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弹指惊雷

_15 梁羽生 (现代)
  少女格格笑道:“这句江湖套语你用错了,我可不是君子,看来你也不是什么君子。”
  杨炎禁不住也给她逗得笑了起来,说道:“当然当然,一个小叫化子怎配称为君子。”
  少女继续说道:“比试结果,要是你赢了我,我就把名字告诉你。要是我赢了你,你就
得把你的师父是谁告诉我。”
  杨炎说道:“要是打成平手呢?”少女说道:“那就得看你了。”杨炎不觉又是一怔,
说道:“看我什么?“少女说道:“你赢了我或只和我打成平手,我都愿意把你当作朋友,
要是你也愿意把我当作朋友的话就告诉我,不愿意就不告诉我,好么?”
  杨炎说道:“好,姑娘划出的道儿,小叫化遵命。请!”一个“请”字刚刚出口,只见
青光一闪,那少女果然毫不客气的一剑就刺过来了。
  她反手拔剑,飞步出招,几个动作一气呵成。姿势美妙之极,而动作之快,更是难以形
容。
  但令得杨炎惊诧的不仅是她的身手敏捷,也不仅是她的剑招狠辣而又美妙。而是她这一
招虽然看不出属于何家何派,但自己却也叫曾相识。
  百忙中杨炎本能的用了一招与这少女相似的剑法,剑尖颠动,划了一道弧形,把少女的
剑封出外门。少女也禁不住轻轻“噫”了一声,似乎对他的这招剑法亦是似曾相识。
  “你这剑法是谁教的?”少女口中说话,手底丝毫不缓,唰唰唰又是连环三剑。
  杨炎莫说不愿意便即回答,就是想要回答,亦是无暇分神说话,当下心念一动:“我且
先看看她的全盘家数”,一个吸胸凹腹,略一晃肩,轻飘飘的随着那少女的剑风直晃出去。
  少女好像蓦然省起,说道:“对,我还未曾胜得了你,就要逼你说出师父,那是早一
点!”笑声中剑光霍霍展开,招数更狠!
  杨炎移形易位,滴溜溜一个转身,剑尖一挑,随手划了两个圈圈,少女剑上的劲道被他
这么一带,登时身不由己的也跟他转了一圈,那三招凌厉之极的剑招就这么样给杨炎化解开
了。
  少女不禁更加奇怪:“这小叫化的剑法怎的又突然间变得我全不相识了?他的所学也是
真杂!噫,看来可能是我猜错了。”
  原来杨炎因为不愿让她看出那路剑法的来历,是以在接了见面一招之后,已是改用他自
小练习的天山剑法。
  他用的是天山剑法中“大须弥剑式”的三招精妙剑法,第一招名为“春云乍展”,第二
招“大漠孤烟”,前两招是攻击的招数,第三招忽地变为守中寓攻的“三转法轮”。
  “大须弥剑式”取佛经“须弥藏于芥子”之义,变化深不可测,用于防御武功比自己高
明的强手,更是最妙不过。杨炎武功本来比这少女略胜一筹,但可惜这“大须弥剑式”由于
太过深奥,他是小时候看师伯钟展练剑之时偷学的,虽然后来也曾禀明他的师父,得到他的
师父——天山派的前任掌门人唐经天指点,但唐经天认为他天资纵然聪颖,亦不宜太过蹿
等,是以虽加指点,只不过是由于喜欢这个最小的关门弟子,随便指点几招,避免他吵闹而
已。当时年纪太小,他对师父所说的奥义,自是未能完全领悟。
  此际隔了七年,杨炎的武功已是远非昔日可比,所谓一理通。百理融,当年只是得到唐
经天略加指点的“大须弥剑招”,他已是可以触类旁通。
  但“触类旁通”,究竟也还是和得自名师亲授有点距离的,何况这又是七年之后的第一
次应用。
  但尽管如此,那少女三招凌厉之极的剑招,突然给他轻描淡写的化解开去,已是不禁暗
暗吃惊。
  说时迟,那时快,杨炎所划的剑圈已是向她当头罩下。少女身形在剑势笼罩之内,不论
跃高伏低都是躲避不开。
  杨炎正待喝声“撤剑”,那少女忽地一招“夜叉探海”,剑直如矢,投入杨炎所划的剑
圈之中,杨炎倘若剑圈一合,那就是两败俱伤的局面。少女的右腕可能被他割掉,他的五指
