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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晶骨头

千百秀(现代)
第一章 草原的黄昏(1)
  我最后一次伫立在山坡上,眺望着人类围着篝火欢娱。我同时也看见了狗,脖子上套着结实的绳索,不时偎依在人类的怀抱,不时朝无声的黑夜张望,不时神经质的昂首狂吠。
  秋初,是草原上的风最温柔的时候,当我迎着它奔跑,感觉如同飞翔,并主宰着广袤的内蒙古大草原。
  风儿,慢点!母亲在身后遥遥地唤我,我知晓她爱我。
  一个月前,我们族群栖息的草原来了一支车队,若不是母亲告诉我那就是人类的汽车,我还以为是比狮子还凶猛的怪兽呢。母亲又告诉我,人才是最大的危险,因为他们有着永无止尽的欲望。所以,在母亲的叮嘱下,我只能在远处的山坡窥视他们。其实,对人类的恐惧从我意识到自己存在的那一刻就有了,长辈们总是不厌其烦的警告我们这些出生不久的愣头青,倘若碰到人类,不要在他们面前晃悠,要远离他们的视野。如今,亲眼目睹人类活生生的就在面前,那种惊喜早已淹没了恐惧。我在想,往后终于可以在同伴面前扬眉吐气呢,说不定未来我还能成为族群的首领。
  当然,我知晓母亲就藏在身后,盯着我的一举一动,生怕我冲动起来靠近人类。母亲之所以同意我在一个安全的距离内窥探人类,是为了让我认清危险的面孔,以免今后陷入万劫不复的困境。她不同于其他母亲,在溺爱孩子的同时不忘传授生存技能。我一直没有回头,佯作不知她在身后,我愿永远是母亲眼里听话的孩子,永远。
  当夜,族群首领紧急召开全体会议,认真分析当前形势,以评估突然出现在附近的人类对我们的危险指数有多少,以及如何应对。
  大部分狼主张连夜迁徙,理由是人类很狡猾,当我们切身感知他们危险的时候,就意味着死亡来临。年迈的狼感慨,我们上次遭遇猎人的围捕,逃到这片草域不过两载,生活刚稳定下来就要再次疲于奔命的逃亡,何时才是尽头啊!所有的老狼跟着啜泣起来,伤感的气息顿时弥漫在草原的夜空。我的父亲劝慰大家说,不要悲观,人类也有好坏之分,说不定这些人是某个动物保护组织也说不准。父亲的话让伤感的氛围有所缓解,毕竟父亲是族群里仅次于首领的二号人物,加之平日里为狼处事非常周到,在众狼中有着极高的威望。
  沉默许久的首领开始做最后总结,他咳了咳说,冬天快要到了,迁徙面临着许多具体的困难,譬如凶猛野兽为了囤积过冬食物会增加我们途中的危险系数,譬如来到另一处栖息地是否能赶在风雪来临之前修筑好洞穴,譬如今年新生狼的骤增和日趋老龄化的族群都会成为迁徙的巨大包袱,譬如猎人为了过个好年会倍加贪婪我们的皮毛等等,所以不到万分危机的关头,还是不要迁徙为好。
  众狼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最后举手表决,90%的狼同意首领的决策。并通过增加岗哨、探子的决议。而我们这些小狼始终在沉闷的会议中嬉戏玩耍着,全然不知危机的存在。
  一连两个星期过去,附近的人类没有发现我们,但也没有离去的意思,他们究竟在这里干什么,这里毕竟不是他们的家园。听探子说,人类在这里发现了石油。我并不能完全理解石油是什么东西,但隐约感知到它对人类很重要,就像自由对我们狼类很重要一样。第三个星期,情况似乎有些不妙,又有大量奇形怪状的车子开来,以及装载来了更多的人。空寂的草原顿时喧嚣无比,夜很深时都能听见人类的高歌。族群又开始紧张起来,如我所料,当晚在人类陷入梦乡之后便开起了冗长的会议。此时,夜空中的星斗已变得黯淡,遥远的天际泛起了鱼肚白。这次我没有不懂事的只顾玩耍,聚精会神的凝听起会议的内容,因为我察觉到父亲与母亲脸上明显的焦虑。
  会议的主题还是去与留的问题。首领也不像上次般镇定自若,忧心忡忡地说,难道真要再次到别处寻找我们的自由?难道偌大的草原,就没有我们狼类永恒的梦想之地?
  感慨归感慨,大家还是很理智的分析种种迹像,认为附近的人类对我们还是友善的,因为这么久的时间里,人类不可能没有发现我们。而庞大的车队绝不会是为剿灭我们前来的,这不符合人类的逻辑,也是对人类能力的一种侮辱。同时,也认为附近的人类绝不是什么动物保护组织,因为他们迟迟没有与我们建立联系。他们只是不屑在我们狼身上获取利益的人类,但愿如此。
  为了避免与人类的摩擦而招致灭顶之灾,会议最后制定《狼与人类谨慎共处十三条纪律》,目的是约束我们的不羁天性,也是从根从本上强调了附近的人类对我们构成的潜在危险。
  一、不要迎合人类的友善,他们善于多变。
  二、与人类相遇,请绕道而行,倘若无路可饶,请退后100米,让人类先行。
  三、不要直视人类的眼睛,他们对恐惧的反应比我们要快。
  四、在人类1000米的范围内不许嗥叫。
  五、严禁吃不明来历的食物。
  六、严加管束自己的孩子,不要在人类活动区域玩耍。
  七、对人类的蔑视持平常心。
  八、泯灭对人类工具的好奇心。
  九、人类对其他友类进行攻击时,保持中立。
  十、人类无意中伤害我们时,务必克制情绪。
  十一、人类对我们怀疑时,不要解释,这样只会更糟。
  十二、人类对我们攻击时,迅速迁徙,我们不是对手。
  十三、不幸被人类俘虏,决不投降。
  所有狼都对以上条例表示认同,又有些无奈。自由就是如此,没有代价与约束的自由不能成为真正的自由。我们只能这样去理解自由,除非我们生活在一个永远没有外界干扰的草原。有这样的草原吗?我们相信,从未放弃过寻找。
  第四个星期,探子失魂落魄的回报道:人类带来了狗!这一消息不亚于晴天霹雳,彻底击碎族群最后的心理防线。
  我好奇的问母亲,狗是什么?我们为什么惧怕狗?
  母亲回答,狗是我们的远房亲戚,曾和我们一样生活在美丽的草原,一万年前,狗为了贪图享乐放弃自由,极尽谄媚的投靠人类,成为人类祸害苍生、欺凌万物的帮凶。他们知晓狼比自己优秀,倘若也顺意了人类,便会威胁到自己的利益,于是在人类面前百般挑拨,终于使狼在人类的脑海里成为残忍、暴戾、凶猛的形像。时至今日,虽然人类对狼的认识不再狭隘,也从狼的身上学到了许多立世良方,但狼却从未改变初衷,放弃追逐自由的生活,同狗一样委身于人。即便如此,狗的态度丝毫没有扭转,依然对我们狼类存有芥蒂,仗着人类的娇惯,有恃无恐的与狼为敌。倘若,狼与狗起了争执,人类定是向着狗的。这也怪不了人类,谁叫他们是世界的主宰,谁屈服于他们,他们就庇护谁。
  从这一刻起,我憎恨狗,没有自我。
  没有开会,没有讨论,没有精辟的分析,各家各户就开始收拾行囊,准备着长途迁徙,每只狼的心里都弥漫着浓烈的哀愁。此刻,虚弱的冷风从遥远的西伯利亚吹来,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受秋寒,也第一次对未来展开了遐想。未来很神圣,因为我要坚守致死不渝的自由,未来也很悲壮,因为它被一种奇异的红包裹着,使我觉得走向它充满了英雄的色彩。
  我最后一次伫立在山坡上,眺望着人类围着篝火欢娱。我同时也看见了狗,脖子上套着结实的绳索,不时偎依在人类的怀抱,不时朝无声的黑夜张望,不时神经质的昂首狂吠。
  夜很深,我才在月光下拖着骄傲的影子回家。一路上,我都在想,我将会为自由付出哪些代价?
  第二天,大早,天色还灰蒙蒙的,我被洞穴外的熙攘声扰醒。同时母亲温柔的唤我起床,风儿,我们得走了,这里不再是我们幸福栖息的家园。听到此,首先,我感到兴奋,对于迁徙,我并没有如成年狼们为不可知的旅途感到惶惶,而是未来离我又近了一点。在之前的梦里,我已经在途中,每走一步,都在飞速的成长,当我停下的时候,就长成一位草原上狼狼景仰的英雄。接着,便是感觉四肢无力,头脑昏沉,痰噎喉咙,鼻子流涕,连回应母亲话语的力气都没有。我是怎么了?母亲比我更加慌张,用手搭在我的额头上,稍顷,惊跳起来说,这么烫!你生病了!
  父亲闻讯赶回,怜爱的把我揽在怀里,并埋怨母亲道,我说昨夜不让宝贝儿子出去吧,你非要偏向他,一定是夜里寒气侵了脾胃。母亲没有反驳,想必是在心里责怪自己。看来,我无法延续我的梦了,至少今天是这样。
  首领催促我们一家快点集合,父亲说,得晚走几天,孩子病了。首领叹气说,这个时候生病,简直太糟糕了。父亲说,你们先走吧,过两天我们就能追赶上迁徙的族群。首领说,留下你们一家狼我实在不放心,要不留下一些狼和你们一起走。父亲连忙回绝说,不!不能因我而拖累大家。父亲说话间瞥了瞥母亲,又对首领说,我让孩子他娘先跟你们一起走,帮我照顾好她,她是我生命中的最爱。没等首领表态,母亲就声嘶力竭的说道,不!让我先走,抛下你们父子俩绝对做不到,我们是一家狼,不管发生什么事情,我们都要在一起。母亲说这番话时,我都感动了,眼角有泪愉悦的流下来。
  迁徙的族群浩浩荡荡,颇为壮观。年迈和年幼的狼,以及母狼走在队伍的中间,强壮的公狼走在队伍的两侧,首领则在队伍的最前头昂首迎风,引领着大家找寻未知的新家园。一家狼紧紧相拥在一起,目送着尘土飞扬中的族群朝着北方的天际走去。我们得牢牢记住他们离去的方向,几天后,若找不到他们,那我们一家狼将成为草原上最脆弱的狼,这是我们不敢想像的结局。离开族群,就意味着在狮子面前跳舞,生命成了未知数。
  有几只小狼崽从队伍中奔跑着折返回来,到了近处,我才看清是平日里玩耍的小伙伴。他们依依不舍的和我告别,并祝福我早日康复。其中有一只狼和我向来不合,此时也流露出浓厚的别离之愁,在这一刻,我意识到我和他之间根本就没有深仇大恨。逐一拥抱后,他们开始送我礼物,都是他们最珍贵的物品,从前是我苦命央求也得不到东西。我无以回报,于是提议结拜兄弟,他们欣喜同意。我们围成一圈,对天长啸,以示今生今世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最后,我们相互朝对方身上吐口水,以孩子特有的方式完成了告别。
  伙伴们快速返回到队伍中,并随着队伍很快消失在草原的深处,忽地,我被一股巨大的苍凉包围着。我又眺望了一眼只有草天相接的地平线,这股苍凉便浸到我的骨髓里。初尝别离的我竟有种生死相隔的悲情,或然,别离本就是这种味道,它可能是一个开始,也可能是一个结束,没有谁能准确预料到它真正的结局。
第一章 草原的黄昏(2)
  三天后,就是此刻我飞翔在草原,母亲在身后遥遥的唤我,风儿,小心,别跑了!
