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灵珠道:“不错,我当时所受的苦楚,实是难以形容,不过我可不要你可怜我。”
“在我蚂病倒的时候,我向人乞讨,也做过小偷。想不到爹爹教给我的武功,给我一开
头就派上这样的用场。但也幸亏我做小偷的本领比别的小偷高明,从没给人破获,我骗妈妈
说是乞讨来的,倒也骗过了她。”
“唉,我受了那么多苦楚,却也只不过延长了妈妈的两年寿命。”
杨炎这才明白她刚才所说的为什么他的“爷爷”不可能再见到女儿那句话的意思,不觉
既是为她难过,也为“爷爷”难过,失声叫起来道:“怎么,你的妈妈……”
龙灵珠说过不哭,眼角亦已沁出泪珠,半晌,涩声说道:“我好不容易捱到妈妈能够起
床,她已经得了痨病,但还是带了我继续在江湖流浪。当然吃过不少苦,还受过许多人欺
侮,在这些坏人当中,且还有过一个是颇有名气的‘侠义道’呢,但他已经受到我妈的惩
戒,这件事我也不想再提了。”
杨炎心想,怪不得她的性情有点偏激,行事也有几分愤世嫉俗的味道,原来乃是由于幼
年的遭遇形成的。受苦受骗太多,以致她对甚么人都失掉信心了。
继而一想,自己何尝不也是如此,对亲如姐姐的冷冰儿,自己不也是如今还在心里生她
的气吗?龙灵珠好像一面镜子,照见了他的影子。不管是美,是虚幻还是真实的存在,自己
的影子总是好像和自己的血肉相连的。是以他虽然隐隐觉得龙灵珠那偏激的性情有点不对,
却还是抱着欣赏的心情。他忽然想起龙灵珠刚才说过的“善未易明,理未易察”这两句话,
面对着龙灵珠,心头不觉有点茫然之感。
龙灵珠继续说道:“妈妈小产之后元气大伤,病从来没有好过。拖了两年,终于还是死
了。临死时候,她对我说道:我爹爹只有我这个女儿,我也只有你这个女儿,我令得你外公
失望,但只盼你不要令我失望。我要你比男子还更坚强!”
说完了。一片静寂,杨炎想要劝她,也不知从何劝起。结果还是龙灵珠勉强笑道:“你
怎么比女孩子还更多愁善感?我说过不要你为我伤心的。你怎么又掉下眼泪来了?”
杨炎一声轻叹,说道:“咱们的命运都是一样,我是在惭愧我可还不能像你这样坚
强。”
龙灵珠怔了一怔,说道:“你也是自小父母双亡?”
杨炎说道:“我妈在我周岁的时候去世,至于我的父亲,我从来没有见过,也不知他是
否还活在人间。”
龙灵珠道:“那你最少还有个希望可以寻找父亲。”
杨炎说道:“莫说这希望甚属渺茫,就算我现在知道他下落,我也不能就去找他。”
龙灵珠道:“为什么?”
杨炎说道:“像你母亲一样,他也曾受过一个在武林中很有名气的‘侠义道’欺骗与侮
辱。我已立下了誓,要是我不能为他报仇雪耻,我也没颜面见他。”
龙灵珠道:“纵然如此,你也还是比我好些。你说过你的爷爷他是十分疼爱你的,最少
你还有这个亲人。”
杨炎正是巴不得她把话题引到“爷爷”身上,可没注意到她说这几句话的时候神情的古
怪,如嘲如讽,又如羡如妒。
“我的爷爷就是你的外公,他是我的亲人,更是你的亲人。要是你肯和我回去见他,我
敢担保他会比疼爱我更多一千倍疼爱你!”杨炎笑道。
杨炎带笑说话,龙灵珠的脸色却是越发冰玲了。
“我爹爹要不是给他打断一条腿,决不会死在仇家手上。爹要是能够活着,妈妈也决不
会舍我而去。”
“天下最亲的人莫过父母,莫说我根本不想认这个外公,纵然我承认他是外公,他也不
能比我的父母更亲!”
杨炎说道:“事情已经过去这么多年,又是上一代做错的事,你何必牢牢记住?”
龙灵珠道:“我想起爹爹临终的哀号,想起妈妈在病塌的呻吟,我就不能忘记,这都是
拜我那位从未见过面的外公所赐。我不找他算帐已是好了,你还让我认他?设身处地,你能
够原谅杀你父母的的仇人么?”
杨炎说道:“但你的爹妈毕竟不是你外公害死的。”
龙灵珠道:“推源祸始,也等于是给他杀害了!”
