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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暗夜中寻找羔羊

_34 穗史贺雅也 (日)
我抬起右腳踱了几下。
「失败者必须听胜利者的话,不得违抗。」
「沒得商量?」
「你不愿意?」
「……好吧。」
「那就決定啰。」
於是我跟大上将自行车牵到学校的后门。
学校位於台地,不管从正门还是后门回家,一定都会经过下坡。
从学校到车站总共有两条路。一条是直接通往车站的大马路,同时也是最短的距离,开学典礼那天,我就是沿著这条路来到学校。
另一条则是后门的小路。这条小路虽然不比大路宽敞,倾斜度卻和缓许多,而且相较於大路的笔直,小路显得蜿蜒曲折,称之为羊肠小径是再适合不过了。绕行小路虽然比较花时间,不过跟大路比较起来,行经小路的人车並不多,即使骑快车也不怕出事——以上是大上的說明。
「我沒走过这条路。」
「路只有一条,不怕迷路,到时直直骑下去就对了。」
大上的表情十分平靜。
……也罢,大概是我想太多了。
「別忘了刚刚的承诺。」
「反正我又不会输,忘了也沒差。」
挺有自信的嘛,这樣子才好玩。
於是我们各自跨上自行车,並排在校门口。
「我準备好了。」
大上从口袋掏出十元硬币。
「硬币掉落地面之后,比赛就宣告开始。」
「……你是不是在考试期间用『放松心情』的名义去租西部片回来看?」
「……妳怎麼知道?」
「算了,不重要。开始吧。」
於是大上以大拇指将硬币弹向空中。
不一会儿工夫,硬币跌落地面。
我跟大上用力地踩下踏板。
两人从人行道冲上空荡荡的车道,卯足全力拚命加速。
路旁的行道树一一被我拋到脑后,偶尔出现的行人无不以惊讶的眼神看著我们。
大上暂时领先几个车身。我以前沒走过这条路,对路況不是那麼熟悉,这点大上自然是佔了上风。沒关系,先跟在后面观察情況也是个办法。
於是我紧紧地黏在大上的后面,不让大上把我甩掉。
眼前出现了一个左弯,我跟大上不約而同地倾斜车身。其实我大可在这裡超车,不过前面应该还有更适合決胜负的关键点才对,倒也不急在一时。
骑著自行车狂飙的同时,我清楚地感受到一股莫名的喜悅流遍全身。现在的我十分愉快,原本以为是源自骑著自行车冲下斜坡的快感,不过仔细琢磨之后,发现不只如此。
有人邀我跟他一起做同樣的事情,这才是让我感到快乐的原因。
进入高中之后,我总是一个人独来独往。无论是上课期间、午休时间甚至是放学之后,都是独自行动居多。从早上踏进学校开始,一直到下午离开学校为止,这段时间我都沒有朋友,除了我自己之外,还是我自己。虽然我本来就沒有跟其他人打交道的念头,不过彻底的孤独真的很不好受。而且自从校外事件发生之后,班上同学几乎不跟我往来,更別說是跟我說话了。
进入高中之后,我还是第一次与他人一起共同行动。
虽然我不擅长与他人互动,不过这种感觉还满不错的。
老实說我很感谢眼前的大上。本来打算赢了比赛之后,要他请我吃三个蛋糕。不过现在我改变主意了,一个蛋糕就好。
第二个大弯道出现了。跟刚刚的弯道相反,这次是右弯。
我打算在这裡一決胜负。
首先抄到大上的旁边,卯起来加速。百忙之中偷瞄大上一眼,他似乎吃了一惊,大概沒想到我居然还有加速的能力吧。
傻瓜,先声夺人才是決胜的祕诀。
於是我使尽吃奶的力气踩动踏板,速度愈来愈快。
可是下一秒钟,我卻变了脸色。
这个弯道的曲率比上一个弯道小了许多。原本以为可以轻松过关,沒想到弯道的角度居然超乎想像地难缠,这种速度铁定弯不过去。更何況现在是下坡,即使不踩踏板,速度也会愈来愈快。
