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植物园的巢穴

_7 梨木香步(日)
如今回想,不禁怀疑父亲究竟有着什么样的意识形态?明明尊崇西方文化,却又把我送去跟随儒者学习忠孝之道。说到他的彻底劲儿,几乎每晚小酌时的下酒菜就是听我大声诵读四书五经。拜此所赐,至今我还能在五分钟内背诵出《大学》、《中庸》等。
当我长大后说要研究植物时,父亲原本面有难色,后来听到我说出该位儒者的勉励之言:「培植草木,以观元气机缄之妙,何事非学问乎。」才态度丕变。还莫名其妙说什么和学西用,就我观察,他恐怕连君子和绅士的差别都搞不清楚。就连学习西方单字,也只是换掉自己的日式单字吧。若要培育气候风土不同的植物,光是移植无法使其健全成长。非移植不可的话,就得先从治水开始构思清楚。
父亲有时从受聘的学校回家时,我和母亲必须跑到玄关前恭敬行礼迎接。我一直以为那是理所当然的,所以当我开始上班后,有一次千代因为在忙厨房的事无法出来迎接,我觉得不受重视而大发雷霆。
如今回想觉得愚蠢之至,自己实在太小心眼了,应该说是生活态度染上了「怪癖」。说什么别人不尊重自己、大动肝火,本来就是不对的,不受尊重的人首先就该自我反省才对。基本上,怪罪对方对自己不够礼貌、有失下对上的礼节等等,就足以构成自己不受人尊重的理由,这才是做人的道理,不是吗?小乖就像在陌生土地生根发芽的植物般成长,参与他成长过程的同时,我也深切地感受到自己的各种「怪癖」有多愚蠢。
同时也不禁要问:我是否曾设身处地想过千代的心情,或是女人的心情?
当时的我,「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的观念根深柢固,认为他们「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太过亲近就容易恃宠而骄、忘记分寸,稍微一受忽略就开始生气甚至心生怨恨。
我之所以深深同情那样的女人,是因为我当时觉得那仿佛是卑鄙、怯懦、令人轻蔑,近乎小人之道;至于女人的心情如何,根本不在考量之内,更遑论去考虑理解与否。我甚至觉得那违反为人之道。反过来思考为人之道,就我而言是大人之道、君子之道。可是我从来没有拿它当目标,甚至也从未意识过。而且我在不知不觉间,如同新生儿不识空气为何却呼吸空气生存,就像那样存活度日。
——那该不会是刚才那位老太太要找的鲤鱼吧?
顺着小乖所说的方向看过去,果然看见有条鲤鱼走在路上。尾鳍朝下,胸鳍左右灵活地移动着前进。因为下着雨,又是在水底国度,所以说它在游泳也不为过。只是鲤鱼像有所顾忌的人似的,头朝上走路。小乖冲上去想要捕捉鲤鱼。大概是被发觉了,鲤鱼惊慌地从桥上跳进河里,立刻不见身影。
——人家正打算捉住它的!
小乖的语气显得很遗憾。
——那是因为你的方法错误。一开始你不能露出在追捕它的样子,必须慎重行事。做什么事都一样,得要有耐心。有道是「性急是自取灭亡的切腹刀」(注99)。
我忍不住摆出前辈姿态自以为是地说教,虽然早已明白小乖不会乖乖受教。
这时老太婆又出现了,看来她为追鲤鱼已经跑了一大圈:
——我以为鲤鱼跑来这里了。
小乖用抱歉的口吻说:
——它来过了,可是当我想抓它时,它就自己跳进河里了。
老太婆显得很失望的样子。
——那也没办法呀。
我推测这个老太婆就是当初连同房屋一起被接收的下女,因为实在很想确认这推测是否正确,便开口问:
——刚才您提到了切腹的规矩,为什么您会知道那些事呢?
老太婆一时之间面无表情,然后才回答:
——我家主人是为了宣示自己的清白才切腹的,我家主人的忠义明明举世无双,偏偏受到贵人的怀疑。
说完从腰带间掏出怀纸按着眼角。
——他是因为被怀疑,气不过,才切腹的吧?
