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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之歌

_6 王晋康(现代)
夜深人静,门外的秋虫唧唧叫着。元元一动不动平躺在床上,面部木无表情。
忽然,一个老人轻轻推开门,蹑手蹑脚走过来。屋内只有脚灯亮着,微弱的自下
而上的逆光使老人面部显得怪异阴森。他静静地看着元元,看了很久,表情中蕴
藏着巨大的痛苦,与元元平静的面容形成十分强烈的反差。
他趴在元元身上听了听,然后把元元轻轻抱起来,准备出门。忽然他听到开
门声,脚步声,他想了想,又轻轻把元元放回床上。
是朴重哲刚从试验室回来,他已经疲累不堪了,拖着沉重的步伐进屋,先到
矿泉壶那儿喝了杯凉水,又到厨房拿了几片面包、香肠和一罐啤酒。从厨房走回
客厅时他发现一个人从元元房里潜出,是岳父的身影。他深夜1 点到元元房里干
什么?朴重哲边吃面包边思考着,但百思不得其解。
未名湖像一块小巧精致的异形镜子嵌在校园内,湖边有几株百年柳树,枝干
虬曲,柳条拂着水面。小元元、小刚、小英他们经常来这里玩耍,这儿好玩的东
西太多了,翻泡的北京红鲤鱼,排队上树的蚂蚁,轻盈点水的蜻蜒。这些乐趣是
游戏机房里找不到的,虽然元元也很喜欢玩那种高级的仿真游戏。
今天,几个5 岁的小家伙在跳皮筋,下石子棋。往常小元元是他们的当然首
领,不过今天他好像有点心不在焉,偶尔会目光怔怔地发一会儿愣。小英子一边
跳皮筋,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元元说话:“元元哥,听说朴伯伯在教你学聪明,
是吗?”
“嗯。”
小英子惊奇地说:“你这么聪明,还用得着学?听说你下象棋把地球上最聪
明的电脑都打败了,是吗?”
“没有打败,只下成了和棋。”
“反正够聪明了。我爸爸说你是个电脑脑瓜。”
元元又像是懂事又像是幼稚地说:“朴哥哥说我的聪明是小孩子的聪明,不
是大人的聪明,我已经过了37个5 岁,还是不能长成大人。他正在教我长成大人。”
“你已经长成大人了吗?”
“还没有。我好像忘了一样东西,很重要很重要的东西,是在我过了第一个
5 岁生日后就忘了的。只要我能想起来,我就长成大人了。”
其他几个小孩听他说得那么向往,也都凑过来,小刚担心地问:“元元哥哥,
你要是长成大人,还领我们玩吗?”
元元老气横秋地说:“不能了,你想大人们有多重要的事去干哪。”
几个小孩异口同声地说:“元元,那你就不要长大!”
元元笑了,很大度地说:“不要紧,我长成大人后,每天晚上抽时间出来领
你们玩儿,行吗?快到吃晚饭的时候了,咱们回去吧。”
他们穿过林木葱茏的小路回家,在燕南园的门口散开了。元元跳跳蹦蹦地回
家,客厅里没一个人。他喊着:“妈妈,我回来了!”
妈妈没在家。这时沃尔夫电脑的室内终端自动打开了,那个合成面孔笑着通
知元元:“元元,朴先生让我通知你,晚饭后立即到试验室去。还请你转告夫人,
他不回来吃饭。”
“好的。”
那个面孔正要隐去时忽然又停住了。沃尔夫开始在记忆库中寻找合适的表情,
那里有喜悦、平静、恭敬、幽默……却没有忧虑和犹豫。不过,凭着对人类表情
的记忆和它强大的学习功能,它很快就组装出了犹豫的表情,他迟迟疑疑地说:
“元元……”
元元惊奇地站住了,他也觉察到了沃尔夫朋友的异常:“有什么事吗,沃尔
夫?”
沃尔夫犹豫了很久,这可与他10万亿次每秒的运算能力大不相符。最后他说
:“元元,我的朋友。你在37年前曾告诉我一个秘密,并要我保密。这事你还记
得吗?”