  经过父亲与母亲的精心呵护,我已完全恢复健康,撒野的奔跑可以释放出三天里憋在心头的所有郁闷。母亲再次唤我,我没有继续任性下去,乖巧的回到父亲与母亲的中间。我说过,我愿永远是母亲眼里听话的孩子。
  母亲一边走,一边耐心的向我传授系统的人类知识,譬如人类的文明,人类的秉性,人类的工具……听得我都厌烦啦,又不能抓狂,好像我的余生要和人类共同度过似的。父亲则左顾右盼的往前走,不时插话说,宝贝儿子,这是重点。看得出,父亲和母亲对追赶族群的过程中可能出现的种种危机做好了充分的准备。而我最有兴趣的还是听母亲讲述她祖母的故事,祖母那时生活的草原是片纯粹的乐土,不论朝任何一个方向奔跑,一个月都到不了尽头,不羁如风。
  突然,父亲停住脚步,神色慌张的对母亲说,我嗅到汽油的味道,还未散尽,应该有辆车半小时前从这里经过。
  母亲停止对我的说教,不无担忧的说,千万不要是猎人。
  父亲说,我们得加快脚步,离族群愈近愈安全。
  母亲说,天已黄昏,我们走不了多久,不如先找个地方藏身,等熬过黑夜再继续追赶。
  父亲说,还能走一会儿,我们一点时间都不能浪费。
  的确,黄昏已至,是草原最娇媚的时刻,尤其在秋天的光景里,野草黄灿灿一片,在夕阳的燃烧下,涌动着无限激情。与之强烈对比的是幽蓝的苍穹,浮云缕缕,静谧的渲染出梦幻画卷。孤寂的月牙也不觉不晓的凸映出来,形单影只的迫切盼望着早些显现的瑰丽星河。
  的确,黄昏已至,也是草原孕育危机的时刻,你无法分辨那诱人的风景背后藏匿着怎样的阴谋。
  一阵劲风袭来,金黄的草原如浪翻滚,巍巍壮丽。母亲眺望着远方,感慨万千的说,风沙的侵蚀,人类的贪婪,使草原越来越小,我们这一代还可以用迁徙的方式追赶自由,而我们的下一代呢?在草原消亡后去何处寻觅家园。
  从母亲眼中流露出的戚戚伤感,我分明嗅到那一个月也奔跑不到尽头的草原。父亲昂首头颅,对着天宇中的残月奋力长啸,然后侧脸对母亲说,走吧,黑夜就要来临。我们一家狼肩并肩,继续大无畏的迎着暮色秋风朝草原的深处走去。
  我依然走在中间,淘气不已,央求着母亲再给我讲一遍祖母的故事。虽然,我已听了千百遍,但那似乎只是传说中的草原对我具有无止尽的诱惑。母亲刚把脸转向我,我就听见剧烈的声响,同时,看着母亲倒在血泊之中。接着,便是混乱,父亲的疾呼,从天而降的猎人,黑洞洞的枪口,飞驰的越野车,晃眼的灯光,母亲痛苦的喘息,呼啸的草原,颤动的黄昏……惟我凝固着,置身世外。其实我了然发生的一切,只是无法强迫自己相信,思维化做沼泽里的泥浆。直到第二发子弹击中母亲的头颅,滚烫的鲜血再次溅在我的脸上,直到父亲歇斯底里的冲向猎人,被枪托一举击昏。我才苏醒过来,疯狂咆哮着,将身体弓成一支利箭射向罪恶的猎人……我被猎人轻而易举的掐住脖子,拎在半空。
  我挣扎着四肢,毫无作用。我这才看清是一老一少两个猎人,掐住我脖子的是老猎人。他对年轻猎人说,看见了吧,碰到一家子狼,必须先打死一只,剩下的就不会跑了。然后又急猴猴的说,赶紧把昏狼绑住,就剩他一只有价值的啦!城里人挑剔的很,有一丁点瑕疵的皮草都不要,小狼崽子又无用。年轻猎人边用绳索绑住父亲的四肢,边回道,这狼不像传说中的凶狠嘛,一托子就打昏了,我连身子还没热……话没落间,只见父亲一个鲤鱼打挺,直扑向年轻猎人的喉咙。年轻猎人惊叫一声掰住父亲的血盆大嘴,跌倒在地。眼看父亲就要得手,老猎人一把将我扔在地上,举起猎枪毫不犹豫的将子弹射入父亲的胸膛。
  我的眼前一片漆黑,仿佛世界顷刻间坍塌,将我压在废墟的最底部,什么知觉都没有了。我走到父亲身边,他浑身抽搐着,嘴巴张开,喘着粗气,大股的浓血不时从嘴角溢出来。父亲用颤抖的手轻抚着我的脸颊说,不要抵抗……要好好的活着……记住……草原……才是你的家。说完,脖子一歪,轻抚脸颊的手重重摔在地上,眼睛同母亲一样没有闭上,一直凝望着我,没有丝毫的恐惧。此刻,我才发觉泪水早已湿了自己。
  老猎人不知何时用枪口抵住我的脑袋,我瞥着他,没有反抗,没有怒嗥,只是把泪水擦拭干净,等待着他恩赐死亡。
  惊魂未定的年轻猎人阻止他,劝说道,留下他吧,我们总不能一无所获。
  老猎人说,你不懂狼性,留下这个狼崽子是个祸害,仇恨会使他变成世界上最凶猛的魔鬼。
  年轻猎人把我抱起说,看他吓的傻样,哪会有这等能耐?
  老猎人说,你难道没听过东郭先生的故事,放狼生路就是自掘死路。
  年轻猎人说,我当然知晓,可是我们总要把损失从这只狼崽子身上弥补回来。
  老猎人说,你难道有什么好主意?
  年轻猎人说,把它拿到城里的宠物市场,说不准能卖个好价钱。
  老猎人说,有谁会养狼啊?
  年轻猎人说,它这么小,谁能看得出来是只草原狼,倘若碰到明眼的人,就说是狼狗。听说,一只正宗的狼狗在宠物可以卖到一万多块了,远比两张老狼皮值钱得多。
  老猎人一拍脑门说,咦!我怎么没想到呢?不过,这不是害人吗?
  年轻猎人说,谁知晓以后的事情呢,说不定这小狼崽子今后和动物园里的老虎一样,赶都赶不走,又怎么会危害人的性命。
  老猎人说,看不出你这小子打狼不行,卖狼倒有一手。
  哈哈……淫浪的笑声肆意游荡在草原的黄昏。
  我呢?安静得可怕,除此之外,便是我的心在默默的流血。我被锁进坚固的铁笼里,放在车尾,随着猎人喜悦的心情朝族群迁徙的相反方向离去。年轻猎人坐在前排仍心有余悸的说,乖乖,差点就成狼爪下的孤魂野鬼,真搞不懂这些狼。老猎人拍着他的肩膀,意味深长的说,快点学,再过几年可真的无狼可猎了。
  我趴在铁栏杆上,双眼注视着后方,那逐渐远去的杀戮,那暴尸天地的亲人,那波浪般翻滚的金色草原,那惨烈的血色黄昏……都将深深铭刻在我的记忆里,永不会被无情的岁月消磨。
  风依旧包裹着我,这是又一股从西伯利亚远到而来的冷空气,与上次不同的是,刺骨很多,与上次不同的是,我再也无法在风中飞翔,成为广袤的内蒙古大草原的主宰。
  就这样,我第一次离开了自由的草原。
第二章 失语之城(1)
  迷乱是城市的外表,疯狂是城市的本质,失语取代了我对城市的感受,这就是人类引以为豪的文明?
  经过两夜一天的颠簸,我被带到一个小村庄,这里是猎人的家乡,他们像英雄般受到村民的热烈欢呼。当村民看见老猎人把我从车厢里拿出来的时候,欢呼嘎然止住,从他们失落的表情上看显然不屑这次收获,于是,人群很巧妙的散去。
  倒是一群不知从哪里冒出的狗,围着笼子对我探着鼻子狂吠不止,态度十分的傲慢。一只狗说,怎么看他像只狼啊?大部分狗立即回应道,是狼我们就把他煮了吃掉,好久都没打牙祭喽。小部分狗说,他不可能是狼,倘若是狼早就被吓得尿裆了。
  我心想,我现在还会惧怕什么吗?
  一只最年长的狗说,你们都是瞎猜,自从十几年前,村里的猎户大多改行当了农民,你们还有谁见过真正的狼?让我来看看。他对我仔细的嗅了嗅,又用睿智的目光端倪一番,然后对众狗说,都回去吧,是条外乡土狗,没啥稀奇的。话毕,众狗比村民还失望的散去。
  老狗为何没有识出我是一只狼?从刚才对决的眼神中,我知晓他是见过狼的。或许是他老了,眼睛近视了,鼻子长窦了,胆子变小了,或许是他从我眼中看出无尽的悲伤,不忍再次伤害我。不管怎么样,人散,狗散,村庄重归窒息的宁静,这是我喜欢的。
  我被带进一栋灰暗的土屋。一位老太太步履蹒跚的迎上来,扑打着老猎人身上厚实的尘土,边询问着年轻猎人可学到父亲的手艺。还没等年轻猎人回答,里屋就涌出来三个叽叽喳喳的女人。一个年龄稍长的女人帮老猎人沏了一杯热茶,一个年轻但说不上美貌的女人粘着年轻猎人嘘寒问暖。而年轻猎人只顾抱着最小的一个女人左亲右亲,说她是个女人有些过头,她不过是个刚刚学会走路的呀呀女囡。原来他们是一家人,老猎人是年轻猎人的父亲,老太太是老猎人的母亲,老女人是老猎人的老婆,年轻女人是年轻猎人的老婆,女囡是年轻猎人和年轻女人的女儿。看到这一幕,我并没有为他们合家欢聚感到高兴,而是心底的仇恨更加强烈。你们也有亲人,也相互关爱,为何要残杀我们一家狼?难道我们的亲人就是过客,我们的关爱纯属虚构,我们的生命宛如蝼蚁?
  我煞费脑筋的记住猎人一家,以及他们之间的关系,就是为了有朝一日,我要让他们血债血偿。
  最后,猎人一家把目光集中到我身上,灼得我浑身痛痒。我冷漠无比,也许一辈子都这样了,无法从草原的血色黄昏中走出来。女人们带着叹息的口吻说,这只小狼崽能给我们带来什么呢?年轻猎人把我当做宠物变卖的宏伟设想重复了一遍,女人们则是喜忧参半。惟有女囡毫无愁容的逗我玩,却被老太太厉声喝道,难道我没有给你讲过狼外婆的故事吗!女囡听后,骇得往后退了一大步。虽然,我没有听过什么狼外婆的故事,但从女囡如此反差巨大的行为上来看,准是狗类编排狼类凶残的又一个谣言。
  不等天黑,女人们就做好一顿丰盛的饭菜,以犒劳在外风餐露宿、劳苦奔波的父子俩。这无意中又触动我脆弱的神经,我的母亲也是这般对待我的父亲,不管他一天在外有没有收获,都会温柔的为他洗去一身尘埃。
  老太太瞥见笼子里的我还是冷冰冰的,不无疑虑的问儿子,这只小狼崽不会是先天性白痴吧?怎么一点表情都没有?
  年轻猎人说,你没瞧见他扑向父亲的凶狠样!
  老猎人说,狼虽然残暴,却是最恋亲情。谁在几分钟时间内眼睁睁的看着亲人全部惨死在面前,心里都不会好受的。
  我的心一揪,好似扎了一根刺,又开始流起血来。老太太叹气道,作孽呦!然后话锋一转对女囡说,看见了吧,倘若不听祖奶奶的话,来世就会做狼,受尽折磨和欺辱。
  这是什么话啊!好像狼就是所有恶因的结果。
  年轻猎人连忙夹块带肉的骨头扔给我,难道他也害怕了,认为残杀我们一家狼是件遭报应的事?
