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他要杀掉的不但是一个情敌,也是一个义军的首领。他更没有想到,要和一个清廷的御
林军副统领联手,共同去对付孟元超。
杨牧暗自思量:“我和点苍双煞联手,那还罢了,如今是和御林军的副统领联手,这事
若然传了出去,江湖上好汉能不耻笑我么?只怕还不仅仅是耻笑而已,以后想要在江湖立足
也不能了。”
杨牧在黑道白道都有朋友,但交情比较亲密的朋友还是侠义中人,而且尽管他没有加盟
反清,但最少在一头上他是赞助这班朋友的作为的。因此当他蓦然想到,可能有一天要和这
班朋友为敌之时,他就不能不有所顾虑,甚至有些胆怯了。
一面是妒火中烧,一面又是有所顾虑,杨牧又再想道:“我要独自报仇,只怕再练十年
也是未必能够,难得有这样一个高手找上门来,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啊!嗯,石朝玑之所
以要找我作帮手,他当然也是因为恐怕自己对付不了孟元超的缘故。那么我要他为我保守秘
密,作为交换条件,他还能不答应吗?”
杨牧自以为有和对方“讨价还价”的本钱,哪知已是给石朝玑玩弄于股掌之上。
石朝玑冷冷地望着他,冷冷地说道:“大丈夫一言而决,何用踌躇?怎么样,爽快地说
吧!”
杨牧咬了咬牙,说道:“好,可是就只咱们两人去么?”他本来的意思是不希望第三个
人知道的,问这么一句,为的是在试探石朝玑的口风,哪知石朝玑的回答,竟然大大出乎他
的意料之外!
石朝玑心道:“鱼儿上钩了!”蓦地哈哈一笑,说道:“只要你答应和我合作就行了,
至于报仇之事么,那也不用这样心急。”
杨牧怔了一怔,说道:“原来你不是准备马上就和我去杀掉孟元超的吗?”
石朝玑说道:“我瞧你有点胆怯,说老实话,我也没有把握就杀得了孟元超。不过只要
你肯听我的话,我敢担保总有一天能够替你报仇雪恨就是。对啦,有一件事情,你还未曾答
应我呢?”
杨牧猛然一省,说道:“你是说——刚才,刚才你提过的那件事情?”
石朝玑道:“不错!我说过的,我这是送功名富贵给你,对你大有好处!可是你若是不
答应的话,那我就不仅不能帮你报仇,还要对付你了!”
杨牧吃了一惊,说道:“请石大人明言,要送给我什么样的功名富贵?要对付我又是如
何?”
石朝玑说道:“萨大人很赏识你,想你充当大内的二等侍卫。嘿嘿,你一出身就是二等
待卫,这功名富贵,也算得是不小了啊!”
杨牧大惊道:“杨某不敢奢望,……著望……”
话犹未了,石朝玑已是冷笑说道:“你不答应也得答应!否则我也用不着杀掉你,我只
须把我昨晚今朝耳闻目击的事情抖露出去,让大家知道,杨武师的妻子早有奸夫,这位大名
鼎鼎的杨武师自己报不了仇,跑去求助于点苍双煞,定下的计策,竟是绑架自己的儿子!
不,说错了,是他妻子和奸夫所生的儿子,杨武师为了害怕那个奸夫,这些年来,不能不承
认是自己的儿子的!哈哈,这些事情抖露出来,看你杨武师颜面何存?即使你还敢厚着脸皮
见人,别人不笑你是懦夫,也要鄙视你是个小人了!”
石朝玑这番话说得难听之极,杨牧的心地也许还未有他说的那样坏(例如他承认杨华做
儿子,就不是如石朝玑猜想那样,他当时的确以为孟元超已经死掉的。)但这些事情,却正
是杨牧最顾忌,怕给别人知道的事情!
杨牧是个名武师,处处受人尊敬,对于“面子”他是十分重视的;听了这番话,不由得
冷意直透心头,暗自想道:“若然当真给他宣扬开去,这真是生不如死了!”
可是若然答应了石朝玑的条件呢?“这岂不是充当了朝廷的鹰犬吗?就算不给侠义道的
朋友杀掉,活在世上,又有什么光彩!”杨牧蓦地想起三年前来到他家的那镖客,就是那个
镖客在他们夫妇的面前把孟元超还活在世上的消息说出来的。他记得当镖客说起孟元超和宋
腾霄这两位年少的反清英雄之时,口气是何等仰幕!当时他虽然知道了孟元超是他妻子的旧
情人,他也不能不附和赞扬。“如果我充当了清廷的鹰犬,一个未入流的镖客,也要轻视我
了!”杨牧又再想:“反正现在别人是当我已经死掉的,两条路既然都是生不如死,那我就
索性永不露面,就当作自己是当真死掉吧!”
