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弹指惊雷

_17 梁羽生 (现代)
  过去,她责骂儿子,儿子总是心悦诚服的听她的话的。为了害怕母亲气恼,他还会想出
一些母亲喜欢听的说话哄她。
  而现在——!
  现在竟是像对着陌生人一样,一声不响,只有充满怨愤的目光!
  杨大姑一生不知经历过多少风浪,而且是失意者多,如意者少,但从无一次感觉得如此
难过。
  过去她仗着倔强的性格,甚么为难的事情,结果都对付得了,从没流过一滴眼泪。
  但这次她却是没有把握了。她知道,要平复母子感情上的裂痕,要比克服强敌难过不知
几十百倍!
  她几乎要掉下泪来,好不容易才能忍住。柔声说道:“杰儿,你听我说……”
  齐世杰突然爆出一阵狂笑:“妈,不管你说甚么我都听你的。我是你的最听话的儿子,
你可以满意了吧?哈、哈、哈、哈、哈、哈……”
  这笑声比哭还更难受,笑声越来越响,似哭非哭,似笑非笑。每一下“笑声”都好像一
支利箭穿过杨大姑的心。杨大姑不觉也呆了。
  胡联奎和齐世杰交情最好,连忙叫道:“师弟,你要哭就痛痛快快的哭一场吧!”
  他比杨大姑此际要稍为清醒一些,知道师弟要是不能发泄出来,只怕就要疯了。
  齐世杰果然失声痛哭起来。
  宋鹏举待他哭了一会,劝道:“大丈夫何患无妻,那位冷姑娘虽然才貌双全,也不见得
没有比她更好的闺女。据我所知,师姑本来想和你说豪州刘武师的女儿,还有石家庄周大侠
也有意思提亲,把他的三小姐许配给你。刘家周家这两位小姐,在武林中可也是数一数二的
才貌双全的女中豪杰。”
  齐世杰对他的劝告好像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但哭声亦已有点嘶哑,虽没停止,却已不
如刚才响亮了。
  杨大姑冷冷说道:“你哭够了没有?大丈夫流血不流泪,幸亏这里没有外人,否则你不
害羞我也替你害差!我作了甚么孽,养出你这样没出息的儿子!”
  天色早已黑了,只是在黑暗中还看得见齐世杰的泪光。
  杨大姑以为没有“外人”,却不知外面有人偷听。
  那人躲在庙后面的一棵大树上,藉着星月的微光隐约看得见破庙中的情景。
  他是杨炎。
  茫然不知所之的杨炎本来不想回来这里的,但不知不觉还是走回来了。
  是为了想再见一见亲人?是为了期望可能在这里破庙之中见到他的冷姐姐?是为了要探
听父亲约生死存亡之谜?还是为了一些别的甚么?
  他不知道。也许这儿个目的都是他想过的,但在心底深处,他又没有勇气去探索究竟。
  可惜他来迟了一步,冷冰儿已经走了。
  他见到的只是一场杨大姑造成的母子之间的悲剧,他听到的只是齐世杰的哭声。
  虽然没见到冷冰儿,但是怎么一回事情,他则已完全明白了。
  他本来是有点妒忌齐世杰的,此际却是不禁深深为他难过了。
  当然他更为冷冰儿感觉难过。“我发过誓要令冷姐姐得到幸福的。这次我以为她已经可
以自己找到幸福了,想不到好事多磨,竟是落得如斯结果!但我又有甚么办法帮她的忙
呢?”
  是的,纵然他练成了绝世武功,但对这样的局面,他也丝毫没有力量扭转。他恼怒这个
姑姑,但他能够把这个姑姑打一顿来逼她要冷冰儿做媳妇吗?
  问题的关键是在齐世杰身上,除非齐世杰能够坚强起来。但偏偏齐世杰又要做一个听话
的儿子。
  齐世杰的哭声停止了。
  杨大姑道:“杰儿,你哭够了,好好的睡一觉吧。明天一早,咱们还要赶路呢。甚么事
情,回到家里再说。你要知道,我都是为了你的好。”
  齐世杰呆呆的望着母亲,(胡联奎早已把松枝点燃了,他正在和宋鹏举互相帮忙,替对
方换敷最后一次的金创药。)过了好一会子,忽地说道:“妈,我只想问你一句话。”
  杨大姑道:“好,你说吧。”齐世杰道:“你说一切为了我的好,我想问你,那位冷姑
娘又有甚么不好?”杨大姑道:“我不是说冷姑娘不好……”齐世杰道:“那你为甚么逼她
走?逼她发了誓不再和我见面?”
  杨大姑继续说道:“不是她不好,不过你应该知道,冷铁樵是她叔父!”
  齐世杰道:“冷铁樵是她叔父又怎么样?”
