一个女孩儿,况且他家又是极富贵的,岂肯给我们这等人家。”贲侯拈须微笑道:“既然如此,我看你娘家的女孩儿们中,琴默到是为人性情温和,待人宽厚,模样也俊美,你道他如何?”金夫人道:“那孩子聪明儿、性情儿倒也罢了,只是身材平常,炉梅这孩子的聪明模样都不在他以下,再说琴默的父母俱在,又有个兄弟,不愁寻不到好人家儿;只是炉梅这孩子,他父母就只有他一个,而且我那哥哥也早已去世,可怜我那鄂氏嫂子,看着我那兄弟的脸儿过日子,他女儿如能有了个妥贴的人家,也是了却他一件大事。”贲侯大笑道:“夫人既有此意,何不早说,只顾兜圈子呢!原来不是为自己的儿子,倒是为娘家侄女儿的。”金夫人亦笑道:“也为娘家,也为儿子。”贲侯道:“这有何不可,但虽如此定了,因老太太爱惜璞玉之心重,还得慢慢回过了老太太方可提。”金夫人大喜,遂命快叫姑娘们来。
  一时,德清、炉梅、熙清等都至逸安堂来,每人各献了一杯酒。贲侯见炉梅,体态轻盈,一似玉树摇春风,容华照人,恰如秋水贯晶瓶,心中也觉欢喜。金夫人将炉梅叫到跟前笑道:“我的儿,你想着我,给我绣了无量寿佛像,难为你有这般心灵,这般手巧,姑妈欢喜不尽,也没甚么别的赏你。”说着取下自己头上的一对嵌球如意黄金簪,给他戴在头上,道:“我的儿,愿你与我一般的长寿。”德清等早解其意,悄悄掩口向炉梅一笑。炉梅本不知其故,方欲叩谢,忽见德清等笑得蹊跷,心中一动,方知其意,登时彻耳通红,谢也不好,不谢也不好。正在窘迫时,幸贲侯唤丫头们倒酒,炉梅遂趁便,说声“取酒壶来”,便进里间去了。众人遂大笑起来。炉梅忙走出逸安堂后门,除下头上簪子,给翠玉带回绿竹斋去,自己却往介寿堂而来。
  刚走到角门,恰好璞玉迎头来了。璞玉见炉梅来,遂止步笑道:“姐姐这大热天,一个人往那里去?”炉梅忽然心中一动,不觉红了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微微笑了一笑过去了。璞玉心中诧异,也不便去追问。来到逸安堂,听得众丫头们嘁嘁喳喳的议论,方知炉梅适才见面时脸红的缘故,不觉心中大喜。
  转眼已是八月中旬。一日,璞玉、炉梅等众人都在凭花阁聚会,正在说笑,忽一小丫头跑进来道:“上房里来了一群客人,听说是炉姑娘的婶娘呢。”炉梅闻言大喜,遂同着德清等往介寿堂来。璞玉身先众人跑到上房来看时,只见老太太坐在正中榻上,上首坐着炉梅的婶娘顾氏,琴默在身旁正色而坐。璞玉一见他来,正合其爱慕之情,喜不自胜,拨开地下站着的媳妇们进来,跪请了顾氏安。
  且说那顾氏,四十多岁光景,面圆体胖,穿着鲜艳,一见璞玉,忙拉起手来笑道:“哟!哥儿这么快就长这么大了,比小时越发精神了,如今几岁了?念甚么书?”一连问个不住,璞玉一一对答。转身又与琴默相见,琴默亦起来见了礼。随后德清、炉梅、熙清等都来一一相见毕,大家欢喜亲热异常。
  且说,顾氏太太与老太太叙了一会子话,金夫人便请到逸安堂去坐下,吃茶说笑。一时茶毕,顾氏起身开箱,将从家里带来的各色绸缎簪花等物取出,一一交付金夫人,又将果品等物分给众人。
  德清等领琴默到凭花阁来,少年姊妹,相别数月,自是说笑不尽。德清道:“时气尚热,琴妹妹脱了外衣坐罢。”琴默使唤瑞虹来起身换衣,炉梅笑道:“姐姐也奇了,这也不是没来过的地方,何必又穿这么多?”琴默笑道:“这都是我们姨娘硬叫穿的,谁还愿意穿这些。”熙清向炉梅笑道:“你还说人家穿的衣服呢,琴姐姐如果愿意穿,也不过穿了自己衣服罢了,那象你那会子穿了我们哥哥的藕荷宁绸短底襟灰鼠袍,上面又套了他‘一斗珠’灰坎肩儿,又穿了靴子,头上戴了簪缨貂皮帽儿,就与我们璞玉哥哥一模一样的,站在槅扇旁边,老太太还不知道,只顾叫:‘璞玉这里来,仔细那上边挂的灯笼穗子拂落屋灰迷了你眼睛。’你不言语只顾笑,后来众人都笑起来,老太太才知道了,也笑着说:‘你成了男孩儿倒好看!’是这么说的不是?”众人听了,回忆起往事,都笑了。琴默问也道:“璞玉兄弟在那里?怎么没来?”德清笑道:“他这也没想别人,单单记挂着璞玉,想是还没忘小时候的淘气,又想在一起玩呢。”
  正说着话,只见璞玉也随后跟了过来笑道:“琴姐姐甚么工夫到这里来的,我只道是往绿竹斋去了,到那里白寻了一趟。”炉梅笑道:“你当是琴姐姐看我去了?姐姐那里便赏我脸呢。”琴默笑道:“我是欲先拜见了这里的主人们,再去见自己姊妹的。”
  说毕,又向璞玉道:“孟嬷嬷可好?”璞玉道:“极好极安,多谢姐姐想着。”炉梅回头看了外头笑道:“又来了一位我们姐姐的密友了。”众人抬头看时,只见妙鸾笑嘻嘻的走进了来,琴默等抬身让坐,妙鸾坐了。琴默道:“妙姑娘来的好,我给你带个东西来了。”妙鸾笑道:“甚么东西?先时姑娘送我们姑娘们红玛瑙戒指时,也不给我一个。”琴默笑着取出绢子,解开挽的巾角道:“看这是甚么?”大家看时,与上回送的一般,玛瑙的一个,白玉的一个,翡翠的一个,绿松石的一个,四个戒指共四包儿。
  炉梅笑道:“你们看这人,上月送我们戒指时,一齐送来不就完了,为何今日才亲自带来呢?我道是甚么奇物儿了呢,原来还是那个东西,可真是个奇人了。”琴默笑道:“你道这个奇了,待我说出原由来,让大家评评,到底谁奇了。送你们的东西,虽不告诉那差人,因上面皆有字记着,你们一看便知。这送下面姑娘们的东西,若上边写了他们的名儿,又似拿大,若只用名字的头一个字,写了这个姑娘,那个姑娘,这里同名的姑娘也多,也不知是送给谁的,况且那么着不是又与送给你们的东西混了。若是差个女人来,我倒可当面交付明白,这个给谁,那个给谁。来的人偏又是外头的,又不能当面交给他,因此不如亲身来时再说。”
  说毕,将四个戒指放下道:“妙鸾姐姐一个,秀凤姐姐一个,锦屏姐姐一个,你们自取,余下的一个,我自用。”妙鸾取了翡翠的,秀凤取了绿松石的,德清取了玛瑙的,命大丫头送给锦屏去去了。剩下一个白玉的,璞玉道:“这个就给了我吧。”说着伸手去拿,琴默忙抢到手里道:“这不是给你的,你男人家要这个作甚么?”众人听了大笑起来。炉梅笑着向璞玉悄悄竖起指头,划着脸羞他,璞玉亦笑道:“你不必羞我,慢慢走着瞧,肴我能不能要了他的。”这里姊妹们笑耍,表过不提。
  却说,老太太见顾氏虽是接炉梅来的,也不知他住几日,遂吩咐洒扫整治了海棠院,叫顾氏母女住下。当下,时近仲秋佳节,贲府里预备月饼、葡萄、酒一应过节的东西,又热闹起来。
  一日,众姊妹自绿竹斋往介寿堂来,只见上回来的那个白老寡又来了,地下倒了一堆玉米、野菜等物,又一大筐内满装着豆角、茄子之类,放在身旁坐在地上,向着老太太絮絮叨叨的献殷勤说话,老太太原是个怜贫济苦的活佛,正与他谈笑高兴。
  众人齐入来,德清先笑道:“这妈妈不来多日了,身子还硬朗?”白老寡见姑娘们进来,忙起身合掌躬身,向众人连连施礼笑道:“姑娘们好?都是福禄俱全的小姐们了!”又觑着眼看了琴默道:“哟!这可就是福晋太太的侄女了,真真是福德之星都聚在一处了。”又絮絮叨叨说个不了。老太太命他坐下,问道:“老人家怎么这许多时候没来?”白老寡道:“我的老太太,我那天不想到这里来,只是我们庄户人家,天天不得闲。如今更兼到了秋天,满地里都是庄稼,我一早一晚在外头拣菜弄井的帮着他们,只是老腿老手都不大活便,遇着刮风下雨常常跌在泥水里。昨儿个摘豆角时景着些了,这右臂还在酸痛,虽然叫我们大脑袋去买来一付膏药贴了,也不见怎么样。”一面说着一面自菜筐子底儿掏出一串青茭来道:“我们村野人,没别的东西孝敬,这都是收的菜尖儿,送来尝新的。”又见叶儿手里拿着好几个竹皮扎的笼子,装了好多蝈蝈儿,都振翼吱吱的叫,腿蹬着西瓜花儿吃,白老寡接过来道:“这是我们大脑袋从山上捉来,孝敬众姑奶奶们的。”说着送到德清、霉默等跟前来,众人都按口而笑,叫丫头们来收了。
  老太太笑道:“你不得工夫来这里,我们却成日家没事,关在这深宅大院里,倒想寻个机会到你们村庄赏视田野风光,散荡散荡呢。”白老寡道:“老太太还想到我们村上住几日散心呢,我的佛爷!我们村野去处,那里有甚么好风景。推开一扇柴门去看,狗窝也在窗下,猪窝也在窗下,更是鸡窝也在当院。牲口圈也在当院,若是忽然刮起风来呀,各样味儿可都全了,倘或下了雨,哎哟哟!你瞧那个味儿呛鼻子吧,可真个躺猪圈、卧牛粪了。这里轩宫深院,我看着比庙宇还好呢,我到这里真象到了天宫仙境了。”老太太叉道:“你也不常来,这会子来多住上几日再回去。”白老寡道:“我也想住几日,只怕累着老太太使不得。”老太太道:“累甚么,倒是使我不寂寞的好。”
  且说,德清见老太太喜欢白老寡,遂同琴默、炉梅等到外间商议请老太太游花园的事。璞玉先欢喜道:“明儿不就是八月十五了?我们就回明了福晋、姨娘,就说一来散散心,二来因二舅母刚来,正该设宴洗尘,料无不可,索性将明晚福晋、姨娘的月祭,也预备在园中,明日就乐他一天不好?”德清也高兴起来,大家遂往逸安堂来,回过金夫人就去预备。璞玉又去清了老太太。这正合了老太太的心,自然欢喜。当日即遣车轿,将贲寅的女儿宫喜也接过来了。
  且说,这宫喜年岁也只有十几,比璞玉大两岁,为人性情温柔而气质严毅,与琴默等同辈姊妹极相投合。当夜璞玉想着何处设宴、何处吃茶、何处歇息等事,一夜不曾合眼。自鸣钟报四更时,才睡了一会几,忽然醒来,见窗上大明,慌忙起来披了衣服,再看了看窗户大叫道:“不好了,外头必是天阴了,今日若下起雨来,岂不使大家扫兴。”遂叫起嬷嬷丫头们开了门出来看时,原来天虽亮了日尚未出。遂大喜,急忙盥手洗了脸,草草编了发辫,忙忙的穿了衣服。因此时一早一晚已冷了些,套了一件宝蓝夹纱短坎肩儿,便往花园来。只见满园中花果熟老,藤草皆黄,婆子媳妇们正在洒扫园地,预备各处铺设的桌椅絪褥及各项摆设,往来穿行不停。
  忽然自西边吹来一阵清风,风过处只觉芳香扑鼻,料是西北山坡上的那株桂花开了,遂过了桥,穿花拂柳而来。只见金花朵朵,玉叶层层,流馥云外,正在盛开。璞玉想起李义山的桂花诗来,口内低吟,徘徊左右,爱恋不舍。只见琴默头戴天蓝缎昭君套,身披大红哗叽缎斗篷,领一个小丫头,从山坡下走上来笑道:“你一个人在这里干甚么?”璞玉笑道:“我是寻了这新开的桂花香来的,见他一夜之间,盛开如此,正在不忍离去,姐姐这是从何处而来?”琴默道:“我与姊妹们同来看他们打扫园子,也是忽闻香气寻来的,他们都往来山轩去了,这会子也快来了。”璞玉素知琴默为人幽静持重,遂趁机道:“原来姐姐也是寻香而来,斯之谓幽香岂可隐乎哉?”琴默见他说自己,四目相视,微微一笑,也不言语。
  忽见德清、宫喜、炉梅、熙清等都来了,齐笑道:“好啊,新花开了,你们两个却抢先来偷看。”炉梅又道:“我们就罚他两个,设宴赏花。”宫喜笑道:“真个该罚琴姐姐和璞玉两个,既知开了这么好的花,也不知会一个人,但你们两个来偷看?偏我们这几个人,不配看这花了不成?”琴默笑道:“我原也不知道,闻了香气寻了来的,也是刚刚来到,你们可别错怪了。”璞玉忙道:“且别说闲话了,你们来好好看这花,实是比往年开的好,你们再闻闻看。”众人听了拥至花前,熙清、炉梅二人更登上山石欲折树枝,璞玉焦急,架隔这个遮拦那个的央告道:“你们尽情看、尽情闻都使得,只是别折下来。”炉梅笑道:“我偏要折一大枝下来插瓶去。”璞玉越发着了急,只顾欠背躬身的求免,众人大笑。又计议如何设宴赏花之事,琴默道:“若宴赏此花,须得先在上面陈上一个大帷幔。”炉梅道:“只不知甚么色的好。”熙清道:“见有个现成的五色锦制帷幕,不知可使得使不得?”德清道:“忒花哩忽哨的也不好看。”宫喜道:“正黄色的如何?”德清道:“那又成了上下一色,太素了。我那里倒有个白纹并梅花的月白盖顶大帷幕,不知好不好。”众人齐声道:“好!”遂忙唤丫头们取了来,吩咐媳妇们架了起来,再看时,只觉清鲜倍增,芳气愈浓。
  德清又与琴默商议,再命结红球流苏等花样加以修饰,又绑了富贵不断头篱栏。大家在山石上设褥坐下,商议何处设宴。有的说在花下好,有的说在栏杆外山坡上好,其说不一。璞玉道:“花下太近了,崖上又太凉,若再设个帷幕,又没意思了,依我看来,设在隔水对岸东面的曲亭上不好?你们大家看,正对面不是?我们都到那边再望望,倒更可隔水增辉呢。”众人遂走下山坡,绕过水来到亭子上,看着摆下桌椅,德清叫丁香去吩咐了厨房里作的肴馔,又从丫头们中选出会使乐器的。炉梅的丫头画眉使四弦,翠玉使笙,琴默的丫头瑞虹使筑,凭霄使鼓板,德清的丫头槟红使洞箫,将诸般乐器,齐备在亭前小套间内。
  原来这座亭子,临水而立,两侧翠竹、梧桐成荫,正对面山坡上几坐小丘相叠,复径曲路互相交织,那株桂花正对亭而开,影射水中,碧帷红栏,香馥光辉,两旁群树丛生,犹如侍卫相从。
  众人正在摆设整治,忽然一个小丫头走来道:“老太太已用过早饭,坐着藤椅子与福晋、姨娘们入园来了。”欲知后事,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赏桂花芳气峭透袭 宣酒令丑态忽尽现
  话说众人迎接老太太至绿波堂前,大家跪请了早安。老太太欢喜,引着众人踱过石桥来。因白老寡跟着,欲叫他到各处看看,在绿波堂阶上设椅坐了。德清忙向前扶着老太太笑道:“老太太真兴头,这早晚就进来了,我们道是还不曾吃早饭来着。”老太太道:“这是甚么时候了,天已向午了,还说早呢,你们的筵席摆在那里了?”熙清笑道:“设在拱碧亭上了,那边山坡上的桂花开的极好,况且池水清澈,坐在水边亭子上最是敞亮,看着水,眼也清明。”白老寡在旁道:“最好,我初次入这园里来,今日须得逛个够呢。”一言未了,只见金夫人也陪着顾氏太太来了。
  老太太欠身让坐,丫头们忙将坐褥铺在石栏上。顾氏坐了,一面与老太太谈笑,一面观看时,原来这三间房,没有槅扇,当地设一张花梨木方桌,上面堆了几叠古名人字帖和几方宝砚,摆了各色笔筒、笔海,筒内大小、粗细各色笔多如林立。北面一张条桌上放一汝窑玉瓶,内插一枝菊花,真如仙客披鹤氅,淑女饰雅妆。东壁墙上悬一幅米元章画的《云雨大横图》,两边对联写道:
  绿水涤襟增新波,云霞缭绕采花人。
  下面桌上置一大古鼎,南面紫檀架上的大盘内盛着几十个黄澄澄的大佛手,北面放着一块高耸的墨脸洞天石。白老寡不分好歹,拿起一个佛手便吃,妙鸾忙笑着拦住道:“那是吃不得的东西,你拿着玩吧。”白老寡装个鬼脸道:“你们这里的屋宇庭院,美如图画,这般一个好果子,象画的似的,也是白放着看的么?既是不能吃的一个东西,放在这里作甚么,竟不如放上几个红红的萝卜好。”一语未了,满屋人哄堂大笑起来。
  老太太看着正间后园道:“这林子也太密了,回你们老爷叫人来间一间,也好通通风。”正说着,忽然一阵风过处,传来嘈嘈音乐之声,老太太道:“咱们府上念甚么经呢,这里听起来倒很近。”德清、炉梅等笑着回道:“不是诵经,是我们几个丫头练习着自学的乐器,准备迎接老太太呢。”老太太笑道:“这倒有趣。”白老寡道:“我当是谁家娶媳妇来着。”说得众人齐大笑起来。
  老太太稍坐片刻,即便起身,也不坐藤椅,携着顾氏手步行,众人随后,逶迤往来山轩而来。只见眼前红绿丛杂,花枝颤颤,长柳依依,景色异常。正是:
  黄花满地,疏柳探崖,小桥直通若耶河,曲径迹出天台路。岩间清流滴滴兮,篱园似罟;枝头红叶飘飘兮,疏林如画;西风微动兮,鸣声在耳,和日当午兮,蟋蟀长吟,琐呐箫管满几兮,别样精奇;绫罗锦缎穿林兮,分外妖娆!