“但石朝玑又能容得我‘独善其身’吗?事情抖露出去,除非我真的死掉,否则又焉能
避免得了一生一世不见一个熟人?而且我今年只有三十六岁,又能够甘心默默无闻,荒山待
死吗?”
善恶交战,何去何从?杨牧反复思量,终是踌躇难决!
石朝玑好似看穿了他的心事,哈哈一笑,说道:“杨武师,你不过害怕别人知道罢了,
我还没有说完呢,你听下去吧,不会令你为难的!”
石朝玑继续说道:“我们给你的是一个挂名的大内侍卫,用不着你到京师供职的。除了
萨总管和我和御林军的统领知道,没有第四个人知道。你照样可以和你们的朋友交往,这样
你可以放心了吧!”
杨牧迟疑半晌,说道:“当真只是挂名的差使,那我、我……”
石朝玑阴阳怪气地笑道:“你在我们这里挂上了名,就是我们的人了,当然也还是要给
我们做一点事情的。可是你不用担心,我们决计不让外人知道。”
杨牧道:“不知石大人要我做的是些什么?”
石朝玑哈哈笑道:“你是聪明人,这还不明白么?我们要你做朝廷的耳目!”
杨牧颤声道:“做朝廷的耳目!”他明白了,石朝玑是要他做一名暗探,亦即是要他混
在反清的志士之中,充当奸细了。
石朝玑笑声一敛,蓦地沉了面色说道:“为朝廷尽力,这是你份所当为,何况我还答应
替你报仇呢!我已经替你设想得十分周到,现在就只要你一句话了。”
杨牧心乱如麻,但石朝玑咄咄逼人,已是不容他再作考虑了,他知道石朝玑心狠手辣,
什么手段都可以用得出来,这霎那间,他只想到了倘若不答应石朝玑的话,不但报不了仇,
还要身败名裂。答应了的话,或许还可以保住秘密。他可没有想到,充当了清廷的鹰犬,一
旦身败名裂,只有更惨更重!
杨牧终于屈服在石朝玑的威胁利诱之下,说道:“石大人处处为小人着想,小人愿给石
大人效力。”
石朝玑哈哈笑道:“牧兄不用这么客气,咱们现在已经是自己人了哪!不过,有一句话
你说错了,你不是给我效力,是给朝廷效力。”
杨牧讷讷说道:“是,是。”
石朝玑接着说道:“我这次出京,带来的人手不多,不过,你可以放心,孟元超是决计
逃不出我的掌心的。你先回原籍吧,我且会派人和你联络的。”心里却在想道:“钓得这尾
大鱼上钩,又胜过缉拿孟元超归案了!”
原来石朝玑也是一个工于心计的人,他这次带了滇南四虎出京,路经苏州,打听到了孟
元超业已回家的风声,由于他对孟元超颇有顾忌,是以叫滇南四虎先行试探孟元超的本领。
不料滇南四虎连孟元超的师妹都敌不过,接着他看了一场孟元超与点苍双煞惊心骇目的恶
斗,吓得他不敢出手。
他正是因为苦于无法交差,这才动脑筋动到了杨牧的身上的。
杨牧是江湖上知名的武师,交游广阔,虽然没有加盟义军,和反清的义士也有来往,这
样的人,若然肯作朝廷的密探,当然是最适当也不过的人选了。
其实石朝玑这次的对付杨牧,并非奉命而为,而是在发现了杨牧的秘密之后,自行决定
的。他对杨牧的“封官许愿”,也都是假传大内总管的意旨。
不过大内总管萨福鼎和他谈过杨牧这个人,却是事实,萨福鼎是有招揽杨牧的意思,但
估计到可能性不大,当时也只是当做闲话,说说而已。
想不到“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杨牧在石朝玑软硬兼施,威胁利诱之
下,出乎石朝玑意料之外的容易,就上了钩了。
石朝玑得意之极,暗自想道:“想不到我只给他一个二等侍卫,就把这尾大鱼钓上了
钩。虽然我是假传萨总管的意旨,但我给他钓上了这尾大鱼,胜于给他招揽十名一等侍卫,
他只有嘉奖我办事得力,绝无不表同意之理。”
石朝玑又再想道:“我若和杨牧联手去对付孟元超,虽有可能将他擒获,但万一给他逃
脱,杨牧也就不能在江湖上再充当朝廷的耳目了。杨牧听说要他先回原籍,却是甚感为难,
踌躇半晌,说道:“石大人或许有所不知,我是已经假死了的。除了我的妻子之外,亲戚朋
友都不知道其中的秘密,我如何能回去公然露面?”
