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中有话,所谓“打破了的茶杯”,只不过是个陪衬,“踩裂了的石头”才是他想要打
的比喻。言下之意,除非缪长风可以抹平了石上的裂痕,否则这“梁子”就是终不可解。
这分明是给缪长风出了一个难题,要令缪长风知难而退。
原来齐建业是个武学大行家,陈德泰看得出缪长风是个身怀绝技的人,他当然也是早已
看出来了。不过却未能够准确估量缪长风功夫的深浅如何,是以要试他一试。
缪长风不慌不忙的踱着方步,从那块石块走了过去,说道:“天下除非是杀父杀母的不
共戴天之仇,否则决没有化解不了的梁子!”
移开脚步,那两个交叉十字已是无影无踪,而且他不仅仅是“抹平”了那两道凹痕而
已,整块石头就好似给削了一层似的,平平整整,什么痕迹都不见了。
这份功夫,纵然不能说是在四海神龙齐建业之上,至少也是旗鼓相当!
齐建业暗暗吸了一口凉气,心里想道:“当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世上新人换旧人。想
不到后辈之中,竟然出现了这许多高手。”
只是和陈德泰单打独斗,他已经没有必胜的把握,倘若不肯接受调停,缪长风一定要和
杨牧“算帐”的话,他和杨牧二人,那是必败无疑的了。更何况对方还有宋腾霄和吕思美二
人,这二人也是决不肯袖手旁观的。
饶是四海神龙火气再大,在这样强弱悬殊,众寡不敌的形势之下,那也是无可奈何,必
须罢手的了!
缪长风显露了这手功夫,仍然恭恭敬敬地说道:“不知齐老先生以为晚辈的话是否得
当?”
齐建业道:“阁下高姓大名?”
缪长风道:“小可是蓬莱缪长风。”山东蓬莱县乃是他的籍贯。
齐建业吃了一惊,心里想道:“怪不得陈天宇盛赞他。果然了得。”当下明知故问:
“江南陈大侠是你的好朋友?”
缪长风道:“陈大侠折节下交,我可不配称作他的朋友。”
齐建业哈哈一笑,说道:“好,看在两位陈大哥的面上,今日之事,就此揭过,后会有
期。”他先提陈天宇,然后才说“两位陈大哥”。“两位陈大哥”虽然也包括了陈德泰在
内,显然是主从有别了。还有二层,他只是说“今日之事,就此揭过”,却并没有说就此解
开与宋腾霄所结的“梁子”,意思当然只是暂且罢手而已。
陈德泰明知他是遮盖的说话,心里暗暗好笑。但陈德泰但求息事于人,也就不想再给他
难堪了。当下说道:“我还未曾得尽地主之谊呢,齐老先生请进小店再喝一杯。”
齐建业冷冷说道:“多谢你了,不啦!”回过头来,拂袖便走。他一走杨牧当然也是灰
溜溜的跟着他走了。
吕思美“噗嗤”一笑,说道:“这老头儿真是死要面子,可笑得紧!分明是自知不敌,
偏要说是看在江南陈大侠的份上。这事却与陈天宇又有什么相关?”
陈德泰笑道:“原来是缪大侠,小老儿是久仰大名的了。多亏缪大侠显露这手神功,否
则只怕还吓不走这四海神龙呢!”
缪长凤笑道:“陈老前辈给我脸上贴金,我可担当不起。”
宋腾霄因为是久在边荒之地的小金川,却不知缪长风的名头,但见陈德泰这样称赞他,
对他也不由得另眼相看。不过由于缪长风刚才在酒店里曾经暗助过段仇世一臂之力,宋腾霄
却是不免对他尚有芥蒂。
陈德泰哈哈笑道:“相请不如偶遇,今日我得见故人之子,又得与缪兄幸会,就请大家
都来同喝一杯。”
宋腾霄忽地淡淡说道:“缪先生,你刚才在酒店里显露的那手功夫,更是令我佩服!”