  吃着吃着,他们一家人又愁容满面的叨叨起来。
  老猎人说,若不是前几天听路过的石油勘测队说,在驻地附近发现一支庞大的狼群,我也不会重操旧业,带着儿子去捕什么狼。这下亏了一大笔买子弹和租车的钱,也不知猴年马月才能把借村长家的钱还上。
  年轻猎人说,不仅如此,我还差点被狼吃掉。
  老太太说,我倒是奇怪你们父子俩连两条狼都搞不定,弄得皮毛受损,失了价值。
  老猎人说,这都怪我,十几年没打过猎了,技术早就生疏,加上儿子更是毫无经验,有此一败也不足为奇。
  老太太长嘘道,想当年你父亲那会儿,草原上的狼多如繁星,每次出猎都能满载而归。我们村也是方圆百里出名的捕狼村,家家富得冒油,外村漂亮女娃挤破脑袋都要做我们村的媳妇。可现如今,不是个模样的女娃都要三叩九拜、姑奶奶前姑奶奶后的像佛似的求回家。
  儿媳妇和孙媳妇听后不高兴了,挂着苦瓜脸,小声嘟哝着,好像我们婆媳俩没人要似的,才死乞白赖的嫁到这个四处不见根草的荒漠!
  老太太意识到自己说错话,连忙打岔说,你们爷俩一路回来可顺当?
第二章 失语之城(2)
  年轻猎人说,顺当是顺当,只是没想到草原沙化得这么厉害,要穿越几百公里绵亘不断的荒漠,而且风沙大得吓人!
  老太太陷入回忆般喃喃,我年轻的时候,这屋前屋后还是草原呢,就是你不打狼,狼都会半夜跑进羊圈里偷羊吃。
  老猎人说,我年轻的时候,草原还在不远处的山坡后头。
  年轻猎人说,以前家家户户还种些花生、土豆什么的,现在土质越来越差,种下去的庄稼连种子都收不回来。村里的年轻人早几年前就纷纷外出打工,惟我还傻呼呼的守在这里。
  老猎人说,不是爸不让你出去,而是我们世世代代都生活在此,不管土地沙化得多厉害,毕竟是我们的根啊!而且我听说中央准备拨一大笔钱种植防沙带,誓要把草原从荒漠中夺回来。我相信不久的将来,我们又能如母亲年轻时一样,一边放牧一边打猎,日子也会好起来的。
  大家异口同声的说,但愿如此。
  听到这,我有幸灾乐祸的感觉,倘若你们人类不是太贪婪,也不会落到这般田地。转而,我又为我的草原担心起来,难道母亲的忧虑会成真,草原终有消亡的一天,我们的后代将去何处寻觅家园。这毕竟是很遥远的事情,不去想他,没有意义。低头,又看见面前的肉骨头,还是索然无味(除去心理因素外,熟骨头本就无味),虽然两天来我只是喝了些水,早已饥肠挂肚。
  老太太发现我的状况,急切的询问儿子,就是白痴的话也要吃东西啊?
  一家人的目光又聚集到我身上,而我最喜欢的目光却是女囡的,因为纯净,因为无暇,因为还不懂杀戮,虽然她不喜欢我。或许她不是不喜欢我,只是狼外婆的故事听多了而已。女囡蓦然开口说道,我知晓是怎么回事啦,他的眼睛告诉我他想爸爸妈妈了,他想回家了!天啊,我悲怆的心怀居然被一个还在呀呀学语的女囡读懂,可惜读懂我的人却是最无力救助我的人,不管怎么样,这足以令我感动。
  老猎人慌张的说,糟糕,狼崽子要绝食!
  猎人一家顿时乱成一锅粥。我心了然,他们绝不是惜爱我的生命,而是担心我一命呜呼,连最后捞本的筹码也没有了。
  年轻猎人说,明天我就把狼崽子带到省城去,在他没饿死之前赶紧卖掉。
  女人们附和着,抓紧,时间就是金钱。
  入夜,猎人一家各自躲进梦里,我估计着大家梦里的内容大致相同,无非是些黄粱美梦之类。我被单独关在柴房,当然还是在冷酷坚硬的铁笼里。骨头依旧摆在面前,只是热气散尽,颜色变得黯淡,倘若想吃,还是一顿不错的宵夜。说句心里话,这块骨头对我没有丝毫诱惑力是假的,有几次我忍不住,用鼻子嗅了嗅,这骨头就像有力量似的,拼命的想往我肚子里钻。可一想到母亲滚烫的血溅在脸上,父亲情不自禁抽搐的四肢,就有一股反诱惑的力量从身体每一个角落里喷涌出来。
  最令我难熬的却是宁静的村庄进入黑夜后,反而喧闹了起来。屋外呼啸的北风裹挟着此起彼伏的狗吠,如同从地狱里逃逸出的一群魔鬼控制着整个世界。柴房岌岌可危的抖动着,仿佛在任何一个时刻都有可能被屋外的恶魔撕碎,同时,它苦苦哀求魔鬼的吱呀声令我毛骨悚然。我不敢想像屋外的世界已被蹂躏成什么样子,却也无法抽身回绝,因为梦拒绝了我,我无处躲藏。恍惚中,我看见迁徙的族群也在这般恐怖的黑夜里等着我们一家狼归来,他们最后的防线就是今夜,若还看不见我们风中飘摆的身影,便会放弃对我们的等待。我想大声告诉他们快些走吧,说不定有更多休眠的猎人,在石油勘测队口中得知狼群的踪迹后猝然醒来,正星火连夜的追赶你们。但我无力呼喊,因为我在风的下游,我呼喊的愈强,堵口的北风就愈大。狼群丝丝微弱的气息,我却能感觉得到,它们隐匿在滚滚的北风中,越过黑夜里的茫茫荒漠,瞬间就到了我的耳畔。我听见首领深重的叹息,我听见伙伴们虔诚的祈祷,我甚至还听见父母的亡魂在升到天堂后对我的祝福。
  这真是漫长的一个黑夜,没有尽头。
  这是一个怎样的黑夜,未来在此停顿,遗忘了开始。
  回首过去,竟发现此刻是个必然。母亲耐心的传授,父亲无奈的长啸,伙伴们难以割舍的别离,首领的忧心忡忡,突然造访的疾病,藏匿空气中的汽油味道,以及别样的黄昏,这些不都早已透露了此刻?我却浑然不知。哪怕我领悟了一点点,也能将命运的走势及时推向正确的轨道。
  此刻,是个必然。
  此刻,我不得不接受几天来发生的所有事实。
  灯突然亮了,灯泡系在吱呀作响的横梁上左右摇摆,昏黄的光随之飘忽不定。年轻猎人走进来,看了一眼我面前冰冷的骨头,唉声叹气道,何苦呢!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抗拒是没有结果的,而妥协是最好的选择。说完,他拎起笼子,带我走出柴房闯入鬼魅黑夜。还是那辆破旧不堪的吉普车,“轰隆”一声,两盏灯柱瞬间刺破黑夜,魔鬼也避之不及,随后是车轮卷起的漫漫尘沙又被身后的黑夜疾速的夺回去。
  年轻猎人一定是提前把我带到省城当作宠物卖掉。从前我听母亲说过,宠物就是最高级的奴隶,人类随心所欲的仆人,永世没有自由。一想到这,我就没有活下去的愿望,死亡骤然离我近了起来。我甚至想到利用有限的条件主动迎接死亡,或许这样还能成为英雄。
第二章 失语之城(3)
  我环顾一下铁笼,迅速勾勒出三种迎接死亡的办法。一是把头挤进两根栏杆之间,然后身子一扭,弄断脖子;二是把面前的骨头不咬碎就直接吞咽下,根据这块骨头的体积一定不会从我喉咙里愉快的溜下去,最后导致的结果就是窒息而亡;三是朝年轻猎人辱骂,用尽最恶毒的脏话,他气不过,回头给我一枪。思前顾后,我认为这三种迎接死亡的办法只有第二种最有效。好,说做就做。
  正当我对骨头下嘴时,年轻猎人为了驱赶黑夜的寂寥,蓦地打开车上的音乐,我一听那苍凉的旋律就极度着迷起来,“我是一匹来自北方的狼,走在无垠的旷野中,凄厉的北风吹过,漫漫的黄沙掠过,我只有咬住冷冷的牙,报以两声长啸,不为别的,只为那传说中的美丽的草原……”不知怎么的,我的泪水潸然落下。这苍凉的旋律使我遗忘了迎接死亡,这苍凉的旋律暂时麻痹了我的痛楚,这苍凉的旋律似一股无形的巨大力量,使我对生无比留恋起来。
  不觉不晓,在苍凉旋律的抚摩下,我进入甜美的梦乡。在梦里,我回到了草原,在风中飞翔。
  嗨!省城快到了。你一定还没有见过如此繁华盛世吧?
  我睁开生涩的眼睛,朝前眺望。远处的红日冉冉升起,绚烂的光辉下是一排排高大建筑物的剪影,我想那就是城市了。恰时,一块公路指示牌从头顶飞速而过,我迅捷的捕捉到内容,上面配着箭头写着:呼和浩特,7Km。
  母亲说过,城市就是一片水泥森林,她曾远远地瞥过一眼。
  城市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嘈杂,越来越迷乱,人也越来越多,宛如密密麻麻的蚂蚁。年轻猎人蓦地关掉苍凉的歌声,我气恼的对他咆哮,他回头惊喜的看着我,脸上露出狡黠的笑容。我无奈,只好将烦躁的情绪转移到城市,生生地盯着它。是不是城市没有明晰的界线,不知是在哪一刻,城市巍峨的就在我的头顶上了。高大的楼宇似一座座刀削的山峰,推挤着天空。喧嚣的人流从哪里冒出,往哪里去?相互冷漠的践踏着。拥塞的汽车吼叫着,脾气暴躁。交织在一起的沸腾烟雾,充斥满城市的缝隙,空气如同憋放的闷屁臭不可闻……眼前的一切深深震撼着我的心灵。迷乱是城市的外表,疯狂是城市的本质,失语取代了我对城市的感受,这就是人类引以为豪的文明?
  年轻猎人来到一条污秽的街巷,拎着我寻了块地盘,便敞开嗓子吆喝起来:快来看啦,正宗的狼狗,理想的情人,欢乐的源泉……我则继续窥视着新奇的景致。这条街巷看来是个庞大的奴隶市场,一排排的笼子没有尽头,里面关着各种各样的奴隶,鸟、鱼、蛇、兔、猪、龟、猫……更多是我从未见过听过的,所以也无从知晓名字。只是有一点我不明白,为什么他们没有哀愁,喜笑颜开?
  到了晌午,年轻猎人吆喝得筋疲力尽,也无人驻足对我表示好感。他沮丧的蹲下来,喝了口自带的井水,然后递给我,我嗤之以鼻。他无奈的对我说,你不要这么顽固好不好?我又不是把你往火坑里推,而是帮你找户好人家,让你也成为城里人,过上富裕的生活。你也不想想看草原上过得是什么日子,风吹雨淋、颠簸流离、担惊受怕、危机四伏……一不小心就小命玩完。你还年轻,应该慎重考虑一下未来,实现农转非的跨越是多少人的宏伟目标,你不能把眼前的绝好机会白白浪费。他见我还是没有任何反应,叹气道,唉,死脑筋,想当初还不如让你们一家狼在阴曹地府团聚。
  他不提我们一家狼还好,一提又勾起我心中的熊熊怒火,激得我对他暴跳如雷。他见状反而舒展了眉头,好似看到希望,又起身卖力的吆喝起来。我一看,不对劲,中了他的激将法,于是比先前更加沉默,以这种特有的方式发泄我对他的仇恨。果然奏效,年轻猎人又沮丧起来。
  就在这时,商贩一阵骚动,年轻猎人连忙问讯旁边的商贩怎么回事。
  这你都不知道!肯定是刚做这一行?
  是的是的,有什么不懂行的,还请老哥点拨。
  这是上海的杨老板来啦,他是宠物市场的大买家,每个星期都会采购大批宠物运往上海……我不跟你说了,我得带着一窝猪去找他呢……
  等等我……年轻猎人拎起我就跟着他奔去。
  围着杨老板的商贩很多,乱成一团,场面有些失控。只听杨老板吼道,大家别挤,一个个来,一个个来……排好队……好不容易轮到年轻猎人,他把我递到杨老板面前,激动的说,狼……狗……给多少钱?