也会给少女削断。
  这一招变化的奥妙精微之处,杨炎尚未能完全领悟,他当然不想伤这少女,也不想自己
被这少女所伤;百忙中无暇思索,只好变招斜窜。
  如此一来,那少女也登时摆脱了给他带动的那股劲道,又再反客为主了。
  杨炎暗暗叫了一声:“可惜!可惜我对大须弥的剑式未能练到随心所欲的境界,要是有
我师伯当年的一半纯熟,只这一招三转法轮,就可以把她的剑绞出手去,焉用怕她抢攻。”
  少女复夺先手,可是得理不饶人。一口剑指东打西,指南打北,似虚若实,似拒还迎。
轻灵飘忽,如风吹柳絮,如水送浮萍。那里还能让杨炎再有反击的机会。
  天山剑法本来是只有在少女这路剑法之上,决不在她这路剑法之下的。但杨炎这七年来
改学别派武功,对天山剑法已是疏于练习,小时候所练的天山剑法,也是还未学全的,“三
板斧’一过,他可真是有点像是黔驴技穷,无法应付这少女飘忽之极的攻势了。
  少女笑道:“你还有别的本领没有?若然没有,我劝你还是赶快认输的好。我说过的,
我的剑上可没长着眼睛!”她口中说笑、剑上可是认真得很,每一招几乎都是指向杨炎的要
害!
  话犹未了,她唰的一剑刺来,突然就指到了杨炎的咽喉,杨炎倘不变招,已是无法化
解。
  无暇思索,杨炎倏的剑锋一转,招数和少女所使的一模一样,登时两把剑搭在一起。
  少女说道:“对啦,你还是用你熟悉的剑法吧!下一招我用云横秦岭,你用雪拥蓝
关!”
  杨炎本来不想听她的话,但在她凌厉的剑势催迫之下,却是不知不觉的果然使出了那一
招雪拥蓝关。
  辗转攻招,倏忽过了将近百招,两人使的剑法差不多一模一样,就像同门拆招似的。正
是:
           折招疑是曾相识,莫道无情却有情。
  -------------
  黄金书屋 扫校 潇湘书院·梁羽生《弹指惊雷》——第八回 鸳鸟亦为同命鸟 亲人怎变陌生人
梁羽生《弹指惊雷》 第八回 鸳鸟亦为同命鸟 亲人怎变陌生人 老人的恨事   缠斗中两把剑再次搭在一起。
  杨炎振臂一挥,抽剑回来闪电再刺。
  那少女也是如此。二人本来面对面相斗的,此时大家同时向前迈步,挥剑刺出。忽然变
成了并肩御敌的姿态,两柄长剑同时指向前方。
  杨炎哈哈一笑,说道:“看来咱们只应该是朋友,不应该是敌人了。”
  少女不觉脸上一红,在他的笑声中也只能纳剑归鞘了,她退后几步,说道:“不错,像
这样子打下去,再打三天也分不出胜负。”
  “好,那么我可以走了吗?”杨炎明知她一定还有下文,却故意这样问她。
  果然少女说道:“怎么,你不原意把我当作朋友吗?”
  杨炎说道:“这杨比剑,好像注定了我们该是朋友,但我只怕我这个小叫化高攀不
上。”
  少女嗔道:“你再油嘴滑舌,我可不理你了!”说罢转身。
  杨炎可是当真有点害怕她走,说道:“小叫化不敢了,请问姑娘有何指教。”
  少女这才回过头来,说道:“比试之前,我划出的道儿,你总该还记得吧?”
  杨炎说道:“是那一条?”
  少女说道:“要是打成平手,你愿意把我当作朋友,就把你的师父是谁告诉我。”
  杨炎说道:“我可以告诉你,不过我现在一想,我好像有点吃亏。”
  少女说道:“什么地方你觉得是吃亏了?”
  杨炎说道:“你只肯告诉我你的芳名,而我的姓名则已是已告诉的,你说我是不是吃亏
了点儿?”
  少女说道:“那么你要怎样?”
  杨炎说道:“我把我的师父是谁告诉你,你也得同样的把你的来历告诉我。”
  少女说道:“好,那我先告诉你我的姓名,我姓龙,名叫灵珠。至于师承来历,待你告
诉我,我再告诉你。”
  杨炎说道:“哦,你姓龙,名字叫做灵珠?”少女说:“怎么?这名字有什么奇怪?”
