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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灵客栈

_5 蔡骏(现代)
  “是的,这里的环境与世隔绝,生活太过于平静了,而我丈夫是个渴望冒险的人。所以,三年前他离开幽灵客栈,独自外出旅行去了。而我却已经深深地喜欢上了幽灵客栈,再也离不开这片海岸了。他走了以后,就由丁雨山接管了客栈的事务。”
  “你丈夫去哪儿了?”
  秋云摇了摇头回答:“不知道。他在和我结婚以前,就非常喜欢旅行,几乎跑遍了全国每一个角落,后来又经常自费出国旅行。”“他会回来吗?”
  “当然。”她充满自信地回答,“他在临走前,曾答应过我一定会回来的,最多不会超过三四年。我想他随时随地都会回到幽灵客栈的。”
  “随时随地?”我的脑中立刻浮现起了一副可怕的画面:在漆黑的深夜里,幽灵客栈里突然出现了一个鬼魅般的人影,手里端着一根蜡烛。幽暗而闪烁的烛光,照出了一张风尘仆仆的脸———不,我摇着头问道:“为什么要站在悬崖上等他?”
  她眺望着远方的海平线说:“我想如果思念一个人的话,只要天天站在悬崖上看着大海,即便那个人远在千里之外,也一定能感受到的。”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觉得秋云身上散发着一股特别的韵味,她看起来与清芬差不多年纪,但两个人的个性却天壤之别。
  忽然,我感到脸上微微一凉。刚仰起脖子,一片雨点已落了下来。夏日里的海岸阴晴无常,几乎就在一瞬间,大雨像打翻了水盆一样浇了下来。
  我和秋云一时猝不及防,从头到脚都被淋湿了,她一把拉起我的手,顶着密集的雨点,冲回了客栈的后门。
  虽然像落汤鸡一样回到客栈里,但秋云却忍不住笑了出来:“已经很久都没有被雨淋过了。”
  我也尴尬地笑了笑,看着眼前曲折幽暗的走廊,不禁轻声地问:“为什么这里像迷宫一样?”
  “因为设计幽灵客栈的人,也像一个迷似的。”
  “告诉我,是谁设计了这客栈?”她摇摇头说:“别问了,我带你上楼去吧。”
  秋云带着我穿过一条复杂的走廊,眼前出现了一道狭窄陡峭的楼梯。我从没来过这里,看着楼梯上方的一团黑暗,心里忽然一跳。我紧跟在她身后,小心翼翼地走上了楼梯。
  这里是二楼的后面,又一条隐蔽的走道,刚向前走出几步,眼前就出现了一个人影———丁雨山。
  “你们怎么在一起?”他看起来非常惊讶,立刻就走到了我的面前,用极其凶狠的口气说,“你不应该和她在一起。”
  虽然我心里有些发虚,但嘴巴上并不示弱:“丁老板,你为什么这么紧张?”“你再说一遍?”
  丁雨山大声地说,看起来有些发火了。
  正当我犹豫不决的时候,秋云忽然说话:“够了,雨山。你没看到我们淋湿了吗?”
  说完,她拉着丁雨山离开了这里。
  我的头发上还滴着水,样子一定狼狈不堪。突然,我感到身体有些不适,猛的打了一个冷战,再一看时间已经中午十一点半了。在走廊里转了一圈,我终于找到了出口,回到了自己的房门前。
  当我刚要进去的时候,突然房门自动打开了,从里面冲出了一个人影。我紧张地追了上去,在楼梯拉住了那个人,在昏暗的光线下,只看到一张卡西莫多式的脸庞———哑吧阿昌。
  “怎么是你?发生什么事了?”
  不管他会不会说话,我先问他了。阿昌的脸似乎更加扭曲了,尤其是那双难看无比的“大小眼”,更是露出了恐惧的目光。他的手里还拿着一些工具,看来他是来收拾房间的。他似乎很想要说话,甚至喉咙里还发出了某种含混的声音,但就是说不出话来。他又手舞足蹈地比划了一下,但依然是不知所云。
我只能放开了阿昌,任由他跑下了楼。我只感到浑身发冷,便快步走回我的房间,难道房间被窃了?但当我冲进房门一看,却只见里面一切都很整齐,似乎并没什么异样。
  怎么回事?正当我疑惑的时候,忽然感到身后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这时候我才发现桌子上的木匣正打开着,难道是阿昌打开了我的木匣?
  当我走到木匣前一看,我的心瞬间就凉了,原来木匣里面空空如也,竟什么都没有了。
  “阿昌!”
  那一刻我气坏了,准备要冲出去找阿昌。然而,当我回过头来的时候,却看到在我身后的门上,正吊着一个穿着古代服装的女人!
  更可怕的是,她的脖子上没有头颅———
  无头女尸?
  “天哪。”
  当时我吓得魂飞魄散,差点没瘫软在地上。但我的理智还没有丧失,先让自己冷静下来,再仔细地定睛一看,却发现墙上吊着的不是女人,而只是一套戏服而已。
  我这才吁出了一口气。原来是虚惊一场,但额头上已经布满了冷汗,和浑身的雨水混在了一起,几乎让我全身虚脱了。
  挂在房门后的那套戏服,完全按照着真人穿戴的样子。绣花的女褶及膝配着青色的裙子,两边垂着飘逸的粉色水袖,褶上覆盖着一条薄纱似的云肩,裙摆下面还露出一双绣花鞋的鞋尖。这些戏服搭配得如此精致,显示着东方女子的优雅身段,乍一看还真让人误以为吊着个无头女子。
  其实,许多人都有过这样的经历,一套大衣挂在家里的墙上,半夜里迷迷糊糊地醒来一看却吓得半死,还以为是一个大活人吊在那里了。
  真奇怪,能把这套复杂的戏服准确地搭配起来,本身就已经有很专业的水平了,难道阿昌是懂行的人?我叹了口气,真的无法理解。我又摸了摸挂在门后的戏服,手感柔和而细腻,原来里面还衬着长长的衣架,把一个女子的身形通过戏服给“架”了出来。
  忽然,我感到了一阵头晕,浑身都没有力气了。我缓缓地倒在了床上,只感到关节有些疼痛,再摸了摸额头,这才发现自己居然有些发烧了。
  脱了下了湿衣服,但还是感到身体发冷,只能裹上了一条厚厚的毛毯。这时我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了,像条虫子一样蜷缩在床上。窗外正大雨如注。
  虽然始终都睁着眼睛,但我的精神却进入了恍惚的状态,视线越来越模糊,在房间里扫视着,最后落到了门后的戏服了,我已经没有力气把它给取下来了。就在这时,我的眼睛在恍惚中发现,戏服上的那双水袖似乎甩动了起来,像道彩虹一样掠过了我的视线。
  不,这不可能。
  然而,我看到整件戏服似乎都随着水袖而动了起来,看起来就真像有一个古代装束的女子在翩翩起舞。
  心跳骤然加快,让我魂飞天外,这是我的幻觉吗?