  狼狗?杨老板狐疑的打量我,然后对年轻猎人说,不像啊!什么品种?血统?家族?产地?三代史?……年轻猎人懵了,忐忑回道,我刚做这一行,什么都不懂,应该是内蒙古草原型狼狗。
  内蒙古草原型狼狗?我做这么多年宠物生意,还从未听说过有这个品种,杨老板傲慢的说。
  后面的人催促道,快点啊……
  年轻猎人的额头直冒虚汗,急中生智诌道,其实是我老婆妹妹的小孩的姑姑的表姨从德国带回来的……
  什么?德国带回来的?狼狗?杨老板又仔细打量我一番,怪声怪气的说,怎么病恹恹的,是不是有病?
  年轻猎人说,水土不服,过几天就活蹦乱跳了。
第二章 失语之城(4)
  杨老板迟疑一下,从包里掏出一百块钱递给年轻猎人说,100块我收了。
  100块!年轻猎人跳起来,我在草原上……能不能再多给一点?我知晓年轻猎人原本是要说什么的,我在草原上差点丧命,越过漫漫黄沙才把这小狼崽子带回来,昨夜一宵没睡,连夜赶到省城,才值100块钱啊!不要说弥补买弹药和租车的钱,就是汽油钱也赚不回来啊!
  杨老板说,就100块钱,不卖拉倒,下一位……
  卖,卖……年轻猎人一定在想,100块钱总比狼崽子饿死不值一钱的要好。年轻猎人一手接钱一手把笼子递给杨老板,迟迟不肯松手,最后还是被杨老板一把夺过去。他的目光一直追随着我移动,有些不甘,更多悲怆,直至我被挤上来的商贩重重遮住。我在想,他今后的日子一定会更艰难。奇怪,我竟然同情他。
  我被随意的扔上一辆大卡车,上面已经有好些奴隶,后面还有源源不断的加入者,不管是先来的还是后到的均喜气洋洋,仿佛坐上开往未来的幸福列车。我故冷漠着,与环境很不协调。
  隔壁的一条狗忽然朝我说道,嗨!兄弟,我以前叫杰客,以后叫什么不知道,交个朋友吧,相互有个照应,说不定以后还是邻居。杰客是只和我年龄相仿的沙皮狗,松塌塌的皮肤像荒漠中一道道贫瘠的沟壑,显得极其滑稽和丑陋。我瞥了他一眼后扭过头去,不理睬他,我憎恨狗,没有自我的狗。杰客没有放弃,继续找话题与我搭讪,我说兄弟,不要耍酷好不好,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尤其是到上海这种国际化大都市,没有过硬的狗脉关系是混不开的。当他提到“上海”的时候,声调明显提高了八度。难道我真的要跟他们去一个叫什么上海的城市?上海也是我未知未来的一部分?我忽地对我未知未来的一部分有了兴趣,于是强忍着厌恶和他攀谈起来。
  我说,上海是什么地方?
  他说,不会吧,上海都不晓得!上海是著名的国际化大都市,是宠物们个个向往的极乐世界,倘若你幸运的被一个富豪看中,就如同进了天堂,吃的、喝的、用的、穿的、住的均是世界顶尖品牌。为了能到上海,我先前在宠物市场故意装做一副病入膏肓的样子,吓走哪些对我有兴趣的人,就是等上海的杨老板来。
  我说,你这狗东西,贪图享乐,什么事情做不出来!
  他说,你怎么说脏话啊!你难道不是狗东西?我贪图享乐,你也不瞧瞧这车上哪个不像过圣诞节似的!还有比我做的更绝的呢,你看那只波斯猫,为了能来上海,吃了十个豹子胆和主人决裂,激得主人把他卖了,他这才有机会搭上去上海的幸福列车寻找更荣华的未来。
  我说,难道你们不渴望自由?
  他说,自由?你不会想做那种身无分文的流浪汉吧!
  哈哈……不仅杰客笑了,一车的奴隶都笑了。
  眼睛蛇说,自由能换来每天一只拨光毛的老母鸡吗?
  金钱龟说,自由能拥有四季如春的空调房吗?
  百灵鸟说,自由能让过冬的小虫子不躲起来吗?
  变色龙说,自由能转移巨莽对我的兴趣吗?
  波斯猫说,自由能享受热水器、纯生啤酒、转基因食品、丝绸马甲、好莱坞电影、韩国肥皂剧吗?自由能享受免费健身、医疗保险、红色法拉力跑车、真皮沙发、智能化豪宅、欧美观光、时髦洋妞吗?倘若自由不能享受这些叫什么自由?倘若自由不能享受这些我情愿不要自由!
  好!说得好!……众奴隶一片叫好鼓掌,车厢里的欢愉气氛炽热到顶点。杨老板忽然朝车上吼道,吵什么!再吵把你们全部卖到山沟里去!车厢里顿时鸦雀无声,寂静得可怕。看来是我杞人忧天,为他们即将丧失自由的未来瞎担心。他们不是渴望自由的奴隶,而是出卖自我的宠物,他们甚至连名字都不属于自己。我开始理解我未知未来的一部分,开始改变对狗的看法——狗不是惟一屈服人类的动物。
  车厢里装满宠物,大卡车缓缓开动。宠物们纷纷望着污秽拥挤的交易市场,流露出复杂的目光。不管这里曾多么厌恶过,毕竟是梦想的起点,倘若未来有辉煌的一日,这里便是无法抹杀的开始。从他们复杂的目光中,我还是多多少少看出了些对未来的茫然。
  卡车来到机场,杰客情不自禁的叫道,难道我们真是坐飞机去上海吗?我问,什么是飞机?他说,就是你从前以为那能在空中弄出巨大噪音的铁鸟。我问,上海离草原远吗?他说,上海在海边。我问,上海比呼和浩特还要迷乱与疯狂吗?他说,这就是我要去上海的原因。
  在铁鸟的肚子里(我觉得还是叫飞机铁鸟的好),大家轮流表演文艺节目,以庆祝新生活的开始。没有轮到表演的纷纷私下交换名片,没有名片的就反复叮嘱对方不要将自己遗忘。其实有无名片都一样,大家心里也清楚,下了飞机就各奔东西,谁也不知彼此分岔的未来有没有交汇的一天。从未来的未来往回看,未来就是和谁也不相干的过去。
  杰客强塞我一张名片,说,你有名片吗?
  我说,名片只代表着你的过去。
  他说,倘若我们有相遇的一天,你再看见我的新名片就知道我的成就了。
  我说,原来大家积极交换名片就为这啊!
第二章 失语之城(5)
  他说,新旧名片之间就是你的发展历史,你混得越好大家就越对你刮目相看。接着,他再次向我索要名片。我说我没有,从草原来,是只草原狼。杰客哈哈大笑,你别逗了,在交易市场我听见你是只德国狼狗,可是贵族品种,在上海抢手得很,以后发达了,千万别忘记曾经共患难的兄弟。
  杰客的阿谀奉承之辞以及奴颜媚骨之态,让我差点呕出来,没呕出来的原因是肚子空空如也。
  轮到我表演节目,我本不想搭理,道不同、不为谋。但想想此刻狼生如戏,大家相聚一场也是缘分,于是唱起我在吉普车上听了半夜的那首歌,“我是一匹来自北方的狼,走在无垠的旷野中,凄厉的北风吹过,漫漫的黄沙掠过,我只有咬住冷冷的牙,报以两声长啸,不为别的,只为那传说中的美丽的草原……”
  掌声轰然响起,大家都说,你演绎狼还真惟妙惟肖!
  我没有反驳,觉得无力也无用。
  没过多长时间,随着铁鸟一股巨大的反弹力,杰客兴奋的说,我们到了!我说,什么时候起飞的?我怎么没感觉?杰客说,你真幽默,难道你从德国坐牛车来中国的?这么短的时间内,我们至少飞越了2000多公里。
  这时,大家合唱起《我的未来不是梦》,庆祝达到高潮。在群情激昂的歌声中我们被运出铁鸟肚子,随后又被装上一辆大卡车,一路顺畅的驶向城市中心。面对疾速撞入眼帘的一切,大家兴奋的神经再次颤抖到极点。
  上海,我的心肝……
  这是真的吗(热泪盈眶)……
  我是上海之王(张开双臂迎风状)……
  I LOVE YOU……
  诸如此类的梦呓不绝于耳,惟我默然,面无表情,内心却是同大家一样炽烈翻滚。虽然我还不知将被送往何处,我的未知未来将以何种面孔迎接我,但豁然眼前的宏伟城市带给我的巨大震撼,远远超出了我的想像极限,使我无法再次运用语言描述他的样子。我终于理解杰客的回答,我问他上海比呼和浩特还要迷乱与疯狂吗?他说这就是我要去上海的原因。
  不知你是否来过此城,如何抗拒着它的诱惑。
  我来了,从内蒙古大草原来。
第三章 狼狗是狗不是狼(1)
  不管我怎么变成一副讨人喜爱的狗德行,都改变不了我拥有一颗狼心的事实,对于我来说,狼狗即不是狗也不是狼,而是狼对狗的妥协。
  杨老板不仅做宠物批发业务,自己也有个直营宠物店,我是唯一一个被他留下自行销售的。宠物店开在市中心一条商业大街上,没有相当实力,是在这地比金贵的路段上立不住脚的。宠物店的名字叫“妈咪宝贝”,从名字上可以分析出宠物店的目标顾客是女人,其意是唤醒女人的母性意识,从而达到盲目消费的目的。店里装饰得一派豪华,不输五星级酒店,货架上摆满了各式宠物,当然还有昂贵的宠物用品,不论是宠物还是宠物用品在这里都是奢华的商品。
  老板娘初见我时,就对杨老板忧心忡忡地说,这个小狼崽能成为名贵的德国狼狗吗?杨老板自信的说,我看他底子不错,模样也俊俏,只要稍加调教不怕不成材。况且只花100块就得手,就算当火锅煮着吃也赚回来了。好个黑心老板,照他这种经营思路,我估摸着这店里的名贵宠物大多是冒牌货。不过,我目前还没有资格挤身货架之上,除非杨老板驯服我,当然,我不会让他得手的,即使被他煮着吃,我也不愿意成为人类的玩偶。
  杨老板看了看我消瘦的脸颊,一眼就识破我不是营养不良,而是刻意绝食,于是说服道,我们一起探讨个哲学问题吧,狼为什么活着?对于这个问题我表现出浓厚的兴趣,我想活着的意义不仅仅是肉体生与亡的简单过程,而是通过精神的力量去实现心中最崇高的梦想。倘若在肉体存在的有限时间里无法达成梦想,那么自由的灵魂也会找寻着下一具躯壳,将未了的夙愿继续完成。这就意味着你获得了纯净的永生,彻底摆脱世俗的困厄,你便是风,草原上无拘无束的风,伴随着茫茫芳草不断的枯荣,不断的延续下去,永无止尽。
  杨老板的观点显然带有洗脑色彩,他说,所谓的自由与梦想不过是逃避现实的藉口,真正而伟大的人生是不论遇到何种处境都能傲然屹立。于是,草原成为你的乐土,荒漠和城市也同样能成为你的乐土,生存空间在增大的同时,生命也变得更加丰富多彩。尤其当你从一个衰亡的空间跳转到另一个生机盎然的空间,那种生命不断延展的奇妙感受才是永生。而局限陈旧的认知,固守僵化的思维,只能使你随着草原的命运在有限空间里得到更多失意的折磨。倘若你把这种失意的折磨当作灵魂的自由,那么岂不是可以掘弃现实,可以忽略生命实体的存在。这可能吗?难道我们存在的目的就是否定我们的存在?醒醒吧,年轻人,当你仇恨你所仇恨的一切,并不意味着你真正仇恨他们,而是拒绝融入新的世界。醒醒吧,年轻人,活着是具体的!