她已经注意到杨炎脸上似有一丝惊异的神色。
  杨炎说道:“没什么,你这个名字很好听。”
  少女知他言不由衷,哼了一声,说道:“别油嘴滑舌,我不要你讨好,只问你答不答
应?”
  杨炎说道:“为什么要我先告诉你?”
  龙灵珠嗔道:“我已经让了一步,你还要怎地?要是什么都得我先告诉你,岂不变成好
像是我在求你做朋友了?这个亏我更吃不起!”
  杨炎笑道:“龙姑娘,你多心了。好吧、好吧。这点小亏我吃得起,就由我先告诉你
吧。”
  可是他却没有继续说下去。眼珠像是定了似的,凝神注视龙灵珠。
  龙灵珠不觉又是粉脸微泛轻红,嗔道:“你说要告诉我,何以却还不说?”
  杨炎忽地吐出两个字来:“真像!”
  龙灵珠怔了一怔,说道:“什么真像!”
  杨炎说道:“你很像一个人,尤其这副好像撒娇的神气最像?”
  龙灵珠道:“是什么人,是你的女朋友?”
  杨炎说道:“这个人我从来没有见过的。”
  这一回答,大出龙灵珠意料之外,她呆了一呆,当真像是生气起来了,说道:“我和你
说正经话,你却和我开玩笑。”
  杨炎忙道:“姑娘,我说的也是正经话呀。请你把话听完了再骂我好不好。”
  龙灵珠道:“好,那你解释给我听听,那个人你没见过,又怎知我是像她?”
  杨炎说道:“我见过她的画像。”
  龙灵珠道:“你又怎知道她撤娇的神气和我最像?”
  杨炎说道:“画像上的那个女子,就正是画她撒娇的模样的。”龙灵珠道:“哦,有这
样的怪事,那女子是谁,画师又是谁?”
  杨炎说道:“我先回答你后一个问题。画师是我的一位师父。不过他虽然实际上是我的
师父,却不许我叫他师父的。他要我叫他做师祖。更喜欢我叫他做爷爷。”
  龙灵珠道:“你这师父也真怪,他是亲自传授你的武功的,是不是?”杨炎说道:“当
然是了。否则我怎会说他实际是我的师父。”
  龙灵珠道:“何以他要你叫他做师祖?”
  杨炎说道:“我不知道。”
  龙灵珠道:“你说他是你的‘一位’师父,那你究竟有几位师父?”
  杨炎说道:“我有两位师父,第一位师父其实更有资格做我师祖的,不过他都要我做他
的关门弟子。”
  龙灵珠道:“你的第一位师父是谁?”
  杨炎说道:“是天山派的前任掌门。”
  龙灵珠吃了一惊,说道:“原来你是天山派唐大侠唐经天的关门弟子,怪不得武功如此
高强了。我对武林人物虽然所知无多,但也常常听人谈及他是当今武林中的泰山北斗,唯一
可以和他分庭抗礼的大概只有一位武林公认的天下第一剑客金逐流了。不过,金逐流虽有天
下第一剑客之称,若论武学上的造诣,恐怕还不如他。刚才你与我比试,最初所用的剑法大
概就是天山剑法吧?”
  杨炎说道:“不错,是天山剑法中的大须弥剑式。”接着苦笑道:“可是我用天山剑
法,却还是比不过你。”
  龙灵珠道:“这不是天山剑法比不过我,依我看来,好像是你练得不够纯熟之故,不知
说得可对?”
  杨炎说道:“龙姑娘,你真是好眼力,说得一点不错。实不相瞒,这是我小时候学的,
学的也只是一鳞半爪,如今已经是丢荒了七年了。”
  龙灵珠道:“那我倒有点不明自了,你既然得到这样一位明师,为何又改投别人门
下?”
  杨炎说道:“那是因为我小时候碰到一件意外的事情,被迫离开天山的,此事说来话
长,慢慢再告诉你。”
  龙灵珠道:“你说的那幅有几分像我的女子画像,我猜想大概不是唐经天画的吧。”
  杨炎说道:“是我的第二位师父,不,他要我称他为师祖,那位爷爷画的。”
  龙灵珠道:“我不管你们的称呼,我只要知道你的第二位师父又是何人?”
  杨炎说道:“他和你同一个姓,也是姓龙。”
  龙灵珠不觉也是面色一变,连忙问道:“哦,他也姓龙。那么,他画的那个女子,又是
他的什么人?”
