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乖说完后,再度大声朝着屋里呼唤「佐田先生」。
这时,仿佛回应他的呼喊似地,空中涌现出一团黑黑的,类似乌烟瘴气的东西。由于是从视野的角落开始涌现,我还以为是自己的眼睛出了什么问题,正当皱起眉头仔细要看时,那东西已开始慢慢成形,好像一只坐着的猫,又像是圆滚滚的火盆,同时还微微颤动发出呻吟,听来像是在念经。
——好像在说些什么。
小乖采出身子仔细观察。也就是说,因为小乖也看见这景象,所以应该不是我眼睛的错觉与幻听。这种出场方式在这个世界也算是新奇,或许这就是此一世界的常态之一也说不定。既然如此,我必须早点适应才行。
当我在如此加速进行私自的观念「转换」时,小乖也很镇定地面对那团黑色的扁球形物体。他正对着该物体的脸(如果那是该物体的「脸」)打招呼。
——您是佐田先生吗?
微微颤动的该物体停止了呻吟。我们在一旁吞着口水静观其变,只听见该物体发出:
——五……五……谷……
这类的字眼,接着又是:
——自……生……
我听得懂。虽然很花时间,但那物体还是说完整句的「五谷自生,耒耜以助之」。至于我为什么听得出来,那是小时候曾经跟着一位老儒者学习诵读的成果。该物体的发音跟那位老儒者十分酷似,这岂不是出自佐藤一斋(注91)《言志四录》中的句子吗?
——耒耜是指锄头。这句话的意思是说:五谷虽会自然成长,但还是要靠锄头帮助,才能长成五谷。
我有模有样地为小乖讲解起来,可惜他并不领情,低声反问:
——我问他是不是佐田先生,他为什么要这样回答我呢?这也就是说,他在自我介绍自己是那样的人吗?
我听了又是大为吃惊。小乖似乎已经从刚才的「谜语」,三级跳似地到可以操作抽象概念了。看到小乖的成长,我十分满意。
——你觉得呢?
小乖问我,我连忙提出自己的看法:
——说的也是。他应该是在解释:对于擅自产生的佐田家人,自己是来帮助他们的吧。
——是这样子吗?
小乖问该物体,该物体宛如回应般地往后退。
——好像是在叫我们上去吧。
我说完,小乖也点头表示同意。于是我小心翼翼地脱去鞋子。
这鞋子是如今还躺卧在床上的负伤军人所有,房东好意借给我应急。变成小孩子的身躯之后,因为鞋子太大穿起来不大好走路,但久了之后也就不再感觉有那么大了,直到此时才了解,那是因为身体在逐渐成长。
走进屋里后,发现这里虽然是我的家,却不是我记忆中的那个家。不过话又说回来,踩在脚底下的榻榻米,那种踩过微微下沉的塌陷感,完全跟我印象中的一致。虽然脚底以那种方式宣称没有问题,但环顾四周后,认为这里虽然是自己的家,却如同小乖所说「不是自己的家」。如果是我家,一走上来就是接见厅,隔着相连的两个等待室,旁边是收纳室,再过去是下人房。另一侧沿着沿廊有应接厅(注92),隔着一道内廊的对面应该是茶室,茶室再过去是帮佣阿姐的房间,然后是儿童房、我父母的房间,以及长者的房间。之所以会这样又大又讲究,是因为这房子原本是以前幕府家老的别墅,在维新的动乱时期被我们家族接收。我们家是这一带的村长,好几代前因为经营木棉生意发迹,虽然累积了相当的财富,但我父亲无意继承家业,因此将继承权让给弟弟,从此埋首研究西方音乐,并到女校教学。父亲的弟弟一家人搬出这幢房子,到镇上定居。尽管妻子千代和他们应该有过连系,但是现在几乎已互不往来。家里面应该还有年老的父母和下人们一家才对。
然而我一上来这间房子,首先就没看见接见厅,对面也变成了仓库的厚土门。照理说应该是纸门才对,我走向了土门,行进间每走一步,脚底似乎也跟着想起了「就是这榻榻米、就是这榻榻米」的触感记忆。是那种饱含湿气,房间整天都晒不到日光的榻榻米。我伸出手抚摸土门,厚实的土墙触感传达出坚固的门完全不为所动的气概。
——好像打不开。
听到我低喃,小乖也伸出手一试,然后说:
——难怪打不开,因为上锁了。
接着又转而对着那个黑色物体说话。黑色物体此时已拭去被烟灰弄脏的脸,露出五官,一副长得很像福助的脸。不禁让人错愕:搞什么嘛,明明就是福助。
小乖提出请求:
——可以拿钥匙出来吗?门打不开。
逐渐变回福助的黑色物体一再重复着:
——五……五……谷……
小乖皱起眉头抬头看着我。看到他的脸,让我想到:这家伙的眉毛也都长齐了。小乖试图以谜语来解读福助说的话:
——五谷,猜什么?