杨炎默然无语,想起自己也曾痛恨过当年逼使他的母亲离家出走的那个姑姑的心情,心
里想道:“姑姑号称辣手观音,爷爷当然不会像她那样心狠手辣的,但就事论事,爷爷对他
一家人的伤害的确是比姑姑逼走我的妈妈更甚。”
但想起爷爷那晚年自疚,恳切盼望一见女儿的心情,他不能不再试一次劝告,“不错,
爷爷这件事是做得过份,但你的妈妈都已经原谅他了,为其么你不能原谅他?他今年近七
十,来日无多,你怎忍心让一个老年人悔恨终生?”
龙灵珠道:“你且慢大发议论,我只想问你,你怎么知道我妈妈已经原谅了他?”
杨炎说道:“令堂要你跟她的姓,在你的名字中又有一个‘灵’字,想必你也应该猜想
得到,他是在思念她的父亲,你的外公吧。”
龙灵珠道:“妈妈是怕爹爹的仇家将来会查出我的来历,故此给我改名换姓的。”
杨炎说道:“但为甚么给你改这个名字,我这猜测总也不能说是胡猜吧?”
龙灵珠忽地扳起脸道:“你的话说完没有,我可没工夫和你瞎缠啦!”她转过身走了!
杨炎追上前去,说道:“龙姑娘,你说过愿意和我做朋友的,请听——”
龙灵珠打断他的话道:“就因为我把你当作朋友,我才自愿一走了之。否则,哼,哼,
你是他如今最疼爱的人,我不能找他算账。就该杀了你让他更加伤心的!你再提他,莫怪我
和你翻脸!”她一面说话,一面加快脚步,但杨炎还是如影随形的跟在她的后面。
龙灵珠蓦地回头,冷冷说道:“杨炎、你好不要脸!”
扬炎故意嘻皮笑脸的逗她:“这我倒要请教姑娘,怎的是我不要脸了?”
龙灵珠道:“我已言尽于此,你还老是缠着我干嘛?”杨炎说道:“姑娘,你先别生
气,请听我说。我只是想——”
话犹未了,龙灵珠便打断他的话道:“我不管你想甚么,总之,从今以后,你走你的,
我走我的,咱们河水不犯井水!”
杨炎苦笑道:“这又何必!”
龙灵珠忽地唰的拔出剑来,喝道:“杨炎,你要逼我动手是不是?不错,是打不过你,
但自信也还可以和你拼个两败俱伤,最不济拼不过你的时候,自杀的本事我总会有的!”
杨炎吓得连忙退开几步,说道:“龙姑娘,我并非逼你去见爷爷,只想问你一句。”
龙灵珠道:“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杨炎说道:“龙姑娘,你上哪儿?”龙灵珠淡淡说道:“我上那儿,你管不着!”
杨炎说道:“咱们是朋友,难道不可以同行吗?”
龙灵珠冷笑道:“我可从来没有听说过,是朋友就必须跟他走的。要是大家谈得投机,
就不妨多聚一会,否则就只能各走各的了。普通朋友,不是如此么?你若奢求,那我也只能
当你是欺侮我了!”
杨炎禁不住又苦笑道:“我的爷爷就是你的的公,咱们只是‘普通朋友’么?”
龙灵珠面挟寒霜,冷冷说道:“你不提你的‘爷爷’也还罢了,既然你忘不掉你的爷
爷,那我只好告诉你,从今之后,咱们连普通朋友也算不上!”
杨炎心情一阵激动,说道:“只能当作是如同不相识的路人么?”有一句话他藏在心
里,不敢说出来的是:“咱们可是命运相同的啊!”
龙灵珠咬咬嘴唇,嘴唇在流血,心里也在流血,但却是狠狠的说道:“不错,你帮过我
的忙,也帮过别人打过,恩怨早已一笔勾消。从今之后,你当作从来没有见过我这个人好
了。恕我不识抬举,我走啦!”
