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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剑江湖

_7 梁羽生(现代)
  吕思美听得心旷神怡,心中充满蜜意柔情,眼前幻出了小金川的阳春美景,在野花遍地
的林子望,孟元超倚树吹萧,宋腾霄曼声低唱。
  眼前的幻景渐渐模糊,吕思美不知不觉的入梦了。
  一曲奏终,余音绕缀。孟元超心里却是充满悲苦之情。他的眼前也幻出了一幅图画,只
是这图画已经沾满了灰尘,颜色也有些黯淡了。
  八年前的临行前夕,就在这个园中,就在园中的茶藤架下,他最后一次给云紫萝吹萧,
吹的就是这支曲子。
  他记得自己曾对云紫萝说道:“我不是张生,你也不是莺莺。我一定还会归来,在这茶
藤架下,为你吹萧的。”
  如今他回来了,他守着自己的诺言,他并不是负心的张生,但云紫萝却像莺莺那样的另
嫁他人了。
  园已荒芜,茶藤架亦已倒塌,他也找不到云紫萝来听他吹萧了。
  但这怪得了云紫萝么?
  他又记得,在说了那番话之后,云紫萝幽幽的叹了口气,低声说道:“但愿如此。但愿
能够再听到你的萧声。”
  她给他吟了一首黄仲则的诗:“几回花下坐吹萧,银汉红墙人望遥。似此星辰非昨夜,
为谁风露立中宵?缠绵思尽抽残茧,宛转心伤剥芭蕉。三五年时三五月,可怜杯酒不曾
消。”
  她对他说道:“如果你迟不归来,我将不知有多少个无眠的晚上,要为你而风露立中宵
了。”
  情真意深,言犹在耳!他决不相信云紫萝会忘记了他!或者这只能怪造化弄人吧?
  吕思美睡着了,苍白的脸上晕着一抹轻红。想必她是在做着一个美梦吧?可惜我的美梦
已经破了!孟元超心道。
  悲从中来,不可断绝!小师妹已经熟睡,孟元超用不着再掩饰自己心底的悲伤了。
  从窗口望出去,但见水淡星稀,秋风萧瑟,秋草枯黄。孟元超忍不住拿起洞萧,把一腔
郁闷,藉着萧声发泄出来。
  “秋心如海夏如潮,但有秋魂不可招!”只因愁深似海,萧声也似乎充满了秋意了。
  “紫萝,紫萝,你在何方?你在何方?你听得见我的萧声吗?你听得见我的萧声吗?”
  孟元超的萧声其实是吹给云紫萝听的,他在盼望,盼望云紫萝听见他的萧声,会忍不住
偷偷回来出他一面。
  月光黯淡,月亮西沉,孟元超最后的这个希望世幻灭了!
  萧声飞出荒芜的园子,给秋风吹入幽林。幽林里云紫萝正在一步一回头。
  云紫萝是听见他的萧声了的。可是她又怎能回去呢?
  萧声如怨如募,如泣如诉,云紫萝听得痴了。以致她背后偷偷的跟着一个人,她也没有
发觉。
  她知道孟元超是在招唤她,她几乎忍不住就要回去了,可是她尽管一步一回头,脚步却
没有后转。
  “我不能回去,我不能回去!我一回去,势必不能自拔,元超和他师妹的美满姻缘,也
必将为我破坏。”云紫萝的心在卜卜的跳,自己警告自己。
  可是她的脚步在向前行,一颗心却回到了与孟元超相处的往日了。
  “几回花下坐吹萧,银汉红墙人望遥。”八年前她是一个坐在花下听孟元超吹萧的少
女,她的容颜必是像春花一样的娇艳,她的心情正是像春花一样的盛开。
  八年后的今天,她也还未老,但她的心情,已是像秋天一样萧瑟,她的容颜也像秋天一
样的憔悴了。
  充满秋意的萧声飘入幽林,传入她的耳朵,她的心中是益增伤感了。
  “我不能回去,我不能回去!我决不能再见元超”,云紫萝心想。
  可是天地虽大,如又何处是她容身之地?
  她自己的家她不能回去,杨牧的家她更不能回去。她去哪儿?她去哪儿?
  “我的后半生大约只能在江湖飘荡了。唉,华儿呀华儿,娘只是为了你才活得下去的
呀!”想起了她的儿子,她迈开大步,再不回头。
  此时天边的残月,已经坠下林梢了。
  她走了之后,有一个人发着嘿嘿的冷笑,从乱草丛中钻出来。
  这是一个云紫萝绝对料想不到的人。
  读者诸君,请你们先猜一猜,这人是谁?