小乖一脸正经地反问。我很清楚小乖并非有意装傻或是存心戏弄对方,但老太婆一听立刻变脸:
——你这个说话不经大脑的冒失鬼在胡说些什么!被贵人怀疑的屈辱对我家主人来说是无法忍受的!完全是为了忠义。而且我们决心同归于尽,也都是为了尽忠义。
小乖又想了一下后说:
——所以说你们都缺乏耐性,太过性急了吧?有道是「性急是自取灭亡的切腹刀」。
听到小乖这番话,让我当场忍不住放声大笑。小乖没有讽刺对方的意思,他只是把刚才捕捉鲤鱼失败时我告诫他要保持耐性的说教之词拿来现学现卖。好久没有如此畅快大笑,好像附在身上的妖魔鬼怪都消失了那样。
回过神时,老太婆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头戴纸制乌纱官帽的鲤鱼走在眼前。
——你要去哪里?
一听到小乖的问话,鲤鱼扁平的身体猛然转了过来,口中似乎念念有辞,但声音听起来像是口吐气泡,听不清楚说些什么。只是从刚才起我就觉得鲤鱼的脸长得很像某个人。鲤鱼口中冒出的气泡发出类似咳嗽的声音。我想起来了,就是我前去学习汉文经典的那位老儒者。
——他说要去沼泽。
小乖居中翻译,
——沼泽不就是佐田豊彦要去的地方吗?
——不,应该不是吧。
那是别的地方。要去的是千代所在的地方。
脑海中某处茫然想起《论语》中有「子不语怪力乱神」的句子。目送着头戴乌纱官帽的鲤鱼渐行渐远的背影,我很清楚地感受到《论语》和儒学的教诲也一一从我身上浮现,然后游离而去。如今回想,其实本来就觉得有些突兀,只是当时连这一点都不知道。
再会了。肯定那些,也都和形成今日之我的东西有所关连。
「沿着河边走」成了目前唯一的行动方针。不论是房屋街景的配置、道路状况等,如果仰赖记忆,只会受到愚弄。
唯一能确定的是:目己正在朝下前往某处。从太古时期,频繁的火山运动喷出灰烬和熔岩,土地形状还未定的时期起,人类汲汲营生的痕迹就被灰尘砂石掩埋而保存下来。一如忙着从事遗迹挖掘工作的考古学家,我只要继续往地层深处走下去,应该就能到达某个目的地吧?
汲汲营生的遗迹。
然而,迷失在此情此境的我,必须考虑清楚的是—在古老的地层中未必留存有符合该年代的遗迹,有别于考古学者的考察,简直是支离破碎。我连大姨婆的家和现在的租处都无法区别,而且还必须遭受莫名其妙的叱责。接二连三异想天开的事态发展,就像在嘲笑我的「一般常识」和「科学性思考」,而我居然也就习以为常了。
我和小乖两人脚步蹒跚地走着,不得已又得绕开河边,走进雨后的小镇里,看见眼前出现写着「缝制衣物」的招牌。我知道这栋房子,是远亲开的裁缝铺。以现代话来说,等于是西服店。这里有个独生子名叫阿信,年纪大我一轮。以前我常来这里玩。我不禁停下脚步,暂时缅怀昔日情景。
穿过房子旁边的小门走进庭院,照理说,地面上应该覆盖着龙须草和零星错落的富贵草(注100),墙边则种有低矮的马醉木(注101),小路贯穿其间,沿着沿廊蜿蜒延伸,绕到后面的尽头刚好是厕所,沿廊的尽头即是厕所门,种有一棵茂密的南天竹,前面摆着一只洗手盆。
不知道我现在走进去是否会再度看到这些记忆中的点滴?还是又会出现难以想像的光景呢?看到我停住不动,小乖诧异地问:
——怎么了吗?
——我以前来过这栋房子玩耍。这家的孩子名叫阿信,对我就像哥哥一样好。
小乖听了露出兴味盎然的神情看着那栋房子说:
——不知道还在不在呢?
——不可能还在吧。
听说阿信年轻时为了求学而进城,却沉溺于当时学生之间的流行,迷上娘义太夫(注102),为捧当红歌女的场,跟着对方上演的剧场一间接一间跑,散尽钱财,最后欠了一屁股债被带回故乡。为了找工作到处奔波,但因为始终没有着落,他父母还曾经来我家商量过。阿信哥一向对我很好。每次去找他时,他都会把学生时期搜集的画片拿给我看:有演员、艺妓的肖像画,还有可以把平面图画剪下组合起来的立体组合画。其中也有些色情图片。阿信哥恳切殷勤地教我一些父母绝对不会告诉我的事。可能是有所察觉吧,帮佣的千代每次听到我要去找阿信哥,都露出不悦的神色。
如今回想,不禁令人莞尔。
——进去看看吧!
