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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之约

_5 王晋康(现代)
白先生领他走过去,拂开藤蔓:“喏,就是它。”
邓飞忽然眼睛发亮!在山崖的整块巨石上雕着一只狮身人面像,刀法粗犷,
造型飘逸灵动。雕像表面复满青苔,看来已有相当年头。邓飞一眼看出,它的造
型与天元公司门前的象牙雕像非常相似,不,可以说是完全相同,甚至大小都相
近。所不同的只是这个雕像没有那么精致。邓飞问:
“真漂亮!是您的作品?”
“啊不,”白先生笑道,“我可没有这种艺术细胞,听说是这间房子的原主
人留下的。其实我正奇怪呢,刚才来的那位萧先生竟然知道它,刚才攀岩之后,
他直接对我说,他想看看这座斯芬克斯雕像。”他好奇地问:“他怎么知道的?
他说他不是刘世雄先生的后人,可他对这儿非常熟悉。”
邓飞的脑子迅速转动着。这座雕像就像调查之途中的一个界碑,从此之后,
调查的性质就完全不同了。在此之前,他们对萧水寒只是怀疑,只是推理,但这
座雕像出现后已经完全可以断定,萧与这三位失踪的生物学家确实有某种联系。
前后相差至少90年的两座雕像如此肖似,它们之间一定有某条线在连着。但究竟
是什么联系?他心中仍然全无端倪,还是龙局长的那句话,90年前,120 年前,
萧水寒还在他曾祖的大腿上转筋呢。
白先生紧紧地盯着他,再次问道:“萧先生怎么知道这座雕像?说实话,他
的这次闪电式来访在我心中留了很大一个迷团。”
邓飞这才从沉思中清醒过来:“噢,我不知道,他没告诉过这座雕像的事。”
白先生不甚满意——他想邓飞一定是不愿说罢了——但他礼貌地保持沉默。
邓飞心中觉得歉然。这位白先生是一个充满好奇心的大孩子,他一定认为“萧水
寒的朋友”是在说谎吧。不过他没法子做解释,他向白先生道谢,然后匆匆追赶
萧的汽车。一路上,他一直皱着眉头苦苦思索。
三位壮年失踪的科学家。两个相似的斯芬克斯雕像。还有两个与他同道追踪
的可疑人。这些细节已经构成了一个足够坚实的逻辑框架。在27年的监控中,邓
飞第一次对萧水寒真正滋生了敌意,他已肯定,萧水寒的圣人外衣下必定藏着什
么东西。
这时,萧氏夫妇已来到南阳西部一座工厂门前。这会儿正是下午的上班时间,
萧水寒把车停在人潮
之外,耐心地等着。人潮散尽,他把车开到门口意欲登记,门卫懒洋洋地挥
挥手放他们进去。萧水寒开
车缓缓地在厂内游览,这个厂占地广阔,厂房高大,气势宏伟,但是死亡气
息已经很明显了。厂房墙壁
上积满了锈红色的灰尘,缺乏玻璃的窗户像一个个黑洞,不少厂房空闲着,
路边长满一人深的杂草。他
们来到工厂后部的专用铁路线,站台上空空荡荡,铁轨轨面上生了红锈,高
大的缺乏保养的龙门吊犹如
一个骨节僵化的巨人。
萧水寒告诉妻子,这已是国内硕果仅存的石油机械厂了。自1848年俄国工程
师谢苗诺夫在里海钻探
了世界第一口油井,石油工业已经走过300 年的里程。目前国内油藏已基本
枯竭,连中东的油藏也所剩无
几。电动和氢动力汽车正全面取代燃油汽车。
“不久你就会看到一则消息,中国最后一台油田用车装钻机在这儿组装出厂,
此后,这项曾叱咤风云的
工业将宣告死亡,就像蒸汽机车制造业的死亡一样。“他微带怆然地补充:”
衰老工业的死亡并没有什
么可怕,它只是为更强大的新兴工业让开地盘。当然,观察着它的死亡过程,
仍然令人悲凉。“
他们走过装配车间,铆焊车间,新产品车间等,里面的工人忙忙碌碌。这里
即将转产,工人们在拆卸已
经报废的旧设备。他们看见一位风度翩翩的绅士和一位大腹便便的太太走进
来,便用目光表示问候,没