  杨大姑道:“冷铁樵是朝廷的头号钦犯,你不知道吗?”齐世杰道:“我不管冷铁樵是
甚么人!我只是和冷姑娘交朋友而已。”
  杨大姑道:“你以为你这位冷姑娘不会跟她的叔父走上一条路吗?据我所知,她也曾帮
过以前在小金川那班人和朝廷作对的。”
  齐世杰道:“当今也不知有多少侠义道在反抗清廷,咱们纵然不是侠义道,难道也要和
清廷一个鼻孔出气。”正是:
           佳偶难求鸳梦破,母兮不谅碎儿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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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金书屋 扫校 潇湘书院·梁羽生《弹指惊雷》——第九回 忘情挥泪空遗怨 铸错无心任自伤
梁羽生《弹指惊雷》 第九回 忘情挥泪空遗怨 铸错无心任自伤 父亲尚在人间   杨大姑面色一沉,说道:“你忘记了咱们的家训吗?”齐世杰道:“孩儿没有忘记。”
杨大姑道:“念出来给我听听。”
  齐世杰道:“专心练武,洁身自好,不当公差,不做强盗。不过——”杨大姑道:“还
有什么不过?”这次齐世杰没有给母亲吓倒,仍然继续说道:“不过冷铁樵他们可不是普通
的强盗啊!”
  杨大姑道:“正因为他们不是普通的强盗,所以更加不能沾惹。”
  齐世杰道:“孩儿并没违背家训。”杨大姑道:“你还要强辩?”齐世杰道:“家训只
说‘不做强盗’,可并没说不许和强盗做朋友。何况认为冷铁樵是强盗的只是清廷,江湖上
的英雄豪杰都认为他们是义军的。而且纵然你把冷铁樵当作强盗,他的侄女儿最少现在还不
是的。”
  杨大姑道:“不管她现在是也好,不是也好,她总是受到嫌疑的了。无论如何,我不能
让她做我的媳妇!”
  齐世杰道:“我们根本尚未谈婚论嫁,我自问也配不上她,岂敢有此妄念。但只是和她
来往也不行吗?”
  杨大姑道:“不行!”齐世杰呆若木鸡,咬着嘴唇,似乎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杨大姑
柔声说道:“杰儿。我是为你的前程着想,有一件事情你还未知道呢。”
  齐世杰茫然道:“什么事情。”杨大姑道:“是有关你舅父的事情,他还活在人间,这
次我来回疆之前已经和他见过面了。”
  杨炎躲在庙后面那裸大树上偷听,听到这里不觉心头一震,弄得树叶沙沙作响。幸亏刚
好有一阵风吹过,杨大姑没有发现。杨炎连忙镇静心神,留心听里面说话。
  杨大姑继续说道:“所以我叫你和我回家再说,寻找杨炎事情可以暂搁一搁,你明白我
的意思么?”
  齐世杰道:“妈,你的意思是先把发现表弟的消息告诉舅舅,然后让他亲自去找表
弟?”
  杨大姑道:“不错,只要做父亲的找到儿子,做儿子的总得听父亲的话。那时就不怕那
小妖女迷惑你的表弟了。”
  杨炎不禁心中苦笑:“这‘小妖女’非但没有迷惑我,对我稍假辞色她都不肯呢。不过
假如我的爹爹真的要我和她断绝往来,我听不听爹爹的话呢?”他自问自答。”当然不听!
尽管事实上我盼望与她来往也盼不到,但要我像表哥那‘听话’我是做不到的。”他心潮一
阵翻腾,迅即又归平静。因为齐世杰已在说话了。他把自己的事情暂且搁过一边,凝神听表
哥说话。
  齐世杰听见舅父生存的消息自是感到意外的喜悦。但这意外的喜悦,却抵消不了他心头
的愤懑。
  他忍不住再问母亲:“舅父还在人间,我当然是高兴的。不过,这和我的前程有什么关
系?和冷姑娘又有什么关系?”杨大姑道:“关系大着呢,你知道你的舅舅现在是做什么
吗?”
  齐世杰道:“我怎能知道,妈,还是你爽快告诉我吧,他做什么?”
  杨大姑道:“他现在是大内卫士,是皇帝身边的亲近的人呢!不过,说给你听不打紧,
你可千万别泄漏出去。你的舅舅不愿意给江湖人物知道。”齐世杰吃了一惊人说道:“舅舅
做了大内卫士?”
  杨大姑道:“这有何不好?总比冷铁樵做强盗头子好得多!”齐世杰道:“要是给侠义
道知道,只怕连我由要感到面上无光的呢!”杨大姑道:“胡说。谁叫你像那些人一样想
法!”
  齐世杰好像没有听见母亲的话,仍在这讷讷自语:“他为什么要做大内卫士?他为什么
要做大内卫士?”
