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雄心头一震,要知师父要他去代师清理门户,这是极端机密之事,师父也曾叮
嘱过他,不许泄露风声给外人知道。这黑衣少年虽然是“侠义”,一路,但是未帽师父
允许,好不好告诉他这个秘密呢?
宇文雄一时踌躇未决,便先问那少年道:“说了半天,我还未曾请教兄台高姓大名。”
黑衣少年心道:“其实我的名字你早已知道了。”当下说道:
“名字本来无关紧要的,像叶凌风这个名字不是本来很好么,但给一个奸细一用,
可就要不得了。所以紧要的还是看人。你说是不是?”宇文雄想不到问他的名字却引起
他一顿牢骚,甚是莫名其妙,只好点头说道:“是,是,但你的真名实姓可肯告诉我么?”
黑衣少年笑道:“我对姓名向不重视,随你叫我张三也好,李四也好,都无所谓。”
宇文雄睁大了眼睛,心道:“这人怎么如此古怪,难道他是有甚么避忌,须得隐姓埋名?”
黑衣少年又笑了一笑,说道:“但你既然固执世俗之见,一定要我有个真名实姓以
便称呼,我告诉你亦是无妨。我姓唐……”说到此处,发现宇文雄心有诧异之色,霍然
一省。心道:“哦,是了。刚才那女子将我的姓氏叫了出来,想必他也已经听见了。”
便即改口道:“我是唐努乌梁的汉人,嘿,嘿,不幸得很,跟你那个做了奸细的大师兄
是一个姓,也是姓叶。名叫慕华。”接着朗声吟道:“人于宋后羞名桧,我到坟前耻姓
秦。这是从前有一个姓秦的人,在秦桧墓前做的诗。嘿,嘿,其实清者自清,浊者自浊,
即使同名同姓,又有何妨?”
宇文雄心想:“原来他是耻于与叶凌风同姓,故而发了一顿牢骚。”宇文雄怎想得
到他是“正牌”的叶凌风,故而尽管他在话语之中已经透露真相,宇文雄还是未能领悟。
不过这黑衣少年却也不是胡乱捏造一个名字的,他的父亲叶冲霄原是马萨儿国的大
王子,本姓“唐努”,“汉姓”才是跟他义父姓叶。故而这黑衣少年也有一个汉人的姓
名和一个他本国的姓名。本国的姓名攻作“唐努弥支”“唐努”是姓,“弥支”是名。
“弥支”的汉译即“爱慕中华”之意。叶冲霄因为曾受汉人大恩,妻子也是汉人,故而
给儿子取了这个名字。做书人为了叙述方便,以后也就改称这个黑衣少年为叶慕华了。
叶慕华报了姓名,笑道:“你还未曾答复我的问题呢。”宇文雄道:“这个,这个……”
叶慕华笑道:“要是你不方便说,那就不说也罢,我问得本来是有点冒昧。”
宇文难道:“不,不,兄台请别误会。小弟其实也没有甚么特别的事。不过是奉了
师父之命,要到四川去拜访几位武林前辈,这几位武林前辈都是朝廷重犯,不愿透露姓
名的。”事文雄因为叶慕华处处关心自己,不愿给他有个“见外”的感觉。他所说的也
是实话,不过不够完全而已。因为他倘若到了小金川,当然也要拜访许多武林前辈,例
如义军首领冷天禄、冷铁樵叔侄,以及青城派的萧青峰、萧志远等人的。
宇文雄虽然没有说出代师“清理门户”之事,但叶慕华何等聪明,一听心中就已明
白、知道他是要去四川干甚么的了。
叶慕华心里想道:“我姑父既在病中,做徒弟的宇文雄不在他身边服侍,却要披星
戴且地赶到四川去,不问不知,当然是奉了师父之命的了。听他刚才所说,我姑父已经
知道了那小子的身份来历,而现在在四川‘围袭’义军的清军主帅又正是那小子的父亲
——出了名的残害百姓的刽予手叶屠户。将这两件事情连起来推究,莫非是那小子也已
经到了四川,混进了义军之中?而宇文雄则是奉了师父之命去揭发他的?”叶慕华人极
聪明,虽然没有完全猜中,却也对了个十之七八。
但叶慕华却不说破,只作了个意外欢喜的神情,笑起来道:
“这可就真是巧极了,我也正要到四川去,宇文兄若是不厌弃的话,咱们正可以结
伴同行,令师那儿,就留待以后若有机缘,再去拜谒了。”叶慕华是因为宇文雄身上负
有重大的任务,故而要想与他同行,以便暗中保护他的。
叶慕华这么一说,宇文雄怎好意思拒绝?心想:“此人武功高强,有他同行,倒是
一个良伴。只是若到了小金川,我的事情可不便对他明言。”于是问道:“不知叶兄是
往川东还是川西?”叶慕华道:“我是前往川东,宇文兄呢?”宇文雄道:“我是前往