  突然,我听到有人敲门的声音,我只能用最后的一点力气说了声“请进”。
  在我模糊的视线中,只见门被轻轻地打开了,一个白色人影翩翩地走了进来。直到她轻柔地坐到我的床边,我才看清了她那双诱人的眼睛,原来是水月。
  她的突然到来让我很尴尬,尤其是我现在的样子,光着上身裹在毛毯里,而且满脸的病容。我想要说什么,但话都嘴边却又说不出口了。
  水月向我眨了眨眼睛,用磁石般的声音说:“你怎么了?”我用轻微的气声回答:“我没事。”
  但她摇了摇头,然后伸出葱玉般的手,摸了摸我的额头。瞬间,我只感到热得发烫的额头上,掠过一片冰水般的清凉。
  水月的手立刻弹了起来,低下头说:“周旋,你在发烧,是着凉了吧?”我看着她的眼睛,情不自禁地点了点头:“只是发寒热而已。”
  “我看你一直都没有下来吃午饭,所以就上来看看你。”她微微叹了口气,幽幽地说:“原来你生病了。”“你等我一会儿。”两分钟后她又回来了,手里还端着一杯热水说:“很抱歉,我没找到药片,先喝一杯热水出出汗吧。”
  我点点头,端过杯子就喝了下去。温热的水通过我的喉咙,就像是雨水滋润了沙漠,让我的心头微微一热。
  水月轻声地问道:“你一定饿了吧?”“再等我一会儿。”
  说完她就快步离开了这里。我闭上眼睛,只等了不到十分钟的功夫,她已经端着饭菜上来了。她把托盘放到我的床边,饭菜的热气从潮湿的房间里升了起来。
  “快吃吧。”
我支起了裹着毯子的上半身,端起碗筷吃了起来。但在水月的面前,我总有些拘谨,她也看了出来,便悄悄地走了出去。等我吃完以后,水月才重新出现,把碗筷都端下去了。
  忽然,我想起了挂在门后的戏服。我急忙换上了一件汗衫。然而,当我刚想要下床的时候,水月就走进来了。
  这一回她关上了房门,我一眼就看到了门后的戏服,心里一阵紧张。这时水月正面对着我,还没注意到自己身后。
  “咦,这是什么?”水月的目光落到了木匣上,立刻端起它仔细地看了看。我注意到她的眼神似曾相识,双手正轻抚着木匣的内层。她忽然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地说:“我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香味。”
  这时,她突然回过头来,看到了门后挂着的戏服。
  我的心里一抖,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水月显然给吓了一跳,她下意识地退了一步,再仔细地看了看门后,终于呼出了口气:“原来是套衣服。”
  我轻轻地叫一声:“别过去。”
  但她似乎没有听到我的话,而是径直走到了门后。这套戏服引起了她很大的兴趣,水月伸出手轻抚着那件光滑的女褶,情不自禁地惊叹道:“它真漂亮。”
  “水月,这是一套戏服。”“我知道。”
  她微微翘起嘴角说。然后,她的手沿着女褶一侧移下去,拉起了一只水袖。她把那只水袖卷在自己的手上,轻轻地挥舞了起来,在空中划过飘逸的弧线,看起来就好像真的穿在她身上一样。
  忽然,水月回过头来:“周旋,我能穿上这套戏服吗?”
  “不行。”我斩钉截铁地回绝了她的要求。
  水月露出了小女孩似的表情:“噢,我只是觉得它很漂亮,试穿一下就还给你嘛。”
  “不。”“那好吧。”她无奈地点了点头,“能不能告诉我,这套戏服是从哪里来的?”
  我犹豫了片刻,但最后还是伸出手指了指木匣:“戏服是从这里面发现的。”
  水月又走到了木匣的跟前说:“那它又是从哪里来的?”
  “是一个叫田园的女子交给我的。”
  然后,我把关于这只木匣的来历,还有田园离奇的死亡,所有一切的奇遇都告诉了水月。
  “对不起,我不该这么好奇,影响你休息了。”水月缓缓走到门口,“周旋,好好睡一觉吧,你会好起来的。”
  说完她就悄无声息地离去了。
  水月走后,我从门后取下了那套戏服。我小心翼翼地把这些行头叠好,又仔细地清点了一下,确定没有东西丢失以后,才放回到了木匣里。然后我把木匣关好,放回到了旅行包里。
  做完这些以后,我才重新回到了床上。在窗外大雨的陪伴下,很快我的意识就模糊了,渐渐沉入了黑暗而潮湿的谷底。
  大雨下了整整一个下午。
  不知道过了多久,耳膜中依稀传来一阵奇怪的声音,将我从山谷底下唤醒。我睡眼惺松地睁开眼睛,只见眼前凸现出一张鬼魂般的脸。
  我条件反射似地大叫了一声,上半身跳起来紧靠在墙上。我这才看清那是阿昌的脸。
  我又长出了一口气:“阿昌,你把我吓了一大跳。”
  阿昌不会说话,只能向我点了点头。原来他为我端来了一碗热粥,还有几样开胃的小菜,正适合发热的人吃。窗外,夜幕已经降临了,大雨依然还在继续,阿昌为我送来了晚饭。
  “谢谢你,阿昌,就放在桌子上吧。”
  当他把饭菜放好,刚要转身离去时,我叫住了他:“阿昌,请留步,我有些话要问你。”
  阿昌看着我微微点了点头。我从抽屉里拿出了纸和笔,放在阿昌的面前问:“你会写字吗?”
  他有些犹豫地点了点头。
  “很好。阿昌我问你,今天中午你来这里收拾房间了吗?”
  阿昌用奇怪的目光看着我,拿起笔在纸上写了个工整的“是”字。
  “你动过我的木匣吗?就是那个木盒子。”
  他连忙摇了摇头,在纸上写道:“我一走进房间,就看到盒子是开着的。”“那里面的东西呢?”
阿昌写道:“里面是空的,然后我又回头,就看到了门后”———当写到这里的时候,他的笔突然停了下来,狠狠地用笔尖在纸上戳着,直到把纸戳出了个洞。
  我看着他的眼睛叫了起来:“你怎么了?阿昌?”
  他似乎有些发抖了,抬起头环视着我的房间,目光中似乎发现了什么,那种眼神再配上扭曲的脸,让人不寒而栗。
  我继续问他:“阿昌,你看到门后挂着件戏服是吗?”
  但阿昌又摇了摇头,然后用那只颤抖着的右手,在纸上缓缓地写下一个巴掌大的字———“鬼。”“鬼?”
  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嘴巴张了开来,喉咙里发出一丝奇怪的声音,但就是说不出话来。我的心跳骤然加快了,只觉得他当时的样子更像是鬼。
  突然,阿昌抓起了那张写了字的纸,转眼间就把它撕了个粉碎,纸张的碎片被他抛到了空中,如雪片般洒落下来。他飞快地冲出了房间。
  我缓缓地从床上爬起来,把地上的纸片都收拾干净了。然后,我端起阿昌送来的饭菜吃了起来。说实话他做的菜很合我的胃口,很快我就把饭菜全部吃光了。
  当我刚刚躺下来以后,阿昌突然出现了,让我吓了一大跳,原来他是来为我收拾碗筷的。他一刻都没有停留,端起碗筷就悄然离去了。
  我吐出了一口长气,这才闭上了眼睛,静静地听着窗外的雨声,缓缓地睡着了。
  几个小时以后,我悠悠地醒过来了,半睁开眼睛看着我的房间,柔和的灯光照射着我的额头,我的视线依然有些模糊,似乎有一个黑色的影子在晃动着。
  心里又是一颤。忽然,我闻到一股特别的味道。于是,我使劲地吸了吸鼻子———天哪,这气味太难闻了,我难以用语言来形容。
  终于,我睁大了眼睛,看清了那个黑色人影。是的,我看到了一条黑色的长裙,一张苍白而成熟的脸庞,一头长长的乌发......
  “秋云?”我轻轻地叫出了她的名字。
  她的脸也渐渐地清晰了起来,口民着嘴唇坐到了我的身边。我这才注意到她的手里,正端着一个黑色的陶罐,看起来就像是河姆渡遗址中的远古陶器。
  秋云的脸上毫无表情,“周旋,我听说你病了。”
  她的脸被一层白色的光晕覆盖着,我茫然地点了点头。忽然,我闻到她的身上也发出那股刺鼻的怪味,我看着她手中的陶罐说:“那里面是什么?”