「五谷」吗?我也开始思索。可以联想到的是大气都比卖神,还是稻荷狐仙呢?既然土门打不开,会是天照大神(注93)吗?我再度伸手触摸土门,文风不动的感觉反而让我决定放弃。于是对小乖说:
——打不开的东西,没有理由硬要勉强打开。毕竟办不到就是办不到。
这时几乎已恢复成福助的黑色物体开始喃喃沉吟:
——已……死……之……物……
他花了很长的时间说出:
——已死之物为生而用,已去之物为来而用,已闭之物为开而用。何以不为?
我不禁开口回答:
——非不为,实不能也。
黑色福助只飞快说了一句:
——既然如此。
便消失无踪,同时门锁也应声「啪」地解开。我和小乖彼此对看,然后试图从两侧合力推开门。这一次土门动了,看见里面时,瞬间我怀疑自己是否看错:眼前是流经门口的河,我和小乖站在可以俯瞰河水的门前小桥上。这不是我们刚刚走来的路吗?也是和狐仙对答的地方。只不过现在下起了雨。下雨?这里不是水底国度吗?啊,我得抛弃掉追求合理解释的心态才行。
——我知道这里!
小乖惊讶地大叫。也怪不得他,谁叫我们还以为是在屋里,打开门一看却内外整个反了过来。
——嗯。
——可是我头一次看到水流动得这么厉害。
——那是因为下雨的关系。
对了,那个时候也下着雨。一想到这里,我茫然地讶异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用过去式的语气说话。
小乖抬起头看着雨水低喃:
——有水滴落下来,这是雨吗?
说的也是,我重新看着小乖心想—在这里他应该还未曾有过下雨的经验吧?看起来也不认识「雨」这个字的定义。虽然好像已经能和我对等说话,但前不久浮出水面的身体甚至都还未完全成形哩。真不知道在遇到我之前,这家伙的世界和生活如何?我记得他说过有个母亲。
——你母亲在哪里呢?
我装作若无其事地问,不料小乖却露出困惑的表情。
——你不是说自己有个母亲吗?
我又问。问完之后才心头一震,莫非这家伙不知道「母亲」的定义为何,就如同不认识「雨」这个字的意义?
小乖一脸百思不解的神情反问:
——母亲是什么意思?
果不其然,先前他是因为不懂在敷衍我吗?既然如此,我只好耐心解释:
——就是生下你的人。如果你不知道什么是母亲,那叫你小乖的人是谁呢?
小乖像是无话可答似地,沉默了一会儿才乖乖吐实说:
——狐仙的化身。
原来如此,搞不好小乖在这个世界所遇到的一切都是「狐仙的化身」。
周遭天色逐渐变暗,大概已是傍晚时分了吧。一向平稳的水流,如今充满奔腾袭人的气势。对了,那时的我撑着一把蛇目伞。突然问我听到雨水滴滴答答弹跳开来的声音。不知从何时起,身边的小乖撑起了蛇目伞。我发现小乖跟我当年的身高一样。
小乖将身体探出栏杆,注视着前方说:
——有东西过来了。
对了,那个时候我也是像这样睁大眼睛注意看。我将自己的宝物藏在糙叶树板根里的洞穴中。知道这件事的帮佣阿姐千代刚从老家回来,因为看到水位不断升高,担心宝物会被冲走,所以去帮我取回来。小少爷,你不用担心。黑暗中有东西流了过来,黑色身影载浮载沉地漂流过来。
——不要看!
