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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姨多鹤》ー严歌苓

_6 严歌苓(当代)
  小彭和多鹤在苗圃深处的土包上坐下来。小彭从行军壶里倒出一壶盖樱桃酒,递给多鹤,又举起行军壶在她手里的壶盖上碰了一下。画眉在叫,快落山的太阳把细溜溜的树苗拉出细线般的影子,不管活苗死苗,在开着野花的草地上打出美丽的格子。没有张铁那一番话,彭主任跟多鹤真的会享受这道美味。
  彭主任的工作服口袋里装着一个油纸包,包着一包糖醋蒜头,工作服另一个口袋里装着一包花生米。樱桃酒的深红是假的,像水彩颜料,多鹤两片不断默诵的嘴唇不久就殷红如樱桃。小彭喝一口酒,赶紧用手背擦拭一下嘴唇,他要是也来个红樱桃小嘴,会让多鹤走神。他再次询问起代浪村和其他几个日本村庄的情景。
  “你小的时候,父亲在家干农活吗?”
  她说父亲在她出生不久就应征入伍了。中途回来过几次,因此她有了弟弟、妹妹。
  “父亲当了个什么官?”
  她回答好像是个军曹。
  小彭心里一沉。假如多鹤的父亲是个中校或者少校,他亲手杀人的机会或许少一些。军曹却是在时时杀人,电影里最血腥的场面都有军曹,是不是
  “村子里的男人都被迫去当兵了?”
  她说不是被迫的,假如谁家有个不愿当兵的男人,这家女人都没脸见她的女邻居。村里的男人个个都很英勇,从来没出过贪生怕死的败类。
  多鹤的话间断很多,讲得也慢,但她比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强多了,话一遍讲下来,就能让人听懂百分之八十,也许百分之七十——对那些从来没接触过她的人而言。
  酒像一根软绸带一样在小彭肚子里飘忽。呈螺旋形漫卷、上升,在头脑里慢慢卷出柔软的旋涡。感觉太妙了。他看看多鹤,也看出樱桃红的旋涡在她眼睛里,在眼睛后面的脑子里。
  一个敌人的女儿。  电影里的日本军曹是怎样屠杀中国老百姓的?那成千上万的老百姓也有可能就是他小彭的父母、祖父母,只不过他们比被杀害的老百姓们走运。
  多鹤两片樱桃红的嘴唇只应该品尝亲吻。它们多娇嫩多甜蜜,它们就是亲吻本身,亲吻的全部含义。
  他低下头,吻在那两片嘴唇上,酿成了酒的嘴唇。那根丝绸带子在小彭头脑里漫卷出越来越快的旋涡。
  一只手伸进了小彭的衣服,凉凉的手掌搭在他肩与脖子相连的地方。小彭觉得它要是一把刀就好了,杀了他,他就没有了选择。杀不了他,他反手夺过了刀,她也没有了选择。
  多鹤那软刀子一样的手在小彭赤裸的脖子上摸来抚去。这是个暗示吗?暗示她要他解开衣服?小彭满心都是热望,他想,去他姥姥的吧!他把她翻到自己身下。
  大孩张铁投奔到小彭的司令部,从此跟家里一刀两断。不久居委会的干部们就会收到东北方面的回信,证实多鹤的女日本鬼子背景。这个女鬼子在张家隐藏了二十多年,究竟干了些什么?张俭和朱小环才不会那么傻,说多鹤二十多年干的事就是生养孩子。为了孩子们的前途他们也不会那样说。他们会说张家当年买她,是看她可怜,把她当一个劳力,用来脱煤坯、挑水、扫车站……就这些?那为什么把她带到南方,跟所有人都隐瞒了她的鬼子身份?那么,把她裹带了几千里路,为的就是把她永远隐瞒下来,隐瞒一个日本人在这个国防钢铁企业的城市,目的就是让她洗洗衣服、熨熨衣服、擦擦地板,到厂里来挣些小钱?这个钢厂生产的大部分钢都是派作大用场的。用场大得谁也不敢问。那么这女鬼子在钢厂里窜了几年,情报弄到多少?给国家造成了多大的损失