杨炎不敢再追,转眼之间,龙灵珠的影子在大草原上变成了一个黑点,终于看不见了。
杨炎则还是呆若木鸡的站在草原上,过了许久,方始如梦醒来,轻轻叹了口气。
“我问她上那儿,其实我自己也不知道应上那儿!”杨炎心中苦笑,但感一片茫然。
他曾经想过要去的地方倒是有三处之多的。
第一、是到柴达木去找盂元超“报仇”。但自从在那古庙无意中偷听了宋鹏举和胡联奎
的对话之后,在他心底深处,已经开始有点怀疑,怀疑去找孟元超“报仇”一事是否对了。
这两个人是他师父的徒弟,不会故意在背后讲师父坏话的。虽然偷听到的只是一鳞半爪,但
他最少已经知道,他的父亲未必都对,孟元超也未必都错了。尽管这点朦胧的意念,就像冰
山一样,十分之九埋在心底,他可不敢让它“浮上来”。但“誓必报仇”的念头,却已不知
不觉有点动摇了。
他的心情矛盾得很,好像有股压力,抑制住他不要苦苦去想“报仇”的事情,于今他想
的是:仇是要报的,但他可不想特地去找孟元超了。他只幻想最好是在一个偶然的机会,让
他碰上了孟元超,最好没有第三者在旁,而又“最好”是孟元超如他想像那样,是个“假陕
义道”,给他发现“劣迹”,那时他才能够心安理得,毫不踌躇的一剑将他杀掉!
既然目前还不想去柴达木找孟元超,那么上那儿呢?
第二个地方,是重回天山。师父虽然死了,在天山还有他的义父。
不过他却又不愿意见到冷冰儿。正因为冷冰儿是最疼爱他的人,他发觉冷冰儿是在“骗
他”,骗他认“仇人”作父的时候,他就份外难过。
他不能原谅冷冰儿。为了同样的理由,甚至他不能原谅他的义父。
不过他的义父缪长风是个“名士”气味很重的人,最喜欢放浪形骸,独往独来的。而且
经常不在天山,虽然义父爱他有如己出,但却是不懂得怎样呵护孩子的。在细心照料他这方
面,当然是远远不及好像是他姐姐的冷冰儿的。故此他对义父的抱怨倒是不及抱怨冷冰儿之
深,想起冷冰儿的时候较想起义父的时候更多。
此际他又想起冷冰儿了。
不知怎的,忽然有个奇怪的念头心中浮起:冷冰儿和龙灵珠似乎也有几分相似。
相似的是甚么地方呢?
童年的记忆不知不觉从心中浮起,有时候冷冰儿在哄他开心的时候,他也能够发觉冷冰
儿的脸上是有一股忧郁的神情。
冷冰儿是个外柔内刚的女子,性格积龙灵珠一样坚强,龙灵珠在对他诉说幼年不幸之
时,虽然是他比她更为激动,但她的脸上不也是有着那股他所“熟悉”的忧郁神情么?如今
再想起来,甚至在龙灵珠“游戏人间”的时候,她戏耍郑雄图、开罗曼娜的玩笑、吓他姑母
要打他那号称“辣手观音”的姑姑的耳光——在她笑容里,甚至他也能感觉得到她忧郁的
“味道”。
龙灵珠心底的忧那是怎样来的,他自信他现在是懂得了。
冷冰儿的呢?
幼年时他是不懂的。虽然他比普通的孩子已是“敏感”得多,也曾问过冷冰儿为甚么她
好像时常不很快乐。(当然冷冰儿不会把真正的原因告诉他。)现在他则是有点懂得了,虽
然懂得的不及懂得龙灵珠的多。
七年前那一次她从段剑青的魔手下救出他,他已经隐约知道一点他们之间的关系似是不
大寻常。
在听到了罗海父女用哈萨克土话谈及冷冰儿之后,他知道的就更多了,虽然还不是全
部。
他知道了冷冰儿曾经受过段剑青的欺骗,而且是最能伤害一个少女的心灵的那种欺骗。
他还知道段剑青不但在爱情上欺骗了冷冰儿,甚至几次三番想要谋害她的性命。
他不禁心里极为难过,“为什么我碰上的两个应该可以算得是我亲人的女子,都是像我
一样,各有各的不幸。
他不禁又想起了他小时候对冷冰儿说过的一句话:“姐姐我知道你是瞒住我,你其实是
并不快乐的,但我长大了,我一定要设法让你快乐!”
此际他想起这句话,不觉又苦笑了。
他想到了他的表哥齐世杰:“为甚么当我知道了冷姐姐到通古斯只是为了表哥不是为我
的时候,我反而不高兴呢?他们两人要是能够相爱,冷姐姐就可以得到幸福了。我不是希望
她能够得到快乐的么?”
多么矛盾的心情!但尽管他也知道这是该有的矛盾心情,他对冷冰儿还是不能谅解,当
他感觉到齐世杰在冷冰儿心中的位置比他要重要的时候,他也禁不住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妒忌
的心情。
他只是个十八岁的“大孩子”,当然现在还是未能懂得的。
这种莫名其妙的妒意,其实也正是由于他幼年的遭遇造成。
他自小失了父母,而且没有朋友。小孩子也是需要有“知心的朋友”的甚至不是父母兄
长所能代替。有生以来,只有一个冷冰儿可以算得是他的姐姐而兼朋友的人。再经过了这七
年来与爷爷相依为命,离群索居的生活,他对冷冰儿感情上的“占有欲”自是更加强烈了。
他不愿回天山去,那么上那儿呢?