小乖率先钻进小门里,我也连忙跟在后面。
一走进去,是跟以前一样的庭院。冬日阳光照在小路的泥土上——为什么我会认为是冬日的阳光呢?因为阳光柔柔的就像是冬日才有。想到这里,我抬头望着天空,当然看不到类似圆圆太阳的东西。虽然看不见,我却看到闯入这个世界后头一次目睹类似阳光的投射景象。
小乖走在沿着沿廊呈L型弯曲的小路上,突然发出「啊」一声惊呼,尾随其后的我差点也要发出同样的惊呼,同时又失望地心想「又来了」。
眼前出现的是我家门前的河川,我们就在横跨河川的小桥前面。
——结果又回到了这里吗?
——可是颜色不一样。
小乖望着河川低喃,我也顺着往下眺望,河水的确呈红褐色,感觉好像富含铁质。我从没见过这种颜色的河水,不过很像是在爱尔兰一带会出现的颜色。
——可能是上游土壤富含氧化铁的山壁或堤防坍塌的关系吧,也或许是从腐植质溶出的丹宁酸。
——那是什么东西?
刚才那些柔柔的光线照射在糙叶树的板根之间,没想到不知不觉间板根居然长得这么大了,大到像热带的树木。
——看来糙叶树变得极其巨大了。可是阳光照射的一带,就只有树洞而已。搞不好我以前藏的东西还在里面。
——我们去看看!
小乖高兴地说。我原想要出声制止,还是打消了念头。
千代过世之后,我没有去过那里,当然也是因为那里只有小孩子的身躯才进得去。不过以现在的小乖以及现在的我的身体——虽然比刚变成小孩子的身躯时成长了一些——来说,或许还勉强进得去吧。穿过小桥尽头的房屋大门,就像是切开一条通路似地,往房屋和前院延伸过去。大门两侧的堤防部分固然面对着河川,但房屋外墙盖得相当高。从河底砌起三尺高的石墙,接着上头是微微倾斜的堤防。尽管早春时节斜坡上会冒出笔头菜(注103),可惜无法采摘。糙叶树就长在堤防和石墙的交接处。
——过桥之后就能踏上河对岸,这时脚底会接触到石墙的边缘,顺着石墙边缘就像踩钢索一样,慢慢走向糙叶树的根部。途中要是快跌倒的话,一定要将身体重心倒向和河川相反方向的堤防,你做得到吗?
小乖点点头,忠实地按照我所说的行动,好不容易走到了糙叶树的根部。
——嗯,做得好!
我也跟在后面照做,可是才走了两三步,就立刻倒在坡度极陡的堤防上。我太大意了,这才开始慎重小心,好不容易走到小乖身旁。我有样学样跟着小乖一样一手抓住糙叶树,好让自己站稳。糙叶树还小的时候,是无法像这样支撑住成人身体的。
脚下好像触碰到什么,我弯腰捡拾了起来。因为看不清楚,就先握在手上继续前进。
板根之间的树洞,居然明亮得不可思议,也宽广幽深得吓人。入口处大到几乎可以藏人,里面更像是洞穴,大到可以让人轻易站着往前走。光线射进内部深处,前方有个手掌大小的混沌光点。我似乎有些印象。
——好像有什么东西。
小乖眺望着内部深处说。
——那是个陶罐,是金山寺屋卖糖用的陶罐。我朋友给了我一个空罐,我用油纸封住了罐口。
——那是佐田豊彦做的吗?