石朝玑哈哈笑道:“你的事情我都知道,我自有妙策叫你起死回生,丝毫无损于你的颜
面!”
杨牧道:“愿闻大人妙策。”
石朝玑缓缓说道:“你可以说你这次的假死是为了要躲避朝廷的缉拿之故!”
杨牧吃了一惊,说道:“你的意思是要我冒充朝廷钦犯?”
石朝玑道:“不错,甚至你还可以说得确凿一些,你说你已知道这个奉命缉拿你的人就
是我!”
杨牧道:“既然如此,我又怎好公然回家?难道就不怕你闻风而来吗?”
石朝玑眉头一皱,说道:“你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谁要你在人前公然露面?我只
是要你让你的某些朋友见到你,并且知道你这假死的原因而已。”
其实杨牧并非糊涂,石朝玑要他这样做的用意,他亦是早已猜想得到的了。他之所以装
作糊涂,实是因为良知未曾尽泯,不肯完完全全、俯首帖耳的充当石朝玑的傀儡罢了。
可是鱼儿已经上钩,石朝玑又焉自将他放过?当下宽一步紧一步的在责备他之后,又含
笑说道:“你不用担忧害怕,你这次回去,只有令你在亲友面前更增光彩,决计无损你的声
誉,嗯,你有个大弟子名叫闵成龙,是京师震远镖局的镖头;有个二弟子名叫岳豪,是蓟州
的首富。对吧?”
杨牧一时未明其意,点头说道:“不错。”
石朝玑又道:“你的姐夫有个叔叔,乃是江湖上大大有名的四海神龙齐建业。这也对
吧?”杨牧木然的再次点头,说道:“不错。”
石朝玑道:“好,据我所知,闵成龙和岳豪还在你家中,想要找寻你的拳经剑谱。你回
去之时,装作是半夜里偷偷逃回来的,先见你两个徒弟。然后到保走去见你的长辈亲戚四海
神龙齐建业。”岳豪知道你是钦犯,一定大大吃惊,甚至于向官府告密,但我正是要他这样
做,这样一来,你的钦犯之名就会传扬开去了。
“震远镖局是京师的第一镖局,闵成龙年纪轻轻,做到大镖局的镖头,料他不肯自毁前
程;但他不似岳豪之有身家,又想得到你拳经剑谱,大约也不会向官府告密,你可以把拳经
剑谱传给他,至于这拳经剑谱是真是假,当然是由你定夺,我是不便替你作主了。
“据我估计,闵成龙拿到了拳经剑谱之后,多半会把你秘密带回镖局去告诉总镖头,请
总镖头替他出主意。我不妨告诉你,我对震远镖局的朝总镖头多少是有点怀疑的,这样一
来,我看他是庇护你还是不庇护你,就可以摸清他的底细了。他若是庇护你吏好,透过了
他,你可以知道更多江湖人物的底细。
“至于四海神龙齐建业,他当然是要帮你的忙的。你若取得他的信任,江湖上一班所谓
‘侠义道’也就当然是把你当作自己人了。那好处之多,也就不必我来细说了!”
杨牧越听越吃惊,心想:“此人计虑周详,面面俱到,心计之工之狠,当真是人所难
及!”口里却不能不称赞他道:“石大人神机妙算,佩服、佩服!不过——”
石朝玑道:“不过什么?”
杨牧说道:“闵、岳两个小伙子容易应付,四海神龙齐建业只怕不易受骗吧?”
石朝玑道:“这个容易,你附耳过来!”
他们是在山路上行走的,天方拂晓,路上无人,石朝玑和他说话,其实用不着叫他附耳
过来。杨牧只道他是装腔作势,以示郑重其事,心里觉得有点滑稽可笑,便也像戏台上做戏
似的,走上两步,走到石朝玑面前,躬腰说道:“请石大人面授机宜。”
刚说到“机宜”二字,石朝玑忽然一掌就打过来。这一掌是杨牧做梦也料想不到的。
幸亏杨牧是个惯经阵仗的武师,猝然遇袭,反应也是极为迅速,不过饶他躲闪得快,胸
口亦已给石朝玑的指尖拂过,登时一阵火辣辣的作痛。
杨牧跌了个仰八叉,大惊之下,失声叫道:“石大人,你、你这是……”
“干嘛”二字未曾出口,石朝玑已是笑嘻嘻的将他扶了起来,说道:“杨兄,得罪了,
但若不是这样,那四海神龙齐建业又焉能相信你呢?”
杨牧这才恍然大悟,说道:“石大人,原来你是要我使的苦肉之计?”
