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风雷震九洲

_23 梁羽生(现代)
眉不展,定有心事。”
  宇文雄道:“小弟的事情实是不足为外人道,而且兄台要管也管不来的。嗯,兄台
高姓大名,小弟都还未请教呢。”
  那黑衣少年笑了一笑,说道:“我的姓名,日后你自会知道。
  不是我不肯告诉,现在还没到时候。”
  字文雄有点不大高兴,心想:“这少年怎的如此古怪?哼,他连姓名都不肯告诉我,
却要我把师门的秘密告诉他,”
  那少年又道:“或许我可以为你效劳,咱们林于里说话去。”
  宇文雄道:“不敢劳烦阁下。小弟还要赶路,多谢阁下的好心了。”
  那少年又是哈哈一笑,说道:“宇文兄,你这就是说的假话了。你要到什么地方,
心里只怕也还未曾打定主意吧?说的什么赶路?”
  宇文雄温道:“这是我的事情,阁下你就不必多管了。”
  那少年道:“不,你这件事情,只怕只有我才能管。你是伯我对你有所不利么?不
是我说句狂妄的话,我若要害你,昨晚就可以伤害你了。好吧,看来你是不大相信我,
那我就只问你几句话,你认为可以回答的你就回答,否则你尽可闭口不言。这样你可以
放心了吧?”
  宇文雄给他纠缠不过,心想:“也好,且看你问些什么?难道我还怕你把我吃了。”
于是就跟那少年走进林子。
  那黑衣少年道:“昨晚和你一起的那个少年是你的师兄弟吧?”
  宇文雄道:“不错,正是我的大师兄。”
  那少年道:“你大师兄叫什么名字?”
  宇文雄见这少年老是打听他的师兄,心里有点奇怪,但心想这也不是什么秘密,便
如实答道:“我师哥叫叶凌风。”
  那少年怔了一怔,似是听到一件滑稽的事情似的,脸色很是古怪,自言自语道:
“喔,叶凌风,他叫叶凌风?”忽地哈哈大笑起来。
  宇文雄心想:“这人难道是神经病?”不禁问道:“这有什么好笑?人总有一个名
字,我大师兄的名字你觉得很特别么?”
  那少年道:“不错,不错。名字只是一个记号。叶凌风这名字好得很,并没有什么
特别。”
  宇文雄道:“那你又为什么好笑?”
  那少年道:“不为什么,就是觉得好笑。不对,咱们说好了是我来问你来答的,你
怎么问起我来了?”
  宇文雄心道:“这人七成是个疯子,但他目无凶光,神情又很和害,疯子又似乎不
是这个样子的。”思疑不定,只想摆脱他的纠缠,便赌气说道:“好,那你还有什么要
问的,就赶快问吧!”
  那少年道:“我还是要问你的大师兄,你大师兄待你好不好?”
  宇文雄道:“你要知道我们的私事干嘛?”
  那少年道:“你不愿意回答?”
  宇文雄道:“不,我只是觉得你问得有点奇怪。你我素不相识,我师兄的名字你也
只是第一次听到。”
  那少年忽地又笑了起来,说道:“你又犯了约好的规矩了。
  你愿意回答就请回答,却不必问我为什么要这样问你。”
  宇文雄怕了他的罗嗦,说道:“这也不是什么不能告诉人的事情。好吧。我就告诉
你,我大师兄对我很好。”
  那少年道:“你大师兄是什么时候拜师的,你可知道?”
  字文雄道:“他比我先来几天,约半年了。”
  那少年道:“你还有别的同门吗?”
  宇文雄道:“还有一个师妹,她是我师父的女儿。”说到这里,宇文雄心头一动,
多了一层怀疑,心想:“难道这人知道我师父收了李文成的孤儿做记名弟子之事,特地
装疯,来向我打听的?”
  心念未已,那少年已在笑道:“好,看你是有点不耐烦了,我就不问你的师兄弟的
事啦。如今我要问你正经事了!”
  字文雄对这古怪的黑衣少年已是起了怀疑,心中也就自然多了一些戒备,怔了一怔,
说道:“你我素昧平生,有什么正经事可谈?”
  那少年笑道:“你别紧张,咱们是约好了的,你不愿意回答就可以不答。”
  宇文雄动了好苛之心,转念一想,“且看他问些什么,从他的问话中或者可以多少
知道他一点来历。”便道:“既然如此,那你就请问吧。”
  那少年道:“你说得不错,你我素昧平生。所以我不问你的生平,只问你的近事。
昨日那匹坐骑,你是给谁借的?”