这第三条路却是他此际想得最多的。
浪荡江湖的苦恼更多,不如还是回去和爷爷作伴吧?但回去又怎样和爷爷说呢?爷爷是
那样渴望在有生之年能够再见女儿一面,他忍心把那不幸的消息带给爷爷吗?要是龙灵珠愿
跟他回去还好一些,爷爷见不到女儿,见到外孙女儿也可以得到一点安慰。但现在龙灵珠却
是痛恨他的爷爷。
他忍心告诉爷爷:“这是你一手造成的结果,如今你唯一的外孙女儿也不肯认你了么?
从他爷爷暮年的凄凉的心境,他不禁又想起了他的姑母。姑母虽然号称“辣手观音”,内心
的寂寞凄凉,怕也是和他爷爷一样吧?
“不,姑姑还是比爷爷好一些的,我虽然不肯认她,她的儿子却不是和龙灵珠一样。表
哥是个孝顺的儿子,只要他们母子重逢,表哥甚么都会听她的话。他又再发觉他自己心底的
一个秘密,就正是因为这个缘故,表哥口口声声是奉了母亲之命找他,由于他不喜欢这个姑
姑,因而就连表哥也不想认了。不过,他还是希望齐世杰能够早日见到母亲的,否则他也不
会告诉姑母到鲁特安旗去找他了。
龙灵珠、冷冰儿、齐世杰、义父、爷爷、姑姑……这些人的影子走马灯似的在他脑海中
浮转,他心中一片茫然。天地虽大,竞似不知何处才是安身立命之所,也不知是谁才是他最
想见的人。
他希望姑母去鲁特安旗寻找儿子,却不知齐世杰已是来找他了,而且是和冷冰儿一起。
此际他们二人正在朝着他刚刚离开的那座破庙走去。而他的姑姑也还留在那座破庙之中。
雨已经停了,碧空如洗,空气份外清新。
雨后的彩虹,挂在神野空阔的草原上空,份外美丽。
但齐世杰的心情却是仿佛有如风雨来时的天色,那是令人郁闷的沉暗,而又隐藏着激
动。
冷冰儿好像听得见他的心中轻叹,忽地放慢脚步,轻声问道:“齐大哥,你在想些甚
么?”“没,没甚么。”齐世杰支吾以应。避开她那寒冰利剪般的目光。
但他的脸色却遮掩不住。冷冰儿笑道:“你别瞒我,我看得出你是在想着心事!”
齐世杰苦笑道:“不错,我是有着一件心事。但只怕说出来你会骂我。”
“我不骂你,你说好了。”冷冰儿笑道。
“我希望永远走不到那座破庙。”
其实这座破庙已经是在他们眼前,即使是普通人一样走路,也用不着半支香的时刻了。
“为甚么?”冷冰儿怔了一怔,问道。
“我怕杨炎当真是在庙中。”“你不希望找着他么?”“我当然希望找着,不过,不过
——”“不过甚么?”
齐世杰叹口气道:“不过,找着了他,你恐怕就要同他回天山去了。而我,我记得你是
曾——”
冷冰儿道:“不错,两年前我已曾和你说过,我不想杨炎跟你回家,但杨炎今年也有十
七八岁了,我也不妨由他自己决定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带他回天山。那我呢?”
“你当然是应该回家禀告你的母亲了。你两年没有回家,你的母亲恐怕亦已等得十分心
焦。难道你还能跟我们一起上天山么?你要这样,我也不让你这样。”冷冰儿说道。
齐世杰黯然说道:“是呀!所以你应该明白为甚么我希望这是一条永远走不完的路了
吧?冰儿,你不知道我是多么希望永远和你在一起。”
少女的心是最敏感的,冷冰儿怎会不知道呢?这次是轮到她避开齐世杰的目光了。她望
向天边,天边的彩虹已经消失。
齐世杰不觉得又再叹了口气,说道:“彩虹易散。冰儿,这几天是我有生以来过得最快
乐的日子,但只怕是像彩虹一样。”
冷冰儿能够说些甚么话来安慰他呢?
齐世杰这番深情的说话,像是春风吹开她的心扉。
枯木逢春也会发芽,枯萎了的少女的心,会不会也是逢春开放呢?