  原来他就是云紫萝的丈夫,苏州的名武师杨牧。
  杨牧装作假死的时候,曾经对妻子说过,是为了要成全她和孟元超的。他这样做令得云
紫萝极是难堪,初时云紫萝本来是不同意的,她曾经在丈夫面前流下眼泪苦苦相劝,甚至她
要向丈夫发誓,从令以后,决意把孟元超忘掉,只爱丈夫。可是杨牧掩着她的口,不许她说
出誓言,因为他知道妻子的心并不属于他,即使发了誓也是没有用的。云紫萝拗不过丈夫,
她也不愿两个人的感情受损伤,最后才终于被迫同意,同意替她文夫隐藏这个秘密。
  她只知道丈夫不知是跑到什么隐僻的地方躲藏起来,怎想得到他是跟踪自己?
  但即使云紫萝发现了他,也不会认识他的,他戴了一张制作得十分精巧的人皮面具,这
是远在他结婚之前,一个朋友从苗区带回来送给他的。云紫萝根本就不知道她的丈夫藏有这
样一张面具。杨牧平常的装束也全都换过了。
  杨牧发出嘿嘿的冷笑,从乱草丛中钻出来,心里想道:“紫萝恐怕做梦也想不到我就在
她的后面。不过今晚的变化却也是太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了。”
  “从今以后,你只当世上没有杨牧这个人吧!”当晚的情景浮现眼前,他还清楚的记
得,在他说了这句话后,云紫萝伏在他的身上,泪下如雨。
  如今云紫萝的背影正在他的面前消失,他想起了当晚的情景,再看了看正在消失中的妻
子的背影,不觉发出嘿嘿的冷笑,在他心里自己嘲笑自己道:“我只道可以赢得她的芳心,
谁知竟是一败涂地!”
  原来他的真正用意并非是如他所说的那样,要成全云、孟二人,恰恰相反,他虽然扮作
情杨失败的角色,其实却是不甘于失败的。他之装作假死,退出情杨,不过是作为一种手
段,当如一场赌搏,希望在这场赌博之中,可以把失去的妻子的爱情,赢取回来!
  他知道云紫萝感情的弱点,他这样做了之后,云紫萝一定内疚于心,也一定十分感激他
的。感情的变化是微妙的,俗话说得好:将心换心,说不定经过了这场情变,云紫萝给他感
动,会真正的爱上了他。
  他的估计是这样的:在他失踪之后,他的妻子未必会跑去找孟元超,很可能是怀着内疚
的心情,守在家里,等他回来。
  这是一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做法。他当然也曾想过,他的估计未必都会实现,但最
少有一半可以成功的希望,正如赌博一般。
  如今“骰子”已经掷出来了,“赌博”的结果揭晓了。他的妻子不但马上去找孟元超,
而且从令晚的事情,他更知道了云紫萝是深深的爱着孟元超,远远在他的估计之上!
  可是他却不知道云紫萝是在走投无路的情形之下,经过无数次的内心交战,才跑去找孟
元超的。他估计其实也没有错,云紫萝的确是十分感激他,并且对他怀有内疚之情。
  如果云紫萝知道,她一向认为是正人君子的丈夫,尤其在这次事情之后,她大为佩服,
认为“伟大”,甚至想过要重新技回他的怀抱的大夫,竟是这样一个工于心计的人,她将如
何震惊呢?
  云紫萝的背影已经消失了,杨牧心中的波浪却还没有平静。
  “不错,她现在是离开孟元超了,她没有让孟元超认出是她,但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这还不是为孟元超吗?
  “她甘冒生命的危险,拔剑与点苍双煞相斗,打败了点苍双煞,却又不让孟元超知道。
她为了使孟元超得到美满的姻缘,不惜牺牲自己,这才是真正的深心相爱啊!”
  想至此处,杨牧不禁妒火中烧,再又想道:“即使将来宋元超和他的师妹成了婚,即使
将来紫萝重新归回我的怀抱,但她的心还是留在孟元超那边的,我得到她的人,得不到她的
心,又有何用?”
  突然一个念头从他心中升起:“要她死心,除非把孟元超杀了!”“对,只有这样,方
能泄我胸中恶气。杀了孟元超,纵然我还是得不到她的心,至少孟元超也是得不到她了。”
  可是怎样才能杀掉孟元超呢?他刚才伏在墙外,挖了一个洞偷看,孟元超恶斗点苍双煞
的情形,他是看得清清楚楚的。现在他闭上眼睛,好像还看到孟元超挥刀霍霍,矫若游龙的
身手。
  杨牧虽然妒心如焚,却还未失自知之明,他知道凭他这点本领,如果去杀了孟元超,只
怕非但杀不了孟元超,反而要给孟元超杀掉!