  宇文雄心想:“千手观音是女强盗,我师母跟她往来,这可不能告诉他了。”便闭
口不言。
  那少年笑了一笑,自问自答道:“是借给一个浑号千手观音,能双手同使鞭剑的女
强盗不是?这千手观音已给朝廷的鹰爪伤了,对么?”
  宇文雄愠道:“你都已知道了,为何还要问我?”
  那少年道:“但我有一事不明,想向老兄请教。千手观音之所以受伤,是因为他的
坐骑中了毒的缘故,要不然那是一匹骏马,她尽可以逃得脱的。昨晚我看这匹坐骑马还
是好好的嘛,为什么会突然中毒?”
  宇文雄赌气说道:“岂有此理,你也疑心我了?”
  宇文雄听了他这个问题,只当他是岳霆这一伙人,禁不住动了怒气,但这么一答,
却也给那少年找着了破绽了。
  那少年“哦”了一声,说道:“你师母、师兄都怀疑是你下的毒吧?昨晚是你饲的
草料,是么?”
  宇文雄道:“随便你去猜疑吧。总之我问心无愧。”
  那少年笑道:“不是我怀疑你,你答非所问了。不过我也有一样猜疑,你的师母未
必会陪着你去喂马,这是不是事后你师兄又对你师母说的。”这少年江湖经验颇深、人
也老练、居然一猜便中。
  宇文雄却误会了他的意思,愤然说道:“你想挑拨我们师兄弟么?”
  那少年有点诧异,道:“我干嘛要挑拨你们?听你这么说来,你和你的大师兄,倒
似乎本来就已有了点儿心病了。哦,我明白了!”
  宇文雄恼怒说道:“你既然什么都已明白,那就别拿我来消遣啦。失陪了!”
  那少年一把拉着了他,忽地神情十分诚恳他说道:“不,有一样我还很不明白,你
一定要告诉我。这对你也是关系很大的!”
  宇文雄见他说得如此郑重,也不禁半信半疑,说道:“既然如此,你说来听听。只
要无损于侠义之道,小弟自当奉告。”
  那少年道:“你可知道千手观音的为人如何?在绿林中的行径是好是坏?”
  宇文雄怔了一怔,愠道,“你和我开玩笑么?千手观音是何等样人,你还用向我打
听?”
  那少年也怔了一怔,显得颇为诧异,说道,“我是和你说的正经事儿,你怎的以为
我是开玩笑了?”
  宇文雄道:“怎么,你难道不是她们一伙?”
  那少年笑道:“当然不是,否则我何须问你?”
  宇文雄仍是不敢相信他的说话。寻思:“这人好不古怪!祈圣因被鹰爪所伤,这是
刚发生不久的事情,他若不是她们一伙,怎能知道?而且听他刚才的说话,祈圣因的身
份来历,他也是分明知道了的,怎能还不知道她的行事如何,却来问我?”
  宇文雄的推想很有道理,但他却有所不知,原来这黑衣少年就是那个伏在乱石堆后,
曾经两次出手,暗中救了祈圣因性命的那个少年。析圣因的身份来历,他是从愉听之中
略有所知,却并非岳霆一伙,和析圣因更是从不相识。
  这少年和叶凌风倒是相识的,他从昨晚与今朝的所见所闻,隐隐猜到是叶凌风存心
害那千手观音。
  这少年就是因为不知祈圣因到底是好是坏,所以最初不愿卷人漩涡,后来也只是到
了紧要关头,才暗中相助,只求保全祈圣因的性命,以待查明真相。
  这少年心里想道:“照理叶凌风决不会无缘无故的害人,但不论如何,他的行为却
不是正人君子所应采取的。唉,这倒把我弄糊涂了,难道是我识错了人?又难道是叶凌
风变了另一个人了?”
  这少年怀着种种疑团,是以来向宇文雄打听。可惜宇文雄却不敢相信他,反而生了
许多误会。
  宇文雄看他一副诚恳的神态,心里怀疑不定,想道:“他是什么用意?拿他已经知
道的事情来问我,对他又有什么好处?”
  这少年笑道:“怎么,你答复这个问题,总不至于有损侠义之道吧?”
  宇文雄思疑不定,大声说道:“我不知道!”