  照他这么说来,原则就是嬗变,梦想就是背叛,活着就是苟同,人生就是作戏,自由的灵魂就是抹杀自我?我无法接受杨老板的一套说辞。
  真是祸不单行,饥饿在此时如巨浪般汹涌的袭来,脆弱的肉体随时有瓦解的可能。奇怪的是,灵魂并没有释放出快乐,反而在脆弱肉体的怂恿下变得举棋不定。这是怎么了?难道灵魂也是现实的一部分,现实没了,灵魂也就烟消云散了,我也就彻底的没了?我不相信,我不相信……我不断的克制着自己,克制着灵魂向饥饿的肉体妥协。我相信,只要我的灵魂坚持到最后,只要我的灵魂仍执着对自由的向往,那么我一定就是永生的,如永不消殆的风,是内蒙古大草原上永恒的主宰。
  杨老板一定是看出了我与饥饿肉体的对抗,从厨房里拿出热呼呼的熏肉、香喷喷的腊肠、金灿灿的烤鸡……一一放在我的面前,祈望着我能最终妥协。这一招果然有些用处,眼前的美食像一位位跳着热舞的美狼,不断撩拨我对饥饿的极限。怎么办?怎么办?谁能在此刻与我一起固守灵魂?谁能告诉我灵魂在肉体消亡后就一定是自由的?美食们却在说,来吧,帅哥,我要与你花前月下,良辰美景,共度幸福永生……
  怎么办?怎么办?谁来告诉我真相!
  脑袋像要爆炸了,超负荷的神经一一绷断,火花四射,噼啪作响,一闪一暗,最后一暗好长,伴随着致命的寂静。我想,再也不会有亮光出现了。接着,意识变得越来越模糊,越来越虚无,直至完全被黑暗和寂静吞噬……
  不知过了多久,不知我还是否存在,在白茫茫的一片光中,反复听见父亲临终前的遗言:不要抵抗……要好好的活着……记住……草原……才是你的家……
  我大喊到,父亲,别抛下我孤零零的一个,我怕!
  我醒了。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松软的床上,看看四周,不像梦境,天堂也不会是这个模样。直至我看见杨老板坐在一侧,假惺惺的对我说,醒了,我的德国狼狗。
  这是在哪?我的身体上插满了管子,嘴巴上套着透明的塑料袋,塑料袋随着我的呼吸一鼓一瘪的,旁边还有一台机器,机器里面有一颗红星随着“嘀嘀”声一跳一跳的,勾勒出锐利的波浪。杨老板看出我的疑惑,解释道,这是医院,医生说没大碍,只是饥饿导致身体脱水昏厥,现在正给你吊维生素了,一切都会好的。你再仔细考虑一下,是无意义的活着,还是有意义的死亡?
  我闭上眼睛,把头撇向另一边,不想听他说,不想见到他。但我的确得重新考虑一下了,是无意义的活着,还是有意义的死亡。此刻,我仿佛又听见父亲临终前的遗言:不要抵抗……要好好的活着……记住……草原……才是你的家……对!活着,只有活着才有机会重返草原,获得自由。对!自由也是清晰可见的,是具体和现实的。对,活着。
第三章 狼狗是狗不是狼(2)
  我忽地睁开眼睛,重新扫视一遍屋子,见美食还优雅的摆放在桌子上,于是挣脱掉身上的管管套套,一个箭步冲过去,狼吞虎咽起来。恰时,老板娘进来,看见我疯狂饕餮的窘态,和杨老板交换了一个眼神,然后一起愉悦的大笑。
  精心调理两天后,杨老板给我制定了一个脱胎换骨的培训计划,内容共分三项,预计耗时七个工作日。也就是说,在短短七天后,我将不再是我。具体如下:
  一、认识自我。
  内容:我是一只来自德国的狼狗,独子,年龄6个月,身体健康,视力1.5,嗅觉常人1200倍,听觉55,000(Hz),血统纯度100%。父亲是德国海关稽毒警犬,警衔探长,相当于副局级,获得一等勋章两次,二等勋章四次,最高荣誉“国家特等功臣”。母亲是英王妃最爱,姑姑是德总理心肝,舅舅是美总统最有号召力的竞选助手。
  重点:狼狗是狗不是狼。
  二、绅士的举止。
  内容:(略)各种宴会礼仪,走路姿态,优雅举止,贵族气质,高尚爱好,渊博知识,丰富谈资,时尚妆扮,不时夹杂外语的时髦口音,遇到同类趾高气扬的精神面貌,对葡萄酒的鉴赏能力,知晓各类产品的前三世界著名品牌,愤怒的时候请仔细想三秒,掌握最新时尚科技产品,吃饭时不要弄出噪音,早晚均要刷牙,每周至少洗一次澡,不要随地大小便,让女士先行。
  重点:在任何场合及任何时刻为主人搏面子。
  三、谄媚的技巧。
  内容:如果主人是调羹我就是汤,任他喝来任他洒;如果主人生气我就是小丑,任他戏弄任他耍;如果主人是丑八怪我就是丑九怪,任他嘲笑任他贬。反正要做到看他一个眼色就知道他脑袋里想什么,闻他一个臭屁就知道他昨天吃的是大鱼大肉还是青菜萝卜,听他一丁点呻呤就知道他离高潮还差零点零几秒。
  重点:获取豪华生活唯一要付出的。
  天啊!都是些什么乌七八糟的呀,我的脑袋乱如麻,看来做狗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为了活命,我只能学习这一切,从一只桀骜不逊的狼变成一只温顺谄媚的狗,从一个草原上的乡巴佬变成一个海外背景的贵族公子。但最难的还是面对身份的转变,不管我怎么变成一副讨人喜爱的狗德行,都改变不了我拥有一颗狼心的事实,对于我来说,狼狗即不是狗也不是狼,而是狼对狗的妥协。
  夹杂着屈辱的泯灭自我的培训结束后,杨老板对我的外型又做了一番包装。先洗桑拿浴把隐匿在毛囊里的跳蚤、螨虫一个不剩的闷死,再用锉子把手脚上不太厚的老茧打磨掉,然后做了一身离子烫,一根根毛发亮油油的竖起来,煞是威风凛凛。最后给我穿上一件纯羊毛坎肩,脚掌套上绣有“福”字的丝绸鞋子,鼻梁上架起一副深灰色墨镜。我以为完了,杨老板又找来一块方丝巾,三两下一折腾往我头上一戴,便成了今年最流行的“哈韩帽”。一切毕后,杨老板分别从5米、10米及50米开外的距离直着脑袋、歪着脑袋细细打量我一番。眉头一蹙,迅速从抽屉里拿出一块卡通夜光电子表戴在我的前腕上。然后又分别从5米、10米及50米开外的距离直着脑袋、歪着脑袋细细打量我一番,露出黄牙两排的满意笑容。
  老板娘也在一旁笑得春光灿烂,屁颠屁颠的搬来一面大镜子竖在我的面前说,帅哥,喜欢吗?
  这是我吗!?我望着镜中那个衣着鲜亮、浑身充满时尚元素的我,简直不敢相信。说真的,我迷上了镜中的我,那般的耀眼飒爽,宛如一个千古英雄横空出世。这英雄和我原先想像中的完全不一样,确切的说,他完全超出了我对英雄想像的极致。他是我吗?我是他吗?我还是我吗?在这个混乱的瞬间,我像是乘坐着时空穿梭机来到一个崭新的世界,世界有所不符,而我还是我。还是说,在这样一个极其短促的时间里,我接受了新的我?这一切缘何而起,又是怎么发生的?我,是我,不是我,另一个我……我完全乱套了,敏捷的思维缠绕在一起,像一脚踩空,跌进粘稠的沼泽。在头颅被污浊的泥浆淹没的一刹那,我奋力仰起,对着灰冷的天空发出撕心裂肺的长啸。
  11月8号,我被隆重的摆上货架,一个独立的货架,一个在豪华店堂中心位置的货架,一个有彩光从四面八方照射的货架。杨老板说,11月18号是个好日子,寓意着“要要要发”,即大发。杨老板不仅为我准备了精美的货架,还出血定制两个巨大的氢气球悬挂在店外,每个氢气球上都垂落着一条红色条幅,上面写着:正宗贵族血统德国狼狗/本店巨资引进闪亮登场。看来,杨老板对我很有信心。
  这样打着旗帜招摇撞骗的事情真是前所未闻,倒是杨老板宽慰老板娘的一句话使我迷津骤解。他说,小骗是骗,大骗是谋略。你越是这样大张旗鼓就越是没有人怀疑,即使哪个冤大头买回家后发现上当受骗,也丢不起眼拙的脸,只好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绝吧?放眼望去,活得有模有样的人不乏此类。而我自从踏上这精美的货架就不得不掩藏好身份,因为杨老板在我登上货架后即恐吓我说,你现在已别无选择,当人们发现你是一只狼时,也就是你悲惨命运的开始。人类从内心深处是痛恨狼的,因为狼的野心,因为狼的桀骜不逊,因为狼不遵守人的规则,因为狼对人的轻视,因为狼就是狼,所以人类有了“狼子野心、狼狈为奸、狼心狗肺、狼奔豕突、豺狼当道、声名狼籍、舍不得孩子打不到狼”等等诅咒狼的词汇。你要是不信的话,我敢跟你打赌,你走到大街上高喝一声“我是狼!”,我保证你的小命活不过十秒。听到这,我还有选择吗?只好孤独的坐立在三尺豪华却冰冷的货架上,与杨老板共同上演一出“大变活狗”的魔术,这正好应了人类的那句成语——狼狈为奸。
第三章 狼狗是狗不是狼(3)
  店里其他宠物对我受到的高规格待遇抱着嗤之以鼻的态度,我知晓,那是嫉妒。瞧那只开屏的孔雀不屑的眼神,心里面恐怕早已被嫉火烧焦了心。还有那只滑稽如小丑的猴子,背着杨老板朝我淬口水,做鬼脸,好像我不知他底细似的,他不过是印度马德里街头流浪猴大军中的一员,专靠捡垃圾果腹。他们在嫉妒我的同时,我希望他们也能反省一下自己,为什么比我早来反而混得不如我?我除了无以伦比的天赋和卓越的潜质之外,就是我骨子里抹杀不掉的个性。而他们为了向生活乞讨,不得不迎合不同的嘴脸,逐渐丧失原有的个性,难道他们没听杨老板说过现在是“个性化生存年代”吗?
  或许,他们是对的,个性化也许可以帮你快速的展露头脚,而长远的发展却是依赖对善变生活的把握。想到这,我不再厌恶他们因嫉妒而表现出的丑态,对强者抛媚,对弱者施淫,对竞争者打压也是善变生活的一种。但愿他们和我都能找到自己想要的未来。
  11点18分,卷帘门刺耳的拉开,早已等候的人纷纷涌进店堂,把我围个水泄不通。杨老板果然是个聪明成精的人物,知晓把握欲望的火候。众人对我指指点点,倾慕之情漫溢。这是我第一次和如此多的人类近距离接触,内心的恐惧油然而生,生怕有行家当场识破我的身份,即使不被乱棒打死,人人两口唾沫也能把我淹死。幸运的是没有人识破我,反而被我忧郁的气质折服,更加为我疯狂。这真是个疯狂的城市,居住着一群疯狂的人。
  杨老板在此刻又显露出过人的精明,他没有把我明码标价,而是给对我感兴趣的人发了块牌子——竞价。从一块钱起价,这使参与的人骤然膨胀,对价格的理智判断随时可能崩溃。
  1、1万、1万5、3万6、3万7、4万5、5万……不到2分钟的时间,我的价格已飙升至5万。我瞥见老板娘躲在竞拍人群中笑得合不拢嘴,她一定在庆幸亏了没把我煮着吃。当价格达到9万的时候,真正有实力、有愿望和我相守一生的人浮出水面,其他人只有“啊”的份。当我的价格超过12万的时候,敢于竞拍的人就剩下三个了,一个美丽非凡的女子,一个起码200斤以上膀大腰圆的男人,最后一个就是佯作竞拍者的老板娘,她主要起到哄抬价格的作用。倘若让我在这两个有效竞拍者之中选择一个主人,我愿意选择美丽非凡的女子,主要是从两个角度考虑的,一是她养眼,二是她即使日后发现我的真实身份,也不敢把我怎么样,顶多好言相劝,再送我一大堆食物求我另谋生路,俺这里小没发展!膀大腰圆的男人就说不准了,轻则从厨房找把锋利的菜刀当场剁了我,重则一刀刀的片我,片一刀冲一句,你这狼崽子还我十几万!