  工于心计的杨牧,想来想去,终于给他得到了一个主意,是借刀杀人之计,他有办法可
以帮忙点苍双煞杀掉孟元超。
  主意打定,他不再跟踪妻子,转了一个方向,却去追踪点苍双煞了。
  东方现出了鱼肚白,路上还未有行人,只有点苍双煞。
  点苍双煞从云家逃跑出来,估量已跑出二十里开外,感到有点疲劳,开始放慢脚步。
  段仇世受的只是略损皮肉的轻伤,算不了什么,他的师兄卜天雕可就惨了,卜天雕给吕
思美砍了一刀,又给云紫萝刺了一剑,吕思英那一刀几乎砍掉他的一条手臂,云紫萝那一剑
刺穿了他的“劳宫穴”,更是把毒掌废了。
  卜大雕的资质不及段仇世,他练的“黑砂掌”,足足用了十年功夫,如今断送在云紫萝
的剑下,若要重头再练,只怕十年也未必能够再练成功了。
  一路上卜天雕骂声不绝于口,骂孟元超,骂“小妖女”,更诅咒那个心狠手辣的“丑妖
妇”。当然他不会知道这个“丑妖妇”乃是艳名曾经倾动苏杭的绝色美人云紫萝!
  段仇世听他骂声不绝,似乎有点厌烦,忽地淡淡说道:“我倒是有点佩服孟元超呢!”
  卜天雕呆了一呆,叫道:“什么?昨晚你也是吃了他们的亏的,怎的却佩服起仇人来
了!”
  段仇世道:“其实孟元超并不是咱们的仇人,咱们的仇人是他的师父。”
  卜天雕怒道:“我的毒功断送,就是因他而起,你也给他的师妹斩了一刀,你还说他不
是咱们的仇人!”若非卜天雕一向敬畏这个师弟,他就要破口大骂了。
  段仇世点了点头,说道:“你也说得不错,经过了昨晚这一战,咱们当然也是和孟元超
结下了粱子的了。但我还是禁不住佩服他。”
  卜天雕道:“你佩服孟元超什么?”
  段仇世道:“我佩服他是一条硬汉子,还有他那一路刀法,我也很是佩服。说老实话,
单打独斗,我们都不是他的对手,昨晚得见吕寿昆衣钵真传的刀法,也算得是不虚此行
了。”
  卜天雕道:“如此说来,这个仇你是不想报了?”
  段仇世道:“这也不然,佩服和报仇是两件事。不过我倒想用另一个法子报仇。”
  卜天雕道:“什么法子?”
  段仇世道:“我还未曾想得出来,不过我是不想和他性命相斗了。我要把本领练得比他
高明,叫他甘拜下风。”
  卜天雕知道这个师弟比他更为任性行事,他所想的事非做到不可。卜天雕的武功本来不
及师弟,如今毒掌已废,更是必须倚靠他了。是以卜天雕虽然心中不忿,却也不敢发作。只
好说道:“我是不行的了,但愿你好歹也给咱们出这口气。”
  说话之间,忽然见有一个人匆匆向他们跑来。
  卜天雕抬头一看,只见来的是个衣衫褴楼的汉子,一件打满补钉的蓝布大褂,油腻腻的
发亮,远远就闻到一股臭殊,一张苍白的脸孔,简直没有半点血色,跑起路来,脚尖沾地,
轻飘飘的像一缕烟,倒是跑得很快。
  卜大雕暗暗嘀咕:“哪里钻出来的这个怪物,倒像个大庙不收,小庙不留的野鬼游
魂。”他正自满肚皮怒气无处发泄,心里讨厌,便即转过身指着那汉子骂道:“你这个三分
像人七分像鬼的东西,鬼鬼祟祟地跟在我们后面干吗?”
  那汉子淡淡说道:“卜先生,请你不要骂人,我看你现在也是狼狈得很,样子并不见得
怎样好看啊!”