陈德泰不知就里,说道:“缪大侠,你刚才显露了什么功夫,可惜我没有眼福见到。”
缪长风道:“没什么,刚才那姓杨的几乎打到我的头上,我和他开个玩笑,泼了他一脸
酒。”
陈德泰哈哈笑道:“这姓杨的最是可恶,缪兄,你这个玩笑开得好。”
吕思美心直口快,禁不住就说道:“缪先生,想不到点苍双煞也是你的朋友。”
缪长风淡淡说道:“我是个浪荡江湖的人,三教九流的朋友识得不少。不过点苍双煞却
不是我的朋友。但如果有机会的话,我倒也想和他们结交结交。”
陈德泰道:“不错,我听说点苍双煞乃是介乎邪正之间的人物,行事虽然有点怪僻,却
也并无多大过错,尤其是冷面书生段仇世,文才武艺俱都出色当行,的确是值得交一交的朋
友。你们为何提起了他?”
一来是因为涉及好友孟元超的私隐,宋腾霄不便说给陈德泰知道;二来陈德泰的口气对
段仇世又颇有赞许之意,宋腾霄就更不便说了。当下悄悄向吕思美使了一个眼色示意叫她不
可多言,便含糊其辞地说道:“没什么,不过老伯所说的那个冷面书生段仇世,适才恰好到
过这里,是以我们随便问问。”
陈德泰道:“哦,他到过这里,可惜我来迟了一步。想必他已经走了?”
那店小二接着说道:“他还未曾来得及坐下喝酒,那齐老头子就跑进来要找他打架了。
缪先生暗中帮了他一把忙,他才能够逃跑的。”他故意隐瞒了宋腾霄曾和段仇世打架之事,
说成了好像段仇世是和宋腾霄站在一边的。
陈德泰说道:“原来如此。这位冷面书生行事怪僻,得罪了四海神龙也不稀奇。哈哈,
如此说来,你们虽然都是并不相识,却倒是同仇敌忾呢!”
陈德泰这么一说,宋腾霄自是更不便再提了。只好甚是尴尬的应道:“是呀,我也希望
有机会能够再碰见他。”
缪长风微微一笑,跟着说道:“宋兄和吕姑娘,你们的一位好朋友倒是和我相识。”
宋腾霄怔了一怔,道:“是谁?”
缪长凤道:“云紫萝。”
吕思美喜欢得跳了起来,说道:“原来你听见了我们刚才的说话了。我们正想找云姐姐
呢,她在哪里,你知道么?”
缪长风道:“她在她的姨妈萧夫人那里。”
宋腾霄诧道:“她有一位姨妈,我倒未知,是住在哪里的?”
缪长风道:“在太湖中的西洞庭山,不过她们现在是否还在那儿,我可就不知道了。”
吕思美道:“为什么?”
缪长风道:“说来话长——”
陈德泰笑道:“对啦,咱们还是进去一面喝酒,一面再说吧。”
店小二打扫干净,重整杯盘,缪长风把他和云紫萝相识的经过,以及云紫萝在西洞庭山
的遭遇,一一告诉了宋腾霄。
吕思美道:“啊,这个消息咱们应该尽快传报给孟大哥知道。”又道:“缪先生,你帮
了云姐姐这样的大忙,我们都很感激你。孟大哥知道了,更要感激你。”
缪长风道:“你说的这位孟大哥可是孟元超、孟大侠么?他和云女侠——”
吕思美道:“云姐姐、孟大哥,和这位宋师哥,他们三人是从小就在一起,一同长大
的。”缪长风道:“哦,原来如此。”
宋腾霄忽地冷冷说道:“缪先生,你对云紫萝倒似乎很是关心。”
缪长风本来想从吕思美的口中,探听孟元超和云紫萝的关系的。听了来腾霄这话,心里
很不舒服,也就不便再问吕思美了。当下苦笑说道:“我这个人是有点好管闲事。”
陈德泰说道:“我也是一个好管闲事的人。对啦,说起了孟元超,我倒想告诉你们一件
事情,一件十分可笑的事情。”
吕思美怔了一怔,说道:“孟大哥有什么可笑的事情传之众口。”
陈德泰道:“做出这件可笑事情的人不是孟元超,但却把他牵涉在内。”
吕思美道:“那人是谁?”
陈德泰喝了一杯酒,说道:“宋世兄,你们敢情是要到泰山去的。是吗?”
宋腾霄道:“不错,但只怕是赶不上泰山之会了。”
陈德泰道:“扶桑派的开宗大典已经举行过了,但一定还有许多客人未散去的。”
接着说道:“这件事情,就是发生在大会上的。做这件可笑的事情的人是杨牧。我有一
位参加泰山之会的朋友,昨天经过这里,告诉我的。
“杨牧请齐建业替他出头,硬说孟元超勾引了他的妻子,后来水落石出,才知道云紫萝
是在西洞庭山,根本就没有见过孟元超的面。
“家丑不宜外扬,古有明训。何况是在别人开宗立派的大会之中,当着一众英雄的面?
