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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野流星

_59 梁羽生(现代)
  丹丘生答应了他的这个请求之后,宣羽赞便即告辞,说道:“我也要赶回去报告帮主师
弟,请他派人前往回疆和你分头寻找,恕我明天不给你送行了。”
  第二天,丹丘生把本派事务交托给前任掌门洞真子的大徒弟大严道人料理,命他代理掌
门之职,便即下山。
  这一日他刚开始踏入鲁特安旗的地界,经过一座雪山,当他正在浏览雪山上的奇花异卉
之时,忽听得前面有个汉人的声音说道:“啊,这是什么花,真好看!可惜有刺!”在回疆
碰上汉人,他自是免不了特别注意了。
  他定睛看去,一看之下,不由得又惊又喜,原来在一个冰磨菇之下,花木丛中,他隐约
看见了两个人,其中一个,正是背着大红葫芦的老叫化,另外一个,则是年约二十来岁的少
年。不过这两个人还没看见他。
  丹丘生又惊又喜,心想:“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且听听他们说些什
么。”他虽然知道了这老叫化定是仲毋庸无疑,但这少年是谁还未知道,故此想弄清楚再说。
  只听得那老叫化道:“剑青,你知道这是什么花吗?”丹丘生怔了一怔:“剑青,这名
字好熟!他是谁呢?”
  那少年道:“不知。”老叫化说道:“这是曼陀罗花,开得虽然好看,但可惜不但有
刺,而且是有毒的!”
  那少年叹了口气,说道:“最美丽的花朵总是有刺的,唉,花和人都是一样!”
  那老叫化笑道:“原来你是又想起了那位美若天仙的罗曼娜了!”
  那少年道:“是呀,这位哈萨克人的公主,却配给个粗野的猎人,真是一朵鲜花插在牛
粪上了!”
  丹丘生心中一动:“罗曼娜,这不是孟华曾经和我说过的那位罗海格老的女儿吗?”要
知那日缪长风赶来崆峒山,催孟华速往回疆去喝罗曼娜的喜酒,是以丹丘生对她这个名字,
自是特别记得。
  想起了罗曼娜是谁之后,登时他也想到了这少年是谁了。“剑青,剑青?段仇世以前和
我说过他那侄儿的名字,好像就是叫做剑青!想不到叫我一起碰上了!”原来段剑青虽然到
过石林,但那时正是丹丘生躲在别处养伤的时候,他们从来没有见过面的。
  不错,这老叫化和这少年正是仲毋庸和段剑青,他们是在鲁特安旗铩羽而归,准备回去
找寻侵入回疆的清军的。
  仲毋庸道:“这曼陀罗花虽然有毒,却正好可以给梅山二怪制炼毒药,待我采下来吧。”
  这株曼阳罗花长在冰崖之上,仲毋庸正想施展轻功,攀登冰崖,忽听得十分刺耳的好像
是暗器破空之声。仲毋庸吃了一惊,回头看时,只见一个中年汉子已是站在他的面前。
  这个汉子不用说当然是丹丘生了。
  丹丘生笑道:“采一朵花,何须费那么大的气力!”话犹未了,只见那朵曼陀罗花己是
在冰崖上随风飘落。连棱带叶,花瓣保持完整,好像是有人小心翼翼地将它剪下一般。
  原来丹丘生是用两边磨利的铜钱,打将上去,割断柔枝,使得这朵曼陀罗花掉下来的。
  这冰崖少说也有十来丈高,那朵曼陀罗花又是长在荆棘丛中的。一枚铜钱,打上这么高
处已是难了,还要穿入荆棘丛中,刚好割断花枝,不致碰伤花瓣,其难可想而知。
  冰崖下的仲、段二人这一惊非同小可,花朵冉冉而落,他们也都看得呆了。“我僻处西
域,想不到世上竟是多了这许多能人,这个人的本领,可又要比姓孟那小子高得多了!”仲
毋庸心想。
  丹丘生接下那朵曼陀罗花,含笑递给段剑青道:“少年人,你喜欢曼陀罗花,我把这朵
花送给你。你可以告诉我你姓什么吗?”
  段剑青怀着戒心,忙向后退两步,说道:“花要自己采的才有意思,你送给我,多谢你
了,我不要。”
  丹丘生道:“好吧,你不要也就算了。你姓什么?”
  段剑青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我可没欠你的情!”
  丹丘生哈哈一笑,说道:“你不说我也知道,你姓段,对不对?”
  段剑青道:“我姓不姓段,关你什么事,你是谁?”
  丹丘生缓缓说道:“我是崆峒派的丹丘生,段剑青,你应该知道我是你叔叔的好朋友!”