川西。”叶慕华道:“可惜,可惜,咱们人川之后就要分手了。不过从这里到四川有数
千里之遥,少说也要走半个多月吧?在路上我也可以向兄台请教许多武功了。”
宇文雄听说他是前往川东,放下了心事,说道:“叶兄客气,说到武功,我只有求
你指点的份儿。叶兄,你肯与小弟结伴同行,小弟也正是求之不得。”
其时月亮已过中天,是三更的时分了。叶慕华道:“今晚不能赶路的了,你打了一
场,早点安歇吧。看这天色,不会下雨,在草地上也可睡一大觉。”
宇文雄道:“是。出门人随遇而安,小弟也准备了随时餐风露宿的。”当下将那匹
坐骑唤来,解开一个包裹,取出一个轻便的帐篷,就在草地上搭起来。要知身有武功之
士,在野外露宿,对猛兽倒是不用俱怕,却须防备毒蛇。因为猛兽之来,必有吼声,而
毒蛇却可在不知不觉之间咬你一口。有了帐篷,可以防备毒蛇的侵袭。
他们在搭起帐篷,清理草地上的碎石泥块之时,却发现了一枚黄澄澄的东西,原来
就是那女贼用来打宇文雄的那支金钗,掉在草地上的。宇文雄想起刚才之事,自己侥幸
只受了一点轻伤,这口气还没有过去,正想把金钗抛开,叶慕华却先捡起来了。
叶慕华笑道:“金钗可以作暗器,也可以作饰物,还可以换许多银子救济穷人,抛
了它岂不可惜?你不要给了我吧。”字文雄之所以想抛掉金钗,不过是因为曾受这支金
钗刺伤,一时气愤而起,此际经他一说,也觉得自己的举动未免有点幼稚,于是,面上
一红,说道:“叶兄说得是。你刚才不是接了那女贼的另一支金钗吗?如今正好配上一
对。”他是无意之言,哪知叶慕华听了,也是面上一红,讷讷说道:“不错,这对金钗
的手工倒是很精巧,拆开来没那么值钱了。”
宇文雄也听碍出他的话语中有点自我解嘲的味道,故意笑道:“既然如此,吾兄不
如留下来做个纪念。若要救济穷人,尽可以另用其他银子。”叶慕华道:“宇文兄说笑
了,有甚么值得纪念?你若喜欢,我给你也行。”
字文雄摇手道:“这女贼用金钗作暗器,不是很特别吗?只这一点,就值得收藏作
个纪念了。但我却不配保存它,因为我根本就没本事接这金钗。”叶慕华道:“吾兄越
发说笑了。”话虽如此,但还是把那对金钗收了起来。宇文雄心头纳罕,暗自想道:
“叶慕华当然不会是贪图这对金钗,看来他一定是和这女贼有点纠葛的,但我刚才曾问
过他,他好像很不愿意谈这女贼的事,我却是不便再向他打听了。”
宇文雄一来是与叶慕华初初相识,二来他也不是个爱管闲事的人,更不愿刺探人家
的秘密。于是在说了几句笑之后,便适可而止,说道:“帐篷已经搭好了,咱们睡吧。”
宇文雄马不停蹄跑了半天,跟着又激斗一场,实在是疲惫不堪,一躺下来便睡着了。
叶慕华怀着那对金钗,却是辗转反侧,未能入梦。
夜风吹得野草猎猎作响,叶慕华脑海中灯出一幅图景,和今天一佯、也是在一个秋
高气爽的佳日,也是在草原上奔驰。所不同是那个草原可比如今他们听在的这个草原大
得多,那是一个“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塔里木盆地上的大草原!还有那天自己是骑着一
匹骏马在草原上打猎,不同于今天的徒步而行。
那天运气不好,没有猎到野兽,连一只小兔都没打着。正自失望,忽见有只雄鹰飞
来,飞得很低,当时心想:“这只雄鹰倒是大得出奇,它狩野兽,我就猎它,倒也不错
的。”于是一箭就把它射了下来。塞外的兀鹰翅膀硬,气力大,本来以为它中了一箭,
还未必就会跌落的,哪知它非但跌了下来,而且落地便即死了。仔细一看,这才发现这
头雄鹰的身上还有另一支箭,它是被别人先射中了的。
这支箭射得很是巧妙,正插在翅膀骨缝之处,所以兀鹰中箭之后,渐渐无力飞行。
叶慕华再加上一箭,就把它射下来。
叶慕华心道:“想不到此地竟有如此一位高明的射手,却不知此人是谁?”拔下了
这支箭,只见箭杆上刻有一个“耿”字。
就在此时,忽听得马铃声响,一匹四蹄如雪的白马风驰电掣般地跑来,骑在马背上
的是一个不过十六七岁的小姑娘,梳着两条辫子,绾着两支凤头金钗,跑起来在阳光底
下亮闪闪的,煞是好看。这小姑娘一手执弓,一手执鞭,叶慕华大感意外,“难道竟是
这位小姑娘射的?”