  众人说说笑笑来到来山轩下,原来那轩建于园中高阜,四壁青山,尽在檐下,看得极远。门额上悬一匾,上书“来山轩”三字,两侧对联是:
  交友如画图采尚红朱,观文同观山安用坦途。
  白老寡先笑道:“到此更似登了天堂了,你们瞧那下边许多层楼叠阁,厅堂衙门,都在脚底下一样。”顾氏道:“凡景物都随着人的喜好而感于心,我看了那远远青山烟林,倒动了野游之兴。”
  当下老太太站着浏览片刻,因风凉,也没坐,便又扶着丫头们往拱碧亭而来。但闻四弦、筑、洞箫、琴、胡琴、弦子、唢呐、琵琶、云锣、镗锣、鼓板之声悠扬,越水拂耳,煞是好听。一时,众人都到亭上来,只见栏杆外放着两张条桌,上面放着茶杯、磁盏、各色托盘等物,那边有几个丫头扇火烹茶,这边又有几个丫头在风炉内燃火暖酒。老太太笑道:“这茶想必是最好的了,地方、器皿倒也都干干净净的。”炉梅笑道:“这是依照我们琴姐姐的意思摆设的。”老太太笑道:“就是了,我说这孩子平素就是细心,凡做的事都管叫你合心适意。”白老寡在旁接过来,只夸得个花雨缤纷。琴默听了不好意思起来,红了脸躲到一旁去了。
  且说德清安席,上席坐了老太太、顾氏、琴默、炉梅四人。左手一席上坐了金夫人、德清、宫喜、熙清、璞玉五人。右手一席地桌上让白老寡、张妈妈、王姥姥三人坐了。丫环们安了杯箸,上果菜毕,老太太见那桂花,隔水泛采,香流几上,又逢天朗气清,不觉心中大悦,向金夫人道:“我们今日替顾氏亲家洗尘,席间不可冷冷清清的,也该行个酒令,岂不热闹?”金夫人见老太太高兴,忙起身笑道:“老太太说的极是,我们姑娘们都本不大会吃酒,已自不热闹,若行起令来能不喝吗?”老太太道:“不必给孩子们斟烧酒,斟上黄酒也罢了,只给我们三个和下面的三个婆子斟上烧酒来。”顾氏太太忙笑道:“老太太自然甚么令也都能的了,只是我们会甚么,这是要变着法儿灌醉我们呢,我们都多吃几杯就是了。”老太太笑道:“亲家太太这事倒不必过谦,多是嫌着我老了,若说我变甚么法儿,另寻个人行令就是了。”顾氏笑道:“倒不是推辞,倘或和不上,岂不丢脸。”金夫人忙道:“若真个和不上,也不过多吃几杯罢了,吃醉了睡觉去就是,这里又没外人,还有谁来耻笑咱们?”顾氏点头道:“既然如此,老太太先饮一杯才是。”老太太道:“使得。”遂吃了自己的一杯酒,叫璞玉行个新奇的令。
  璞玉正自心中发闷,一闻此言,正合其意,遂挪到前面坐下道:“老太太今命我行令,酒令重于军令,不分大小尊卑,有违吾吉者罚。”说毕,将身后槟榔荷包解下,自内取出四个骨骰子来。众人看时,骰子六面上却不是红绿点子,各面都镌着两个字,一个骰子上共十二个字,头一个骰子上镌“公子”、“老僧”、“少妇”、“凶徒”、“歌女”、“乞人”等十二字。第二个骰子上镌“草甸”、“经堂”、“深闺”、“集市”、“花街”、“荒冢”十二字。第三个骰子上是“赛马”、“坐禅”、“刺绣”、“练拳”、“卖俏”、“昏睡”十二字。璞玉道:“这是京城里新出的玩艺儿,掷出骰子可成六句话,即:
  公子草甸赛马,老僧经堂坐禅,
  少妇深闺刺绣,凶徒集市练拳,
  歌女花街卖俏,乞人荒冢昏睡。
  若能掷出这些字来,普席每人各饮一杯相贺,若掷出别的参差混话,则看其人其地与事之轻重定其罚酒之多少。”
  白老寡不待说完,便忙起身摇手道:“罢,罢,我不但不能和这令,连话也听不明白了,白耽捐了我领酒吃,可别把我……”刚说到这里,身后有一人将白老寡的嘴捂住了。原来熙清年幼,正是淘气的时候,又听璞玉说的新奇,正听得入神,见白老寡捣鬼,所以忙去捂了他的嘴。众人见白老寡说着话突然停了,回头见捂了他的嘴,大家都笑起来。
  炉梅忍住笑向璞玉问道:“你拿出四个骰子来,如何只说了三个,那一个是做甚么的?”璞玉笑道:“这第四个是令牌,每面上也有两个字,镌着‘赛枚’、‘寻句’、‘飞觥’、‘说谜’、‘笑话’、‘勿动’十二字。将四个骰子齐掷了,若是言与事都不合,定了当罚数后,再看令牌上是甚么字,倘若是‘赛枚’,将罚酒与席上一人豁拳,输家吃酒。倘或是‘寻句’,将罚酒置门前,和席上的东西,说一句诗或文,或说句成语,如说得好免罚,可稍免则减半,如不和加倍罚。‘飞觥’是将罚酒随意飞与席上一人代饮。‘说谜’是放着门酒,说一谜,叫席上一人猜,猜不着代饮,如猜着了或说不上谜来则加倍罚。‘笑话’是放着门酒,说一个笑话,普席皆笑免罚,如有一人不笑则加倍罚。‘勿动’是慢慢啜着酒,随意指席上一人道:‘勿动!’那人便得静坐,凡耳目口鼻手足如泥塑木雕的不可稍动分毫,吃完酒方可动,如笑或动则代饮。出这六般法儿,因恐受罚者过饮醉酒,使之变化减轻,增趣取乐的意思。”
  老太太及众人听毕,都道“好”。惟白老寡摇头道:“我的心肝哥儿,这令儿也太唠叨了,我又不识字,因此越发心里着慌,不算我也罢了。”张妈妈、王姥姥二人从旁齐央道:“阿弥陀佛!吃酒也出这么多缘故,我们慢说和,就是听着也糊涂了,记也记不得,不算我们三个这一桌儿也罢了。”因老太太要叫他们吃酒,姑娘们也想看个热闹,如何肯依他们。
  当下音乐已止,丫头们都已来了。德清即唤丁香、瑞虹、画眉三人道:“你们三人,看顾这三位妈妈一些,可别教错了。”
  说毕,向婆子们笑道:“不打紧的,你们只管放心,这里没有人讹你们,这丫头们替你们看着就是了。”丁香等亦笑道:“奶奶们只管放心吃酒,有我们呢,不教错了就是了。”白老寡这才不唠叨了。
  璞玉叫福寿取个大碗来,放在席桌当中,将骰子放入碗内,又将坐中每人的一只箸各抛在桌上,看箸之长短,定了掷骰子次序,当下,锦屏、玉清等换上热酒来。
  头一个便是宫喜的,宫喜慢慢抓起骰子来笑道:“不知我掷出个甚么东西来呢。”说着往下一掷,众人看时:
  凶徒经堂赛马。
  众人齐大笑起来,炉梅笑道:“凶徒不是赛马的人,经堂也不是赛马的去处,该罚三巨觥。”再看令牌,是“赛枚”,宫喜望了一下众人,正寻思和谁赛时,只见老太太笑着向白老寡努嘴儿,宫喜会意,遂道:“我们如果大声豁拳,在太太们跟前又似非礼,况且外头的媳妇们看着也不雅,所以悄悄出指头,大数赢小数便了。因坐了对面,就和白妈妈赛吧。”白老寡笑道:“如今我老了,歪手钝指的,姑娘们让着些吧。”二人齐出了指头,众人见白老寡出的是小指,宫喜出的是无名指,众人大笑道:“白妈妈输了。”遂叫丫头们将宫喜输的三大杯酒端过去了。白老寡笑道:“我打量是姑娘出拇指,所以出了小指,不料倒输了。”张妈妈低声责怪白老寡道:“喂!你如何伸出小指来了?如今吃酒忌讳这个,所以代这个拳着五指出咧。”白老寡听了不依,歪着头直着脖子嚷道:“这有甚么,我们是老年人,依着老规矩行事罢了。”说着又挺出小指道:“如今自京城到这里过体面日子的人,多般都是这个,所以惟恐亮出自己的底子,才忌讳这个。我们里头又没这样的人,忌他作甚么,莫非你这个婆子年青时也是这个了么?”
  话犹未了,璞玉先抚掌击膝笑得已是直不起腰来了。顾氏太太口中酒喷了炉梅一身,金夫人掩着嘴指着白老寡,笑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下面的媳妇们都走了出来,前仰后合捧腹大笑。王姥姥推了一把白老寡道:“你怎么了,这里说这般粗鄙混话可是使得的?”白老寡越发不依起来,仍挺直了小指道:“你又忌讳他怎的,莫非你小时候也是作了这个不成?”说得王姥姥闭了眼只顾合掌念佛。丁香忍住笑,催他吃那三杯酒,白老寡推给左右两个人,两个婆子又闹了起来。老太太忍住笑,擦了擦眼睛道:“你们且住,听我分说。白婆子原是语出无心,张婆子从旁挑剔着,引得他说出了这么许多话来,也是不该。王婆子念的佛也不合事体,所以这三杯洒,你们三个人,每人应吃一杯。”三人不敢有违,都吃了。
  第二该德清的。德清拿起骰子笑道:“出好的。”说着掷下,众人看时:
  少妇集市昏睡。
  众人看了道:“这也是个没脸的少妇,如何到集市上昏睡起来,该罚四巨觥。”看令牌是“寻句”,又道:“多亏是这个,倒好处,你快寻句吧,若说的不对景是加倍罚了。”丫头们斟上酒来,德清举箸指着席上瓜果道:“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正冠。”炉梅道:“这是极老的成语,人人皆知,盖言君子防之于未然者也,这个不算,你还是吃你的酒吧。”德清笑道:“这其实该罚你,原说的就有旧诗句,你如今又如何嫌旧了?况且你又不是令官,随意定酒数,又来挑三窝四的,是甚么意思呢?”琴默笑道:“我说句公正话,德姐姐说的也不甚动人,炉妹妹挑的也似无理,这四杯酒你们二人分吃了吧。”众人都道:“有理。”二人只得吃了。
  第三是该琴默的。琴默抓起骰子笑道:“我若掷出难看的,你们可别笑。”说毕掷下,却是:
  老僧荒冢刺绣。
  琴默看了笑道:“你们瞧,我这也没甚么可罚的。荒冢虽是无人僻境,别人不可去罢了,有一、二化缘行脚僧,行路困乏了,岂不可以歇息歇息?既已在那里坐下了,缝缝他那悬鹑衲头,亦无不可。”璞玉笑道:“姐姐且不必诸般巧饰,刺绣并非补绽,除了乞丐在荒冢上也不相当,别的都要罚的,若是老僧使得,那公子、凶徒等也无不可的了。”琴默笑道:“依你说该罚几杯?”璞玉道:“多也不必,两杯罢了。”琴默点头应允,看令牌时,又是“寻句”,熙清笑道:“我先说,这一回再不可用俗浅现成的了,必得说个文采风流的方可。”琴默道:“好说,这倒难不倒我。”遂使箸超起个木樨花道:“花影映阶朵朵荫。”完了令。
  第四乃是金夫人的。众人都暗笑,要看福晋的笑话。当下金夫人早已掷出,自己先喜道:“你们来看,好不容易掷出真话来了,快取酒来,我自老太太起给每人敬一杯。”众人看时,正是:
  少妇深闺刺绣。
  大家齐声喝采道:“真是再好不过的了,我们大家必领这一杯。”遂依次吃了酒。
  第五个该炉梅的。炉梅挽袖攘拳笑道:“这会子轮到我了,骰子你须出个有意思的话,不然我要拿斧子砸了你。”说着狠命一掷,先自笑得不能动了。众人看时:
  凶徒深闺练拳。
  众人遂哄堂大笑起来。炉梅道:“我这手,真该打,如何掷出这般混帐事来了。”忙看了令牌,又笑道:“天赐之便,幸有此救。”
  众人看时,还是“寻句”。璞玉道:“姐姐你且别把这看得太容易,罚酒三杯,若诵句不合,加倍相敬。”炉梅听了不受用起来,瞅了一眼,点头道:“人家的罚两杯,偏我的就多一杯。”一时又寻不出好句,惟恐受罚,也无暇虑及其他,忙从碗里夹起一块凤仙花根来,道:“也顾不得金莲蹴损牡丹芽。”说毕,完了令。别人都不在意,琴默忙看炉梅,盯了半晌。
  第六该是老太太的。捧过骰子碗来,老太太笑道:“我老了,心也钝了,叫别人替我掷吧。”遂叫妙鸾过来和令,妙鸾笑着抓起骰子来一掷,真个也掷出个真话儿来了。众人看时:
  老僧经堂坐禅。
  众人共贺老太太一杯,各人吃了一杯。
  接着第七该顾氏的。顾氏笑道:“看是甚么。”说着一掷:
  少妇经堂卖俏。
  顾氏大笑道:“这妇人也忒下作了,经堂是甚么地方,却在僧众前卖起俏来。”璞玉忙看了令牌,笑道:“舅母,不打紧,说了谜,没人猜着就过去了。”说着斟上三杯酒来。顾氏笑向白老寡道:“我说个谜你猜,‘一条美人连细骨,七窍玲珑君子心’,这是甚么?”白老寡笑道:“舅太太倒会找愚人呢,放着许多聪明颖悟的姐儿们,倒问起我这老糊涂来了,我能知道甚么?”宫喜又问张妈妈、王姥姥,二人都笑道:“猜不着。”遂给三人各吃了一大杯热酒。回头看右席上的熙清时,德清笑着起来道:“这个我猜着了,可是说‘莲蓬’的不是?”顾氏笑道:“罢了,打量我这谜也难不得人,我也说不出别的,我领罚就是了。”说毕,慢慢吃着酒。
  第八个该熙清的。熙清笑道:“这会子轮到我了?不知又掷出甚么来呢?”说着便掷:
  乞人花街赛马。
  众人笑着看令牌,是“勿动”,熙清看了大喜道:“我这差的太远,斟上八杯罚酒来。”鹦哥应声“是”,忙去取盘子托八杯酒来了。熙清都摆在门前,整了整两袖,端起一杯酒来,慢慢送到嘴边,两眼望众人时,大家不知叫谁“勿动”,各自都突突的心跳,惟白老寡全不理会,正举象牙箸夹起一块肉丸子来,方张开口要吃,熙清指边道:“白妈妈勿动!”