冷冰儿不知道。或许更正确的说,是她不愿意知道。她知道的是,这几天她也是过得很
快乐。而此际她也是有着和齐世杰一般的惆怅心情。
她知道她必须说一句话,只须说三个字就可以尽扫阴霾,令得齐世杰化惆怅而为狂喜。
但这将是她一生中最重大的决定,她还没有决心说出那三个字。
她不喜欢齐世杰吗?不是。她是因为另外一些原因,最主要的原因是因为齐世杰有一个
外号“辣手观音”的母亲,令她没有勇气说出那三个字。
另外一个原因,她虽然知道齐世杰是个好人,但“好人”却未必就一定是“好伴侣”。
比如说,拿盂华来和齐世杰相比,就似乎还有一段距离、当然齐世杰将来也有可能达到孟华
那样的“高度”,甚至超过孟华。但那还要时间来考验。
一错不能再错,故此纵然她也喜欢齐世杰,却不能轻率从事了。
齐世杰见她没有说话,目光中更加流露出失望的心情。但虽然没有说话,彼此却都感觉
得到对方心的颤动。
和那座破庙的距离更近了。冷冰儿忽地现出又惊又喜的神清,说道:“世杰,你听,庙
里好像有人说话。咦,好像是个女的!”
齐世杰也听见了那女人说话的声音了。
他陡地“啊呀”一声,就像一枝离弦的箭,飞快的跑进破庙。 母子重逢 “辣手观音”杨大姑在这破庙已经耽了两天,宋鹏举和胡联奎的伤亦已差不多痊愈了。
她正在和两个师侄说话,齐世杰旋风似的冲进去,把她吓了一跳。打了个照面,这霎那间母
亲和儿子部欢喜得呆了。
“啊,世杰师弟,当真是你!”宋胡二人不约而同的跳了起来叫道。
“妈!”齐世杰这才叫得出声。
“啊,杰儿,让我仔细看看。啊,果然是我的杰儿!杰儿,这两年你去了那里,为何音
讯全无?”杨大姑喃喃问道。
胡联奎和齐世杰的交情最好,忍不住也抢着问道:“师姑和我们刚刚想要到鲁待安旗去
找你的,想不到你就来了。师弟,你从鲁特安旗来的吗?”
齐世杰怔了一怔,说道:“你们怎么知道我是在鲁特安旗?”胡联奎正想回答,冷冰儿
亦己踏进这座破庙了。宋胡二人不禁又是一呆。
冷冰儿已经听到了齐世杰和母亲的对话,知道了在她面前这个女人就是名震江湖的“辣
手观音”了。虽然她对“辣手观音”殊无好感,但无论如何,她总是齐世杰的母亲。尽管在
这霎那,她不觉心头如坠铅块,往下一沉,但还是为他们母子重逢而感到高兴的。她不想打
扰他们母子此际重逢的喜乐,于是先不说话,悄悄的站在一旁。脸上带着笑容,分享他们的
高兴。
齐世杰道:“妈,这两年的事情说来话长。慢慢我再告诉你。妈,我先要——”他正要
把冷冰儿介绍给他母亲,杨、姑已是先问儿子:“这位姑娘是——”
冷冰儿上前叫了一声“伯母”,说道:“我姓冷,名叫冰儿。”
齐世杰道:“这位冷姑娘是天山派的弟子,是我两年前,踏入回疆就结识的第一位朋
友。这次我得到她很大的帮忙。”
杨大姑淡淡的说道:“是吗?”回过头,问冷冰儿道:“你这个姓是很少见的。请问冷
铁樵和你是怎么个称呼?”
冷冰儿道:“正是家叔。”
冷铁樵是柴达木义军的首领,也正是清廷所要通缉的第一号“钦犯”。杨大姑的脸上登
时盖满乌云,不说话了。
“杰儿,你不是说有许多事情要告诉我吗?那就挑最重要的先说吧。”杨大姑不再理睬
冷冰儿,回过头再问儿子。
齐世杰正在大喜悦中,可还没有觉察到母亲神情的变化,说遗:“对,对,我是有一件
最重要的事情先问你们,是谁告诉你们我在鲁特安旗的。”
胡联奎道:“是一个小叫化。”
冷冰儿不禁又惊又喜,一时间也顾不得在“辣手观音”面前是否“夫态”了。抢着发
问:“哦,是个小叫化!他叫甚么名字?””
胡联奎道:“这小叫化曾经帮过我们的忙,但他却没有说出自己的名字。”
齐世杰道:“这小叫化是不是如此这般模样?”