  他一报姓名,仲毋庸和段剑青都是不觉心头一震。“你弄错了!”段剑青冷冷说道:
“我没有叔叔!至于我姓甚名谁,用不着告诉你!”在他心里,本来就是一向恼恨段仇世只
偏爱徒弟,不肯教他武功的,还有一层,由于段仇世当年不服兄长管教,被段剑青的父亲认
为“行为乖缪”,是段家的不肖子孙,在他父亲有生之年,也从未在他跟前提过他有这个叔
叔的。是以对丹丘生这样说,倒也不无他的理由。他确实是早已不把段仇世当作叔叔的了。
  段剑青不肯承认段仇世是他叔父,丹丘生倒是拿他没有法子,只好说道:“祸福无门,
唯人自招,莫待身败名裂之时,悔之已晚!这是段仇世叫我告诉他的侄儿的说话。纵然你不
是他的侄儿,这几句话也不妨听听。好,我言尽于此,但盼你好自为之!”
  说罢回过头来,双目炯炯向那老叫化逼视,说道:“难得与仲老前辈相逢,以老前辈昔
日在武林的声望,想必不至于像后生小子一般,要遮瞒自己的身份吧!”
  仲毋庸心头一凛:“他果然知道了我的来历!”不过神色却是丝毫不露,冷冷说道:
“什么仲老前辈?”
  丹丘生道:“难道你不是仲毋庸、仲老前辈吗?”仲毋庸哈哈笑道:“谁是仲毋庸,仲
毋庸早已死了!”
  丹丘生怔了一征,随即懂得他这话的意思,却先不说破,倏地骈指如戟,向他胸膛点
去,说道:“老前辈不肯承认,那只好请老前辈恕我无礼了!”
  他这双指一戳,不但可以点穴,而且是以指代剑,蕴藏着连环夺命的剑法的。指头尚未
沾衣,仲毋庸已是感到劲风飒然,情知要是给他这双指戳个正着,只怕要和给匕首刺着差不
多。
  面临性命之危,仲毋庸不敢怠慢,这刹那间,无暇细思,立即使出看家本领,横掌当
胸,一招“斩龙手”劈将出去。只听得轻风呼呼,方园数丈之内,砂飞石走。原来他已是用
上了丐帮三绝技之一的混元一忌功。
  这刹那间,只见丹丘生衣袂飘飘,早已退出数丈开外,说道:“好个混元一忌功!”仲
毋庸方始瞿然一省:“原来他是逼我露出本门所学。”
  一来他怕丹丘生续有杀着,二来以他的身份也是不好意思抵赖,于是说道:“不错,四
十年前只有一个仲毋庸,不过那个仲毋庸早已死了,你是要和我说话,还是要和四十年前那
个仲毋庸说话?”
  这话别人不懂,丹丘生却是懂的。说道:“我是要和四十年前曾是丐帮弟子的那个仲毋
庸说话,也即是要和现在的你说话!你不能认为是被逐出丐帮就当作自己死了!”
  仲毋庸道:“不错,我是四十年前的仲毋庸,但早已不是丐帮弟子。你倘若是由于仲毋
庸是丐帮弟子才要找他的话,那你是找错人了!”
  丹丘生道:“没有找错,因为你现在还可以重回丐帮,这正是你的两位师兄要我告诉你
的。”
  仲毋庸冷冷说道:“多谢了,你回去告诉他们,即使他们亲自前来找我,我也不会重回
丐帮!””
  丹丘生道:“你们师兄弟三人,都是一大把年纪了,令师兄只盼和你见上一面。”
  仲毋庸冷笑道:“管羽延当年做了帮主,只欠我一个人还未曾向他道贺。他想我回去,
大概是为了这个缘故吧?你回去告诉他,仲某人惯了无拘无束的日子,没兴趣再回去叩见帮
主了。”
  丹丘生想不到他竟把同门的手足之情,当作对他的侮辱。一时间气得说不出话。
  仲毋庸却板起了脸,接着说道:“话已经说清楚了,你要找的丐帮弟子仲毋庸并不是
我,恕我少陪了!”说罢与段剑青掉头便走。
  丹丘生身形一晃,俨如鹰隼穿林,倏地越过前头,回过身来,喝道:“且慢!”仲毋庸
吃了惊,横掌当胸,喝道:“丹丘生,你想怎样?”
  丹丘生道:“现在,我不是为了丐帮的事情,我是为了自己的事情找你!”
  仲毋庸道:“我与你素无瓜葛,你有什么事情要冲着我来?”
  丹丘生道:“我和你没瓜葛,和你两个同伙却有瓜葛!”段剑青以为是说他,面色大变。
  仲毋庸道:“既然不是我和你有瓜葛,那就不管是什么人,都与我不相干,我不喜管不
相干的闲事!”
  丹丘生道:“你喜欢也好,不喜欢也好,这件事你非管不可!”