石朝玑说道:“不错,请你现在解开衣裳看看。”
杨牧解开衣裳,低头一看,只见胸口五只指印,似给烧红的铁烙过一般,不禁骇然失
色。但他心里却也明白,的确是石朝玑手下留情,否则他所受的恐怕就不仅仅是肌肤之伤
了。
石朝玑缓缓说道:“这指印在半年之内大约是不会消失的,四海神龙齐建业见多识广,
决不至于看不出这是我石某人的雷神指的功夫。嘿、嘿,至于怎样编造谎话,杨兄自是出色
当行,不用小弟教了。”
杨牧又惊又喜,暗自想道:“我可以说石朝玑是因为打听得我与反清义士往来,逼我就
范,我不答应,他就用雷神指伤了我。我受了伤,为了保全性命,只好诈死。我这样说,齐
建业非相信不可!只要石朝玑不泄漏秘密,江湖上的好汉恐怕还会把我当作是反清的英雄
呢!”
想到可能获得“反清英雄”头衔,杨牧不禁有点飘飘然之感,又再想道:“我这名声传
扬开出去,云紫萝总有一天会听到的。那时我不找她,只怕她也要回来找我了。”
原来杨牧之所以不惜千方百计,娶云紫萝为妻,固然是由于仰慕云紫萝的才貌双绝,但
除此之外,还有两个原因。
一个原因是因为他深知云紫萝的武功在他之上,尤其是内功方面,娶她为妻,可以获碍
她的上乘内功心法。这个目的早已达到了。
另一个原因,则因为她是云重山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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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金书屋 扫校 潇湘书院·梁羽生《游剑江湖》——第九回 天若有情
梁羽生《游剑江湖》 第九回 天若有情 怅望浮生急景,凄凉琴瑟余音,楚客多情偏怨别,碧山远水登临,
目送连天衰草,夜阑几处疏砧。黄叶无风自落,秋云不雨畏阴;
天若有情天亦老,摇摇幽恨难禁。惆怅旧欢如梦,觉来无处追寻。
——孙洙
云重山表面上是一位武林侠隐,暗地里却是一位秘密加盟的反清人物。外人不知,杨牧
是知道的。
杨牧并不想参加义军,不过却想和反清的英雄好汉拉上一点关系。这样不但可以使得自
己在江湖上更“吃得开”,而且将来若是义军得势之时,自己也还是一样受人尊重。
有其父必有其女,云紫萝在婚后虽然未能继承父志,但她最尊敬的却是反清的英雄,她
也曾劝过丈夫,叫他多一些帮忙这班人物。
“紫萝若然知道她的丈夫就是一个反清英雄,不知要多欢喜呢!说不定她会真的爱上了
我。”
一阵冷风吹来,杨牧不觉打了一个寒噤,又再想道:“但万一给她知道我是冒牌的反清
英雄,实际竟是清廷鹰爪,她、她会怎样对付我?”杨牧想到云紫萝平日和他说话,每当说
到有哪一个武林人物变节降清之时,她总是忍不住咬牙痛恨,想至此处,杨牧不寒而栗,
“她将怎样对付我呢?”杨牧不敢想下去了。
“你还有什么难题吗?你好像是在想着什么心事?”石朝玑见他呆呆出神,便即嘴角挂
着冷笑,向他发问。
“没,没什么。我只是在想,如何编造谎话,方能骗过四海神龙?”
石朝玑皮笑肉不笑地说道:“时候多着呢,你慢慢再想不迟。以你的聪明,绝不会想不
出来的。好,现在已经天光大白,路上就要有行人了,你我也该分手啦。你早点回家吧!”
“是,是!”
杨牧忙不迭的答应,心里却在苦笑:“我和他的交易,本来就是见不得光的啊!”他怕
在路上碰上宋腾霄,当下戴上了面具,便即从小路匆匆走了。
宋腾霄一路上也是在想着云紫萝,将到苏州,心头更是卜通卜通的跳,不禁哑然失笑,
想道:“近乡情更怯,这一句诗当真说得不错。嗯,我对云紫萝早已断了念头,怎的我还没
有胆见她?还有我的好朋友孟元超?”
“叔叔,你为什么不走了?你是在想什么?”杨华当然是不会知道宋腾霄的心事的,但
他发觉宋腾霄越走越慢,终于停下步来,却是不禁觉得奇怪了!
宋腾霄呆呆出神,也不知他是否听见了杨华的说话,半晌,好像自言自语似的喃喃说
道:“快了,快了!”
杨华诧道:“叔叔,你说什么?咱们现在越走越慢,怎的你却说是快了?”他见宋腾霄
这副神气,心里有点着慌,小手紧紧的抓着他。
来腾霄霍然一省,哑然失笑,定一定神,说道:“还有五六十里,就可以到你的外婆家
了。咱们如果走得快的话,今天晚上,就可以见着你的妈妈了。?”