而且整个事情又只是捕风捉影!天下竟有如此疑心之重,重到连面子也不要的丈夫,你说可
不可笑。”
宋腾霄可是笑不出来。陈德泰以为是“捕风捉影”,他却是知道“事出有因”的事情,
他只是为孟元超感至难过。当下陪着干笑几声,便即扭转话题,逗引陈德泰谈论泰山之会的
奇闻异事。
宋腾霄感到难过,缪长风则是感触更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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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金书屋 扫校 潇湘书院·梁羽生《游剑江湖》——第二十五回 破镜难圆
梁羽生《游剑江湖》 第二十五回 破镜难圆 前事销凝久,十年光景匆匆。念云轩一梦,回首春空。彩凤远,玉萧寒,夜悄悄,恨无
穷。难黄尘,久埋玉,断肠挥泪东风。
——孙道绚
宋腾霄对他心怀芥蒂,只顾和陈德泰说话,不知不觉把他冷落一旁。
缪长风大口大口的喝酒,酒意有了几分。酒在杯中摇晃,云紫萝的影子在酒中摇晃。
湖上相逢,梅林练剑,花下谈心。与云紫萝的许多往事,蓦地里都涌上心头了。
“唉,我是落拓江湖,她是飘泊人海。我们都是一样的运蹇时乖。不过她的遭遇却比我
更难堪得多,不知她能不能支撑得住?”
陈德泰是个老于世故的人,发觉缪长风似乎落落寡欢,瞧出有些不对,遂举杯笑道:
“缪兄,今日难得相逢,我敬你一杯。喝过了酒,我还有事要求你呢。”
缪长风一饮而尽,说道:“陈老先生有何吩咐?请说。”
陈德泰道:“久仰缪兄文武全材,请缪兄给我留个墨宝。”
缪长风笑道:“老前辈开我玩笑了!文武全材四字,我怎么当得起?老先生,你才是令
我钦佩的义武全材,我怎敢班门弄斧?”
陈德泰道:“我不过是附庸凤雅罢了。”
缪长风道:“这幅中堂想必是老前辈的笔迹?”
陈德泰笑道:“写着玩的,我是老来无聊,故此对朱竹埃这首词特别喜爱。”
缪长凤道:“这首词我也喜欢,词中固然是有满腔抑郁,也有一股豪情。嗯,十年磨
剑,五陵结客,把平生涕泪都飘尽。晚辈落拓江湖,对这几句也颇有同感呢。”
陈德泰笑道:“听说缪兄尚未娶妻?”
缪长风怔了一怔,一时不懂他的意思,未曾接口,陈德泰已接着说道:“落拓江湖,且
吩咐歌筵红粉,这也是朱竹埃的词句。缪兄游侠江湖,恐怕是没有闲情流连歌场的了,不过
若能求得个红颜知己,共偕白首,那也是人生一大美事。”
缪长风笑道:“人过四十不娶,不宜再娶。再说红颜知己,又岂易求?”
陈德泰道:“这种古人的迂腐之言,岂能奉为金科玉律?”
吕思美笑道:“陈老前辈,你劝缪先生娶妻,莫非你是有意为他做媒?”
宋腾霄却冷笑说道:“缪先生的心目中恐怕是早已有了人了。”
缪长风的酒意已经有了七八分了,对他们的话恍若听而不闻。
他此时正在想着云紫萝:“红颜知己,我本已有幸相逢,可惜又失之交臂了。”一时间
颇有“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的感慨了。
陈德泰见他若有所思,笑道:“缪兄可是正在思索佳句么,我替你准备纸笔。”
忽听得脚步声响,进来一个女客。
店小二迎上前去,赔笑说道:“小店正在修理,今天不做生意。请女客人见谅。”这店
小二其实是陈德泰的徒弟,他知道师父此时一定是不愿意有人来打拢的,故此也不请示,就
替师父挡客了。
他以为还要费一番唇舌的,因为陈德泰和缪长凤他们正在喝酒,这女客说不定要提出质
问。
不料这女客却好像着了定身法似的,刚刚踏进门口,忽然就似呆住了。
这女客头上戴着孝,穿的是黑色的寡妇衣裳,脸上木然毫无表情。站在门口,就似一尊
石像。
店小二吃了一惊,忙道:“女客人,你怎么啦?”