  杨大姑道:“他非做大内卫士不可,这是给孟元超逼出来的!孟元超抢了他的妻子,还
不肯放过他!他武功不及盂元超,除了做大内卫士,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躲避孟元超寻
仇。”
  这番话说得躲在外面偷听的杨炎一片迷糊。父母当年的恩怨他未悉底蕴,谁是谁非,一
时之间实是难以分辨。他毕竟还只是个十八岁的大孩子啊!要是他一直在天山还好一些,但
这七年来他却是离群索居,和他的“爷爷”相依为命他的,“爷爷”是个失意的老人,而且
本来是个属于邪正之间的人物。“善未易明,理未易察。”他不禁大为惶惑了。
  由于未明底蕴,他听了杨大姑的言语,心里虽然觉得父亲做了大内卫士是不好,但也不
禁有点同情父亲,暗自想道:“爹爹是给孟元超逼出来的,我给爹爹报了仇,那时再劝地不
要当这大内卫士,料想他会听我劝告。”想是这样想,心情的激动却无法平静下来,他手指
颤抖,几乎连树枝也抓不牢了。只听得杨大姑继续说道:“我已经和舅舅说好,要是找到你
回家里来,他可以给你谋个差事,即使当不上大内卫士,在御林军混个军官总可以的,齐世
杰脸上唰的变色,说道:“什么,你要我也做清廷的鹰爪。”杨大姑斥道:“胡说八道,什
么鹰爪?练武的人,除了做强盗,只有三种出身:一是做镖师,一是设馆授徒,一是当军
官,当军官是正途出身,你不想做军官难道想做强盗?”
  齐世杰道:“妈,你要我做官,那不是你自己也违背家训?家训说过:不当公差,不做
强盗的!”
  杨大姑哼了一声,说道:“你怎的这样糊涂,大内卫士和御林军军官岂是‘公差”可
比,公差是捕块之流,比起大内卫士差十万八千里呢。”齐世杰道:“我想‘家训’既然小
小的公差都不可以担当,大内卫士当然更是不能做了。”
  杨大姑道:“你这是误解‘家训’,你要是不相信我的话,可以回去问你的爷爷。”齐
世杰道:“明天我不会跟你一起回家!”
  杨大姑大怒道:“你、你,你,你这不孝畜牲,你三岁死了父亲,找把你抚养成人,如
今我这一大把年纪,还亲自出来找你。找到了你,你却不要我这个母亲了!
  齐世杰道:“妈,你说得太重了,孩儿并非、并非………”
  杨大姑怒气冲冲的抢着说道:“好,你既然并非不认母亲,为何不跟我回家?我替你安
排了锦绣前程,为何你却不听我的话?你不听我的话,我就不要你这个儿子!”
  宋鹏举道:“师姑,你别气坏了身子,让我劝劝师弟。”杨大姑道:“我早已给他气坏
了,今天非得好好教训他一顿不可,……”看样子,她是“意犹未尽”,还要再骂儿子的,
不知怎的,忽然收了骂声,望向外面,蓦地喝道:“谁躲在外面偷听,给我滚出来!”
  原来杨炎禁不住心情的激动,双手牢牢抓着树枝,树叶簇籁摇动。这次树叶是无风自
落,当然是瞒不过杨大姑了。
  杨炎给她陡然喝破,不觉心头一震,跌下树来。
  身体刚刚着地,立即听得暗器破空之声。杨炎一觉脑后风生,反手一弹。
  虽然是在心情激荡之际,他那超卓的武功本能的还是发挥了出来。这一弹就像他的背后
长着眼睛一样,弹个正着,透骨钉倒飞回去。
  就在此时,发生了一仲杨炎意想不到的事情、
  另一棵树上,也突然跳下一个人来。
  黑夜之中,又在匆忙之际,杨炎自是无暇去辨认这个人。这个人是背向着他而且是戴着
蒙面巾的。
  蒙面人如箭离弦,从地上一跳下来,登时窜进破庙。
  杨炎此时只有一个心思,赶紧离开此地。
  是为了不愿意再见到这个令他讨厌的姑母,还是为了躲避齐世杰呢。”
  他不知道,或许两个原因都有。
  他是曾想过,反正自己也帮不上表哥的忙了,与其见了表哥不知说些什么话好,不如躲
避为佳。
  但还有另外一个更大的原因,他要赶快找寻冷冰儿!