杨华眨眨眼睛,半信半疑的神气说道:“我的外婆,叔叔,你不是骗我吧?我没有外婆
的呀!”
宋腾霄笑道:“没有外婆,哪有你的妈妈?”
杨华说道:“妈说外婆住在很远的地方,她也不知道那个地方。我问爹爹,爹爹却说外
婆恐怕早已死了,叫我以后不要再问妈妈。”
小孩子不懂得“失踪”和“死”和“没有”在字义上的分别,他从来没有见过外婆,爹
爹妈妈又是那样说法,他就以为自己是没有外婆了。
宋腾霄道:“不错,你的外婆是出远门去了。但她的家却是在这个地方的。你外婆的家
也就是你妈妈的家,你懂吗?”
杨华点了点头,说道:“这个我懂。”
宋腾霄说道:“你的外婆是不是已经回家,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你的妈妈是一定在家里
的。”
杨华喜道:“真的吗?那么我就可以见着妈妈了。”
宋腾霄道:“不错。你高兴吗?妈妈见到你,更不知道该多欢喜呢!”心里想道:“你
不但可以见着妈妈,还可以见着爹爹呢!”
在宋腾霄的想象里,孟元超和云紫萝一定是已经聚首,破镜重圆的了。“他们历尽沧
桑,受尽折磨,如今才得破镜重圆,我应该为他们庆幸才是。唉,这个孩子就当作是我带给
他们的贺礼吧。交出了孩子,我是无事一身轻,我也应该远走高飞了。”想到自己平生最要
好的两个朋友在受尽劫难之后终偿心愿,宋腾霄不禁又是欢喜,又是有点黯然自伤了。
宋腾霄这样错综复杂的心事,莫说杨华不懂,即使云紫萝此际在他身边,恐怕也是猜想
不到的。
杨华听说今晚可以见着妈妈,不胜雀跃,拉着宋腾霄的手跳着叫道:“叔叔,那么你带
我快点走呀!”
宋腾霄茫然若失,心里想道:“对,对,我应该有勇气去向他们道喜。”
说道:“好,好!走,走!”
“走吧,走吧!”
正在宋腾霄心乱如麻,茫然举步之际,忽然听得背后有人叫道:“宋腾霄,宋大侠,宋
腾霄!”宋腾霄听得有人叫他名字,本能的回过头来。
定睛一看只见这人是个年约三旬、手里摇着一把折扇的丰神俊秀的书生。
宋腾霄看见是个陌的人,不觉有点诧异,心里想道:“这人是谁,我好像从来没有见过
他?他怎的好像有急事找我的样子?”
段仇世见他回过头来,相貌又与杨牧所说的相符,便知找对了人。
当下立即赶上前去,说道:“宋大侠,你不认得我,我却认得你。有件事我必须和你说
——”
宋腾霄诧道:“阁下是谁?”
“素昧平生,何事相商?”
段仇世指着杨华说道:“你且别管我是谁,这孩子的爹爹是不是孟元超?”
杨华嚷道:“胡说八道,我爹爹是蓟州杨牧,谁个不知,哪个不晓。”
宋腾霄却是不禁大吃一惊,失声叫道:“你、你怎么知道?”杨华急道:“叔叔,这人
一定是个骗子,你可莫相信他的话呀!叔叔,你不是曾经叫我在爹爹墓能磕头辞行的么?难
道你还不知道我的爹爹是姓杨?”杨华虽然年方七岁,人却甚是聪明,他听出宋腾霄的语气
之中好像承认那人所说的事实,小小的心灵,不禁大为惶惑。
段仇世微微一笑,说道:“原来你还没有把真相告诉这个孩子。”
宋腾霄道:“你问这个孩子,意欲何为?”
段仇世道:“实不相瞒,我是受了孟大侠之托来接他的孩子的,请你把这孩子交给我
吧!”
杨华叠声嚷道:“叔叔别相信他,别相信他!他是骗子,他是骗子!”
段仇世并非顾忌宋腾霄的本领了得,而是不想和他动武,因此伪造谎言,想从他的手
中,骗取孟元超的孩子。但可惜有些事实,段仇世也并不知道,他的谎言,也就骗不倒宋腾
霄了。
宋腾霄是个十分机智的人,一惊之后,立即看出破绽,心里想道:“云紫萝没有见着神
偷快活张,快活张也没有回到苏州,她与孟元超焉能未卜先知,知道我把他们的孩子带来?
而且以孟元超和我的交清,即使他知道此事,也会放心得下,安心在家里等我把孩子送来就
是。他怎会把这秘密告诉外人:反而要这个我所不认识的陌生人来接他的孩子呢?”