现在煞车已经来不及了。
我只能尽量往右侧倾斜,左半部的前轮离地,一阵寒意从背脊直上脑门。
煞车!我下意识地拉起了煞车,路边的护栏迫在眼前,上面的铁鏽清晰可见。千钧一发之
际,我滑过了那个要命的弯道。
我重新调整好姿势。
好险,差点就出事了。
不过这麼一来,我可就大佔上风了。於是我用力踩动踏板,试图在最短的时间之內加快速度。
这时一声巨响从身后传来。
我连忙煞车,回头往后看去。就在先前我差点撞上护栏的那个弯道,大上连人带车跌个四腳朝天。
将自行车停到路旁之后,我跑到大上的身边。
惊魂未定的大上一屁股坐在地上。
「还活著吧?」
「还好……煞车線断掉了。其实我知道这裡必须減速,结果还是上了妳的当。」
「活著就好。我送你去医院吧,腳踝是不是扭伤了?」
我抓著大上的手臂,一把将他拉了起来。大上的手臂比我想像中还要纤细。
「不、不必了,我自己起得来。」
「慢著,你该不会忘了比赛之前的承诺吧?失败者可是要对胜利者唯命是从哦。既然我赢了,你就得乖乖听我的话才对。」
「可是……」
「怎麼,输了才想反悔吗?」
我将大上扶了起来,完全不给他拒絕的机会。
「你好轻喔,该不会是营养不良吧?」
「我是属於吃再多也不会胖的体质。」
「最好不要在女生面前提起这句话。」
我扶著大上走到大马路,拦了辆计程车。
计程车驾驶很快就进入状況,直接开往邻近的医院。
幸好骨头沒有異状,只是轻微扭伤罢了,休养几天即可。
确定大上平安无事之后,我到医院附近的便利商店买了两瓶咖啡牛奶,当然是我请客。这场比赛虽然是大上主动提起,当初我不接受挑战的话,他也不会受伤,所以我或多或少都得负起一点责任。
大上正在柜台前面等著批价。正当我準备靠近大上的时候,发现他正在和別人說话。
一名绑著三条辫子的女生正和大上聊天。从两人說话的语气来判断,应该是大上的朋友。
这名女生的身影十分熟悉,跟绵羊有几分神似。
把三条发辫解开的话,发型应该跟绵羊一樣才对。而且远远看过去,长相似乎也跟绵羊差不多。
仔细回想绵羊曾经說过的话,还真找到满多符合之处。
对照大上平常的行为模式,「像星星的人」确实是十分贴切的形容。
难道她就是绵羊?
我犹豫片刻,最后还是決定保持沉默。
毕竟我认识的人是夜裡在学校的屋顶射下星星的流星公主,不是站在不远处的女生。
所以我決定靜待两人结束谈话。
几分钟之后,绵羊离开大上的身边,从正面的出口离开医院。
确定绵羊离开之后,我才走到大上的身边。
「不好意思。」
大上低头致歉。
「输了比赛也就罢了,还得麻烦妳亲自送我来医院。」
「这种小事不算什麼。」
我将一瓶咖啡牛奶递给大上。
「自己想办法把车子牵回去吧。」
「嗯……」
大上老实地接过咖啡牛奶。
本来想向他打听绵羊的身分,最后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於是我陪著走路一拐一拐的大上来到计程车招呼站。
「就这樣吧,我先走了。」
「世、世田谷。」
「嗯?」
「谢谢。」
大上低头凝视著腳边,小小声地开口。
感受不到半点诚意。或许在他短暂的人生之中,从未开口向人道过谢吧。
「說话的时候请看著对方的眼睛,这是一种礼貌。」
我出言纠正之后,大上显得更加难为情。
「不过我也要谢谢你今天找我比赛。或许这对你来說是一段痛苦的回忆,不过我倒是玩得很高兴。」
大上笑了,笑得十分僵硬。或许在他短暂的人生之中,也不常接受他人的谢意吧。
目送大上坐上计程车之后,我沿著原路往回走,準备去牵回自己的登山车。虽然折腾了好一段时间,今天还是过得很快乐。