  “给你的药。”“药?”
  单独说出这个字时,很容易让我联想到鲁迅那篇描写人血馒头的同名小说,我忍不住打了一个冷战。
  秋云的脸上露出了一些奇怪的表情,幽幽地说道:“是的,生病了就应该吃药。”
  “是什么药?”“我知道你在发寒热,所以特地给你煎了点草药,是专门用来祛寒散热的。”
  “草药?”看着那河姆渡式的陶罐,我有些将信将疑。
  “你不相信中药吗?告诉你吧,我过去就是学中医的,还做过两年中医师。这些年我搜集了不少中草药材,给你煎的药都是我亲手抓出来的,你就放心喝吧。”
  她把陶罐里的药汁倒进了杯子里。那些药汁是黑色的,还冒着一股热气,倒在杯子里显得肮脏而浑浊。而那气味更加难闻了,我感到有些恶心,不禁捂住了鼻子。
  秋云笑了笑:“是不是很难闻?你没听说过良药苦口吗?快喝下去吧。”
  我点了点头,缓缓地抓起杯子放到面前,那浑浊的药汁气味直冲鼻孔,我只能闭起了眼睛,一口喝了下去。
  当药汁接触我舌头的一刹那,我只感到一股难以形容的苦味,要不是我紧咬住牙关咽了下去,差点就要吐出来了。
  我再也顾不上礼貌了,条件反射似地伸出了舌头,大口喘起气来。
  然而,秋云冷冷地说:“把剩下的药喝光吧。”
  我看着她的眼睛,只感到一阵恐惧,她用命令式的口气对我说:“快把药喝光了,喝下去你的病就会好的,否则的话你会死的。”
  她最后的一句话让我吓了一跳,难道小小的寒热就能死人吗?不,她是在威胁我。瞬间,我端着杯子的手颤抖了起来,看着秋云奇怪的眼神,我感到自己被她控制住了,除了俯首听命外别无他法。
  “喝下去!”秋云又冷冷地说了一声。
我无法抗拒了,只能把全部的药汁都喝了下去。温热的药汁刺激着我的舌头和喉咙,滑进了我的胃里,那感觉简直令人作呕。我用手捂住嘴巴,使劲地控制自己的咽喉,终于咽下了所有的药汁。
  这时候她发出了奇怪的笑声:“周旋,你做得很好。”
  我只感到她的话似乎具有某种魔力,就好像是在催眠一样,立刻就让我头晕了起来。同时,我的后背心渗出了许多汗珠,体内一股热流在上下奔涌着。
  天知道她给我吃的究竟是什么?
  忽然,我想起了一个古老的字——蛊。
  但我已经控制不住自己了,眼前的视线越来越模糊,只有她那双眼睛还如此清晰。我随手一挥,把那只陶灌打在了地上,同时发出了破碎的声音。
  “完了!”我的心里轻轻地叫了一声,随后两眼全部被黑暗所笼罩了。我的意识渐渐地模糊,直到什么都感觉不到,除了窗外的雨声。
  叶萧,我再也记不清之后发生的事了,至于秋云是何时离开的?我也一无所知。
  ——直到我被一声凄厉的叫声惊醒。
  那已经是后半夜了,那声惨叫简直撕心裂腑,把我的心都快吓爆了。我条件反射似地跳了起来,只感到浑身上下都是汗水。我感到自己的力气又恢复了一些,于是再也睡不下去了,立刻从床上跳下来,冲到了黑暗的走廊里。
  我刚到走廊里就撞上了一个人,我一把将那个人抓住,摸到了一双柔软的肩膀,仅从手感和气味我就认出了她,在漆黑中我轻轻地叫了一声:“是水月吗?”
  “是我。你好点了吗?”
  “我想我好多了。水月,你也听到那声惨叫了?”
  还没等她回答,惨叫声又响了起来,那声音似乎是要说些什么,但听起来却含混不清,像是阿昌的声音?他不会说话,但并不是不能发出声音。我又想起了他给我送晚饭的那一幕,心里又是一抖,便拉着水月的手冲下了楼梯。
  大堂里的灯亮着,阿昌靠在柜台边上,看上去就像是发疯了似的,直勾勾地盯着对面的墙壁。
  这时候我又听到了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回头一看只见丁雨山、高凡,还有水月的两个同伴琴然和苏美,甚至连清芬和小龙母子也都下来了。他们都显得睡眼惺松惊慌失措,看来都是被阿昌的叫声惊醒的。
  丁雨山的神色冷峻异常,直冲到阿昌的面前,大声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阿昌大口地喘着粗气,伸出手指着对面墙壁。
  于是,所有人的目光都对准了墙壁,却似乎看不出什么异常,上面挂着三张老照片,下面是一个柜子和电唱机。
  突然,水月紧紧地抓住了我的手,颤抖着说:“天哪,看照片里人的脸。”
  经她这一提醒,我才发现了那可怕的变化——挂在墙上的那三张黑白遗像的脸全都变了。
  三张照片里的脸都变成恐惧的表情,每一张的眼睛都睁大着,嘴巴也张开了,眉毛紧紧地拧起,脸上略微有些扭曲,就好像他们都从坟墓里醒了过来,又见到了某种可怕的事情。不过,其中那张女子的照片依然很模糊,看不清具体的样子,只能大致地看出脸部惊恐的轮廓。
  “这,这怎么可能?”
  丁雨山摸着自己的后脑勺叫了起来。其他人也都发现了照片上的变化,琴然一下子尖叫了起来,和苏美紧紧地搂在一起。只有高凡缓缓地走到墙下,对着那三张照片看了半天,最后回过头来看着大家,露出某种奇怪的眼神。他的目光从每一个人的脸上划过,似乎要从我们中间寻找什么,充满了怀疑和愤怒。
  “你在看什么?”丁雨山厉声道。
  忽然,少年小龙大叫了起来:“我看到他了!”
  他的眼睛直盯着前方,似乎真的看到了什么。但我和其他人却什么都没看到。大堂里的气氛更加恐怖了,清芬抓住儿子说:“别乱讲话。”
  丁雨山走到了少年的面前,轻声地说:“告诉我,你看到见了什么?”
小龙眨了眨眼睛,正当他要开口说话的时候,客栈的大门突然打开了,一阵阴冷的风雨吹了进来,在大堂里呼啸而过。悬在头顶的电灯被风吹得乱摇,大堂里的光线不断闪烁,外面的大雨声听起来铺天盖地,无数的雨点被风夹进来,立刻打在我们的身上。
  我只听到清芬发出了一声尖叫,然后琴然和苏美也叫了起来,他们都显得无比恐惧,仿佛恶魔已经闯了进来。整个大堂里乱作了一团,就连丁雨山也沉不住气了,他大叫起来:“这是怎么回事?我明明把大门锁好了的,怎么会给风吹开来呢?”水月也颤抖了起来,紧紧地靠在我的身上,我搂着她的肩膀,对她耳语道:“不要害怕,我们没事的。”
  然后,我和水月快步跑上了楼梯,其他人也一起逃命似的跑了上来。一时间,整个客栈里充满了女人的尖叫和男人的咒骂,还有疯狂呼啸的风雨声。
  我跌跌撞撞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但水月却没有跟我进去,她喘着气倚在门后,轻声地说:“周旋,当心着凉,快点休息吧。”“你没事吗?”
  没等水月回答,她的两个同伴琴然和苏美就出现了,她们显得更加害怕,抓着水月的肩膀说:“水月,你还不回房间吗?”