胡联奎听了他所描述的样貌,点了点头,说道:“一点不错。原来这小叫出果然是你的
朋友,怪不得、怪不得——”
话犹未了,杨大姑已打断他的话头,问儿子道:“这小叫化是甚么人?你怎样认识他
的?”
齐世杰也问母亲:“妈,是他把我的消息告诉你的吧?”
杨大姑道:“不错。他这样清楚你的行踪,看来你们的交情似乎不浅?”
齐世杰笑道:“何只不浅,我和他本来就应该是比好朋友更亲的。妈,你猜猜这小叫化
是谁?”杨大姑怔了一怔,从儿子的口气,她已是隐约猜到几分,本来她应该高兴的,但想
起那小叫化对她的态度,心里却是有点不大舒服,于是先不说破,反问儿子:“我没工夫和
你猜谜,快告诉我那小叫化是谁?”
齐世杰道:“妈,说出来你一定高兴,这小叫化就是你要我找寻的杨炎表弟呀!”
大出他的意料之外,他的母亲非但没有高兴的表示,脸色反而更加难看了,她哼了一
声,说道:“想不到我费尽心力要找回来的侄儿会对我这样,真是令我痛心!”说罢,长长
叹了口气。
齐世杰莫名其妙,问道:“妈,表弟怎样对你?”
杨大姑道:“我为了他,不惜让我独生的儿子离开了我,我自己这一大把年纪,也甘冒
风雪流沙之苦,亲自跑来回疆找他,他见了我,却竟然不肯认我这个姑母!”
齐世杰道:“或许他尚未知道你是他的嫡亲姑母?”
杨大姑道:“他已经知道我是谁的。否则他也不会把你的消息告诉我了。”
齐世杰道:“妈,你先别生气,让我弄清楚了再说。胡师兄,你刚才说过那小叫化曾经
帮过你们的忙,这是怎么一回事情?”
胡联奎正想说话,杨大姑知道:“且慢,我也想先弄清楚一件事情。你既然找着了杨
炎,为甚么不和他一起回家,如今却又要和这位冷姑娘再去找他?”
齐世杰道:“当时我还未知道他是表弟。”
杨大姑道:“他知道你是他的表哥。”
齐世杰道:“这个,这个……”杨大姑斥道:“甚么这个那个,你老老实实对我说,不
许为他遮瞒!”
齐世杰讷讷说道:“我、我已经把这次出来是为了找寻表弟的事情告诉他了。”
杨大姑道:“你说清楚你的表弟是叫杨炎没有?”齐世杰道:“说清楚了。”
杨大姑哼了一声道:“这你也该清楚了吧,他根本就不想把我们当作亲人。哼,哼,真
是一个没有心肝的小,小……”不知是否突然省起,觉得在“外人”,面前骂自己的侄儿乃
是违背了“家丑不可外扬”的古训,说了两个“小”字,不好意思再骂下去。
齐世杰也怕母亲骂出“畜牲”二字,连忙说道:“表弟并非没有心肝,他对我是很好
的。还曾经帮过我的忙呢!”当下把在通古斯峡碰上杨炎的事情,简略的说给母亲知道。杨
大姑忽然问道:“当时他是独自一人还是有另外的人和他一起?”齐世杰道:“只他一
人。”
杨大姑道:“另外那个人恐怕是躲在附近,你没发现吧?”
齐世杰说道:“不会的。那个天竺和尚早已跑了。他还陪我走了一段路才分手的呢。
妈,你因何有此一问?你怀疑甚么人和他一起?”杨大姑道:“不错,我是怀疑有一小妖女
和他一起!都是为了那个小妖女的缘故,他才不肯认亲!”
齐世杰怔了一怔,说道:“甚么小妖女?”
杨大姑道:“联奎,你告诉他吧。”提起那“小妖女”,她显然气犹未消,在一旁揉着
胸口听胡联奎说。
胡联奎道:“是这样的。前天我和宋师哥在这庙中避雨,最初来了一个江湖的独脚大
盗,……”他倒是直话直说,把郑雄图前来“劫镖”,那“小叫比”曾经暗中帮过他们的忙
一事,先说给齐世杰知道,杨大姑皱了眉头,说道:“无关紧要的事情少说一些,早点言归
正传!”
胡联奎道:“是,是。后来师姑赶跑了郑雄图,却又来了一个年纪很轻的女子,这女
子,这女子……”
齐世杰道:“胡师哥说的也不算题外之话,杨炎表弟帮过我的忙,又帮过他们的忙,可
见表弟非但心肠不坏,而且还颇有侠义之风呢。那女子后来怎样?”