4人工卫星的轨道
期末考的成绩还算不错,我感到大为满意。看来保有完整的暑假已经不成问题了。
结业典礼前的亲职座谈由於监护人缺席的缘故,我得到一个×。不过我才一年级而已,成绩不错,也沒有素行不良的记錄,监护人就算缺席应该也沒什麼关系才对。
偶一为之的跷课,也不会影响到我的升级。再說我也不是班上的跷课大王,迟到早退的记錄还在可接受的范围之內,顶多被导师唸个几句而已吧。
遗憾的是,我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下午的导师时间结束,正打算溜出教室的时候,假发导师把我叫了回来。
「世田谷,妳过来一下。」
我假装沒听见,直接走出教室门口,準备下楼。
老师从教室追了出来。
「世田谷。」
我还是充耳不问,一口气冲下楼梯。
「一年一班十二号的世田谷风子!」
连名带姓还加上班级跟座号,这下子总不好装作沒听见了。
於是我转过身来,抬头看著假发老师。
老师,你的发型真的很诡異,早上出门之前先照个镜子好吗?一看就知道是假发,太明显了。
这几句话差点冲口而出,不过我还是硬生生地吞了回去。
「有事吗,老师?」
「我叫妳好几次了,为什麼都不回答?」
「我以为老师不是在叫我。」
「班上也只有妳姓世田谷。」
「这根柱子也姓世田谷,老师不知道吗?」
假发导师打量著旁边的樑柱。
拜託,开玩笑的而已啦,柱子上面哪有掛著什麼名牌。
假发导师认真的神情反而让我有些不耐。
「老师找我有什麼事情?」
「三方面谈不是缺席吗?这樣子不太好,不知道妳母亲什麼时候有空?」
「一定要家长出席吗?」
「沒错。」
「家母……一直都很忙。」
「家母」並不是我的常用字汇,差点沒让我咬到舌头。
「有些事情必须当面跟妳母亲沟通,请她找个时间过来一趟吧。明天之前给老师一个答覆,否则老师就直接打电话跟妳母亲敲定时间。」
假发导师下了最后通牒。
何必这麼尽责呢?公务员不就是图个溫饱而已?你就是热心过了头,才会变成禿子。
我在心中暗自咒罵,卻无法忽视老师打算直接连络老妈的严重性,只好乖乖地答应。
第二天午休时间,我试著以电话连络老妈。昨天老妈还是沒回家,看来工作真的很忙。
躲在平时吃午餐的楼梯间,我凝视著显示老妈手机号码的液晶萤幕。
每次打电话给老妈之前,我总是特別紧张。
老妈是个大忙人,几乎很少回家,晚餐也是在公司解決的,有时甚至直接睡在公司。或许是出於对我的信任,也或许是根本不把我当回事,总之我已经过了好一阵子沒人照顾的生活了。
之前我总是以简讯跟老妈联系,毕竟我不清楚老妈的作息,直接打电话並不恰当。每次发出简讯之后,老妈大致上都会在半分钟之內做出回应。回应的內容很简单,不是「好」,就是「知道了」而已。
以前老妈总說打电话是佔用对方的时间,迫使对方必须听自己說话,因此她不喜欢打电话给別人,也不希望接到別人的电话。
可是我已经连续发了三封「下星期能不能找一天休假?」的简讯,老妈卻半点回应也沒有。
其实我大可向假发导师表示连络不到老妈,不过假发导师应该不会相信这种說词。
於是我只好乖乖地拨电话给老妈。
响了七声之后,老妈才接起电话。
「哪位?」
有气沒力的声音,感觉沒什麼精神。
大概是被电话声吵醒的吧,我心想。老妈经常熬夜加班,睡到中午也是稀松平常的事。
「是我,风子,吵醒妳了吗?」
「嗯。」
「对不起。」
「沒关系。这种时间还在睡觉,說来說去也是我不好。有什麼事吗?」
「学校老师要妳抽空参加亲职座谈。」
「妳做了什麼坏事?」
「才沒有,顶多只是跷课而已。」
「这还叫做沒有?」
「人家只是自动休假而已。」