小乖的语气带有些许尊敬的味道。
——没错。这方法是阿信哥教我的,这里是我的藏宝处。你是第二个知道的人。
小乖没有问谁是第一个。不过我在心中低喃:第一个人是千代。然后我决定利用这光线确认一下刚刚在糙叶树洞口踩到的东西是什么。是女用草履,而且是千代的。没错,那时千代要告假回老家时,母亲给了她这双草履要她穿回家。
滂沱大雨倾盆而下。
那天傍晚千代应该要从老家回来了,因为还看不到她的身影,我走到桥上等候。来自上游的水流越来越湍急,水位也突然暴涨,狰狞的漩涡简直快要卷走糙叶树的板根。我紧盯着水流看,一想到自己的宝物可能有危险,立刻丢下蛇目伞,打算到糙叶树树根取回宝物。
就在那时千代回来了,她问我:「出来干什么?」我解释:「这场大雨会冲走宝物,我要去拿回来。」千代听了脸色一变阻止:「不要去。」我不肯听,吵着就是要去。千代知道我的「宝物」藏在哪里,于是她安抚我说:「那我去拿回来吧,请小少爷在这里等着。」尽管我的理性质疑:长得那么大的千代怎么可能拿得到,但因为山上出生长大的千代常会发挥惊人力量帮助我,所以也就半信半疑想:说不定她办得到。于是没有加以阻止。
然而千代的神通力这次却没有发生作用。雨太大,淋湿了堤防上的草,也淋湿了石墙的石头。千代就在我的眼前失足滑进了湍急的浊流。
我看见千代伸出水面的手,白晰的手。我看见她的头发,黑色头发。我看见她被浊流吞没不见了。
这一切我都忘记了吗?不,怎么可能忘记。可是这一切全都从我的脑海中消失了。
——佐田豊彦。
听到小乖的叫声,我才回过神来,同时发现自己正在流泪。一旦意识到这点,泪水就像溃堤般几乎看不见前方。不知为何那时我没有哭。如今回忆起当年情景仿佛重现在眼前时,瞬间泪如雨下无法停止。变成死尸的千代赤着脚。假如当时没有穿上那双草履,以千代的能力来说,或许能躲过劫难。那个时候她如果脱下草履就好了,或许就不会失足滑倒。
我吸着鼻涕,正准备打嗝时,突然感觉嘴里出现某种异物,张开嘴巴吐在手上一看。
牙齿,是乳牙。这么说来,牙医太太曾经说过,我的嘴巴里面还有尚未脱落的乳牙,看来是那颗乳牙脱落了吧?
——那是什么?
小乖从旁仔细盯着牙齿看。
——牙齿,小孩子的。叫做乳牙。
——什么是牙齿?
我叫他张开嘴巴。当小乖张开嘴巴时,我才知道他没有牙齿。于是我不知道该如何说明是好。
——真是不好意思。看来你没有牙齿。
——佐田豊彦为什么有牙齿?
小乖一脸严肃地问。
——好将硬的东西晈碎成方便消化器官消化的形状,这就是牙齿的功能。
我说明的同时,不禁十分同情小乖。小乖没有长牙齿的必要,他没有在今生生活过的经验。我默默地将乳牙放在小乖的手中,小乖仔细地观察乳牙说:
——这东西又硬又漂亮。
没错,我小时候也是那么想,所以才会将脱落的乳牙当成宝物。
——罐子里面的也都是像这样小颗的牙齿,如果你想要就都给你吧。
小乖听了,眼睛发出闪亮的光辉。
——真的吗?佐田豊彦,真的吗?
他一定很想跟我说谢谢吧,可是我还没有教他「谢谢」这句话。所以,要是他知道,肯定会那么说。然而我却无意教他那句话,一方面也是因为觉得自己所做的,还不到让人言谢的程度,没错,我根本没理由让小乖向我道谢。
小乖弯身进入了树洞之中。突然间,为了帮我取「宝物」而失足滑倒的千代掠过我的脑海,我不忍让小乖一个人行动,赶紧跟在他身后走进洞穴里。
不知道从何时起,树洞里面居然变得如此深长,简直像是坑道。
小乖蹲下身体拿出那个常滑烧(注104)的陶罐,撕去封口的油纸,将罐身倾斜,将里面的东西倒在手上。那些乳牙看来不像历经长年岁月,反而像小型象牙手工艺品一样。小乖用欣赏贵重宝石的眼光看着手中的乳牙。我甚至担心他会不会直接就拿起来塞进嘴里呢。
——埋起来的话,会不会重新长出来呢?
小乖冷不防冒出一句。我直言不讳地回答:
——埋在牙龈里?就像种子一样吗?应该不可能吧。
——是吗。
小乖将我刚才给他的那颗乳牙也一起放进手中,结果那些乳牙看起来与其说是宝石,倒像是种子。小乖像处理重要物品似地,小心翼翼将它们放回陶罐里,仿佛透过那样的行为在思考些什么,最后他站了起来。我心想:小乖比起我起初见到他时又长大了许多。不料他竟开口说:
——佐田豊彦接下来得一个人去了。
然后神情落寞地低下头。因为事出突然,我惊讶地反问:
——你说「一个人」是什么意思?
小乖说:
——我有地方要去。
——你要去哪里?
小乖看着树洞里的小路前方。树洞里面原本应该一片漆黑,现在却被这个世界不可思议的光线照亮。树洞里的墙壁,前半部是木质,后半部则变成了红土,红土随处渗出水分,而且前方岔出两条路。
——佐田豊彦要走右边的路。
——为什么?