  仲毋庸倒是有点害怕丹丘生真个翻脸,只得改了口气,说道:“好,那你说吧,你要找
的人是谁?”
  丹丘生道:“梅山二怪。”
  仲毋庸道:“对不住,我虽然认识他们,却不知他们今在何处?”
  丹丘生道:“梅山二怪和你有十年的交情,他们可能会去的哪些地方,你总比我清楚,
如今你先想想,是否他们曾告诉你,你却忘了?要是当真未告诉你的话,那你就带我各处去
找!”
  仲毋庸哼了一声,说道:“对不住,我还有紧要的事情待办,可没这闲工夫陪你到处找
人!”说罢,竟然从丹丘生的身旁硬冲过去。
  他这一着乃是行险之着,博一博丹丘生敢不敢对他动武。要是丹丘生硬来的话,那时再
说。当他从丹丘生身旁走过之时,手心里实是捏着一把冷汗。
  丹丘生果然给他料中,不敢动武。段剑青跟在仲毋庸背后,急急忙忙的也飞步跑了。丹
丘生奈何他们不得,不知怎么办才好?刹时间他们已是去得远了。
  仲毋庸回头一望,不见丹丘生追来,松了口气,说道,“算他识趣,否则我叫他尝尝我
的铁掌滋味!”刚一脱脸,便即吹牛。
  段剑青说道:“是啊,他的剑法虽然高明,怎比得上老前辈练了几十年的混元一忌功,
当然他是不敢追来了。不过,咱们也还是快点回到军中的好。”
  仲毋庸道:“他既不敢硬拼,料他也不会再追咱们。不过你也说得是,咱们不是为了怕
他,也该早日和卫托平他们会面的。”口说不怕,心里实是害怕,于是加快脚步,又跑了一
程。
  仲毋庸松了口气,说道:“纵然他敢追来,谅他也是迫不上咱们的了。”原来此际他们
已经看见“老猿石”了。仲毋庸久在回疆,熟悉地理,一见“老猿石”越发放心。因为他知
道“老猿石”距离罗海的营地已有百里之遥。
  哪知话犹未了,只听得一声长啸,有人说道:“我等了这许久你们才来么?”仲、段二
人抬头看时,但见一个白衣汉子,衣袂飘飘,正从“老猿石”上跃下来。可不正是丹丘生是
谁?仲毋庸这一惊非同小可,喝道:“丹丘生,你,你阴魂不散,又来作甚?”
  丹丘生道:“我不是和你说过了么?我要你带我去找梅山二怪!”仲毋庸道:“我不也
是和你说过了么?我没工夫陪你找人!”
  丹丘生冷冷说道:“你没工夫陪我,我可有工夫陪你。你说你另有要事是不是?”仲毋
庸道:“不错。”丹丘生道:“好,那么你到哪里我就跟你到哪里,等到你有工夫陪我找
人,还得找到了梅山二怪之后,我才可以放你走路。”
  原来丹丘生既不能对仲毋庸动武,又不甘就此放过了仲毋庸。左思右思,终于给他想出
了一个“缠”字诀,他的轻功比仲毋庸高得多,抄另一条路赶来,结果不是他从后面追来,
而是在前头等待仲毋庸自行投到了。
  仲毋庸却怎敢让这么一个厉害的对头老是跟着自己?何况他是去找清军的,丹丘生的徒
弟则在罗海那边,他又怎能让丹丘生知道他此行的目的。
  仲毋庸情知自己摆脱不了丹丘生,眉头一皱,计上心来,说道:“丹丘生,你要我帮你
做事,那也不难,你得显点本领给我瞧瞧!”
  丹丘生道:“好,你划出道儿来吧。不论文比武比,我一概奉陪。”
  仲毋庸道:“你我往日无冤,近日无仇。我看武比是不必了,还是文比吧。”
  高手搏斗,纵然已练到收发自如的境界,只怕也难免会有失手误伤。如今仲毋庸提出
“文比”,这正是丹丘生求之不得的。于是说道:“好,文比就文比,怎样比法?”
  仲毋庸道:“咱个就借这块老猿石,各显平生绝学,要是你的功夫果然胜得我,我自当
唯命是听!”
  虽然各自的看家本领不一定是同一类的功夫,但在武学大行家眼中还是可以定得出高下
的,丹丘生料想以仲毋庸的身份,不至于会抵赖,因此一听之后,便即说道:“晚辈遵命,
请先赐教。”
  仲毋庸道:“好,老夫献拙了!”当下双拳紧握,在那老猿石前,虚比两比,运足真
气,蓦地喝声“断!”双掌同时劈下,只听得“咋嚓”一声,老猿石的一条“右臂”果然应
声断了半截!