  杨炎好像隐隐猜到几分,脸上现出一副迷茫的神色,不知不觉又在凝神注视面前这个少
女,竟似有点看得呆了。
  七年前的往事泛上心头。
  那年冷冰儿带他下山,前往鲁特安旗找寻父兄,途中碰上清兵,他被一个军官捉了去。
  那年他虽然只有十一岁,由于自小练武,武功已经颇有根基,等闲十个壮汉也近不了他
的身子。但那个军官的本领却比他不知高明多少,捉住了他,就要逼他为徒。
  杨炎当然不肯依从,那军官道:“你不依从也得依从,除非到我死的那天,否则你是非
跟走我不可的了。”
  那军官高鼻深目,相貌似是西域的胡人,不过说的汉语倒相当流利。他捉了杨炎,便即
脱下戎装离开大队,强逼杨炎跟他西行。
  他们经过了大漠荒沙,走过了重山叠岭,过了也不知多少个月时间,走到一座大山脚
下。
  山峰高耸入云,看来似乎比天山的最高峰还高,山上沙川遍布,景色也和天山颇为相
似。后来他才知道这座大山乃是喜马拉雅山,高耸入云那座山峰是天下最高峰——珠穆朗玛
峰。他们当时所经之处是喜马拉雅山的北部,已经是西藏和印度交界的地方了。
  那晚他们在山上过夜,杨炎趁他燕睡之际,悄悄溜走。不料还没走得多远,就给那人发
觉追来。
  杨炎钻进一条冰胡同,那条冰胡同地形狭窄,杨炎是小孩子钻进去,那个胡人可是不
能。那胡人又吓又骗,杨炎却是宁愿在雪山上饿死,也不相信他的好话。终于那胡人发了脾
气,冷笑说道:“你以为我没办法捉住你吗,我要你乖乖的走出来!”
  他抬起一块鹅卵大的石头,握在掌心一捏,捏成无数碎石子。就把石子当作弹丸,打入
冰胡同里面。
  他的暗器手法奇妙非常,每一题石子都是从杨炎的头顶飞过,但刚一飞过,便即掉过了
头反射回来。
  学过武功的人躲避危险乃是出于本能,杨炎不知不觉的向后直退。
  眼看他就要退出那条冰胡同了,那胡人得意之极,哈哈笑道:“看你这小鬼头能逃得出
我的掌心?”
  那知杨炎性格顽强之极,那胡人不说这话还好,一说,可就等于提醒杨炎了。
  杨炎叫道:“好,我宁愿给你用石头打死,也不跟你!”这次他非但不后退,反而向前
跑了。两枚石子刚从前面反射回来,他不啻是向着石弹迎去。这两枚石子可是对准他的太阳
穴的。要是给打个正着,不死也得重伤。那胡人想不到他性格如此倔强,此时想要另发石
弹,把原来那两颗石弹打落,亦已来不及了。”
  但就在此时,忽听得有人斥道:“用这等狠辣的手段,欺侮一个小孩子,你还要不要
脸?”
  只闻其声,未见其人,但在那人斥骂声中,那两颗石子已是在杨炎面前跌了下来。
  这晚天空一轮皓月,地上冰川交映,看得分明。
  但奇怪的是,杨炎却看不见是什么东西把那两颗石子打下来
  不过当那两颗石子在他面前跌下来的时候,他的膝上却沾了几滴水珠,还有一片未曾溶
化的薄冰落在他的手心。杨炎这才恍然大悟,原来那人用以打落石弹的“暗器”竟然是一团
冰块。
  此时那个人亦已现出身形了,是一个长着三绺长发、年约六十左右的老头。
  杨炎不由得又惊又喜,心里想道:“怪不得师父常说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天下奇材异
能之士不知多少,只是不为人知罢了。看来这个老爷爷的武功也似乎不在我的师父之下。”
  杨炎都看得出这个老人的武功非同小可,那胡人是个武学大行家,当然更是吃惊了。所
以他刚在回骂:“什么人胆敢——”一看见自己所发的石弹被那老人用冰块打落,底下的话
可是他自己没胆说出来了。俗语说以卵击石,形容不堪一击。如今这老人用薄的冰块击石,
和以卵击石也差不多,但“不堪一击”的却不是“卵”而是他的石子。这胡人自付,自己再
练十年,决计也达不到这个境界。
  他话未说完,就吓得连忙逃跑了。此时杨炎方始钻出冰胡同。
  那老人摸摸地的头,说道:“好孩子,你受惊了。”
  杨炎的回答却也出乎那老人意料之外,他未曾道谢,却先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是好孩
子?”