难为情的是我不但害怕无比,还激动地大声反问:内心深处却又深觉早已知晓这种时刻早晚都会到来。
——本来就是那样的呀。
小乖露出困惑的表情,我无法接受他的答案。
——你一开始就知道吗?知道只要进入树洞就能找到路?
小乖的神情显得更加困惑。
——我不知道。
——那你为什么现在又会知道呢?是不是有人告诉你的?是狐仙吗?
小乖摇摇头说:
——我没有受到狐仙的关照。
我暂时闭上眼睛:心想小乖是什么时候学会这种说话方式的?
——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重复质问,同时心里很清楚自己是为了不想跟小乖分开而故意找碴;不对,应该说我是担心小乖今后该怎么办。
——不管怎样都好,总之我的这里告诉我:必须走了。
小乖的双手在肚子上画圆似地摩挲,一直不停摩挲。看到他那样子,我终于决定认清:这应该是没有办法了。
小乖似乎看出了我心意的转变,再度低下头。
——关于名字……
我当然还记得,也一直都在思考这件事,以及关于它的可能性。
——你的名字是佐田道彦。
当我这么说时,小乖脸上出现了我从未在他面庞看到过的喜悦光辉。
——佐田道彦。
他高兴地红着脸低喃,然后又一再轻声重复:
——佐田道彦,佐田道彦……
他已然是个少年的样子了。望着他的身影,我告诉自己:是的,如今已经非得放开他不可了。
——这一路走来,很感谢你,道彦。
我居然百感交集地道了谢,这对我来说十分难得。道彦也立刻学会了这种道谢的说法,很有他的风格。而且这聪明的孩子,似乎还意会到了更多的事。
——感谢您给我这个名字,爸爸。
我不禁凝视着道彦,感到有东西涌上胸口。
我想,道彦是要用这句话当作告别。他紧抱着我的乳牙陶罐,蹦蹦跳跳地消失在另一条路上。我终于没有机会教他如何说「再见」,他已经不会再回头了。
#插图
妻子千代怀孕了,胎儿只活了四个月,还来不及见到天日便离世了。当我知道这件事时,还翻过图鉴确认四个月大的胎儿长成什么样子,觉得简直跟青蛙没两样。之后我完全忘记有那么回事,我以为我忘记了。胎儿好像是个男孩。
道彦。
这一路上都是因为有你,我才能够忍受过来。
道彦走了。
我当场跌坐在地上,分别之痛太过难熬,明知只是单纯的冲动,瞬间脑海中还是闪过一个念头:想要就这样追上道彦跟他一起走。有人形容「切肤之痛」,似乎直到今天我才能感同身受。就算是父母过世,恐怕还不至于伤心若甚。
我想去找千代。
说到如今能与我分享心情的人,而且是我真心想倾诉的对象,就只有妻子千代,别无他人了。我必须找到千代,跟她说我们的孩子是那么乖巧、勇敢、善解人意,又很聪慧。我必须找到千代才行,即便她已化成鬼魅之姿也无所谓。
我站起身来,准备跨出脚步。可是我实在无法踏上跟道彦所走的那条不同的路。那是个分歧点。离开这里之后,只会跟道彦越离越远。我用力紧捏自己跌坐之处的地面,木质粉碎成细屑状,仿佛立刻就要化归尘土。从道彦离去的方向,已听不见任何声响传来。
突然感觉身边好像有人,会是道彦吗?我吃惊地往旁边看去,只见坐着一个跟我相同年纪的男人。从他额头到鼻梁的线条、眉形、下巴到脖子的线条,这个人不就是我的父亲吗?他怎么会在这里?我不禁直盯着他瞧,发现他脚上竟穿着一双威灵顿靴。啊!原来如此,他不是我父亲,而是我。我的本尊就坐在那里,或者应该说是原来的我吧?事到如今我已见怪不怪,再加上道彦离去后,我连惊讶的气力都不剩了,然而看到自己出现还是着实受到惊吓。这该不会就是所谓的分身(注105)吧?
不过那个男人似乎不想跟我四目相对,就算对上了,恐怕也很吓人吧?搞不好这就是道彦所说的「狐仙的化身」呢?
——请问是狐仙吗?