段仇世装出笑容,哄杨华说道:“好孩子,我不是骗你的。不信,你问你的宋叔叔。”
他装出笑容,正要去拉杨华,不料话犹未了,忽见宋腾霄虎目圆睁,剑眉倒竖,陡地喝道:
“不错,他是一个骗子!”大喝声中,骈指如朝,便迳自点过来。
宋腾霄意欲生擒对方,逼问口供,故而只是使出点穴的功夫,并没施展杀手。
他哪里知道段仇世的内功造诣只有在他之上,决不在他之下,闭穴功夫,尤其擅长。他
若是用重手法点穴,或许还能够令段仇世稍感酸麻,跟着立即交手,可以略占上风。如今他
用的是寻常点穴功夫,焉能奈何得了对方?
宋腾霄一指戳去,只觉触体如绵,指头好像裹在一团棉絮之中,竟是无可着力。幸而宋
腾霄也是个武学的大行家,一觉不妙,立即变招,使出“移形换位”的功夫,抽身缩手。
段仇世本来想用智取,但行骗不成,也就只好动武了。双方动作都快,就在宋腾霄变招
换位之际,段仇世掌挟腥风,亦已堪堪打到。
好在宋腾霄在小金川的那几年,因为时常陪伴吕思美练习!”穿花绕树”的轻功身法,
这套身法,派上了用场,在间不容发之际,避开了段仇世的一掌。
宋腾霄闻得淡淡的一股血腥气味,不禁又是一惊,再退三步。说时迟,那时快,段仇世
已是转过了身,一把向杨华抓去,哈哈笑道:“好聪明的孩子,但你却说错了,我并没有骗
你。你不用害怕,跟我走吧!”
宋腾霄焉能容他把杨华抢去?段仇世那一抓还没有抓着杨华,忽觉背后金刃劈风之声,
宋腾霄“唰”的一剑,亦已指到了他的背后。
宋腾霄是知道他练有毒掌,故而用剑对付他的。宋家的剑法以轻灵迅捷见长,这一招拿
捏时候,不差毫厘,正是攻敌之所必救!
段仇世识得厉害,顾不得再抓杨华,反手一掌。他这掌如封似闭,守中带攻,堪称旗鼓
相当,功力悉敌,宋腾霄对他的毒掌也有几分顾忌,一剑刺空,不敢冒进,慌忙抢过去保护
杨华。
段仇世道:“宋大侠,不错,我刚才是说谎骗你,但我对孩子却并无恶意!”
宋腾霄道:“不管你说什么,你要把这孩子抢去,就是不行!?”
段仇世哈哈笑道:“今日之事,只怕不能由你作主吧!”声到人到,呼呼连环三掌,掌
挟劲风,有如长江大河,滚滚而止。他这内家掌力的确是非比寻常,宋腾霄也不禁心中一
凛。
宋腾霄挥剑招架,寸步不让。叫道:“华侄,躲在我的背后,躲远一些!”段仇世忽地
笑道:“你保护不了他的。”话音未了,忽听得杨华一声尖叫,叫道:“叔叔救我!”宋腾
霄扭头一看,只见一个尖嘴猴腮的怪人,已把杨华挟在胁下!
原来段仇世早已和师兄约定,他叫卜天雕埋伏一旁,倘若他行骗不成,卜天雕便即动
手,抢了孩子逃跑。
卜天雕自小在深山与猿猴为伍,轻功可说是出于天赋,抢了杨华,转眼间己是去得无踪
无影。
宋腾霄这一惊非同小可,他明知未必追得上卜天雕,但也还是要去追的。段仇世恐怕师
兄受伤之后,气力不加,时间一长,说不定会给宋腾霄追上,当下如影随形的跟踪而上,纵
声笑道:“宋大侠,你不是要和我打架的吗?怎么跑了?”他的轻功,倒是和宋腾霄在伯仲
之间,宋腾霄必须防备他在背后偷袭,难于摆脱。
宋腾霄大怒喝道:“好,我就和你拼了!”陡然一个转身,长剑吐出碧莹的寒光,一招
“白虹贯日”,剑尖迳刺段仇世的咽喉,段仇世笑道:“何必这样怒气?”侧身斜闪,双臂
一分,俨如白鹤展翅,一掌托他的肘尖,一掌就向他的琵琶骨劈下!
琵琶骨是人身要害之处,若给打碎,多好武功,也成废人。何况段仇世还有毒掌的功
夫,宋腾霄怎敢让他打着?