停下手里的活。萧水寒留恋地看着周围,在他作为工程师库平而生活的那个
“前世”里,曾在这儿度过
普通人的一生。他曾在电脑前绘图,再把图上的钻机转化为实体。他曾在这
里加夜班,挥汗如雨,吃着
工会人员送来的冰棒,听工人讲粗俗的笑话;为一个成功的设计而兴奋,为
一个错误而悔疚。但那个时
代早就过去了,他熟识的人都已经去世,在他面前的都是些陌生人。现在,
他领着妻子和未出世的孩子
重走一遍这些路程,让他们把他的所有前生都保留在心里。因为,那个血淋
淋的毒誓该兑现了。
邱风默默听着丈夫讲这座工厂的历史,打量着丈夫苍凉感伤的目光。在这一
个多月的旅途中,丈夫的“
前生“已经在她心里立体化了。有不少细节在告诉她,这些前世是真实的,
不是虚幻的臆想:丈夫在槐
垣村对陕北风味的饭菜的喜爱;他对李小胜的爷爷式的训诫;他在宝天曼攀
岩时的身手;他知道一座藏
在藤蔓里的雕像,还有他此时的伧然……也许一个人真的能有“前世”?旧
时代曾有这样的传说:人在
投胎转世时如果没有喝迷魂的孟婆汤,就能清楚地记得他的前生。而丈夫投
了几次胎?他竟然能记得前
生的前生的前生的前生……邱风叹口气,不想再绞脑汁了。虽然她知识不多,
她也知道这只是迷信,不
可能有前生前世的。至于丈夫……她相信丈夫很快会给她一个明确的解释。
H300汽车在厂内缓缓地转了两圈,向大门驶去,停在工厂行政大楼楼下。人
事部的宇文小姐正在对镜涂
抹口红,一对青年男女走进来。他们显然是夫妻,男的大概有三十五六岁,
衣冠楚楚,举止潇洒稳健,
女的更年轻一些,只有二十五六岁吧,有五六个月身孕,仍然显得娇小美貌。
宇文小姐热情地问:
“欢迎光临,我能为二位作些什么?”
萧水寒彬彬有礼地说:“我是受人之托而来。贵厂曾有一位员工,叫库平,
是一名工程师。他是60
年前离开贵厂的。“
宇文小姐迟疑地问:“你们问他……”
“贵厂去年曾发过公告,因为工厂要发生产权转移,要求所有股东来办理相
应手续。你们还特地登
了启事,寻找库平或其继承人,因为他持有少量的职工股股份。“
宇文小姐笑了:“对,启事就是我办的,你是否是库平先生的继承人?你们
带证件了吗?”
“不,我不是他的继承人,但我受库平之托来转交一封信,以表示感谢。他
宣布放弃他的股权。”
他从内衣口袋里掏出一份折叠的信交给宇文小姐。宇文惊讶地问:“库平先
生还在世么?那么他已经
有110 岁了!“
“不,库平已经去世了,但这是他的亲笔信件,具有法律效力。”
邱风奇怪地看着丈夫:她从没听说过丈夫的熟人中有一位110 岁的库平!而
且,对于一个去世的人,怎么
能得到他的亲笔信呢?这句话简直是不合逻辑。那边宇文小姐展开信笺,上
面只有寥寥的几句话:
“感谢你们对一个老人的关照。我会永远记着在那儿生活的一生。我宣布放
弃我的所有股权,你们可以
随意把它用于任何公益事业。
库平“
信上没有注明日期。宇文小姐为难地踌蹰着,怎么证明这封信件是库平的亲
笔?一个没有日期的遗嘱有
没有法律效力?萧水寒知道她的疑虑,笑着说:“确实是库平先生的亲笔信,
不会错的,你们这里肯定
有他的笔迹——他在图纸的设计和审查栏中只怕留有几千个签名吧,你们不
妨把信件上的签名与之比对
一下。其实那点股权不值一提,他让我来,只为了当面表示谢意,谢谢你们
没有忘记60年前失踪的一个
老人。“
宇文小姐把信笺郑重地夹在档案夹中:“好吧,我会把它转给我们的律师。
感谢二位远道而来,我这就
向经理汇报,他会来见你们的,请二位今晚在这儿用一个便餐。“
“不,谢谢,我们还要赶路,不能多停了。再见。”
他挽着妻子,与秘书小姐在门口道别。
宇文小姐送走客人,十分钟后,办公室的门又被推开,来人是一个六七十岁
的老人,微笑着出示了
警察证件:
“请问宇文小姐,是否有一男一女来过?”