可是不必叶慕华开口问她,她已经先说出来了。不,不是“说”而是骂。“你这人
岂有此理,为甚么射死了我这头大鹰?”
叶慕华心想这本来是自己的过错,对方是个小姑娘,自己也不应该和她计较,于是
便先赔了个不是,把那头射毙了的大鹰双手奉还这小姑娘。
叶慕华本以为事情就此可了,不料那小姑娘竟然不依。他双手奉还,那小姑娘却唰
的一鞭,将他手上的死鹰打落。
“你已经射死了它,我还要它干嘛?”小姑娘更生气了。
叶慕华忍着气道:“对不住,我不知是你先射了一箭的。”
“对不往就算了吗?你可知道我是要把这头鹰捉来养的?你不见它已经是缓缓低飞
了吗?稍有眼力的猎人都该知道它是中了箭的。你却俯偏糊里糊涂又再射它。射它也还
罢了,偏偏你的箭法又是极不高明,一箭就把他射死!你自己说吧,你该怎么样?”小
姑娘的一张小嘴就似开了河,越骂越起劲了。
叶慕华当时也不过是个十八岁的小伙子,少年气盛,被她骂得面红耳热,渐渐沉不
住气。待她骂得告个段落,随即冷冷说道:“我的箭已射了,鹰也死了。我没法叫它再
活过来,待怎么样,你说吧!”
那小姑娘道:“限你在日落西山之前,赔我一头活的雄鹰,只能比这头鹰大,小的
我不要!”
草原上的兀鹰是可遇而不可求的,鹰飞得这样快,即使碰上了,也未必有把握能够
将它射下来又不许它死。而且还要比这头鹰更大的。这几个条件加在一起,简直就是有
意折磨他的一个难题。
叶慕华道:“对不住,我没工夫给你捉鹰。你要生气,我也是设法。”
那小姑娘当真就大大地生起气来。纵马追上了叶慕华,喝道:“你不赔也可以,你
有本领射死这鹰,我要领教领教你的本领。”呼的向着他就是一鞭
这小姑娘的武功委实不弱,软鞭打出,竟然抖得笔直,柔中寓刚,夭矫如龙。武学
有云:“枪怕圆,鞭怕直。”能有这样的造诣,已经大是不凡了。
叶慕华暗暗惊奇,他一来躲避不开,二来也想看看这小姑娘的本领,便即拔剑出鞘,
和她交手。
两人从马上打到马下,斗了一百多招,毕究是叶慕华的功夫高明一些,气力也比这
小姑娘耐战,斗到了百招开外,裨阖纵横,已是把这小姑娘笼罩在他的剑势之下。
不过叶慕华的用意只是要迫她知难而退,并非想真个挫败她,故此虽然占了上风,
仍是和她游斗,未下杀手。
这小姑娘忽地卖个破绽,叶慕华正使到一招“白虹贯日”,力道未曾用足,估量她
是能够招架的,不料对方意外的现出破绽,竟让他的剑尖刺到胸前。叶慕华吃了一惊,
连忙收招。这小姑娘却是得理不饶人,唰唰唰便是连环三鞭,“回风扫柳”。
叶慕华躲了两鞭,躲不开第三鞭,头上的皮帽给她的长鞭卷去。但这小姑娘绾发的
金钗也给他的剑尖挑落。他这一剑力道使得恰到好处,只是挑落金钗,却连她的一根头
发都未削断。
两人倏的分开,小姑娘道:“你的本领很不错呀,和我打成了平手。”叶慕华本来
就不想打败她,明知她是取巧,非但没有生气,反给她这副说话的神气引得笑了起来,
说道:“你的年纪比我小,咱们打成平手。应该算是你赢。但这头鹰你可不用我赔你了
吧?”