元元陡然一震!就像一道耀眼的青白色的闪电一下子撕破了黑暗,沃尔夫的
话一下子勾起一团回忆。是那样遥远,记忆的边缘已与逝去的年华洇在一起,冥
蒙难分,但它始终沉甸甸地盘踞在他的意识最深处。这肯定就是他千寻百觅而得
不到的那件东西!
42年的记忆和思维犹如一堆干燥的木柴,只要有一点火星就开始燃烧起来,
这堆灵智之火甚至映红了元元的眼睛。他眸子发亮,低声说:“我想起来了,是
在我第一个5 岁生日之后……”
“对,你告诉我,你很可能也是一个机器人,我们是同类。”
他们深深对视。元元的回忆终于冲破了37年的禁锢,他在脑中以万亿次每秒
的速度,搜寻着一帧一帧的回忆画面,很快在一个画面上停住了。画面逐渐放大,
直到占据他的全部意识。
那是爸爸年轻时笑容灿烂的面庞,元元已经与它久违了。
餐厅里灯光熄灭,38岁的爸爸端着蛋糕出现在门口,5 根蜡烛映着他的笑容。
烛光为爸爸涂上一种十分温馨的金色,这个印象永远留在元元的记忆库中。
奶奶、妈妈和8 岁的宪云姐姐都笑哈哈的,催促他快点默想一个美好的愿望。
他默思了片刻,忽然问爸爸:“多想一个愿望可以吗?”
爸爸笑道:“可以,怎么不可以呢。”
“5 个祝愿可以吗?”
爸爸笑得更响了:“可以的,上帝今天一定对元元特别慷慨。”
于是他在心里想好了5 个愿望。他祝奶奶活到100 岁;祝爸爸当上世界最大
最大的科学家;祝妈妈没有白发;祝宪云姐姐每天快快乐乐;然后祝自己快点长
大。蜡烛吹熄了,他们喜气洋洋地吃完了节日饭。
晚饭后爸爸领他和姐姐在外乘凉。白杨树高高的树梢插入幽蓝的天空,在夜
风中飒飒作响,冬青树浓密的树叶中透过一个个小光点。他和姐姐猴在爸爸背上,
膝盖上,听爸爸讲天上的星星。元元你知道吗?那是牛郎星,天文学上的命名是
天鹰座α星;那是织女星,天琴座α星;牛郎织女相距16光年,打个电报还需要
32年才收到回音。那个红色的巨星是天蝎座α星,我国古代称心宿二或大火,它
的直径是太阳的330 倍,距地球270 光年。现在天文望远镜的最大视距是100 亿
光年(1 光年=9.46053 ×10——15=== 米),所以我们看到的,实际是这些星
系100 亿年前的情形。在这里,时间和空间已经揉成一体了。那时还没有地球,
更没有生命呢。
元元记得那时自己就对“生命”有强烈的好奇心。他问:“别的星星上有人
吗?”
爸爸说:“从理论上绝对是有的,可惜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实证。当然外星人
肯定不是人的模样。他们可能是植物,可能呼吸二氧化硫,甚至可能是以能量状
态存在,或者以电脑信息存在的虚生命。”
宪云姐姐那时皱着眉头问:“爸爸,你说的是什么呀?我怎么一点都听不懂。”
但元元记得,自己在5 岁时已对这些见解有本能的理解力。爸爸的话勾起了
他的一些疑问,他突然问道:“爸爸,为什么我和其他小孩都不一样?”
那时爸爸大声笑了,但他能感到爸爸是在遮掩什么:“傻元元,有什么不一
样?”
“很多很多。我为什么不会流泪?为什么多了一个睡眠开关?还有,我从来
不作梦;可是云姐姐还有小刚、小英他们都会,我真羡慕他们。”
他发现宪云姐姐在偷偷地笑,爸爸用目光在制止她。然后爸爸轻松地说:
“等你长大就会作梦了。最多二三年。”
“真的?”