  在他心中的位置,比起齐世杰,冷冰儿更是他的”亲人”。
  知道了冷冰儿遭遇的不幸,他可以躲避齐世杰,却必须放弃躲避冷冰儿的念头了。
  “冷姐姐此际不知心中如何悲苦,除了我还有谁能安慰她?”杨炎心想。
  此时他倒是有点庆幸另外有个人打岔了,杨大姑母子要对付这个人总得耽搁片刻吧?那
就不怕他们追上自己了。
  齐世杰的本领他知道得很清楚,姑母的本领他也曾日睹。他们母子两人联手,除非是碰
上了天下第一剑客金逐流,否则杨炎也不知道当今之世还有何人胜过他们。而这个蒙面人当
然不会是天下第一剑客金逐流。
  故此杨炎倒是一点也不为他们母子担心的。
  于是他飞快跑下山去,跑了一程,忽觉指头隐隐麻痒!
  杨炎这才霍然一省。心道:“想不到姑母还会使用喂毒的暗器,她也不知道我是谁,就
用这等狠毒的暗器,怪不得被人称辣手观音。”好在他的指头没破,血液未曾中毒,一发觉
后,在山涧洗干净手指,稍为默运玄功,功真气直透指尖,不过片刻,麻痒之感便已止了。
  知道了他那个号称“辣手观昔”的姑母还会使用喂毒暗器,他更加不用担心了。
  如今他担心的只是找不到冷冰儿。
  杨炎可没想到,那枚喂毒的透骨钉,并非他的姑母所发。
  刚才发暗器打他的是那个蒙面人。那个蒙面人比杨炎先来,但正当他要暗算齐世杰的时
候,杨炎亦已来了。
  蒙面人捏了一把冷汗,幸好杨炎不是和他躲在同一棵树上。这晚无星无月,杨炎的全副
精神又放在偷听杨大姑母子的对话,根本就没想到,就在他的身边,竟然还躲藏着另一个武
功和他相若的高手。
  蒙面人未曾见过齐世杰的本领,虽然他亦听得好几个人说过,说是齐世杰的本领甚为了
得,但那些人的本领都是远不如他,是以他并不把齐世杰放在心上。
  但杨炎的武功他是领教过的,对杨炎却不能不有几分忌惮。也正是因为忌惮杨炎的缘
故,他迟迟不敢动手。不过在杨炎的行藏给“辣手观音”喝破之时,他可不能不出手了。这
不仅是因为他不知道自己的行藏是否亦已给“辣手观音”识破,而且是因为害怕杨大姑与杨
炎姑侄想认,那时自己更加对不了好。
  当然他也估计得到,他发的喂毒暗器未必伤得了杨炎,但他还有另外一个如意算盘,趁
着杨炎尚在惊惶失措,他先跑进那座破庙,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把杨大姑随便抓一个作
为人质。
  还有一件杨炎意想不到的事,庙子里面也发生了意外的事情。庙里庙外,两件意外的事
情是同时发生的。
  正当杨炎发现那蒙面人之际,庙子里的齐世杰一口鲜血吐了出来。
  以齐世杰的内功造诣,本来即使是被铁锤击着胸口也不会吐血的,但此际他被母亲所
逼,心头上所受的创伤比任何压力都更难受,泪是流不出来了,血怎能不吐出来。
  杨大姑正要出去察看,忽见儿子吐血,这一惊非同小可,忙道:“杰儿,你怎么啦?”
  话犹未了,那蒙面人已是出现门前。人未到,暗器先发,两枚喂毒的透骨钉一打扬大
姑,一打齐世杰。
  母亲保护儿子仍是出于本能,杨大姑虽然是在惊惶之中,应该仍是快如闪电。
  她头也不回,反手便是一掌。
  她的金刚六阳手功夫乃是武林一绝,这一掌更是她数十年心血之所露,在杨家原有的六
阳手基础上精益求精,钻研出来的,看似轻描淡写的一掌,其中奥妙无穷。
  只见那两枚透骨针好似陷入漩涡,在半空中停了一停,忽地掉转了头,倒飞回去。原来
杨大姑这一掌同时发出两种力道,刚柔并济,互相牵引,又互相激荡。
  双方动作都是快到极点,那蒙面人旋风也似的扑进来,正好迎着那两枚掉头倒飞的透骨
钉。
  杨大姑喝道:“原物奉还,给我躺下!”
  那蒙面人居然不接不闪,也没躺下。
  两枚透骨钉打在他的身上衣裳也没穿破,就跌下地了。他恍如未觉,脚步丝毫不缓。
  杨大姑本以为在她这么刚猛的掌力之下,透骨钉反震回去,不在他的胸口穿出两个窟窿
才怪,那知结果竟是如斯!
  这一下,那人固然是有点吃惊,心里想道:“辣手观音果然并非浪得虚名,我可不能太
过轻敌了!”杨大姑则是吃惊更甚,心里想道:“这人的功夫似乎比那小妖女还更了得,这
回我恐怕是要糟糕了!”