话犹未了,那女客已是倏的转过了身,就这样的匆匆而来,匆匆而去。自始至终,一句
话都没有说。
店小二大为诧异,哼了一声,笑道:“这女客人不是神经病就一定是哑吧。”
陈德泰是个武学的大行家,见这女客人身法轻灵,走得甚快,心里起疑,正想问在座之
中有谁认得这个女客,话未出口,缪长风忽忽站了起来,说道:“我有急事,请恕少陪。他
日归来,再替老先生涂鸦补壁。”匆匆忙忙的说了这句话,好像生怕陈德泰不许他走似的,
一说完,旋风似的便冲出去了。
吕思美道:“咦,这是怎么一回事!”
宋腾霄冷笑道:“真没礼貌,我想多半是他看中了人家的小寡妇。”
吕思美道:“宋师哥,我不许你说这样轻薄的话。”宋腾霄面上一红,拿起酒杯,掩饰
窘态,说道:“走了也好,咱们喝酒。”陈德泰心道:“缪长风一定是和这女客人相识。”
他是老成长者,不愿谈论别人私事,于是也举起了酒杯,笑道:“对,咱们还是喝酒吧。”
吕思美拿起酒杯,却不喝酒,似乎在想什么事情似的,半晌忽地说道:“宋师哥,这个
女人我好像是在哪里见过似的?”
宋腾霄刚才没有怎么留意,此时给吕思美提醒,想了一想,“咦”了一声说道:“不
错,的确好像是哪个熟人似的,她是谁呢?不对,不对!”陈德泰怔了一怔,说道:“什么
不对?”吕思美道:“宋师哥,你以为是云紫萝?”
宋腾霄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说道:“是有点相似。但云紫萝烧成了灰我也认识,怎
会变了个人!”殊不知这女客人可正是云紫萝!
原来云紫萝是戴着人皮面具的,这张面具是缪长风所送,故此只有缪长风知道是她,旁
人都看不出来。
“腾霄还是从前的模样,而找已是历尽沧桑。唉,旧梦尘封休再启,此心水只东流。西
子湖边,姑苏台畔,三人同游的往事,今生是恐怕不能再有的了!”
友情并未淡忘,往事已是不堪回首。云紫萝为了不想给孟元超知道她的行踪,是以只好
连宋腾霄也避而不见了。
“离巢乳燕各自分飞。值得高兴的是他们也都找到了伴侣了。元超性情沉毅,朴实无
华,配上那位林掌门一定可以创出一番事业。腾霄风流丈来,潇洒不羁,配上这位聪明活泼
的吕姑娘,也似乎更为适合。”云紫萝在心里暗暗为他们祝福。
跟着就想到了缪长风,“我本来希望他和元超能够成为朋友的,想不到却是腾霄和他先
结上了。缪长凤想必会知道是我吧,他会不会告诉腾霄呢?”
心念未已,忽听得有人叫道:“紫萝,紫萝!”来的人可不正是缪长风!
云紫萝心乱如麻,低首疾行。缪长风走到她的身边,笑道:“紫萝,难道你也要躲避我
么?你有什么心事,可不可以让我替你分忧?”
虽然只是寥寥数语,其中却包含了多少关怀,多少情意?两人目光相接。好像有一股暖
流流过全身,云紫萝深深感觉到一份友谊的温暖了。
“终于还是瞒不过你的眼睛,”云紫萝苦笑道:“腾霄呢?你一个人追出来,他们不起
疑么?”
“你看见我,一言不发,立即就走。我猜想你大概是不愿意给宋腾霄认出你吧?所以我
也就不告诉他。”缪长风笑道:“至于他们是否起疑,那我可顾不得了。”
云紫萝幽幽叹了口气,说道:“我本来应该见一见宋腾霄的,小时候我们是经常在一起
玩耍的好朋友……”缪长风插口道:“我知道,宋腾霄已经告诉我了。”云紫萝低下头续
道:“但想了想,还是不见的好。”
缪长风道:“紫萝你怎么会来到这儿?”
云紫萝忽地脸上一红,好像想说甚么,事情难于出口似的,对缪长风问她的说话,也不
知是听不见还是不想回答,目光中透露着一派迷茫,只是在看着缪长风。
缪长风道:“紫萝,你想说甚么,说吧!”
