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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之歌

_5 王晋康(现代)
泻千里。仅仅一个小时后,新的框架就搭好了。他打开主电脑开关,沃尔夫的合
成面孔露出惊奇的表情:“朴先生,只有你一个人?现在是晚上1 点45分。”它
随即明白了:“我想你一定有了重大突破,请立即输入新的计算框架。”
这次计算异常快捷。等霞光开始透人窗帷时,屏幕上滚滚而下的数字流和DNA
双螺旋长链终于停止。沃尔夫的面孔又出现在屏幕上:“计算结果收敛,可以得
出确定的数学表述公式。”长达数十页的数学公式在屏幕上一屏一屏地滚动,沃
尔夫从记忆库中调出微笑:“祝贺你,朴先生。”
过度的喜悦反而使他归于平静。他默默地走到窗前,拉开窗帷。明亮的晨光
排送而入,沐浴着晨露的树叶是一种鲜亮的绿色,晨读的男孩女孩在窗前匆匆走
过去。他在心里呼喊着:“终于成功了啊。”
孔宪云和托马斯先生从豪华的内罗毕机场走出来,扬手要了一辆出租,忽然
她听见一个人用汉语在喊:“孔老师!孔老师!”
一个男孩向她跑过来,鸭舌帽,猎装,白色旅游鞋,背一个小背包,给人印
象最深的是衣服上布满口袋。跑近时,才发现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头发塞在
帽里。她快活地笑着,气喘吁吁地说:“孔老师,我已经等了半天了,我以为等
不到你们了!”
宪云微笑着直起身来:“你是……”
“我是卓教授的学生,我从她那儿得知你们的日程。你好,托马斯先生。”
她朝已坐进车内的托马斯先生问好。
“你好”
“你来这儿是假期旅游吗?”
“不不,宪云姐姐,”这个姑娘已改了称呼,“我最欣赏卓教授的生物题材
交响乐和钢琴曲,不,不是喜欢,是一种天生的心灵共鸣。所以我想来非洲亲身
和野生动物相处一段时间,我希望像卓教授那样写出一首流传千古的乐曲。”
宪云微笑道:“我妈妈知道你来这儿吗?”
姑娘老实承认:“她不知道。宪云姐姐,让我和你们一块去吧。我这个人有
很多优点的,又机灵,又勇敢,又勤快,特别是非常热爱野生动物,我不会给你
们添麻烦的。
行吗?“她苦苦哀求道:宪云已经喜欢上这个天真浪漫的女孩了,她用目光
向托马斯先生询问,托马斯笑着点点头。宪云笑着问:”你的名字?“
姑娘知道自己已被接纳了,眉开眼笑地说:“刘晶,我叫刘晶,谢谢你,宪
云姐姐和托马斯先生!”
3 天后,他们已在察沃国家公园安营扎寨了。这里属东非裂谷高原上的稀树
草原,时而有雁行排列的断层线和深而窄的洼地湖泊。今年是历史上最严酷的旱
季,已经整整700 天没下雨了。失去活力的草原到处是沉闷的黄褐色,只有那些
扎根极深的波巴布树(猴子面包村)还保持着生机,在它那直径百米的巨大树冠
上仍然是郁郁葱葱。饥渴的长颈鹿用力抬着头,撕扯着上部的树叶。
清晨,他们乘着那辆尤尼莫克越野车在草原上奔驰。硬毛须芒草和营草已经
干枯了,随着车辆驶过,留下两道车辙,卷起一片黄叶。伞状金合欢树无力地垂
着枝条。忽然刘晶喊道:“象群!”