我赶紧从后面伸出手遮住小乖的眼睛。
我知道了。
流过来的不是小黑。
流过来的并不是狗。
我抱起小乖,穿过土门,再次回到屋里。小乖一句话也没说,或许是看到了流过来的东西。我们俩坐在泥土地上,彼此都沉默不话。
我不出声在心中呢喃:卡利阿哈·贝拉。那是小时候大姨婆告诉我的爱尔兰治水神,她会降雨冲刷古老地盘,显露出以前的地层。突然间埋藏在我心中的古老记忆,也随着水流忽然出现,沐浴在意识的光芒中。
千代来自乡下、皮肤黝黑,「小黑」是父亲开玩笑而帮她取的外号,父亲曾经养过一只名叫小黑的狗。不过那是他小时候的事,我没有亲眼见过那只小黑,可是我却深深以为自己养过小黑。
那不是小黑,那是千代。
千代在那一个礼拜后,在距离村庄很远的湿地芦苇丛中被人发现。尸体火化前,我偷偷瞥见了千代毁坏的尸体。我以为自己看到了,可是不管我如何回想,就是没有后续的记忆。
之后从大人们的言谈中,我得知发现千代遗体的地点,便去寻找。望着淡绿色的山脉,我不停走着。我只觉得千代突然不见了。再怎么想,就算当时见到了那漂流的东西,我怎样也无法认为那就是千代。我的宝物是装着乳牙的罐子,那种东西能有什么价值呢?
我是怎么了?居然几乎已经完全忘记这件事。
究竟是从何时开始遗忘的呢?那些四分五裂支离破碎的记忆又各自跟别的东西连结,一如在不稳固的地盘上建起的房子,又像在动摇牙干中新生的牙一样,我的人生就这样在毫无支撑的情况下得过且过至今吗?
我感到身体十分沉重,沉重到无法张开眼睛。
身旁似乎有人的身体在动,茫然中认为是小乖站了起来。我好不容易撑起上身转了过去。
——我们是来找寻千代的吧?
小乖直视着我说:
——那就去找吧,应该就在这流水的前方。
我默默地点头。
千代应该会出现吧?
毕竟水流都这么湍急了。
雨继续下着。拿起立在泥土地一隅的蛇目伞走到屋外。我并不想往河边走,因为老实说我依然感到害怕,可是在小乖面前我不能那么说,只好撑起蛇目伞,跨出大门沿着河边走,担心路滑失足的同时,也叮咛小乖:
——小心走,天雨路滑容易跌跤。
小乖默默点头,然而我马上又察觉到:跌跤又何妨,反正他本来就是水中出生的,应该没什么危险。或许是注意力转移到小乖身上,反倒疏忽了自己的脚下,失足一滑后便双手趴在地上。
——小心走,天雨路滑容易跌跤。
小乖不是在讽刺我,语气显得很真诚,我不禁苦笑了出来。小乖就像是吸墨纸一样吸收了我所说过的话,然后变成自己的语言。
我跌倒的地方,是向下倾斜的小石阶,小时候也一直觉得这里危险。由于每一阶落差不大又磨损,每到夏天就会被杂草掩没看不清楚,所以很容易失足跌倒。我竟忘了这一点。对了,河边小路的尽头就在前方不远处。因为别人家的黑色围墙延伸到河边,于是暂时得先绕进镇上,印象中迂回前进到河边附近时会有一座桥,沿着河岸的小路应该会在那儿重新出现。
——我们在这里转弯,前面路会消失。
小乖默默地跟着我。
——得迂回绕路。
——迂回?