  此刻,竞拍达到白热化,空气里扔个火星就能爆似的,围观的人更是为自己遇到这百年罕见的场面兴奋不已。价格已经咬到15万,两个有效竞拍者红着眼,相互憎目,好像他们买的不再是我,而是自己的荣誉。价格到17万的时候,两个人明显放慢节奏,我估计着彼此都到了心理承受极限。就在这时,不知老板娘是兴奋过头,还是财迷心窍,一举牌胡口开到20万,场面霍地安静下来。20万!不是个小数目,而且是在高价位阶段,一开口就拉了三万的差价。膀大腰圆的男人骂了句“疯子”,便把牌子一扔,同时长长的吐口气,不知他是懊恼还是解脱,之前是他最后竟价的。美丽非凡的女子也沉默起来,凝神于我。老板娘这才意识到自己犯了个严重错误,一下子脸色蜡黄。举槌的杨老板额头上的汗也涔涔地往下砸,焦急的喊道,第二次,还有没有人比20万高?有没有人……此时他一定恨不得自己的老婆永远是个哑巴。
  就在“大变活狗”即将流产的关键时刻,美丽非凡的女子开启湿润的朱唇说,20万1千。
  结果不用多想,我即刻有了新主人。
  当美丽非凡的女子把杨老板免费赠送的银制项圈套在我脖子上的时候,掌声轰然响起。从这一刻开始,就形式而言,我成了一条不折不扣的狗,心灵深处那股压抑的伤感,顿时化做眼角的泪珠。
  有人说,嘿!这狗有灵性,在感恩呢!
  女主人把我抱在怀里,低头给了个香吻,微笑着说,回家了,我的宝贝。
  坐在女主人红色法拉力跑车的前排,再次领略令我失语的城市,在眼前被飞速的肢解,即便如此,还是无法抹去它所带给我的巨大震撼。它太大了,像一片浩瀚的原始森林,没有边际,无论用什么样的速度都肢解不尽。同时,我嗅到它迷乱外表和疯狂本质都极力掩饰的冷漠,这让我费解。
  车内温暖,洋溢着淡淡的茉莉花香,一点都没有年轻猎人破吉普车的噪音与颠簸。在这样一种舒适的氛围里,我倍加同情他起来(这并不代表我释怀对他的仇恨),倘若他知晓自己只获得100元利益的草原狼,被卖出20万元的天价,会是什么感受呢。20万元对于他来说是在荒漠上种100年花生、土豆也赚不到的天文数字。最重要的是他把我从草原带到城市,把我从一只草原狼变为德国狼狗的设想付诸实施。
  我仿佛又看见了年轻猎人在呼和浩特那条污秽的街巷里,最后留下的无尽沮丧的失意目光。
  他和他的父亲一定又听到一个消息,在某个繁茂的草域里有狼的踪影。在激烈的思想斗争后,他们又借了一大笔钱,买了子弹租了车,越过漫漫黄沙去猎捕他们的梦想。四个不同年代的女人苦苦守侯在家里,希冀着男人们载誉而归。还有那群好久没有打过牙祭的土狗,在鬼魅统治的黑夜里只能用狂吠抵挡着内心的恐惧和呼啸的北风。
第四章 我的名字叫冬冬(1)
  三个名字摆在女主人面前足有十分钟了,她还是无法拿定主意,最后她把选择的权利交给了我,说是什么狗也有狗权。
  女主人独自居住在衡山路上一栋小别墅里,在我看来,房间还是太多,初来乍道的我常常迷路。而楼下精致的小花园又太小,还没等我撒开脚就撞到了生硬的铁栅栏。别墅的隔壁听说是德国领事馆,只隔着一堵爬满褐色葡萄藤的高大院墙,这让我多少有些心惊胆战。
  今天,是我到新家的第三天。女主人睡到中午才起床,伸着懒腰打着哈欠笑眯眯的看着我。她身上不着一纱一缕,喜欢裸睡,光着身子拉开巨大的窗帘,明媚的阳光像疯子般涌进来,把她白皙曼妙的身体衬托得更加迷人。我不知是幸运还是倒霉,女主人睡觉的时候要求我在床头陪着她,所以仅仅三天时间,我对她的身体便没了感觉。她伫立在窗户前迎着阳光用手捋着头发,蓦然回头一瞥,见我直勾勾的盯着她,便诡笑的走过来,用纤柔的指头重重刮了一下我的鼻子说,色狼,便宜你了!
  真是搞不懂,人类对垂涎女人肉体的男人为什么不叫色狗、色猫、色鸡、色鸭什么的,偏偏叫色狼。而狼是最远离人类的动物,恐怕99.9%的人类一辈子都没有见过真正的狼。
  女主人说完把我抱在怀里,旋即坐在藤椅上。她的皮肤不仅养眼而且触摸着也很舒服,像一块熨贴得没有一丝褶皱的绸缎。我最喜欢的还是她胸前两坨娇嫩浑圆的乳房,让我有一种倚靠在母亲怀里的感觉,所以我总是很巧妙的蹭磨它。女主人则喜欢我的鼻子,说什么很性感。她照例给我一个清晨的香吻后,说,你来三天了,还喜欢这个新家吗?说实在的,这里不错,纯毛地毯,水晶吊灯,丰盛食物,热水淋浴,纳米空调,高保真音响,壁挂式离子电视机等等。从硬件上来说远远超过敞天露地的草原,但我还是觉得草原才是真正的家,至少它可以让我尽兴的奔跑,凭这一点就足以让我放弃人类现代化的生活。女主人看着我迷惘的眼神说,当然,这里远比不上德国。接着她又说,我得给你取个名字,叫什么好呢?
  在草原上,母亲和父亲叫我风儿,寓为无拘无束。不知晓女主人会给我取什么名字,又寓意着什么?
  女主人一口气给我取了三个名字,难以抉择。一个叫布什,因为布什刚刚发动了对伊拉克的战争,造成无数平民百姓流离失所,家园尽毁,出于对无辜百姓的同情,出于对布什战争狂人的愤慨,于是就给我起了这个侯选名字。搞不懂,既然讨厌布什为什么还用他的名字作为我的名字,根本不符合逻辑嘛。这是否预示着女主人对我的宠爱有所保留,我不过是她不满情绪的发泄工具?一个叫宝玉,是一部叫《红楼梦》旷世巨著里的男主角,长的标志儒雅,身边美女如云,是女人心目中完美的白马王子。虽然叫宝玉的这个男人结局并不好,还很凄惨呢!最后一个名字叫冬冬,至于理由,女主人并没有说。只是她提及这个名字的时候,脸上泛起幸福的红晕,眼睛里流露出甜美的向往。三个名字摆在女主人面前足有十分钟了,她还是无法拿定主意,最后她把选择的权利交给我,说是什么狗也有狗权。
  三个纸团一字排开在我的面前,每个纸团里分别写着一个候选名字,女主人让我挑一个。难道这就是狗权?
  我逐个嗅了嗅纸团,未来就藏在这谜中,差之毫厘,谬之千里。名字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便是你的一生,是你区别他和他最基本的符号,是你所有特质集中在一起的体现。因此名字对未来的影响不可小觑,一个名字就是一个截然不同的未来。譬如我曾有一个叫阳伟的小伙伴,名字的寓意其实很好,就是伟大太阳的意思,可是叫到最后竟变成了“废物”的代名词,搞得那个叫阳伟的小伙伴最后得了孤僻症,好好一只本有大好前程的狼毁了。一想到这,我不免紧张起来,不论叫布什还是叫宝玉都有明显的缺陷,只有叫冬冬的从女主人表情上来看是上选。
  到底哪个是冬冬呢?我还从来没有遇到过不同的未来这么清晰的呈现在眼前,换做任何一只狼都会抓狂,所谓拥有高级智慧的人类也同样难免。
  女主人说,的确很难,别急。
  墙角里的落地摆钟忽地停止走动,好像在等着我的未来。
  我也不想那么多了,认命吧,这一生有好多事情都是自己无法选择的,尤其是命运这东西,我深有体会。于是,眼睛一闭,随便挑了一个纸团。女主人惶惶的打开纸团,我的心也悬到嗓子眼。蓦地,女主人抱着我狂吻,说,谢谢你,谢谢你选了冬冬!看来,我选对了,女主人心里也是这么想着冬冬的。倘若我选了其他名字,她的心里一定会留下块心病的,至少会认为我和她心不相映,那以后漫长日子等待我的是什么就说不准喽!我长长的舒了口气,愈发认为女主人是故意刁难我的。
  这时,墙角里的落地摆钟又忽地走动起来,永恒的以一个均匀的步履向前稳健的行走着。
  女主人哼着小曲走进浴室沐浴,我趴在原地揣测着冬冬的寓意。冬冬究竟是谁?他为什么如此招女主人喜爱?倘若有一天女主人不再喜欢冬冬了,我会受到牵连吗?忽然听见“冬冬,冬冬,帮我把内裤拿来,就在椅子上……冬冬……冬冬……”是在喊我吗?我是冬冬吗?我难道不是冬冬吗?我一时乱了阵脚,不知如何是好。女主人光着身子从浴室走出来,亲自拿起椅子上的蕾丝裤头,随即拍拍我的脑袋说,慢慢你就会适应叫冬冬的。然后朝我嫣然一笑。
第四章 我的名字叫冬冬(2)
  新生活里,最难熬的就是陪女主人化妆,前两次我就无聊得睡着了,直至被她一脚踹醒。女主人披着透明的浴袍坐在镜子前,先是吹头发,头发干了做发型,每做一个发型就问我一句,你看这个可以吗?没等我回答,她就自己否定了,打散了头发重做,然后再问,再重新做,直至她自己觉得满意为止,我有没有意见对她来说根本不重要。问题是她不厌其烦的一遍遍问你,谁能受得了?除了忍受这无意义的征询,我还得佯作饶有兴趣的样子配合她,眼中无时不流露出惊艳的目光,稍有分神,她就会说,嗨嗨,某某注意一下态度!还好杨老板给我系统的培训过,依照我以往的秉性,早就翻脸了。唉!为了活命。
  好不容易弄完了头发,紧接着是描眉,描了擦,擦了描……涂口红,涂了抹,抹了涂……还有上霜、打底、扑粉、腮红、戴睫毛、涂眼影……女主人做完这一套脸上活至少要用一个时辰。到此,表面工夫也只是做了1/3,更冗长的便是挑首饰和挑衣服。其中挑首饰包括戒指、耳环、项链、手链、发夹……挑衣服包括内衬、外衣、裤子、袜子、鞋子、围巾……
  真搞不懂女主人,忙活大半天不就是见个人吗。而大部分见面的时间远比化妆的时间短,回家后还得小心翼翼地卸了、脱了,第二天再从零开始。说真的,我还是觉得女主人素面朝天好看,最起码真实。
  女主人最后一次问我,好看吗?真的?没骗我?
  女主人和我吻别,说,一个小时后回来,带你去办证,在家乖乖别淘气。冬冬,拜拜!随后是蹬蹬下楼的声音,明显带有追赶时间的色彩。
  祝您今天心情愉快!这是女主人离开家最后的声音,也是我最喜欢听到的声音(当然不是我说的)。我终于解脱了,伸个懒腰,活动一下僵硬的筋骨,在有限的空间里获得短暂的自由。只要女主人在家,我就得寸步不离左右,不知是她心血来潮对我的爱,还是她要充分利用每一分每一秒享受二十万零一千?