地平线上果然看到象群的身影。托马斯放慢车速,悄悄跟上去。象群有20多
只,已经疲惫不堪了,它们极缓慢地行进着。汽车追近时才看见一只小象已经夭
亡了,但母象仍在用长牙不断地推它,推它,其他成年象都默然跟在后边,就像
一列行走缓慢的送殡队伍。
这个过程持续了很长时间,母象一直不愿放弃最后的希望。汽车不敢靠得太
近,但他们能看到母象凄惨的目光,看见小象毫无生气的圆睁的眼睛。他们用摄
像机把这一切全拍下来了。
刘晶紧紧偎在宪云怀里,她难过地低声说:“宪云姐姐,我能听见母象的哭
泣声。”
宪云心里也十分沉重,她攥住刘晶的手,没有说话。终于,象群意识到小象
再也不能复活了,它们停下来,几只雄象开始用长牙掘地。对于极端疲惫、饥渴
交加的象群来说,这不是一件轻松的工作,但它们仍然锲而不舍地干着。
忽然“叭”地一声,一头大象的长牙断了一根,大象悲惨地吼叫一声,继续
用断牙掘地,托马斯轻声对刘晶解释:“干旱已持续了两年,大象食物中缺乏维
生素,所以象牙也变得脆弱易断。类似的断牙象我们已见过很多了。”
刘晶激动地说:“托马斯先生,为什么我们不帮帮它们呢?21世纪的人类完
全有能力帮助它们!”
托马斯摇摇头:“不,我们不能随意干涉自然的进程。我们只能做到不要因
人类活动使动物生存条件恶化,但不能大规模地去喂养它们,那只能减弱它们对
自然的适应能力。一句话,某个动物种族是否能生存下去,归根结底要靠它们自
己。”
太阳已经西斜了,在干燥的东北信风吹拂下,一米多高的枯草飒飒作响。象
群终于挖好了墓坑,它们把小象推入墓坑,再用长牙把周围的松土推下去。墓坑
挖得很浅,草草掩埋的小象的耳朵还在土外露着,但精疲力尽的大象已经无力再
干了。它们默然扬起头,伸长脖子,张大嘴巴,但并没有吼声。
忽然刘晶喊道:“它们在唱歌!我能感觉到它们在唱挽歌!”
宪云心里一震,忽然想到大象能用额头上的一个次声波发生器发声,她竖起
耳朵,似乎确实感到了空气有轻微的震动。正在拍摄的托马斯扭回头说:“把你
后边的次声波接收器打开!”
经过接收器的转换,大象20赫兹的次声转换为人耳可闻的声波。于是,他们
亲耳听见了大象的悲鸣,低沉而悠长,音色苍凉。那是对死亡的抗争,对生命的
追求,对祖先和后代的呼唤。
象群又开始移动了。尤尼莫克仍缓缓跟在远处,看着它们在草丛中隐现。很
长时间3 个人没有说话,他们都沉浸在死亡所引起的神圣情感中。是托马斯先生
打破了沉默:“人类学家说,当原始人有了对死亡的敬畏,从而有了殡葬仪式后,
可以说人类已经走出蒙昧。但对这些大象,你该怎么说呢?它们几乎已经山穷水
尽了,仍然认真地掩埋同伴的尸体。我常常觉得这不是本能,而是一种宗教的虔
诚。”
暮色渐渐浓重,不能再继续追踪了,他们离开象群掉转车头往回开。托马斯
忽然问宪云:“你父亲的身体还好吧。”
“还好”
托马斯以西方人的直率评价道:“我年轻时就认识他,一个悲剧人物。他年
轻时曾经是全球瞩目的生物学家,他创造了生物智能人,提出了让智能人从0 开
始积累智慧的设想,在当时都是十分了不起的成就。可惜……”他摇摇头又问道
:“你丈夫呢?我知道他是在破译生存欲望的传递密码,或者说,是上帝创造生
命的秘密。近来有进展吗?”
宪云心情沉重地摇头。托马斯沉默一会儿说道:“从某种意义上说,科学家
都是最勇敢的赌徒,他们在绝对黑暗中凭直觉定出前进的方向,便坚定地往前摸
索。在一万条岔路中哪怕只走错一条,也会与成功擦肩而过。
但这时他们常常已步入老年,来不及改正错误了。所以,作科学家的妻子是
天下最艰难的职业,向你致敬。“他开玩笑地说。
宪云笑道:“谢谢你的理解。”她发觉刘晶已经靠在她肩上睡着了,于是把
刘晶的身体移动一下,让她睡得更舒服。她问:“这次拍摄总的主题是什么?”