哦,看来还得救他「迂回」的意思。
——所谓迂回,就是往前行进有困难时,就避开走另一条路的意思。虽然看起来是在绕远路,但只要考虑到这是配合自己能力所做的选择,最后还是能到达目的地,反而可说是比较合理的行进方式。
然而周遭的样子跟我的记忆有些出入。那些房屋街景我有印象,而且还非常熟悉。就跟自己的血肉一样亲近。我想了一下:这里究竟是哪里?然后想到一个可怕的事实:那些房舍之中有一间是我母亲的娘家,也就是大姨婆住的那个家。同时又是我现在承租的住处。
一阵头晕目眩,让我当场蹲在地上,蛇目伞滚到附近。
我大概是想起了第一次造访承租处的情景吧?不,那时我非常自然地走进那房子,不知为何就是毫无印象。
大姨婆住的房子,正确说来是母亲娘家的别院。大姨婆离婚后回到娘家,将别院分租给学生,收房租赚取零花。听母亲说,那其实是曾祖父的主意。每次我去母亲的娘家就会跑进别院找大姨婆,依在做女红的大姨婆身畔,听她讲爱尔兰的神话故事。还有巨人英雄库胡林(注94)、女神布里姬特(注95)等众神云集的国度——爱尔兰。那里有面对庭院的沿廊,冬天大姨婆会坐在那里晒太阳,早晚则是坐在榻榻米客厅读书或是帮房客做饭。
她的生活其实跟现在的房东很类似,我到此时才猛然惊觉。
重叠交错的记忆来势汹汹向我压过来。如今,在已然惊觉的此刻,如果我走进了那房子,那儿又会是哪里呢?是现在的租住处,还是大姨婆的别院?
忽然间我注意到雨水没有打在我身上。向上一看,原来是小乖帮我撑起了蛇目伞。
——啊,真是不好意思。因为事情出乎意料,我有些头晕。
小乖什么都没问,只是用困惑的表情看着我。
——那间屋子是我很熟识的两个人家。
——哪一个人家呢?
——两个人家都是。
小乖的表情显得更加困惑,我心想:也难怪他会搞糊涂。
——你搞不懂是应该的,因为连我也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总之那间屋子是两个人家的,我只能说到这里。
——我懂了。
小乖点点头,我不禁怀疑问:
——你懂了什么呢?
小乖露出无邪的表情说:
——那个房子同属于两个人家,所以是他们双方的家。
他的理论结构还有些牵强,但是这「牵强」却让我像是获救般松了一口气。
——一开始就同属双方吗?也许是吧。我只是奇怪自己为什么没注意到。
——大概是因为怕麻烦,所以才会共同拥有一个家吧。
小乖说得理所当然。我觉得他的说法奇怪:
——谁呢?是谁怕麻烦呢?
小乖又露出困惑的表情。算了,他对语言还没有那么习惯,我决定不再追究下去。
——没关系,那不重要。倒是我该前去看看那个房子吗?
我是自言自语,并非征求小乖的意见。
——还是别勉强的好。
小乖劝阻我说。这个小乖真是令我惊讶不断,居然已经跨越了和我在心情上的对等关系,劝阻起我来了。偏偏听他这么一说,我也只能回应「是吗」。
——凡事不要太勉强。总之靠近一点再说。
我往前走。街景俨然是母亲娘家一带的风光,也跟我现在的住处很像。两者交错着,对我来说是非常亲近的存在。只是随着脚步前进,我发现那个既是大姨婆家又是现住处的房子玄关位在距离马路非常深的地方。从马路到玄阀处,是一道很陡的台阶,简直像梯子似的。玄关一带非常暗,几乎看不到,简直像是通往黑暗深处的台阶。必须从这里才能进去吗?看来必须要使用下梯子的方法才能走下这道阶梯吧。小乖大概是看到我屏气凝神战战兢兢的样子,劝说:
——太勉强了,不行不行。
——可是都已经来到这里了。
——要迂回才行。佐田豊彦,选择你能力所及的路走!