叶慕华拾起帽子,那小姑娘拾起金钗,两人都不禁笑了起来。小姑娘道:“说真的,
我到说地两年,像你这样的本领,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你是外地未的吗?嗯,咱们可说
得是不打不相识,既然相识,我吃点亏也无所谓了,这头鹰让你拿去。”
少年人容易结交朋灰,这一打反而把他们的陌生之感打掉,一下子亲近了许多。叶
慕华虽然不敢表露身份,却也把姓名告诉了她,当时他用的就是叶慕华这个名字。
叶慕华少不免也要问她的姓名来历,小姑娘道:“箭秆上刻有我的姓,我是两年前
跟我的爹爹来到回疆的。如今就在在伊宁城里。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我是谁,我要先问
过我的爹爹。但我的爹爹最喜欢有本领的小伙子,我相信我回去一说,他也一定愿意和
你认识的。请你争晚三更到伊宁来与我父女相会如何?城东有个大鼓楼,你在那里等着
我。我带你去见我的爹爹。”
叶慕华一半是为了好奇,另一半也委实是有点喜欢这个天真活泼的小姑娘,希望和
她继续来往,于是遂答应了她的约邀。
这小姑娘很是喜欢,看了看天色,说道:“时候不早,我该回去啦。记着,你今晚
可不能失约啊!”
叶慕华是个很守信用的人,但这一晚他却失了约。
这件事情是在六年前发生的,那年叶慕华是十八岁,他的父母也还没有离开他。
他的父亲叶冲霄和汉回两族的抗清义士都有来往,其时正在哈萨克族的酋长家中作
客。哈萨克族是塔里本草原上最骁勇善战的一个民族,和驻屯回疆的清军经常不断地打
仗,由于他们是游牧民族,人人都有马匹,能骑善射,出没无常,打得赢就打,打不赢
就跑。清军无法消灭他们,提起了这些哈萨克人就感头痛。叶冲霄助哈萨克人抗清,遂
也成了清廷所要缉捕的人物。
那一天叶慕华在答应了这小姑娘的邀约之后,喜孜孜的回到酋长的帐幕,将事情禀
告父亲。
不料他的父亲与哈萨克族的酋长在听了他的叙述之后,面色全都变了。他的父亲厉
声喝道:“你一点也不知人家的来历,怎么好胡乱答应人家?她是姓甚名谁?”
叶慕华道:“她说今晚见了我,就会告诉我的。她有一支射鹰的短箭还在我这儿,
上面刻有她的姓,名字我还未知道。”
哈萨克族的酋长抢先按过了这支短箭,面色一沉,说道:
“叶大侠,你看这支漆金的精美羽箭,料不会是普通人家所有,这姑娘又是姓耿。
嗯、我看只怕是约无好约。会无好会,令郎这个约会么……”
叶冲霄道:“我明白了。”把那支短箭接了过来,“咔嚓”一声,折为两段,沉声
说道:“今晚这个约会你不必去了。”
叶慕华莫名其妙,愕然问道:“可是我还未曾明白呢,为甚么不可以去?”
叶冲霄道:“因为她的父亲是伊宁总兵!”跟着那酋长加以补充说明一时慕华这才
完全明白。
原来伊宁是南疆的一个大城,伊宁总兵就是南疆清军的最高指挥,这总兵姓耿,有
一个女儿小名凤姑,精于骑射,常常一个人在草原驰骋、打猎,哈萨克族人都知道耿总
兵有这样一个有本领的女儿的。她是总兵的女儿,当然用不着她去打仗。只从这一点来
说,她和哈萨克人倒是没有“直接”的仇恨,不过她既然是敌人统领的女儿,这约会当
然也是不宜赴约的了。
父亲的话,叶慕华不敢不依,但在他心里却还不是怎样服贴的。“父亲是父亲,女
儿是女儿。即使她真的是总兵之女,也还不能就此断定她是坏人。”他想。哈萨克的酋
长和他爹爹恐防这个约会是计,是要将他骗入城中诱捕。叶慕华却不相信一个天真未凿
的小姑娘,会可能如此工于心计。因此尽管他没有赴约,但对于这个约会他的小姑娘,
在他的心中却还是保有一份好感。
这一幕往事在他心中翻过,接着又是一幕往事出现在他的眼前。
也是一个金风送爽的秋日,也是骑着骏马奔驰。但已不是在“风吹草低见牛羊”的
大草原了,而是在黄沙漫天的陕甘道上。时间也已是三年之后了。
三年之后,陕甘道上,他第二次碰见了这小姑娘,不,隔别了三年,这“小姑娘”
已长成为一个刚健婀娜的少女了。想起这幕往事,叶慕华不禁叹了口气:“想不到她当
真是一个工于心计的蛇蝎美人。”
叶慕华的父母是在第二年便离开他而出海去的,这一次他是单人独骑,带着他父母
给江每天的一封书信,准备到中原探亲的,他的母亲希望他获得江海天的照料,但他的
父亲却不欲他急急认亲。不过,既然他们的儿子迟早都是要去拜见江海天。所以叶冲霄
也不反对他的妻子用他的名义写这封信。
叶慕华这时正是一个二十刚刚出头的少年,有着一股少年人的志气。他不想因人成
事,给人家说他是仗着有“江大侠”这个靠山。所以他也愿意听从父亲的吩咐,不急于
到东平认亲。这两年来,他已独自在塞外参加了好几次抗清的活动。这次则是希望到中
原结识更多的抗清豪杰,投身于更大的抗清斗争。他是打算在做出了一些成绩之后,再
去见他姑丈,让他的姑父为他骄傲,为他惊奇。
这一日他正在陕甘道上纵马疾驰,意气风发。忽地有一骑快马后面追来,比他的那
匹坐骑更快,两匹马擦鞍而过,骑在马背上的两个人打了一个照面,不由得都是“啊呀”
一声叫了出来,不约而同的也都勒住了马缰。
那少女娇声笑道:“还认得三年前在草原上射鹰的姑娘吗?”这刹那间,叶慕华不
知说些甚么话好,只是点了点头。
那少女道:“我以为你早已忘了,那天晚上,你为甚么失约。”
叶慕华不习惯说慌,又不便直言,期期艾艾的好半晌说不出话。那少女道:“好,
我也不必问你什么缘故了。我只想问你,你还愿不愿意与我交个朋友?”