  白老寡虽是村野老婆儿,却因常在大家门口走动,见闻多,素昔又知道这等戏耍玩艺儿,便张着嘴,瞪着眼,夹起来的肉丸子离嘴不远,突然停住,分毫不动了,引得上席下席及服侍的媳妇、丫头们,全都大笑起来。欲知后事,下回分解。
  诗曰:
  春风香沁百花酿,采蝶飞趁发饰旁,
  欲逞少兴秋千戏,又恐诮我发苍苍。
第十四回 热中寓寒参禅景 喜间生悲叹月诗
  话说白老寡用象牙箸紧夹着肉丸子,欲使其不动,但因两个都是滑溜溜的东西,肉丸子忽然失脱,掉下来了,白老寡慌了道:“你成了龙了不成!”说着赶上去伸手去拿,熙清笑道:“违了令了,快将这七杯酒送给白妈妈去。”丫头遂即送过来,白老寡方归坐,熙清便笑起来道:“你若不说笑话,便加倍罚你十杯。”白老寡没法儿只得说道:“既是如此,好歹说个故事吧,你们可别见怪。”众人都止了说笑,静听他说笑话。白老寡先笑道:“有个善人,向他老婆说:‘相传释迦牟尼佛,大发慈悲之心,割自己的肉喂鸟啖虎。如今虽欲学他,但鸟飞上天,虎隐深山,身上虽有肉也不得给吃了。只因夏日蚊子多,这肉是施给蚊子吃了吧。’遂不挂帐,裸着身子躺了等着。有日值功曹得知此事,欲试其真心,化作一只狼扑了过来,那人见了大声喊道:‘少尝一些也罢了,若是真个大口家吃起来,可不是玩的!’”众人听了哄然大笑起来。
  炉梅向德清笑道:“姐姐可听见了,白妈妈这岂不是说我们护食,奚落我们呢。”德清笑道:“白妈妈这故事说的真个巧,你自说该罚几杯吧?丁香快去将我屋的大盏取来。”丁香应声“是”,忙去了。白老寡大窘,笑着央求道:“好姑娘,我说这故事,原是相传下来的,并非我随意瞎编的,如何敢来奚落姑娘们。”炉梅笑道:“常言道‘机缘难逢’,若不问你但会吃不会说笑话,你如何便想起少尝大啖的事来呢?你这故事也不只奚落德姐姐护食,岂不把席上比你吃的少的人都骂成蚊子了?”众人齐笑道:“原来白妈妈这故事把我们都骂了,这会子该每人罚他三杯。”白老寡听了此话,无言可对,急得打着自己嘴,笑道:“太太、奶奶们,我只怕说不笑人家,加倍罚酒,急着说的,那里有工夫想到这么多的规矩上头!大家也不必罚我了,我只吃我罚酒就是了。”炉梅忙向德清使了个眼色笑道:“德姐姐这也罢了,白妈妈你掷的可是‘老僧深闺卖俏’不是?老僧虽疯颠,到底也没有个卖俏的理,况且在深闺,越发不相当,罚五大杯也还轻了呢!再说故事上头,又有过失,须再加一倍,翠玉快添上五杯酒来。”翠玉忙应“是”,用一托盘端着五杯酒来放下。
  当下,王姥姥因受了白老寡的气,正没处出气,逢此机会,心中大喜,遂端起杯来,送到白老寡嘴边,说着“快吃”,往下一灌,白老寡推不过,一挺脖子都吃尽了。王姥姥忙又捧上一杯来,白老寡向炉梅告免,炉梅命翠玉送鱼,画眉夹一箸送入口内,白老寡嚼着咽下,王姥姥又把酒送到嘴边,白老寡推不开,又吃了。张妈妈又送进一块鸭掌,王姥姥又接连灌酒,白老寡一来不得推,二来吃得嘴滑了,情不自禁,将十杯酒吃个罄尽。因吃得急了,一时气噎咳嗽起来。
  老太太道:“也不看老人家,只顾灌他不成?丫头们快给捶捶背。”画眉忙到身后捶背。翠玉收了杯盘后,白老寡的酒方涌上来,见丁香拿一个玛瑙盏来,忙叫:“拿来。”取过来细细看了半响,笑道:“这盏造得这般得意儿,好姑娘,你就给我斟一盏茶来吃。”炉梅笑道:“白妈妈这会子我再不敢说罚你了,因丁香拿了这个盏来,我要诚心敬你一杯呢,不知你要也不要?”白老寡正迟疑时,德清、琴琴二人笑道:“白妈妈这是敬酒,比不得罚酒,你若不受就不好看了。依我们说,这一盏酒,一半你吃,一半我二人分吃,这可使得?”白老寡也不推辞,点头应允。德清遂唤丁香满满斟上一盏酒,送到白老寡手里,白老寡笑道:“这一家伙什儿我也就差不来仿了。”德清忙舀了一杯送与琴默,又舀出一杯放在自己门前。
  原来这盏用一块囫囵玛瑙碾成的,外边明面上盛酒少,里边套空内容酒极多,白老寡见他二人舀去了两杯后,盏内所剩不过两杯,也就不再争持。又见德清、琴默二人举杯饮尽,倾着给他看,白老寡亦举起盏来,一口气吃下,看看吃得殆尽,刚放下盏,酒又涌出来了,白老寡惊异道:“哟,这盏成了聚宝盆了?做的又这么巧,我再吃一阵,看你还有没有了。”这会子也不用别人让,双手捧起来,一气吃尽,刚把盏子放在桌子上,酒又涌出来了。白老寡见了大喜,鼓掌笑道:“瞧,可真是个宝贝了。”画眉从旁怂恿道:“白奶奶你再吃一阵看,还能出来比这更奇的呢。”
  白老寡真个举盏一气吃尽,即觉头晕眼花,天旋地转,身不由己,抛了盏子,蓦然倒地,枕上张妈妈的大腿便睡。
  此时,已轮到张妈妈。即抓起骰子来向瑞虹笑道:“姑娘,你给我看着。”说着一掷:
  乞人草甸练拳。
  璞玉道:“乞人虽可偶往草甸逛逛,练拳却与去处相违,当罚两杯。”看令牌是“飞觥”,瑞虹忙说与张妈妈,一个飞给王姥姥吃了,一杯张妈妈自吃了。
  下该璞玉的。璞玉拿起骰子笑道:“我也许似商鞅,落了自己的法网呢。”说着猛力一掷:
  公子深闺坐禅。
  炉梅笑道:“呀!这会子该怎么处,不吃如何脱得过去,当罚三杯。”璞玉道:“公子在深闺也无碍,坐禅也不犯律条,如何受罚?”炉梅争道:“你不该自己作了令官,自己搅混了,别人的你随意变着法儿罚,自己倒些般耍赖?”德清知道璞玉不能多吃酒,遂陪笑和哄道:“这虽属非理,看来足可免罚,公子在深闺,又以坐禅为事,倒是难得,这般个善行公子,如何罚得。”说毕,看酒令是“赛枚”,又道:“既不罚,也无须赛拳了。”
  当时,日已平西,席上又早搬上饭来,于是大家吃饭。老太太笑道:“灌的那白婆子已醉了,这会子还不叫醒他吃饭?”话犹未了,白老寡忽然翻身伸腿,打个哈欠,轰隆隆一声,放了个大屁。王姥姥刚端起一碗汤来喝,不觉闻声大惊,失声叫了起来,把汤都晃撒了。张妈妈先呵呵大笑起来,众人也直笑得不能吃饭了。
  白老寡翻身爬了起来,咧着嘴皱着眉就往外跑。德清一头笑,一头忙叫丁香、鹦哥二人忙跟去。二人忙止了笑,扶着白老寡,知他要出去,便拉往山背后去了。方走到太湖石旁,白老寡已是走不动,浑身颤抖起来道:“姑娘们快给我撩起衣襟,我的腰已弯不得了。”说着从怀里掏出两块纸,到山石后边蹲下了。鹦哥、丁香二人也不好抛下走,只得暂立等候。忽闻下气声,接着苦、辣、酸、甜、咸也不知是甚么滋味儿,只觉臭不可耐,二人无法,只得捂着鼻子等着。等了半日,白老寡方事毕,跚蹒走出。三人同归亭上来。
  时已日薄西山,老太太、顾氏太太、金夫人等都出园去了。众人送到石桥上,琴默笑道:“我们这会怎么着,大家也散呢,还是玩玩呢?”熙清道:“再过一会子福晋太太还不祭月来吗,我们这会子出去了又回来,不如竟在这里等着一同出去岂不好呢。”璞玉道:“正是,正是,这样极好,我们还是到拱碧亭上吃茶去吧。”大家又转身回来,只见张妈妈、白老寡、王姥姥三人晃晃荡荡、吵吵闹闹的迎面而来,白老寡先笑道:“告辞姑娘们,明儿一早我们各自家去了,冬天再来望姑娘们。”炉梅笑道:“白妈妈明儿再呆一天不好?我们再预备席吃一天。”白老寡一面往外边走着,一面手、头齐摇道:“罪过,罪过。这恩典已是不尽了。”众人又大笑起来。
  宫喜道:“今日之宴,虽然极热闹,极好,只是叫白妈妈吃得多了些,所以不合老太太的意思了。”炉梅哼了一声,说道:“这也奇了,谁逼他了,他自己果真不愿意,难道接着牛头硬叫去喝水不成?”说着话,走到拱碧亭上来,只见媳妇,丫头们正收拾杯盘几案,洒扫地下。德清要吃新龙井茶,吩咐丫头们烹茶,众人或阶上,或栏上,或当院散坐,独琴默坐在一株梧桐树下的桌上吃瓜子。几个萤火虫振翼绕鬓而飞,又有几个落在身上。璞玉见了,不觉惊喜,手里拿一把骨柄芭蕉扇子,只管一东一西的驱逐,炉梅在阶上见了,端着茶碗笑道:“璞玉!为时尚早呢,留点气力,到晚上驱蚊送凉不好?”琴默全不理睬,璞玉便弃了扇子,撵炉梅去了。
  熙清、宫喜二人拉着手到德清跟前来笑道:“我们大家都在这里,趁此凉爽,想个法儿玩玩才好。”德清道:“忒吵吵嚷嚷的玩法儿也不好,倒不如大家寻个清静有趣的事才更好。迎此清风而坐,心中一如天上皓月,岂不有趣。”炉梅向前道:“若寻越乐越清静的,只没个抚琴的。”璞玉道:“怎么没有,我知道琴姐姐的洋琴就好。”琴默笑道:“抚铜弦琴倒也罢了,若是弦子却不能够,况且乐理也大不相同。”众人都求其一奏,琴默也觉得高兴,遂唤瑞虹取了洋琴来。因外边风露冷,遂都到廊檐下。
  栏杆内兰花盆旁坐下,将琴放在几上,开了盒盖儿,随手调弦,和了宫调,因此时正是桂花盛开,便取意奏起《梅花三叠》曲来,抚到第二叠“严若冰霜,但与苍松翠竹常相契交,可为兄弟”,炉梅只顾瞧着琴默,点头微笑。又抚到第三叠“花自清香,月自皎洁”时,璞玉不时道“好”,德清亦称赞不已。琴韵和风声,真个是月愈白,风愈清,天空地阔了。
  未几,冰轮涌上,万顷长空,光芒四射,仿佛隐隐一朵五彩瑞云,笼盖园上。琴默正欲再往下抚时,忽然那边响起一片爆竹声来,间有音乐相杂。丫头们慌忙跑来道:“福晋太太往来山轩祭月来了。”众人忙起身,德清叫槟红道:“你去将我们的笔砚取来,送到绿波堂去,我们祭完月,在那里写诗。”说毕,大家来到来山轩祭月台上,只见祭案已设,摆了茶果,音乐作于阶下,金夫人立候。遂由德清拈香,熙清燃烛,宫喜捧壶,璞玉献酒毕,金夫人方慢慢向前点上三杯酒。率领众女,向月宫拜了三拜。
  但见香烟人影,交错相映,煞是好看。拜毕乐止,金夫人率众回来时道:“冷夜里你们也该回去了。”德清轻轻推了一下琴默,琴默会意,忙道:“天还早着呢,我们再坐一坐才回去。”金夫人点头去了。
  大家送至绿波堂止步,见丫环们已备好诸般用具,众人便寻座坐下,商议题目。德清道:“今日群贤毕集,咏月不可只以月为题;如但以月为题,自古至今也太多了,琴、炉二公胸中,少说也有十几首,可以必得引入别故,使题难些方可。”炉梅笑道:“谁敢应这贤名!德姐姐既这么说,你就出题,我们也不必限韵,但用各自爱用的字罢了。”德清逐取纸润笔,想了一想,写出了六个题目,绾在墙上,众人看时:
  “迎月”“喜月”“听月”“双月“送月”“借月”。
  炉梅笑道:“姐姐差矣,你这六题中,‘迎’‘送’‘喜’‘叹’皆可用,‘借月’也罢了,惟此‘听月’是何言语?听者耳闻其声之谓也。月乃极静无声之物,‘月’字上面放上一个‘听’字,这二字无如说山中之鱼,海内之虎,不亦谬乎?”德清道:“炉贤公所责甚当,虽然,古言有云:‘读书由难明而通其理,观文自达其无意之境,方可谓妙。’但忧足下之学问未达其境耳,又何忧乎无其由哉?”炉梅笑道:“既然如此,这题我们谁也不知,也只好出题的人自作了,我们只作各自所能所知的罢了。”德清笑道:“这也使得。”
  一时众人都思索起来,寂然无声了。琴默叫丫头取绣墩来,倚栏而坐,钓起鱼来。璞玉手内拿着一枝桂花,只顾闻着踱来踱去。炉梅忽然蘸笔去钩了墙上的“叹月”一题,掷笔拿到阶旁去抚那梧桐树。熙清也起身去钩了“喜月”。琴默放下钓杆,去将“迎月”钩了,回来自提梅花自斟银壶,在一口海棠洞石杯内,斟上半杯黄酒,慢速的吃。宫喜忽然起去将“送月”钩了,璞玉忙走过来看了央求道:“好姐姐,这个题我才得了两句,让给我作了吧。”宫喜笑道:“谁不叫你先钩了,我那么容易得了几句不成?”璞玉无奈,只得钩了“借月”。德清见剩了“听月”,也不去钩他,走到琴默跟前,取杯吃了半杯酒,叫槟红取一炷梦甜香来燃着,便舒纸写起来了。
  原来那香只有三寸长短,细如莠茎,其燃极快,所以以此限时,是待香尽若诗不成,即要行罚的意思。众人见燃起了梦甜香,各自忙着都磨墨提笔写起来。瑞虹从旁笑道:“又来一个诗客了。”众人抬头看时,只见秀凤领着一个媳妇一个小丫头走来,笑道:“甚么时候了,你们还这般作诗填词的不出去,老太太问了好几回,老爷也从外头进来了,福晋太太怕使别人叫不回去,所以特叫我来的。”大家让坐,秀凤坐了。璞玉笑道:“若早知秀姑娘来,多出一个题,也叫他作一首呢。”秀凤笑道:“叫我作甚么诗,作安代诗吗?”众人都噗哧的笑了。秀凤又大笑道:“若是叫我作安代诗,倒是极现成的,我的师父也在这里呢。”众人问道:“谁是你的师父?”秀凤又哈哈大笑道:“我的师父就是今日赶肉丸子的那个人。”众人听了,都笑得写不得字了。
  彼时,琴默的诗已先成,拿到秀凤跟前笑道:“秀姑娘善作安代诗,更该善于评常诗了。”说着递过去,秀凤即与琴默坐在栏杆上,月光下看那诗:
  静不染尘流空晶,凉而不寒满掌冰,
  秀凤先赞道:“这一联已说尽天下之月,可谓言入骨髓矣。”
  再看:
  窃往山楼东阜去,液浸罗衫彻骨清。
  看毕,方欲月旦时,宫喜的“送月”诗亦成,送了过来。秀凤看时:
  花色桂香露欲滴,枫叶柳丝如浸水,
  西窗梦觉竹影去,淡光隔帘犹以追。
  秀凤笑道:“写迎送不用西东二字就没别的字了?”说毕,又看熙清的“喜月”诗:
  云霁辄见天女容,宝晶新妆胸襟清,
  草木花石皆知惠,俏姿芳影分外明。
  秀凤摇头道:“二姑娘因素昔不在这上头用心,终究有些不同。”又取过璞玉的诗,看了看题,道:“看他如何借法?”说着展开看时:
  淑女缘结三分情,露球送来一点光,
  秀凤使喷啧称赞道:“好一个‘一点光!’”一言未了,只见锦屏、玉清二人笑着走进来道:“你们看这使来的人,可是信得过的?倒象个请来的似的坐下来了,这是怎么说,福晋太太正生着气呢,这早晚,这般个深僻院中,这等玩起来以是使得的?”众人都站了起来道:“是,是,我们就要回去了。”又看璞玉的诗:
  举杯借得酒中月,洗尽腥秽净肝肠。
  众人齐赞道:“这借的又合情理,又巧妙,似这般方可称为诗了。”炉梅哼了一声,笑道:“若是作这等诗,一时作十首又有何难。”众人听了惊异道:“嗳哟,既这么说,我们看你的,不知如何好法?”炉梅笑道:“且慢看我的,我们先看德娘娘的吧,看他如何听的月。”众人遂都挪了过来。欲知德清诗章,且看下回分解。
  秋夜观月晕而作:
  仙女不驾法舟游,缘何帷幙几层舒,
  若防尘寰轻薄子,无垢太虚安可触?
第十五回 损芽词中行规谏 枯叶典里识聚散
  话说德清将自己作的诗放在桌上,坐着一动也不动,也不叫众人来看,众人都挪过来看,秀凤念道:
  桂镜漾光夜色和,沉影泛华洗楼阁,
  侍女缘何侧身立?
