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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羊历险记

_13 村上春树 (日)
上面排列着有名的或无名的亚细亚主义者的姓名、出生年月、原籍。从头依序看去,大
约正中间碰到“先生”的名字,就是把我弄到这里来的“羊附体”先生。其原籍是北海
道××郡十二瀑镇。
  我把书扣在膝头,茫然良久。语言在头脑中成形花了很长时间,就好像有人给我后
脑壳以狠狠一击。
  本该注意到的,本该一开始就注意到的,本该最初听“先生”是北海道贫农出身时
就核对清楚才是。纵使“先生”再巧妙地抹杀过去,也肯定是有某种调查方法的,那个
黑西服秘书就必定马上调查。
  不,不对。
  我摇摇头。
  他不可能没做过调查。他不是那种马虎人。无论多么鸡毛蒜皮的小事,他都不会放
过任何可能性。正像核查我的反应和行动的所有可能性那样。
  他一切都已经了如指掌。
  此外无从设想。而他却故意不厌其烦他说服以至威胁我,把我送到这个地方。这是
为什么?就算要做什么,他也应当远比我做得得心应手。即便出于某种缘由必须利用我,
也应一开始就把场所告诉我才是道理。
  头脑的混乱平复后,我开始气恼起来,觉得一切都那么离奇古怪阴差阳错。鼠明白
什么,穿黑西服的那小子也明白什么,唯独我一个人莫名其妙地被置于漩涡之中,我的
所思所想全部偏离靶心,我的所作所为无不自以为是。当然,或许我的人生一贯都是如
此。在这个意义上,我恐怕不能责备任何人。可是至少他们不该这样利用我。他们所利
用所榨取所摧毁的,乃是剩给我的最后、真正最后一滴清露。
  我恨不得抛开一切马上下山,却又不能那样。我已陷得太深,没办法一走了之。最
简单的是放声大哭一场,然而又哭不得。我觉得我该真正大哭的还在后头。
  我走进厨房,拿来威士忌酒瓶和杯子,喝去5厘米。除了喝威士忌,我再想不出别
的事可干。
   
9.照在镜子里的,没照在镜子里的
  第10天早上,我决定忘掉一切。应该失去的已然失去。
  早晨正跑步时,下起了第二场雪。湿漉漉粘乎乎的夹雨的雪变成冰片,又变成不透
明的雪。同第一场爽快雪不一样,这回下得很讨厌,附在身上不肯落下。跑到半路只好
不再跑了,回家烧洗澡水。在等水开的时间里我一直坐在炉前,但身体暖和不过来。潮
乎乎的寒气无可抗阻地浸入体内。摘下手套手指也回不过弯,耳朵像针刺般痛得像要掉
下来。整个身体如质量糟糕的纸粗糙不堪。
  在热水里泡了30分钟,又喝了杯加进白兰地的红茶,身体总算恢复常态。不时袭来
的发冷感竟持续了两个小时。这便是山上的冬季。
  黄昏时雪仍在下,草场白茫茫一片。及至夜色笼罩四周,雪终于停了,深沉的静寂
再次压来。一种无法抗御的沉寂。我把唱机调到自动反复功能,听了26遍温克·克洛斯
比的《有雪的圣诞节》。
  雪当然没有久积不化。如羊男所料,到大地封冻还有一些时间。翌日晴空万里,久
违的太阳慢慢花时间溶化着积雪。草场上的雪于是斑斑驳驳,刺眼地反射着阳光。复折
式房顶的雪大块大块从斜坡滑下,出声地掉地摔碎。雪水一滴滴落在窗前。一切都那么
清晰那么灿烂。每一片橡树叶的尖端都光闪闪噙着水珠。
  我双手插进衣袋,站在窗前凝望如此景致。一切都与我无关地拓展开去,一切都在
与我无关——与任何人无关——的情况下生生不息。雪下了,又化了。
  我一边听雪的融化声或塌落声一边打扫房间。由于下雪的关系,身体彻底迟钝下来,