  宇文雄倒不是纯粹不愿回答这少年的问题,而是这个问题,他确实也难以回答。
  宇文雄所受的冤屈,可说是由于祈圣因而起的,如今祈圣因生死未卜,他虽然不至
于对她心怀怨恨,但至少想起了这件事情,总还是难免有点气愤。何况还有着祈圣因丈
夫劫夺镖银,“气死”他父亲这段梁子呢。“祈圣因是好人还是坏人?”这个问题,你
叫他如何回答?他当然只好说是“不知道”了。
  这少年大为失望,说道:“你怎能不知道?你昨晚不是给她借坐骑的么?”
  字文雄道:“那是奉了我师母之命。”
  这少年忒也机警,鉴貌辨色,说道:“听你的口气,你似乎对于手观音无甚好感,
是么?”
  字文雄冷冷说道:“随便你怎样猜想吧。我不能因为有人怀疑是我害她,就要说她
的好话。对不起,天色不早,我可真是没功夫奉陪了。”他还是怀疑这黑衣少年是祈圣
因、岳霆一伙。
  这少年见他要走,说道:“且慢,我还有话说!”
  字文雄道:“你再问我也只是不知道!你武功再高,总也不能强我说话吧?你放不
放走?”
  这少年笑道:“兄台误会了,咱们有约在前,我怎能强你说话?我是来得冒昧一些,
也难怪你不信我。我只是想和你说,请你不必赶路。”
  字文雄道:“咦,你的说话倒怪,这是我的事情,与你何关,要你多管?”
  那少年道:“不是我多管你的闲事,但你是江大侠的弟子,这样离开师门,我却未
免替你可惜。我倒是想为你尽一点力,你不要远走他方,最好在这附近住两天。对啦,
你和那王老头不是很熟的么?你可以往在他家,明天我来找你,或许就会有好消息带给
你了。”
  这少年过份热心,宇文雄更是不敢相信。当下淡淡说道:
  “多谢了。走是不走,我自有我的主意,请你不必费心了。”
  这少年叹了口气,说道:“你不肯信我,那也只好由你。好吧,但愿咱们后会有期。
你今天虽然没有回答我几个问题,但也告诉了我一些事情,多谢你了!”他拱了拱手,
先自走了。
  宇文雄心道:“好没来由给这小子纠缠了半天。看来他不是疯子就是岳霆一伙,他
有什么力量使我重返师门,这不是胡说八道么?”宇文雄被逐出师门,伤心已极,但愿
走碍越远越好,哪里还肯考虑这少年的说话?正是:
  那堪仍在伤心地?萍水相逢劝不回。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
   风云阁 扫描校对 潇湘书院·梁羽生《风雷震九洲》——第二十六回 蜜语甜言淆黑白 诡谋毒手害英豪
梁羽生《风雷震九洲》 第二十六回 蜜语甜言淆黑白 诡谋毒手害英豪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宇文雄远走他方,暂且不表。且说叶凌风在宇文雄被赶走之
后,所谋样样顺遂,心中高兴,难以言宣,剩下来的就只是如何讨好江晓芙了。
  这一日他与江晓芙整天在花园练武,江晓芙倒是专心一意的指点他的招数,但对他
的态度却是尊敬而不亲近。尊敬是由于叶凌风是她的“表哥”,又是她的“掌门师兄”;
但她总隐隐觉得叶凌风的“气味”和她不甚相投,对他那些阿谀奉承的谄媚言辞,甚至
感到讨厌,神情当然也就“亲热”不起来了。
  叶凌风只道她是未能忘怀宇文雄的缘故,心想:“反正宇文雄是再也不能回来的了,
我与她朝夕相处,日子一长,她总会忘记了宇文雄的。我倒不必太着急了。”他怕“欲
速则不达”,打定了主意,采用“水磨功夫”。江晓芙既是神情冷谈,他也就一本正经
的跟她练武,不敢太着痕迹。
  叶凌风人极聪明,本门武功的决窍,他早已得了师父口授,甚至比江晓芙还多,练
起招式,当然是触类旁通,得心应手。这一日在江晓芙的指点之下,师兄妹拆招,练了
一整天的武功,叶凌风实是获益不浅。
  叶凌风的师祖江南本是说好了今日回家的,但到了晚上,却还未见回家。吃过了晚
烦,谷中莲道:“爷爷明日午间若果还不回来,我们只好先往氓山了。你们已经练了一
整天;早点歇吧。
  明日还要赶路呢。”
  江家住宅是间古老大屋,是江南外祖父“铁掌神拳”杨仲英留下的,已有百年以上
的历史了。杨仲英是当年北五省的绿林盟主,虽非豪富之家,住宅亦甚宽广。谷中莲母
女住在最内一进,叶凌风则住在最外一进,靠近花园,平日他是与宇文雄同住的,宇文
雄走后,就只他一个人了。
  这一天可说是叶凌风有生以来最感到快乐的日子,他独自一人关在房中,几乎禁不
住要笑出声来,越想越是快活,哪里睡得着觉?