  她是个识货的大行家,当然知道对方用的是“沾衣十八跌”的上乘内功。这种功夫练到
炉火纯青之境,不论是人是物,沾衣即被震开。此人只能令透骨钉跌下,不能反震飞回,距
离炉火纯青的境界还差一截。但虽然如此,杨大姑已是自愧不如。
  但尽管自知不敌,杨大姑为了保护儿子,也非拼命不可。说时迟,那时快,那人已是冲
到她的面前,一声冷笑喝道:“且看是谁辣手!”
  大喝声中,蒙面人拳含兼施,恍如铁斧开山,巨锤凿石。
  杨大姑身随步转,横掌如刀,轻轻一削。金钢六阳手本是以刚为主,以柔为钢,她这一
举削出却似毫不着刀。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她这么轻描淡写的一掌使将出来,那蒙面人倒是不能不
为之心头一凛了。
  原来看似轻描淡写的一掌,其实却是能伤奇经八脉的。蒙面人要是和她硬拼的话,杨大
姑可能立毙在他掌下,但他的手少阳经脉被伤,只怕也要变残废。
  这蒙面人三十岁尚还未到,正是来日方长,自以为前程似绵,怎肯和一个将近六旬的杨
大姑拼命。纵然把她打死,自己折了一条手臂也是得不偿失。
  于是他一个移形易位迅速闪开,冷笑说道:“老乞婆,想拼命么?可惜以你这点道行,
只怕还是有心无力!”口中说话,手底丝毫不缓,几句话的功夫,一口气攻出了十七八招。
每一招都是见好即收,稍沾即退,使得杨大姑无法施展两败俱伤的打法。要不是杨大姑的掌
法绵密异常,早已被他乘虚而入。
  剧斗中杨大姑忽觉对方的掌风隐隐带有一点血腥气味,心中一惊,突然感到一阵晕眩。
“不好,原来这斯练的是毒掌功夫。”连忙暗运真气,护着心头。但她本来就不是那人对
手,此际分神二用,如何还能抵敌、”
  只听得“嗤”的一声,杨大姑的左边衣袖给那人一抓撕破,露出了光秃秃的胳膊。还幸
亏只是露出臂膊,要是给那人撕破,别个部位的衣裳,在小辈面前,她更是无地自容了。
  杨大姑骤吃一惊,脚步跄踉,眼看就要给那人的掌力震翻。那人正要跨步进招,忽觉劲
风飒然,一股雄浑的力道,俨如暗流汹涌,突然袭到。
  齐世杰道:“妈,割鸡焉用牛刀,让孩儿替你打发这个小贼吧!”
  杨大姑大惊道:“杰儿,不可!”连忙转过身来,只听得“蓬”的一掌,如雷震耳,齐
世杰和那蒙面人已经硬接了一掌。
  霎那间,杨大姑吓得几乎晕倒。那蒙面人她自己都抵敌不了,何况儿子?这样硬碰硬
接,只怕儿子不死也得重伤。那知定睛一瞧,只见儿子渊停岩峙,纹丝不动,反而是那蒙面
人退了一步。齐世杰嘴角还有未抹干净的血丝,但神采飞扬,眉宇间已是隐现英气,和刚才
憔悴萎靡的颜容,完全两样!
  母亲要保护儿子,儿子也要保护母亲。他吐了一口鲜血,胸中郁闷之气已消一半,此际
陡逢强敌,精神不自觉的就振作起来。强敌当前,任何天大的事情,自然而然的都置之脑后
了。那蒙面人虽然未至于给他震倒,这一惊已是非同小可,心想:“我的龙象功已练到了第
八重,怎的还比不上他?”
  这霎那间,齐世杰也是禁不住一惊,“怎的这厮也会龙象功,和我不相上下?”陡然心
念一动,失声喝道:“你,你是段剑青!”蒙面人道:“是又怎样?”声出招发,立施杀
手。这次他没有采取硬拼的重手法,身形滴溜溜一转,齐世杰一掌拍空,他的手臂突然一
长,就抓到齐世杰门面。手法怪异之极,手臂竟似柔若无骨,肩头弯过,从齐世杰绝对意想
不到的方位抓来。他用的是从天竺学来的瑜伽功夫,化为掌法。只道这一抓齐世杰无论如何
也躲避不开了。那知结果还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原来齐世杰虽没练过瑜伽功夫,却练过桂华生武功秘笈上的功夫。桂华生的武功源出少
林,有一招“龙爪手”是克制蛇拳的,他见段剑青的手臂能够弯曲变形,和蛇拳似有点相
类,无暇思索,立即使用这招“龙爪手”一试。
  其实段剑青这招把瑜伽功夫变化出来的掌法要比蛇拳高明得多,真正练到登峰道极之
时,“龙爪手”是克制不了的。但对方突然使出他不懂的武功,正如齐世杰刚才骤吃一惊那
样,他也不能不骤吃一惊的。
  “龙爪手”三指拿下,对准他的虎口。段剑青不识其中的奥妙变化,也看得出是极上乘
的武功,假如各自施展,只怕胜负实是难料,段剑青可不敢冒这个险。
  段剑青不敢冒险,柔若无骨的手臂倏的转弯,改抓为拍。一掌拍出,热风呼呼。连躲在
墙角的杨大姑都感觉得难受,她不禁又是大吃一惊,连忙叫道:“杰儿,小心,这是雷神
掌!”