加之形式上我算是擅自入住别人家里的,房间还是应该给打扫打扫才是。何况我本来就
不讨厌做饭和扫除。
  但偌大的房子打扫起来比我想的辛苦得多。跑10公里倒轻松些。每个角落都过一遍
掸子之后,用大型吸尘器吸尘,木地板蘸水轻擦一遍,又蹲下打蜡。大约打了一半就累
得气喘吁吁。不过由于戒了烟,喘也不觉痛苦,没有如痰在喉的那种厌恶感。我在厨房
喝了杯葡萄汁,平息一下呼吸,尔后一气把蜡打完。打开所有的百叶窗,房间由于打蜡
而显得烟烟生辉。令人怀念的大地湿润的气息和蜡味儿美妙地融和在一起。
  洗完打蜡用的6条抹布晾去外面,我烧水煮意大利面条:鳕鱼子、黄油,又足足浇
了白葡萄酒和酱油上去。好久没有吃这般悠然自得的午餐了。附近树林传来大斑啄木鸟
的鸣啭。
  意大利面一扫而光,洗盘,继续打扫房间。刷了浴盆和洗面台,洗了马桶,擦了家
具。因为鼠很精心,脏得不甚厉害,家具用喷雾器一喷就变得干干净净。之后我把塑料
软管拉去外面,把玻璃窗和百叶窗上的灰尘用水冲掉。整座房子于是变得清清爽爽。返
回屋子擦罢玻璃窗内侧,扫除即告结束。傍晚前两个小时听音乐打发掉了。
  薄暮时分去鼠房间取另一本书时,发觉楼梯口一面大穿衣镜脏得一塌糊涂,便拿抹
布和玻璃清洗剂和喷雾器擦拭,但怎么擦污渍都去不掉。我不明白鼠为什么竟任凭这面
镜子脏着不管。我用桶打来温水,用尼龙刷来刷,刮去镜面沾的油腻,又用毛巾当抹布
擦拭。结果水桶里的水变得黑乎乎的,镜子竟脏到这个地步。
  这木框考究的古董式镜子,一看就知身价不凡,擦完后一道阴翳也没有。不歪不斜,
无伤无疵,从头到脑端然把人映入其中。我站在镜前全身上下照了一阵子,井元什么特
殊变化,我还是我,表情仍是平时那不怎么样的表情,只不过镜中图像异常真切而没有
其特有的呆板。看上去,与其说我在注视映在镜中的我,倒不如说我是镜中图像,而由
作为图像的呆板的我注视真实的我。我将右手抬到脸前用手背擦了下嘴角,而镜中的我
也做出一模一样的动作。也可能我在重复镜中我的举止。时至如今,我已弄不清我是否
真正以自己的意志擦拭嘴角了。
  我将“自由意志”这四个字眼输入脑海,用左手拇指和食指捏住耳朵。镜中的我也
做同一动作,看来他也同样把“自由意志”一词输入脑海。
  我无可奈何地从镜前离开,他也同样从镜前离开。
  第12天下了第3场雪。睁眼醒来,雪已经下了。一场静得出奇的雪,不硬,也没有
粘糊糊的湿气。它慢慢从空中翩然降下,不等积存便化掉了,如合目一般无声无息。
  我从储藏室抽出旧吉他,好容易调了弦,弹了支老曲。边听贝尼·哥德曼的《特别
航空信》边练习,不觉到了中午。我厚厚切开自己烤的变硬了的面包,夹上火腿,喝着
啤酒吃了。
  大约练了30分钟吉他,羊男来了。雪仍在静静地下。
  “打扰的话,出去再来。”羊男开着房门道。
  “哪里,进来嘛。正无聊着呢。”我把吉他放在地板上说。
  和上次一样,羊男脱下鞋在门外把鞋上的泥磕掉才进来。雪天里,那身厚厚的羊皮
衣裳同他的身体正相吻合。他在我对面沙发坐下,两手置于扶手,窸窸窣窣挪动几下身
子。
  “雪还剩不下?”我问。
  “还剩不下。”羊男回答,“有剩得下的雪和剩不下的雪,这是剩不下的雪。”
  “唔。”
  “剩得下的雪要等到下星期。”
  “不喝点啤酒什么的?”
  “谢谢。可以的话,最好是白兰地。”
  我去厨房为他准备自兰地为自己准备啤酒,连同奶酪三明治拿进客厅。
  “弹吉他了?”羊男钦佩他说,“音乐我也喜欢,乐器倒是一件也摆弄不来。”
  “我也不会,快10年没弹了。”
  “没关系,再弹一段可好?”