云紫萝一咬银牙,终于说道:“我的事情慢慢再告诉你。我先问你,你可见着了他没
有?”
缪长风见她欲说还休的样子,怔了一征,随即恍然大悟,说道:“你问的可是尊夫?”
云紫萝银牙一咬,涩声说道:“我问的是杨牧!他已经不把我当作妻子,我也不能把他
当作丈夫了!”“尊夫”二字,刺耳钻心,云紫萝积压在心头的悲郁,终于像冲破堤防的洪
水,发泄出来了。
缪长风吃惊道:“紫萝,这是怎么一回事?你们——”
云紫萝道:“我现在的心乱得很,你先别问我,只请你回答我刚才的问话。我要知道杨
牧和宋腾霄是否已经见了面,闹出了些什么事情来了?”
原来云紫萝踏进这个小镇之时,正是杨牧跟着齐建业逃出去的时候,幸亏云紫萝戴着人
皮面具,她闪过路旁,杨牧匆匆而逃,对她似乎没有留意。
缪长风道:“你定一定神,我慢慢告诉你。”两人并肩走了一会,云紫萝没有刚才那样
的激动了,缪长风这才把在酒店里发生的事情,说给云紫萝知道。
谈及杨牧和宋腾霄冲突的经过之时,缪长风的措辞已经是力求审慎,避免刺激云紫萝的
了。但云紫萝听了,仍是不免再次激动起来。心上的伤口本来未曾复合,现在又好像给利针
刺了一下似的,滴着鲜血了!
半晌,云紫萝叹口气,说道:“他作践我也还罢了,还要辱及我的朋友,甚至不惜制造
谣言,把四海神龙请出来难为我的友人。你说,我们怎么还能够重作夫妻?”
缪长风道:“夫妻分手,固然是一大不幸,但也不可一概而论。好比身体长了一个毒
瘤,忍得一时之痛,割了或许更好。紫萝,你别难过。你的事情可以和我说吗?”
云紫萝抹去了眼泪,说道:“我知道你心上有许多疑团。好吧,你要知道,我就告诉你
吧。”
忍着心头的苦痛,云紫萝把难堪的往事,从头说起,全都告诉了缪长风。有些事情,过
去母亲问她,她不愿意说的,现在也告诉了缪长凤了。要知道她在深受刺激之余,实在是需
要一个了解她的朋友,让她可以倾吐心中的抑郁啊!
说了半个时辰,云紫萝方始把这前因后果说完。说完了之后,这才忽地自己也感到诧异
起来,缪长风不过是自己新相识的朋友,为什么自己竟然肯把藏在心底的最隐秘的事情都告
诉了他呢?
但说也奇怪,对缪长风倾吐之后,她的眼泪虽还是在流,心中却已是平静得多,舒服得
多了。
缪长风缓缓说道:“有句话说得好,过去种种比如昨日死,过去了的,就让它过去
吧!”
云紫萝道:“当真死了倒还好些。可是,可是,唉!”
缪长风一时误解她的意思,涩声说道:“夫妻的情份,本来是不容易一刀两断,不过—
—”
话犹未了,只见云紫萝已是珠泪盈眶,哽咽说道:“我和杨牧还有什么夫妻情份!你不
懂,唉,你不懂的!我,我,我已经有了……夫妻可以一刀两断,母子是不能一刀两断的,
你,你明白吗?”
缪长风霍然一省,说道:“你怀有杨牧的孩子,我早已知道。你不用担忧那孩子将是无
父孤儿,如果你不嫌冒昧,我,我……”
毕竟是一个上了四十岁的中年人,临到求婚之际,反而比一个年青人更为害羞,一时间
竟不知如何惜辞才好。对云紫萝他虽然是早就有了爱慕之心,也还想不到这样快就要向她求
婚的。
云紫萝心头鹿撞,脸上发烧,幸亏她是戴着面具,脸上的神情没有让缪长风瞧见。
这件事情来得太过突然,一时间云紫萝也不知如何是好。但在她定了定神之后,终于得
了一个主意,装作听不懂缪长风的意思,说道:“缪大哥,多谢你的关怀,这个孩子,将来
我也是要托你照顾的,你若不嫌冒昧,我想和你结为异姓兄妹,不瞒你说,我没有兄长,在
我的心里,我是早已把你当成哥哥的了。”
缪长风呆了一呆,想不到她是这样回答,同样的一句“不嫌冒昧”,意义却是大不相
同。
云紫萝强抑心神,微笑说道:“缪大哥,你为什么不说话呀?莫非是嫌我配不上做你的
妹妹吗?”