“我想给它一个哲理内涵,片名我已想好了,就叫‘生命之歌’,它将表现
在严酷的旱季中,各种生命的艰难挣扎。”他微微一笑:“我想,这部纪录片的
主旨与朴先生的研究是异曲同工,拍完后我先送给朴先生观看,也许会对他的研
究有所启迪。”
宪云莞尔一笑:“谢谢。”
浓重的暮色中隐约显出那株波巴布巨树黑色的阴影,已经到宿营地了,白色
的帐篷也从暮色中逐渐浮出来。宪云说:“晚上拍摄狮子就不要让刘晶去了,我
看她太累。”
“不,我要去!”刘晶笑着从完云肩头抬起头,揉揉眼睛,香甜地伸了一个
懒腰:“刚才那一觉我已经充足电了。托马斯先生,我睡觉时有一只耳朵是醒着
的,你的谈话我全听见了。这部纪录片有没有主题曲?如果没有,由我来配怎么
样?你不要因为我年轻就信不过我,我可是卓教授的高徒呀。”
托马斯哈哈大笑道:“好,一言为定!”
站在波巴布树顶的瞭望台上,可以看到几公里外的一个狭长湖泊,如今它已
成了方圆数百里内唯一的水源。黄昏,残存的动物都麇集到这儿饮水,有牛羚、
弯角羚、斑马,也有一只孤独的双角黑犀,已经很浅的湖水被弄得混浊不堪。
这些食草动物一边饮水一边警惕地注视着湖边游荡的狮子,因为它们本能地
知道,当狮子瘪肚时是最危险的。果然,一群狮子忽地扑过来,湖边的动物立即
炸了群,它们惊惶地四散奔跑,黑犀牛则原地转着圈,目光阴沉地瞪着狮群。不
久,一只衰弱的小斑马作了牺牲品,狮子开始大嚼起来。十几只秃鹫及时赶来,
拍着翅膀落到狮子旁边。那些侥幸逃生的食草动物安静下来,又陆续回到水边。
瞭望台上的宪云和刘晶一直用望远镜头拍摄着这些场面,她们看见饥饿的雄
狮把猎物霸在自己爪下,凶蛮地赶走了雌狮和幼狮。后者已经瘦骨嶙峋了,它们
不敢反抗,凄惨地呆候在一旁,想等雄狮吃完后拾一点残渣。
刘晶气愤地骂:“这些不要脸的雄狮子!我真想拿猎枪杀了它们!”
宪云也有同感,她说:“每逢看到这种情景,我常常不能理解。一般说来,
动物的本能,不管是自私、残暴还是仁慈的母爱,都是延续种族的最佳选择。但
对雄狮的这种自私该怎么样解释呢?把幼狮和母狮都饿死后,又怎么能延续种族
呢?不好解释。”
正在这时,一大群鬣狗气势汹汹地跑过来。一般说鬣狗是不敢和狮子争食的,
但这次可能是饥饿的驱使,鬣狗群毫不犹豫地围住几只雄狮,它们狺狺地吠着,
把包围圈逐渐缩小。一旦狮子转过身去对付它们,那边的几只就机灵地跳开,但
狮子身后的鬣狗又紧逼过去。这群丑陋的动物以它们的数量造成一种迫人的气势,
几只雄狮很快屈服了,它们丢下嘴边的食物怯弱地逃走。
刘晶拍着手笑道:“真解气!就该这样整治它们,你看那只个头最大的雄鬣
狗多仁慈,找到食物先让别的鬣狗吃。”
宪云笑起来:“你说错了,那是只雌的。鬣狗是动物界中唯一从形体上分不
清雌雄的动物。它们是母系氏族,女首领的雄性荷尔蒙分泌甚至比雄鬣狗还强,
所以它也最强壮。”
刘晶“噢”了一声,她忽然笑道:“宪云姐姐,今天看了这些情景,你知道
我有什么想法,我认为自然界中雌性最伟大!你说是吧,宪云姐姐!”
宪云笑着,没回答刘晶这些孩子气的问话。她想,恐怕至少在孔家不能这样
说,那儿仍然是男人领导的世界。不是因为别的,仅仅是因为两个男人的气质和
思想。即使他们在科学探索中最终一事无成,他们仍能保持令人不敢仰视的尊严。
她们听见身后有悉悉索索的声响,拍摄小组雇用的马赛人向导沿着长梯爬上
来,用不熟练的英语说:“孔女士,请你回去吃饭吧,托马斯先生让我告诉你,
朴先生发来了传真。”
“谢谢。”宪云向刘晶交待了注意事项后就独自回营地了。
托马斯正在检查这几天的拍摄质量,他没有回头,说:“朴先生的传真。仍
在传真机上。”
宪云抓起一瓶矿泉水咕咚咕咚灌下去,然后撕下传真躺到行军床上。离家近
3 个月,这是丈夫第一封来信。她知道重哲一向埋头于研究而疏于联系,所以已
经习惯了。  宪云:研究已经取得突破。我正在完成验证工作,但成功已经无
疑了……
孔宪云从床上一跃而起,狂喜地喊道:“托马斯先生,我丈夫成功了!”