  不知不觉已是午夜时分,这晚是初三四的蛾眉月,月淡星暗,窗外花园里虫声卿卿,
如怨如诉。古老大屋特有的一种阴沉气氛,忽地令到叶凌风觉得有点可怖,风从龙的阴
影又似乎在窗前隐现了。
  叶凌风心里自己安慰自己道,“不会再来的了。李大典他们跑了,黑店也已经烧毁
了,我还害怕什么?嗯,就只不知烧毁黑店的是谁?”心念未已,忽地隐隐听得似有衣
襟带风之声从瓦面掠过,
  叶凌风这几个月来武功大进,与从前早已判若两人,一听就知是有极高明的夜行人
来了。这人在瓦上行走,宛如蜻蜓点水,一掠即过,等闲之辈,绝难察觉,也幸亏是在
深更夜静,否则以时凌风现行的功夫,也未必听得出来。
  这夜行人在屋顶绕了一圈,终于来到了叶凌风的卧房外面,似乎他也察觉是这间房
内有人了。
  这夜行人的脚步踏碎了叶凌风的美梦,登时把他的一团高兴变作了一片惊慌,他第
一个念头是想张口叫喊,把他的师母唤来,不愁这夜行人不束手就擒。
  但叶凌风却不敢叫喊,第二个念头从心中升起,“焉知这不是风从龙那一伙人?”
倘若张扬起来,这可对他大大不利了。
  叶凌风想到这个可能,心中恐怖极了。但他情愿是风从龙这一伙人还比较好些,
“最少不会伤害我的性命,我还可以请他们去追杀字文雄。永除后患。”
  叶凌风悄悄拔剑出鞘,伏在窗下,似是发梦吃般的自言自语道:“日月无光,日月
无光!”这是他与风从龙那一伙人联络的暗号,倘若这人果真是如他所料,定会以同样
的暗号回答。
  夜行人的衣襟带风之声在他窗外冥然而止,可是却丝毫没有声响回答。
  他并不是风从龙这一伙人。
  叶凌风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他想到了另一个更令他害怕的可能,“假若是岳霆这
一伙,已经知道了我谋害千手观音的秘密,前来找我算帐,这可如何是好?”
  于是第三个念头在他心中升起,“管他是什么人,他一进来我就杀他个措手不及。
即使他是我师父的朋友,三更半夜,偷闯进来,我杀他也无罪过。这人十九是对我不利
的,宁可杀错,不可放过。”
  那夜行人听得叶凌风自言自语,心中好生奇怪,这晚是初三四的峨眉月,月光虽然
暗淡,但也不能说是“无光”,晚上更是扯不上日头,那夜行人寻思:“他说这日月无
光,不知是什么意思,难道是在说梦话么?反正我是要找他的,且进去看个明白。”
  这夜行人艺高胆大,推开窗子,便跳进去,同时叫道:“叶兄,醒醒!你看看是谁
来了?”
  话犹未了,叶凌风躲在暗处,忽地身形暴起,唰的一剑,就向那人刺去。那人脚未
落地,人在半空,这一剑突如其来,正对着他的胸口,他若是煞不住身形,就等于送上
去将身就剑,让叶凌风刺他一个透明的窟窿了。但他身子正向下落,又焉能立即煞住?
  只听得“咔嚓”一声,如削败革,却不似血肉之躯。时凌风方自一怔,只觉虎口一
麻,手中的宝剑已给那人夺了过去。原来这夜行人乃是一个江湖行家,他也预防到叶凌
风有此一着,故而在跳进来的时候,解下束腰的皮带,作为护身兵器。叶凌风这一剑,
只是削断了他的皮带。
  但这夜行人还未想到叶凌风是有意杀害他的,夺了叶凌风的宝剑之后,并来还击,
却笑了一笑,说道:“叶兄,是我!你听不出我的声音了么?”