胡联奎道:“那女子也不知甚么缘故,她忽然提出要和师姑比武。”
齐世杰吃了一惊,说道:“妈,你和她动手没有?”
杨大姑道:“我岂能容得一个黄毛丫头在我面前放肆,当然我是要‘教训’她了。”
齐世杰道:“妈,你打伤了她吧?”心里想道:“听妈的口气,这‘小妖女’大概是表
弟的女朋友。妈打伤了她,故此表弟就不肯认亲,赶着给那‘小妖女’治伤去了。”
他那知道,他猜想的适得其反。
杨大姑黑起脸孔不说话。
齐世杰把眼睛望着胡联奎,胡联奎只好继续说道:“那小妖女当然不是师姑的对手,不
过,不过……”
齐世杰道:“不过甚么?”
胡联奎不敢把师姑开头落败,险些给那“小妖女”打了耳光的事情说出来,但又觉得若
是把真相隐瞒一半,对那“小叫化”未免又不公平,是以神色颇为尴尬。
杨大姑也怕他不知轻重,在外人面前说出来,于是接过话头说道:“不错,那小妖女当
然不是我的对手。不过我也只是想打她几记耳光,稍为惩戒惩戒她的。谁知你那表弟、我的
亲侄儿,他、他竟然……”
齐世杰越发吃惊,连忙问道:“他怎么样?”心里着实有点害怕害怕表弟一时情急,和
他的母亲也动了手。
杨大姑道:“杨炎竟然暗中帮那小妖女的忙,让那小妖女跑了。要不是他阻我一下,我
岂能容得这小妖女逃出我的掌心?”
齐世杰松了口气,当下也无暇去问杨炎是怎么样的“阻”他母亲一下了,说道:“那小
妖女没有受伤吧?”
杨大姑道:“我本来就不想打伤她的。”
齐世杰更加宽心,笑道:“妈,谁叫你在江湖上有那么大的名头,那小妖女虽然不知无
高地厚,但也不见得就是坏人,可能她就是因为你的名头太大,才特地幕名而来,找你比试
一下的。”
杨大姑道:“你还替她分辩,你没见过她那妖里妖气的样子,说出的话又有多么气
人!”
齐世杰笑道:“大人不计小人过,妈,你既然‘教训’了她,也就算了。而且就算那妖
女对你不住,表弟也还是可以原谅的了。”
杨大姑哼了一声道:“他目无尊长,你还要我原谅他?”
齐世杰道:“宰相肚里好撑船,何况是自己的亲侄儿呢。妈,我看表弟也不是存心和你
作对,不过那女子是他的好朋友则可能是真的。那女子一跑,当时他又可能以为她是受了
伤,故此才匆匆跑出去追她的。对啦,妈,我还没有问你,表弟把我的消息告诉你,这是在
你和那‘小妖女’动手之前还是之后?”
杨大姑道:“是在他赶出去追那‘小妖女’之时。”
齐世杰笑道:“是吧,他在那么匆忙的时候还没忘记要先告诉你,可见他并不是‘全无
心肝’的。至于他何以不肯认亲,一时间我也想不明白。不过他的身世比较复杂,或许是他
尚未能完全相信咱们的话也说不定。妈,你就原谅他吧。”
杨大姑虽然没有说出另外那一半真相,但想起杨炎毕竟是先帮了她的忙然后才帮那“小
妖女”的忙的,要不是多亏杨炎,她已经给那小妖女先打了耳光了,不觉心中有愧,便故作
宽宏大量的说道:“当然,他是我的侄子,是杨家唯一承继香烟的根苗,不管他变得如何,
我还是要找他回家的。我不怪他,要怪也只能怪那妖女!”
齐世杰知道杨炎的性清,心里想道:“表弟的性格恐怕比妈还更倔强,假如那女子当真
是他的好友,妈一定要怪责那个女子,表弟恐怕也不肯要她原谅。”
他正想劝他母亲,杨大姑已是又再说道:“少年人血气方刚,戒之在色。古往今来,不
知多少英雄好汉由于迷恋女色,以致误入歧途,人所不失。尤其咱们身家清白的人,更犯不
上和江湖上那些‘来路不正’的坏女人沾在一起,我可以原谅你的表弟,但你必须以你的表
弟作为鉴戒!”说话之时,有意无意的望了冷冰儿一眼。要知在她心目之中,冷冰儿是以前
小金川“匪首”冷铁樵的侄女儿,正是属于“来路不正”这类的。
冷冰儿当然听得出她是指桑骂槐,但看在世杰的份上,她只好暂且哑忍。
齐世杰却未听懂母亲的意思,心里只是想道:“妈正在气头,要她原谅那个‘小妖女’
恐怕未是时机,且待她气消了再劝她吧。好在她已经肯原谅表弟了。”于是说道:“妈,那
么咱们去找表弟吧。”
杨大姑道:“怎知他和那‘小妖女”,跑到那儿,你先跟我回家吧!以后再设法找
他。”
齐世杰道:“再来一次可不容易。妈,我倒想有个地方、可以试一试去找表弟。”
杨大姑道:“甚么地方?”