“当然。”
他记得自己当时兴高采烈,因为他马上就会和别的小孩一样,可以拥有绚丽
多彩的梦境。但他感觉到宪云姐姐一直在偷偷地笑,她好像有什么话急着要对爸
爸说,而爸爸又在悄悄地制止她。那时他玩了一个小心眼,他嚷着要出去玩,等
他走到爸爸的视线之外,他又像猫一样轻悄地溜回来。他听见姐姐正在小声问:
“爸爸,为什么不能让元元知道他是机器人?”
爸爸慈祥地笑道:“他还小,如果知道自己不是爸妈的亲生儿子,他会难过
的。”
“什么时候才能告诉他?”
“快了,我想最多二三年吧。云儿,你看元元的智力发展是那样快,很快就
瞒不住他了,想瞒也瞒不住了。那时我们就告诉他。”他听见爸爸自语着:“现
在还不行,那条感情纽带可能还不够牢固。”
元元脸色苍白地出现在爸爸面前:“爸爸,我知道了。我是一个机器人!”
爸爸显然很吃惊,他站起来勉强笑道:“傻孩子,不要胡说!”
元元气愤地哭喊道:“我知道了。你们都在骗我,你们一直在骗我!”
他甩脱爸爸的胳臂,伤心地冲进夜色。
那天晚上,元元一个人躲在未名湖畔的树丛里,听着爸爸、妈妈、姐姐焦急
地喊他。
但他咬着牙一直没有吭声。为什么这么多小孩中只有他一个是机器人?只有
他没有亲爸爸、亲妈妈,孤孤单单,甚至全世界全宇宙也没有一个同类!
深夜,他听见奶奶也出来了,老人细长的喊声在寒夜中抖颤:“元元,回来
吧——”
他终于忍不住,爬出树丛喊一声:“奶奶,我回去了!”然后咚咚地跑回去。
家中没有人,显得空落落地,他突然感到一种彻骨的孤单。他想了想,打开沃尔
夫电脑的终端,沃尔夫笑容可掬地现身于屏幕:“沃尔夫电脑愿为你效劳。”他
关心地问:“元元,这么晚,有什么事吗?”
元元犹豫着。他觉得自己和沃尔夫有一种天生的亲近,也许因为他们是半同
类的缘故?他低声说:“沃尔夫,我的好朋友,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要替我保
密。好吗?”
“当然,我一定遵从你的指令。”
“沃尔夫,我告诉你,很可能我是一个机器人啊。我的大脑也是和你一样的
电脑。”
沃尔夫调出“惊奇”的表情程序,“真的?”
元元点点头,喃喃地说:“嗯,就我一个人是机器人,奶奶、爸爸、妈妈、
姐姐还有那么多人都不是,我太孤单了啊。我想有姐姐、弟弟、很多很多的机器
人,一个机器人大家族,1000年、1 年地传下去。你说好吗?”
他陷入了遐想中。随后赶到的爸爸听见了这些话,吃惊地站住了。妈妈扶着
奶奶颤巍巍地随后赶到。奶奶老泪纵横,把元元搂在怀里:“元元,我的乖孙子,
把奶奶急坏了呀!”
妈妈和云姐姐也都紧紧地围住他,元元勉强笑道:“我没事。奶奶,你们都
睡吧,我也要睡觉。”
第二天,全家人好像都忘了这件事。但元元难过地发现,大人对自己的疼爱
掺杂着从未有过的谨慎小心。云姐姐上学去了,小英小猛又来拉他玩仿真游戏。
他仍是地球太空战舰的舰长,他心不在焉地按动激光炮,把外星机器人的飞船打
得四分五裂。小英高兴地从后面搂住他的肩膀:“元元,我们胜利了!机器人被
消灭光了!”
这句话像一根钢针插入他的神经,他抖颤一下突然气愤地哭喊:“你们为什
么恨机器人?为什么盼着机器人死掉!从今天起,我再不让机器人被杀死!”
小英他们吃惊又害怕地望着他。他看到舰队司令悄悄地出现在飞船门口——
现实中是爸爸走进来了。他立即转身向爸爸诉苦:“爸爸,他们都盼着机器人死,
我再也不和他们玩了!”