  老人哈哈笑道:“我最喜欢倔强的孩子,你像我少年时候一样。少年时候,我就是纵然
自知不敌,也决计不肯向恶人低头。”
  杨炎这才说道:“老爷爷你真好,给我赶跑了那个恶人!”
  老人问道:“你是从那里来的,叫什么名字?”
  杨炎告诉了他,老人说道:“原来你是从天山来的吗,那你可不能独自回去了,这里已
是西藏的极西之处,和天山相距万里之遥。我知道你练过武功,不是寻常孩子。但你的年纪
太小,要是没有一个既懂武功,而又富于在沙漠旅行经验的大人陪你回去,那是无论如何也
不行的。”
  杨炎说道:“老爷爷,你,你……”他本想请这老人送他回去,但一想老人年纪这么
大,不好意思开口了。
  那老人却似乎知道他的心意,说道:“你从天山来,知不知道在天山的南高峰,住有一
位当今的武学大师,他是天山派的学门人,姓唐名经天。”
  杨炎说道:“你说的这位大师,正是我的师父。”那老人道:“原来你是唐经天的弟
子,怪不得胆子这么大。”接着一声轻叹,喟然说道:“要是在二十年前,我一定会把你送
回天山去,顺便拜访唐经天的,但如今,唉,如今我是早已不愿意世上知道还有我这个人
了。”
  杨炎说道:“为什么?”那老人道:“我的心事说给你听,你也不会明白的。要是到了
我认为可以告诉你的时候,我自会告诉你的。”
  杨炎虽然年纪小,但由于经历过许多灾难,倒是比普通的孩子“早熟”得多,心里想
道:“或许这位老爷爷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冷姐姐也曾教导过我,江湖上有许多避忌,对别
人为事情多问也是一种避忌。要是我打破沙锅间到底,这位老爷爷就会讨厌我了。”
  他没有再问下去,那老人却继续说道:“我不愿意见到别人,别人大概也不喜欢见到
我。虽然唐经天可能是个例外,但正因此,我可就更不愿意给他和我添上某些不必要的麻烦
了。”
  杨炎虽然听不懂他说的意思,但有一点却是懂得的,他是不能送自己回天山去了。“老
爷爷,你救了我的性命,我已经感激不尽。我不怕路途艰险,我自己回去好了。”杨炎说
道。
  那老人摸摸他的头顶,笑道:“像你这样胆子又大,资质又好的孩子,你愿意冒险,我
都舍不得让你冒险呢。你说要自己回去,那我问你,你的干粮吃完了怎么办?你走过这条
路,应该知道,百里之内没有人烟,乃是经常会碰上的事。”
  杨炎说道:“我会用石头当作弹子打鸟儿。”
  老人说道:“你懂得怎样在沙漠找水源吗?”杨炎说道:“不懂!”
  老人说道:“刮大风的时候,你知道怎样躲避流沙吗?”杨炎说道:“不懂!”
  老人说道:“要是你再碰上那个恶人,你跑得掉吗?”杨炎说道:“跑不掉!”
  老人哈哈笑道:“所以我劝你要打消这个念头了,不如这样吧,你留在这里,跟我多学
一点本事,长大了你就可以自己回去了。”
  杨炎说道:“你的意思是想收我做弟子?”
  老人说道:“你愿不愿意?”