  水月点点头,便跟着她们消失在我的视线中了。
  我深呼吸了一口,关上房门,一头栽倒在了床上。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缓缓地闭上了眼睛,在胡思乱想中睡着了。
  今天清晨我醒来的时候,发觉自己的精神好了许多,只是嘴巴里略微有些苦味,那是昨晚中药残留的味道。
  在大堂里我想起了半夜里的事情,精神又紧张了起来。于是,我小心翼翼地走到那堵墙下,抬头看了看墙上的三张老照片。
  真奇怪,我一下子就被愣住了,那三张黑白照片还和前几天一样,并没有任何变化。我又揉了揉眼睛,确实没有变化,三张遗像还是老样子。我摇了摇头,昨天半夜里明明看到,照片里三张人脸都变成了恐惧的表情,怎么现在又———
  “周先生,你在看什么?”丁雨山的声音突然从我身后响起,打断了我的思考。我急忙回过头问道:“你看这照片怎么又变成原样了?”
  “你什么意思?我听不懂你的话。”“丁老板,昨天半夜里你不是也看到了吗?”他摇了摇头说:“对不起,昨晚我在床上睡得很好,整整一夜就没有起来过。”
  “你说什么?”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刚要继续问下去,却又一下子沉默了。难道这事根本就没有发生过?而是半夜里我发热脑子烧糊涂了,所以做了一个恶梦?或者,是喝了秋云的中药以后产生的幻觉?不,我不能再问下去了,否则会被他们当成精神病的。
  丁雨山冷冷地问我:“发生了什么事?”“不,没什么事。”我离开墙脚下,坐到餐桌边上,“我有些饿了,能不能吃早饭?”
  很快,阿昌就给我端来了粥和馒头。我注意到他那双“大小眼”的目光,似乎总有些奇怪。这时丁雨山说话了:“周先生,自从你来了以后,阿昌就有些反常了。”
  “你认为这和我有关吗?”
  “不,我只是随便说说而已。”
  说完他就退回到柜台里面去了。我很快就吃完了早饭,不敢在大堂里停留,迅速地回到了二楼的房间里,提起笔给你写起信来。
  真不知道我吃错了什么药,今天又是下笔如飞,只有四个多小时,已经写了这么多字了,我自己看看都傻眼了。现在就写到这里吧,我的力气已经完全恢复了,马上我就去给你寄信,请不要为我担心。
  叶萧,我想请你办一件事。今天清晨我梦到了一个人,是我的父亲。不知道为什么会梦到他,也许是很久都没有见过他的缘故了吧。他现在一定很孤独,此时此刻,我终于感到了后悔和内疚。虽然我人在幽灵客栈里,但心里却在想着他。叶萧,能不能代我去看看他?不需要带什么礼物,把我的问候告诉他就行了,就说我现在很想他,等这次事情结束以后,我会回来和他生活在一起的。虽然,我完全可以直接给他写封信,但我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实话告诉你吧,我和他已经两年没来往了,所以只有托你去看看了。我父亲现在还住在老房子里,过去你经常到我家里来玩的,一定还记得我父亲的样子吧?拜托了。
此致!
你的朋友 周旋 于幽灵客栈
读完来自幽灵客栈的第六封信以后,叶萧禁不住产生了一种奇异的感觉,就好像在深夜里读聊斋故事一样,一不留神就会引出故事里美丽的狐仙。
  关于周旋在信最后所托付的事情,叶萧觉得这理所当然。中学的时候他经常到周旋家里去,那是一间老房子,总是散发着一股陈腐的气味。他知道周旋的父亲名叫周寒潮,在一家文化事业单位工作。在叶萧少年时的印象中,周旋的父亲是个阴郁的男人,似乎从来都没有笑过。叶萧想,也许是因为周旋的母亲很早就去世的原因吧,而周旋的父亲一直都是独身,难免性情有些怪异。
  明天正好是叶萧的休息天,他决定去看一看周旋的父亲。
  第二天上午,叶萧找到了周旋家的老房子,那是一条阴暗的小巷,两边都是老式的三层楼房。但透过这些低矮的房檐,就可以看到不远处高高的楼房,已经把这里团团包围住了。或许不久以后,这里也会被拆迁的。
  虽然周旋在信里说不要送礼,但叶萧还是买了一袋水果,踏上了那条狭窄黑暗的楼梯。眼前立刻浮现起了小时候的景象,他和周旋踏着楼板爬上爬下,就像是在隧道中穿梭。在三楼的一条狭长走道里,他找到了那扇熟悉的房门。
  叶萧敲了敲门,足足等了两分钟门才打开。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探出头来,用充满怀疑的目光打量着他。叶萧微笑着说:“周伯伯,还记得我吗?周旋最要好的中学同学。”
  对方又盯着他看了半天,忽然眼里掠过了什么,轻声问道:“你是——叶萧?”
  “太好了,你还记得我。”
  “快进来吧。”
  周寒潮把他引进了房间。叶萧环视着这间宽敞的客厅,与他小时候所见到的相比,几乎没有任何改变,依然还是如此的干净,只是光线非常阴暗。
  “自从对面造了高房子以后,就遮住了这里的阳光,从此我就不见天日了。”周寒潮站在窗前说,“叶萧啊,你在我的印象中,还是那个经常流鼻涕的少年。现在想来,一切仿佛还停留在昨天,时间真是过得太快了。”
  “我已经在公安局工作好几年了。”
  叶萧仔细地观察着他,看起来他要比实际年龄更显老一些,只是头发还像年轻人一样茂密乌黑,一双眼睛也很亮,看得出他年轻的时候一定很英俊,而周旋则幸运地遗传了他的外貌。
  “警察?这很好。”他点了点头,终于说到了正题:“你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周伯伯,是周旋托我来看望你的。”
  “他托你来看我?那他自己为什么不来?”
  “现在周旋在一个很远的地方,一时还回不来。”
  周寒潮冷冷地说:“他永远都回不来。”
  “不,这不是他的托词,他确实是在外地。”
  “在什么地方?不会是天涯海角吧?”
  叶萧摇摇头,缓缓地说出了四个字——
  “幽灵客栈。”
  瞬间,房间里变得死一般寂静。
  周寒潮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一下子愣住了,用一种很奇怪的目光盯着我,张大嘴巴问道:“叶萧,你能再说一遍吗?”
  “幽灵客栈……位于西冷镇海边的幽灵客栈。”
  “你是说——周旋在西冷镇的幽灵客栈?”
  叶萧点了点头,他甚至还能听到周寒潮上下牙齿间颤抖的声音,这让他的心跳也莫名地加快了,他试探着问道:“周伯伯,有什么不对吗?”
  突然,周寒潮的表情痛苦了起来,黄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流了下来。叶萧有些不知所措了,只见周寒潮大口地喘息着,伸出手捂住自己的胸口。
  周寒潮的呼吸也越来越急促,“幽灵客栈……幽灵客栈……”
  叶萧只觉得周寒潮口中的这四个字像是什么咒语似的,直让人不寒而栗。叶萧扶住了周寒潮的肩膀,发现他的脸色全都变了,也许是突发心脏病了吧?
  刻不容缓,叶萧立刻给120打了电话。然后他轻声地问周寒潮:“周伯伯,你的药在哪里?”