  秀凤且不念下句,说道:“头两句也只平平,无甚奇处,这第三句倒有些意思了。”再看末句:
  光射清流听滉波。
  众人齐声赞道:“真是奇思异想,这等方可谓诗客了。想我们那些诗,真真愧死人了。”德清笑道:“也太过誉了,各有其长短,且看炉贤公的叹月诗吧。”秀凤念道:
  所佩何玉一轮白,尽洒银水千里雪,
  熙清笑道:“只这一联,便亦出类拔萃了。”炉梅在熙清肩上拍了一下道:“你们别只顾给我戴高帽子了。”说得众人笑了起来,又往下看:
  恨向急逝仙女问,曷不常圆使时缺。
  德清叹道:“好,好!真正到了文章的妙处了,只是言语太颓丧了些。”琴默、秀凤等也不自禁的赞叹起来,道:“且不说别的,其所用之韵,原是极仄的,然运用的却极广,对‘何’‘尽’‘急’等字,用‘曷’字一反问,使全篇脉络都活了。”正夸赞不止时,旁边的锦屏等得不耐烦,急道:“别只管议论了,到了睡觉的时候了,我们也不会和你们那个甚么韵、甚么限的,只是走了就完了。”众人大笑起来,因夜又深了,大家方说说笑笑走出园来。
  德清一边走,一边诵其诗中的“光射清流听滉波”一句。琴默笑道:“你不必只管听,几日内准听佳音就是了。”众人都不解其意,德清知其不是正经话,也不再问。
  次日,顾氏太太真个向金夫人提议,欲为其族侄金绍聘德清之事。金夫人原也知道金绍门第家业根基都好,心中倒也愿意,只等慢慢回明贲侯、老太太点头。当下,顾氏又说要家去,遂命炉梅装点衣物,准备行装。
  那日吃过午饭,众姑娘都从介寿堂散出来。走到分路处,琴默叫炉梅道:“炉儿,你跟我来,有句话问你。”炉梅便跟着琴默往海棠院来了。当时顾氏已往逸安堂,琴默一进屋,便坐在床沿上笑道:“你跪下,我有事要审你。”炉梅不解其故,因笑道:“嗳哟,你疯了?我又不是贼,你审我甚么呢?”琴默冷笑道:“你不是贼,好个千斤小姐,好个深闺姑娘,满口胡说的甚么话,你快快实说了完事。”炉梅不解,不免心中狐疑起来,忍住笑,嘴里只是说:“我说甚么了?你只会挑剔我的疵弊罢了,你快说出来,我倒要听一听呢。”琴默笑道:“你还装不知道呢?前日行酒令时,你念的那一堆是甚么?甚么‘金莲’、甚么‘牡丹芽’,又如何‘蹴损’那些话,我全不明白。”炉梅想了半晌,才想起那日惟恐受罚,无意中念了一句《西厢记》上的话。登时飞红了脸,扑倒在琴默身上笑起来道:“我也不知是甚么上头的,只将听人家念的,顺口儿念出来的,好姐姐你告诉我,我再不敢念了。”琴默笑道:“我也不知道,只听你念的怪新奇的,所以问你。”炉梅道:“好姐姐若是丑话,可别告诉别人,从今以后我再不敢说了。”琴默见他羞得彻耳通红,又再三央求,遂不再问,拉他坐下,吩咐丫头们倒茶来,方慢慢的教道:“你说不知道,这是骗谁?你当我是甚么,你念的那是《西厢记》上递简篇起首‘新水令’后面‘驻马厅’的曲文,你不信,我念与你听。那一首是:
  不近喧哗,嫩绿池塘藏睡鸭;自然幽雅,淡黄杨柳带栖鸦。金莲蹴损牡丹芽,玉簪抓住荼蘼架。夜凉苔径滑,露珠儿湿透了凌波袜。
  这是莺莺入花园的景况,头一句时莺莺垂头而行,二句时仰起头来。三句是向前径去之状,四句是行而忽止,止而又行状,这些虽不曾说出来,在曲文中已尽烘染出来了。‘新水令’一调,我还记得。那上说道:
  晚风寒峭透窗纱,
  这句是说,出了卧房还不曾开外面的窗户。
  控金钩绣帘不挂,
  这句是说,开窗便见垂帘。
  门阑凝暮霭,
  这句是说,凭临阶上向外眺望。
  楼角敛残霞,
  这句是说,走下台阶来回首观看。
  恰对菱花,楼上晚妆罢。
  这上面四句,都是写景而又景中寓着人。这末句写了人面又寓着人外之景,此等曲的文章是再好不过的了,但其意终不免淫邪。此等书我小时也曾偷看了,才知其不是正经书。因此,我们女孩儿家还是不识字的好。男子读书而不达理,尚不如不读,何况你我呢?至于作诗写字一事,也不是我们分内之事,就是男子也非其所应做的营生。男子读书,精通其理,能够经国济民,方可为得其正道,只是此间不闻其人而已。庸人读书,反败其行,这不是书使他如此,倒是辜负了圣贤之书了,所以,竟不如从事畋猎,终其一生的好,这般倒无甚大害。至于你我原应以针黹纺织为事才是,偏又识了几个字,既识了字,寻些正书看也罢了,倘或尽着看起那不三不四的书来,以致性迁情移,那还了得?”
  这一席话,直说得炉梅哑口无言,只顾低头吃茶,心中暗暗敬服,只说:“是,是。”琴默又道:“看也罢了,又何必在众人跟前夸耀述诵,这是甚么意思?”炉梅笑道:“罢了,我知道了就是了,从今后若再说时,但凭姐姐处置。”从此炉梅再不敢小觑琴默了,这且不表。
  且说,老太太命妙鸾取出赏炉梅的东西来装点,妙鸾笑道:“炉姑娘的模样儿、聪明儿最是相当的,年纪又小,留在这里多住几年也罢了,如何就让回去呢?”老太太哼了一声,笑道:“噢,那么好了,你们看着比圣丫头怎么样?”妙鸾四周瞭了一瞭,笑道:“美貌虽强似圣姑娘,福分却不及圣姑娘。”老太太笑道:“这么说起来,圣丫头的福分虽好,模样儿是平常的了,只不知那里有个这两样儿都齐全的呢?我是老了,也看不出来,你们若有个眼见耳闻的,也说给我听听。”妙鸾不语,只是低着头包东西。老太太见他无言,又问道:“我问你话,你如何不言语了,说真心话,有甚么呢。”妙鸾方抬起头来道:“其实这话,奴才丫头我们不该越分说的,今日老太太问,只当不知道没见过的才是,只是心眼儿里有所想的,若怕惹口角不回复明白,岂不是藏奸了,况且老太太不也白疼了我们奴才丫头了?据奴才看,不只模样,福分双全,就是性情儿聪明儿俱好的,现在眼前,又何必远寻呢?老太太的佛眼,想必早已看出来了,又何必问我们奴才丫头呢!一个是圣姑娘了,不然就是这个人了,除此二人,另换一个也难担得起老太太这么大的福气呢。”老太太听了此言,正合其意,推开靠枕,坐了起来笑道:“我的儿,你说的极实在不过的了,难为你替我们祖孙二人尽心想着,只是我又仿佛听见说,你们太太给炉丫头插了簪子呢,这是怎么说?”妙鸾道:“那一个是福晋太太的亲侄女儿,这一个岂是福晋太太的假侄女儿了?老太太为璞玉的终身大事着想,不过是想个长远妥贴的罢咧,这里又有甚么隔阂,何况都是一样的从福晋太太的侄女们中选,就是真个看中了圣姑娘聘定了,福晋太太也越发感恩罢了,决无生别的念头的理,福晋太太也不是那种人。再说插簪一件,那都是小事,慢说作姑母的给侄女儿一只簪子,就是赏了五凤大钗也是常事,并不曾遣媒下聘,那能算得甚么正事。奴才大着胆子说个笑话,就是老太太常常赏我们簪子镯子之类的东西,难道都是行聘的不成?”老太太听了,不觉噗嗤的笑了出来,点了点头,方欲开言,只听妙鸾又道:“老太太若不信,问众人,我们这府内,上下大小老少,丫头媳妇,那一个不说琴姑娘好,那一个不说琴姑娘贤。”
  正说着,只见顾氏、金夫人带着众姑娘丫头们走了进来。老太太笑着让了坐,顾氏装了一袋烟,坐下笑道:“我们择定明儿的好日子,就要走了,所以特地来老太太这里坐半日呢。”老太太道:“其实再住几日去才是,只因亲家太太早欲回去,我们留的日子也多了,所以也不好再强留了。只是炉丫头在此日久,忽然去了,我们这里又空阏起来,我也想的慌,他们姊妹们也觉寂寞,这事可怎么好呢?”顾氏笑道:“可不是吗!我也见他们极惯熟了,舍不得离开,若不带回去,他母亲已说了,必要接回去的,所以也不好自主留下。来时若知道是这般,倒不如早回明我们老爷,把琴丫头留下也罢了。”老太太喜道:“这又何必一定要回你们老爷呢,这里也不是别处,便留下了去就是了。你们老爷真个生起气来,若想着与我们媳妇手足之情,料也无甚难为的;果真有了碍难之处,还有我这个老脸儿呢,明年你们那边不来接,就从我们这边叫他同他姑母一同回去就是了。”顾氏见老太太说的诚挚,迟疑了一会子,方依允了。
  彼时,璞玉从学里回米,入介寿堂,听说炉梅明日即回去,不觉大惊,急得说不出一句话来。举目看炉梅时,炉梅却与德清说笑,全不理睬,心中恨其无情。正发闷时,又听说要留琴默,又觉欣慰,不禁喜形于眉目之间。炉梅看出其先悲后喜之状,已解其意,只是不露。顾氏坐着说话,共吃了晚饭,方回海棠院去了。
  金夫人也跟到海棠院坐到更深不去,璞玉欲与炉梅说几句表心意的言语而不得,自思待他回绿竹斋后跟了去说。原来炉梅因明日即回去,所以将一应衣物包裹都已打点停当,带到海棠院来跟着顾氏睡,璞玉无可奈何,只得跟着金夫人回来了。
  次日早起,忙忙的洗了脸,穿了衣服,方欲往海棠院去时,忽然又有小厮传进来:“老爷在外头,因大爷这时候还不曾上学,正生气呢。”璞玉着慌,忙领着小厮们从后门跑往学里去了。早饭时方散了学回来,入介寿堂看时,顾氏等早已吃了饭,来向老太太告辞,黑压压的站满了一屋子人。老太太赏了顾氏、炉梅等好些荷包、花、如意、绸缎等物,炉梅跪着磕头谢恩毕,辞了出来,老太太扶着丫头们出至檐下送别。琴默因别母而留,岂有不流泪的?德请等也因与炉梅极相亲密,如今忽然离去,也不免伤心,只炉梅是回家的人不流泪,忙入车内坐了。顾氏亦上车。璞玉跪着送别后,仆从们方从墙那边转过来,起辕驾骡,大家簇拥着出大门去了。璞玉跟在车旁,直送出大门来,见炉梅总不回顾,满腹疑团,欲骑马远送。前番因送鄂氏,曾惹老爷生了气,此番又未承命,不敢擅便,无奈何,只得停步。待他们远去后,方转身回来,入自己房中,丫头们早已迎了出来。孟嬷嬷预备茶饭吃了,老太太又送来果品,璞玉那里吃得下去,思念炉梅素日的深情,如今临去忽然变了脸,又无言语,必是恨我不浅了:“唉!姐姐啊,你那里知道,我已为你而碎了心呢?”想到其间不觉两眼滚下泪来。
  从此几日无情无绪,不是风里长叹,便是梦中流泪,精神恍惚,好似害了一场病。此有长歌一首,歌曰:
  滴不尽的相思血泪抛红豆,开不败的春柳秋花满画楼。吹不止的纱窗风雨黄昏时,忘不了那新愁与旧恨,吞不下那玉粒琼浆在咽头。展不开的眉头,等不来的晓筹。更有那阻不住的青山重重,流不断的绿水悠悠。
  一日璞玉抽空往海棠院来,见琴默不在屋,往凭花阁去了。遂跟踪寻去看时,只见琴默与德清坐在窗前下棋,熙清在旁观局。见璞玉进来,笑道:“嗳哟!又来了个爱说闲话的了。”说着让坐。
  德清抬头看了道:“你看就看,但只悄悄坐着,不许多嘴,熙妹妹一个人已搅得我们受不得了,若再添上你就不用下了。”璞玉陪笑答应:“是,是!”说着坐下。只见琴默身穿鹦哥绿贵州绸厚棉袄,外套天蓝线绉短坎肩,项上搭着条白丝巾,低头看棋,全神贯注在棋上,目不旁视。瑞虹斟上茶来,璞玉捧杯让道:“姐姐请茶。”琴默微微摇了摇头,依旧看棋,分外稳重大方。璞玉欲问别的话,又怕搅了人家,也似不妥。如从棋上说起罢,越发违了适才的话,只得闷闷的看着。琴默方要误走一车,熙清忙喊道:“使不得,使不得,你若这么一动,德姐姐跳马一杀,再三步内便可赢你了。”德清大笑道:“罢了,以后再玩吧。”说着推了棋盘,整衣坐下。琴默收了棋,方回过头来问璞玉道:“你从那里来了?”璞玉打了一躬,笑道:“方从足下海棠院而来。”琴默笑道:“你岂是光顾海棠院的人了?”璞玉知其责自己好几日没去,自觉过意不去,一时说不上话来。
  忽然一阵风过,许多枯叶簌簌扑窗而落。德清叹道:“这几日云雾蒙蒙的又冷了起来,天气变坏了,舅太太、炉姑娘他们路上许不曾凉着?”琴默道:“我屈指算将起来,不是前日便是昨日必到家了,他们都准备了轻裘来的,一早一晚也不妨事。”正说着,又一阵清香随风袭来,熙清道:“这是那里来的香气?这样清香!”琴默道:“倒象木香花的香。”熙清笑道:“姐姐到底未知地方差别,这三秋天里,我们这里那里来的木香花,岂似你们那里似的暖和。”琴默笑道:“说的是呢,如何就成了木香花了呢,原只说象木香花的香,象者如也,是不是?”德清道:“是了,据唐诗‘十里荷花,三秋木香’的话,暖地方此际正是开尾子花的时候。”琴默笑道:“可不是,我们那里此间正是盛开的时候,德姐姐或许因不曾看过,将来甚么时候到了我们那边,便可知其端底了。”德清道:“我有甚么事到你们那边呢,况且我也不是不信,大凡诸物,因有寒暖之别,各地自有各自的不同。”琴默道:“姐姐且莫说无由到得我们那边,人生在世,那里能说得准。譬如方才那枯叶一般,聚散不定,眼见得我是那边生的人,如今怎么忽然又在这边!炉妹妹昨日方在这里,今日如何又在那边了呢?”熙清笑道:“今日德姐姐被琴姐姐打趣了,到这边、往那边的也不止你二人,就据我们下头的丁香、槟红、鹦哥、子规、瑞虹、凭霄这几个人,也都是不同的,原是我们这边的也有,又有原是北边的,又有原是南边的而生在北边的,又有生在南边长在北边的,如今却都聚在一家,可知人事都有个定数,大抵人的居处,也有其各自的缘分了。”众人听了点头道“是”,又闲话一会子,琴默辞了出来,大家送出门去。
  璞玉不言不语走了几步,见琴默也不让他家去,便悄悄停了脚步。回头看时,德清、熙清等也都退入凭花阁去了,自觉没趣,想起方才听说南方北方之说,数起丫头们来,又无画眉、翠玉的名儿,不觉望西风而兴叹,自思不如往绿竹斋见物尽心,遂逶迤走入葫芦门来。只见满院翠竹,在这几日的云雾寒风中,只落得黄叶枯卷,摇摇不定,倒似有思幕宿宾,不能胜情之状。遂沿着甬路走入正房,但见灰尘满案,落土复地,挂起了内间的门帘,向外反扣着门。顺手推开,进去看时,这便是炉梅居室。因将玻璃窗外的风窗都放下了,屋又颇觉昏暗。往日所设的炉盒等物,虽是依然如故,实如福寿所言“燕子已去巢已空”了。床椅上的絪褥帐幔都已收去,惟壁上书画仅存。但闻院中鸣竹风而已,静悄悄的别无声响。璞玉倒背了手,口内低吟,心中感伤。又入一层到炉梅卧房中,劈面看见对门挂的那一幅米襄阳《云雨图》,暗房中看去越发在山岩之上,如有凄风冷雨。俟进前,猛抬头见上面有几行字,是新写的一首诗。璞玉知是炉梅归时所作。忙看时:
  恍惚梦中度几秋,年年重阳风雨愁,
  但觉今年重阳日,心头悲怆多一俦。
  璞玉不见此诗还罢了,这一念不打紧,心中一动,鼻子一酸,泪如雨下,哭了起来。想他“心头悲怆多一俦”,只看这个“怆”字,便可知其千曲万转之悲,乘肠寸断之苦了。偏我怎么那几日竟昏愦恍惚得没往他这里来一次说句话呢!那时他心中不知何等悲苦,如何涕泣了!后来临去时,总不理我,必因悲极而恨的缘故了。正自一头想一头哭,忽然从外头有几个人说着话走了进来,一个大声道:“我不说了,可不是真个在这里呢。”欲知来者是谁,且看下回分解。