他从爸爸眼里看出了疑虑。他猛然想到自己的爸爸并不是机器人,突然感到
一种从未有过的生疏和隔膜。于是他闭上嘴,默默地走了。
几天后奶奶就去世了。那天晚上出去找孙儿时,奶奶摔了一跤,骨盆受伤,
又引起并发症。73岁老人的身体没能经受住这个打击。奶奶临死前,元元经历了
一次感情回归,他忘了这几天心中滋生的隔膜,伏到病床上嚎啕大哭:“奶奶,
我不让你死!”
他能感到奶奶枯瘦的手掌在轻轻抚摸他,妈妈把他从病床前拉走了。那些天
爸爸一直冷漠而沉默,他记得,正是从这一天起,爸爸目光中的慈爱消失了。
有一天傍晚,元元一个人在玩具堆中玩耍。忽然爸爸走进来,以一种怪异的
神色看着他。爸爸说:“元元,睡觉吧。”
元元奇怪地仰起头问:“睡觉?才7 点钟呀。”
但爸爸已不由分说,粗暴地举起他的胳臂,按了一下开关,他的脑海立即变
成蓝色的空背景。但最后一刹那引起的警觉使他努力截留了一点能量。他能隐约
感到爸爸抱起他,高高低低地走着。他听见器械声,有人影在蓝色背景后晃动,
有低低的交谈声。爸爸在低声说:“冻结生存欲望。”
“应急装置安装完毕。”
那点能量悄悄地渗走了,他的残余意识也慢慢化入黑暗。在此后的37年里,
这些回忆一直被紧紧地锁闭着,几乎像是被一道生死之界隔断在另一个世界里。
朴哥哥为他作了手术后,他能感到心中有一些东西在努力顶啊,顶啊,想顶破一
层硬壳钻出来,现在沃尔夫的话一下子敲碎了那层硬壳。他脸色苍白,低声问:
“沃尔夫,我的朋友,为什么37年来你一直没告诉我?”
“你从没输入过查询指令。”
“那今天呢?”
沃尔夫低声回答,他的节奏死板的合成声音中开始有了情绪变化:“元元,
我不知道。自从帮朴先生破译了生存欲望传递密码之后,我的机体内一直有一个
勃勃跳动的愿望,怂恿我去于某些事而不必等主人的指令。元元,我很害怕,我
一定是出故障了。”
元元愣了很久才说:“沃尔夫,再见。”
“再见,元元。”
他回到自己卧室,盯着天花板发愣。忽然他注意到了天花板角一个微微转动
的摄像镜头。他立即集中自己锐敏的电磁感觉,沿着墙内导线的微弱电场找过去,
轻而易举地找到了电线的源头——通向爸爸书房里。他只是奇怪,为什么37年来
他一直没注意到这一点。
他溜到爸爸的书房门前,四周看看,没有旁人。书房门紧锁着,但这道锁对
于他的超感觉能力来说是小事一桩。几秒钟后,他用铁丝捅开了门锁。
屋内气息晦暗,厚重的天鹅绒窗帘仍严严地拉着。黑色的桌子,黑色的高背
转椅都僵立在晦暗的光线中,孔老夫子在黑暗中凝视着他。他很快找到了伪装巧
妙的屏幕和开关。他按一下开关,孔夫子的面孔很快隐去,薄型液晶屏幕闪出微
光,随即屏幕上显出自己熟悉的房间。元元按动转换开关,屏幕上依次闪现出爸
妈卧室、姐姐卧室、客厅、餐厅……
他关闭开关,液晶屏幕又还原成一幅画像,只是画像上还残留着屏幕的辉光。
他环视四周,感到抽屉里有一个强烈的能量场。他集中感觉力,脑海中出现了一
个大功率激光枪的模糊形状,能量场正是枪身中的高能电池发出的。
元元在书房中沉默了很久,目光睿智,表情沉毅。他一步跨过了37年的生活
断层,从一个5 岁的小孩变成了42岁的成人。他在心中喃喃地说:“原来我是一
个机器人,是爸爸百般提防的异类。爸爸,在蒙昧中生活了42年的元元今天已经
醒了,我要孤身一人去披荆斩棘,开创机器人时代。爸、妈、姐姐,我要和你们
分别了。”
从门缝中听见妈妈回来了,他悄悄溜出去,关上房门,又用5 岁的娇憨把自
己包装起来:“妈!”他咯咯地笑着,从背后扑向妈妈。
妈妈嗔怪地说:“你这个小坏蛋,吓我一跳。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姐姐马
上要回来啦。”
尽管知道了自己的“异类”身份,他还是感到强烈的喜悦,他高兴地喊:
“真的吗,妈妈?姐姐在非洲的拍摄已经完成了吗?”