  丹丘生微笑道:“丐帮的混元一忌功果然名不虚传。”心里想道:“仲毋庸离开丐帮之
后,定然是抱着和师兄争胜之心,四十年来不断的苦练本门绝技了。看他如今的功力,的确
是要比起管羽延也不逊多让。可惜他执迷不悟,否则他的师兄知他有此成就,不知有多高兴
呢。”
  仲毋庸见他若有所思,以为他已是慑于自己的功力,甚为得意,说道:“素仰贵派的连
环夺命剑法神妙无比,如今就请你施展施展,让老夫开开眼界吧!”
  丹丘生道:“老前辈有命,不敢不遵。请指教!”说到“指教”二字,陡地剑光电闪,
完全不似仲毋庸那样,需要先行运气,虑拟标的,作好准备功夫。旁人看来,他只是随随便
便的信手一挥,那老猿石的腹部已是留下了纵横交错的两道剑痕,剑痕经过处且有十八个被
剑尖刺穿的小孔了。
  孟华后来所见的就是他们“文比”在老猿石上留下的痕迹。不过,孟华只能看见他们
“文比”所留痕迹,却无法看得见他们“武比”所留的痕迹。而这“武比”且是丹丘生事先
也想不到会有的。
  原来仲毋庸早已打下歹毒的主意,不管自己是不是比得过他,当他凝神出剑之时,就在
他的背后偷施暗算了。
  这件暗器名为“毒雾金针烈焰弹”,本是辛七娘的独门暗器,梅山二怪逼辛七娘传给他
们,而仲毋庸则是新近从朱角手中学到的。这还是他第一次使用。
  丹丘生做梦也想不到仲毋庸竟会如此卑鄙;二来丐帮的戒条是禁止弟子使用喂毒暗器,
丹丘生也根本想不到仲毋庸手上有这种歹毒的暗器。
  此时他正在全神施展他那精妙的剑法,一招“胡笳十八拍”在老猿石上刺出十八个小
孔,正自有得心应手的喜悦之时,冷不防就着了道儿。
  不过丹丘生确也是本领非常,应变奇速,烟雾弥漫之中,只见白光陡起。丹丘生身上着
火,却已从烟雾之中扑了出来!
  “仲毋庸,我本来答应过你的师兄不伤你的,好呀,如今你反来伤我,那咱们就武比
吧。”丹丘生在地上一滚,扑灭了身上的火焰,挺剑便追。
  仲毋庸的暗器害不了他,己等于是“武比”输了一招,如何还敢再和他武比下去?
  仲毋庸继续发出两颗毒雾金针烈焰弹,这两次丹丘生已有准备,当然伤不了他。不过仲
毋庸和段剑青却是在烟雾弥漫的掩护之下逃跑,跑得和他的距离越来越远了。
  丹丘生本来还想追下去的,忽觉膝盖一酸,险些摔倒,同时那头晕目眩的感觉也是愈来
愈甚了。原来他虽未至于给歹毒的暗器所害,但在聚然遇袭之时,却已吸进了一口毒雾,膝
盖也着了一枚喂毒的梅花针。
  无可奈何,丹丘生只好放弃追敌的打算,必须先替自己治伤了,他在老猿石后面找到一
个山洞,这山洞在乱石丛中,若非细心寻觅,极难发现,恰好给他用作疗伤之所。
  孟华和金碧漪那日经过老猿石之时,正是丹丘生受伤之后的第二天,也正是他在那个山
洞之中自行运功疗伤,到了关键的时刻。可惜孟华只知摩挲老猿石上他的师父留下的剑痕,
却不知道他的师父就在老猿石后面的一个山洞。
  丹丘生运功疗伤正在紧要关头,他听到了孟华和金碧漪的对话,却苦于无法应声,更莫
说出去和爱徒相见了。
  不过令他欣慰的是,他已经知道了孟华确实是到了罗海那儿,而罗海的营地离此不过一
百多里。
  不知不觉又是一个夜晚和一个白天过去了。在这一天一夜当中,他以深厚的内功,把体
中的毒质逼了出来,化为汗水,挥发净尽,登时气爽神清,那枚毒针,也给他用随身携带的
磁石吸出来了。
  功力虽然尚未恢复如初,一百多里的山路已经是难不到他了。
  “华儿回去看不见我,一定等得不知有多焦急了。”丹丘生心想。他还有未吃完的干
粮,当下抓起洞中的积雪,和着干粮咽下,草草塞饱了肚子,恢复几分精力,便想离开这个
山洞,连夜赶往罗海那儿。
  就在此时,忽听得有车轮碾地之声,自远而近,丹丘生听得出来,那是一种手推的独轮
车。
  丹丘生不禁好奇心起,想道:“处此雪山之上,即使是在白天,人也难行,何以三更半
夜,还有人推车上来?”