叶慕华想不到她单刀直入的一见面便提这个问题,一时间心乱如麻,只好答道:
“这个、这个,你叫我怎么说好?我对你的事情知道得太少,比如说连你的姓名、你的
来历我都还未知道呢。咱们不过是一面之交,总得相熟了才能成为朋友呀。”
那少女道:“我知道你有许多事情想要问我,我也有许多事情想要问你。不过,现
在不是谈话的时候,在这路上也不是谈话的处所。你走这条路,明日中午时分,将要经
过麦积石山下,是吗?”叶慕华道:“不错。怎么样?”
那少女道:“你从山下经过,别跑得太快,留意一些,你会发现山上有座破庙。明
日中午,你到那座庙里见我。咱们可以好好谈谈。我不勉强你,你愿意来就来。你愿意
来吗?”
叶慕华看着她一脸诚恳的神情,似乎她正是满怀心事,想要找一个朋友为她解决疑
难的神气,叶慕华不知不觉的就点了点头。
那少女眉心的结打开,格格笑道:“记着,这次你可别失约了啊!明天再见,我现
在可要赶路了。”她的坐骑比叶慕华的快得多,越过了前头,转限间就消失了背影。
叶慕华经过了这三年来的独自闯荡江湖,思想和阅历都已经成熟了许多,这少女先
后,他不禁在心里自己问自己道:“我这次答应赴她的约会,是对呢?还是不对?”他
反复的想了又想,觉得这少女虽然来历不明,自己还是不妨赴约。
“她是不是朝廷总兵的女儿?这并不是最关紧要的事。重要的是:她和她的父亲是
否走的同一样路?我所认识的抗清义土之中,不是也有一些人是出身官家的子弟么?她
看来性情直爽,倘若她和她的父亲是两条路上的人,我为甚么不可以和她做个朋友?我
的武功比她高,也不怕她的暗算。即使有甚意外,冒一次险也算不了甚么。总得查清楚
她的来历。”他想。
叶慕华就是一半由于好奇,一半由于这个少女有一股吸引他的力量,于是便决心前
去赴约了。
结果是出了意外,而且这“意外”是超乎他的估计的。暗算他的人并不是这个少女,
这个少女根本就下见踪影。在麦积石山上等他的人是十三名大内高手,他还未曾踏入那
座破庙,就遭遇了敌人的围攻了!
一场激战的结果,他把十三名大内高手,全都杀得或死或伤、但是他自己也受了重
伤。他和受伤的敌人都倒在山坡上,有一个还可以勉强挣扎的敌人爬过来要杀他。眼春
就要同归于尽之时,又叉一件意外的事情发生了。
其时叶慕华已是遍体鳞伤,丝毫也不能动弹,眼看就要给敌人扼杀。却不料忽然来
了一个少年,将那几个受了伤但还活着的敌人全都杀死。
叶慕华因为自己伤得太重,自思必死无疑,但得免死在敌人手里,死也死得瞑目,
所以他对这个来救他的少年还是感激万分的。
这个少年就是后来冒充了他的身份的叶凌风,也是当时陕甘总督的儿子,原名是叶
廷宗。可是当时叶慕华却一点也不知道他的来历,叶廷宗自称是抗清义士。而且他在杀
了敌人之后,又很热心的要为叶慕华治伤,叶慕华怎能不相信他的说话。
就这样叶慕华将“身后事”交付与他,那封给江海天的书信也请他带去,铸成了一
个难以挽回的大错。
叶慕华气力不支,交代“后事”之后,就晕过去了。叶廷宗以为他已死掉,既然得
到了那封书信,生怕鹰爪再来,于是勿勿便走,也顾不得叶慕华埋葬了。也幸而他没有
埋葬叶慕华,叶慕午后来得以巧遇华山医隐华天风,将他救活。
叶慕华想起这件在事,心中好生惭愧,“早知如此,我当时还是死在敌人手里,更
好一些。”
叶慕华的回忆又回到了那少女身上,“要不是她骗我上麦积石山上,我就不会遭遇
敌人的围攻,也就下会发生叶廷宗这桩事情了,追源祸始,第一个害我的人还是这个少
女。”
“但这个女子是不是当真存心骗我的呢?”今日日间的一幕又重现他的脑海了。
今日日间,他与这个女子第三次相逢。叶慕华还未曾质问她。她已是先自怒气冲冲
的率众来围攻叶慕华了。
叶慕华心里有太多的疑团,尽管他可以料想得到这少女不一定会告诉他,他还是禁
不住要问:“你不是要和我做朋友吗?