  卜天雕大怒道:“好呀,你这个鬼东西居然敢讥笑我,你老子今晚虽然打输了架,要打
发你谅还可以!”他的毒功虽废,其他武功还在,大怒之下,用那伤得较轻的手,一掌就向
这个汉子打去。
  那汉子说道:“何必如此动怒,你焉知道我是对你没有好处的呢?”声音仍是冷冷冰冰
的,脸上毫无表情。
  只听得“蓬”的一声,卜天雕一掌打在那人身上,那人不过微微一晃,卜天雕却是不由
自己的连退三步。
  卜天雕哪里知道,这个“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的东西”却是蓟州的名武师杨牧。杨牧本是
个甚为注重仪容,平日衣着极其讲究的名武师,因他暗暗地跟踪妻子,虽然戴上了人皮面
具,也还恐防万一给云紫萝看破,故此扮成这个样子。
  他知道卜天雕的武功已经给云紫萝废掉,是以敢于受他一掌。内功的造诣,他本来就比
卜天雕稍胜一筹,卜天雕在恶战重伤之后,和他距离更远,这一掌当然丝毫不能伤害他了。
  段仇世毕竟比师兄有见识得多,当下连忙将卜天雕拉开,说道:“真人不露相,露相不
真人。阁下大约是不想给我们知道你是谁吧?好,那我也就不请问阁下的高姓大名了,只是
想请问阁下有何指教?”说话中透露他业已看出杨牧乃是戴了面具,并非以本来面目示人。
  杨牧点了点头,缓缓说道:“段先生不愧是爽快的人,那我也就爽诀的说了。实不相
瞒,你们昨晚之事,我都已知道,你们要不要向孟元超报仇?”
  卜天雕道:“要又怎样?你的武功虽然不错,未必打得过孟元超。哼,哼,要是我没受
伤,我看你至多不过和我打个平手罢了,你又焉能帮助我们报仇?”
  杨牧说道:“不错,我是打不过孟元超。但不能力敌,便当智取。只要你们依计行事,
我自有办法叫孟元超跪在你们面前,给你们磕头!”
  卜天雕半信半疑,呲牙笑道:“你当真有这能耐?好,你办得到孟元超给我们磕头,我
给你磕头。”杨牧淡淡说道:“那倒不必。”
  卜天雕道:“师弟,我知道你不想杀掉孟元超,若能令得他给咱们磕头,这个仇我也可
以当作是已经报了。”
  段仇世望了杨牧一眼,说道:“但我倒是很想知道,阁下为何这样热心,要为我们报
仇?”
  杨牧说道:“实不相瞒,我和孟元超也是结有梁子,并不仅仅是为了你们。”
  段仇世道:“哦,原来如此!”
  杨牧缓缓说道:“所以你们如果是同意的话,咱们倒不妨彼此合作,做一宗交易。”
  段仇世冷冷说道:“你算是找到了买主了。这是一宗见不得光的交易吧?”
  杨牧哈哈一笑,说道:“不错,现在天还未亮,这的确是见不得光的买卖。”
  卜天雕道:“有话快说,有屁快放,你的办法如何?”
  杨牧说道:“孟元超有个好朋友,名叫宋腾霄,这个人你们想必知道?”
  段仇世道:“他们在小金川的时候,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听说这人的武功不在孟
元超之下。”
  杨牧点了点头,说道:“我见过他的武功,比孟元超稍差一点,孟元超有个孩子。”
  话犹未了,卜天雕忽地骂起来道:“胡说八道,孟元超还未娶妻,哪里来的孩子?你这
不是存心来骗我们吗?”
  杨牧说道:“卜兄,你这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未成亲也可以有孩子的,这是孟元超
的私生子!”
  卜天雕是个浑人,搔搔头皮,想了半晌,明白过来,说道:“公的和母的住在起就会有
孩子,不一定要拜堂成亲?对,对,你是说得不错,但这又怎样?”
  杨牧说道:“这个孩子,如今正由宋腾霄将他带来苏州。他们走的是大路,你们很容易
就可以在路上找着他。”
  段仇世恍然大悟,说道:“哦,原来你是要在这孩子的身上做文章。”
  杨牧说道:“不错,咱们报仇的办法就是要着落在这孩子的身上。宋腾霄的武功虽也不
弱,但他要保护孩子,决计不是你们的对手。你们可以在他的手上把这孩子夺来。”
  卜天雕道:“我们要一个小孩子干吗?没的自讨麻烦!”
  杨牧哈哈笑道:“孟元超的孩子在你们手上,你们要他如何就是如何,他还敢不依。”
  卜天雕一拍脑袋,说道:“是呀,这样简单的道理,我怎样没有想起!”