女秘书吃惊地打量着来人。她对刚才的年轻夫妇很有好感,因而对新来者多
少有一点敌意。她答道
:“是呀,莫非你认为他们是骗……”
邓飞爽朗地笑了:“不不,你不要乱猜,我只是和他们恰好对同一个人感兴
趣。”
“库平?一个60年前失踪或死亡的人?”
“对,请把他的资料让我看看。可以吗?”
他看过电脑中储存的资料:库平,男,2040年生,青年时间在国外度过,2062
年进入本厂,一直在
设计所负责新产品的设计,是一位优秀的工程师,曾多次获奖励。终生未婚。
2090年突然失踪。宇文小
姐问道:“档案中还有一些简短的语音资料,你想不想听?”
“当然,谢谢宇文小姐。”
语音资料只有寥寥几句,是在一次授奖会上的发言:“我很高兴能得到总公
司的科技进步一等奖,
这是全室人员共同努力的结果……“可能是存放的时间太长,语音有些失真,
但邓飞总觉得他的语音有
某种熟悉感。他沉思着。电脑里的档案太简略,而且都是死的、平面的材料,
而他想得到的是活生生的
东西。他问:
“与库平共事过的工厂老人是否还有健在的?”
宇文小姐略为考虑,肯定地说:“有,有一名退休工程师叫袁世明,今年85
岁,他肯定见过库平,
而且很巧,他正好在研究所工作过。“
“谢谢,你真是一个称职的秘书。”邓飞衷心地夸奖着,又打听了袁工的地
址,向她致谢后走了。
家属大院就在工厂的对门,院内林立着几十幢宿舍楼。他一路打听着找到袁
工的家,见到一位风烛残年
的老人。他坐在轮椅上,发须如银,一双长长的寿眉向下垂着,半遮着眼睛。
他妻子大概已经去世了,
有一位小保姆照看他。他对来访的客人淡淡打了招呼,仍半眯着眼,沉津在
老年人的半睡半醒中。但邓
飞提到库平的名字后,他的眼立即睁大了:“库平?他有下落了?”他急迫
地问。
“没有。”邓飞小心地问:“已经是60年前的事了,你还记得他?”
“我当然记得,他是个奇怪的人,身上总是罩着一层迷雾,所以我对他印象
很深。他失踪60年了,但我
总觉得他没有死,某一天他会以一种很特别的方式重新出现。“
“噢,这可是个奇怪的看法。你怎么会有这个看法?”
袁工慢慢地回忆着,他的思维还清晰,记忆力也很不错。他说,他与库平共
事的时间其实不长,但相处
得很融洽。那时自己是实习技术员,库平是一位老工程师,业务素质不错,
但也算不上天才,总的说是
一个籍籍无名的普通人。不过,他身上常有一些神秘之处,同事闲聊中,常
见他在在哲学领域或生物学
领域有智慧的天光偶一闪现。在他将近50岁时,也就是失踪前不久,他曾郑
重其事地参加了一次中学生
数学奥林匹克竞赛,很多人觉得他是在发神经。竞赛题目很难,而且偏重非
常规思维。但他的成绩不错
,以较大的优势获得第一名。他很高兴,对我说,这证明他的“本底智力”
仍保持着巅峰状态。我觉得
,他是在以此为自己的平庸一生辩解,所谓“天亡我,非战之罪也”。不久,
他就悄悄地失踪了。“但
我对他的印象很深,很特别,我总觉得他是另一个世界的人,是天上的谪仙
人吧,偶然落到这个普通的
工厂了。他的风度一直是超然于这个环境的。你为什么来问他?我想不是无
缘无故的吧。“
邓飞小心地解释:“有人带来了他的亲笔签名信件,声明放弃工厂的职工股
股权。从迹象上看,可能他
还活着?但来人又说他已经去世,这是完全不合逻辑的。“
袁工“噢”了一声:“他比我还大25岁呢。如果他在世,我真想见见他。”
他再度陷入沉思,很久才回
过神来,意识到房中有客人,“邓先生,你想了解的情况我讲清楚了吗?”