  诗曰:
  天厌儿女情思深,未得相证前后心。
  伤心诗客同千古,双泪洒向竹树林。
第十六回 喜新遇琴上诉心情 下荒庄灯下定计谋
  话说璞玉忙回头看时,先进来的是福寿,随后孟嬷嬷进来,沉下脸来道:“那里没寻到,原来在这没人的屋里呢,快走吧,老爷叫你有半日了。”璞玉忙擦了擦眼泪,到逸安堂来时,瑶琴、宝剑等小厮们忙迎上来道:“老爷不在这里,在外书房呢。”遂又急忙出了垂花门往润翰书屋来。只见众管家们都聚在院中站着,见璞玉来,大家往里努嘴,璞玉压不住心跳,走进屋内,只见老爷在炕上端坐,与坐在地下的老管家龚高、张裕二人正说着田亩帐簿等事。在北边的八仙桌旁,老爷的近侍舒谦、永助二人站着,理一堆地契、帐簿。璞玉恭谨侍立于槅扇旁边。老爷瞪了一眼,厉声问道:“这畜生,你那里去了?叫了这半日才来,读书既不在行,过日子又不懂得,成日家揎饱了肚子,甩手闲走,只知寻安闲,从今后我每到外边商议家务,不许你离这里。你们瞧,快要骆驼大了,倒成了三岁的孩子,到如今也许知道庄田何处、一年进项多少呢?过来看看这契子!”璞玉忙应:“是。”便念那地契。舒谦拿着算盘一一打着。龚高陪笑道:“哥儿还小着呢,慢慢学着总是不差的。”贲侯指张裕道:“你作奶子的也不管教管教,只管纵着他还能成个甚么。”张裕忙起身回道:“奴才也常时提醒着呢,但哥儿如今正读书的时候,也无闲暇学习别的。”贲侯这才无话,吃茶。璞玉与他们算帐到掌灯时分,才算完了一处田租。舒谦等站起身回道:“别的再算。”老爷点头,起身引着璞玉入介寿堂请晚安去了。
  璞玉站了这半日,只觉得腿疼腰酸,从此又添了一桩每日跟着到外头去的差事。
  近日来,璞玉早晚下学无定时,所以多在自己屋内吃饭。一日早饭时下来,到介寿堂请了安,老太太命坐在自己跟前吃饭,璞玉见只来了德清、熙清二人,坐中不见琴默,便忙问德清,德清笑道:“你还没听说?琴妹妹身上不好,也快十夭了,你也没去问一问?”璞玉听了大惊。老太太问道:“可不是,琴丫头这两日怎么样,见好不见好呢?”德清忙起身回道:“我刚去看了来的,比先前大好了,琴妹妹说:‘我如今该出去请老太太的安才是,只是今日医生说再须忌两日风,所以明儿才出来’呢。”老太太问道:“谁领着大夫出入呢?”妙鸾忙回道:“垂花门的舒姐儿。”说毕,忙叫人去叫。一时,舒二娘走进来,远远在门旁侍立,老太太问道:“那个大夫治琴姑娘的病呢?大夫怎么说,许不碍事?”舒姐儿回道:“请王大夫治呢,那日福晋太太问时,王大夫说不碍事,今秋这个伤寒极多,人们也都有点头疼,前日福寿也躺了两天才起来的。”绵长道:“二姑娘的小丫头子规也躺倒了。”熙清笑道:“福晋太太屋里的新来的三妥也躺了几天,前日才起来的。”德清道:“这必是因为天气太暖,那两日又忽然冷起来的缘故。”老太太道:“好了就好,你们把人家的女孩儿留下来,若是重了可怎么着。你们也该当心一些,别忽然添衣裳,又忽然脱衣裳的。秋日天气,小孩儿家轻单些的好。常言道‘走马伤春,人害秋’。”众人齐声应了个“是”。舒二娘见老太太无话,方退出去了。
  当时,璞玉悔恨自己不曾去问候琴默,心中惟恐琴默怪他,也无心听那些话,忙吃完了饭,放下碗即走出上房后门,往海棠院来。只见院内鸦雀无声,柏树下那两只鹅也竟吃饱睡着了。轻轻走进外屋门时。恰遇凭霄端着茶碗出来,遂笑问:“姐姐做甚么呢?”凭霄道:“才吃了药躺着呢。”瑞虹掀帘出来,见是璞玉,低声道:“嗳哟,大爷怎么肯下顾,姑娘要睡觉,才躺下。”
  话犹未了,琴默自内间声如燕语、喉似莺啭的问道:“外屋是谁?”瑞虹忙高声回道:“璞大爷来望姑娘来了。”琴默忙起身道:“请这屋里坐。”璞玉忙走入内间笑道:“姐姐可大好了?愚弟这两日实是该死,姐姐玉体欠安,不曾来看视,真正无知之极了,望姐姐不要沉心。”琴默笑道:“多谢兄弟想着,又来看我,岂有恼怒之理。”说着二人在八仙桌的左右对坐。璞玉见琴默脸上虽瘦了些,姿容倒更似初开秋海棠,因笑道:“姐姐脸色倒好,终究怎么病的?我实是今早才听说。”琴默笑道:“也不是甚么大病,不过是伤了风,有点头疼罢了,如今已好了。兄弟这两日还是上学去呢?”璞玉皱眉道:“不去又怎么着,不然这些日子还不来看姐姐吗?我想姐姐必在生着气,着急的了不得,今日才知道姐姐这般宽仁大度。”琴默笑道:“好端端的生甚么气,我是那般不省事的人了?人都有个闲与不闲的时候,知与不知的分别,兄弟也不是真心不想我,只是一时没听到没知道,也是有的。如此看来,我虽明知兄弟的心,兄弟却不知道我的为人了。想与不想倒不在那上头。”璞玉听了这一席话,心中愈觉感佩,只顾说:“是了,是了,是我的不是,是我的不是了。”
  说着话,忽然一缕香气浸入肺腑,忙诧异道:“这是甚么味儿这么香?”琴默笑道:“‘人不知苦,人发虔心’倒是真话,我刚吃药时,佛前焚了我父亲给我的海外龙涎香来着,原是赏的香,所以极稀罕。”璞玉抬头看时,炕琴上面的壁上挂着一轴水月观音像,前面放的宣德炉内喷出香烟来。近前看那像时,却在水中山石上,紫竹林内,观音头戴蓝巾,身着淡衣,上罩大红袍,跣足端坐。身旁一块方岩上放着玉露晶瓶,内插杨柳,全身缭绕慈悲云,头上放射普渡光。水中一朵莲花瓣上,那善才童子,一足独立,笑容可掬的向观音合掌躬身,画的骨秀神清,精巧无比。两旁对联写道:
  碧水清光南海月,翠竹澄空普陀峰。
  璞玉一面细看一面向琴默戏道:“姐姐这可谓‘平时不烧香,临急抱佛脚’了。”说毕忽见琴默前日那个白玉戒指放在桌上,刚欲伸手去拿,琴默赶忙拿去攥在手里。璞玉央求道:“姐姐方才不是说我知道你的心,你却不知我的心了?这会子又如何不知我的心了?这点子东西还舍不得给我?”琴默笑道:“我不是舍不得给你,只恐你又送给别人。”璞玉急道:“我甚么时候把姐姐给的东西送给别人了?我给的那玉环如今姐姐还带着呢不是,我若轻了姐姐给的东西,犹如此日。”说着往外指。琴默忙止住道:“嗳哟,你混说些甚么?把一个戒指当了甚么正经事,发起誓来。”遂忙把那戒指给了璞玉。璞玉喜之不尽,接过来带在指上,欠身道谢。当下凭霄斟上茶来,琴默笑道:“你看,来了这半日才倒茶来,璞兄弟想是也快上学去了。”璞玉摇头道:“今日先生与我们老爷的友人司丹青,应邀出门去了,傍晚才能回来,我今日且不上学去。听那夜姐姐抚琴,我已魂销魄醉了,难得今日空闲,请姐姐再少弄一回,以濯兄弟浊怀如何?”琴默笑道:“胡乱学的曲子,恐污足下尊耳。”璞玉道:“姐姐也忒过谦了。”说着便取过那几上的琴来,放在琴默前。琴默也不甚推辞,说:“我且先抚,尚请指教。”遂慢慢调了弦,抚起一段新制《楚江清》曲来。璞玉央求再唱出来指教指教。琴默无奈,只得轻嗽莺喉雅音低唱道:
  晨寒透袖,炉上烤手。困睡鬓发乱,自起关镜奁。小鬟小鬟,速掩高门,慢把宽帐展。轻蝶为谁那般绕栏杆,狂蜂因甚又把窗来弹。
  唱到此句,便娇喘吁吁了。璞玉忙止道:“姐姐请歇歇,病刚好,终是气弱。”琴默道:“不妨,竟唱完了吧。”遂又唱道:
  一任东风自吹,一任东风自吹。
  璞玉不禁称赞道:“好!好!妙曲出于美人之口,真正的令人销魂了。清音净我肺腑,一字一音无不万分流丽,真如泉水落高山,身心为之一爽。我若能够,愿乘鸾而共舞也。”琴默笑道:“兄弟过誉,有辱尊听。”
  二人正在不忍离别时,锦屏领着小丫头爱玉从外头进来笑道:“因为甚么这般喜笑,告诉我,我也笑一笑呢。”琴默笑着抬身让坐,锦屏先问候道:“姑娘可大安了?我们福晋太太命我来看吃了早晨的药了不曾,这会子想吃东西不想,细细问了来的。”琴默忙起身一一回毕,让锦屏坐下吃茶。看那跟来的小丫头时,姿容清秀,身材苗条,眉目之间,颇显颖慧。琴默打量了半晌道:“这丫头叫甚么名字?我前番来时,不在这里来着。”锦屏道:“他原在老家时叫结子,到这里来改了,如今叫爱玉。”琴默笑问:“谁给改的这名儿?”锦屏笑道:“若说起改名的缘故,话就长了。”遂将端阳节为和哄璞玉、炉梅二人,打扮璞玉顶这丫头去向炉梅求名,炉梅误认等事说了一遍。琴默见璞玉害羞,只顾向锦屏摇头晃脑的挤眉弄眼不叫他说,琴默看了这景况噗哧的失声笑道:“这丫头生得极灵利,得名的来由又灵巧,竟不如就叫‘灵玉’为宜。”原来爱玉这名字也是趁便叫起来的,如今也就趁便改了,自此又都叫起灵玉来了。那丫头也暗暗发笑,爱也罢,灵也罢,随他们叫去。
  且说璞玉自那日听了琴默的《楚江清》曲后,又惹起了他那见一个羡一个的可厌的老毛病儿,睡里梦里也不忘琴默。琴默也随和着他,每日见了面,在一处说笑,一日比一日惯熟起来。
  有道是自古来好事多磨,天违人愿。忽一日贲侯唤了璞玉去,吩咐择日起身往南边追查田庄去。老太太命孟嬷嬷教福寿预备好璞玉的大毛皮衣及出外用的碗箸等一应用物,交付外头的跟从小厮们了。当时已是孟冬天气,十月八日璞玉早起入介寿堂请了安,早饭后往炉如阁拜了佛,再入逸安堂辞别金夫人。金夫人不免也叮咛了一番,不必细说。吴姨娘又给了好些路上吃的奶皮、干酪等物,璞玉这才到润翰书屋来见了老爷。
  贲侯叫过跟璞玉去的大管家高亭、二管家马住及永助、伯林等来,吩咐了田租、户口等一应所理诸事之大略,又向璞玉将人情世故、民风习俗、宽仁严饬、恩威并施等权谋方略细细教了一遍,说毕命去。璞玉遂别了出来,将送出大门来的清客相公和老管家们劝回,不敢乘车,有王元凯、高建福二人牵过一匹备上雕鞍穗缰的肥大白马来,福开搭鞍褥,高亭捧马鞭,马住坠镫,璞玉不慌不忙上马后,福开在前开路,众仆从一齐扳鞍上马。王元凯、高建福并骑先行,高亭、马住左右护持,瑶琴、宝剑、奇书、古画四个小厮紧随马后,永助,伯林二人压尾,一群人马,往南进发。
  且说璞玉困了数月,方得出外,马上甚为得意,又因时气尚暖,沿途与众人说说笑笑,倒也有趣。一则因贲侯名望大,再则所到之处都是贲府属民,又早于十几日前都差人作了准备,村民百姓在路迎送,田庄下处,犹加敬谨,所以凡事均极顺便。
  贲侯原无盘剥下属、欺凌贫贱之行,况高亭、马住等也一遵旧法行事,所以租赋科役诸般极有成效。至于户口,田亩等事,璞玉谨遵父教,必得亲眼看过,记在心中。如遇贫穷者,原也是个心软的人,即施恩赖。如此过了几处田庄,一日来到九连山地面,只见山险水窄之处,有房塌扉破的十几户贫穷人家,做璞玉下处的那一家也是墙歪窗坍,土炕秸席。璞玉虽是生在富贵人家,长于锦缎簇中的人,见了这般景况,倒不为难,竟念起古诗中写村野情景的篇章来,似有耳目一新之感,极为欢喜。因村民极贫,至傍晚方备鸡肉粟饭款待了。璞玉因腹中饥饿,也不弃嫌,饱餐了一顿,管家仆从及众村民见了,都个个欢喜不尽。
  饭后,璞玉披着细毛披风,带了一二近侍,登上村后高处,赏视田野风景。彼时,日已西坠,宿鸟归林,晚风送寒,但见一川垄亩,皆傍山坡,浊水枯木,甚不好看。璞玉点头叹息,寻原路归来时,众仆从们也都聚上来了。
  且说那村里民众,见璞玉行装充实,器用耀目,都不胜惊奇。又有一群赤体裸身的男女孩子,在璞玉前奔走争看。瑶琴、宝剑等虽时时吓叫驱逐,依旧又聚上来看,璞玉命给众孩子分散了钱后,方高高兴兴的散去了。
  璞玉当夜在灯下与管家们商议,明日应会的庄头,宜蠲的宿租等事。只见伯林道:“因这里地僻民穷,大爷的歇宿饮食都不曾整治好,还望大爷慈悲宽容。”璞玉道:“一时食宿甚么大事,老爷原因我自幼在富贵丰足中生长,不知财物来处之难,贫穷困乏之苦,所以特差下来见识的,我见此景象,更当赖先人之恩而益慎,承祖上之德而思危了,一时之食宿,有何苦哉!只是我方才看这家后院墙已坍塌,极是荒凉,后边又有村户,夜里你们也该警戒些才是。”高亭回道:“我们也虑到这上头,虽已从村民中抽丁放了巡逻,还要从我们人中添两个巡察呢。说起奴才我们歇的那家,越发院墙都没了,空落落的,窗上连个纸都没有,炕席也是破的,刚取纸来补了窗户,我们偌多马匹,也只好交给各自的牵马们照看了。既逢这般一个地面,大家也只得多费一二夜的心了。”又说了些话,见璞玉无言,大家才退出来了。
  璞玉见小厮们都睡了,独自一人,思前想后不能入眠,尤加那房椽缝里透进风来,吹得烛影摇摇不定,越发展转不寐。遂从箱笼上取过一卷书来看时,原来是《离骚》,便不释手的看至三更时分,忽闻后墙外咚咚响声,忙抬头看时,壁上簌簌落下土来,遂忙放了书,起来穿了衣服。叫起瑶琴时,宝剑也醒了。璞玉悄悄指后壁,二人回头看了,知其就里,宝剑先从外屋取个水瓢来遮住了灯,瑶琴蹑手蹑脚的走出去,叫醒了睡在外屋的永助、王元凯二人。那时,壁上一块石头忽然崩的掉了下来,豁然出了一洞,内外又鸦雀无声了。过了多时,洞孔中从外边伸进一柄短杆枪来,戳打了一阵,璞玉摇手未叫众人动手。瑶琴始是小孩儿家,披着衣服在一旁发抖。一时抽回了短杆枪,先进来了一只手,王元凯方欲向前,永助忙扯住。随后一个人侧着头钻了进来,将及肩时,忽然又忙向后缩去,永助遂蓦的扑了上去,一把揪住了头发,一手扼住了脖颈子。那贼便狠命的往外挣脱。当下璞玉命除了遮灯的瓢。王元凯方欲开门跑出时去,忽听房后一人高声喊道:“有贼。”恰与王元凯唤人的呼声相连,一时,更夫四喊,鸡鸣狗吠,炮响人哗,登时鼎沸起来。但闻房后轰轰声,哎哟声,又有众人骂贼声,响成一片。此时,洞内之贼也不挣扎了。外边众人压着捆绑起来。
  原来外头喊贼的是高亭。因睡不下,将隔壁房的福开叫起来,去巡璞玉住房。福开见后檐下站着一人,当时二十几的初升月下,朦胧暗光中虽看不甚明白,因其穿戴不似自家人,遂问:“是谁?”那人大惊,撒腿便跑,福开已知是贼,一面大声喊贼,一面随手拾起一块石头抛了过去,不想正打中了贼人膝盖,一探身便栽倒了。福开忙去按住,同着巡夫们紧紧绑缚起来,将卡在洞内的贼也拖出来绑了。
  不一时双双捉了二贼。高亭、马住、伯林等入房中,问候璞玉压惊请安毕,勘问贼徒们时,原来皆非本村之人。遂都上了镣铐看了起来,待鸡鸣天明后,方入璞玉跟前来商议此事。璞玉道:“愚民百姓,因穷困之极,迫于饥寒,无法度日,方作此事,依我赏些钱钞,好好教诲一番,放走也罢了,不知你们意下如何?”