  杨牧取出一块汉玉,继续说道:“孟元超从未见过这个孩子,你们说的他未必相信。但
他不认识这个孩子,这块玉他是一定认识的。”
  原来这块汉玉乃是孟元超临走那晚,留下来给云紫萝的。他是个稳重的人,临走之时也
曾想到,世事难恻,恐怕将来会有什么意外啊,是以留下这块家传的汉玉,嘱咐云紫萝,她
在孩子长大之后,交给孩子。万一有甚意外变化,夫妻父子,不能团圆,留下汉玉,也可以
当作父子相认的信物。
  云紫萝嫁给杨牧之后,有一天给杨牧发现她收藏的这块汉玉,问起她来。云紫萝一来以
为孟元超已经死掉,二来感激丈夫对她的恩义,便也不再隐瞒,把这块汉玉的来历,对丈夫
说了。
  那一晚云紫萝带孩子出走,临走匆匆,找不见这块汉玉,只道是自己记错了,收藏的地
方,想不起来,只好算了。她可没有疑心到丈夫身上,却不知正是她的丈夫偷去的。
  杨牧取出了这块汉五,接着说道:“你们把孟元超的儿子抢了过来,将这块玉挂在他的
颈上,就可以带他去见孟元超了。不错,孟元超是个硬汉子,但三个响头交换自己的亲生骨
肉,我想,这三个响头,只怕孟元超还是非磕不可的了。”
  卜天雕大喜道:“好,好!这个办法好极了!”
  段仇世冷冷说道:“不错,这样一来,我们的仇算是报了。但在这宗交易之中,你想得
到的好处又是什么?”
  杨牧咬一咬牙,恨恨说道:“我要得孟元超的性命。”
  段仇世道:“哦,你和孟元超竟有这样的不共戴天之仇吗?不过,他既然给我磕头,我
可不能替你杀他了。”
  杨牧说道:“用不着你们动手,在他向你们磕头的时候,我自会用暗器取他性命。”
  杨牧身上有见血封喉的暗器,心里想道:“即使孟元超不肯磕头,他见了孩子也必心神
大乱,我用毒箭杀他,不费吹灰之力。”
  段仇世道:“还有什么另外的条件吗?”
  杨牧道:“有。不过,这可要稍微委屈你们了。”
  卜天雕道:“你帮了我们这个大忙,我们稍稍受点委屈也算不了什么,你说吧。”
  杨牧说道:“事情过后,我会偷偷跟在你们后面,第二天方始在路上会见你们。那时我
的装束可能完全改变,变成了和现在大不相同的另一个人。不过我的声音你们当然是记得
的,是吗?”
  卜天雕道:“当然记得。但你这样做却是为了什么?”
  杨牧道:“我要那个孩子。请你们千万不要说穿你们是认识我的。我见了你们之后,会
装出大怒的神气,痛骂你们,并且和你们动手,请你们不要见怪。你们装作给我打败,让我
把孩子抢去。”
  卜天雕皱起眉头,说道:“要我们点苍双煞败在你手下,这不能!”
  杨牧道:“那就让我吃点亏了,你可以打我一掌,甚至把我打伤,但最后你们还是要让
我把孩子抢去才行。”
  卜天雕道:“好,这样倒还可以。反正我不想要那野孩子。”
  杨牧大喜道:“这么说,这宗买卖算是成交啦!”
  原来杨牧打的是个如意算盘,他把孩子抢了回来,云紫萝知道了消息,总有一天要自己
回来找他。她当然不会疑心是他杀了孟元超,何况孩子也可以证明孟元超是给点苍双煞杀
的。他可以说是因为不放心云紫萝,所以跑去苏州,在路上遇上点苍双煞的。那时情敌已
除,云紫萝又一定会感激他肯冒性命的危险为她抢回孩子,那时他还会赢不到云紫萝的芳心
吗?
  算盘打得如意,可惜他错算了一着,没有把段仇世算准,段仇世虽然是个恶名远扬的魔
头,但却不是如他所想象的一个卑鄙小人。
  当杨牧说出这两个条件的时候,段仇世一直是在旁边静静的听着,不发一言。他没有戴
面具,却和戴上了人皮面具的杨牧一样,面上毫无表情。
  杨牧只道大功告成,伸出手来,说道:“段大哥,这块玉交给你了。三天之后,晚上三
更时分,我在那个园子,恭候你们两位的大驾。”他来的时候早已知道宋腾霄带着孩子走
路,走得较慢,落在他的后面,约有百数十里之遥,是以他把时间算得很准,估计三天之
内,点苍双煞一定能把事情办妥,回到云家。
  不料话犹未了,段仇世突然一掌向他打去!
  杨牧这一惊非同小可,但他毕竟是个临敌经验极为丰富的名武师,猝然遇袭,虽惊不
乱,霍的一个“凤点头”,金刚六阳掌已是发了出来迎敌。
  不过,他虽然应变得快,在这间不容发之际,避开了段仇世的巨灵之掌,没有给他打着
耳光。但段仇世的掌锋在他耳旁掠过,杨牧的面门已是感到火辣辣的作痛!