  叶凌风听这人的声音果是似曾相识,但一时间却想不起他是谁,暗自寻思:“这人
既称我为兄,料想无甚恶意。他武功远胜于我,我是决计不能用强的了。”当下说道:
“请恕小弟鲁莽,幸亏没有误伤兄台。只是小弟记性太坏,却想不起几时曾与兄台见过
的。”
  那人哈哈一笑,只见火光一亮,那人擦燃火石,点起油灯,说道:“你仔细瞧,还
认得我么?”
  叶凌风定睛一瞧,只看了一眼,就吓得面如白纸,如遇鬼魁,半响说道:“你,你
是……”
  这人正是日间曾盘间过宇文雄的那个黑衣少年,他见叶凌风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不禁又笑道:“也难怪你想不起是我,我也想不到我会死过去又活转来的。只是你问我
是谁?我可就难答你了。我以前有个名字叫叶凌风,现在你用了我的名字,我只好不要
这个名字了,随便你叫我什么吧.嘿,嘿,名字不过是个记号,无关紧要。我穿着黑色
衣裳,你就叫我黑衣人吧。”
  叶凌风面上一阵青、一阵红,这人才是他最最害怕的人,却又是他做梦也想不到还
会活在世上的人。
  这是两年前的事情了,有一天叶凌风从甘肃的积石山下经过,不,那时候他还未曾
是“叶凌凤”,他是陕甘总督的少爷叶廷宗,在离家十年之后回来,心里还拿不定主意,
要不要回家的。
  他在山下经过,忽听得山坡上有喝骂声,有呻吟声,他动了好奇之心,上去一看,
只见山坡上横七竖八的十几个尸体,死的都是穿着御林军军官服饰的人,但还有个军官
未死,身上满是血污,正在地上一寸一寸的向前爬去。前面躺着一个黑衣少年,也还没
死,瞪着两只又大又圆的眼睛,是愤怒也是恐惧,眼睁睁的看着那个军官拿着刀向他爬
来。他伤得比那军官更重,那军官还可以在地上爬,他却是丝毫也不能动弹了。
  两年前那个叶廷宗还是个刚刚出道的少年,有着一股朝气,怀着一股雄心,想要出
人头地,干一番事业的。
  怎样才算是“出人头地”?应该干的是什么“事业”!每一个年轻人都会考虑自己
的前途,对这两个问题也有各各不同的看法。
  叶廷宗的父亲是朝廷大官,他的师父则是个反清志士,这两个人的看法当然更是截
然不同,而在叶廷宗的身上则同时受了两种不同的影响。
  叶廷宗是个聪明人,在他出道之时,已经是对自己的前途再三考虑过了,“我爹爹
如今已官居陕甘总督,跟我爹爹,取功名是易于拾芥,但博得一顶乌纱,就算是出人头
地了么?”
  “我爹爹做的是鞑子皇帝的官,他在衙门里也许还不清楚,我在外面却是知道的,
凡是有点血气的汉人,哪个不想驱除鞑虏,还我河山?看来满洲鞑子迟早都要给逐出关
外,只不知是什么时候罢了?”
  “走师父的路虽然危险,但成则可以建不世的功业,败也可以有个侠义的美名。走
爹爹的路看是容易,其实也不见得稳妥。
  如今民变四起,‘乱象’已萌,依靠清廷,也不见得能保住荣华富贵?如果鞑子真
被逐出关外,连身家性命也未必能够安全。”
  尽管当时的叶廷宗有许多个人的打算,但却还是选择了反清的道路。因此他出道之
后,就无时不在留意,想要结识反清的豪杰,江湖上侠义道中的英雄。只可惜他师父远
走边疆,与中原的侠义道联络已断,而他又是个初出道的“雏儿”,未曾扬名立万,纵
然想尽方法要结纳反清豪杰,但反清豪杰额上没有刻字,也只有等待机会,可遇而不可
求了。
  这机会好不容易给他碰上了。此刻,他在积石山上看见那个军官,正在爬过去拿刀
要杀那黑衣少年,心头一动,不禁又惊又喜,想道:“这少年独力杀了十几个军官,一
定是反清的侠义道中一个重要人物,妙在他如今已受了重伤,而要杀他的那个军官也受
了重伤,此际我去救他,不费吹灰之力。我救了他的性命,他当然要感恩图报,提携我
了。哈哈,既然丝毫没有危险,何乐不为?”