  高亭忙谏道:“使不得,使不得,大爷此举,乃是导民于恶,竟开行贼之路了;况且此村民众,终年遭此贼徒扰害,如今连个家畜也不得养了,此番为我们所获,村中老幼,无不以手加额,感戴大爷洪福,以为永除祸患了。倘若这么放了,不惟失却民心,日后还要担不是呢。”璞玉道:“这等便怎么处?”伯林道:“大爷差人解送所辖县里罢了。”璞玉低头想了半响道:“我早曾听见说,这左近有个甚么军衙门来着?”马住道:“离此不远卢家营房有个守备官,原因这一方地险人刁,所以坐镇巡防盗贼的。”璞玉道:“既如此,正是当机去处了,何必又解往极远的县里,你即将那两个贼人,解到营房交付明白就完了。”马住领命,方欲出去时,忽听外边众人喊:“贼人逃走了!”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 皇恩重武臣睡意浓 父教严娇子诡计多
  且说马住、高亭等忙出来看时,原来那贼哄着众公人,乘机溜脱的。幸因其项上有索链,众人赶上去,扯住索链捉了回来。两个的腿上都换下了铁镣子,各派二人押解,一个牵着,一个赶着。马住上马领了牵马,问知村民,卢家营房只十五里远近,遂带了两个贼人,往大路进发,直奔卢家营房而来。
  冬日天短,过午方到得营房所在,只见土房、草棚,不过落落几所而已。军卒住房,虽是砖瓦造的,也都破废坍塌了。路旁有几个孩子打麻糖玩耍,见马住索着两个人来,都凑过来嘻嘻哈哈的笑。马住在马上问道:“听得说你们这里有个军衙门,见在那里?”大些的一个孩子指着道:“那门前拴着一条大牛的便是守备衙门。”马住遂下了马,自己牵着,走到衙门前来,只见大门内外,都是牛粪,土墙上贴着一张布告,近前看时,写道:
  卢山镇三迁五录守备官皮某示,再行严令宣布事,本官除任至此以来,衙门中累遭贼劫,然民甲庄头等众,全不尽心缉捕,彼此推诿,致使境内盗赋愈不知畏惧为何事。竟于本月五日之夜,乘本官在醉乡之机,众贼伙会,越墙入室,径奔闺闼,凡所有首饰衣物,无不席卷一空。又失大猪二口,口袋一条,腌鸡三只,内藏十五枚当票之板厘一个。尤可笑而又可恼者,我家大奶奶之绣鞋一双,亦不能幸免,同遭劫运。思之及此,的实令人发指。此等情由,已申文有司查处外,再行严令宣告:凡我军甲等众及村庄头目,务须尽心竭力,缉捕贼犯及所失财物归案备审,苟有获贼释贼者,一经查出,即行索拿论罪,决不宽免。特此衙前宣布。
  马住看毕哈哈大笑道:“这位老爷姓皮,倒也不差,真真行当其姓了。”说毕,笑着走入来,只见迎头走出一个形容憔悴,瘦骨嶙嶙的人,但见他干瘪脸上长着灰土狼藉的黄白胡子,光着脑袋,穿一件非蓝非青缀补层层没了领纽的棉布衣,脚上穿一双污垢破烂的白布袜子,靸着破头断跟的一双靴子,手里提着绽嘴缺边的砂铫子,嘟嘟哝哝的走了出来。抬头见了马住便问道:“你打听谁,寻谁的?”马住道:“我是要见你们皮老爷的,你们老爷可是姓皮的不是?”那人道:“就是,姓皮名廉。”马住问道:“何方人氏?”那人道:“未知其详,言语里听不出来。这位大爷尊姓大名?那里来的?见我们老爷有何公干?”马住道:“我姓马名住,跟从忠信府贲老爷的公子到此巡查户籍的。今将所获贼人,见你们老爷,当面交付。”那人大惊道:“我便是这衙门的书办,姓景的,我们这位老爷慢说捉贼,听了一个‘贼’字便心胆俱裂,上司交下来的文牒,也堆满一桌了,他总不看一眼,成日家在上房伴着太太吃酒,醉了便睡,全不理事。大爷看我这般行景,便可知其就里了。”
  马住问道:“门上回事的是谁?”老景道:“门子便是老爷的螟蛉子,名唤皮俅的,越发一事不知的一个人。我且告知大爷一桩事,他们父子二人,偏吃人吓唬,又最怕人怀恨,但到了门房只管大喊大叫,惊动他父亲出来,不怕他不收留,且不可松放了些许,我去打了酒来,再听你消息。”说毕,一径去了。马住会意,径进院内来,只见两厢房屋,东倒西歪,满院中蓬蒿萋萋,三间大堂上虽设着案椅,公堂上尘土雀粪厚积寸余。马住唤过牵马命将马拴在耳房柱子上。走到东边门房中来看时,只见一个少年,仰面卧在炕上,手里拿着一卷《金瓶梅》,煞有趣味的念着潘金莲大闹葡萄棚的那一回。马住大声问道:“门上的是那位二爷?”那少年吃了一惊,忙抛了书,回头见了马住,将额上的无皮白毡帽正了过来,戴得高高的,坐了起来问道:“你是那里来的?”马住道:“我姓马,跟随患信府贲老爷的公子,来此查田,昨夜在下处捉了两个贼,特来见你们老爷面交。”皮俅见马住出言刚直,遂起身道:“大爷且请里边坐,这几日我们老爷身上欠安,不能出来,凭你甚么事,也都停断了,况且这又是贼盗案情,解往县里才是。”马住听了圆睁两眼大声喝道:“你这是甚么话?眼见得在你们所辖地面上捉的贼,你们倒不当事,要你们这官何用?难道就依着你们,白不管事,由你们钻在屋里,伴着老婆吃酒不成?难道白吃朝廷俸禄,不以职守为务,只学会吃酒了不成?这一方百姓,是为你们偿酒债的不成?叫你们老爷倾耳听着,这马大爷是何等样人,说他别执迷不悟,快出来见我便罢了,还许有些好相处,若再说东道西的支吾,慢说是皮脸,便是铁脸也要打烂了你的。你快进去说,我还回下处去呢,没那么大工夫等他。”皮俅见马住来的凶险,自思也难驳回此事,没杂何,只得入上房去回。
  当下,皮廉又吃醉了酒,正睡得有趣。皮俅急忙向他干娘道:“如今外头来了一人,道是有如此这般事,又这般发作呢。”将前事说了一遍,又催道:“干娘,快请老爷醒来。”干娘干乾巴嘴唇一噘道:“甚么要紧事,他们捉贼捉了罢了,与我们甚么相干,叫他们解往县里去。”皮保急道:“我的娘,我也曾叫他解县来着,他却瞪着眼骂了半个时辰,只是没打。”干娘道:“既如此,叫他写个状词,再拿四两来,我们替他解县。”皮俅越发焦躁跺脚道:“我的娘,如何这等唠叨,这解贼的主儿可不比别人呢。”
  不说母子二人吵闹,且说马住,在外头直等到夕阳衔山,不觉心中又急又怒,大声喊着,要撞入上房里来了。母子二人慌忙扶起皮廉来。皮廉也不问一言,闭着眼越趔趄趄的走了出来,到廊檐下,一面解裤子站在台阶上便尿,一面方问道:“甚么事?”皮俅回复如此这般。正说着,只听答答响声。原来马住等得不耐烦,举起鞭来,只顾用力打那堂房后门的木板影壁,其声直传进上房里来。皮廉听了大惊,酒也早唬没了,忙撂下前襟,正了正衣裳迎出来。皮俅也跟出来了。
  马住正在大声叫嚷,皮廉向前道:“这就是马二太爷了?请到书房里坐,如何到我大堂外嚷起来,又这等打我影壁板,是何道理?我的官职虽小,也是朝廷命官,全无礼数,成何体统!”
  马住道:“这便是皮廉老爷了?你倒别用这话来唬我,老爷你道是朝廷命官,难道朝廷命你作睡觉的官了不成?”皮廉见马住语刚面冷,没杂何,只得陪笑道:“马三爷且息怒,请入客房里坐,容我再听缘由,这贼是那里捉来的?”马住道:“天气太晚了,我们下处又远,没工夫与老爷详叙,就在这里立回几句话。我们老爷的公子查田到九连山庄,昨夜捉了洞壁入室的两个贼,命我交付老爷你来了,现在大堂外锁着,老爷出到外头收下,我便回去了。”皮老爷无计杂何,蹙眉道:“我出去就是了。”遂吩咐皮俅,快叫当值军卒及庄头等前来,又转身走入上房,歪戴了一顶破沿华翎帽,手里提着一串朝珠出来了。马住也跟进堂房里来,只见三四个军卒和本村庄头等,被风吹倾了似的,歪歪斜斜参差而立。那姓景的书役也戴了一顶红缨帽站着。
  皮老爷就尘土飞扬的公堂上坐了,命两贼跪了取供。马住也不等他说话,便走了出来,只见那老景也跟了出来,向马住道:“马老爷没别的事了?”马住道:“我交了贼就完了,又有甚么事?”景书办仍跟着道:“马太爷连个见面的礼也没了?”马住笑道:“除我手里的这条鞭子,也没有个别的送礼的东西。”说毕扳鞍上马,领了牵马,飞奔归下处去了。
  去时心中有事,且带着两个贼人,所以走得迟,如今回来一则心中无牵挂,二则因是轻骑,不多时至掌灯时分便到了九连山。见了璞玉,回明了解送交割等事。当时,高亭等亦理毕那村的事。次日又引着璞玉,往别村去了。
  常言道:花生两枝各自生长。我这一管笔却不能齐写两边的事,如今回笔再说贲府内的事。却说老太太自璞玉去后,日夜悬心,茶饭常思,年迈之人搁不住心中有事。加之那年冬天又有咳嗽伤寒时疫,一日更衣之际,不曾着意,便着了凉,自次日起便觉头重身软,不思饮食,一头躺倒了。贲侯大惧,终日出入问候,四方延医,各寺焚香,一时也不得安稳。金夫人、吴姨娘等越发日夜不解衣,不离左右,又有德清、宫喜等也换着班儿来请安。惟琴默竟从海棠院搬了过来,一时也不离老太太,服侍茶饭汤药,与妙鸾、秀凤等分力照料,毫无倦容。老太太几番说他不可如此,琴默却说道:“我承受着老太太亲孙女般的疼爱,更兼为了一早一晚常常看着,心肝儿骨肉似的留下来的亲近爱惜之情,这恩典真是深入骨髓了,慢说是劳乏一点身子,纵使为老太太赴汤蹈火,也是在所不辞。老太太的疼爱是不消说了,就是老太太不认得我,我侍奉有福有寿的尊长,也只是积我阴骘罢了,这岂是为了别人行的?”众人听了此话,无不敬服。
  再说老太太之疾,原非重病,又因贲侯、金夫人等不分昼夜用心服侍,过了几日遂慢慢好了起来。大夫们说:“如今不必用平服的药,只因老太本是高寿的人,又因这场病损耗了些精神,每日用些养神药饵,便可渐渐精神如故。”贲侯大喜,从金夫人处取人参,要配人参养荣丸,须得上等人参一两八钱。金夫人命丫头们寻了半日,好不容易从小匣内寻出簪把儿大小的几枝来了。
  金夫人见不好,命再寻。又从药匣内寻出一包须芽儿来,金夫人焦急道:“用不着的时节,却到处都是,用着时偏又寻不出来了。我不是早告诉过你们,趁着有工夫都寻出来包一处放好,你们总不当事,只管顺手乱撂。”玉清道:“想是都用完了,此外再没有了,稍好些的去年那院的太太来都寻了去了。”金夫人道:“我记得另有红纸包的一包儿来着,你再仔细寻一寻看。”锦屏等齐动手又寻了一回,拿过几包药来道:“我们不认得这个。请太太自己看,别的一点也没了。”金夫人打开一看,也都忘了名字认不得了,也没一点人参。因叫德清来问道:“你那里有没有收着的?”德清道:“有也只是碎的,除芸香根外,再没真的好的了。老爷因不可用,曾吩咐预备着赏人用来着。”
  金夫人无奈,命五福到那院寅二太太处问时,说是:前回因我们这里没有,才从你们那边寻来的,若有岂有不给的呢。金夫人没了法子,使锦屏去问妙鸾,暂借用老太太收着的,妙鸾忙开了药橱,却有先前藏的满满一小锦匣,都是手指般粗的,只是色红了些,遂秤了一两八钱,给锦屏去了。金夫人见了大喜,即时交与叶儿,命丫头们送到书房去了。大夫们看了说:“这人参实是上好的,原必是赏里下来的,只因年久太旧了,这东西不比别的药,纵然是最好的,若逾百年,便自化灰。这个虽尚未化灰,已为蛆虫啃蚀,都没力量了,且收了回去,虽然细小,倒是新的好。”只得依旧拿了回来,一一回明了。金夫人听了低头无语,半响方道:“这便怎么好,若差人到京里去买,因路远得许多日才能买来,我们这左近的城里,慢说是好的,就是真的也没有,不然你们去叫他们问问那大夫们,若随身带着好的,便叫他们取出来用了,准价还他的也罢了。”彼时,因琴默与德清都在那里,琴默忙道:“姑母且慢!外头的大夫们那里有甚么好的,纵有点真的,也必切作几段,上下夹粘上竹皮须芽来多卖,所以不可只看他粗细。因我们那边常有过往的东边掘人参的商人,所以我们老爷都知道他们作弊的情形。前年我们老爷自己选着买了几两真正好的,交给我收着来,妙在知道了似的,装在匣内,带到这里来了,先拿去用了,以后慢慢从京里买来还我们也是一样的。”金夫人大悦,笑道:“这样很好,只是我的儿,你为我太费心了。”琴默笑着起身出去,不一时拿了二两好的来了。金夫人遂唤进外头的舒二来,同方才认不得的那几包儿药送到外头看去了。大夫们看了都说:是上好的,终是大户人家不同,赞叹不已。将那几包儿药也都理了出来,上边都记了名字,送进来了。
  金夫人大喜道:“常言道:‘卖油女,梳水头’。原来家里有的也不知送了人家多少,这会子自己用着时,倒应了‘鸦翎千金’的话了。”琴取笑道:“这东西虽贵重,原是个药,也合当施舍济人,我们也不比那小气人家儿,一得了这个,也不辨是真是假,下死命的攥着作甚么?”金夫人点头道:“你说得是。”
  且说贲侯一面差人去叫璞玉,一面配了那人参养荣丸奉与老太太,真个是药力如神,没过几日,老太太精神增长,坐了起来,渐渐饮食也大进了。此番患病时,眼见琴默服侍得诚敬备至,又早已听说他不吝惜人参取出来的事,心中大喜,从此视琴默如同心腑,不提。
  却说璞玉查田征租,行于村野,见了许多贫穷之苦,逐日眼中看的是契约帐目,耳内听的是钱粮帖子,管家们说的是利息,农夫们央的是宽限,直看得头晕,听得心烦,非但无暇惦家,便是欲求一时安闲也不可得了。且喜自幼生长于深宅大院,不曾见过农家器具,如今眼见的俱是新鲜的,讶碾磨之盘转,喜叉耙之超搂,又赞风箱之力备风火,更笑杵臼之理分阴阳。走了月余,公事将毕,只因息租一时不能齐备,正自烦闷时,忽然一日听得说家中来了人。
  忙唤了进来,也不等他拜见,北面跪下,请了老太太、老爷、福晋、姨娘安毕,方起身问候了阖家大小家人好,来人一一回复毕,方取出贲侯书信递给。璞玉起身接过,拆了封皮,与下人们同看,书中道:
  尔等自领命南去,至今已四十余日矣。然非但未曾交回租赋数目,亦未遣人请安问事,殊属不当。此间老太太曾染微恙,虽怀念璞玉,今已痊愈大安。倘尔等事已完满,当即与差人同归。设或依然散乱无绪,璞玉须先作书敬省老太太,并报自身之平安等情,以慰慈心。当自责以勤奋,审理一应所任之事,必于本月内完事归来。跟从璞玉之小儿辈,亦应知其为人子者。仲冬二十日宣。
  那时,璞玉因离家日久,目下虽有些残租未收,户口、田亩等事均已查完,遂欲趁便归去,与众人计议时,高亭道:“下欠租赋虽然不多,却都是些刁滑之民,还须大爷亲自执掌,俟期收完才好;不然,倘或大爷一动身,他们必作出宽闲无事之态,越发难以催讨了。”璞玉终是小孩儿家,此时已是归心似箭,仍议必归之计。马住道:“下欠数目也不可言之寥寥。统算起来还过四千的数呢。慢说本月内,便是等到年底,那里便能收得完呢?大爷在此等着,除多支靡费外,也似无甚裨益,倒不如大爷且先回去,我们几个人留下来慢慢要的好。”这话正合了璞玉的心,遂即先遣回了来人,亲自连夜理了帐目,留下高亭、伯林等数人在彼,带了马住、福开、永助、王元凯等人,第三日便北归了。
  此时,正当酷寒天气,朔风彻骨,红日浅噎,草木皆冻。璞玉怀抱手炉,坐在暖篷车中,见仆从人众须眉结冰,手足僵缩,纵然身着重裘,翻穿皮褂,戴着狐皮耳帽,争奈在迎面寒风中,一个个牙关欲僵,驾车人乘之马,也都瑟缩战栗而行。璞玉自车窗内见众人这般情景,想起了古语中“不能忍辛苦,难得世上财”的话。又趱行了几日,方到府前,在大门外下车。当日大小家人,因都得了消息,早都迎出来请安,守门老奴黄明亦向前问候,璞玉笑着举手答礼。至仪门时,老管家张裕、龚高等出来,笑着问候了一路平安,璞玉也忙笑着问了阖家平安,说着话走入忠信堂大院里来。只见西边圆门上,站着贲侯的几个文友,也忙互相打躬,说了几句话。走到垂花门时,管家媳妇们又忙向前请了安,舒二娘、寿儿、婆子等也笑着寒暄了几句。璞玉方欲入内,寿儿扯住道:“大爷且慢,老爷听见那日回来的人说你不曾完事而回,大不高兴。吩咐‘命你不许进见,见过老太太后,到回事房候命’呢。”璞玉正在欢喜时,听了此话,如同脑门上打了个焦雷,不免大吃一惊,即时煞住脚,不能动了。舒二娘笑道:“那里就至于打呢,福晋太太这会子正在介寿堂老太太跟前呢,大爷趁此快进去见罢。暂不可往逸安堂去。”璞玉忙点头,将从人都留在垂花门外,独自一人走入介寿堂院来。只见两边游廊下坐的姑娘、丫头们,见璞玉回来,便见了神仙似的,齐迎上来,这个请安,那个问好,璞玉只管招手点头。见开着老太太屋玻璃窗上的帘子,忙登上台阶走进外间屋时,又有妙鸾、秀凤、福寿、绵长等四人站在地下,笑问:“平安归来?”璞玉也忙问:“四位姑娘好。”绵长道:“你快进去见老太太,坐着等你多时了,出来咱们再说话。”璞玉笑着点头,福寿忙掀起了里屋绣帘。欲知后事,下回分解。