  周寒潮伸出手指了指一个抽屉。叶萧拉开抽屉找到了药片,立刻就给周寒潮吃了下去。
几分钟以后救护车到了,叶萧帮着救护人员把周寒潮送上救护车,送往了最近的一家医院。
  周寒潮躺在一张担架车上,被快速地推往急救室。他的眼睛半睁半闭,在模糊而狭窄的视线里,只看到飞速后退的天花板和白色的墙壁,还有周围穿着白大褂的人们,只有一个人例外,那就是他儿子周旋的好朋友叶萧。
  叶萧也非常着急,那是一种内疚和自责的表情,他正后悔把幽灵客栈告诉周寒潮。但此刻周寒潮的意识已经有些恍惚了,他那颗脆弱的心脏,正在做最后的生死挣扎,他不知道自己能否闯过这一关,眼前渐渐地变黑了,似乎走廊里所有的灯光都灭掉了。
  现在他什么都看不到了,也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周围又是些什么人。周寒潮只感到眼前出现了一片黑色的大海,海边是荒凉的原野,就在那片阴郁的海岸上,矗立着一栋黑色的三层楼房———幽灵客栈。
  眼前闪回的一切,就像存放了几十年的黑白电影胶片,被手摇着放出一格一格的画面来。是的,他看见了......看见了那个人......
  第七封信
叶萧:
  你好。
  去看过我父亲了吗?他现在还好吗?当然你不必给我回信,我对你有完全的信任。
  上一封信写完以后,我就匆忙地跑出客栈去寄信。荒原的地上还很潮湿,我一路呼吸着雨后的空气,轻快地抵达了荒村。在把信投进邮筒以后,我快速地返回客栈。
  在回到客栈前,我看了看时间才十一点钟,就准备再到海边去走走,至少这样能对病后的身体有益。刚走到海岸边,就听到了身后传来的声音:“周旋,等等我。”
  我回过头去,只见一袭白色的衣裙向我奔来,我立刻睁大了眼睛,挥了挥手说:“水月。”
  她就像一只海边的小鹿,轻快地跑到我的跟前说:“这么巧,我也想在海边走走。”
  “好吧。”我带着她走上了一块海边的高地,旁边就是陡峭的悬崖,我忍不住拉住了她的手:“你害怕这里吗?”
  水月向高高的悬崖下面望了望,不禁有些晕眩,我急忙扶了她一把。她定了定神,大口地呼吸着说:“其实,我很喜欢这里的景色,就像英国哥特式小说中所描述的海岸。但不知道为什么,我每次走过这里都会有奇怪的感觉。”
  “什么感觉?”
  “就好像有什么人在对着我耳边说话。”
  “那个人是谁?”
  她有些难受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只觉得那声音像是从海里传来的,然后穿越了高高的悬崖,直接进入了我的耳膜里。我听不清那个人说了些什么,那声音急促而模糊,仿佛是女人间的窃窃私语。”
  “别说了,我们快点下去吧。”我紧紧地拉着她的手,沿着一条山路走下了悬崖,我一边走一边轻声地说:“水月,告诉你个秘密:我有恐高症。”
  “恐高症?”她茫然地看着我的眼睛,点了点头说:“很多人都有这个症状。有时候,我站在很高的地方也会感到害怕,这也许是人类的本能吧。”
  “不要再谈这个了,谈谈你的两个同伴吧?她们总是粘在一起,而你却喜欢单独行动,为什么?”
  “因为她们觉得我很怪。”水月微微笑了笑说,“其实,我知道她们总是在背地里说我什么,也许她们认为我有些神经质吧?”
  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想到了小曼,于是我看着她的眼睛说:“不,是因为你的气质太迷人了,所以她们出于本能地嫉妒你。”
  “周旋,你别这么说。我知道不是因为我漂亮,而是因为我与众不同。记得从很小的时候起,我就有梦游的毛病。”
  “梦游?”我立刻联想起了,我来到幽灵客栈第一晚发生的事,“水月,我们第一次见面的那一晚,你是不是在走廊里梦游?”
  她犹豫了片刻,但最后还是点了点头:“是的,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走廊里,当你抓住我的肩膀时,我才突然醒了过来,看到了你的眼睛。”“原来如此。”
  “小时候我看过医生,但都一直治不好。读了大学以后好了一些,但偶尔还是会在深更半夜梦游,从寝室的床上爬起来,在女生宿舍里走啊走啊,直到被值班的老师发现,然后整楼的同学都会从梦中惊醒。”
  “所以她们排斥你?不,这不是你的错。”
水月轻轻地叹了口气:“周旋,你不会相信的,我常常能感觉到别人感觉不到的东西,她们说我的眼睛会见到鬼。”
  “我相信你,我永远相信你。”
  她摇着头向前走去:“不,我连自己都不敢相信自己。”
  “所以你沉默、忧郁、敏感。”
  不知不觉间,我们已经走到了那处小海湾,差点把我淹死了的地方。我的心头升起一阵不祥之兆,刚要调头离去时,却听到水月的声音:“周旋,你看这里真美啊。”
  我自嘲着回答:“是的,这片海湾美极了,美得差点永远留住了我——在海底。”
  水月忽然回过头来,望着山坡上的巨大坟场说:“埋葬在这里的人,能每天看着这片海湾,他们未尝不是幸运的。”
  忽然,我又想起了瓦雷里的《海滨墓园》,怔怔地问道:“你对那些墓地不感到害怕吗?”
  “这有什么好怕的?”她忽然微笑了起来,“反正,我们每个人都会走入坟墓中的。”
  在阴郁的悬崖与海湾映衬下,她的这种迷人笑容让我刻骨难忘,我轻声地说:“但我觉得坟墓外的日子更美好。”
  “当然,生命是非常美好的,因为——”水月拖长了这个音节,然后缓缓地说:“因为有爱情。”
  水月又笑了起来,她的情绪也感染了我,使我心头的阴影也渐渐地消散了。
  突然,一个白色的东西从天上掉下来,重重地落在我们的脚下。
  我们都被吓了一大跳,水月轻轻地叫了一声,立刻躲到了我的身后。我向地下看了看,原来是一只白色的海鸟,看起来已经断气了。
  我立刻紧张了起来,抬起头仰望着天空,但什么都没有发现,更没有任何飞鸟的影子。真是不可思议,这只海鸟飞到我们上空的时候,竟突然坠落了下来,结果摔死在了我们的面前?或者它在天上就已经不行了,自然一头栽了下来?
  这时候,水月倒大着胆子低下头来,仔细地看着那只海鸟,然后她站起来说:“它的眼睛很漂亮。”
  “别说了,我们快回去吧。”
  我拉着她的手,快速地离开了这里。
  回到幽灵客栈的大门口,却发现水月的两个同伴已经在等着她了。琴然用怀疑的目光打量着我,然后抓住水月的手,在她耳边轻轻地说着什么。
  我实在听不清楚,只看到她们三个女孩子,紧紧地聚在一起窃窃私语着。我一时有些尴尬,一言不发地走进了客栈的大堂。
  午饭很快就端了上来,除了秋云和阿昌以外,客栈里所有的人都聚在餐桌边。我注意到水月和琴然、苏美她们依然在低声耳语着,像是在商量着什么事情。午饭很快就吃完了,他们陆续地回到了楼上。最后,大堂里只剩下了我和丁雨山两个人。
  我刚要站起来离开,丁雨山就叫住了我:“周先生,你看起来已经完全好了?”
  “是的,谢谢你和阿昌的照顾。”
  他用锐利的目光盯着我的眼睛说:“我想你已经知道了,我并不是幽灵客栈的主人。”
  “对不起,这是你们自己家的事情,我不感兴趣。”我对他的眼神有些害怕,但还是忍不住问道,“丁老板,你似乎并不想让别人接近秋云。”
  “是的,你最好不要靠近她。”
  我点了点头,缓缓地走到那面墙脚下,指着墙上的三张老照片说:“能告诉我这三张照片的来历吗?”