「算了。我下个星期都可以,妳跟老师說一声吧。」
「真的吗?」
意想不到的回答让我又惊又喜。过去老妈总是以工作繁忙为由,从来沒参加过学校的活动呢。
「怎麼,我到学校去跟导师会面,真有那麼稀奇吗?」
「就跟富士山爆发一樣稀奇。」
「贫嘴,真不知道是跟谁学的。」
「当然是妳,要不然还会有谁?」
「好好好,随妳怎麼說。我要去补眠了,再见。」
說完之后,老妈就掛上了电话。
於是我直接前往教职员办公室,向假发导师转达老妈的讯息。
一星期之后,我跟老妈站在辅导室的门口。
老妈穿著笔挺的白衬衫,看起来格外地容光煥发。过去我只在家裡看过邋裡邋遢的老妈,今天她的打扮让我感到格外地新鲜。
我们坐在辅导室门前的长椅,等著跟老师展开会谈。除了老妈之外,现场还有班上其他同学的监护人。跟他们比较起来,还是老妈的外型最为抢眼,看起来格外地体面。人果然还是要衣装的啊,我不禁有感而发。
中学时期的我曾经创下连续十天的上午都不去上课的记錄。即使是崇尚自由的学校当局,也无法容忍我的行径,导师更是立刻拨电话给老妈。电话中导师表示想就我的行为跟老妈谈一谈,老妈卻以「我跟老师之间沒什麼好谈的」为由,当场让老师无话可說。
之后老师将矛头转向合人,从此每天让我準时上学,就变成了合人的责任。合人是个老实人,为了老师交代下来的叮嘱,还真的每天都押著我一起上学。
「看不出来老妈也满人模人樣的嘛。」
「当然啰,佛要金装、人要衣装嘛。」
老妈露出得意的微笑,真不明白她在得意什麼。
「这算是一种恭维吗?」
「好久沒扮演母亲的角色,当然得打扮一番才行。希望会谈早点结束,到时妈妈再带妳去好好地享受一番。」
老妈說完之后,伸手摸摸我的头。
其实我跟老妈並沒有血缘关系。
我出生之后沒多久,亲生母亲就过世了,据說是因为產后调理不良的关系。等到我三歲之后,老爸才跟现在的老妈结婚。
也就是說在我有记忆之后,老妈就已经常常出入家中,因此我总以为她就是我的「妈妈」。等到两人打算正式结婚,老爸告诉我事情的真相,我当然是听得一头雾水。最后老爸无计可施,只好指著老妈表示「她是妳的第二个母亲」,我才慢慢接受了这个事实。
事实上我花了好长的一段时间,才将心目中的「母亲」替換成现在的「老妈」。记得我还曾经问过合人「你的妈妈是第几个妈妈」,让合人不知道该怎麼回答才好。而且合人还直接将我的问题转述给枫姊,在合人家中掀起了轩然大波。老实說我对合人有点不好意思,老爸也真是的,怎麼会跟三歲小孩說这种事呢?等到我懂事之后再告诉我也不迟嘛!不过每次跟老爸提起这件事,老爸总会回答「坦白是一种美德」。看来老爸的辞典裡面,大概找不到「善意的谎言」这几个字吧。
班上的女同学跟她的母亲从辅导室裡面走了出来。几秒钟之后,老师点到我的名字,於是我跟老妈一起走进辅导室。
假发导师对老妈报以世故的微笑。
老妈也礼貌性的客套寒暄,视線卻集中在导师的头顶。
我立刻察觉老妈心中的想法。
果然是有其女必有其母,我心想。
虽然我们之间並沒有血缘关系。
在导师的示意之下,老妈坐了下来。
可是才刚坐稳,老妈就掏出一根香煙,点火、吸、吐,辅导室立刻煙雾弥漫。
不会吧。
假发导师瞪大了眼睛。
「不好意思……」
「沒关系,我自备煙灰缸。」
「我不是指这个,可以请您不要吸菸吗?」
「抱歉,这裡禁煙吗?我沒看到禁煙的标示,还以为可以吸菸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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