  心念未已,跟着听得断断续续的呻吟之声,躺在那辆独轮车上的似乎是个病人。
  “看样子七娘是不行了,咱们怎办?”推车的那个汉子说道。
  “好歹也要逼她把那百毒真经交给咱们!”跟在车子后面的另一个汉子说道:“
  这霎那间丹丘生不禁又惊又喜。原来说话这两个人正是梅山二怪!推车的是老大朱角,
出主意的是老二鹿洪。
  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丹丘生虽然未能看见躺在车上的那个病
人是谁,从梅山二怪的对话之中,也知定是辛七娘无疑了。
  不过丹丘生却还没有立即出去。
  要知若在平时,丹丘生的武功自是远非梅山二怪可比,他要制伏梅山二怪,只要举手之
劳,但此际他毒伤初愈,自忖没有把握稳操胜券。迟一刻出去,他的功力就可以多增一分。
于是丹丘生一面运功凝聚真气,一面注意外间的动静,心里想道:“且听听他们说些什么,
或许还可以从他们的口中探听一些秘密。”
  朱角把一皮囊的水泼在辛七娘面上,辛七娘在昏迷中醒了过来,哀声呻呤:“我,我要
死了!”
  鹿洪冷冷说道:“你死了不打紧,我们哪里去找百毒真经?你把真经交出来再说吧!”
  辛七娘道:“我早已告诉你们,百毒真经不是在我身上?不信,你们尽管搜!”
  其实梅山二怪早已在她昏迷的时候搜过了,何须她来提醒?朱角说道:“七娘,我们总
算是朋友一场,这次我们冒了极大的危险,把你从崆峒山上抢救出来,即使天算不如人算,
还是救不了你,但我们也总算尽了心力了。请你念在这点情份,把百毒真经藏在什么地方,
告诉我们吧。”
  辛七娘愤然说道:“多谢你们尽了心力,不过我受苦也受得够了,不想再受下去了。要
是你够朋友,请你帮我个忙,一掌把我打死吧!”
  原来那晚辛七娘给牟丽珠追逼,逼得她跳下断魂崖,伤势已是极重。梅山二怪把她抢了
去,他们是不懂医术的,只能用昔年在关外所获的两株老山参,每天给她服食少许,仗着她
的内功也还颇有根底,这才可以勉强苟延性命。但经过了两个多月的一路颠簸,却是更加苦
不堪言了。
  而目还不仅仅只是颠簸之苦,梅山二怪为了逼她传授毒功,一面固然用人参为她续命,
一面也不断的折磨她。她说一点就对她好一些,她不说就虐待她。弄到辛七娘求生不得,求
死不能。
  鹿洪听她又要求死,冷笑说道:“哪有这样容易?你现在是没有气力自杀的,除非阎王
爷的勾魂使者已经来到,我们没法留你,否则你要死也不行!还是老老实实告诉我们百毒真
经藏在哪里吧!”
  辛七娘道:“老实告诉你们吧,当年我的师傅偏心,这百毒真经,她是传给了我的师妹
的。你们要是不信,那也没法。”梅山二怪面面相觑,半晌朱角说道:“不在你的身上也不
紧要,这百毒真经,相信你当然是牢牢记在心中的了,你背给我们听!”
  辛七娘当年与洞冥子勾结,暗中下毒,害死丹丘生的师父洞妙真人。丹丘生本是要找她
报仇的。但此时他眼见杀师仇人所受的折磨之惨,也是不禁毛骨悚然,好生不忍,心里想
道:“她如今说话都已有气没力,梅山二怪有什么办法逼她背书?”
  他没有办法,梅山二怪却有办法。只见朱角嚼烂一片人参,喂她服下。鹿洪一掌抵住她
的背心,用适度的内力震她心脉。这是邪派的一种手法,可以令气息落角的病人由于受到刺
激,也会陡然精神一振,不过刺激过后,却是更加痛苦不堪。
  鹿洪喝道:“快把百毒真经背诵出来,否则还有苦头你吃!”
  辛七娘冷冷说道:“对不住,我一个字都记不得了!”鹿洪大怒喝道:“岂有此理,你
死在临头,还不听话!”
  哪知辛七娘听了这话,反而纵声笑道:“落在你们手上,死有什么可怕?我正是求之不
得呢!很好,你就让我死吧,省得受你们折磨!”笑声宛若袅鸣,凄厉之极!
  就在此时,忽听得有个清脆的女子声音喝道:“谁敢动她,我就要谁的命!”
  梅山二怪初时听到这话不禁有点奇怪:“想不到这个毒妇居然也有人要保护她!”但不
过片刻,说话的女子已是声到人到,梅山二怪一看,登时吓得魄散魂飞,同时也知道这个女
子为什么要“保护”辛七娘了。
  伏在山洞里的丹丘生听到了这个女子的声音,更是又惊又喜,这霎那间,他几乎疑是身
在梦中!