  诗曰:
  弱人性情弱花枝,色色聪睿色色禽。
  凄雨情泪红犹润,满怀春愁墨不干。
第十八回 怜贫填词璞玉脱险 风雪联句琴默雅谑
  话说当时老太太身已大愈,听说璞玉回来越发精神倍增,披着肷皮斗篷,在炕南沿上设灰鼠坐褥,和颜悦色的向火坐着。金夫人侍坐在窗下矬椅上和老太太说话。璞玉急走几步,到老太太前,拥膝请安,又在膝上磕头。老太太大悦,如获至宝,忙用双手摩着璞玉的头脸笑道:“好,好!我的儿,外头走了这几个月,直想得你奶奶食不下咽了。白天,同他们说着话还好些,偏是到了夜里,便不能合眼,但不知你想我不想?”璞玉道:“时时不能去心,不然也不这么忙着回来了。”老太太点头道:“好孩子,真个想我了。”璞玉转身又双膝跪着请了金夫人安,金夫人叫到身边,抚着他脸儿道:“离家这四五十天,虽没瘦,脸到黑些了。你如何等不得这几日急着回来了?你老子正生着气呢,见面时要仔细,若有些疏忽可不是玩的。”璞玉忙应:“是,是。”福寿递过滚茶来。老太太道:“这几日也太冷,我的儿路上冷了,在这火边坐下,热炕上暖和暖和,吃茶!”又问去后到了甚么地方,见了些甚么人。璞玉一一应对着。因心内怕着老爷生气,终是跼蹐不安,问金夫人怎么处好,金夫人道:“你吃完茶,即往回事房去回复来的缘由,交清帐目,一会子我过去替你解释就是了。料也无甚大事,不过因你作事无终回来,所以有点生气。”老太太道:“还要怎么,小孩儿家,出外走了这么多日子。也累了,璞玉你到外头,就依你娘说的去行,若你父亲真个生起气来,你们快来通我个消息,待我去问你们老爷。”璞玉领命退了出来,无暇问讯姊妹们,忙往回事房来。
  只见马住、永助等抱了一堆帐簿等候,回事房的老艾出来请了安,璞玉命他进内回复自己归来的事。老艾去不多时,回来道:“老爷吩咐,叫大爷先将帐簿理出要目,再经审明后,方可进见,无命时,不可入内。”璞玉站起来听了吩咐,遂命马住等将自南边带来的户口册籍二本,新置地亩及上中下三等地一年应收租数册记三本,此次所收租数及下欠未收册记二本,佃农名簿一本,一一交付明白,方向老艾道:“老爷如今在那屋里,和谁说话?可生气不生?”老艾道:“在内书房与司丹青下棋呢,没甚大气。”璞玉听了,心中稍宽了些,先往学房里,见了师父登云先生,先生问了些南边的水土风习,又闲话了一会子,才回到素日出外时会客的三间小书房松月轩中坐定。
  且说这松月轩,原在祠堂院后,离老爷的外书房润翰书屋极远。当下,从老太太那边遣来孟嬷嬷、寿儿等,服侍璞玉吃了晚饭。璞玉叫他们回去,独自一人,坐在灯下,如坐针毡,一时也不得安稳。忆起方才交的帐目,恐有差错,遂遣宝剑唤进马住、元凯等来,再三算了又算,直至深夜方安歇。
  当夜金夫人向贲侯道:“璞玉本已辛苦了回来的,如何又这般难为他,若因其早归,岂不使老太太不悦。”贲侯听了,拈须笑道:“我又何必处置他,只是古言有云:‘娇养不如历艰’,我叫他到外边去,原非为多收钱粮,只为他知冷热、识世道,趁便使他略施恩泽于民之意。如今磨难他,只欲削其骄气,挫其傲性,乘此欲试其胆气如何而已。为父者,教子之道如诊疾用药,岂可有虑不到之处?”金夫人听了点头称是。
  次日,璞玉至润翰书屋时,只见诗客李宪章,画客司田人,及本师史经济,老管家龚高、张裕等,都在那里,遂一一见过了礼。只见舒谦自内走出来道:“老爷吩咐三位先生两个管家说,‘大爷出外公干,不待终事而归,况且查其租赋册籍,又欠缺将半,所以叫管家们取供,先生们定罪,一并回禀’呢。”璞玉听了,吓得面如土色。袭高笑道:“老爷所命,大爷不可怠慢,只得取供词了。”张裕道:“这又如何叫别人写呢,大爷自己写了呈上去就是了。”璞玉当着众人羞愧难当,心中焦急,见窗前放着现成笔砚,遂磨墨蘸笔,自忖不能免这番处治,又无可供之词,窘急至极,忽然竟胆壮起来,遂舒纸一口气儿写起来了。
  众人围将过来看时,非供词亦非呈文,却是一篇杂韵的歌词,道:
  齿落唇塌一老翁,侵晨捧腹去路旁,衣衫褴褛如病鬼,央告行人乞钱粮。
  正值愚儿查田去,目睹难禁我心伤。先予车载五升米,且问曷落怎寒伧。
  老翁回语听我言,东庄甄氏我堪怜。只因无力为商贾,惟有佣耕三亩田。
  “仁嘉”三年三月初,当尽裤袄买犁锄,星月耕耘辛苦极,为偿私债与官租。
  谁知六月至七月,荞枯菽黄天少雨,欲得滴水无觅处,美珠明玑诚难求。
  刚起笔时,司田人见了向李宪章吐舌,今见写到此处,李宪章点头道:“这才有些意思了。”再往下看:
  倒合八月报岁荒,惟恐欠息受刑伤,众庶共往述田灾,顿首切请免租粮。
  馑年收歉不相同,山田枯而水田丰,贪官不问山地歉,竟同水田一般征。
  官府征令如火急,百姓遵法纳役租,责我不与众人去,仇里夹恨课重赋。
  癸亥九月入仓粮,噫我贫乏不能偿,金斗儿与娥珠女,卖与绅家赔租粮。
  既将儿女鬻书吏,未及往探牵之去,可怜娥珠方八岁,配予强徒为奴婢。
  登云先生叹道:“璞玉此行已知贫穷之苦了。”再往下看他写的:
  老朽今年七十余,饥不得食寒无衣,匍匐求告填空肚,但望早死又不得。
  哽咽涕泣语无尽,痴儿闻诉汗沾衣,劝语老翁勿再言,今年租使便是余。
  众人齐道:“这句上煞尾最好,倒是颇有余味。”璞玉虽一时大着胆子写了出来,自己念了一遍,终是慌恐心跳,向众人道:“老爷看了这个,许不越生气了?”登云先生道:“不妨,这只怕正中了老爷之意,也未可知。”说毕又向李宪章道:“供词已取了,李公当行判决。”李宪章点头笑道:“供词既然诉之以歌,我便判之以诗,亦无不可。”遂援笔于供词后判道:
  钱粮公务虽略误,观此悯歇似可恕,
  惊闻慈疾急回转,行合孝道理无尤。
  写毕,大家又谈论了一会子,方交与舒谦入禀。李宪章道:“其实末句应作‘不得责为擅自归’,只是口气过硬,所以写作‘理无尤’了。”
  再说璞玉神思不定,如热釜上的蚂蚁,只管踱来踱去。不多时,舒谦出来道:“老爷呼唤。”璞玉大骇,一头往里走,一头向舒谦道:“老爷在那里?看了呈文说甚么了?”舒谦道:“也没甚么言语,微有笑颜,今已带往逸安堂去了。”璞玉心中略宽了些。走入逸安堂时,只见老爷与太太商议着年终放赏钱的事。璞玉维恭维敬的双膝跪下,贲侯怪其早归,不免责备了一番,然后再一一问出去的事。金夫人道:“老爷免了你的罪了,快磕头起来吧。”璞玉忙除下貂皮帽子,磕了三个响头起来,方一一回复所问之事。贲侯见他回的事情明白,方才给了些脸面,说道:“从今以后断不可违我命错走一步,若再疏忽,决不轻饶,定要揭了你的皮。”璞玉忙应:“是,是。”复又跪下磕头谢了恩,方慢慢退了出来。见玉清、三婴等都站在廊檐下,用指头划着脸羞他,璞玉吐了一吐舌,飞奔往介寿堂去了。
  当时老太太已吃过饭睡了,璞玉遂悄悄退了出来。往海棠院来时,但闻满屋笑声,原来德清、熙清、妙鸾等都在这里吃茶,说着白老寡醉后的笑话呢,大家见璞玉走进来,忙起身互相厮见。
  璞玉一一问候了,琴默笑道:“哎哟,忠信府一院的命根子才来了,自你走后,自老太太起,阖府大小那一个一天不念叨八十遍。”璞玉笑道:“怪道呢,我自离家那天起,不住的打喷嚏,连吃茶饭的空儿也没了,直到昨日才罢。”众人都大笑起来。德清问道:“如何瘦了些似的呢?”璞玉道:“就是打喷嚏瘦的。”
  妙鸾忍住笑问道:“那么着,打了一个多月的喷嚏,夜里也没睡觉么?”璞玉道:“夜间倒不打喷嚏,又耳鸣起来,昼间止了耳鸣,又打起喷嚏来,耳鼻两个换着班儿,五十多日,不曾得安静……”不待说完,熙清笑得滑倒了椅子,咕咚一声碰在槅扇上了,众人越发大笑起来。璞玉笑着还要说时,琴默揉着肚子,笑得透不过气来,摇手叫璞玉莫说。德清只转过身去揉肚子,惟妙鸾不笑,呆着脸道:“耳鸣倒是人家不知道,倘或真个那样连着打起喷嚏来,如何和人说话呢。”琴默笑得两眼流泪,拍着妙鸾的肩道:“不问也罢了。”璞玉越发高兴起来,大声笑道:“那里又有甚么说话的空儿,连着打起来,竟如正月里放鞭炮似的呢。”妙鸾又问道:“那么着耳朵若鸣了起来,可不就是象吹螺似的了?”璞玉听了也忍不住,弯着腰笑了起来。熙清止住笑问道:“哥哥的鼻孔儿如何这般结实,打了那么多喷嚏也不曾破了些个?”璞玉道:“幸而早回来了,不然,慢说坏了鼻翅,行许连鼻子都掉了呢,那时我丢了鼻子回来,这脸上宽绰得也不知怎么样好看了呢。”
  大家欢戏说笑了一番。凭霄等倒上茶来,德清方止住笑,问璞玉道:“可曾见过老爷?恕了还是生气呢?”璞玉将方才的事细说了一遍。熙清又笑道:“老爷只管生气做甚么,哥哥若到年下才回来,虽得了脸却丢了鼻子呢。”琴默问道:“兄弟在外边走,见甚么奇事了不曾?”璞玉道:“见过一件奇事,我们这边倒也稀罕。”众人见他色正言明,只当是个正经话,齐问道:“甚么奇事,我们也听听。”璞玉道:“这奇事却不比平常,古称‘梁上君子’,今谓‘孔中贤士’。”熙清不解其意,再三盘问时,璞玉方把九连山遇盗之事说了一遍,众人听得毛发悚然,又回想“孔中贤士”之名,笑了一阵。
  却说璞玉因已年下,也不上学里去,每日在老太太跟前解闷,或在老爷跟前服册籍之役,倒安闲了好些。
  一日,到了腊月初八,姊妹们都在凭花阁聚会,依例等着吃腊八粥。围炉而坐,谈今论古,正说得高兴时,瑞虹自海棠院送琴默的大红哔叽缎银鼠披风来了。琴默道:“这时拿这个来做甚么,外头下雪了?”瑞虹道:“已下半日了,地上有一指多厚了呢!”德清自玻璃窗内往外看时,只见天空中彤云密布,鹅毛片片,院里一片素色。琴默道:“昨夜里的风有些古怪,早晨云采却不厚,真个下起雪来了。”德清道:“看昨儿前儿两日和暖如春,可知是要下雪了。”正说着,一阵冷风透入窗纱,刺人肌骨。德清叫丁香拿出他宝蓝线绉细毛坎肩来穿了,吩咐地下大铜盆内添了炭,炕上小盆内也添了火。熙请起去将春绸窗帘儿也撂下了。丫头们放了桌子,安了杯箸,摆了肴馔。
  德清依主人之礼,给琴默斟了酒。琴默道:“这做甚么,吃得脸红了,仔细姑妈说。”德清道:“不妨,天气冷,就吃几杯,福晋、姨娘们也未必见责。”璞玉也要吃,说着慌忙出去,德清从后面叫道:“外头很冷呢,戴上护耳去。”璞玉早已走了出去,到北边太湖石旁去小解。其时雪已稍歇,寒气愈加,手脸上如被锋刃,两耳麻木,须臾打了几个寒噤,忙跑进屋来,跺脚道:“好冷!”一壁说一壁抖掉身上的雪,归席坐下。熙清、琴默等只觉脸上一股寒气,飒然袭来。璞玉身上带进来了许多冷气,琴默斟上一杯酒递给璞玉道:“压压寒。”璞玉伸项就琴默手上一饮而尽。整襟端坐道:“今冬之寒莫过于今日了,哎呀,这大冷天,那些没衣穿、没饭吃的贫民,也不知怎么受着呢。我若没见过也罢了,如今忽然想起了他们,真个叫人心痛。”熙清道:“他们没吃的没穿的,难道没房子住了不成?也是关上门,在热炕上坐着呗。”璞玉点头道:“姐姐,你们听听熙妹妹这话,他们那里有这么热的炕呢?纵有热炕,糊窗纸也都破了,房芭上都露着缝子,岂能这般暖和。况且衣单腹空,如何能耐得过如此寒冷呢?”德清皱眉道:“你只顾说那个做甚么?没的叫人心里不自在。似今日这般大雪天,我们姊妹们在一处谈心,也算是个良辰了,乘此良机或作诗或联句取乐才是,说那起苦命人的事,发愁也是枉然,岂不闻古语云:‘一日安闲,一日清福’。”琴默笑道:“今日之会,虽可谓良辰,只乏美景,古称‘良辰、美景、赏心、乐事’为四美。”熙清问道:“何谓‘美景’?”琴默道:“景也说不定,‘青山绿水’、‘朝霞暮虹’、‘新花古画’等均可称为美景。”熙清道:“这几般如今一时也难俱得,惟古画或许能寻到,也未可知。”
  小丫头子规从旁道:“昨儿我听鹦哥姐姐他们说,花园东北角上的那株腊梅开了几朵儿呢。”璞玉听了即纵身跳下炕来,欲去取来,德清道:“我劝你,好好坐一会子,外头雪大,且又起风了,倘或冻病了呢?”璞玉那里肯听,吃尽了一杯热酒执意要去。琴默道:“实在冷的很呢,你披了这斗篷去。”璞玉戴了皮帽,撂下帽耳,披了琴默的银鼠斗篷道:“你们预备了插花的瓶子等我。”因命鹦哥带路,领了子规,出了凭花阁,足踏玉屑银沫,径入会芳园来。
  当下,云虽淡薄,疏雪犹落,冷风愈劲,园中楼阁溪桥如同银镶玉砌一般。璞玉、鹦哥、子规三人所着红、绿、蓝色,与白雪相映,不啻脂粉儿女,步入水晶世界。一时到那花前看时,真个多半都开了,如与寒风争势,芳艳正盛。有古人咏雪中梅花诗道:
  争春花雪不相揖,爱玩诗客论短长,
  玉花逊雪三分白,融雪让花一缕香。
  璞玉见此艳芳不忍离去,只管徘徊顾盼起来,直把鹦哥、子规冻得面色都变了,催促璞玉道:“大爷你自己穿了好几层皮衣,不知人家冷,折了去便罢了,这冷风里只管站着做甚么?”璞玉听了,方折下盛开的一枝来,迎风踏雪而归。丫头们忙掀起门帘,德清等都笑道:“你这人去了这半晌才回来,我们当是冻……”说到这里便不言语了。璞玉笑道:“冻怎么?当是冻成佛爷了不成?”众人听了大笑起来。将折来的梅花,插进绛色玻璃瓶内,大家赏视了一会子,德清笑道:““美景已备,如此良辰不可无诗,琴姑娘当得作一首。”
  琴默笑道:“若写诗,我们每人写一首罢了,如果叫我一个人写呢?”璞玉道:“我们也不必往日似的每人写一首,我也烦了,诗之为用,在乎述情,一言两语即可表意,何必总得说许多话,这里不是已有四个人了?一人联一句,凑成一首就完了。你们也不必寻奇韵,限韵过窄则虽有佳句,反受其缚,说不出来。”德清道:“既如此,大家商定,何如?”琴默道:“也无须大家商定。”说毕,便命站在门旁的一个小丫头道:“你说一个字来。”那丫头因正觉得身上冷,便顺着嘴,说了个“寒”字。大家笑了起来,即以此为韵,说定联慢者罚三杯,自德清起顺衽往下轮。德清先吃了门杯笑道:
  白玉冻碎一何鲜,
  琴默笑赞道:“只这一句,可谓咏梅之千古绝唱矣。”熙清忙咳嗽一声清了嗓子联道:
  黄粒倾洒软似绵,
  璞玉道:“你们二人,一个占了花瓣,一个占了花蕊,我却说甚么呢?”德清道:“说甚么,随你自己说罢了,我们那里顾得许多。”璞玉一字也想不出来,心中着急,举起杯来只是慢慢的嗫着,琴默、熙清齐道:“你已越限了,该罚。”璞玉愈急,便道:“罢了,我便直说实事就完了。”遂放下了杯道:
  迎风访将信息去,
  琴默笑道:“这也奇了,留给我个断句怎么着,我那里知道你去了做甚么?”璞玉道:“诗者对景述怀而已,若必叩其实,那便是胶柱鼓瑟了。”琴默见他奚落自己,笑了一笑,遂道:
  银沙园中足迹圆。
  璞玉焦躁起来,大声嚷道:“你这是骂谁,我又不是驴,我的足迹如何是圆的了?”满屋人听了哄堂大笑起来。琴默笑道:“这便是遵贤弟之嘱,述怀以对景了。”德清、熙清等都笑个不住,璞玉越发急了,倒了一杯酒,扯住琴默要往嘴里灌,道:“对景述怀时,倒看我象驴了不成?”说着扑了过来,琴默见他呆性发作,忙摇手笑道:“好兄弟,免了罚也罢了,你且别动手,我的话里有个别的缘故,我讲出来,你听。”欲知如何解说,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九回 弃儒冠慕野归农田 郑忠言命斋思良友