  多鹤在小彭最情急的时刻逃开了。她头上沾着碎草,瞪着大眼。他亲吻她的时候,似乎不是这感觉。感觉是在行动的进行中给置换的,偷偷地给换掉了。
  “怎么了?”小彭问。
  多鹤瞪着他,似乎这正是她想问的:你怎么了
  他向她靠近一步,胳膊肘支着上半身。天快黑尽,蚊子发出共鸣很好的嗡嗡声。一切花花草草都要被黑暗盖住,头脑里的旋涡一圈圈慢下来,无精打采,它们一停,他不会再有勇气享用这个敌人的女儿。
  多鹤向后退了一步。又是楼顶上的光线了,恰恰只看见他的轮廓。这轮廓还是楼顶上的轮廓,但她似乎感觉得出来,所剩的也就是这个轮廓了。她又向后退了一步。
  小彭遗憾地想,如果他不去看张铁赛球,不去休息室替他包扎,听他讲了那一番话,该多好。张铁早晚会把那些话讲给他听,但晚过今宵再讲就好了。小彭做不到一面与她敌对,一面享用她。那就太畜牲、太欺负人了。
  他们路上都没说话。他开车把她送到张家楼下的路口,看她在路灯的光亮里孤单单地走去。她的步子总是那么稚拙可笑,有一点像得过小儿麻痹症的人。她连路也走不利索,还能干什么了不起的坏事
  小彭回到革委会办公室,心已经完全康复。他把还在小报报社刻钢板的张铁找来,要他谈谈他从小到大家里的情况,他父亲和母亲与他小姨的关系。张铁说他听母亲和父亲争执的时候提到一件事,小姨曾经被父亲扔了出去,扔在江边,小姨周折了一个多月才回到家。那时他和弟弟二孩还在吃奶。
  这个黑夜成了一大团无法解决的矛盾。彭主任不知道是要消灭敌人的女儿多鹤,还是要消灭张俭为她伸张不平。不单为多鹤,也为小石。
  他坐在秋天深夜的一九六八年里,两手捧着被樱桃酒膨胀起来,又被夜晚凉意冷缩的头颅。小石啊小石。那个跟他一块进工厂,带给他许多欢笑的猴子,那个为了给他欢笑,宁可不顾自己廉耻的小石。小石的姐姐送他到火车站时,对张俭和小环如同托孤那样泪眼涟涟地拜托。结果呢,张俭把石家的独苗齐根斩断。张俭开了那么多年的吊车,从来没让吊的东西脱过钩,偏偏脱钩就发生在小石走过的那一刻
  小彭但愿自己在场,能推小石一把。
  就像小石把他从火车轨道上拉下来一样。
  小彭在脑子里一遍一遍看着小石怎样跳上铁轨,把蒙头转向朝错误方向跑的自己拉回来。小石这一拉,拉回来了一个钢厂新领导彭主任。
  小彭想着小石的大度,明明知道小彭在和他争夺多鹤,还是拉了他那一把。他自己呢,为了多鹤多少次明里暗里诅咒过他。
  结果让他遭了张俭的暗算。难道还不是明摆着的暗算吗?偏偏发生在他回老家去的时候。
  这是一件命案。张俭这个凶手,居然还耽在法网之外,上班领工钱,下班赏鸽子,出门是工人阶级,进门是俩女人的男人。
  小彭在三点多钟睡着了。早晨有人进来送开水,看见彭主任睡在沙发上,睡得十分香甜,都不敢叫他。他是被九点钟的第一批文件弄醒的。他盯着中央、省里、市里、厂里的一大摞文件,心里说:“小石,你兄弟对不住你。”
  他把军代表请到自己办公室,关严了门,跟他谈起一个叫石惠财的工人的死亡,以及一个叫张俭的吊车工的历史。
  张俭在吊车上看见车间的军代表走在前,几个警察走在后,走到了车间主任身边。是车间主任下意识的那个转身让张俭警觉的。他们刚和车间主任说了几句什么话,车间主任弹簧一样向后上方看去。也就是说,是往吊车的位置看去。