  这个女子不是别人,正是他日思夜盼的牟丽珠!
  梅山二怪认得牟丽珠的厉害,但处此性命关头,明知不敌,无论如何,他们还是要抵抗
的。
  说时迟,那时快,牟丽珠声到人到,一招“玉女投梭”,已是朝着他们刺来,虽然只是
一招,朱角和鹿洪都觉得对方那碧莹莹的剑尖是指向他们的咽喉。梅山二怪同声厉叫。”我
与你拼了!”双掌亦是同时发出!
  这一招是梅山二怪合练的“阴阳双撞掌”,掌力一刚一柔,互相牵引激荡,登时形成了
一道无形的涡流。二怪挟几十年功力,生死关头,全力发招,委实非同小可!
  饶是牟丽珠的本领在他们之上,这霎那间,也似一叶轻舟,突然被卷入漩涡之中,身子
不由得滴溜溜一转。
  丹丘生吃了一惊,赶忙出去。他正愁赶救不及,眼前的形势已是有变了。
  牟丽珠脚步踉跄,好像喝醉了酒一般,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间,陡见剑光一闪,不必丹丘
生赶来帮她,她已是重创了梅山二怪。
  丹丘生一看便知她用的是“醉八仙”的身法剑法,料定梅山二怪不死也要重伤,这才松
了口气,心里想道:“我真糊涂,倒是小觑丽珠了。经过十八年,我的功夫固然有所长进,
她的剑法也远非十八年前可比了,梅山二怪焉能是她敌手?”
  心念未已,只见朱角一声厉吼,果然跌出了数丈开外。鹿洪受伤则似较轻,跳到老猿石
上。
  鹿洪跳上了老猿石,掏出一枚暗器,居高临下,向牟丽珠掷去。他这暗器,乃是得自辛
七娘的“毒雾金针烈焰弹”,昨日,丹丘生就是被仲毋庸用这暗器所伤的。
  丹丘生曾经此苦,如何能看着牟丽珠受这暗器所伤?此时他从山洞出来,亦已跃上老猿
石了,人未到,掌先发!
  一记劈空掌力,迅如雷霆疾击。鹿洪的“毒雾金针烈焰弹”刚在脱手之际,给这掌力一
震,登时就在他的面前爆炸开来。烈焰焚身,毒针钻体,毒雾攻心,惨叫一声,从老猿石上
跌了下来,一命呜呼。丹丘生再发两记劈空掌,把毒雾扫荡净尽。牟丽珠几乎疑是发梦,呆
了一呆,失声叫道:“丹哥,是你,你怎么也在这儿?”
  丹丘生道:“料理了那妖妇,我再和你说话。”
  话犹未了,只听得朱角又是一声惨号,辛七娘厉声狂笑:“好,好,看你还能折磨我
么?”
  原来朱角刚好仆倒辛七娘身上,辛七娘咬破舌尖,使出最后一点气力,一个翻身,反压
住他,扼着他的喉咙!
  辛七娘的满腔怨毒,全都发泄出来,紧扼朱角咽喉,死也不肯放松。朱角的琵琶骨刚给
牟丽珠一剑刺穿,纵有一身武功,此时却已使不出半点气力。只见他喉头咕咕作响,身躯抽
搐,双眼翻白,好像金鱼的眼睛一样凸了出来,就这么样,活生生的给辛七娘扼死了。丹丘
生与牟丽珠目睹如此惨厉情景,亦是不禁毛骨悚然。
  辛七娘瘫作一团,喘着气尖叫道:“丹丘生,你的师父是我害死的,我知道你要报仇,
趁我未死,你快来亲手杀我吧!”丹丘生叹道:“自作孽,不可活,我何必还要杀你。”
  辛七娘面色惨变,嘶声哀号:“丹丘生,你、你也不肯杀我!牟丽珠,好,你来下手
吧!”
  牟丽珠走上前去,掏出金创药给她敷伤。辛七娘伤得极重,这金创药当然不能救她性
命,不过却可以稍稍减轻她的痛苦。这一撮金创药对她来说,等于是一个将要渴死的人,得
到一滴甘露一般。
  牟丽珠柔声说道:“告诉我,你的师妹是在哪里,我会尽我的力救治你的。”
  辛七娘似乎受了她的感动,说道:“我作孽太多,应有此报,也不盼望再活了。我告诉
你,只盼你能让我死得舒服一些。我的师妹,她、她已经再嫁……”牟丽珠把耳朵贴到辛七
娘唇边,丹丘生在旁但见她的口唇开阖,半晌闭上嘴唇,眼皮也合上了。
  丹丘生道:“韩紫烟嫁给了谁,她说了没有?”