  为了不损坏羊男的情绪,我大致弹了一遍《特别航空信》,随后随意地弹起一支合
唱团曲子,但不久弄不清小节的数目,只好作罢。
  “满好的嘛!”羊男认真地夸奖道,“会弹乐器很好玩吧?”
  “如果弹得好的话。不过必须耳朵灵才弹得好。耳朵灵,就不至于对自己弹的声音
沾沾自喜。”
  “是那么回事吧。”羊男说。
  羊男把白兰地倒进酒杯,一小口一小口地啜着。我拉开啤酒罐易拉环,直接喝了起
来。
  “话没能捎到。”
  我默然点头。
  “就来告诉你这个的。”
  我望着墙上的挂历。到带有红色标记的最后期限只有3天时间了。不过时至现在,
已怎么都无所谓了。
  “情况变了。”我说,“我非常生气。有生以来还从没这么生气过。”
  羊男手拿白兰地酒杯默默不语。
  我抄起吉他,将背板朝壁炉砖块狠狠砸去,随着巨大的不协调音背板四裂开来。羊
男从沙发一跃而起,耳朵摇颤不止。
  “我也有生气的权利!”我说——像是在对自己说,“我也有权利生气!”
  “什么忙也帮不上,是很抱歉。但希望你能明白,我是喜欢你的。”
  两人不声不响望了一会雪。雪很轻柔,宛如零零碎碎的云絮从天上飘落下来。
  我去厨房取另一罐啤酒。通过楼梯口时看见镜子。另一个我同样正去取啤酒。我们
面面相觑,喟然叹息。我们住在不同世界里想着相同的问题,一如《鸭肉汤》里边的格
尔查·马科思和哈波·马科思。
  镜子里还有我后面的——或者说他对面的——客厅。我后面的客厅同他对面的客厅
是同一客厅。沙发地毯挂钟绘画书架等全都一模一样。客厅尽管不那么富有情调而感觉
并不坏。但有什么有所不同,或者说我觉得有什么有所不同。
  我从电冰箱取出绿罐的“劳恩布劳”啤酒,拿着折回客厅时又看了一眼镜中的客厅,
尔后看真正的客厅。羊男依然坐在沙发上怔怔地看雪。
  我确认镜中的羊男。但羊男不在镜子里。空无一人的客厅只摆着一套沙发。镜中世
界里我一个人孑然独立,只听脊背后吱扭作
  “脸色不好。”羊男说。
  我在沙发坐下,一声不响拉开啤酒盖喝了一口。
  “肯定感冒了。对不习惯的人这里的冬天是很冷的。空气湿度又大。今天最好早点
睡。”
  “不,”我说,“今天不睡,在这里等朋友,一直等。”
  “知道他今天会来?”
  “知道。”我说,“今天夜里10点来。”
  羊男没做声,只管看着我。从面罩露出的两只眼睛没有丝毫表情。
  “今晚收拾行李,明天开拔。碰到他就这样转告他——想必没这个必要了。”
  羊男像是表示答应似的点下头:“你这一走可就寂寞了,不过也是没办法的事。对
了,这奶酪三明治拿走可以么?”
  “可以”
  羊男用纸巾包起三明治,揣进衣袋,戴上手套。
  “但愿见到。”临走时羊男道。
  “能见到。”我说。
  羊男往草场东面走去。不一会,雪幕把他整个包拢了,唯有沉默剩下。
  我往羊男杯里倒进2厘米白兰地,一饮而尽。喉头发热,顷刻胃也热起来。大约过
了30秒钟,身体不再发抖。只闻挂钟的脚步声在脑袋里夸张地回响不已。
  恐怕该睡一觉。
  我从二楼拿下毛毯,在沙发上躺倒。我像在森林里彷徨3天的孩子,浑身筋疲力尽。
一闭眼,马上睡了过去。
  我做了个不快的梦,几乎无从记起的十分不快的梦。
   
10.时间在流逝
  黑暗如油一样钻进我的耳朵。有人正在用巨大的铁锤企图把地球敲开。铁锤不多不
少敲了8下。地球没有裂,只现出一点点裂纹。
  8点,晚间8点。
  我摇头睁开眼睛。四肢麻木,脑袋作痛,好像有人把我和冰块一起装进鸡尾酒摇晃
器里胡乱摇动。再没有比在黑暗中醒来更叫人生厌的了,似乎一切都不得不从头做起。