缪长风苦笑道:“不,不。有你这样一个妹妹,正是我求之不得的事情。”
云紫萝笑道:“好,那么咱们就撮士为香,当天一拜。”
两人结拜过后,云紫萝道:“缪大哥,你上哪儿?”
缪长风道:“我是浪荡惯了的,没有一定的去处。你呢?”
云紫萝道:“我想回三河原籍找我姨妈。”
缪长凤道:“我和你一同去好吗?”
云紫萝怔了一征,说道:“这个,这个恐怕不大方便吧?人言可畏——”
缪长风恢复了豪迈的故态,哈哈一笑,说道:“紫萝,我只道你是女中丈夫,怎的也有
这许多顾虑。咱们如今已是兄妹,要避什么嫌疑。只要你信得过我是个光明磊落的男子,别
人的闲话,何必管它?”
云紫萝正自踌躇未决,忽听得有人飞跑的脚步声。跟着说话的声音也听得见了。
说话的那两个人竟然是四海神龙齐建业和她的丈夫杨牧。
只听得齐建业说道:“杨牧,我看多半是你的瞎疑心吧。你的媳妇儿在西洞庭山,怎会
突然跑到这里?”
杨牧说道:“你老人家刚才恐怕没有看得清楚,那个女人确实有点像云紫萝。”
齐建业道:“你敢情是想媳妇儿想得疯了?你说的那个女人分明是个乡下妇人,有哪点
和云紫萝相像?云紫萝怎样变也不会变成那个样子。”
杨牧说道:“面貌虽然两样,可是我和她是做了八年夫妻的,她走路的姿态和一些我日
常看惯的言谈举止可是瞒不过我。我一见她就觉得似曾相识,叫我如何不起疑心?”
幸亏是隔着一个山坳,云紫萝和缪长风还没有给他们瞧见。
云紫萝心里暗暗叫苦,想道:“我只道他没有留意,却原来他是看得这样仔细,早已起
了疑心。”
缪长风握着她的手,低声说道:“别慌,你现在还不想和他们撕破脸,是不是?”云紫
萝六神无主,点了点头。缪长风道:“好,那咱们就暂且躲他一躲,躲不过去,由我出头应
付。”
他们是在一条山边的小路行走的,两人刚好躲进松林,齐建业和杨牧也已经走过山坳,
来到了他们原先所在的地方了。
齐建业似乎有点不耐烦的样子,说道:“从这小镇出来,只有两条路,东面那条路我们
已经追出十里之外,没有见着。如今在这条路也走了十多里了,也仍是鬼影不见一个。我看
那个农妇恐怕是早已回家了。”
杨牧说道:“我知道你老人家不相信那女人是云紫萝,但我若然不再见她一见,心里的
疑团总是难以消除。”
齐建业忽地叹了口气,说道:“不是我说泄气的话,媳归儿己变了心,她回来也没有
用。我劝你还是放手了吧!”
杨牧说道:“我宁可把她找了回来再把她扔掉,这口气我受不了,再说我们杨家出了这
样贱人,辱及家门,杨家的亲戚也没面子!”
云紫萝听了这话,气得发抖,缪长风在她耳边说道:“忍耐点儿,他们就要过去了。”
不料他们忽然停下脚步,不走了。
杨牧说道:“这里有一片松林,说不定她是躲在里头,咱们进去搜搜。”
齐建业无可无不可地说道:“好吧,你既然有这疑心,那我也不妨陪你进去看看。”
云紫萝手心淌汗,说道:“缪大哥,我不能连累你,让我去!”
缪长风紧紧握着她的手,说道:“天塌下来我也不怕,我只怕坏了你的名声!你不许
动,让我出去!”
云紫萝苦笑道:“我的名声反正是已经坏了,让我出去!”
两人正在争着出去,杨牧也已经走到林边,忽听得有个人叫道:“齐大哥,怎么你还在
这儿呀,咱们可是巧遇了!”
缪长凤喜出望外,说道:“有救星,来的是江南大侠陈天宇,他是我的好朋友,一定会
帮我的。”
云紫萝道:“那你也不用出去了,且听他们说些什么?”