  叶廷宗打定主意,立即行动,悄悄地跑到那军官后面,那军官正在地上爬,连他是
谁也不知道,就给他一剑插下,刺了个透明的窟窿。
  那黑衣少年嘶哑着声音说道,“多谢义士拔刀相助,但你还是赶紧走吧,我、我不
行了。”说到后来,已是气若游丝,声音断续,微弱之极。
  叶廷宗大失所望,心道:“这人伤得如此之重,要是当真不能救活,那就白费了我
的心机了。好坏也得试他一试,他要死也不能让他立即使死。”
  山上有间破庙,叶廷宗抱起那个少年,说道:“兄台安心调养,小弟最佩服侠义之
士,即使有天大的危险,我也得服侍到你贵体康复,陪你下山。”心中则在思,“这些
鹰爪都已给他杀了。他们的同党当然是要米寻找的,但决不能这样快到来。至少今天是
没有危险的了。机会难逢,无论如何,也得藉他作个进身之阶。”
  黑衣少年哪里知道他的心中另有利己的打算,不禁满怀感激,满眶热泪,完全把叶
廷宗当作了同道中人。
  叶廷宗将他抱进破庙,那少年已是没有气力说话。叶廷宗道:“你武功这么好,随
身一定带有伤药,小弟代你取出来吧。”那少年点了点头,随即却又摇了摇头。
  叶廷宗怔了一怔,但他是个绝顶聪明的人,想一想便明白了那少年的意思。他点头
是表示身上有药,摇头是表示纵然有药,亦已无济于事。叶廷宗道:“吉人天相,兄台
切莫灰心。再说一句不中听的话,即使有甚三长两短,也总得尽人事而听天命。兄台身
上若是有甚秘密物事,小弟决不会乱动。冗台想来可以相信小弟?”
  那少年给他说得倒有点不好意思,又点了点头,叶廷宗把他身上的东西都掏出来,
果然有两个装着药九药散的小瓶,另外有一把金豆,几锭碎银,还有一封书信,封面没
有受信人的姓名,火漆密封,料想是封重要的书信。
  金银也还罢了,那封书信却令得叶廷宗怦然心动,想道:
  “果然所料不差,这封信多半是给哪个反清的领袖的。”他装作毫不在意,只留下
两个药瓶,金银书信,仍然放回少年怀中。
  叶廷宗认得那瓶药散是金创药,问道:“这一瓶子的药丸是内服的伤药吧?”少年
点了点头,叶廷宗给他敷上了金创药,打开水囊,喂他吞了几颗药丸。这药丸确是医治
内伤的妙药小还丹,但少年伤得太重,小还丹也只能让他苟延残喘而已。少年眼药之后,
暗自运气,只觉四肢百骸,痛如刀割,他是个武学行家,已知自己是断了奇经八脉,天
下能够治疗此伤的只有华山医隐华天风一人。
  华山与积石山相隔数千里,黑衣少年自知只有一个时辰可活,那是决计不能前往华
山求医的了。这时他服了小还丹,稍稍提起了一点精神,遂叹口气说道:“我在临死之
前,得以结识你这样一位好朋友,死亦可以瞑目了。兄台高姓大名,尊师哪位?”
  叶廷宗也看出了他的回光反照之象,还想劝慰他几句,那少年道:“没多少时候了,
我还有些后事要拜托你呢。”
  叶廷宗泪珠滚滚而下,作着忍着悲痛的神气说道:“小弟叶廷宗,家师是青城派的
崔云亮。”
  黑衣少年点了点头,崔云亮的名字他是听过的,当下更无疑虑,便即说道:“我也
姓叶,名叫凌风,我死之后,麻烦你给我报一个讯。”
  叶廷宗道:“小弟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但却不知是那路义军首领,他可肯相信小
弟么?”
  黑衣少年道:“他不是义军首领。他是我的姑父。刚才你见到的那封信就是我爹爹
写给他的。你可以把这封信带去,作为凭证。”
  叶廷宗有点失望,但转念一想,这少年武功如此了得,他的姑父想来亦非常人,自
己或许可以得到一点好处,遂提起兴趣问道:“令亲是哪一位前辈英雄?”
  那少年道:“敝姑父家住山东东平县杨家庄,名叫江海天。
  江湖上知道他的人很多,即使他不在家中,你向人打听,也总可以找着他的。”
  叶廷宗呆了一呆,好像是拾到了宝贝一般,暮地叫起来道:
  “是江海天,江大侠!”江海天是武林第一高手,叶廷宗早已知道他的声名。他起
初只求凭藉这黑衣少年的关系,得以结识一位前辈英雄,于愿已足;做梦也想不到,这
少年的姑父竟是天下闻名的江大侠、江海天!当真是“喜”出望外。
  那少年道:“你把今日之事告诉他,请他设法找我爹爹回来,为我报仇。”
  叶廷宗道:“报仇?你不是都已把那些鹰爪杀了么?”