我凝视着小乖,顿时明白从此我再也不能小看这家伙的存在。
——那是要再回到河边的小路吗?
——那样比较好吧。
小乖点点头。
朝河边移动时,我茫然地心想:我们现在正一路走向河川下游,而且那毋庸置疑是蜿蜒曲折的下坡路,毕竟河川本来就是产生于这种地势的。然而当我不知不觉摸索着越走越往深处时,突然想到一点:仔细回想,目前为止走过的坡道、阶梯,都是往下的。甚至我还潜入过水底。
因为从掉进f植物园的巢穴时起,我就没有爬出去的记忆,简单来说,或许我仍处于坠落中也未可知。
难得我能想出这一点,尤其更难能可贵的是,接下来的瞬间,仿佛夜半闪电照亮了周边风景,我的头脑悟出以下的道理。
原来在这个地方,过去和现在是全都纠缠在一起的。
我不知道这个天马行空的想法是打哪来的,只是一做出这个假设,所有疑点便都迎刃而解。记忆像拍打的海水,一波又一波无脉络可循地涌现,让我分不清楚什么是什么,更别说一一细数当时的我的心情是置身哪里的哪一个场面。就好像马齿徒长如毫不间断的积雪,每一次记忆的涌现就是每一段时期的彩排。
为什么会这样?
尽管已深深体会理性思考绝不会在此处派上用场,但稍不留神还是会这么想。据说濒临死亡的人,会像走马灯般回顾来时路,我现在该不会就处于那个「瞬间」吧?人必须到死后才能得知之后的世界如何,这应该就是《论语》中所说「未知生,焉知死」的道理吧。但现在不是谈论那种大道理的时候,就算自己家族的子孙将投胎转世,或从此化为乌有,错失了眼前的机会,恐怕将再也见不到千代吧?
想到这一点,我便打定主意。没时间再继续逃避了,我停下脚步说:
——小乖,迂回到此为止,对不起。
然后转身离去。
小乖惊讶之余连忙随后赶上,我们又走回刚才的路。
一如许多的千代重叠在一起,房东也和大姨婆重叠,还有那些房子也是。照理说她们都是独立的人格才对,不对,她们真的各不相同吗?两者之间有很明确的差异吗?我试图回想大姨婆的脸,脑海中浮现的脸却越来越像房东。不对,肯定是因为突然发现到这点,两者才连结在一起的吧。看来我还是暂时放弃这种尝试会比较好。
原本是要回头的,却又不小心走过了头,再度来到我家门前的桥上。
——奇怪了,难道走过头了吗?
听到我的沉吟,小乖说:
——没有,而是佐田豊彦真的回来了。
对了,本来那栋房子会出现就不大合理,可是石阶呢?那道倾斜的小石阶呢?有了,果然还在,尽管是走回头路,石阶却依然往下。既然是走回头路,石阶不是应该往上吗?于是我又为自己的家突然出现而困惑。
——没办法了,那就再一次沿着河川走下去吧。
这时从远方传来「金——山——寺——」的呼叫声,那声音我似曾相识。小乖指着停在路边的手拉车问:
——那是什么?
一个中老年男子从车后走出来,又消失在马路的另一头。
——我见过那个男人。
我微微皱起眉头思索。
——啊,我想起来了。他是金山寺屋,经常唱着「金、山、寺,金、山、寺,金山寺屋来报到」的叫卖声经过我家门口。
他拉着箱型车到处走,车里头有许多大大小小的抽屉。抽屉里除了味噌外,还放有腌萝卜、甜煮红豆、红姜(注96)等各式小菜。我家绝对称不上金山寺屋的大客户,因为我母亲会指示家里的下女随时备好那些小菜。有一次和邻居小朋友们玩耍时,由于其中一人的家是金山寺屋的常客,所以看见金山寺屋将卖剩的花豆给了他。那个时候我的梦想是:一个不剩地打开金山寺屋手拉车上的所有抽屉好好检视一番。然而我既非客户又只是个小孩子,金山寺屋完全不把我看在眼里。我曾经停下来看着金山寺屋经过又离去,但金山寺屋从没有带走我。
此刻那辆手拉车就在眼前,抽屉也都一应俱在。
——小乖你想不想试着打开这些抽屉?