  段剑青冷笑道:“老乞婆你倒识货,待会儿叫你也尝尝……”但“滋味”这两个字尚在
唇边,他可先尝到对方的滋味了。
  齐世杰道:“娘莫担心,这小贼的雷神掌练得还没到家!”口中说话,招数早已发出。
骈指向前一戳,以指代剑,使出了一招刺穴的剑法,戳入段剑青掌势划成的弧形圈内。
  段剑青的雷神掌是和欧阳兄弟交换得来的武功,由于他有深厚的武学造诣,练成的雷神
掌早已青出于蓝,莫说欧阳兄弟还不如他,即使他们的先祖欧阳伯和重生,恐怕也比他不
上。
  他正自心中有气:“你说我练得尚未到家,我倒要看你如何破我?”心念未已,忽觉冷
气森森,被齐世杰指尖遥点的那个穴道,竟似乎有一线奇冷的寒气侵了进来。段剑青打了一
个寒噤,这“滋味”可是甚不好受,连忙疾退三步。他的内功造诣也确实非同小可,就在这
连退三步的瞬息之间,运功消除了寒意。
  原来齐世杰以指代剑使的这招,乃是他在冰窟学来的冰川剑法。他的上乘内功也是在冰
窟中练成的,使出这招剑法,更具威力。只可惜他没有冰魄寒光剑在手,否则段剑青即使没
给冻僵,又怕也得立时便要落败。
  齐世杰喝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段剑青,你这小贼三番两次要想害我,……”他
口中说话,身形早已向前扑去。段剑青左掌掌心向外,右掌掌心朝内,一招阴阳双撞掌向齐
世杰反击。这是那烂陀寺的武功,阴掌阳掌一刚一柔,两股力道会成一道漩涡。
  齐世杰一声冷笑,依样画葫芦的也是一招阴阳双撞掌。掌风激荡掌力抵消。两条人影倏
的又再分开。这次仍然是齐世杰稍胜一筹,他神色自如,段剑青却已额角沁出冷汗。
  “你这功夫是谁教的?”段剑青大惊之下,蓦地想起一个人来。不觉失声叫道。齐世杰
一面出招,一面继续说道:“你还记得迦象法师吗?你几次三番想要害我,那也罢了,迦象
法师是你师伯,你也用诡计害他,欺师灭祖,天理难容!”
  段剑青在七年之前骗迦象法师服下毒药,只道这个师伯早已死了,那知他是躲在“魔鬼
城”下面的冰窟,再活多了五年。
  段剑青想起迦象法师当时咬牙切齿,誓言化为厉鬼也要报仇的形状,不觉毛骨悚然,颤
声说道:“原来你的武功是他教的,他早已经死了?”
  齐世杰喝道:“不错,他终于是给你害死了。他传我武功,就是要托我为他清理门
户!”