我朝身旁的男人开口问,由于说话的口吻很像道彦,还以为自己被附身了,说完时嘴角稍微扭曲了一下。
那男人好像点了点头。如此一来,这个男人和没有变身千代成功的狐仙应该是同样的东西。我真是聪明。
——那双橡胶靴是在哪里得到的?那是我的靴子,请还给我。
对方对我的要求毫无反应,我却发现他的轮廓逐渐变成半透明。我心想:难道连那双威灵顿靴都是幻象吗?如果是,就没办法了。此时我听到:
——当为家之治水……
这似乎是那个福助的说话声,这就表示他也是狐仙吗?当为家之治水……当为家之治水。
原来是这么回事吗?
家之治水。
原来是要我为从前那幢榻榻米沾满血迹的房子,那个纸门一打开就有河水漫进来的房子,彻底进行治水工作吗?
我愣住,陷入沉思。的确,那是我身为长男该尽的义务,可是问题太大,不是我能处理的。
茫然呆立了半晌,我想开了。
那个「治水」,是无论如何真有必要的「治水」吗?不管在哪个时代,人们的住家都并非建立在稳固不动的地盘上,碰到地震就会崩塌;就算没崩塌,也已遭受破坏,更别说生活在其间的人,也是一样。没有东西是不变的。人总是好不容易才能勉强维持住人的外貌,稍微一有动摇,异样的真实姿态就会冒出来。会变成母鸡头或狗,甚至变成小孩的身躯都有可能,人活在世就是这么回事,哪还有闲工夫理会家之治水?我现在必须去找千代才行。
——不行,我有要务待办。那不是我现在该做的事。
我断然拒绝后,分身的狐仙便化成一阵烟消失了,大概是看清了我的器量吧。莫名其妙被委以重大难题,我哪吃得消。对一个平凡人类来说,毕竟有些事情力有未逮。好不容易下定决心后,我站了起来。只觉身体好沉重,但我还是得跨步走出去才行。
前面的路越来越细,一时之间暗了下来,但小路渐渐转成上坡,前方也有光线照进来,看来应该是条出路。如此一来,脚步自然加快,只是对道彦的思念压迫着我,让我无法加快速度。我做了个深呼吸,并决定:我必须承担着痛苦走出去才行。就算沉重,也是没办法的。
坡道的斜度越来越陡,到后来与其说是坡道,更像是攀着洞穴往上爬的感觉。最后我是用双手双脚抵住左右两边的树壁,好不容易才爬出洞口。一出洞口,瞬间双耳感到压力,不由自主举起双手按住,接着脚下开始滑动,还以为自己是在水仙原上面,没想到已顺着斜坡往下滑到了水池边。刚刚我人还在水底,身处于被分不清是奇妙液体还是气体的东西所包围的世界,证据就是黏在我身上的这些黏液吧。话又说回来,原来所谓的空气竟是如此清新宜人吗?我不禁用鼻子尽情吸进空气。
——喂。
听见后面有人叫唤,回头一看是鲶鱼住持。
——水在流动。
我还没来得及打招呼,他已经说出这句话并望着水面。我也跟着将脸转回原来的方向,看到池水的确缓缓流动着,而且几乎只发生在水中央,越靠近岸边就越看不出水的流动,所以岸边才会开出有美丽褐色穗的宽叶香蒲(注106)和茂密成长的高大芦苇。
看来不知不觉间,水生植物园已建立起自律性。我的「隐江」呈现出近乎理想的样貌。
——这一切都要感谢你的帮忙。
我想起还是小孩身躯时,这名鲶鱼住持曾帮忙清除水路杂草,赶紧言谢。
——没什么啦。倒是你已经长大了。
鲶鱼住持说完,眼睛眯得更细了。听他这么一说,我才发觉自己已经长大许多,不对,是已经恢复原状了。
——怎么样?是否感慨万千呢?
经鲸鱼一问,我先是不经思索回答:「不,还好。」然后才坦率地补充说明:
——的确是令人玩味的深刻体验。
这种补充说明的举动,应该可说是我以前从没有过的变化吧!
——不好意思,我还有要务待办。
说完后自己也着实吓了一跳。要务待办——没错,是有要务待办,我急着非尽早找到千代不可。看来还来不及意识到,说出的话已透露自己的真心。问题是我要去哪里找千代呢?明星餐厅吗?可在那里的不是御园尾千代女士吗?
尽管心中生异,身体还是自动爬上山丘,走出正门,来到长满犬雁足的草原附近时,微微听见拨开草木的沙沙声,只见牙科诊所的牙医「太太」从旁边走了出来。举起一只手,一副「这下可让我逮到你了」的样子说:
——不是有预约吗?假牙已经做好了。
啊,说的也是。我不禁回应:
——我现在就过去吧。那颗乳牙已经脱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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