  牟丽珠道:“嫁给了一个清廷的什么将军,名叫崔宝山。”
  丹丘生道:“啊,崔宝山?”牟丽珠道:“你知道这个人?”丹丘生道:“这人以前是
驻在小金川的清军提督,如今朝廷正是调他领兵来打回疆。”
  牟丽珠如有所思,半晌说道:“丹哥,我想和你商量商量。”正是:
  石上剑痕留绝技,客途情侣喜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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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金书屋 扫校 潇湘书院·梁羽生《牧野流星》——第六十回 孽债难偿空有恨 恶缘自缔倩谁怜
梁羽生《牧野流星》 第六十回 孽债难偿空有恨 恶缘自缔倩谁怜   丹丘生道,“珠妹,你和我还何必客气。说罢,甚么事情,我都依你。”牟丽珠心里甜
丝丝地说道:“丹哥,你这话虽然说迟了十八年,我还是一样喜欢。”说至此处,忽地笑了
起来,接着说道:“丹哥,你怎么弄成这个样子?请你先换了衣裳咱们再合计合计。”原来
丹丘生的衣裳昨日给仲毋庸的“毒雾金针裂焰弹”烧破,在地上打滚弄熄,又沾满了污泥。
丹丘生一直忙于运功驱毒,尚未有空换衣。
  丹丘生自己一看,也不禁哑然失笑:说道,“幸亏我还带有几件替换的衣裳,否则可真
不能出去见人了。”当下回转那个山洞,换好衣裳,携了行囊,再出来与牟丽珠相见。
  各述遭遇之后,牟丽珠道:“我想先去找那贼人算帐。”
  丹丘生道:“父仇不共戴天,我当然不会阻挠你去报仇的。不过,你已经等了十八年,
也不争在迟早数日了。要知她如今已经是清军统帅的夫人,杀她只怕不易,此事还得三思而
行!”
  牟丽珠道:“丹哥,我并不仅仅是为了要报私仇,才去冒这个险的。正因为这贼人嫁给
了清军统帅崔宝山,促使我下这个决心!”
  丹丘生道:“哦,你的意思是要把崔宝山一并刺杀?”牟丽珠道:“不错。你愿意帮我
这个忙吗?”
  丹丘生道:“假如能够成功,这就不仅是帮你的忙,对搞清的哈萨克人也是大有好处的
了。不过十万军中,行刺统帅,不是我泼你的冷水,这希望可甚属渺茫!”
  牟丽珠道:“纵使渺茫,也值得一试,我也并非毫无把握就去冒险的。”
  丹丘生道:“你有什么办法可以混入十万军中?”
  牟丽珠笑道:“你忘了我有改容易貌之术么?这是我跟快活张学来的。”丹丘生想起那
天她假扮洞冥子门下一个弟子,混在崆峒派中一众弟子之中,以腹语讥刺洞冥子之事,那天
在她未曾显露本来面目之的,谁也看不出来。于是笑道:“这次你准备假扮什么?”
  牟丽珠道:“咱们扮作两个小兵,十万大军,料想混入两个不知来历的小兵,也没人能
够识破!怎么样,这个忙你是帮是不帮?”
  丹丘生笑道:“你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何况还是为了公事呢?这句话,你是问得多余
的。”
  牟丽珠喜道:“好,那么咱们现在就去,纵然事不成功,也得叫他们心惊胆落,挫折他
们的土气!”
  在罗海那边,孟华也是有着同样的想法。
  清军在那山谷扎下大营,早已有探子回报。第二天罗海约了宋腾霄、孟华,金碧漪等人
在他的帐幕里商量军事计划。正当他们聚会之时,清军统帅崔宝山派人来下战书,声称罗海
若不接受朝廷“安抚”,他的大军立即就要开来,玉石俱焚!
  罗海大怒之下,把崔宝山的招降书信撕粉碎,将那清军使者赶了出去。
  战士们都在摩拳擦掌,准备厮杀。
  但宋腾霄却不主张硬拼,说道:“兵法有云:避其朝锐,击其暮归。又云:十则歼之,
五则围之,倍可与战,寡则引避。意思是说,在敌人士气正盛之时,我们要避开他,在他战
意消沉的时候我们始行追击,断他归路,这样才可以收到事半功倍的效果。我们的兵力比敌
人多十倍,可以将他消灭;五倍可以包围他;多一倍可以和他打硬仗,但要是比敌人少呢,
那就只能暂时避开他了。”
  桑达儿道:“我不懂什么兵法,但倘若依照你这说法,清军可是比咱们多得多,这一仗
是不能打了?但我也知道你们汉人有两句话: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我们的战士都是有志气
的人,他们绝不会害怕强大的敌人!依我说,打得过也好,打不过也好,这一仗好歹也要和
他们拼个明白!”