宋腾霄心头一凛,想道:“爹爹在生之时,常常教我临敌莫躁,我怎的忘了?”心念一
动,在这电光石火之间,使出“黄鹤冲霄”的身法,平地拔起,段仇世呼的一掌,从他脚底
削过。若不是宋腾霄跃起得快,即使琵琶骨不会给他打碎,这双脚只怕难免要给他打断
段仇世赞道:“好身法!”宋腾霄亦非弱者,人未落地,长剑已是凌空刺下,段仇世一
个“大弯腰,斜插柳”,身形后俯,只觉剑光耀眼生辉,宋腾霄这一剑也是恰好在他面门削
过,若不是他躲闪得宜,后果不堪设想!
段仇世又赞了一个“好”字,左右开弓,“阴阳双撞掌”,拍打宋腾霄两边的太阳穴。
宋腾霄剑眉倒竖,身形一矮,还了一招“横扫千军”,长剑“盘斩”段仇世的下三路。段仇
世一个翻身,掌劈宋腾霄小腹的“血海穴”,以攻为守,化解了宋腾霄的剑招。
两人掌来剑往,掌风剑影,各有千秋,宋腾霄衣袂飘飘,剑法深得轻灵翔动之妙!段仇
世睛自想道:“怪不得这姓宋的在小金川能够和孟元超齐名并驾,他这剑法虽不及孟元超快
刀的沉雄狠辣,但变化奇诡,虚实莫测,这却又是孟元超的刀法所比不上的了。”宋腾霄也
暗暗叫了一声:“惭愧”!心里想道:“我空有宝剑在手,却是胜不了他的一双肉掌!”
斗到大约半柱香的时刻,段仇世估计宋腾霄是无论如何也追不上他的师兄了,便即哈哈
一笑,说道:“宋大侠,你要和我拼命,我可没有和你拼命的打算,对不住,失陪了!”
说到“失陪”二字,段仇世已是一个转身,疾走如风,他跑的方向和卜天雕刚才逃跑的
方向恰恰相反,一个向东,一个向西。
宋腾霄的轻功倒是不弱于段仇世,但在这样的情形之下,他若跑去追赶段仇世的话,那
就是与卜天雕和杨华所走的方向背道而驰,越离越远了。对宋腾霄来说,找回杨华才是最紧
要的事情。何况,“就算追上这厮,我顶多也不过和他打个平手,又有何用?”宋腾霄心
想。
就在宋腾霄盘算未定,尚在踌躇之际,眨一眨眼,段仇世亦已去得远了。
段仇世跑了一程,不见宋腾霄追来,心里想道:“卜师兄生得异相,可别让他吓坏了这
个孩子。”他和卜天雕是约好了在一个地方会面的,于是在路上兜了一个圈子,匆匆忙忙的
赶往那个地方。
卜天雕挟着杨华飞跑,杨华嚷道:“丑八怪,放开我,放开我!”卜天雕道:“你骂我
丑八怪,我偏不放!”杨华道:“好,那我就不骂。你是好人,放了我吧。”卜天雕道:
“你不骂我也不放。我本来就不是好人。”杨华发起狠,叫道:“好,你这坏东西,看你放
不放。”突然在卜天雕那毛茸茸的手臂上咬了一口。卜天雕不防他有此一着,给他咬得鲜血
淋漓,“哎哟”的叫了一声,杨华哈哈大笑。
卜天雕怒道:“你这可恶的孩子,咬了我还笑,叫你知道我厉害!”正要一掌打他屁
股,忽见段仇世如飞跑来,喝道:“不准吓坏孩子!”
卜天雕虽然份属师兄,但因见识武功都不及师弟,却是一向听命于师弟的。他给段仇世
一喝,不由不停下手来,但仍是余愤未消,说道:“这孩子可恶得很,不教训他怎行?”
段仇世笑道:“卜师兄何必和小孩子计较?这孩子如此倔强,我倒是欢喜他呢!”
杨华道:“我才不希罕你的欢喜呢,我要回去找宋叔叔。”
段仇世摸摸他的头顶,说道:“你找不着宋叔叔的了,好孩子,你累了,别害怕,乖乖
的睡一觉吧。”话音未了,杨华果然就阖上双眼,睡着觉了,原来是段仇世乘他不知不觉之
际,点了他的昏睡穴。
段仇世从师兄手中接过杨华,笑道:“幸亏你没有真的打了这个孩子。”
卜天雕霍然一省,说道:“不错,咱们是要拿这个孩子去找孟元超报仇的,当然不可打
伤了他。好,咱们这就回去找孟元超吧,哈哈,叫他向咱们每人叩三个响头!”
段仇世忽地冷冷说道:“不,咱们回点苍山去!”
卜天雕怔了一怔,说逍:“什么,咱们现在就回点苍山去?那不想我孟元超报仇了
么?”