醒来最初一会总觉得自己活的是别人的人生,花好半天才使其和自己的人生重合起来。
将自己的人生作为别人的人生来审视也真是有些奇妙。有这种人生存本身即已不可思议。
  我用厨房自来水洗把脸,顺便喝了两杯。水如冰一样冷,然而脸上的烧仍没有退。
我重新坐回沙发,在黑暗与沉寂中一点点聚敛自己人生的残片。虽没有什么像样的东西,
但至少那是我的人生。我渐渐返回我自身。我无法向别人确切说明我如何是我自身。别
人恐怕也不感兴趣。
  似乎有人在注视我,我没大在乎。一个人呆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每每有这样的感觉。
  我就细胞想了想。如妻所说,终归一切都将失去。自己本身也将失去。我用手心按
自己的脸。黑暗中,自己手心感觉到的脸仿佛不是自己的脸,而是以我的脸形出现的他
人的脸。连记忆都已模糊不清。所有东西的名字都在溶解,都被黑暗吸尽。
  钟在黑暗中打响8点半。雪停了,厚厚的云依然布满天空。彻头彻尾的黑暗。我久
久沉在沙发里咬着拇指甲。自己的手都看不清,炉子关了,房间里阴冷阴冷。我裹着毛
毯,怅然望着黑暗深处,好像蹲在深深的井底。
  时间在流逝。黑粒子在我的视网膜描绘出奇异的图形。不出片刻,原来的图形悄悄
崩溃,由别的图形取而代之。水银般静止的空间里,唯独黑暗在动。
  我止住思考,把自己交给时间的河流。时间不断地冲裹着我。新的黑暗描绘新的图
形。
  钟打响9点。第9下被黑暗吞噬之后,沉寂立时钻进其空隙。
  “谈谈好么?”鼠问。
  “当然好。”我说。
   
11.在黑暗中居住的人
  “当然好。”我说。
  “比约定时间早到1个小时。”鼠不无歉然他说。
  “无所谓。你也看见了,我一直闲着。”
  鼠静静地笑了。他在我背后,就像背靠背坐着。
  “好像回到了过去。”鼠说。
  “肯定是咱们俩只能在闲得无聊时才能互相畅所欲言。”我说。
  “真像是那样的。”鼠微微一笑。即使漆黑中背靠背,我也知道他在微笑。仅凭空
气的流动和气氛便可知道种种情况。我们曾是朋友,那已是几乎记不起的往事了。“不
过有人说能够用来消磨时间的朋友才是真正的朋友。”
  “你说的吧?”
  “直感还那么好。一点不错。”
  我叹了口气。“可是对眼下这场风波,我的直感可是糟糕透顶,气得我真想不活了
——尽管你们给我那么多提示。”
  “没办法的。你算是干得好的了。”
  我们沉默下来。鼠大概又在盯视自己的手。
  “给你添了很大麻烦。”鼠说,“我感到非常抱歉,但此外别无他法。除了你没有
靠得住的人——信上也写了。”
  “这得听你说一下。眼下这样我摸不着头脑。”
  “那当然。”鼠说,“当然要说。不过说之前得喝啤酒。”
  鼠按住我不让我站起。
  “我去拿来。”鼠说,“我的家嘛。”
  鼠摸黑快步走去厨房,我一边听他从电冰箱取出一打易拉罐啤酒的声响,一边时而
闭起时而睁开眼睛。房间里的黑暗和闭眼时的黑暗黑的程度略有不同。
  鼠折回,往茶几放下几罐啤酒。我摸索着抓起一罐,拉开易拉环,喝进一半。
  “眼睛看不见,像不是啤酒似的。”我说。
  “对不起,不摸黑不妥的。”
  我们默默喝了一会啤酒。
  “那么……”鼠清清嗓于。我把空了的啤酒罐放回茶几,照样裹着毛毯静等对方开
讲,但没有下文。黑暗中只听得鼠为确认啤酒还剩多少而左右摇晃易拉罐的声响。他一
向的毛病。“那么,”鼠又说一遍,尔后把所剩啤酒一口喝干,咣啷一声把易拉罐放回
茶几,“首先讲一下我为什么来这里。可以么?”