  话说璞玉追问“银沙园中足迹圆”的缘故,琴默笑着慢慢说道:“你们自己不解诗意,偏又爱寻疵责人。我且问你,这首诗的题意是甚么?”璞玉道:“这诗倒并非专以梅花为题,大要以今日之事为题的。”琴默道:“既如此,总得把今日诸事都烘染出来才是,只因不是长诗,不能备述诸事,但须得说出其主要几件,而今日主要的莫过于风雪了。这诗头句说了花瓣,次句也只说了花蕊,第三句方并述‘寒’,‘去’二事了,这三句中全不曾说风雪,所以第四句中虽将园雪与人全写出,只是未能写出风,故趁便用一个‘圆’字写出来的。足迹本是长方的,却如何又成了圆的了呢,思想此事,可知风吹漫没了足迹之半,岂不成了圆的又如何?此乃文义双关之法,贤弟如何一时昏愦如此?”璞玉听了这话,真个字字说得有理,竟无言可对,只低了头,受他肆意数落。德清大笑道:“琴妹妹也不必只顾编了,雪也下大发了,天也快黑了,这会子我们吃了饭,赶早归上房去吧。”丁香、槟红等忙盛上饭来。
  且说那腊八粥,原是调得好,又因煮得久了,其实香甜。璞玉因腹内无文,空空如也,不言不语,坐着吃饭,一连嚷了三碗,又叫盛饭来。原来取来的饭早已吃完,再去取的人还没回来,因此,槟红又忙遣人催去了。德清笑道:“好道这里没外人,若当着客人这么缺起来,这可成了甚么体统了,你们多取些来不好?”丁香哼了一声,笑道:“如今都是量着头做帽子的时候,断无多出些来的事。”德清道:“你们素日耗费的还不够使的。吃剩的饭食肉菜也总不爱惜,随意喂猫喂狗的糟蹋,厨房里的和管事的们见这般,如何不管束管束呢。”璞玉听了,放下箸,合掌道:“阿弥陀佛!罪过,罪过,我到外边见了那起穷苦人,一饮一食之艰难,回家来又见咱们家里糟蹋的,真个也够使的了。常言道:‘豪家一席宴,穷户半年粮。’慢说我们这一桌饭,就是下头人们吃的剩菜残饭,也可比庄户人家的新年宴席了。况且我们花园里的那么多果子菜蔬,除一年大家吃的送人的外,也不知奢霍了多少!我这会子出去查田,进个庄户人家看了,那家也算是个够吃够用的人家,宅旁也有个果树园子,我闲逛着问他家的孩子时,他们说:‘那园一年出的果菜,除自吃还能卖二、三十吊钱呢。’由此看来,不说我们园内果物,就是我们丫头们戴了扔的花儿,大家吃剩的竹笋,一年也值二百吊钱呢!我自那日方知一个破荷叶,一根枯草根子,也都是值钱的。”琴默笑道:“这可真是膏粱纨绔之是,虽然原不知道这些事,你也是个读过书识过字的人呢,别的书也罢了,竟没看过朱子的《勿自弃》文?”璞玉笑道:“虽也看过,也不过勉人向善的虚喻浮言罢了,那知他自行如此呢?如何能信他说的都是真的!”琴默道:“难道朱子也是虚喻浮言的人吗?他的话句句都是实事。看你刚到外边应了几天差事,只见了一见世面便把朱夫子也都看虚浮了,倘或见了外边那些大事业,越发将孔夫子也都看虚浮了呢。”璞玉笑道:“你这等一个达人,原来竞没看过姬子的书。姬子有云:登利禄之场,外运筹之界者,穷尧舜之词,背孔孟之道。”琴默道:“底下怎么说的?”德请笑道:“他念的是断章取义,若念出底下一句来,便骂了自己了。”璞玉大笑不止。琴默道:“天下无不可用之物,既可用之,便能值钱,难为你这般个聪明人,竟不知如此明事,也真奇了。”又说笑了一会子,当时饭已吃毕,遂各自披了斗篷,走出凭花阁来看时,因是浓云天,日虽不落,早已黄昏。媳妇们都捋裙扫雪清道。四人遂齐往介寿堂请安来了。
  光阴似箭,岁月如流,转眼间又已冬尽春来。且不说璞玉在内院随心适意安闲享乐,枉自蹉跎岁月。
  且说,贲侯画客司丹青者,名春,号田人,乃是青州府义兴县人氏,生性孤傲,为人恬淡,自幼精工笔墨。虽生长衣冠门弟,礼乐丛中,倒有个山林逍遥之风。少年时节,也曾磨穿铁砚,坐破寒床攻读过的。然纵有凌云之志,争奈时运不通,几番应试,功名无缘。故他常对人言:“二十年试场,只可入五次,若及出仕之年,不得为官,只宜弃儒冠自寻事业。搴须入试之事,余绝不为也。”不想年过三旬,须发已白了好几根了,那年赴京应试,依然无分。因此,无颜返归故里,羞见父老,竟烧了诗文经注,但袖了写字画画的笔砚,仿列国诸侯食客,周游去了。
  也因田人的缘分好,有人举荐与贲侯,一见如故,情投意合,遂待以贵宾之礼。那田人不独有挥笔成画的一手绝技,尤可敬者,素日与朋友交往,无一字之欺妄,殊喜据实论理。盖因贲侯自幼所逢之人,不是冷暖迎送之辈,便是躬背阿谀之徒,所以一见田人,为人朴诚,举止端方,心中大悦。这田人也见贲侯屈尊礼贤,虚怀养士,凡有碍于名分,牵嫌负疑之事,别人不能直言,独田人能正颜提醒。至于摇扇谈文,剪烛论古,更是他熟惯的学问,所以贲侯待他与别人不同,爱如骨肉,敬若师保。相与日久,越发处得情投意合,虽一茶一饭,也不能相离了。
  且说忠信府左近,富贵之家,贤达之士,也不止他们两家,素常往来于贲府之豪门贵族,凡知田人的,无不与之相善,因此,不是来探望他的,便是来邀请他的,终日不绝。田人一身迎送,那里应酬得过来。更兼笔欠纸债繁如毛发,不是这一个求画这个,便是那一个请写那个,索画请书者相继而来。倘或疏忽了一件,便生出许多责怪来。说甚么,我们一般相交的,如何分金砖玉瓦,厚此薄彼,云云。
  田人弃了秀才不欲进取,原是为“清闲”二字,如今不但不得清闲,反招了许多繁忙。自以为老大屈辱,一日忽然大怒,泼了颜料,砸了器具,焚了笔,碎了砚。他契交问:“这本与应考全不相干的,你既弃了进士前程,正该以书画等事解闷,如何又这般毁了呢?”田人说道:“重书画原是世俗沽名之计。权贵之书画,纵使平平,能为世人视重罢了,若似我等山野之人,虽身为墨客,纵使十分好了,也只被看作一分,不惟不能赖为生计,便是枉费了笔墨送给人,反成为世人讥讽之笑柄。所以不如一发不做此事为上。”
  不料招请田人的那些人家,原怕他多心为书画劳动了他,所以请一次不去也就罢了。如今听说他竟已止了书画,倒全没了碍难,或亲身来央求,被逼不过只得去的,或自己不来,差人回过贲侯,戏耍一般的捉去的,直急得田人无计可施,忽然想出个避秦之计来了。也是因他素性但悦山谷林泉,不喜都市繁华,常怀耕云钓月之心,所以暗地里寻了凌河南岸距贲府四五十里远近的一个去处,筑起几间茅舍,买了几亩山田,以为终身之计。
  初时不令一人得知,临行方回明了贲侯。贲侯乍闻,心中甚是不乐,后来知其不可挽留,无计奈何,只得择了吉日,邀会亲友,设宴饯进田人。又商议,大家凑份,资助田人。当下,田人举杯相嘱,慢慢向众人道:“在下此番迁徙,不可以寻常移居相比,盖此一去,终此一生,闲游田野,不复返此尘世矣。在喧闹去处,若有遇我司春者,当可啐我面也。”众人听了此话,都不悦起来,说道:“司公此一举,实是无趣了。古语云‘小乱避自乡,大乱避自城’,纵然驱兵马动干戈之秋,村庄百姓尚避聚大去处呢,如今圣人在位,百姓安堵,无烽火之惊,无夜吠之犬,却如何忽然兴此村野之雅爱,又言语决绝如此?”
  田人笑道:“正是趁此太平无事之秋,方欲迁居村野。设或犬吠月影,烽烟报警之时,欲为绿野田翁,岂可得乎?古人有云:‘争名于朝,争利于市。’我不争名,又不争利,志在一身之温饱而已。甘美无如躬耕之粟,温暖无如自绩之布。况且,我索性不喜喧闹,但愿高卧安居,倘我仍居此地,虽可杜门辞客,仰卧安椅,然喧笑之声,搅我深梦,高卧不可得矣。往来函仪,蔽我清兴,安居不可得矣。希夷老祖之睡隐,谷子先生之坐眠,皆由其不居喧闹之地使然也。倘居闹市,必有人来搅扰,虽坐亦不过几时,虽眠亦不过兼刻,岂得携仙遨游于枕上,信步壁间之画中哉?”众人听了又道:“你果真不愿住在城内,如何不寻个离此不远半野半城的僻静去处呢?如此你既好避喧闹,我们也好寻你去。若搬到那远处,我们这几人,因有家务之累,何得时闻尊教呢?”田人道:“入山惟恐不深,我既欲遁离尘寰,岂有居人耳目之地之理?半野半城之繁务,反比城里为多,这事断断使不得。”众人无奈,也无扳辕卧辙之理,只得相揖告别。
  次日,田人便携了妻儿,辞出贲府,入山去了。从此正合了田人闲云野鹤之心,自由安闲度日,胜似得道仙人了。朝缚数木而筑一楼,夕设一石而架小桥,相地栽花,因时种树,过了数十日。一日清晨起来,点视了自家院落毕,饭后登山,席地而坐,因述诸事之便易,吟成二首,回来写了出来:
  耕种之便
  篱门外有十亩田,栅栏下逝一水湾,
  归就午餐鸡鸣时,不劳妇女肩荷担。
  观耕之便
  窗通院外四下观,垂杨绿草在眼前,
  掀幕视彼农夫励,教读儿女亦不耽。
  田人作罢诗,又自低吟,诵了几遍,只觉得心旷神怡。才放下笔时,忽听外边敲得柴门响,只见一人,手持书信,走了进来。田人见是贲府中人,遂相让坐下。拆缄看时,原来贲侯自他入山以来,思念不已,所以邀会众故友,写了一纸竭诚的书信,请他依然归来。田人方才入山,已得山水之乐的人,这岂能合他的心,遂提起方才现成的笔,在书尾批了几个绝然不去的字,交给来人去了。
  原来那些大人先生们,自田人去后,都扫了兴,别人犹可,不过口头说说罢了。惟贲侯,非但示于声色,亦且现于形容,非但现于形容,更见诸梦寐之中了。思想田人临去之前,索居一间斗室,留了多少如药似玉的良言,一字一句无不有其教益。想到其问,心心念念,一刻也不能忘怀,又命璞玉写了一面“奈何斋”三字匾,悬在那门上。又过了些日子,越发思念,因此与众人商议,命李宪章写了书信,差人前往相请的。
  却说,那差人归来,将田人不来的缘故回复毕,呈上其批语。贲侯见了愈觉不乐,将书递给了李宪章。李宪章看了,心中不然起来,冷笑道:“这老儿如何这般愚谬,倒学卢生不成?老爷可是必取这人来么?”贲侯道:“纵然不能请来,也欲请到近处住下才好。”李宪章笑道:“叫他来,有何难处。老爷真个要他来时,不是小生夸口,赖老爷福威,只须略施小计,便可把那退缩老儿戏如木偶了。”贲侯问:“计将安出?”李宪章附耳低语:“只须如此这般。”说了一遍,贲侯听了,拈须喜笑,遂吩咐管家们,依着李宪章之计行事。正是:
  智缚日中金乌去,计捉月心玉兔来。
  再说,内院深闺,欢度了正月,天已渐长,时亦渐暖,姑娘丫头们都做起各自的针线活儿来,璞玉依旧上学读书。
  一日,金夫人、吴姨娘带着德清姊妹们,在老太太跟前闲话,只见垂花门的舒二娘走进来回道:“南边祁府的太太,昨日到此。今日往会宁寺上香,明儿要来我们府里看老太太呢,先差两个媳妇送礼请安来了,如今在外边等候。”说毕,献上礼物。金夫人看是上用内造国缎二匹,上用宁绸二匹,白玉如意一个,荷包一匣,遂命妙鸾收了。
  原来这祁府与贲府世代相交,况且这祁夫人是这里老太太姐姐的女儿,因此如今趁着在庙里上香,探望老太太来了。当时老太太闻信大悦,忙命唤进差米的两个媳妇。舒二娘忙出去将那两个媳妇引进来了。看他们身上穿戴的也都象夫人小姐似的,二人都是过了四十岁的光景。一一见礼请安毕,老太太命他们坐,二人等吴姨娘坐后,方在下首坐了。老太太问道:“你们甚么时候到的?”二人忙起身回道:“昨日方到,今日我们夫人往庙里上香,先差我们来请老太太、太太安,看姑娘们的。”老太太笑道:“多年不见你们了,今日忽然来了,真个没想到。”两个媳妇也笑道:“多年不曾来,所以我们夫人想念老太太,来看望来了。”老太太问道:“可带姑娘们来了不曾?”二人道:“没带别人来,只领我们公子来了。”老太太问道:“你们哥儿今年几岁了?可是常在你们夫人跟前呢,还是跟着他奶奶呢?”二人回道:“今年十四岁了,因我们老太太喜爱非常,终日淘气,不肯读书。”老太太笑道:“这又不是和我们那个一样了?你们哥儿叫甚么名字?”两个媳妇回道:“叫璞玉。”老太太向金夫人笑道:“他如何也叫璞玉?”德清在旁笑道:“自古至今同时隔代的同名的也尽多着呢。”两个媳妇也笑道:“自起了这个名儿,也曾听我们那边的几个老人说,好象在那里听过这名儿似的,只是这十几年没再听说。”老太太道:“叫这名字的就是我的孙子了。”遂唤媳妇们吩咐:“传外头的,叫我的儿子来。”众人齐应了个“是”,一时把璞玉自学里叫回来了。
  老太太笑道:“你们二人看我这孩子,比你们的璞玉如何?”两个媳妇见了忙起身笑道:“可真是个奇事,我们若是在别的地方遇着,只怕当作我们的大爷了呢。”说着齐向前拉着璞玉的手问长问短,璞玉无奈,只得笑着问了好。老太太笑问道:“比你们的璞玉如何?”吴姨娘等忙道:“方才听他们二人说,可知模样儿也仿佛了。”
  老太太笑道:“那里有这等奇事,大家儿的孩子,自幼娇养着,又生得柔嫩,看来多是齐整是有的,未必都是一模一样的。”两个媳妇笑道:“据我们看,这哥儿的性情究竟比我们那个好多着呢。”老太太忙问道:“怎见得?”两个媳妇回道:“我拉着这哥儿的手问话时就知道了,若是我们那个慢说拉他的手,就是他的东西上,我们略沾沾手,就说弄腌臜了,便丢了不用。”话犹未了,吴姨娘、德清等都笑了起来道:“如果我们这里差了人去,见了你们的璞玉,且又拉着他的手说话,他也只得勉强忍耐了。”老太太也笑道:“我们这样人家的孩子,不管他怎么淘气,见了外人,也须大大方方的有礼数,他若不大方,不知礼数,素日也不能叫他尽着淘气了。大人所以喜爱他们,一则因他生得讨人欢喜,二则见了人札数上头竟比大人还强,能叫人喜欢,叫人爱惜,所以背地里纵着他们一些。他若不分内外,一味的淘气,不顾大人的脸面时,纵然生得如何好,令人喜爱,也该往死里打他。”两个媳妇听了齐笑道:“老太太说的极是,虽然如此,我们那个璞玉,有时见了宾客,礼数上头真个比大人还强呢,所以凡见的人都喜欢他,只说又何必严管他呢。岂知他背地里淘气的厉害,大人想不到的,他都能作得出来呢。”又说了些话,茶罢,才跟着金夫人往逸安堂来了。
  这里老太太唤舒二娘来,吩咐赏了那两个媳妇的东西。又唤叶儿命同两个管家媳妇,到祁夫人下处回拜请他。分排已毕,心中惊喜,逢人便说:“他们也有个璞玉,说是性情儿也是一样的。”众人想来天下为官宦的大家里,同名的也极多,祖母溺爱孙子也是常事,所以也不以为奇。惟璞玉心中不悦,无情无绪的跟着德清等往凭花阁来。德清一见便说:“好了,这会子,你放心淘气去吧,先是‘单丝不成线,孤树不成林’,如今又出个对子来了。往后淘气,要挨打的时候,好往南跑寻那一个去。”璞玉道:“姐姐倒信了他们那谄言谎语了?那里还有个甚么璞玉了。”
  德清道:“怎么没有,列国时有个蔺相如,汉朝的时候如何又有了个司马相如了?”璞玉哼了一声笑道:“这也罢了,模样儿偏又如何成了一样的了,这可真是没有的事。”德清道:“怎么,匡人见了孔子如何误认作是阳货了呢?”璞玉笑道:“孔子、阳货虽同貌却不同名,蔺相如、司马相如二人虽同名却不同貌,偏我与他两般都一样了不成?”德清道:“你只会拌嘴,我也不与你分证,慢说两般相同,也许是三般都相同了呢。有也罢,没也罢,与我甚么相干,明儿见了面,是真是假你自己知道就是了。”说毕,歪着身子睡了。正是:
  移灯方知月色明,雀静始闻蟋蟀声。
  诗曰:
  芳艳群花各自谢,诸色丽雀四散飞,
  东寺晨钟一声响,唤我醒转痴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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