  杨炎说道:“这敢情好。不过我跟别人学本事,似乎应该禀明第一位师父。”
  老人说道:“你不必叫我做师父,仍然叫我做爷爷好了。怎么样?你们天山派是不是立
有规矩不许门下弟子另拜别人为师。”
  杨炎说道:“这倒没有。我的一位哥哥,他就是有几个师父,而又是天山派的记名弟子
的。”老人说道:“这就更好了。你跟我学好了本事,回去再告诉你的师父,料想他不会怪
你。”
  接着笑道:“其实你要拜我为师,我也不能答应,以你的年纪,我只能做你的师祖,不
能做你的师父。”
  杨炎说道:“我的师父年纪恐怕比你还大,有一位冷姐姐,她教我念书,我顽皮的时
候,她会打我屁股的,可是论起辈份,她却要叫我一声小师叔。后来一位姓钟的师伯告诉我
我才知道,原来在武林所有门派之中,天山派对辈份的规矩是最不注重的。据说一些情形比
较特别的弟子,例如我的哥哥就是,即使是在本门,也是各自论交的。”
  老人笑道:“我不能做你的师父,倒不仅仅是因为年纪相差太大的关系,将来你会明白
我的用心的。不过,我虽然不想做你的师父,你不听话我一样会打你的屁股的。”
  杨炎说道:“冷姐姐都可以打我的屁股,爷爷你当然更可以打我的屁股。这点你不必先
说明,我也懂的,爷爷,我听你的话就是。”
  做了这个老人的徒弟,他才知道这个老人姓龙,名叫则灵。是一百多年之前,前几代的
祖先为了逃避战祸,从中原逃到这中印边境的喜马拉雅山的。他没有和杨炎细说家世,但从
他所说的一鳞半爪之中,杨炎亦已可以知道,他们龙家以前在中原可能是很有名气的武学世
家。
  龙则灵也极少谈到自己的事情,直到他学了七年武功之后,就要下山那天……
  龙灵珠听他讲了第二次拜师的经过,脸上的神色似乎有点惊疑不定,可以看得出来,她
是极力压抑自己,避免在杨炎面前,显得太过激动。
  杨炎心里当然也有疑团,不过和她刚刚相识,又知她的脾气再怪,却是不便马上问她。
  龙灵珠呆了半晌,勉强笑道:“原来你这位师父,不,师祖叫做龙则灵,他的姓名倒是
有两个字和我相同!”
  杨炎笑道:“是呀,这可真是巧合。要不是我知道他没有儿子,我一定会怀疑你是他的
孙女儿。”
  龙灵珠道:“他有没有女儿?”
  杨炎说道:“他只有一位女儿。”
  龙灵珠道:“他的女儿是不是跟他一起,为什么你一直没有提她?”
  杨炎说道:“她早已离开爷爷了。我是直到下山那天,才听得爷爷说的。听说他们父女
分手的时候,他的女儿只有十九岁。”
  龙灵珠道:“他画的那幅少女画像,就是他的独生女儿十九岁时候的相貌吧?”
  杨炎说道:“你真聪明,猜得一点不错。”
  龙灵珠道:“你是直到那天才看见那幅画像。”杨炎说道:“不错。”
  龙灵珠道:“为什么到了分手的时候,他才把女儿的画像拿给你看?”
  杨炎说道:“因为他希望我能够替他寻找女儿。”
  龙灵珠道:“怎的他会失了女儿?”杨炎说道:“我不知道。爷爷只是告诉我,他曾经
做过一件事伤了女儿的心,女儿就偷跑了。”
  龙灵珠道:“他的女儿叫什么名字?”
  杨炎说道:“爷爷也没有说。他说他这女儿离开他的时候,是发了誓不再回来的。所以
很可能已经改名换姓,好让父亲找不着她。爷爷也不愿意我随便找人打听,所以索性连女儿
的名字都不告诉我了。”
  龙灵珠道:“那他叫你怎么寻找?”
  杨炎说道:“他要我留意有没有武功的家数和我所学的相同的人,要是碰上这样的人,
即使不是他的女儿,也一定是和他的女儿有关系的了。或许是徒弟,或许是儿女。”
  说到这里,已经是等于告诉龙灵珠,他在怀疑龙灵珠就是他的爷爷希望他能够碰上的
“这样的人”了。他留心注视龙灵珠的神色,龙灵珠却凝神望向远方,似乎正在感到一片迷
茫。
  她没说话,杨炎只好问她了。
  “我的故事已经说完了,现在该轮到你说啦!”
  龙灵珠如梦初觉,呆了片刻,脸色渐见开朗。好像拿主意,准备告诉杨炎一些什么了。
  “好吧,我先告诉你我的师傅是谁,就是我的母亲。我这个姓也是跟我母亲的姓的。”
  此言一出,听得杨炎情不自禁的“啊呀”一声叫了起来。
  “我明白啦!”杨炎叫起来道。
  龙灵珠对地的“失态”,视若无睹,淡淡说道:你明白什么。”
  杨炎说道:“我懂得爷爷不肯做我师父的用意了。试想假如你是我这位爷爷的外孙女儿
的话,你我年纪相若,你却要叫我一声小师叔,那岂不是你大大吃亏?”
  他特地兜个圈子试探龙灵珠的反应,龙灵珠却仍然淡淡说道:“不错,你的爷爷想得很
是周到。只是你的‘假设’未免太多了!”