  “当然可以。”丁雨山走到了我的身边,仰着头说:“这三个人都与幽灵客栈有着密切的关系。那我就先说说中间那张照片吧,这个年轻的男人就是幽灵客栈的建立者。”
  “是在宣统三年建立的吧?”
  我想起了叶萧你从图书馆里找到的那份旧报纸。
  “没错,他的名字叫钱过,其家族世代都是西冷镇的豪门,是方圆近百里内最大的富户。他建立幽灵客栈的那一年,据说只有二十多岁。”
  “丁老板,我一直想不明白,当年为什么要在这种地方造客栈?”
  “是因为这个女子。”他深吸了一口气,伸出手指向了左面的那张老照片。
我看着这年轻女子的黑白照片,照片里模糊的脸庞让我隐隐有些不安。
  “对,这件事是我从附近的老人们口中搜集来的,也可称得上是一个才子佳人的故事。当年,钱过是一个才华横溢的年轻人,被家里送到杭州攻读国学。就在西子湖畔,他认识了一个漂亮的女戏子,艺名叫子夜。”
  “子夜?”我立刻想起了南朝乐府中的《子夜歌》,那个一千六百年前的迷人女子。
  丁雨山并不在意,继续说下去:“据传说,这个叫子夜的戏子非常漂亮,戏唱得也很出色,是当时杭州城里的名角。自然,才子爱佳人,钱过立刻就被她给迷住了,并偷偷地与她幽会。而子夜也非常欣赏钱过的诗文和才华,就这样两个人情投意合,私定了终身。”
  “照片里的女子就是子夜?”
  我又看了看墙上那女子的照片,虽然那张脸非常模糊,但确实给人一种特别的感觉。
  “对,这是她一生中惟一的一张照片,那时候摄影技术太差,现在已经看不清她的脸了。虽然钱过与子夜是自由相爱,但钱过是受到传统教育的人,他决定把子夜带回家明媒正娶。于是,子夜退出了梨园,跟着钱过回到了西冷镇上。然而,当钱过的父亲得知儿子把一个戏子带回家时,立刻勃然大怒,他向来注重门第观念,绝不容许被人们瞧不起的戏子踏入家门。钱过不愿意向父亲屈服,便带着子夜到海边,住进了一间守墓人的小草屋。”“就在这里?”
  “是的,古人在父母死后要守墓三年,现在幽灵客栈所在的位置,在清朝是给守墓人住的小草屋。钱过和子夜刚住进这里不久,钱过的父亲就给他安排了一桩婚事,自然是门当户对的。但钱过并不买父亲的账,最后终于酿成了悲剧。钱过的父亲派人通知儿子,谎称自己得了重病,钱过当然急忙赶回西冷镇上。于是,钱过的父亲趁这个空当,派遣了一批家丁冲到这里,用乱棍将子夜活活地打死了。”
  “天哪!”我禁不住捂住了嘴巴。
  “等钱过回到这里时,才发现子夜早已断气,他自然是痛不欲生了。也许是因爱而痴,钱过太爱子夜了,他抱着子夜的尸体不放,不忍将她葬入土中。当时,西冷镇上正好有一个德国医生的诊所,据说是欧洲的一位著名生理学家,因为得罪了德国政府而被迫流亡到中国。钱过重金聘请了那位德国医生,希望他能保存子夜的遗体。也不知道德国医生使用了什么特殊手段,竟真的使子夜的尸体完好保存了下来。我猜想他的技术不但在当时是世界一流,恐怕今天也没有人能超过他,只是因为他流亡于中国,而没有使他的防腐术流传下来,也算是科学界的遗憾吧。”
  “你说子夜的遗体保存下来了,保存在哪儿?”
  “在附近最高的一处山顶上,有一座不知什么年代修建的子夜殿。”
  我忍不住叫了起来:“子夜殿?我曾上去看过。”
  丁雨山也有些意外,他用怀疑的口气问:“你看到子夜了?”
  “你是说———那尊美丽的雕像?”
  “那不是雕像,而是子夜本人的肉身。那座子夜殿早就破败了,从来没有人上去烧香,所以钱过选择了这个地方。而且,子夜的名字也正好应了‘子夜殿’这三字,这一切似乎都是上天注定的。钱过把经过防腐处理的子夜运了上去,就那样放在了子夜殿中。除了钱过以外,没有人敢到那处山顶上去,更没有人敢进入子夜殿。不过也难怪,谁敢到跑那可怕的破庙里,去见一个许多年前留下来的死人呢?其实,那座破庙也相当于子夜的坟墓了。我曾经上去看过一次,当时也把我吓得半死,没想到那么多年下来,她居然一点都没有坏,那美丽的容貌还像活着一样。我真的很佩服当年的德国医生,即便放在今天也是超一流的。”
  “钱过后来怎么样了?”
  “子夜死了以后,他当然万念俱灰,也没有接受父亲为他安排的婚事。他决心一直都住在荒凉的海边,以陪伴山顶上的子夜。但钱过又怕父亲把他给抓回去,于是他告诉父亲,他要在海边造一座客栈,专心经营客栈的生意。钱老爷子觉得儿子虽然不听话,但最起码开客栈也是正经生意,或许能让儿子回心转意,所以就给了儿子一笔钱。不久以后,这里建起了一座客栈,钱过将其命名为幽灵客栈,以纪念死去的子夜。
我插话道:“但第二年就发生了惨案!”
  “那桩惨案在当时轰动了全省。”丁雨山点了点头,然后,便把手指向了墙上的第三张照片,缓缓地说:“这一位便是我的祖父丁沧海。是他在三十年代重建了幽灵客栈,并在这面墙上挂上了钱过和子夜的照片。但没过几年他也去世了,幽灵客栈又再度被遗弃了。但是,客栈的地产一直属于我们家,直到六十年代被当地的人民公社强占,一度成为西冷公社的宿舍和旅店。文革结束以后,地产才回到了我们手中。后面的事情,你大概也都知道了吧?”
  “是的。”我后退了一步,又看了看墙上的三张黑白照片,心里一阵颤抖着,“对不起,我想回房间休息一会儿。”还没等丁雨山回答,我就飞快地跑上了楼梯。
  当我来到二楼的走廊里,并没有直接回房间,而是径直向前走过去,来到后面那弯曲的走廊。根据昨天的记忆,我找到了另一条狭窄的楼梯,小心翼翼地走了上去。就这样我来到了三楼,悄悄地敲响了秋云的房门。
  等了好一会儿门才被打开,露出了秋云那张惊讶的脸,她冷冷地问:“你怎么来了?”
  “我是特地来感谢你的。”我忽然显得有些拘谨了,“谢谢你给我煎的中药,确实很有效,今天早上我的烧已经全退了。”
  “嗯,进来吧。”
  我小心地走进了她的房间,轻声地问:“秋云,我还想知道,昨天晚上我喝了药以后的事。当时我的脑子里一片模糊,什么都记不清了。”
  “你是不是在担心——”
  我连忙摇了摇头说:“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秋云忽然笑了出来:“什么都没发生,当时你很快就睡着了,然后我带着药罐悄悄离开了。”
  “你一定在笑我吧?”我忽然放松了一些,走到她的窗前向外看去,这里的视野要比二楼开阔,能望见附近大片的海岸线。
  “中午之前,我靠在这窗户上,看到你和那个女孩走在海边。”
  她走到我身边轻轻地说,让我微微一颤,我有些紧张地回答:“只是正巧碰见,就一起在海边走走而已。”
  “那漂亮的女孩叫什么名字?”“水月。”
  秋云若有所思地念道:“很特别的名字——镜中花,水中月。”
  我不禁点了点头。
  “我看得出,你很喜欢水月,是吗?”秋云微微笑着说,她的声音充满了暧昧,“别为自己辩解了,我是过来人,当然知道你们的心思。”
  成熟女人的眼睛实在太毒了,我只能无奈地投降:“好吧,我承认我喜欢她。”
  “周旋,其实你很单纯。”
  “你在称赞我还是在骂我?”