  车间主任走到吊车下,向张俭招招手,突然主任想到了什么,慌忙地向一边退。
  已经够了。够他判断什么临头了。他停了吊车,喘了口气,厂房的顶就在他的头顶,下面的人和物都很小。他从来没看到前方的铁轨是怎样绕在一起,又怎样绕出各自的头,分头延伸,这一刹那都看清了。也许这是他最后一次在这个位置看那些铁轨,看厂房顶部,看吊车下的人。车间主任怕他再玩一次阴谋,把他也砸成第二个小石。
  张俭下来之后,意外地发现自己非常惧怕。他走在几个公安人员前面,看着一向和蔼的军代表的背影,心里对自己说:我是清白无辜的,我能把事情讲清楚,一旦讲清了,事情就都过去了。他马上发现,正因为他对“讲得清楚”抱有很大希望,他才惧怕。
  他们把他带进更衣室,让他把所有东西从自己的储衣柜里取出来,取干净,然后交出锁和钥匙。有两个躲在更衣室打盹的工人一见这情形,把帽檐拉低,从他们旁边溜过去。他把柜子里的一双木拖板、一个肥皂盒、一把梳子、一套换洗衣服拿出来。假如他们不让他回家,直接拘留,这些东西很有用。他再次跟自己说:关不了多久,我会把事情从头到尾讲出来,讲清楚——从多鹤被买进家门那天开始。我们是一个平常百姓的家庭,父亲是老工人,只想救救一条快要饿死的性命。难道日本普通百姓就不该救,让她去饿死吗?我们附近屯子里的好心老百姓可不止张家一家,很多人把这些快饿死的日本小姑娘救回家了呀!你们可以去我们安平镇调查……
  张俭把钥匙和锁交给车间主任时,发现自己的手在发抖。他抱的希望越大就越惧怕。等他清理完柜子,他的手似乎对他们没用了,一个铁铐上来,把它们铐在了一块儿。
  拘留所是公安局的干训宿舍。因为真正的拘留所不够用。干训队在城市的另一头,张俭记得和多鹤热恋的时候曾经来过这一带。宿舍是简易房,砖墙的缝隙长着小小的蘑菇。地上也铺着砖。一走上去,地面跟着脚板动。窗子是十足的铁窗,钉着钢板厂裁下的废钢条,一条胳膊也别想伸出去。
  第一天张俭坐在自己铺席上熟悉着环境,心里对每一个可能的提问都振振有词。他寡言大半辈子,是懒得争辩而已。
  第二天一早,提审开始。他被押解着穿过院子,走向第一排平房。隔着窗能看到每个屋都是六七个人合囚。突然他一转念,想到为什么人家有六七个狱友,自己却单独囚着,说明自己的罪行不是太重就是太轻。那么就是太重,他们把他当死囚囚着。小石的那条命是非得要他偿了。所有希望刹那间破灭。没了希望,他成了一条大胆的好汉。
  几只黄鹂落在树上,你叫一声它叫一声。那些幽会多鹤躺在他怀里,两人听过各种鸟叫。这辈子再也没有跟她一块儿听鸟叫的时候了。
  审讯室也是临时的,一头的墙面,靠着一个侧翻起来的乒乓球桌。审讯者三十来岁,张俭进来的时候他在读案卷,头也不抬地说:“坐那里。”
  指的是他桌子对过的长板凳。
  “问你的问题,你要老老实实回答。”审讯者说,“因为我们对你的情况已经了如指掌。”他还在读那一摞案卷。
  张俭一声不吭。他的一生虽然过了一大半,但做的就是那几桩事,还至于这么用功去读
  审讯者终于抬起脸。这张脸竟有点像小石,比小石大两号而已。你觉得他坐在这样的桌子后面是他自己在找乐子。他没有铁面无私、执法如山的样子,反而让张俭刚抓住的自我感觉又失去了。这不会是个业余审讯吧?这年头业余的人物很多:业余厂长、业余车间主任、业余战士、业余演出队,都是些外行们做起了他们梦寐以求的事。张俭觉得业余是比较可怕的东西,它的自我弥补是把一切做得更过火,因此更业余。
  “你出生在哪里?”