  杨牧的金刚六阳掌一招六式,奇正相生,变化莫测,段仇世的本领虽然远在杨牧之上,
但因未曾见过这路掌法,亦是不敢轻敌。一击不中,斜跃三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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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金书屋 扫校 潇湘书院·梁羽生《游剑江湖》——第八回 一念之差
梁羽生《游剑江湖》 第八回 一念之差   故人慷慨多奇节。为当年沉吟不断,草间偷活,艾灸眉头瓜喷鼻,今日须难决绝。早患
苦重来千叠。脱屐妻拿非易事,竞一钱不值何须说!人世事,几圆缺?
                 ——吴梅村
  “当”的一声,杨牧手上的那块汉玉落在地上。
  杨牧叫道:“段先生,生意不成,人情还在。有话总可慢慢商量!”
  卜天雕也在一旁劝道:“是呀,二弟,我看这人对咱们并无恶意嘛,你何必动手打
他?”
  段仇世哼了一声,指着杨牧,冷笑说道:“不错,段某是要报仇,但报仇也要报得光明
磊落!利用稚子,暗算人家,这算什么行径?哼,哼,你要我们去作小人,自己却充当好
汉,天下哪有这样便宜的事?你做的这宗买卖,也未免太无耻了吧!”
  说到“无耻”二字,蓦地提高声音,喝道:“与你这卑鄙小人,有何人情可说?你给我
滚!否则你可休怪我手下无情!”
  杨牧有生以来,从来只有人向他奉承,几曾受过如此辱骂?段仇世这一掌没有打着他,
倒是把他的尊严打掉了。他突然发觉自己在别人眼中,原是这样一个卑鄙小人,而且这个骂
他的人,还是他所轻视的邪派魔头!
  这霎那间,杨牧不禁有点儿愧悔了。脸上是火辣辣的发烧,身上却是冷汗直流!
  但可惜这一愧悔的念头,转瞬即过。不过,他也不敢向段仇世发作。他觉得脸上隐隐发
麻,倒是有点吃惊,想道:“我戴着面具,又未曾给他打中,难道也会中毒不成?”
  杨牧识得段仇世毒掌的厉害,不敢发作,说道:“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好,你要
充当好汉,你就去吧。”扔下了几句话,算是挽回了一些面子,便即灰溜溜的走了。
  段仇世哈哈大笑,初时是得意的狂笑,渐渐带上了几分苍凉的味道,笑声也渐渐变得低
沉了。他心里在想:“我骂他是卑鄙小人,但我对孟元超的所为,难道就算得正人君子
么?”
  卜天雕道:“二弟,听你的说法,那鬼东西是把咱们做傻子了。”
  段仇世道:“不错,这回你有点聪明了。”
  卜天雕道:“既然如此,那你还在想些什么,咱们回去吧,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段仇世道:“我是在想——,嗯,大哥,咱们别忙回去,我和你去抢那个孩子!”
  卜天雕喜道:“对啦,咱们把那孩子抢来,一样可以逼孟元超向咱们屈服,叫他磕三个
响头,他决不敢磕少一个,但却用不着给那鬼东西占便宜了。”
  段仇世道:“我要抢孟元超的孩子,可不是这个意思。”
  卜天雕道:“那你又是什么意思?”
  段仇世望了望天色,东方已是现出一片红霞,朝阳就要冲出云层了。段仇世道:“今天
是个好天气,咱们正好赶路,且待我们把那孩子抢到手中,我再和你细说。”
  卜天雕不知师弟的闷葫芦里卖什么药,心里想道:“十年之内,我是不能亲自向孟元超
报仇的了。不管师弟打的是什么主意,总之是抢了孟元超的孩子,叫孟元超伤心也好。”于
是就高高兴兴的跟着师弟,从大路跑去,准备中途截劫那个带着孟元超孩子的宋腾霄。
  杨牧给段仇世掴了一掌,像丧家之犬似的夹着尾巴逃跑,心中又是羞惭,又是气恼。
  “想不到我这名震江湖的名武师,竟然受此奇耻大辱,好在刚才没有人看见。”杨牧心
想。回头一看,点苍双煞并没追来,他才放下了心,放慢脚步。
  杨牧又再想道:“求人不如求己。我杨家祖传的武功,决不会输给那个孟元超,怪只怪
我自己练得不好。姐姐练成刚柔兼济的金刚六阳掌就比我高明得多。但杨家的内功心法,爹
爹却是按照“传子不传女”的家规,只是传给了我的。只要我肯痛下苦功,再练几年,我的
功夫一定又要比姐姐高明了,那时再去找孟元超算帐不迟。”
  但这几年却怎样挨得过去?练这种艰难的内功,当然是要找一个僻静的地方躲起来,夜
闭门苦练,决不能让外务分心的了,自己有这份耐性吗?练功的时候,想起妻子爱的是另一
个人,自己又能安静得下这份心吗?何况,是否一定能够练得成功,练成功之后,又是否一
定打得过孟元超,也还都是未可知之数。
  思前想后,十分苦恼,戴着人皮面具,更感气闷,杨牧四顾无人,遂把人皮面具除了下
来,透一口气。
  正自胡思乱想,忽觉背后微风飒然,杨牧依然一惊回头看时,只见一个黑衣人已经站在
他的面前。
  那黑衣人似笑非笑地说道:“杨武师,幸会!幸会!”