  我一个一个房间的巡视,要在最短的时间里了解生存环境,这是我在草原生活必备的素质之一。房间很多,分工很细,厨房、卧室、主卧室、书房、起居室、客厅、阳台、晒台……光卫生间就有三个。今天比昨天好多了,没有再迷路(昨天我在储藏室里困了两小时)。相比之下,我在草原的家就小多了,不过是两平方米的洞穴,吃喝拉撒全在里面,下雨的时候还灌水,而且没有门,晚上睡觉的时候要特别留个神。
  房间虽然很多,显得空寂,但女主人走后,我并不孤单,因为在这栋别墅里生活的除了女主人和刚到三天的我,还有客厅里那只口才很好的鹦鹉,每每女主人出门前说“祝您今天心情愉快!”的就是他。
  我巡视完房间后便去客厅找他聊天,他的名字叫臭美,是只生性厚道的鹦鹉,给家庭新成员的我很多实用指点。此时他正在梳理身上的羽毛,准是跟女主人学的陋习。他瞥见我,很热情的招呼道,过来,坐这边,我一只鸟儿无聊死。每天就是说那几句话,我本想多学点人类语言,可是太难了,丰富词汇之间错综复杂的组合快把我的脑细胞杀光啦。但不学又不行,我就靠这个混口饭吃,不像你,刚来三天,女主人对你就像亲生儿子似的,出门前主动和你吻别。而我呢?来这个家两年多了,女主人都没吻过我,更别提看她裸睡的美样……
  他就是这样,罗嗦。千万别让他顺势说下去,不然他一口气可以说上个三天三夜。我打断他说,臭美,你知晓女主人为什么给我取冬冬的名字吗?
  臭美细思量,恍然大悟道,我晓得了,她是把你和她的情人相提并论,你真幸运!接着臭美给我娓娓道来女主人的隐私,这对我很重要,安静的听,不闲他烦。
  女主人的名字叫叶绿素,是个歌星,歌星你晓得吗?就是穿着一身珠光宝器伫立在舞台的中央,四周黯淡,惟有她身上披着五彩斑斓的光芒,所有人为她疯狂,为她尖叫,为她丧失理智,为她心甘情愿献出一切。臭美眼里倾泄出滔滔的羡慕,但话锋一转说道,可有谁知她的寂寞与悲苦?她为此而付出的代价?想当年,她不过是个在酒吧里跑场的舞女,饱尝了生活的辛酸,直至有一天遇上一个做卫生纸的企业家,绰号纸巾王,命运才得以彻底改变。纸巾王花钱为她做包装,出唱片,终于把她捧成一位当红小歌星,这栋豪华别墅和红色跑车都是他送的。可是女主人并不爱他,却无奈委身于他。为什么?我问。臭美顿了顿说,纸巾王有家室,孩子都开始泡妞了,其实年龄和第三者都不是爱的障碍,何况现在流行婚外恋,谁有本事谁做正宫!问题是纸巾王是个糟老头,小学都没毕业,素质忒差,光瞧他那嘴几十年都不刷的牙就叫人恶心。就在一年前,女主人意外的遇到了初恋情人,他就是冬冬。冬冬生的眉清目秀,一表人才,还是个画家呢,不过是个潦倒的画家,不是他画不好,而是机遇太差。机遇你懂吗?就是一扇上了锁的门,门内藏着属于你而你却不知道的东西。自从女主人遇到冬冬之后,心底冰封的爱彻底解冻,可是她却不能和冬冬正大光明的往来,因为被纸巾王察觉可不得了,于是她只能和冬冬不见光日的偷偷摸摸。我想,女主人给你取冬冬的名字是对真爱的向往吧。
第四章 我的名字叫冬冬(3)
  我说,人生就是取舍,不可能得到两件不相容的东西。
  他说,我倒是佩服女主人的伎俩,不然她一样也得不到。
  我说,岂不是很痛苦,无尽的周旋。
  他说,生活本就是个充满矛盾的容器,我们生在其中只能左右逢源,而不要妄想改变什么。
  我说,你呢,如何去左右逢源的?
  他说,对于我来说,生活的全部就是女主人,只要把她哄得开心就行了,你亦如此。
  我说,这么说来,我们是同一根绳子上的蚂蚱。
  他说,对,对,你很聪明,不如我们俩结盟吧?
  我诧异,结盟!?
  他说,就是交换心底的秘密,我们才能更好的相互帮助。
  听到这,我警惕起来,隐约嗅到阴谋的味道,但再看看臭美真挚的目光,又难免显得我小狼之心度鹦鹉之腹。我的确需要帮助,需要在恰当的时机回到草原,仅凭我一狼之力,是无法在这陌生的城市里找到归途的。就在我举棋不定,是否无条件相信臭美的时候,他说道,倘若你真有难言之隐,又无法像相信自己一样相信我,那么结盟的事以后再说吧。
  我连忙解释说,不……不是不相信你,而是我怕你知道真相后会惧我。
  他说,怎么讲?
  我说,倘若我长的像狗而又不是狗但我又不得不做狗……
  他说,什么乱七八糟的啊,能否条理清晰一些?
  说?还是不说?我的血泪史,我的致命身份。臭美的内心和我看到他的表面一样吗?他值得我毫无保留的信赖吗?毕竟我和他仅结识三日而已,我对他又真正了解多少?即使他是只好鹦鹉,即使我告诉了他关于我的一切,他又有何能力帮助我逃离困境?他不过是只弱不禁风的鸟。
  他像是看出我的心思,说,在这个偌大的城市里,没有朋友是件可怕的事情,即使我们谁也帮助不了谁,至少可以分担对方的烦恼,这就是朋友意义的所在。
  是的,朋友。在此刻,我渴望朋友。
  但问题的核心是我无法确定谁是我的朋友。
  臭美忽地悠悠啜泣,动情说道,我实在忍不住了,我必须告诉你我的秘密,即使你是一条烂狗,一条道貌岸然的狗,我还是要说:我恨你!恨你不过来了三日便从我身上夺走女主人的宠爱。我够可怜的了,一只鸟儿孤孤单单,又没有什么本事,下半生早已盘算好交付给女主人,你的到来无疑对我下半生的幸福构成巨大的威胁。你说,我该不该恨你?该不该诅咒你?上海有这么多好人家,你为什么偏偏来此,与我争宠?最重要的是,我只能恨你,因为我无法打败你,我瘦弱的身躯还不够填塞你打哈欠时膨胀的嘴巴。倘若你是我,你会如何?化敌为友?忍辱偷生?还是企望对方的仁慈,施舍一些女主人富余的爱?
  臭美的肺腑之言令我哑然,想不到我的到来竟给他的心灵造成如此大的创伤!我发誓,我并不想和他争什么,但我的到来的确改变了他原本快乐无忧的幸福生活。我忽地同情起他,相比之下,他比我更加把握不了现实中的生活。最令我感动的是他竟然不怕惹怒我而执意说出对我的恨(说真的,我搞死他不费吹灰之力),从这一点上来看,他又比我伟大,面对强势的对手,仍能保持完整的自我。而我呢?不仅朝现实生活低头了,而且还惧怕一只比自己弱得多的鹦鹉利用自己的秘密,还警惕一份真挚的友谊!想到此,我决定向他和盘托出我的秘密。他值得与我结盟,值得做我的朋友。
  我咽了咽口水,酝酿着一个深入浅出的开始。忽然,女主人推门进来,臭美立马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面若桃花的朝女主人说,欢迎回家,您辛苦了!
  我没有表情,不想稀释臭美的宠,我愿意为他这么做。
  女主人看见我们俩处在一起,乐呵呵地说,瞧,你们这么快就成为朋友了,我还怕你们不合呢!臭美趁势跳到我的头上,弯腰吻了我一下,扇着翅膀说道,Good friend!Good friend!女主人笑得前俯后仰,直夸臭美聪明,连英语都会说了。
  女主人回来是带我去办证的。早前她就说过,倘若我没有证就是黑户,就是一只见不得光的狗,上街兜风都要提着个脑袋,一不小心被精神文明办抓住就会关进牢房,只有请律师才能办假释出来。换句话说,证件是我合法存在的证明,没有证件我也就是不合法存在的,即使我没有干过一丝缺德的事。所以我很高兴随女主人去办证,因为我要回到草原就必须走出城市,而证件可以使我正大光明的行走在这个城市。
  千万别以为生活在这个城市里的宠物狗,都有我这份合法走在大街上的幸运。大多数人家的宠物狗都是见不得光的,因为办个狗证的费用是5000块,每年还要交一次2000块的管理费。算起来,养条狗的代价可以养活一个吃闲饭的,所以不是每个狗主都乐于付出这份钱的。
  办证的过程煞是繁琐,先是领号排队漫长的等。女主人自是悠闲的拿起一本宠物杂志读起来,不时和前来办证的狗主交换心得。她总是有意无意的把话题引到我的身价上面,倘若没有听到对方的“啧啧”声,便会很巧妙的结束交流,另寻他人。我的女主人算是有修养的,不像那个浓妆艳抹的女胖子,首先就问别人家的狗多少钱买的,若比自己的低,就一副鄙夷的嘴脸,若比自己的高,就一副不屑的神态,以至于不大一会儿,她便成了孤家寡人。
第四章 我的名字叫冬冬(4)
  302号,冬冬……这里,女主人应道。
  我由工作人员摆弄着,进入办证的实质程序。首先是照相,歪着脑袋不行,戴着帽子和墨镜不行,笑不行,一点不笑也不行……好不容易镁光灯一闪,我龇牙咧嘴有了生平第一张照片。然后是体检,称体重,量身高,照X光,做心电图,还要抽一大管浓血化验有没有狂犬病。我怎么可能有狂犬病!笑得我肚子都痛。笑归笑,我的屁股上还是生疼的被扎了一针。接着我被一老一小两医生推进一间单独房间,做最后的检查——血统鉴定。我的心极为慌乱,毕竟我是一只不折不扣的狼,且手脚被绑在床上,一旦身份暴露,我连逃命的机会都没有。
  果然不出所料,血统鉴定有了麻烦,甚至很糟糕!
  老医生扶了扶眼镜说,天啊,这是只狼!
  小医生吓得哆哆嗦嗦,怎么办?我操家伙去!
  我想这下完了,天崩地裂,只有等死。我已绝望,做好了死的准备,除此,我无能为力。
  老医生连忙捂住他的嘴说,小声点!
  小医生说,怎么,你要做东郭先生!
  老医生说,东郭先生也要吃饭啊,管他是狼是狗呢。
  小医生说,此话怎讲?
  老医生说,多办一个狗证,我们就多提一份奖金,老师没教过你啊!
  小医生说,可他是狼啊……
  老医生说,连豹子都有人养,狼怕什么。
  小医生说,那我们至少要告诉狗主人…不…是狼主人真相。
  老医生重重敲了一下他的脑门说,蠢蛋!你看那漂亮娇气的女人敢养狼吗?岂不是自断财路!
  小医生说,那就听你的。对了,办个狗证奖金有多少……
  老医生和小医生转过脸来,对我友善的笑着说,嘿,冬冬先生,你很幸运!
  是的,我的确很幸运!命运真是个奇怪的东西,你总是无法掌控它,你认为死的时候,它把你推向生,你认为生的时候,它把你推向死,它就是这般无情的戏谑你。随着老医生朝着狗证上我的照片处狠狠地戳了一个红章,我的名字,我的血统,我的身份……以及我的一切谎言都变成合法的了,变成了不可诬蔑的事实。这一刻起,一只狼蜕变成一只狗的过程,从法律上来说已经完成,想必今后推翻它要比承认它还要难。我真不知,我该庆幸还是悲哀。
  老医生把红晃晃的狗证递给女主人,并假惺惺的抚着我的脑袋说,你的眼光真不错,这是一只名贵的正宗血统德国狼狗,全中国也没有几只,我建议你为冬冬先生买个保险,以防万一……女主人二话没说就照他的意思办了。
第五章 阴谋家(1)
  我问大黄,如何能识得阴谋家的模样?