  段剑青心神稍定,听了这话,不禁一则以喜,一则以忧。喜者是他的师伯毕竟还是死
了。忧者是齐世杰得了迦象法师的衣钵真传,自己又添一个劲敌。
  就像夜行人吹口哨那样,段剑青勉强打了个哈哈,给自己壮胆,说道:“如此说来,原
来你还是我的师弟呢!迦象师伯是给韩紫烟害的,可不能完全怪我。反正如今韩紫烟和迦象
师伯都已死了,咱们又何必同门相残……”
  话犹未了,齐世杰已是大怒喝道:“谁是你的同门?今日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大喝声中,连环三掌拍出,这三掌是他家传六阳手的功夫,但却用上了第八重的龙象
功。躲在一角的杨大姑看得又惊又喜,她那知道儿子是故意使用她所传的掌法来打败段剑
青,好给她换回面子的。
  不过,主要的威力虽然是来自龙象功,六阳手的作用亦是不能抹杀,它是变化为最繁复
的掌法,配合了龙象功相得益彰。这次段剑青想要避免硬拼,亦已躲避不了,无可奈何,只
好又硬接一掌。这一次颓势更显,接连退出六七步方能稳住身形。
  段剑青又是吃惊又是气恼,心里想道:“要不是上个月我吃了杨炎这小子的亏,齐世杰
的龙象功如何能够胜我?如今只怕是打不过他了!”原来他中了杨炎的一支天山神芒,虽然
已经医好,功力却还差两分未曾恢复。不过话说回来,即使他的武功完全未打折扣,最多也
只是能和齐世杰打成平手的。
  段剑青不知道杨炎早已离开,此时想起他来,不觉又是心头一凛。“杨炎这小子莫非是
要等我和齐世杰斗得两败俱伤,他方始来趁现成,制我死命?”这么一想,不由得更是胆怯
心虚。
  但他自恃还有毒掌功夫,心想齐世杰和他硬碰了两掌,多少也该中了毒吧。
  正当他踌躇未决,不知是马上逃跑的好,还是等待齐世杰毒发,自己可以仍然按照原来
的计划,把他拿住作为人质的好,齐世杰又已和他硬拼了一掌。
  这次段剑青用瑜伽功夫巧妙的化解了齐世杰一半掌力,只退了三步。但从他的感觉之
中,却已知道齐世杰的功力非但丝毫未减,而且好似越战越强。亦即是说齐世杰根本就没有
中毒的迹象。
  反而是他自己先发现有中毒的迹象了。在急退三步之际,忽地感到一阵晕眩,险些摔
倒。
  原来他练的毒掌功夫虽然厉害,却有一个致命的弱点。假如碰上功力比自己更高的敌
手,掌上的毒质就有可能伤不着对方反而给对方逼回来的。
  幸亏他的龙象功和齐世杰都是练到第八重,他由于一个月前吃了杨炎的亏,也不过打了
两成折扣,双方的距离还不算太大。是以虽然中毒,毒势尚还轻微.不过既己发觉。自己有
中毒的迹象,又怕杨炎乘他之危,如何还敢恋战。
  他身形一晃,险些摔倒。齐世杰却不知道他的毒掌有那么一个弱点,接战以未,他见段
剑青诡异的武功层出不穷,只道他又在用什么诡计,一时之间,稍有犹疑。就这么片刻犹
疑,段剑青已是一个倒纵出了庙门,说道:“咱们毕竟乃是同门,拼个你死我活,那又何
必?”他生怕杨炎在外埋伏,截他去路,冲出庙门,一面乱发暗器,一面飞快逃跑。跑了一
程,不见杨炎踪迹,这才松了口气。 母子情深终互谅   齐世杰挂虑母亲,不敢追敌。回过头来,只见母亲面色苍白,好似风中之烛,摇摇欲
坠。原来她见儿子得胜,一口气松了下来,已是支持不住了。
  齐世杰吃了一惊,连忙问道:“妈,你怎么啦?”
  杨大姑道:“没,没什么,好孩子你总算给我争了口气,咱们的六阳手……”她的脸上
虽然挂着笑容,但却越发显得苍白,而且语音断断续续,气喘的声音比她说话的声音还大。
  齐世杰把母亲扶稳,说道:“孩儿惭愧得很,妈,你教给我的六阳手,本决可以重创那
小贼的,可惜孩儿练得尚未到家,还是给那小贼跑了。”
  其实这“渐愧”二字本来应该是杨大姑说的,齐世杰知道母亲好胜的脾气,抢先说了出
来。用这番说话解除她心头的郁结,胜于给她服一剂去心火而利于宁神益气的补药。只有这
样,才能帮助母亲在最短的时间内复原。
  儿子的用心,杨大姑在心里当然也是自己明白。她见儿子对她这样体贴,心里不禁感到
甜丝丝的,一面咳嗽,一面说道:“好孩子,你不枉我一番调教,这、这已经是很难得了。
不过,我,我,我明天恐怕是不能,不能回家了——”
  齐世杰道,“妈,你莫担忧,先歇一会儿,我保管你明天可以回家。”一面说话,一面
握着母亲的手,默运玄功,以本身真气输入母亲体内。
  杨大姑只觉一股热气循着她的手少阳经脉逆流而上,转瞬之间流遍全身,就像猪八戒吃
了人参果似的,八万四千个毛孔,无一个毛孔不舒服。她自身的功力本来不弱,这次又不是
给段剑青的毒掌直接打中,只是吸进了点毒气的,心中郁结一消,加上外力之助,不消多
久,本身的真气亦已凝聚起来,奇经八脉尽都通畅,那一点毒质亦已化为汗水挥发了。她是
个武学大行家,知道儿子这样替她推血通宫,最为耗损真气,想要喝令儿子停止,但在齐世
杰那么深厚的真气冲击穴道之下,她根本连话也说不出来,好不容易,等到她本身的真气亦
已凝聚之后,她这才能够把手掌抽了出来,说道:“够了,够了,杰儿,你、你觉得怎
样?”