  杨牧定睛一瞧,记不起在哪里曾经见过这个人,连忙说道:“你找错人了,我是穷棒
子,可不是什么名武师。”
  要知蓟州的名武师杨牧已经“埋葬”了的,杨牧当然不愿意给一个与他素味平生的人知
道他是假死,尚在人间。
  杨牧暗自思忖:“这人我不认识,想必是江湖上一个未入流的小脚色,不知在哪里见过
我一两面的。我现在虽然没有戴上面具,但我这身寒酸的打扮,我这副肮脏的样子,哪有半
分和‘蓟州的名武师’杨牧相同?只要我坚决否认,人有相似,物有同样,他一定会以为是
看错人了。”
  不料那黑衣人听了杨牧的否认之后,却是哈哈一笑,笑得极其难听,跟着说道:“杨武
师,我没有找错人,你才是真的找错人了。”
  杨牧怒道:“告诉你我不是杨武师,你歪缠什么?你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那黑衣人阴阳怪气地说道:“杨武师,真人面前莫说假话,你在昨晚今朝的遭遇我都已
知道,你找点苍双煞给你报仇,这不是找错人了吗?应该找我才对。”
  杨牧大吃一惊,杀机陡起,心里想道:“若给这厮把我的秘密泄漏出去,以后我还如何
能够做人?我决不能容他活在世上!”
  杨牧动了杀机,淡淡说道:“朋友,你好眼力,我杨牧算是佩服你了!”口中说话,跨
上两步,忽地就是一掌向那黑衣人打去。
  那黑衣人哈哈笑道:“你要杀人灭口?这可就不够朋友了!”笑声掌影之中,左掌划了
一道圆弧,作势擒拿,右掌时底穿出,并指如朝,点向杨牧的脉门!
  杨牧用的是金刚六阳掌中的杀手,掌力刚猛之极,即使是一块石头,这一掌打下,只怕
也要给他打碎。不料那人的擒拿手法,更为厉害,他那一招正是攻敌之所必救,杨牧掌力未
曾使足,手腕已是给他的指头戳了一下,登时一阵火辣辣的作痛。幸而杨牧变得快,脉门要
穴才没有给他点个正着。
  黑衣人冷笑道:“杨家的六阳金刚掌果然名不虚传,只是要想杀我,恐怕还不是这么容
易吧!”
  杨牧这才知道自己的估计完全错误,对方竟是一个十分厉害的角色!
  杨牧自恃决计打不过这人,三十六计走为上着,转身便逃。
  可是黑衣人却不肯放过他了,杨牧飞身一纵,脚尖尚未落地,只听得身旁衣襟带风之
声,那黑衣人已经越过他的前头,拦住他的去路。
  杨牧一咬牙根,喝道:“好,我与你拼了!”双掌齐出,左一招“六龙并驾”,右一招
“天马行空”金刚六阳掌一招六式,杨牧双掌齐出,式中套式,招里藏招,共有十二个式子
之多,在掌法中,委实算得是十分繁复的了!
  不料那黑衣人的大擒拿手法,竟是更为奥妙,更为繁复!
  那黑衣人也是双掌齐出,杨牧竟不知他使的是什么招数,但见四面八方都是他的身形掌
影,杨牧那两招十二式的金刚六阳掌掌法,竟然给他尽都化解!
  而且还不仅仅这样,那人滴溜溜一个转身,掌劈指戳,杨牧的十三处要穴道,登时都在
他的掌指擒拿之下。
  可是那黑衣人却像猫儿戏弄老鼠一样,只是作势擒拿,可并没有把招数用实。杨牧怒
道:“你要杀便杀,大丈夫岂能容你戏弄?”
  黑衣人心中冷笑:“你也敢自称是大丈夫?”但脸上却作出了尊敬对方的神气出掌一
收,哈哈笑道:“不打不相识,咱们现在可以好好的谈一谈了吧?杨武师,这是你说的要和
我拼命,我可没有和你拼命的意思啊!我对你只有好意,并无坏心!”
  杨牧惊疑不定,打量一下对方,说道:“阁下是谁?有何赐教?”
  那黑衣人淡淡说道:“杨武师,你昨晚所见的滇南四虎,都是我的手下,你大约可以猜
想得到我是什么身份了吧?”