那次你骗我上麦积石山究竟是怎么回事?你知不知道那日所发生的事情?”
那少女根本就不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厉声斥责:“我与你有不共戴天之仇,如今还
有甚么朋友好做?”
这少女的说话和态度,倒是令得叶慕华猜疑不定。那次麦积石山的事件过后,他已
经调查清楚,所杀的都是大内卫士,其中并无原任伊宁总兵的耿某人。其时那个耿总兵
也不在伊宁,他已经奉令调职,正在和家眷进京。普通所说的“不共戴天之仇”多数是
指杀父杀母之仇,但他可没有杀掉这个耿总兵呀。
正是:
骏马西风思往日,几番离合几番仇愁。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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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云阁 扫校 潇湘书院·梁羽生《风雷震九洲》——第四十三回 罗网空张飞彩凤 青衫欲湿觅伊人
梁羽生《风雷震九洲》 第四十三回 罗网空张飞彩凤 青衫欲湿觅伊人 叶慕华觉得奇怪,禁不住就问:“你的爹爹究竟是不是伊宁总兵?”此言一出,那
女子越发大怒,骂道:“岂有此理,难道我还能有第二个爹爹?”那四条大汉也帮腔骂
道:“你害死了我们的大人,还敢提他的名字?”那女子的双刀加上了她手下的四根狼
牙棒,把叶慕华围在当中,越攻越紧,叶慕华忙于招架,哪里还有工夫查根究底。不久,
宇文雄来到,助他把这帮人赶跑,叶慕华就更没有机会问了。
此际,叶慕华在帐中细想日间之事,越想疑团越多,第一个不可解之处是那女子所
说的“不共戴天之忧”,究竟是何所指?
第二个不可解的是,那女子若然是当日串通那些鹰爪害他的人,见了他的面,多少
也该有点惭愧的神情才是,但她却显出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好像她反而是受害的
人一样,难道她不知道当日之事?
不过有一点已经可以证实的是,那女子的确是伊宁总兵的女儿,小名“凤姑”的耿
秀凤。而在耿秀凤的心中又确实是已把自己当作了仇人,虽然他未朋白其中的缘故。
还有一样是令叶幕华觉得奇怪的是耿秀凤的武功。第一次在草原上交手之时,他已
经觉得她的鞭法其中有好些招数好像他“似曾相识”,但却又想不出是几时见过的哪一
家的家数?今日她改用双刀,叶慕华则看出一点端倪来了,她的短刀是“断门刀法”,
长刀则是从剑法上化出来的,用刀来使剑法不算奇怪,奇怪的是她的家数,竟有三分似
是从叶慕华所学的剑法中脱胎出来。叶慕华是家传的武功,他的父母并无弟子,也从来
没有教过外人一招半式的。
叶慕华想起了这许多不可解之处,黯然地收起了金钗,心道:“如今既己知道了她
是朝廷总兵之女,又已知道她和自己是两条路上的人了,还何必多费心去琢磨她的事情
呢?如今最最紧要之事,还是保护宇文雄到得小金川,好助他除去那个假冒自己的叶凌
风。”
宇文雄已经睡得很熟了,他的呼呼的鼾声和帐外面他的那匹坐骑吃草的沙沙声互相
呼应。叶慕华想起一事,心道:“如今已是过了三更,天明就要赶路了,我得赶快去办
妥这件事才行。”于是他悄悄地走出了帐篷。
第二日宇文雄一早醒来,发觉时慕华不在,心里好生纳罕:
“他说要陪我入川,却怎的独自走了?”宇文雄跨上坐骑,正要离开,忽听得健马
嘶鸣,原来是叶慕华骑着一匹枣红色的骏马跑回来了。
宇文雄恍然大悟,说道:“哦,原来你是去找坐骑来了。”
叶慕华笑道:“咱们要走远路,两人合乘一骑总是不便。但你的坐骑是匹骏马,所
以我也必须找一匹骏马,能够配得上你的坐骑才行呀,否则岂不是要担误路程了?宇文
兄,你瞧瞧我这匹坐骑怎么样?”