  杨炎终于忍耐不住,单刀直入的问道:“龙姑娘,到了如今,咱们似乎可以打开天窗来
说亮话了吧。”
  龙灵珠道:“说什么亮话?”
  杨炎说道:“龙姑娘,莫非你,你就是——”
  龙灵珠道:“你莫管我是谁,我先给你讲个故事。”
  杨炎说道:“好,我正要听你的故事。”
  龙灵珠缓缓说道:“从前有个老人,他的祖先是康熙年间名将年羹尧的心腹武士,后来
年羹尧被雍正所杀,他的祖先避祸逃至远方,在中印边境的一座高山隐居,数代单传,传到
老人这代,已经有一百多年从未曾回过中原的了。”
  杨炎心想:“怪不得爷爷从没和我谈及他的家世,想必是因为年羹尧帮助清廷,为后世
的侠义道所不齿,故而爷爷也不愿意别人知道他的祖先是和年羹尧有关系的了。但这位龙姑
娘和我刚刚相识,却肯告诉我,对我倒是当真不错。”想至此处,心里不禁有点甜丝丝的感
觉,脸上也不知不觉的现出一点笑容了。
  龙灵珠也不知是否看穿他的心事,若喜若忧的说道:“你在想些什么?你要我讲故事,
却又不肯用心来听!”
  杨炎面上一红,说道:“我是用心在听呀,我只是想你故事中的这位老人和我的爷爷倒
是相似。”
  龙灵珠道:“不错。他也是只有一位独生女儿。”
  杨炎说道:“后来他们两父女怎样。”
  龙灵珠道:“他的女儿长到十九岁那年,来了一位汉人。他的女儿爱上这个汉人。”
  杨炎说道:“那不正是天赐良缘吗?”难得有个汉人来到喜马拉雅山,他能够来到喜马
拉雅山,武功想必也是甚为高强的了。”其实龙灵珠尚未曾告诉他那座山就是喜马拉雅山
的。
  龙灵珠道:“刚刚相反,这汉人带来了灾殃。结果不但使得老人父女分离,而且祸及自
身。”
  杨炎吃一惊道:“那汉人是坏人吗?”
  龙灵珠道:“善未易明,理未易察。是好是坏,本来就是见仁见智。那个汉人在那老人
眼中可能是坏人,在他女儿的眼中则是大大的好人。否则她也不会死心塌地的爱他了。”
  杨炎说道:“那么在别人眼中呢。”
  龙灵珠道:“我只能够就我所知的故事说给你听,我又没有问过旁人,怎知别人对他是
怎么个看法?不过据我所知,我还没有见过第二个像他这样的好人!当然我认为的好未必就
是别人认为的‘好’,这只是我的看法。”
  杨炎说道:“这汉人是什么来历你可知道?他从龙灵珠谈起这个“汉人”的时候,不自
觉的流露出来的孺慕之情,心中已是更加雪亮。
  龙灵珠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那个老人说这汉人是个邪派魔头,因此不许女儿和他
来往。”
  杨炎说道:“他的女儿既然是死心塌地爱上这个汉人,想必不肯听从父亲的话。” 打断女儿情人的腿   龙灵珠道:“不错,他们还是继续幽会。那老人后来发觉,郑重的警告他们,要是那个
汉人再来的话就打断他的一条腿!”
  杨炎说道:“那汉人没有给他吓倒吧?”
  龙灵珠道:“当然没有。那人的脾气比老人还更倔强,第二天晚上又去找他的女儿
了。”
  杨炎说道:“结果怎样?”
  龙灵珠道:“结果那老人当真说得出做得到,他打断了那汉人的一条腿。”
  听到这里,杨炎不禁又是“啊呀”一声叫了起来,心里想道:“怪不得爷爷说是后悔做
了一件对不起女儿的事情,这件事情他的确是太过心狠手辣了。”
  龙灵珠继续说道:“那女儿也是异常倔强,她背起了重伤的情人,说道:‘爹爹,除非
你杀了我,否则不管他是生是死,我都跟定了他!’”
  “老人盛怒之下,斥骂女儿:‘我养育了你十几年,你竟然如此不孝,好,你要跟地,
你就别再认我这个父亲!’”