邓飞苦笑着摇头:“你讲得很清楚,我很佩服你的记忆力。但我恐怕是越听
越糊涂了。”
又是一个盛年失踪者,虽然这一次不是科学家。萧水寒为什么对失踪者情有
独钟?是良心上的内疚?当
然,他绝不可能参与一百多年来的一系列谋杀或绑架。或者,是他的祖辈干
了这些勾当,而他是为罪孽
深重的祖辈来忏悔?这种推测同样不可能,有哪一个黑社会组织会把有计划
的谋杀维持120 年呢。或者,
是李元龙先生留下什么至宝,依次传给刘世雄、库平、孙思远等人,萧水寒
探知了这个秘密,在苦苦追
寻这件至宝?但看他蜻蜓点水式的旅游安排,又不像是在追查这个宝藏。而
且,这些推测中都没有涉及
到重要的一点:这几个人中至少有三个是从G 国回来。邓飞觉得脑袋都要胀
破了。“不管怎样,衷心感谢
你介绍了这么多情况。袁老再见。“
袁工让小保姆把轮椅推到门口,同邓飞告别:“邓先生,等你的调查有了结
果,如果不涉及什么机密的
话,请告我一声。我对库平的下落很关心。“
“好的,我一定记住。谢谢。”
当晚,萧水寒在豫皖交界的一个偏僻小镇停车,邓飞不久就尾随而来。下午
出高速公路收费站时,
站内值班人核对了他的车号和姓名,交给他一个密封的小包。开出收费站后
他打开包,里面是一把麻醉
枪,而不是龙波清原先说的7.64口径的手枪,老龙很谨慎,他努力不让退休
的邓飞扯进什么人命官司中

他通过信号器找到萧的停车地点,在邻近的旅馆里登记了住房。这是一间单
人客房,冷冷的月色把
爬墙虎的藤叶投射到屋内。邓飞洗完热水澡,用毛巾被裹住身子,斜依在床
背上,瞑目假寐。按照老公
安的习惯,他要把这几天的见闻再梳理一遍。笔记本和钢笔就放在手边,这
也是他的习惯,常常在似睡
非睡之际思维最活跃,一旦迸出一个火花,他就顺手记在纸上,免得清醒后
遗忘。
当然,有时也会写上一些令人哭笑不得、诸如“香蕉大,香蕉皮更大”之类
的妙语。
这两天,他窃听到不少萧氏夫妇的谈话。他当然不相信什么“前世前生”的
鬼话,那只能骗骗邱风
那样天真的女人。有一点可以肯定,从萧水寒的行程看,他此行绝不是无目
的的闲逛。邓飞的直觉告诉
他,本案的素材已经差不多了,有一个秘密快要露出水面了——但究竟是什
么,他这会儿还不知道。
李元龙,刘世雄,库平,今后还要探访的某某人,以及已知的孙思远,和萧
水寒之间必定有某种隐
藏的关系,有一条延续近170 年的红线。
这是毫无疑问的。首先刘世雄家与天元大楼下如此相象的雕像,就绝不会是
巧合,它很可能是某种
象征。还有一点是否也算得上异常?除了李元龙先生外,其它三个失踪者都
是终生未婚,连萧水寒也曾
独身二十多年。一次是偶然,两次算巧合,但四五个人的经历竟然如此相象,
就值得怀疑了。更令人生
疑的是,除了李元龙,其它四人的青年时期都在国外度过,而且,至少其中
三人是从G 国回国。
但究竟能有什么关系?邓飞苦恼地敲着额头。要知道,这五个人回国后天各
一方,各自的生活轨迹
几乎没有重叠。在空间上没有重叠,在时间上有少量重叠,但散布在长达170
年的时间轴线上,他们之间
基本上是风马牛不相及。170 年啊,几乎是两个世纪,什么秘密能有这么长
久的生命力呢。
重叠!他突然灵光一闪,在本子上写了这两个字。
他睁大眼睛,抓住这个突破点,继续思索。这5 个人中,每两两之间,在生
存时段上都有20多年的重
叠,但如果除去他们各自的“影子”生活,即有记载而无实据的国外生活,
恐怕几个人的生存时段根本
不会重叠。他在心里默默计算后肯定,这个结论是对的。
也许,正是他们互不关联的“时间”才恰恰是他们的联系!睡意一下子全跑
了。他坐起身,在本子
上画了几道横线:
李元龙 1980 ——2030
刘世雄 2033 ——20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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