托马斯立刻转过身,惊喜地说:“是吗?这可是一项了不起的成就,我想这
是近百年来最重要的生物学发现,甚至超过对人类基因组的破译。”
宪云在一刹那间无法控制情绪,喜极而涕:“托马斯,已经整整20年了啊,
就像是一场不会醒的恶梦。我不是怕失败,是怕失败把他压垮,就像我父亲那样。”
老托马斯走过来体贴地搂住她的肩膀,感觉到她在轻轻地抽动。这时他才了
解,这个外貌柔顺内心刚强的女人,平时承受着多么重的心理重压。他轻轻地拍
拍宪云的肩头,宪云感激地点点头,悄悄揩去泪珠,退回到行军床上继续看传真
:  ……其实,我对成功已经绝望,虽然我从不敢承认。我用紧张的研究折磨
自己,只不过是想作一个体面的失败者。但半个月前小元元偶然捡到一份爸爸的
手稿,它对我的意义不亚于罗赛达石碑,把我20年辛辛苦苦搜寻到又盲目抛弃的
珠子一下子串在一起。
我没有把这些告诉岳父。很显然,他在离胜利只有半步之遥的地方突然停步,
承认了失败。这实在是一个科学家最惨苦的悲剧。
但我一直有一个奇怪的感觉,我似乎一直生活在这个失败者的阴影之下,时
刻能感到我背后那双锋利的眼睛,即使今天也不例外。我不想永远如此。比如这
项成果的发表与否,我不愿屈从他的命令。
爱你的哲宪云的眉头逐渐紧缩,她能从字里行间触摸到丈夫的沉重抑郁,这
完全不是一个胜利者的心情。虽然丈夫语焉不详,但肯定他和父亲之间有了严重
的冲突。托马斯看到她的表情,关心地问:“怎么了?”
宪云苦笑道:“翁婿不和呗。我爸爸的性格难以相处,重哲也过于刚硬。”
托马斯说:“必要的话,你先回去一趟。”
宪云摇摇头:“不,我要等雨季到来完成拍摄后再回。再说,我家的两个男
人都太强,不是我和妈妈所能左右的。”
好像为她的担心加码,传真机又轧轧地响起来,送出一份新传真:  云姐
姐:你好吗?我很想你。朴哥哥和爸爸这几天一直在吵架,朴哥哥在教我学聪明,
爸爸不让。
我真担心。云姐姐,你能回来吗?
元元读着这份稚气未尽的信,宪云的心里更沉重了。她默默地把传真选好装
进口袋里,走出帐篷。托马斯看着她的背影,没有再说话。
在那间透明的蛋形试验室里,朴重哲正在紧张的工作,他用了整整3 天的时
间,把繁复的生命之歌输入到小元元的生物元件大脑中去。谢尔盖、四岛和几个
低级工作人员在一旁配合着他。试验室里很安静,气氛非常肃穆。每个人都知道
这个试验的分量,他们想以小元元来验证生命之歌的魔力。
这里面恐怕只有小元元一个人十分超然,他乖乖地躺在平台上,脑袋上贴满
了奇形怪状的电极,两只眼珠却乌溜溜地转来转去,笑嘻嘻地看看朴哥哥,看看
四岛和谢尔盖。
他无意中摸到了电脑的遥控器,便偷偷地按了一下。屏幕上的曲线和数字流
立刻中断,沃尔夫的合成面孔出现了,它用金属嗓音说:“这里是沃尔夫电脑,
听候你的吩咐。”
朴重哲等人稍一愣,元元咯咯地笑起来,在平台上半仰起脑袋:“你好,沃
尔夫,我是元元。一会儿咱们再下一盘棋,好吗?”
“好的,这次我一定会赢你。”
“吹牛!”