  我没有回答。
  知道我不想回答之后,鼠继续道:
  “我父亲买这块地是1953年的事,我5岁的时候。至于为什么特意来这地方买地,
我不大清楚。我想肯定是通过美军方面的关系压价很低买下来的。你也见到了,实际上
这里交通极其不便。夏天还好,而一旦积雪,根本派不上用场。占领军也好像打算修路
做基地什么的使用来着,但考虑到时间和费用而终归作罢。当然镇子也穷,不可能鼓捣
什么道路。因为修路也起不了任何作用。这么着,这片地就成了没人理的闲地。”
  “羊博士不是想回这里的吗?”
  “羊博士始终住在他记忆里,那个人哪里都不想回。”
  “也许。”
  “再来点啤酒。”鼠说。
  我说不要了。由于关了炉子,简直像要冻彻体内。鼠打开盖,一个人喝着。
  “父亲对这块地十分中意,自己修了几条路,房子也维修了。钱我想是花了不少。
好在这样一来,只要有车,至少夏天可以过上像样的生活了。有了暖气、冲水厕所、淋
浴、电话和备用的自用发电装置。真不晓得羊博士是怎么在这里生活的。”鼠发出不知
是打嗝还是叹气的声音,“1955年到1963年,每年夏天我们都来这里。父母、姐姐和我,
还有一个做杂活儿的女孩。想来,那是我人生中最为地道的岁月。草场租出去了,一到
夏天这里到处是镇上的羊,除了羊还是羊。现在也是这样。所以,我关于夏天的记忆总
是同羊连在一起。”
  我不大明白拥有别墅是怎么一回事,大概一辈子都明白不了。
  “但从60年代后期开始,一家人就基本不来这里了。一来在离家近些的地方另有了
一座别墅,二来姐姐出嫁,我和父母又合不来,加上父亲的公司人仰马翻了一阵子,这
个那个的。总之,这地方就这样再次被丢开不管。我最后一次来大约是1967年。我一个
人来的,一个人在这里住了一个月。”
  鼠像想起什么似的缄口停了一会。
  “不寂寞?”我试着问。
  “寂寞什么!可能的话,很想一直在此住下去,却又不能。因为这是父亲的房子。
我不愿意求父亲照顾。”
  “现在也不?”
  “也不。”鼠说,“所以这里我是不打算来的。但在札幌海豚宾馆大厅里偶然发现
那幅照片时,无论如何都想来看上一眼。总的说来,是由于有些感伤。你有时候不也同
样吗?”
  我“嗯”一声,并且想起那被填埋了的海。
  “于是从羊博士口里听了一些情况——关于梦中那只背部带星纹的羊的。这个知道
的吧?”
  “知道的。”
  “往下简单些说好了。”鼠说,“听说那只羊,我突然很想在这里过冬,这个心情
怎么都抛舍不掉。至于父亲如何如何,那已经怎么都无所谓了。这样,我就打点行装来
到了这里,就好像被什么诱惑来的似的。”
  “见到那只羊了?”
  “见到了。”鼠说。
  “往下说起来非常痛苦。”鼠说,“那痛苦无论怎么说我想你都很难理解。”鼠用
手指把第二个喝空的易拉罐捏扁。“可能的话,你来提问好么?大致情况你也是知道的
吧?”
  我默然点头:“提问顺序颠三倒四,这也没有关系?”
  “没关系。”
  “你已经死了吧?”
  鼠等了惊人之长的时间才回答。或许仅几秒钟亦未可知,但对我来说的确长得惊人。
口中于得沙拉拉的。
  “是的。”鼠沉静他说,“我是死了。”
   
12.拧钟发条的鼠
  “在厨房梁上吊死的。”鼠说,“羊男把我埋在车库旁边。死并不怎么痛苦——如
果你担心这一点的话。不过这实际上已怎么都无所谓了。”
  “什么时候?”
  “你来的一个星期前。”
  “那时你拧钟发条了,对吧?”
  鼠笑道:“也真是不可思议,30年人生干的最后最后一桩事竟是拧钟发条!要死之
人干吗给钟拧什么发条呢?莫名其妙啊!”
  鼠一住嘴,四周静悄悄的,只闻钟的嘀嗒声。雪将此外所有声音都吸了进去,就好
像宇宙问仅我们两人存留下来。
  “喂……”
  “算了吧!”鼠打断我的话,“已经没喂不喂的了。这你也该明白,是吧?”