  “女儿跪下去给父亲磕了三个响头,说道:‘爹爹,你养大了我,却打伤我愿托终身的
丈夫,女儿当然不会记你的怨,但请你恕我也不能报你的恩了。这是我最后叫你一声爹爹,
从今之后,我是不会回来的了。爹爹,你自己保重吧。’这时那个被打断了腿的汉人才笑起
来。”
  杨炎说道:“他还笑得出来?”
  龙灵珠道:“那汉人笑道:你现在懂得刚才我为什么不还手了吧?我不是怕你,说到武
功或许我比你稍逊一筹,但你要打断我的一条腿是办不到的。我之所以愿意捱打,固然一来
因为你是她的父亲,二来我也是要试试她对我是否真心。嘿、嘿,如今我已试出来了,我断
了一条腿,她还是爱我,我还能不大大的高兴吗?
  “女儿说道:‘我只有比以前更加爱你!’就在那汉人哈哈大笑声中,背起了他,头也
不回,就这样离开她的父亲下山去了’。”
  杨炎叹了口气,说道:“也怪不得那老人说那个人是魔头,这个报复的手段也真够狠,
那老人失掉爱女,其实比他更加可怜。”
  龙灵珠道:“你就只知道帮那老人。不错,那汉人伤腿而不伤心,当然没有那老人可
怜,他也从来不要别人怜悯。但那老人的可怜是咎由自取,那汉人就是遭了他的祸害。”
  杨炎说道:“事情已经过去这么多年,父女之间的恩恩怨怨也不该再计较了。龙姑娘,
故事中那个老人的女儿就是你的母亲吧?”
  龙灵珠道:“是又怎样?”杨炎说道:“我希望你帮忙劝令堂,和她一起回去,见你的
外公吧。我敢担保爷爷也不会怪你的爹爹了,要是令尊能够一起回去的话,那就更好。”
  龙灵珠道:“你这爷爷是不能见到他的女儿的了。”杨炎心头一震,说道:“为什
么?”
  龙灵珠道:“让我把后半段故事继续说给你听。”
  “他们逃回中原,在一个僻静的山村隐居。”
  “我爹爹虽然断了一条腿,但还能够干活。我妈给别人缝衣服,两口子凑合,日子过得
倒很不错。我爹常说,他从来没梦想得到可以过这样安静幸福的生活。”
  “山村里的人当然也是做梦想不到我那残废的爹爹曾是叱咤风云的人物,更没人知道我
的妈妈也会武功。”
  “但可惜这佯幸福的日子过不久长,在我十岁的时候,我父亲的一个仇家不知怎的打听
到了他的消息,找上门来。不幸的是,我妈那时又正在怀孕。”
  “那仇家本领极高,结果他虽然给我的父母联手打得大败而逃,但我爹爹因断了一条腿
跳跃不灵,却也给他重重打了一掌。十年之前他受的内伤尚未复原,又再加上新伤,当天晚
上,便即不治身亡。”
  杨炎听到此处,不觉泪盈于睫,想道:“原来她也是自小孤苦伶仃,和我的命运倒是颇
为相似。”忍泪问道:“后来你们母女怎样?”
  龙灵珠道:“遭遇了这杨大祸,妈妈当然痛不欲生。但爹爹死了,对头未除,灾祸随时
还会再来,在那个山村自是不能再住下去了。妈妈为了保全我的缘故,只好强抑悲痛,焚化
了爹爹的遗体,带了他的骨灰,连夜和我逃亡。”
  “妈妈因为悲伤过度,那晚的激斗又动了胎气,逃离山村之后。第三天就在途中小产。
是个刚成形的男婴。妈这次怀孕,本来希望生个儿子,我也希望有个弟弟的。想不到横祸飞
来,一切美好的希望都变成了泡影,妈知道是一个男婴,登时就晕过去了。”
  杨炎感怀身世,越发悲伤,心里想道:“我妈当年也是怀着孕被逼离家的,唯一不同
的,对我来说也是不幸中之大幸的是,我能够从妈妈的肚子里顺利生下来,而他的弟弟则流
产夭折。不过是幸还是不幸,那也难说的很,设若我当年亦是流产死了,倒可以少受许多人
世的痛苦。”
  龙灵珠停止叙述,掏出手帕,替杨炎抹干眼泪,故意“咦”了一声,说道:“我说我的
伤心事情,但我都没有哭,你怎么反而哭了?这么大的人,不害臊吗?”
  杨炎说道:“我是在想,当时你不过十岁年纪,你妈病倒,那不是更苦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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