朴重哲笑着把元元按到床上,按一下遥控,屏幕上又开始闪现繁复的曲线和
数字流。
谢尔盖感慨地说:“朴,你知道我此刻是什么心情?就像久埋在矿井里的人,
乍看见耀眼的阳光时不敢睁眼。直到现在我还不敢相信,我们已确实破译了生命
之歌。这个胜利来得太轻易了。”他看看四周,脑海中闪出了40年前的情景,仍
是元元躺在平台上,只是试验室的中心人物由朴重哲换成了孔教授。那时孔的成
功唤起了多少人的激情!可惜,这团胜利之火无声无息地熄灭了。
朴重哲神采飞扬,自信地说:“我想胜利已经没有疑问了。我们已破译了最
神秘的宇宙之咒。现在我们已把这首生命之歌输入小元元的体内,在他浑浑噩噩
生活了40年之后,他的灵智一定会苏醒,一定会从混沌中逐渐剥离出‘自我’来。
他也会有对生的渴望,对死的恐惧,当他成人后,他也会有繁衍后代的强烈愿望
——当然不会是怀胎10月的办法。对这种完全新型的生命,我们只能预言其趋势,
无法预言其细节。此后,我们将24小时地观察他,以确定生存欲望逐渐苏醒的过
程。”
手术结束了,小元元头上的电极磁极被小心地取下来。小元元慢慢坐起身,
目光清明地环顾四周,他急迫地说:“朴哥哥,我已经变聪明了吗?”
朴微笑道:“元元,你会的,你一定会变得像大人那样聪明。”
“我要是变聪明了,爸爸会更喜欢我的,是吗?”
朴重哲愣了一下。就家人和元元的亲密程度而言,岳父无疑是排在最后的,
他对元元的冷淡人尽皆知。但为什么元无独独提到了他?难道他与元元有什么神
秘的心灵感应?
他微笑道:“当然,爸爸会更喜欢你,所有人都会更喜欢你。”
元元翻身跳下手术台,兴高采烈地跑走了。
这会儿,元元爸独自躲在他的阴暗的书房里。他的秘密监视器无法看到试验
室的情景,只能窃听到那儿的声响。小元元和朴重哲的对话使他烦躁不安,他下
意识地拉开秘密抽屉,那把激光手枪仍在那里。
他推开转椅,步履急迫地在屋里踱了一会儿步,然后他抓起了传真电话。电
话屏幕上出现一个坐在轮椅里的百岁老人,他白发银须,形容枯槁,枯黄松弛的
皮肤紧贴在颧骨上,只有两只眼睛仍炯炯有神。老人微笑着问:“昭仁吗?我正
要给你打电话。听田岛说,朴的研究已取得了重大进展,你知道吗?”
孔教授简捷地说:“我知道,我从不向扑打听,他也不向我通报,但我一直
用三只眼睛盯着他。我想,这几天他是取得了某种进展,或者说他自以为取得了
某种进展。”
“你怀疑?”
“嗯,我不相信他能重复那次幸运。不过我不会放松监视的。”
老人沉吟一会儿说:“好吧,你注意观察。”
孔教授慢慢把电话放回。他独自荷受着那个骇人的秘密,已经40年了,只有
这位老人,生命科学院前院长陈若愚先生,是他惟一可交谈的对象。如果这个百
岁老人某一天早上突然撒手归去呢?