他们在树林里小声谈话,路上陈天宇和他的两个儿子已经来到。
陈天宇说道:“齐大哥,你那天走得太快,我本来想请你到舍下盘桓几天的。不过,好
在现在又遇上了。令亲若无别事,也请一同去吧。”原来陈天宇父子是后天才下山的,他们
只道齐建业早已走远了,是以在这里遇见,颇有意外之喜。
齐建业道:“多谢陈兄厚意,不过我还有点小事在身,他日再到贵府叨扰陈兄吧。”
陈天宇道:“齐大哥,你有何事,可否见告?”
齐建业本来就不相信那个女人是云紫萝,说出来恐怕惹陈天宇笑话;二来陈天宇在泰山
之会那天,是帮孟元超说好话的,换言之也就是他对杨牧根本就不相信。齐建业是更不方便
说了。当下只好说道:“也不是什么紧耍的事,不过我这世侄受了点伤,我想还是陪他回家
调治的好。”
陈天宇道:“杨兄不是伤得重吧?不如到我家里,一样可以调治,还可以省得扶病再走
长途。”
杨牧知道骗不过陈天宇的法眼,说道:“多谢陈大侠好意,我只是一点点轻伤。”
陈天宇哈哈笑道:“既然你们两位没有什么紧要的事,那么这个东道主我是作定的了。
齐大哥,我知道你是喜欢结交朋友的人,有两位朋友,我希望你和他们结识,所以你非接受
我的邀请不可!”
齐建业不得不问:“是哪两位朋友?”
陈天宇笑道:“一位是烟杆开碑陈德泰。齐大哥想必还未知道,陈德泰就在这小镇上开
了一间酒店的,我此来正是要拜访他。”
齐建业甚是尴尬,说道:“这位烟杆开碑我已经见过了。”
陈天宇道:“啊,你已经见过他了,那更好啦。咱们一同回去,我他喝酒。”心里可是
有点奇怪:“陈德泰素来好客,他既然见着了四海神龙,为什么不留佳客?”
齐建业道:“还有另一位朋友是谁?”
陈天宇道:“就是我曾经和你说过的那位缪长风。上个月他去了西洞庭山,说过还要到
舍下一趟的。”
齐建业更是尴尬,说道:“这位缪长风我也见过啦!”
陈天宇大感意外,说道:“什么时候,在哪里碰上的?”
齐建业淡淡说道:“就是刚才在烟杆开碑陈德泰的酒店里。”
陈天宇见他面色甚是难看,吃了一惊,说道:“敢情你们是,是有了什么误会?”
齐建业忍不住爆发出来,说道:“误会没有,只是你这两位朋友和敝亲杨牧倒是结了一
点梁子。”
陈天宇道:“啊,什么梁子,可以冲着我的面子化解么?”
杨牧道:“不必再提它啦,这粱子也已经化解了。”
涉及私人的恩怨,本来就是江湖中人视为禁忌的一种事情,杨牧不肯说,陈天宇自也不
便多问,当下哈哈一笑,说道:“这么说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了,俗语说得好,不打不
相识,你们大概还不至于动上手吧?就是打过架,那也无妨。咱们一同回去喝酒,彼此哈哈
一笑,也就是了。怎么,你们不肯赏我这个面子吗?”
陈天宇有江南大侠之称,乃是武林中的领袖人物之一,论起武林中的地位,他还在四海
神龙齐建业之上,他既然说到这样的话,齐建业自是不能不卖他的面子,心里想道:“那个
姓宋的小子,这个时候,大概也该走了。哼,就是不走,我四海神龙也不怕见他。”于是就
答应了陈天宇的邀请。
一杨虚惊终于过去。缪长风听得他们的脚步声已经去得远了,松了口气,笑道:“紫
萝,咱们也可以走啦!”
云紫萝揭开面具,深深吸了口气。缪长风见她面色苍白如纸,吃了一惊,说道:“紫萝
你怎么呢?”
云紫萝道:“让我再歇一歇。”原来她刚气得发抖,此时气还不过,想站起来,只觉得
全身乏力。
缪长风道:“一个人但求问心无愧,别人诬蔑,又何必去理会它?不过,紫萝,你有孕
在身,我实是放心不下,你让我伴你回家吧,咱们已经是兄妹了,做哥哥的照料妹妹,你要
避忌么?”