  大黄说,对你最真诚的那个即是。
  自从上次差点向臭美吐露心里的秘密后,我便封锁住心灵的闸门。因为事后的理智告诉我,信任就是一种危机,这种危机随着朋友之间的友谊而起伏跌荡,没有谁能保证我和臭美的亲密关系天长地久,以及看似牢固的结盟不会土崩瓦解。当然,我对秘密的坚守并非固若金汤,每每与臭美聊天的时候,他的真挚总是诱惑着我,像一条寄生在血管里的血吸虫,顺延着错综复杂的经脉抵达我所有秘密储藏的心房。而我唯一抵御的方法就是疏远臭美,避免与他亲近,这样诱惑就无法近身,无法将我的秘密蚕食。也因此,我更加孤独。
  没过几日,我便在孤独的情绪中烦透了这种苟且偷生、卖弄笑脸的生活。虽然女主人待我不薄,但却无法给我内心渴望的自由。女主人察觉我忧郁的心情,并没有怨艾我对她的冷漠,只是轻抚我的额头说,你难道也有愁苦?为何?如我一样吗?
  有了女主人的放纵,我思念草原的情绪更加疯狂的滋长,四处蔓延,使我犹如伫立在沙漠的中央,无处遁身。只有趁女主人深睡的时候,我溜到屋顶,骑在灰旧的房檐上,朝着黯淡的星空发呆和咀嚼着记忆,如此才能使我的堕落成为没有痛的旅程。惟有此刻,我才感觉到真实自我的存在,这俨然成为我最快乐的时刻。
  周末晚上,我第一次见到了纸巾王,他果然如臭美所描述的那般令人生厌。臭美依然堆满着笑容对他说道,欢迎您,英俊的绅士。纸巾王摸着臭美的小脑袋瓜子赞赏道,你这小家伙不仅嘴越来越甜,而且小样也越来越漂亮。真是做呕!想必纸巾王和臭美心里都很清楚,对方不过是句美丽的谎言,并非真心倾慕。通过这一细节,我也看到了他们拥有的同一优越品质,就是对现实生活无条件的迎合。相反的是我蜷缩在女主人脚下,懒洋洋的瞥着纸巾王,摆出一副鄙夷的姿态。
  纸巾王显然对我的冷漠不高兴,但还是虚伪的摸着我的耳朵夸我如何俊俏(其实是掐),并说20万绝对值!随即,他坐到女主人身边,玩弄起她的纤纤玉指来。
  女主人缩回手指,故做娇媚的说,你好些日子没来了,是不是又看上哪只狐狸精了?
  纸巾王捏着她的鼻子说,小气鬼!
  纸巾王大笑的时候,两排黄牙一览无余,虎牙的缝隙间还夹着一小根韭菜叶,并喷发出浓烈的大蒜味。我想,就算女主人不遇见初恋情人冬冬,迟早也是红杏出墙。我替女主人不值,故意用尾巴扫了一下纸巾王,纸巾王欲用脚踩住我的尾巴,可惜他迟钝得够戗。
  女主人推搡着纸巾王说,臭死了!
  纸巾王嬉皮笑脸的说,对不起,来之前忘刷牙了。
  女主人起身说,我去给你倒杯咖啡。
  女主人刚走进厨房,纸巾王就凶神恶煞的盯着我,并做出挥拳煽耳光的动作。我毫不示弱,怒目睁圆,鼻腔里喘着粗气,朝他吐舌头。他恼怒得连续踹我,还是局限于笨拙的身体无法得逞,我得意的晃着脑袋笑。臭美急得直朝我递眼色,意思是说,你找死啊!我回敬他一个骄傲的眼色,意思是说,我才不把他当回事呢,他又不是我的全部生活!纸巾王折腾几下后,放弃用暴力教训我的想法,继而威逼利诱说,你是女主人的宠物,而女主人是我的宠物,所以你也是我的宠物。若你不臣服我的话,老子随时叫你卷铺盖走人,若你听命我的话,保你一辈子荣华富贵……
  恰时,女主人端着咖啡走进客厅,对纸巾王嚷道,谁是你的宠物!纸巾王连忙语气一转说,我是你的宠物,你的心肝,你的甜点!女主人妩媚一笑,坐到对面的沙发上翘起二郎腿,说,这还差不多。
  当夜,纸巾王没有走,刷五遍牙后才得到女主人点头上了床。当纸巾王脱去名贵的西装革履露出真实的躯体时,我对他的厌恶之情也达到极点,女主人同时拉灭了床头的台灯。昏暗中只看见两团模糊的肉体搏在一起,分不清谁在恶喘,谁在呻吟。蓦地,床头灯亮起,纸巾王对我咆哮道,你怎么还在这!女主人疾速的拉灭灯说,是我让冬冬在这里的,我有安全感。
  再度的昏暗中听见——
  怎么?怕我吃了你?
  你不是早把我吃了吗,狼心狗肺的家伙!
  嘿嘿,我就喜欢你骂我……再来一次吧?
  不要了,乖,睡吧。
  午夜,迷迷糊糊听见抽泣的声音,我警觉的睁开眼睛,见洗手间里亮着灯,便蹑手蹑脚的走过去看个究竟(奇怪,纸巾王如雷的鼾声对我竟无半点作用)。原来是女主人坐在马桶盖上,不停的抽着纸巾抹泪,楚楚可怜极了。女主人蓦然发现门口窥视的我,招呼我进去,一把抱住我说,不要以为只有你抱怨卖弄笑脸的生活,谁不是如此,漫漫人生旅途中要做许多自己不喜欢做的事情。好了,去睡吧。女主人站起来缓缓走出洗手间,忽地回头对我小声说道,不要告诉任何人,我哭了,记住。
  刹那间,我觉得纸巾王说得没错,女主人和我一样都是宠物。看似生活在围着她运转,其实这一切都是假像,那内心的孤立才是刻骨真实的。
  难道女主人从来没有想到过逃遁?还是说,她逃遁的力量和勇气早已被现实生活消磨得荡然无存,梦想成空洞的记忆,自由成挥霍的物质,只有在与初恋情人的偷欢中,才能回味真实的自我。那我呢?也有被现实生活麻痹的一天吗?直至忘记了草原,直至谄媚成为生存的本能,直至梦是唯一回家的归途。想到此,我感到未来在前方穷凶极恶的等着我,等着把我一口一口的蚕食,然后再把我一口一口的吐出来,吐出来的我是连记忆都被篡改的我。
第五章 阴谋家(2)
  等到女主人陷入伤感的梦中,我又独自来到屋顶,骑在灰旧的房檐上,朝着黯淡的星空发呆和咀嚼着记忆。放眼城市,着实鬼魅,点缀着霓虹的黑夜中不时传来狗的狂吠。我忽地来了一股勇气,仰天长啸,在心中对自己说道,不能再等了,生活不会给你太多的机会!
  我跑到客厅,摇拽沉睡中的臭美,醒醒,我需要你的帮助!
  臭美睁开惺忪的眼睛,见是我,不无嘲讽的说,怎么?终于忍受不住内心秘密的煎熬,需要一个朋友为之分担?
  我说,你说对了,在这个偌大的城市里,没有朋友是件可怕的事情。
  他说,那你需要我怎样的帮助?
  我说,帮助我回家!
  他说,回家?回哪里?
  我说,草原,内蒙古,族群,自由的生息……
  他递给我一块手帕说,别急,先把舌头上的汗擦掉再慢慢说。不然你说得混乱,我听得更是糊涂。
  我定了定神,坐在椅子上,缓缓打开记忆的闸门:我是一只狼,自由生息在美丽的内蒙古大草原,直到有一天,附近出现人类的踪迹……我说完后,臭美的脸都绿了,两眼发直,牙打牙直哆嗦,羽毛也一根根的竖起来。看来,我的真实身份果然吓着他了,而且不轻。
  我凑近嘴巴对他说,臭美,你没事吧?
  他见状,一瞪眼,晕了!
  我连忙从冰箱里拿出冰块敷在他的额头上,不大一会儿,他颤悠悠的醒过来,哭腔着说,你为什么要告诉我你是狼啊,这让我以后提心吊胆的日子怎么过啊!
  我说,你不要亲信别人的谣言,狼是温柔一类。
  他说,你当然这样说自己喽。
  我说,如何才能让你相信我呢?
  他说,即使我相信你,你也要给我一点时间适应吧?你瞧,我的小心脏到现在还狂跳不已呢!
  我忽地拉住臭美的手,把他吓得尖叫起来,你要干吗!我没有理睬他,继续拉着他的手将之抚摩我的眼睛、脸、耳朵、鼻子、嘴巴……还怕吗?我问。
  他渐渐缓和惊恐的情绪,长嘘道,不怕了。
  我说,恐惧很脆弱,只要你勇于触摸它。
  他微笑着,蓦地一怔,随即拉着我直奔向楼上。
  我说,这是去哪?
  他说,去书房。
  臭美从书柜里拿出一张纸摊开在桌子上,我凑过去一看,是张最新版的中国地图。他指着上海说,你在这。又用手指在别处划了个圈说,这是你要去的地方,内蒙古。然后从笔筒里拿出一支笔,把两处连成一条直线说,即使你走最近的路线,也有两千多公里,其间要越过长江、黄山、淮河、秦岭、黄河、黄土高原、长城……起码要走上半年,尚且年幼的你如何能回得去?
  我沮丧的说,是啊,不要说这迢迢千里,就是在这城市里我都会迷途的。但我一定要回到草原,那里才是我的家,才是真正属于我的地方。否则,我迟早会变成一只狗的,将彻底遗忘真实的自我,那样,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他慰藉道,我理解你的心情,我何尝不想回家!可悲的正是你所恐惧的,家的记忆已从我脑海里完全消褪,只是在梦里常来到一片葱郁的山林,我想,那或许就是我遗失的家园。
  我说,所以我要赶在记忆消褪之前回到草原。
  他说,我支持你,并尽我所能帮助你!
  我激动万分,抓住他的翅膀说,你真能帮助我回家?!
  唉呦!你弄疼我了!臭美痛苦扭捏着。
  我意识到自己的鲁莽,连忙松手,不停的道歉。
  他依旧脸色难看,翅膀耷拉着。他尝试动了动,无可奈何的说,骨折了!
  我顿时慌了神,不知如何是好。倒是臭美忍着巨痛,从容不迫的指挥我拿止痛药和纱带。好一阵手忙脚乱后,我才帮他包扎好受伤的翅膀。看着他痛苦的表情,我再次惶恐的向他道歉,请原谅我的粗鲁,我不是有意的,我也不知怎么会这样!他苦笑着说,没事。我生怕他表面不生我的气,心里面却怨恨我,于是随手操起桌子上的一只烟灰缸,递给他说,砸断我一条胳膊吧!来,砸吧!不然我会内疚一辈子的!
  他蹙着眉头说,瞧你见外不是,我们不是亲密盟友吗,这点小伤何足挂齿!
  我说,你真得不记恨我?
  他说,记恨有何用,我又打不过你。
  我一时语塞,他忽地大笑道,和你说笑呢!
  臭美的豁达和宽容令我再次羞愧,倘若有一天,我回到了草原,一定不会将他遗忘,他是对“朋友”最好的诠释。
  臭美让我安静的坐在一旁,自己则咬着笔头,冥思苦想为我策划返回草原的方案。等待的过程是焦灼的,而我所能做的只有等待,以及祈祷着臭美的骨折不会影响到他的智商。等着等着,我竟然已在路上了,一切美丽极致的风景在朝我招手,我愉快的回应,晃眼间,便回到波浪般起伏的草原。
  嗨,醒醒!臭美用笔头敲打着我的脑袋。
  原来又是美梦一场,倘若自己永生回不到草原,那我情愿在这美丽的梦境中不要醒来。
  他说,又在做梦吧?还是让我使你梦想成真吧!
  我兴奋的抱住他说,你想到办法啦!这亲热的举动又差点把他闷死。他直喘粗气说,求求你,别对我这么热情好不好,人家实在消受不了!我又是一通发自肺腑的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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