我说话的声调有些奇妙地高亢。
——为什么要?
小乖诧异地反问。
——金山寺屋在这些大大小小的抽屉里放满了所有的商品。你难道不想确认一下吗?
回答的同时,我内心也惊疑—目己这样岂不是跟歌德作品中出现的梅菲斯特(注97)一样吗?
——明明没必要,有什么非确认不可的?你必须确认的应该不是这种事吧?
小乖当场否决了我,让我十分惭愧。
——请问。
突然背后有人说话,我回头一看。原来是个上了年岁、梳着无髻日本头的女人,撑着蛇目伞从我家的方向走来,眼光正对着我。
——请问你们有没有看见鲤鱼过去呢?
我和小乖对望。
——你有看见吗?
——没有看见呀。
小乖摇摇头。我心想这老太婆是谁呢?同时问:
——你为什么要找鲤鱼呢?
——我本来是想骗它上砧板的,不料半途被它发觉了。
老太婆说话的样子显得有些愧疚。我不禁开口问:
——你是要把它烤来吃吗?
老太婆听了气愤说:
——烤鲤鱼是切腹事件后最后一餐里的菜肴,很不吉利的。鲤鱼就应该切片生吃或做成甘露煮(注98)才对。
尽管慑于她的气势,我还是问了:
——为什么是切腹呢?
老太婆说:
——说起鲤鱼,它们的镇定还真令人佩服。一旦要剖开肚子时,你可以拿两片鱼鳞贴在鲤鱼眼睛上,然后把它放在砧板上。接着用菜刀的刀刃在鱼肚上面画三下,它就会死心断念,再也不会乱动。
我仿佛切身感受到刀刃冰冷的触觉,不禁毛骨悚然。或许我的前世是鲤鱼也说不定。
——我还要到前面找找,如果你们看见了,麻烦请送到前面的屋子里。
老太婆说完,便走向金山寺屋消失的那一头。
对了,我想起来了。
听说祖先接收这房子时,还附带了一名下女。那是维新动乱、人心惶惶的时代,遭到莫须有怀疑的家主人提出切腹的请求,上面应允后,主人便在内间里切腹身亡,整个家族的人情绪也异样激动,几乎全都尾随其后自尽。因为房子里一片血海,所以我们换掉了所有的榻榻米等家具。只是,其中有一人没有死去,当她从不省人事中苏醒时,兀自茫然若失,大家担心她会再度寻死,拼命劝阻,最后是为了将主人所受的冤屈传达给后世,她才决定活下去。
当然我出生的时候,那名下女已不在人世。不过听说从以前起就和我们家交情甚笃的大姨婆还曾经跟那名下女比画过长刀。不知道刚刚那个老太婆,会不会就是那名下女呢?
小时候最早告诉我切腹传闻的并非大姨婆。忘了是听谁说的,总之我知道有那些事。即使在大白天,我也不敢一个人走进那个可能发生过切腹的房间,甚至还担心自己睡觉的房间可能死过人,吓得无法成眠;好不容易睡着,也肯定会做噩梦。医生判断我「精神遭受刺激而耗弱」,因此我暂时被寄放在大姨婆家住。大姨婆为了安抚被充满尸臭的噩梦缠身的我,才讲那些野蛮与浪漫交织的爱尔兰神话给我听,没想到起了不可思议的效用。在大姨婆「人世间的土地全部都是坟场」这句达观的话之下,我的心情也轻松许多。
据说刚开始要住进这房屋时,祖先也抱持过反对的态度,认为何必住进这么「不干净」的房子。但因为祖先与该家主人生前有交情,是基于悼念之情才答应接收的。听说搬家的时候还在庭院里盖了稻荷祠堂,祠堂的红色小鸟居就立在庭院角落。每天早上我躺在被窝中,都会听见父亲站在那里祈祷的击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