  宋腾霄笑道:“你误会我的意思了,我不是叫你们不打,而是主张你们抓到有利的时机
才打。清军总的兵力是比咱们多得多,但他总不能每次都是十万个人开上来,我们倘能抓紧
战机,不难各个击破。而且我们也有比敌人有利的地方。”
  桑达儿道:“那是什么?”
  宋腾霄道:“是天时、地利和人和。我们的战士习惯这里的气候,熟悉这里的地形,在
冰山、草原作战,清军却是从未有过这个经验。最后一项也是最要紧的一项,清军得不到老
百姓的支持,我们却是为老百姓打仗,到处都会有老百姓帮忙。一旦抓到有利的时机,还怕
打不过他们吗?”
  罗海点了点头,说道:“宋大侠,你这话很有道理。不过要说服我们的战士可还得费一
番工夫呢。”
  桑达儿道:“对,总得先挫一挫敌人的锐气。”
  孟华说道:“请你们准许我去干一件事情。”
  宋腾霄道:“什么事情?”孟华道:“我想去行刺清军的统帅崔宝山!”
  宋腾霄摇了摇头,说道:“行刺不是好办法,纵然你能够刺杀崔宝山,清廷也还是会派
第二个人来替代崔宝山做统帅的。”
  孟华说道:“宋叔叔,这道理我懂得,不过,有一句俗语也说得好:蛇无头而不行,要
是敌军的主将突然暴毙,最少他们会有一段时期纷乱,士气也必因之大折,这对咱们不是很
有好处么?”
  金碧漪道:“礼尚往来,他们曾派人来意图绑架曼娜姐姐,我们不过以其人之道还治其
人之身,有何不可?”
  宋腾霄见她跃跃欲试,只好说道:“也好,我让你们去试一试。不过,你们可千万不要
勉强,行刺若不成功,立即就要回来。”心想:“他们双剑合壁,几乎可以说是天下无敌的
了。纵然杀不了崔宝山,要平安回来,大概还是可以的。”
  桑达儿道:“我不能只是让你们冒险,那个山谷的地理我很熟悉,请准许我去助他们一
臂之力。”
  孟华笑道:“行刺可不是人多的啊!”桑达儿道:“我知道。我没有高来高去的本领,
和你一起去行刺那是不行的。不过我可以挑选几百名精干骑射的战士,埋伏在那座山上,必
要的话,也好给你们作接应呀!”
  他这计划,首先得到罗海的同意,宋腾霄也只好答应了,当下,桑达儿与孟华约定,有
事时彼此以蛇焰箭作为联络的讯号。会散之后,孟、金二人便即动身。
  清军的大营气氛也甚紧张,卫托平、叶谷浑、仲毋庸等人已经先后回报,崔宝山正在忙
于和将领拟定作战的计划。
  调兵遣将,作为清军主帅的崔宝山是忙碌非常。但在他的卧房里,却是另一种气氛,冷
冷清清,他的妻子韩紫烟正自绕室彷惶,虽然是在十万军中,她却好像是独自乘坐一叶孤
舟,找不到一个可以帮她避过风险的人。
  本来她是为了躲避丹丘生和牟丽珠向她报仇,这才隐瞒自己的身份,嫁给崔宝山的。身
为统兵十万的大将夫人,还有什么地方比藏在大军之中更安全的呢?这十多年来果然也是风
平浪静,莫说没人向她寻仇,连丹丘生和牟丽珠亦已失踪了。她知道即使他们未死,亦已不
敢报仇。
  两个月前,崔宝山从四川提督的任上被调升为“平回”的将军,官加一品,她当上了统
帅的一品夫人,自是更为得意了。哪知就在她得意之时,却听到了丹丘生的消息。一听之
下,吓得她魂梦难安。
  她听到的就是丹丘生接任崆峒派掌门,以及御林军统领海兰察先败在丹丘生剑下,跟着
与丹丘生的徒弟孟华比武,竟然给孟华杀了的消息。
  从这个消息之中,她已得知丹丘生的本领更胜从前,简直出乎她的想象之外,十万大军
恐怕也未必能是护符!其后有关崆峒之会的消息,陆续报来,牟丽珠已经又再出现的事情她
也知道了。不过最令她吃惊的事情,却还是这两天才接到的消息。
  昨天卫托平和叶谷浑回来,报道罗海不肯就范,并说出了在罗海那里碰上了丹丘生的徒
弟。
  今天仲毋庸来到,报道的消息,更是碰上了丹丘生本人了。
  仲毋庸是带了段剑青来投奔清军的,给他们引见的人是卫托平。在此之前,仲毋庸虽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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