  我摇摇头。我不明白。
  “就算你提前一个星期来,我也还是一死。或许能在明亮些温暖些的地方见到我,
但到头来是一回事,我同样必须死掉,无非加重痛苦罢了。而那样的痛苦我肯定忍受不
了。”
  “干吗非死不可呢?”
  黑暗中响起手心对搓的声响。
  “这点我懒得讲,因为终归只能落得个自我辩护。你不认为再没有比死人自我辩护
更俗不可耐的了?”
  “可你不讲我不会明白的嘛!”
  “再来点啤酒!”
  “冷啊。”我说。
  “没那么严重。”
  我用颤抖的手拉开易拉环,喝了口啤酒。一喝,的确不觉得怎么冷了。
  “简单说吧——如果你肯保证不讲给任何人的话。”
  “讲又有谁能相信呢?”
  “那倒也是。”鼠笑道。
  “肯定没一个人相信,事情这么荒唐!”
  钟打响9点半。
  “让钟停住可以么?”鼠问,“大吵。”
  “当然可以,你的钟嘛。”
  鼠立起打开挂钟门,止住钟摆,将所有的声音所有的时间从地表消灭。
  “简单说来,我是吞进羊死的。”鼠说,“等羊完全睡熟以后,我把绳子拴在厨房
梁上吊住脖子,没给那家伙逃跑的时间。”
  “真的必须那么做?”
  “真的必须那么做。因为再晚一点,羊就要彻底控制我。那是最后的机会。”
  鼠再次对搓手心:“本来我想作为原原本本的我自身见你来着,作为有着我自身的
记忆和我自身的懦弱的我自身。给你寄去那张暗号般的照片也为的是这个——假如能凑
巧把你引到这个地方来,我也就最后得救了。”
  “现在可得救了?”
  “得救了。”鼠静静他说。
  “关键在于我的懦弱。”鼠说,“一切都是从这里开始的。这懦弱你保准不能理
解。”
  “人都是懦弱的。”
  “就泛论而言。”说着,鼠打了几个响指,“泛论罗列再多也无济于事。我现在跟
你谈的是非常私人性质的。”
  我默然。
  “懦弱这东西要在体内变质腐烂,就像坏疽一样。早在十五六岁我就感觉到了这点,
所以经常焦躁不安。自己体内确实有什么腐烂而本人又能持续感觉到——这个你明白
吗?”
  我裹着毛毯不做声。
  “我想你是不明白的。”鼠继续道,“因为你没有这一面。总而言之,我就是懦弱。
懦弱这玩艺儿跟遗传病是一码事。心里再明白也无法自行医治,又不可能碰巧消失,只
能越来越糟。”
  “对什么懦弱呢?”
  “一切。道德上的懦弱,意识上的懦弱,以及存在本身的懦弱。”
  我笑了,这回未能笑得自然。“不过能说出这种话的人,可是一点都不懦弱哟!”
  “少来泛论,刚才也说了。当然人人都有懦弱之处,但真正的懦弱和真正的坚强都
同样是少而又少的,你不晓得不断把人拖入黑暗的懦弱是怎么一个东西,而它就实实在
在存在于这个世上。泛论不可能把一切都概括进去。”
  我沉默不语。
  “所以我才离开故城。我不想把更加狼狈的自己暴露在人前,包括你。一个人在陌
生地方转悠起来,至少可以不给任何人添麻烦。归根结底,”说到这里,鼠在黑幽幽的
岑寂中沉默片刻,“归根结底,我未能逃出羊的阴影也是由于我的懦弱。我自己是无可
奈何的。即便你那时马上赶来我怕也只能束手就擒,即使决心下山也在所难免,我也肯
定重返原处。懦弱就是这么一个东西。”
  “羊要得到你什么呢?”
  “一切,统统在内。我的身体、我的记忆、我的懦弱、我的矛盾……这些对羊都顶
中意不过。那家伙有很多很多触手,伸进我的耳穴我的鼻孔,像用吸管吮吸一样把我吸
干。那情景一想不都叫人毛骨悚然?”
  “代价呢?”
  “我会成为一个与我不相称的堂堂正正的男子汉。当然羊并没有向我显示它的全部
形体。我看见的终归只是极小一部分。尽管这样……”鼠沉默下来,“尽管这样,我还
是被打翻在地,无可逃避。那无法用语言来诉说,正好比是个吞掉一切的壶,美丽得令
人眩晕,邪恶得令人战栗,身体一旦陷入其中,就整个消失。意识也好价值观也好感情
也好痛苦也好,全部无影无踪,近乎所有生命之源出现在宇宙某一点时的动感。”
  “可你拒绝了?”