  杨牧更是吃惊,说道,“请阁下明白见告。”
  那黑衣人道:“我是有心和你交个朋友,因此也就用不着对你遮瞒了。我是御林军的副
统领石朝玑,或许你也曾经听过我的名字?”
  杨牧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想不到这个他起初以为是“江湖上未入流的小角色”,却竟
然是御林军的副统领。
  杨牧平日交游广阔,黑道白道都有朋友,但像御林军统领这样的大官,他还是第一次见
到。
  当然杨牧之所以大吃一惊,不仅因为石朝玑是御林军副统领的缘故。石朝玑在未做御林
军副统领之前,已经是闻名江湖的武林高手了。的确是如石朝玑所说那样,杨牧是早已知道
他的“大名”的了。杨牧还记得当他第一次听得侠义道中的朋友谈及石朝玑已经投师朝廷的
时候,他还曾为地叹息过,颇有“卿本佳人,奈何作贼”之感。
  杨牧定了定神,说道:“杨某一介小民,不敢高攀。”
  石朝玑哈哈笑道:“杨兄客气了,你是北五省的名武师,我一向也是对你佩服得很
呢!”
  杨牧给他一顶高帽戴下,虽不至于得意忘形,心里也觉得是有了面子,当下说道:“不
敢。但不知石大人来找杨某,究竟是为了何事?”
  石朝玑道:“打开天窗说亮话,我一来是为你打抱不平,要助你一臂之力;二来是特地
为你送功名富贵来的。只要你肯听我的话,你的大仇,不愁不报。”
  杨牧道:“我不指望功名富贵,但不知石大人何以这样热心,要为我报仇?”
  石朝玑哈哈一笑,说道:“人不为已,天诛地灭。若说我是完全出于路见不平,拔刀相
助,这话你也未必会信。我之助你,当然是为了大家都有好处。”
  杨牧道:“愿闻其详。”
  石朝玑道:“孟元超是金刀吕寿昆的弟子,而吕寿昆则是反叛朝廷的钦犯,这两件事
情,想必你是知道的了?”
  杨牧木然毫无表情,点了点头,表示知道。石朝玑往下说道:“十多年前,大内的四名
侍卫和御林军的三名军官,联骑追捕吕寿昆一家三口,中途遇上,一场厮杀,结果吕寿昆固
然受了重伤,但朝廷方面的七个人却有五个丧生在吕寿昆的金刀之下,只有一名大内侍卫和
一名御林军军官在受伤之后,逃了出来,侥幸未死。那个御林军的军官就是区区在下。”
  说至此处,石朝玑冷冷的望了杨牧一眼,杨牧仍是默不作声。石朝玑继续说道:“吕寿
昆受伤之后,退迹荒山,把徒弟从苏州招回,卫护师门,孟元超奉了师命,又邀得他的好朋
友宋腾霄一同前往。朝廷方面,对吕寿昆的侦察也没放松。终于有五名大内高手,找到了吕
寿昆的藏身之所,其时吕寿昆已经死了,不过他们尚未知道。结果在荒山上一场恶斗,这五
人也尽都丧命在孟元越与宋腾霄的刀剑之下。那次我因为伤还未愈,没有参加,否则鹿死谁
手,殊难逆料。不过我那次虽然没有参加,但我给孟元超的师父砍了一刀,我的同僚又折在
他的手下,我和孟元超的仇,也算得是结定的了!”
  杨牧静静的听着,仍然是那副漠然的神态,石朝玑吁了口气,继续说道:“当然,我和
盂元超之间,还不仅仅是私人的仇怨而已。想必这也是你知道了的——这几年间,他在小金
川做的是什么事情。嘿,嘿!他已经成了反叛朝廷的著名‘匪首’之一,像他的死鬼师父一
样,如今他也是我们必须缉拿归案的钦犯了哪!我为什么要帮助你报仇,嘿,嘿,杨武师,
这你可该明白了吧?”
  杨牧颓然说道:“明白了,你是为了交差——”
  石朝玑哈哈大笑,杨牧话犹未了,他已是接声说道:“不错,我是为了交差,你是为了
报仇。咱们两人联手对付孟元超,大家都有好处。”
  笑声有如鸱鹗夜鸣,难听之极,饶是杨牧这样的人听了,也不禁有点毛骨悚然!
  其实杨牧无须听完他的说话,已经是猜得到他的企图了。
  杨牧刚才在听他说话的时候,表面上是木然毫无表情,内心里其实已是在激烈的交战之
中!
  不错,杨牧是工于心计,但当他动起杀机,要把孟元超除掉之时,他可还未曾深刻的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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