  她用意味深长的语调回答:“当然——是称赞。”
  面对她咄咄逼人的眼神,我再也呆不下去了,轻声地说:“对不起,我要回去了。”
  我匆匆地从秋云的房间里跑出来,这才缓出了一口气。
  这时候在三楼的走廊里,我忽然看到了一个人影,光线非常昏暗,我看不清那个人的脸。我的心跳又加快了,大着胆子悄悄地靠上去,这才发现原来是水月。
  “怎么是你?”我轻轻地叫了一声,水月看到我以后,显得非常高兴,她拉着我的手说:“周旋,我又发现了一道楼梯。”
  我立刻做了一个禁声的动作,用极轻的声音说:“轻点,别让人听到。”
  水月点了点头,她迷人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中闪烁着,拉着我来到了三楼走廊的拐角,这里果然有一道很陡的狭窄楼梯。我抬头望了望,楼梯顶上是一块盖板。
  她贴着我耳边说:“我们上去看看吧?”
  我犹豫了片刻,但看着水月的眼睛,最后还是同意了。于是我和她小心翼翼地爬上了那道楼梯。
  在翻开盖板的瞬间,白色的光线让我们一时睁不开眼,原来上面就是幽灵客栈的屋顶了。我揉了揉眼睛,拉着水月坐到了屋顶上。更确切地说,是幽灵客栈的屋脊。
  一阵风立刻吹乱了水月的头发,她显然非常兴奋,抓着我的手说:“这里太妙了。”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仔细地观察着屋顶,到处都是黑色的瓦片,这些瓦片已度过了许多年的岁月,还有一些荒草在瓦塄间迎风摇曳着。我注意到有一块地方的瓦片有些残破,也许会有危险,就扶着水月稳坐在屋脊上,一步都不敢乱动。
很奇怪,当我坐在高高的屋顶上时,心里却一点都不害怕。我一直都有恐高症的,我担心自己会突然感到头晕。但此刻的情况却出奇地好,我一直都稳稳地坐着,就好像坐在底楼的房间里一样,也许是因为水月在身边的原因吧,我的心一下子扎实了许多。
  然后我又向四周望去。叶萧,你有坐在三层楼的屋顶上眺望远方的经历吗?这感觉确实很奇特,好像苍穹就是天花板,空气就是墙壁,而风就是窗户。这里的视野是三百六十度的,四周所有的荒原、悬崖、山峦和大海全都进入了眼底。
  突然,我注意到了附近那处最高的山峰,但即便坐在屋顶上,也依旧看不到山顶上的古庙。我又回头看了看水月,她似乎已被屋顶上见到的景色迷住了,亮出能让任何人心动的笑容。但她似乎有些怕冷,渐渐地靠在了我的身上。我感到她的全身都放松了下来,最后竟把头靠在了我的肩上。我情不自禁地搂住了她,心跳也骤然加快,她柔软的身体就在我的手中,那滋味难以用语言来描述。
  但不知为什么,身在屋顶上的我突然想到了另一个人。是啊,那个夜晚也同样是在屋顶上,也同样是一个迷人的女孩。
  天哪,我又想起了小曼,我的身体忍不住颤抖了起来。
  水月感受到了我的异常,在我耳边轻声地问:“周旋,你怎么了?”
  “没什么。”我让自己镇定了下来,屋顶上的风使水月的头发飘起,贴到了我的脸上,我轻轻地拨开眼前的柔软发丝说:“水月,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我们只认识了七天。”
  “周旋,你还记得那天半夜里,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的景象吗?”
  “当然记得,那次你在梦游。”
  “是的,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到了一个年轻的男子,他有一双忧郁深沉的眼睛,背着一只大旅行包,包里有一只古老的木盒子。在一个风雨交加的黄昏,他悄然抵达了幽灵客栈。”
  我立刻就被惊呆了:“不可能,那不就是我吗?”
  “不管你是否相信,我至今还清晰地记得那个梦。”水月眯起了眼睛,沉浸于那个对梦境的回忆之中,“那天晚上,当我梦到那年轻男子走进幽灵客栈时,忽然感到自己被一双手抓住了。我的梦立刻就被那双手捏碎了,于是我从梦游状态中醒了过来,却发现自己并没有躺在床上,而是站在一条黑暗的走廊中。”
  我点了点头,有些内疚地说:“当时,我在黑暗中抓住了你。”
  “对,就在那个瞬间,我突然产生了一股触电般的感觉。没错,就是那种被电麻到的感觉,一阵微微的颤抖立刻穿透我的全身。这时,虽然周围一片漆黑,我却似乎看到了你的眼睛。这时候你问我是谁,我无法抗拒你,只能说出了我的名字。然后,你把我拉到了房间里,在柔和的灯光下,我终于看到了你的眼睛——天哪,竟然与刚才梦中所见到的男子一模一样!”
  “难道我闯入了你的梦?”
  水月已经完全沉醉了,屋顶的风让她变得无比放松,如痴如醉地描述着当时的感觉:“当我发现自己梦中的人就站在眼前时,我突然产生了一种奇怪的幻觉——我和你并不陌生,早在几十年前我们就已经相识并相爱了,但由于某种未知的原因,我们又痛苦地分别了。现在,你千里迢迢地赶到幽灵客栈,就是为了与我重逢的这一刻。”
  “真难以置信。”我的脑子里就像放电影一样,将第一次见到水月的那一幕又放了一遍。也许她说的没错,当时她的眼神确实很奇怪。
  忽然,水月睁大了眼睛看着我说:“周旋,让我说出自己的心里话吧:从见到你的第一秒钟起,我就深深地喜欢上你了。”
  “可是——”我真不知道该高兴还是忧虑,“你还不了解我的过去。”
  “周旋,我是相信命运的。是命运让你出现在我的面前,是命运让人无缘无故地相爱与分离。”
  “无缘无故?”我终于点了点头,“也许这世上的爱,本来就是无缘无故的,又有谁能说得清楚呢?”屋顶上的风越来越大了,似乎要把我们两个吹成一个人。几分钟后,我搂着水月离开这里,沿着那道狭窄的楼梯回到了走廊里。
  我和她在二楼分别,各自回到了房间里。
  下午,我一直都趴在桌子上写小说,心里却总是想着水月在屋顶上的话。不知不觉中过去了几个小时,在黄昏降临时我跑下了楼梯。
  大堂里的气氛又变得阴森起来了,除了秋云和阿昌外,客栈里所有的人都围坐在餐桌边,一盘盘海鲜已经摆放好了。水月就坐在我的对面,但她只用眼角的余光瞥一瞥我,似乎是不想被别人发现。
  其他人更是一言不发,本来我是个不喜欢热闹的人,但餐桌上的空气让我窒息。我仔细地观察着他们每一个人,却看不出他们有什么表情,与我相比,他们的吃相实在过于文明了。
正当我想要大声说话以打破这可怕的沉默时,突然听到了一阵奇怪的声音。
  ——箫,是谁在吹洞箫?