  “是的。连同我的身体全都埋葬了。还差一项作业,做完就永远被埋葬掉。”
  “还差一项?”
  “还差一项。往下要请你来做。不过现在不谈这个。”
  我们同时喝啤酒。身体逐渐暖和过来。
  “血瘤那东西像鞭子似的吧?”我问,“羊用来驾驭宿主的鞭子?”
  “正是。那东西一旦形成,就别想从羊那里逃开。”
  “先生要达到的目标是什么呢?”
  “他疯了。肯定忍受不住那个壶里的风光。羊利用他筑造了一个强大的权力机构,
为此羊才进入他体内。可以说他是个牺牲品。思想上他是零。”
  “先生死后是要利用你来继承那个权力机构吧?”
  “是的。”
  “往下将发生什么呢?”
  “百分之百的无政府观念王国。所有对立都在那里融为一体,我和羊就在其核心。”
  “干吗拒绝?”
  时间已经窒息。雪无声地落在窒息的时间上面。
  “我喜欢我的懦弱。痛苦和难堪也喜欢。喜欢夏天的光照、风的气息、蝉的鸣叫,
喜欢这些,喜欢得不得了。还有和你喝的啤酒……”鼠咽下话语,“说不清啊!”
  我寻找词句,但找不到。兀自裹着毛毯凝视黑暗的深处。
  “看来我们是用同样的材料制作了截然不同的东西。”鼠说,“你相信世界会变
好?”
  “天晓得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
  鼠笑了:“也真是,要是存在泛论王国,你笃定能当那里的国王。”
  “作为羊壳!”
  “是作为羊壳。”鼠一气喝干第3罐啤酒,空罐咣啷一声扔在地上,“你最好早些
下山,趁着没给雪封住。不想在这地方过一冬吧?估计再有四五天就开始积雪,结冰的
山路翻越起来可不是闹着玩的。”
  “你怎么办?”
  鼠在黑暗中无不开心地笑道:“我已经没有什么以后了,只消一冬就消失不见。至
于一冬长到什么程度,我是不得而知,反正一冬就是一冬。能见到你真叫人高兴。可以
的话,真想在暖和些明亮些的地方相见……”
  “杰向你问好。”
  “也替我问候他。”
  “她也见了。”
  “如何?”
  “挺精神的。还在同一家公司工作。”
  “那么说还没结婚?”
  “是啊。”我说,“想要问问你完了还是没完?”
  “完了。”鼠说,“即便以我一个人的力量没办法使它完,反正也是完了。我的人
生毫无意义可言。借用你无疑十分喜欢的泛论来说,就是任何人的人生都毫无意义可言,
是吧?”
  “是的。”我说,“最后问两点。”
  “一是关于羊男。”
  “羊男那家伙不错。”
  “我来这里时的羊男是你吧?”
  鼠咯吱咯吱转动脖颈:“不错。借了他的身体。你还真看出来了?”
  “中途看出来的。”我说,“一开始不行。”
  “老实说,你摔吉他时我吓了一跳。头一回看你发那么大火,再说那是我最先买的
吉他,倒是便宜货。”
  “对不起。”我道歉说,“只是想吓唬你把你引出来。”
  “也罢。反正到明天什么都消失了。”鼠倒也干脆,“那么,另一点要问的是关于
你女朋友的吧?”
  “是的。”
  鼠沉默良久,双手对搓,随后听得一声叹息,“可能的话,我本不想谈她,因为她
是计算外的因素。”
  “计算外的?”
  “嗯。作为我原本打算开一个内部晚会,结果那孩子钻了进来。我们是不该把她裹
进来的。你也知道,那孩子具有非同一般的能力,可以把很多很多东西引诱出来。可是
她不该来这里,这里远远超出她力所能及的范围。”
  “她怎么样了?”
  “她不要紧的,精神着呢。”鼠说,“只是她恐怕再也不能吸引你了,我也觉得不
忍。”
  “为什么?”
  “消失了,她身上的什么完全消失了。”
  我沉默下来。
  “你的心情我理解,”鼠继续道,“但那早早晚晚都是要消失的,就如某种东西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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