齐世杰道:“据我所知,表弟在失踪之前本是天山派唐老掌门的关门弟子,我想他多半
会回转天山的。咱们去求一求天山派的新掌门唐嘉原,请他帮咱们劝一劝炎弟回家,好
吗?”
杨大姑冷冷说道:“一来我不惯求人,二来我和天山派从无来往!”
齐世杰笑道:“妈,你怎的这样善忘,我不是已经告诉了你吗,这位冷姑娘就是唐嘉原
夫人的弟子,请她代为说话,岂不正好?”
杨大姑道:“你为甚么这样着急要去天山?”
齐世杰怔了一怔,说道:“妈,你不希望早日找到表弟么?”
杨大姑忽是冷笑道:“我看你所以不愿意跟我回家,找寻表弟还在其次,最紧要的是你
舍不得和这位冷姑娘分手吧?”
这几句话倒是说中了齐世杰的心事,但他可想不到母亲会这样“明刀亮斫”的当着冷冰
儿的面直说出来,他不禁面上一红,登时呆了。
杨大姑转过了头,淡淡说道:“冷姑娘,我求你高抬贵手!”
冷冰儿“唰”的一下面色变得雪白,涩声说道:“伯母,你这话是甚么意思?”
杨大姑缓缓说道:“伯母不敢当。我不知道我的儿子和你是甚么交情,我可不敢和你攀
亲道故。你有一个名头极大的叔叔,我们只是规规矩矩的百姓人家。因此我才逼不得已,要
请求你冷姑娘高抬贵手,放过我的儿子!”
齐世杰惊得失声叫道:“妈,你,你怎能这样,这样说话——”
杨大姑道:“你们嫌我说的话还不够清楚吗?好,那我说得更明白些。冷姑娘,我希望
你今后不再和我的儿子来往。杰儿!我要你立即跟我回家!”
冷冰儿一咬嘴唇,脸上的神色比杨大姑更冷,说道:“齐夫人,我和令郎不过偶然碰
上,只为了大家都要找寻杨炎,方始一路同行,本来就不是朋友,更谈不上甚么特别交情。
既然夫人怀疑我是有意高攀,我自问还没那么下贱,如今我就马上离开此地。夫人,你可以
放心,我是不会再见你的儿子的了!”
说到“离开”二字,她立即拂袖而去。最后那两句,声音已是从百步之外传来了!
齐世杰呆了一呆,蓦地冲出庙门,叫道:“冷姑娘,你等等我,你等等我!”
也不知冷冰儿有没有听见他的呼唤,不过她却没有停下来,反而脚步跑得更加快了。
杨大姑厉声喝道:“回来!要是你不回来,就永远不要回家见我,我没有你这个儿子,
你也别认我这个母亲!”
齐世杰幼年丧父,杨大姑是母兼父职,将他抚养成人的。廿多年来,母子相依为命,
“听母亲的话”,对他来说,早已成为天经地义一般的习惯了”。
他拖着沉重的脚步,好像一头失掉灵性的家畜,只习惯于接受主人命令的家畜,一步一
步,走回这座破庙。
杨大姑放下了心上的一块石头,脸上也才开始露出一丝笑容。这是满足于自己做母亲的
威严还能够保持得住的笑容。虽然隔别两年,毕竟还是她的儿子。这儿子毕竟也还是听母亲
的话、
可是当她一接触到儿子的目光之时,她脸上的笑容不知不觉的顿然消失了。
不错,儿子是听了她的话回来,但这次的“听话”却和以往的听话大有分别!
齐世杰失魂落魄似的站在母亲面前。
好像面对着的是个陌生人,他定着双眼,看他母亲。那失掉神采的眼睛,目光,却令得
杨大姑感到寒意!
不止感到寒意,在儿子冰冷的目光之中,她还感觉得到儿子心头的怨愤。
不错,儿子还是听她的话,但此际站在她面前的儿子却也像是个陌生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