  瞬间,我的心猛跳了一下,餐桌上其他人也都抬起了头来。迷离夜色中的箫声,让所有人都毛骨悚然。
  大家都茫然地向四周张望,想要找到声音的来源,但那箫声却不像是从外面传进来的。
  几秒钟后,不仅仅是箫声了,还有一个年轻的女子的声音,“咿咿呀呀”地唱了出来。
  天哪,那是——我立刻把目光投向了墙脚下的柜子,发现那台老式电唱机上有一张密纹唱片,一根唱针正搭在上面,使唱片缓缓地转动着。
  声音是从电唱机里发出来的!紧接着,洞箫、笛子、笙还有古筝的声音一起传了出来,那花旦或是青衣的曲子,正悠扬地飘荡在整个幽灵客栈之中。
  突然,水月轻轻地叫出了这种地方戏曲的名字:“子夜歌。”
我点了点头,注意到丁雨山和高凡的脸形都变了,显然他们对这曲子非常恐惧。琴然和苏美则互相搂在一起,不停地颤抖。至于清芬和小龙母子,也是吓得面如土色。这时候,电唱机里的曲调越来越显得凄美,美得让人心碎。
  就当所有人被吓住了的时候,从厨房里冲出一个人影,飞快地跑到墙根下,拿起了电唱机的唱针。于是,喇叭里的戏曲声立刻就终止了。
  终于,所以的人都长出了一口气。
  阿昌显得异常慌张,把那张唱片又塞到了柜子里面,用手势向丁雨山比划了半天,然后气冲冲地又回厨房了。
  “是谁把唱片放上去的?”丁雨山终于说话了,他的样子非常可怕。但大堂里沉默了两分钟,没有一个人说话,直到我打破了沉默:“当声音响起来的时候,我们都在餐桌边吃饭,而电唱机边上并没有任何人。”
  “那你的意思是说——这张唱片自己转了起来,发出了声音?”
  我不置可否地看着他的眼睛。
  高凡站起来,怔怔地说:“难道这台电唱机,还有这张唱片自己有生命?”
  “不,我看到了。”小龙突然说话了,他不顾母亲的阻拦,幽幽地说:“是一个你们看不见的影子,把唱片放到电唱机上,然后放下了唱针。”
  高凡大声地问:“看不见的影子?你是说鬼吗?”
  “求求你,不要相信小孩子的话。”
  清芬也叫了起来,她搂着儿子的头,便带着小龙匆匆上楼去了。
  然后,其他人也纷纷逃上了楼梯,就好像大堂里真的漂浮着一个幽灵。我看了看丁雨山苍白的脸,就独自走上了楼梯。
  回到房间里,我不停地踱着步,只感到浑身上下都是汗水。一个小时以后,我拿起换洗好了的衣服,到楼下洗澡去了。
  大堂里已空无一人。我快步跑进了浴室,很幸运我是今天的第一个。
  很快我就浸泡在了热水里,回想着自己来到幽灵客栈七天来所发生的事情,不禁让我的脑子有些恍惚。
  我感到我进入了催眠状态,就好像水月进入了梦游状态一样,在一片黑暗之中,我见到了一双熟悉的眼睛。我努力地挣扎着要忘掉她,但她却像扼住了我的脖子一样,让我一次又一次窒息——她是小曼。
  瞬间,我忍不住泪流满面,泪水和浴室的水蒸汽溶合在一起,飘散到空气中。
  于是,我又一次回忆起了小曼自杀的那个夜晚。
  对不起,叶萧,我一直都没有对你说实话。其实你并不知道,在那个夜晚,和小曼在一起的人就是我。
  那天晚上,你拒绝了小曼与你谈话的要求,其实她的要求并不过分,她只是想找个人谈谈而已。在你走了以后,她就找到了我。叶萧,我不能拒绝她的要求。在大家都走了以后,我们留在了黑暗的剧场里,但她却没有话说,只是在微微地颤抖着。后来,她突然跳了起来,冲上了剧场的楼梯。我紧紧地追在她后面,结果和她一起跑到了剧场的屋顶上。
  你知道我有恐高症,站在屋顶上会感到头晕。所以,我不敢太靠近小曼,只是在不停地劝说她回来。但这时候她已经控制不住自己了,她痛苦地流着眼泪,把自己遭受的不幸全都倾诉了出来——也许你后来也听说了,她有一个禽兽般的继父,这悲惨的身世让我惊呆了。当时,小曼说她晚上不敢回家,那个混蛋刚刚欺负过她,再回去的话又要落入了魔掌。真不敢相信,一个小时以前,她还在舞台上慷慨激昂地扮演秋瑾,而此刻她的精神已完全崩溃了。其实,她是把所有的痛苦都放到了演戏中来发泄,当我们的排练结束以后,她心中的痛苦仍然无法排遣,即便是向我全部倾诉都没有用。
  最后,她彻底失去了生的欲望,站到了剧场的房顶边上,摆出了跳楼的姿势。我已经无法用语言来挽救她了,只能不顾一切地冲了上去,就在我即将抓住她的那一瞬间,她纵身一跃跳了下去。
  在我的记忆中:她白色的身影就像一道美丽的白虹,在黑夜的空中划过一道漂亮的弧线,坠落到了剧场的门口。
  不!我不敢再想下去了,那是我永远的噩梦。小曼跳下去以后当场就死了,我自己也差点被吓死了,立刻跑回了家里,整整一夜都没有睡着。
第二天来到学校,我见到了公安局在处理小曼的尸体,也见到了你怀疑的目光。几天以后,我经过再三的犹豫,终于找到了办这件案子的警察,把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全都告诉了他们,当然也包括小曼自杀前所说的话。公安局就根据我提供的这条线索,抓住了小曼的禽兽继父,那个混蛋很快就供认不讳,最后被判处死刑枪毙了。
  许多年过去了,我不知道该怎么评价小曼的死,也许对她来说,这是对痛苦的解脱。但我更希望她能活下来,亲眼看到那混蛋被送上法庭的那一幕,或许能驱散她心灵的阴影?不过,我知道许多人的心灵创伤,往往一辈子都无法弥补,更何况小曼这样的女孩,命运太不公平了。
  叶萧,我本来想保密一辈子的,但我实在做不到。我受不了内心的煎熬了,于是从热水中跳了出来,迅速地擦干身体,穿上衣服跑出了浴室。回到房间之后,我的心情越来越复杂,又说不清是什么滋味。我索性不再去想了,关掉了电灯,一头倒在床上,缓缓合上了疲惫的眼皮。
  房间里死一般寂静,我就像一只离开了水的鱼,渐渐地失去了意识……我在黑暗中沉睡了几个小时,直到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
  在刚刚睁开眼睛时,意识尚有些恍惚,还以为那是梦中的声音。但我突然感到心跳加快了,耳边清楚地听到那敲门声,似乎还带有某种音乐般的节奏。
  这不是梦。我立刻从床上跳了起来,没来得及开灯就冲到了门后。突然,我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隔着门板看到了一双眼睛。
  停顿了几秒钟后,我轻轻地打开房门,在黑暗中我睁大了眼睛,依稀看见一个白色的影子,缓缓地飘进了我的房间。
  ———是她!随后,房门关上了。
  呼吸立刻急促了起来,我紧紧地靠在她的耳边,轻声地呼唤着:“水月……水月……”
  房间里一团漆黑,我看不清她的脸庞,只感到她口中呼出的气息,如兰花般的香味拂到我的脸上。同时,我听到了一股磁石般的声音:“我在哪儿?”
  “我是周旋啊。”
  “周旋,请告诉我这是不是梦?”听她说话的声音,仿佛是刚刚从梦中惊醒,我轻声地说:“水月,难道你是在梦游?”“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周旋,我非常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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