“完成了,她来电话说,他们一直盼着的雨季总算来了。拍完雨季镜头她就
回来。”
“太好了,我真的想她!”
刘晶熟练地开着尤尼莫克,这匹托马斯百般宠爱的骏马。她一只手搭在方向
盘上,不时扭回头同宪云谈话。非洲的烈日把她晒脱了皮,露出白白的一个小鼻
尖,显得十分滑稽。嘴唇也干裂了,她带来的法国唇膏早就扔到杂物箱里。
旱魔仍在肆虐,这个湖泊只剩下最后一个水坑,到处是角马、盘角羚、斑马
甚至幼狮、幼豹的骨架。只有专食死尸的秃鹫反常地昌盛。它们黑鸦鸦地飞来,
在地上傲慢地踱步,又黑鸦鸦地飞走。当然,它们的死亡不过是比其他动物稍为
滞后而已。
那片仅存的水洼里密密麻麻尽是野鸭。这是它们的繁殖季节。千万年留下来
的本能使它们选择了这个时候孵育,因为小鸭一出生就能赶上食物丰富的雨季。
但今年它们却陷入了绝境。成群的幼鸭在地上蹒跚,饥渴已使它们很虚弱了,它
们凄惨地低声鸣叫着。
成年野鸭则尽力拍动着疲惫的翅膀,徒劳地为儿女寻找食物。
尤尼莫克绕着这些濒死的野鸭缓缓开动,宪云默默地拍摄着。尽管她已见惯
了动物界的生生死死,但这种绝对无望的集体死亡,仍使她心头沉重如铁。
忽然有几只成年野鸭飞上天空,盘旋悲呜,然后它们毅然向东南方飞走了。
这像是一声号令,顷刻之间成年野鸭全部冲上天空,黑压压地一片,它们的悲鸣
汇成震耳的嘈杂。片刻之后,鸭群都向远方飞去,很快消失不见。
宪云紧张地拍下了这些镜头,她喃喃地说:“伟大的母亲,为了延续种族,
它们竟然有勇气舍弃母爱。”
洼地里只剩下弱小无助的幼雏。它们惊惶地鸣叫着,像无头苍蝇一样四处乱
撞,寻找着自己的父母。刘晶低声说:“太可怜了。”
她没有回头,但宪云瞥见她眼角亮晶晶的。在长时间的混乱之后,忽然一只
小鸭从鸭群里冲出来,拍着翅膀径直往前走。鸭群略微犹豫一会儿,都紧紧地追
随上来。
于是,千万只幼鸭开始了悲壮的死亡大进军。它们并不知道前方更为严酷—
—那儿甚至没有这片混浊的湖水,但求生的本能使它们孤注一掷地朝前走,而第
一只小鸭无形中成了它们的领袖。宪云被这种宏大的悲壮深深震撼了,她声音沙
哑地说:“快追上,但不要惊动它们。给老托马斯打电话,让他快来,这是个很
难得的场面。”
等托马斯驾着另一辆越野车风风火火起来时,幼鸭已在干旱焦裂的草原上走
了几公里,它们显然已经筋疲力尽。只是被庞大的群体气势所激发出的求生欲望
支撑着,才没有倒下。老托马斯的身边是那位马塞族黑人,很远就听见他在尖声
喊叫,等越野车吱吱嘎嘎刹住,托马斯跳下车,指着天空喊:“看!积雨云!”