段仇世缓缀说道:“我要收这孩子做徒弟。对啦,你也做他的师父好不好?咱们一起教
他。”
卜天雕心中恼着,说道:“这孩子难弄得很,我不过才抱了他一会,就吃了他的苦头,
还要收他做徒弟?哼,我可不想招惹这个麻烦!不过,请你别怪我的罗嗦,我还是要问你一
向,我实在不懂,你为什么要这样做,难道当真只是为了喜欢这孩子么?”
段仇世道:“我一来为了喜欢这个孩子,二来也是为了报仇。”
卜天雕搔搔脑袋,说道:“这我就越发想不通了,你替孟元超抚养孩子,怎能说是报
仇?”
“你不要着急,我慢慢说给你听。”段仇世慢条斯理地说道:“孟元超是朝廷钦犯,那
晚在咱们之前,来到孟元超家里的滇南四虎,就是奉了朝廷之命,要来拘捕他的。这,你想
必也是知道的了。”
卜天雕道:“滇南四虎给孟元超的小师妹杀得大败而逃,我亲眼见到了。他们说的话,
我也亲耳听到了。但这和咱们的事情又有什么相干?”
段仇世道:“后来咱们逃出那个园子的时候,我又发现了一个人。你大约没有留意
吧?”
卜天雕当时逃得极为狼狈,哪有心情留意周围的动静,听了师弟的说话,不禁面上一
红,说道:“惭愧,我毫无知觉,那个人是跟踪咱们的吗?”
段仇世道:“不是,他也是逃跑的,逃跑的方向和咱们不同。”
卜天雕道:“那人是谁?”
段仇世道:“是御林军的副统领石朝玑。”
卜天雕诧道:“就是以前在江湖上颇有名气的那个独脚大盗石朝玑?”
段仇世道:“一点不错,正是此人。他也是滇南四虎的上司。”
卜天雕值:“奇怪,听说石朝玑的本领很不错,他为什么袖手旁观?哦,我明白了,想
必他是看见咱们吃了败仗,他给吓破了胆,露面也不敢了。哼,如此看来,这人倒是浪得
虚,其实胆小如鼠。”
段仇世笑道:“那也未必。不过,石朝玑打的是什么算盘,咱们不必管他。孟元超是朝
廷的钦犯,他总是不能安宁的了。即使是石朝玑不敢去招惹他,也一定还会有大内的高手继
续来的。”
卜天雕笑道:“你说了半天,我还是不明白,怎的你倒好像替孟元超操心起来呢?”
段仇世道:“不错,我确实是替他担心呢!他一个人还好一些,带上了这个孩子,那就
糟了。”
卜天雕道:“哦,原来你是要给孟元超背上‘包袱’,免得他受孩子的拖累。”
段仇世笑道:“师兄,这次你倒是聪明得很,猜得一点不错。不过这孩子也确实是讨人
欢喜。”
段仇世笑道:“不错,我就是要仇人感恩。”
卜天雕诧道:“为什么?”
段仇世道:“使到仇人感恩,这才是最好的报仇方法。你想,他本来是把咱们当作仇人
的,忽然到了这么一天,咱们把他的孩子抚养成人,又教了他一身绝技,这才带回去见他。
你想他该有多尴尬?哈哈,而且他受了咱们的恩惠也是无法报答的了。这样的报仇,还不够
痛快吗?”
卜天雕笑道:“师弟,你的想法真是古怪得紧。不过你既然要这样做,我也只好依
你。”
段仇世道:“咱们把平生所学都教给这孩子,比如说你的灵猿步法,当世人无人可以与
你相比,这孩子学会了你的本领,那也是替你扬名呀!”
卜天雕头脑本来甚是单纯,听了师弟这么一说,不觉高兴起来,心里想道:“不错,我
的全副武功,想要恢复,恐怕是今生无望的了。我和师弟一同教出了一个出色的徒弟,我也
可以沾光了。”
突然得到一个主意,卜天雕忽地哈哈大笑起来。这一笑倒是令得段仇世有点莫名其妙,
说道:“师兄,你笑什么?”
!”我有个主意,这孩子不是还未知道他的爹爹是谁吗?”卜天雕说道:“咱们也不必
把实情告诉他,让他学全了咱们的本领之后,咱们叫他去和孟元超比比武功。师弟,依你看
来,这孩子得了咱们两人的衣钵真传,大约总可以胜得过他爹爹了吧?”
段仇世笑道:“好!好!想不到你还会想出这一个绝妙的主意!这孩子学全了咱们的本
领,一定可以打赢他的爹爹。那时叫孟元超不但要对咱们感恩,还要佩服咱们呢。哈哈,他
输给咱们的徒弟这可又比咱们亲自报仇,胜得更光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