  那少年道:“我是半个汉人,今日死在清廷鹰爪手下,我是要我爹爹为了我的缘故,
也为汉人报仇。你只须这么一说,江大侠自然明白。”原来这少年的父母遁迹海外,这
少年却是希望他们回来的。
  叶廷宗听他说是“半个汉人”,大为奇怪,心念一动,说道:
  “报讯容易,但小弟却还有一宗疑虑。”那少年道:“何事疑虑,请说!”
  叶廷宗道:“这封信虽然是令尊写给江大侠的,但由我带去。
  只怕江大侠还是不能无疑。我怎能证明是受你嘱托,而不是把你害死偷拿了你的信
呢?”
  这少年想了一想,觉得叶廷宗的顾虑也不无道理,说道:
  “我本来可以咬破指头给你添上几行,但可惜我的字迹我姑父也不认识。我已没精
神思想了,你有什么好的办法?”
  叶廷宗道:“你和你姑父从前说过些什么话,外人不知道的么?”
  这少年道:“我与姑父从来就没见过面。”说到这里,蓦地叫道:“有了有了!我
把我的身世告诉你,这是外人决不知道的。”
  叶廷宗说了这许多话,为的就正是要求他自白身世,他怕这少年说到一半死去,连
忙给他喝水,又把耳朵凑到他的嘴边,说道:“你省点力气,小声说吧。”
  叶廷宗听了这少年的自白,才知他的父亲本是西域一个小国马萨儿国的王子,为了
让位给他弟弟,这才逃出海外的。这少年自幼跟随双亲,没回过本国,也没见过江海天。
这次他父亲要他去投靠姑父,学点武功。但却郑重地吩咐他,一定要等待马萨儿国的太
子继位之后,他才可以回去见他叔叔兄弟。
  这少年本来还要说及他为何遭受鹰爪围攻的,但精神气力都已耗尽,心知已是命在
须臾,遂叹口气道:“叶兄,小弟身受大恩,只有来生报答了。请你草草将我掩埋,作
个记号,好让我爹娘来收我的骸骨,却不必费时候找棺村了。此地不宜久留,你也该早
走为妙。”
  叶廷宗流泪说道:“叶兄,你不能走!唉,咱们恰巧又是同姓,要是你能活在世上,
咱们可以结成兄弟。”
  那少年道:“好,好兄弟,可惜我不能陪你了。你见了我姑父,他会将你当作我一
样看待的。”说了这几句话,自觉心事已了,双眼翻白,便断了气。
  叶廷宗看清楚他已“确实”死了,这才破涕为笑,忍不住手舞足蹈地欢呼起来,
“哈,哈,这可真是百世难逢的奇遇!我只须换个名,连姓都不用改!”
  叶廷宗本来还未决定回不回家的,得了这样的“奇遇”,登时打定主意,要做江海
天的弟子,再凭藉江海天的力量,结纳反清英雄,干一番“大事”。
  他目的已达,又怕追兵意外早来,“万一”发生危险,恨不得插翼飞到江家,哪里
还肯多花功夫掩埋这个少年。也幸亏他如此,这少年后来巧遇神医,才能“复活”。
  从此叶廷宗就冒用了叶凌风的名字,变成了江海天的“掌门弟子”,谷中莲的“嫡
亲侄儿”。
  为了避免混乱起见,反正名字是个记号,“叶凌风”三字既然受了他的玷污,本书
今后也就不再用“叶廷宗”的原来名字,就让他继续叫做叶凌风吧。
  但这假叶凌风却想不到今晚又遇上了真叶凌风。
  那黑衣少年(即真叶凌风,以下暂称‘黑衣少年’。)笑道:
  “我的名字可以送给你,但你用了我的名字做了些什么事情,我却想知道知道。”
  假叶凌风(以下为了行文方便,省一“假”字)心里恐慌之极,两年之前,他恨不
得救活这个少年,如今则恨不得将他杀掉。但他刚刚试过了这黑衣少年的本领,心知自
己的本领虽然比从前高明了不知多少,但比之这个黑衣少年,还是颇有不如,暗自想道:
“硬的来不得只能来软的了。好在我于他有过一次‘救命之恩’,动之以情,或者还有
几分希望。”
  叶凌风也不知哪里来的一副急泪,忽地跪在那黑衣少年面前哭着说道:“小弟冒用
了你的名字,实在该死。但我也有不得已的苦衷,大哥,你侥恕我,我才敢说。”
  那少年双手将他扶起,说道:“这是小事一件,不用介怀。
  你从前救了我一次,免我死在鹰爪刀下,我还未曾得报答你呢。
  我本来想不到还可以活的,你记得吗?当时你要与我结拜兄弟,我因为命在须臾,
没有答应你。但我说,你见了我的姑父,他会将你当作我一样看待的。如今你果然做了
我姑父的弟子,正是如我所愿。不过,我料不到的是姑父不仅把你‘当作’我一样看待,
而是完全以为你即是我了。嘿,嘿,这还超过了我的愿望,那也好啊!”