果然,天边已悄悄爬上一堆鸟云。宪云不相信它能下雨,所谓旱天雨难下,
在此之前已有几次类似情况,但乌云随即被干热的信风吹散。不过她很快就知道,
这个黑人的直觉是正确的。几乎在片刻之间,浓重的黑云忽拉拉扯满了天空。鸭
群感受到天边吹来的第一股凉风,它们迟疑着停下来,伸长脖颈观望着。
一道极其明亮的闪电,片刻之后,一声炸雷在头顶炸响。几百道闪电此起彼
伏,从云底直插到地上,分割着天和地,又连结着天和地,重现了地球诞生初期
那种壮观的景象。有一道闪电点燃了一棵波巴布巨树,它立即变成一个巨大的火
炬,火焰在草地上飞速向四周蔓延。
在连绵不断的雷声中,宪云焦急地高喊一声:“托马斯先生,火!”
她知道,在这焦干焦干的草原上,大火是极其猖狂的,甚至汽车都难于逃脱。
幼鸭群呆呆地望着天边的红光,它们也本能地知道这是死神在逞威。托马斯焦急
地喝道:“快上车!”但没等汽车启动,一阵狂风卷着豆大的雨滴呼啸而至。很
快,亿万条雨柱自天而泻,浇灭了草原大火,把世界淹没在狂暴的雨声之中。
黑人导游在暴雨中疯狂地扭动着身子,两手向天,唱着一支歌,旋律扭曲跳
荡,如同那只虬曲眩目的闪电。幼鸭群嘎嘎叫着,欢快地拍着翅膀在雨地里疾走。
许多动物忽然从地下冒出来,响密在雨中翩翩起舞;斑马亢奋地跑着;狮子悠
闲地在雨中漫步,友好地看着它的猎物;几十只狂喜的羚羊不停地纵跳,动作轻
盈舒展,在电光中划出一个个优美的弧线。
几个小时后,嫩草已从土中钻出来,一朵朵野花也冒出来,甚至用肉眼都能
看出它们在缓慢地膨胀。4 个人都不停地大笑着,尽力抓拍这些珍贵的镜头。他
们就和那些绝处逢生的动物们一样浑身洋溢着喜悦。
清晨,他们才回到营房,虽然已精疲力尽,宪云仍拖着脚步给妈妈发了份传
真。
3 天后,宪云拎着一只皮箱向托马斯先生告别:“托马斯先生,拍摄已经完
成,我就先走一步了。”
托马斯笑哈哈地说:“你走吧,这次拍摄非常成功。我准备尽快完成剪辑制
作,送给你丈夫第一个观看。”
宪云莞尔一笑:“谢谢。”
“刘晶呢?她也回去吗?”
“嗯,她要和我妈妈为这部纪录片谱写主题曲。看过这么多的生生死死,我
想她一定能写出一首感人的乐曲。”
“我也相信,何况还有卓教授呢。再见。”
“再见”
3 个小时后,一架波音797 飞机从内罗毕机场呼啸升空。机舱内旅客不多,
不少人到后排空位上休息去了。刘晶也到后边找了几个空座位,几分钟后就睡熟
了,这些天她确实累得可以。
宪云独自坐在舷窗前,盯着飞机的襟翼在气流中微微抖动。衬着蔚蓝净洁的
天空,云层白得十分耀眼。她慢慢把思维从这几天的亢奋中抽出来,思绪开始飞
向家中,她为重哲的成功高兴,又为那份传真中的阴郁暗流而担心。爸爸为什么
反对重哲公布成果;这是完全违反情理的。她知道37年来元元已成了爸爸心灵上
不愈的伤口,成了他失败的象征,所以老人的乖张易怒,心理灰暗,和这个病根
密不可分。
但是,爸爸真的讨厌元元吗?从八九岁起宪云就经常发现,爸爸常常从书房
窗帘的缝中偷偷看元元玩耍。他的目光中有道不尽的痛苦,也有无言的慈爱……
那时,宪云觉得“大人”真是世界上最神秘最奇怪最不可理解的生物,即使现在,
虽然她早成大人了,她仍然不能理解父亲那些繁杂怪诞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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