  此时她的脸色已经恢复红润,脸色变得苍白的是齐世杰了。她想到儿子刚经过一场恶
斗,便即为她如此耗损真气,而且儿子在恶斗之前,又是吐过一口鲜血的,她怎能不为儿子
担忧?
  齐世杰道:“不碍事。”说了这四个字,便即盘膝静坐,果然不过片刻,他的脸色也恢
复了红润。他站了起来,说道:“妈,咱们明天可以一起回家了。”杨大姑怔了一怔,说
道:“你,你愿意跟我回家了吗?”齐世杰道:“妈,你跑了这么远的路来找我,我怎能不
送你回家。”杨大姑喜出望外,不觉揽着儿子说道:“杰儿,你毕竟还是我的好儿子。好,
好,你愿意回家,那就好了,那就好了。”
  齐世杰轻轻说道:“妈,但我求你一件事情。”杨大姑心头一震,说道:“你要什
么?”
  齐世杰道:“妈,我求你不要逼我跟舅舅做事。”杨大姑最害怕的是儿子要娶冷冰儿,
儿子刚刚救了她的性命,而且又给了她的面子,维持了她做母亲的尊严,要是儿子先提出这
个要求,她就不知怎么好了。如今齐世杰只求不跟舅舅做事,这虽然也是违背她的意旨,但
总比要她答应儿子娶一个朝廷钦犯的侄女儿好些。杨大姑叹口气道:“我本来是为你的前程
着想,但你既然不愿意,妈也不会勉强你了。”
  原来齐世杰并不是不想求他母亲取消不许他和冷冰儿往来的那个禁令,但他害怕母亲倔
强的脾气,要是他提出这样要求,恐怕母亲以为他是恃功要胁,一说僵了反而不好,是以不
得已而思其次。
  不错,他也曾下了决心,不跟母亲回家的。要是没有段剑青打伤了他母亲这件事情,他
的决心不会更改。但如今既然发生了这件意外事情,做儿子的要保护母亲乃是出于天性,他
就不能不护送母亲回家了,否则万一母亲又在路上碰上了段剑青,那怎么办?但他的身体可
以跟母亲回家,一颗心却还是放在冷冰儿身上。
  天色已经亮了,他跟着母亲走出破庙,心中但感一片茫然,翻来覆去的只是在想:“冷
姑娘此际不知是在何方?也不知她此际展在怨恨我呢还是在思念我呢?”
  冷冰儿对他没有怨恨也没有太深的思念,要是她心中的伤痛却非齐世杰所能理解。
  冷冰儿跑出那座破庙,心灵好像已经麻木,脑袋也变了一片空虚,只是茫然不知所之的
乱跑。什么感觉也没有。
  这种奇怪的感受,对她来说倒并不是第一次。八年前她被段剑青推落冰湖,被人救起之
时也曾有过这佯的感受,以致别人问她的姓名她也答不上来。不过这一次的伤痛却似乎比上
一次更深。上一次是初开的蓓蕾遭受风雨摧残,这一次是枯萎的树木已经重新发芽,不料又
遭刀斧的砍伐。
  她一口气也不知跑了多少路,但一回头,望不见那座破庙,这才好似从一个恶梦之中刚
醒过来,她靠在一块大石上,心在发麻,身子也在发麻,走不动了。
  一阵山风吹过,她这才恢复了知觉。
  东方已经露出鱼肚白,恢复了知觉的女儿心却蒙上了一片阴霾。
  她并没有怨恨齐世杰,也没有强烈的思念。尽管是同样的受到心灵上的创伤,齐世杰毕
竟还是和段剑青不同的。
  不管怎样,段剑青总是她的第一个恋人,她也的确曾经深深爱过段剑青。她曾经原谅过
他的许多过错,直到段剑青犯了不可饶恕的大罪——竟然想要谋杀她的时候,她那少女的幻
梦才被戳破,而她对段剑青的强烈的恨也更超过了往日对他那强烈的爱了。
  不管是什么样性质的爱和恨,对一个少女而言,如果她未曾有过强烈的爱,恐怕也不会
产生强烈的恨。
  不错,她对齐世杰是有好感的,甚至也曾希望他们的关系会有进一步的发展的。但毕竟
是还未曾有过强烈的爱,莫说这次的过错不在齐世杰,即使是齐世杰应当负责,她也不会恨
他。或许她对齐世杰的情感亦含有“爱情”的成份在内,但不过刚刚发芽,也还谈不上刻骨
相思。
  她伤痛的是接二连三的不幸,是少女的尊严被人践踏,是她感到异样的寂寞,在她遭遇
不幸的时候,没有一个可以安慰他的亲人,是她刚刚恢复了“生机”而又遭到无情的打
击……此际,她可以不需要爱情但却需要同情,可以不需要爱人,但却需要一个知心的朋
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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