窃听器中听见女婿已经准备回家,他锁好秘密抽屉,关闭窃听器,又仔细检
查一遍,打开书房门。女婿从试验室步行回家需要十几分钟,他面色冷漠地等着
他。
元元妈抱着两个硕大的食品袋,艰难地掏出钥匙开了门,她用脚摸索着换上
拖鞋,把食品袋送到厨房,这才回到客厅喘一口气。
忽然她听到了压低的争吵声,是从丈夫的书房里传出来的。书房门今天没有
关严,能隐约听见里面的谈话声。书房里,孔教授脸色铁青,朴重哲礼貌恭谨但
柔中有刚地说:“爸爸,你一向不过问我的工作,今天突然让我暂停研究,我总
得知道是什么原因吧。”
孔昭仁烦躁地说:“原因你先不要问,但你至少要暂时中断一个星期,让我
对元元检查一番。我的直觉告诉我有一种危险。”
重哲沉默着,这些牵强的理由丝毫不能说服他,岳父的专横更使他反感。他
几次想告诉岳父,正是他扔掉的手稿帮自己取得了突破,但考虑再三,他决定暂
不点破,以免节外生枝。他沉思一会儿后才开口,表情平静,但实际上强压住内
心的激荡:“爸爸,我已经虚度了48年,从到你的研究室算起,也已经有20年了。
我刚刚取得一些成绩,前边的路还很长很长,我担心在我的有生之年搞不完这项
研究。现在,每一分每一秒对我都是极其宝贵的。作为一个科学家,我想你能理
解我这种焦急如焚的心情。
爸爸,请原谅我不能答应你的要求。“他恭敬地看看老人,又轻声说:”爸
爸,如果没有别的事,我就走了。“
门外的元元妈赶紧退回去,装作没有听见。她看见重哲从书房里走出来,轻
轻带上了门,表情平静而坚决。书房里再没有任何动静。元元妈犹豫着,没有拉
住重哲问问原委。她在厨房里忙着做饭时,还一直尖着耳朵倾听书房的动静。
晚饭时两个男人十分平静,一点也看不出刚才吵过架。元元一边吃一边叽叽
嘎嘎地说:妈,我最喜欢你做的饭菜。妈,我想宪云姐姐啦!又忽然问道,妈,
为什么每个小孩都最喜欢自己的妈妈而不是别人的妈妈?要是你生下小英,小英
妈生下我,会不会还是这样?
这些绕口令式的问话逗得元元妈和重哲都大笑起来,连怪老头冰冷的石雕面
孔上也露出几丝笑容。元元妈想,多亏有这么一个小人精搅和着,才使家中的气
氛松快一些。
元元忽然又想起一件事:“妈,有你的传真,是一个叫刘晶的姐姐写的。我
拿给你!”
说着就要爬下凳子。元元妈拦住他:“快把饭吃完,一会儿我自己去看。”
把碗筷锅盆收拾齐整后,元元妈才过来撕下了那份传真,很长很长的一卷:
  卓教授:你好!
请原谅我没有请假就窜到了非洲。我怕你阻拦我。卓妈妈,你的基因音乐使
我如醍醐灌顶,使我如痴如醉。也许,我生来是敏感血质,对基因音乐有天然的
心灵感应?
我决心到非洲,面对蛮荒世界中的野兽,感受它们强悍的生命力,创造出一
篇天上的音乐,超过你过去的作品!卓妈妈,你一定不会笑话我的狂妄,是吧。
我很高兴,这次我没白来。昨天,我和宪云姐姐一起……卓妈妈,当我听到
象群那悲凉悠长的哀鸣时,我真的被震撼了!我感到我的外壳嗤嗤地裂开,羽化
后的新我诞生了!……
元元妈读着,也不禁心潮澎湃。她拿着那份传真,目光却超越了它,入神地
回忆往事。她想起自己的大部分作品都是33岁以前创作的,那是火焰般的年华,
心灵敏锐,能听到星星的私语,月光的震荡,血液的澎湃;那时她和丈夫都是意
气飞扬。后来……丈夫的失败也影响了她的一生,此后她的作品沉郁苍凉,却没
有了年轻时灵动的才情。
她欣慰地想,刘晶这小丫头一定会成功的,她年轻,有才气,有激情。
怪老头仍然独自关在书房里。元元妈苦涩地想:这种折磨人的刑期什么时候
才结束呢。已经10点了,她到院里喊回来元元,安顿他睡觉。元元爬到床上后,
忽然心事重重地说:“妈,我也想长成大人,像爸爸、朴哥哥、你和云姐姐那样
聪明。妈,我当小孩的时间太长太长啦。”
他的话像是幼稚,又像是沉重。元元妈一时不知该如何解劝,笑道:“好孩
子,你一定会长大的。朴哥哥这些天不是在帮你变聪明吗?”
元元忽然问:“妈,爸爸为什么不愿我长大,不愿我聪明?”
元元妈被问得一愣,勉强笑道:“傻孩子,尽胡说,你爸爸最疼你,怎么会
不愿你长大呢?”
元元倔强地说:“不,我知道!他和朴哥哥吵架,我都听见了!”
元元妈无言以对,只好哄他睡觉,为他关了睡眠开关,熄了顶灯和壁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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