宇文雄啧啧称赏,说道:“你这匹枣红马当真是千中挑一的口外名驹,看来只怕比
我这匹‘一丈青’还强得多。这种名驹乃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却不知你怎能够在仓卒之
间便找得来?”
叶幕华笑道:“正如你的所说,这样的骏马乃是可遇而不可求。离这里东北五十里
左右的一个地方,有个‘万家庄’,前日我打那儿经过,恰巧碰着那万庄主骑着这匹马
回庄。后来我一打听,这个万庄主乃是一个欺压乡邻的土霸,当时我就动念要偷他这匹
坐骑了。不过一时无暇去偷,才拖了两天,昨晚才去下手。
”
万家庄离北京不远,宇文雄是在北京长大的,曾听过这个万庄主的声名,吃了一惊,
说道:“这万庄主不就是自称‘威镇河北’的万平野吗?听说他的武功还很有两下子呢,
你半夜之间,来回百余里,还偷了他这匹心爱的坐骑,当真是神通广大,令人佩服!”
叶慕华笑道:“什么神通广大?我不过是碰上了好机会罢了。
他今天娶儿媳妇儿,贺客盈门,笙歌锣鼓,闹到半夜还未散。我偷人马栅。放一把
火,就把这匹马牵出来了。你说的那个什么‘威镇河北’,究竟是否就是我碰上的那个
庄主,我也不知道。不过,他后来追出来打了我三支飞镖,劲道倒是不小。倘若我和他
单打独斗的话,输是不会输给他的,但只怕也要在百招之外才能赢他,可惜我当时没有
工夫和他打,否则对付这样的土豪恶霸,让他受点惩罚也好。”
宇文雄笑道:“他失了心爱的名驹,也够他心疼的了。在这方圆一二百里之内,是
他的势力范围,咱们虽不怕他,但也无谓与他纠缠,赶快走吧,免得给他们追上。”
叶慕华道:“凭咱们这两匹坐骑的脚力,谅他们也追不上,不过咱们是要赶路的,
好,这就走吧。”
他们要从直隶前往川北的小金川,拟定走西北一线,即从直隶西部进入山西,再入
陕西,经陕西西部天水一路而入四川东北的松藩,再过去就是小金川了。这条路线约有
三千多里路程。
西人快马疾驰,到了晚上,已经走了将近三百里的路程,并没遇到追兵。
两人路上有伴,一路谈论武功,倒也不觉寂寞。他们为了逃避官府耳同,选择的这
条路线几乎都是山路,进入山西境后,尤其崎岖施行。幸亏他们的坐骑能耐长途,走的
虽是山路,每天平均也可以走二百里左右。
一路无事,这一日到了山陕交界之处的黑驼山,算算行程,已经走了斗路途。叶慕
华笑道:“照这样走法,只要不受什么意外的耽搁,十天内便可以踏入川东了。倒是比
咱们预计的快一些。”
正行走间,忽见路上插有一根“狼牙桩”,这是用一根剥了皮的木头,削成狼牙棒
的式样,另外用一根较小的木头,两端削尖,横穿过狼牙棒的中心,形成了一个十字架
的模样,插在地上。狼牙棒的上端给人用刀劈开,但却没有分成两半,而是劈到将近十
字架之处便停止了。
叶慕华“咦”了一声,说道:“咱们一路没事,说不定今天会碰上意外了,快点过
去,免受牵连。”
宇文雄道:“这是什么标记?”叶慕华道:“这是绿林强人的一种暗号,表示他们
要在附近做案,不准外人插手的意思。可是已经有人向他们挑战了。”
宇文雄道:“你怎么知道?”叶慕华道:“你不见这根‘狼牙桩’是给人倒转来了
插,而且劈开了一大半吗?这就是说:‘你不许我动,我却偏要在大岁头上动土’的意
思。这可能是另一帮绿林人物干的,也可能是他们的对头干的。若是前者,则是意在分
赃,还有讲和的可能。若是后者,则定然要有一场你死我活的厮杀了。”
宇文雄道:“但愿他们不是今天厮杀,要不然碰上了倒是麻烦。好,咱们跑快一些
吧,早早离开是非之地。”
其时天色已近黄昏,两人跑到山下,已经是日落西山了。他们唯恐走得还不够远,
又再走了一程。叶慕华松了口气,说道:
“一路不见动静,也许那两帮人不是在今天动手。咱们可以找个地方歇宿了。”
忽见前面有座高耸的石牌楼,锁着路口,气象不凡,像是个城堡模样。字文雄道:
“看来似是个大户人家聚届的城堡,里面定有市镇,咱们就在这里住宿一宵如何?”