  叶凌风细听他的言语,语气之中,虽也不无怪他做得“过份”之意,但却也似乎没
有问罪的意思,当下稍稍宽心,便顺着他的语气说道:“大哥请莫怪我,我当时也以为
你是断了气不能再活的了。我自问武功低微,很想学点本领,好继承大哥的遗志,小则
向鹰爪报仇,大则驱除鞑虏,这样大哥虽死犹生了。”
  黑衣少年道:“好,说得好。你就是怀着这个目的冒充我的身份么”
  叶凌风道:“不错,我怕江大侠不肯收我,一时计拙,想出了这个笨主意。”
  黑衣少年忽道:“你既然是想为我向鹰爪报仇,昨晚却又为何偷进黑店、私会鹰爪?”
  此言一出,吓得叶凌风魂飞魄散,这才知道放火焚毁“大白楼”的就是这个黑衣少
年,而自己昨晚潜入黑店之事,也已落在他的眼中,无可抵赖的了。
  黑衣少年冷冷说道:“这可是事实吧?你怎么不说话呀?”
  幸而一灯如豆,光线暗淡,叶凌风面上变色,只是刹时间的事情,那少年还未觉察,
他已经恢复了镇定,故意深深地叹了口气,说道:“你我乃是生死之交,大哥若有见疑
之意,小弟也就无话可说了。”
  叶凌风作出一副委屈模样,黑衣少年倒有点过意不去,说道:“并非我不相信你,
但此事关系重大,我想弄个水落石出,也好给你洗脱嫌疑。你要明白才好。”
  叶凌风聪明绝顶,一听这个说话,就知黑衣少年尚未深悉内情,还有可以狡辩的机
会,于是说道:“小弟生来愚鲁,未识大哥苦心,一时负气,实是糊涂了。不错,昨晚
小弟是曾到过那大白楼,但却是为了弄清楚一件事情去的。”
  黑衣少年道:“什么事情?”
  叶凌风故意踌躇片刻,这才说道:“此事有关我一个师弟的秘密,我本不愿在外人
面前,说他闲话。但大哥既要查究真情,我也不能为他隐瞒了。好在大哥也不算是外人。”
  无故探听别人秘密,这是江湖上列为禁忌之一,也是光明磊落的好汉引以为耻,不
屑为的。但这黑衣少年会过了宇文雄,心中想道:“宇文雄倒是说他好话,且听听他又
是怎么说他师弟?
  兹事体大,我也只好不拘小节了。”
  叶凌风见黑衣少年并没打断他的说话,只好将临时编造的故事往下说道:“我有一
个师弟名叫字文雄,镖局出身,他过去的来历,师父并未十分清楚。前几天,我在东平
镇上见他与一个人交谈,这人与他分手之后,进入了大白楼。我忽地觉得这人相貌好熟,
似乎是在哪里见过的,终于给我想起来了,这人是,是……”
  黑人少年道:“是什么人?”
  叶凌风道:“御林军的副统领李大典。前些时,我与师父出门访友,在路上碰见一
班鹰爪,李大典便在其中,他们不敢惹我师父,忽匆走过。这是后来师父和我说的。”
黑衣少年点了点头,说道:“你发现了是李大典,后来怎样?”
  叶凌风道:“那日是师弟先去趁墟,我后来才去的。我发现他们,他却未发现我。
后来我进太白楼喝洒,酒楼的食客之中,不见有李大典其人。我一想李大典既然不是来
喝酒的,那就一定是躲在店中,换言之也就是店主人的一伙了。因此我起了怀疑,怀疑
这是一间黑店!”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