云紫萝一跃而起,说道:“你说得对,但求无愧我心,又何须害怕人言可畏!”本来她
是有点顾脸的,受了这场刺激之后,反而下了决心了。
云紫萝抖落身上的尘沙,与缪长风步出幽林,迎着耀目的阳光,心上的阴霉也好像在阳
光下消失了。
自此两人兄妹相称,一路同行。这种微妙的感情,起初大家还有点不习惯,渐渐也就习
惯了,相处得当真就像兄妹一般。缪长风固然是个豪迈不羁的叹子,却也颇能以礼自持。云
紫萝对他越发敬重,心境也是逐渐开朗了。
一路平安无事,这日到了蓟州,云紫萝的故乡就是在蓟州属内的三河县的,相去不过是
两日的路程了。
“近乡情更怯”,云紫萝微微说道:“我离开故乡的时候。未满十岁,现在虽非老大回
乡,只怕也是儿童相见不相识了。”
缪长风笑道:“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重来旧地,山水有情,又何须定
要有人相识?何况你至少还有一亲人在乡下呢。”
云紫萝笑道:“你说得真对,故乡的山水也许比不上江南,但却确是常在我的梦中重现
的。这座北芒山就是我小时候常常游玩的地方。”
北芒山是蓟州境内的名山,绵延百余里,云紫萝的故家就在山的那头,此时他们正从山
下经过。
行走间忽听得有人叫道:“威——震一河——朔,远——近——闻——名。”是四个人
的声音,周而复始的连接着唱出来的,抬头一看,只见前面人影绰绰的约有十多个人。打着
一面绣着黑鹰的镖旗。
缪长风道:“原来是震远镖局的人。”震远镖局是北五省最大的一间镖局,镖局习惯,
经过他们认为可能有强人出没的地方,走在前面的四个“趟子手”(走镖时喝道开路的伙
计)是要拉长声音,唱出本镖局的名字的。“威震河朔,远近闻名”就包含有“震远”二
字。
不过缪长风也有点奇怪,心里想道:“从未听说北芒山聚有强人,而且这里接近都门,
正是震远镖局的地头(震远镖局开在北京),他们何用这样大张旗鼓?”
回头一看,正想和云紫萝说话,忽见云紫萝面上变色,匆匆忙忙的把人皮面具拿了出来
戴上。
缪长风听她说过她的姨妈和震远镖局的总镖头结有梁子的事情,心里想道:“莫非她是
不想给震远镖局的人认识。但这是她姨父母的事情,结这梁子时候,她还是小孩子呢,却又
与她何干?何须这样避忌?”他却怎知云紫萝乃是另有原因。
缪长风还未来得及问她,那班震远镖局的人已经走近。
更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那班镖局的人,忽地一字摆开,拦住他们的路。
缪长风大为惊诧,说道:“我们是赶路百姓,又不是强盗。你们拦了路不许我们走,这
是什么意思?”
一个满面麻子的年青镖师走了出来,冷冷说道:“这娘儿是你什么人?”
缪长风气往上冲,怒道:“关你什么?”
一个像首领身份的人说道:“成龙不可无礼,阁下可是缪长风缪大侠?”
缪长风道:“大侠两字不敢当,缪长风正是在下。请问阁下可是震远镖局的韩总镖
头?”
那人说道:“不错,我正是韩威武。”
缪长风抱拳说道:“久仰了,请问韩总镖头何故留难?缪某自问可没有得罪贵镖局。”
韩威武道:“缪大侠言重了,我们怎敢留难阁下。我们只是想要知道,这位娘子究竟是
何人?”
缪长风道:“是我的妹妹,怎么样!”
那麻子忽地冷笑道:“恐怕不是吧!”
缪长风大怒道:“是也好,不是也好,与你何关?你意欲如何,爽快说吧!”
韩威武仍然保持一份礼貌的微笑,说道:“缪大侠切莫误会,他是好意。”
缪长风正自莫名其妙,只见那个麻子已经走到云紫萝面前,恭恭敬敬的行了个礼道:
“弟子闵成龙特来拜见师娘。师娘驾到,请恕迎接来迟。”
原来这个麻子正是杨牧的大弟子闵成龙。他本来是个英俊少年,只因为那次宋腾霄来到
杨家,“灵堂”夺子,他在宋腾霄与杨大姑的恶斗之中受了池鱼之殃,给宋腾霄反打回来的
梅花针变成麻子的。
伤他的人虽然是宋腾霄,但事情却是因云紫萝而起。何况他也曾为追索师父的拳经剑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