西北的一些土豪,常有在自己的势力范围之内,作这样城堡式的建筑,大者方圆十
余里,小者数里,在这囵子之内,有市镇,有乡村,设有私衙,拥有“团练”,这情形
就像绿林中人各占一个山头似的。看前面这个城堡的气势,应是属于规模很大、雄霸一
方的那种城堡,叶慕华沉吟半晌说道:“且待进去再说。”
走近一看,只见石牌楼上刻有“归德堡”三个涂朱大字。两扇石门紧闭,封锁了路
口,根本就进下去。
叶慕华心头一凛,暗自想道:“原来此地乃是‘雄霸关中’归古愚的城堡。”归古
愚乃是关中一大土霸,周围数十里的田地都是他的,在他的势力范围之内,等于是一个
独立的小王国。其人虽名“古愚”,实则是一头狡猾的狐狸,串通官府,欺压百姓,而
又以“大善士”自居,凡有“赈济”之事,他总要轧上一脚。从中取利的。
但他们为了赶路,却必须从“归德堡”通过,宇文雄道:
“管他是土霸也好,不是土霸也好,大路众人行,他封锁路口。
总是不该。咱们上去与他理论。”宇文雄是尚未知道这个堡主的来历的。
那牌楼有人守的,不待他们叫门,就走出了几个堡丁,大喝道:“你们两个是什么
人?”
宇文雄没好气地答道:“过路的人,天色晚了,想在镇上投宿。”
为首的那个小队长直上直下地打量了他们一番,蓦地冷笑道:“过路的人?偏偏拣
了今晚前来投宿,身上又带有兵器,有这么凑巧的事?哼,真人面前不说假话,快快把
你们的身份报上来!”
叶慕华听出他话中有话,便用眼色止住了宇文雄,上前答话道:“我们确实是过路
的客人,路途不靖嘛,出门人哪能不带兵刃防备盗匪?团总老爷,你说的话我们也不明
白,为什么今晚不能在贵处投宿?”
那小队长“哼”了一声道:“不明白?我看你们乃是装蒜。
说什么防备盗匪,我看你们就是匪党!”旁边一个堡丁帮腔道:
“不错,我看他们九成是飞凤山的女匪首派他们混进来作奸细的。宁可捉错人,不
可放错人,好坏先把他们缚起来再说!”
宇文雄大怒道:“岂有此理?凭什么胡乱诬人作匪?我倒要请你们堡主来,问一问
他,这条路到底是许不许人走的?”他越说越气,唰的一鞭,将路旁一支粗如儿臂的树
枝打断。这是一株木材坚实的榆树,小小的一根马鞭,能把粗如儿臂的树枝打断,这腕
劲也足以吓倒只有几手“三脚猫”功夫之辈了。
那个小队长本来是发着冷笑,要想排宣他们一顿的,见宇文雄显了这手功夫,吃了
一惊,生怕冲突起来会吃眼前之亏,连忙使了个眼色,叫一个堡丁回去请示,随即陪笑
道:“两位大爷别生气,两位确是来得不巧。”
叶慕华道:“怎么不巧?”那小队长道:“两位有所不知,有一帮强盗扬言要未侵
犯我们的归德堡,说不定今晚就有一场厮杀。”他们这才知道,原来路上所见的那个狼
牙桩记,就是对归德堡而发的。
宇文雄不想多事,说道:“你怀疑我们是奸细,不敢让我们留宿,那么总可以让我
们通过吧?我们只是借一条路,决不干预贵堡的事情。”
那小队长道:“这个,我、我不敢作主。”正说到此处,只见有几骑马出来,为首
的是一个短小精干的中年汉子。那小队长如释重负,说道:“好啦,我们的少堡主出来
了,你们向少堡主请示吧。”
宇文雄心里很不舒服,心道:“好大的气派,走路还要向你们请示!”但他还未曾
发作出来,那少堡主已先喝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宇文雄强忍着气,把刚才对那小队长所说的话再说一遍,那少堡主作出一副爱听不
听的神气,却回过头去与他的一个随从咕咕卿卿他说了一些不知什么话,蓦地将马鞭向
叶慕华一指,喝道:“你这匹坐骑怎么来的?”
叶慕华道:“我们只不过是借一借路,你管我的坐骑是买来的还是偷来的?”
那少堡主冷笑道:“你要从我们这儿经过,我就要管!”宇文雄忍不着气道:“你
们也未免管得太多了!”
那少堡主“哼”了一声,说道:“你们这两个小贼还敢装作是过路客人?好,我索
性揭穿你们的底吧,你们是万家庄的盗马贼。嘿,好大的胆子,连万老庄主的坐骑你们
也胆敢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