  “黑龙江省,虎头镇。”
  “……就完了?”
  张俭的沉默是期待他开导,“就完了’”是什么意思
  “虎头镇就算交代清楚了?”
  他还是沉默地等待对方启蒙。难道不清楚?请问你想要我们家的门牌号?街坊姓名
  “虎头镇是日本鬼子比中国人还多的镇子。这一点你为什么不主动交代?”
  他觉得他更张不开口了。首先他没数过虎头镇的日本人口和中国人口,其次他刚刚两岁父亲就被调到了安平镇。假如审讯者用功读了卷宗,应该知道他离开虎头镇时的岁数。
  “你父亲是伪满职工?”
  “我父亲……”
  “回答是或者不是就可以了!”
  张俭决定不理睬他。
  “所以你所标榜的工人阶级出身是冒牌的!”
  “旧满洲的铁路工人有几千,你都说他们是冒牌工人阶级?”张俭发现自己原来十分伶牙俐齿,一下子把该说的说了,免得说慢了叫他住嘴。
  “可以这么说吧。”他倒不急眼,挺高兴有个吵嘴扯皮的对象。 “那李玉和呢?”
  “谁?”
  “《红灯记》里的英雄人物李玉和啊。”
  “他是地下共产党员。地下共产党员不一样,国民党高官里还有地下共产党员呢。”
  张俭又沉默了,看来他要从张站长那一代的开始否定他张俭。这很有可能,他也许会追认张站长为日本走狗。
  “你们搬到了安平镇之后,和日本人有没有密切来往?”
  “没有。”
  “我可以马上指出你在撒谎。”
  张俭想,果然是业余的。
  “你父亲在抗战以后窝藏在家里的女人竹内多鹤是不是日本人?她在你家一藏二十多年,和你们的关系算不算密切?”
  “她当时只有十六岁……”
  “只需要回答‘是’或‘否’!我再问你一次,你们家窝藏的这个女人是不是日本人?是不是?!”
  “是。”
  “她在这二十多年里,到底干了些什么对中国人有害的事情?”
  “她没有干过任何有害的事情。”
  “那你为什么隐瞒她的身份?我们在东北调查过,确实有一些农民救了日本女人,跟日本女人结婚生孩子。不过他们没有隐瞒真相。当年东北解放的时候,就有肃清、惩处汉奸和日本间谍的组织,他们都在那里备了案。只有极个别的人没有备案。不备案,只能说明居心不良。你为什么把这个竹内多鹤带到鞍山,又带到这里,一直隐瞒她的身份?”
  张俭想,这一瞒,的确是令人生疑的。当初父母只想平息小环,只想瞒住张家一夫两妻的事实,而开始了一场弥天大谎。多鹤为张家生了三个孩子,名副其实的一夫二妻关系就更得靠谎言隐瞒下去。新社会的新工人张俭怎么能背负重婚的罪责?何况三个成年人三个孩子早就过得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打断骨头连着筋了。不隐瞒,最惨的肯定是多鹤,无论怎样把她从张家择开,她都是最惨的,因为她要和她亲生的三个孩子分开。而和三孩子分开,她和世上的一切都分开了。
  “竹内多鹤去钢厂刻字,是你介绍的吗?”审讯者问道。
  “是。”
  “假冒中国人朱多鹤,混进中国的国防重地,就是这个日本女人含辛茹苦、隐姓埋名隐藏二十多年的目的吧?”
  也许是不该隐姓埋名、瞒天过海。从一开始就不该瞒。让人家生了孩子,又想把这孩子变成自己的,完全不沾日本血缘,就向安平镇所有人隐瞒,撒谎。难道他们到鞍山不是想进一步隐瞒吗?难道他们拖着多鹤一块儿走,不是想让她继续生养,续上张家的香火吗?他们想一劳永逸地隐瞒,才从东北搬到江南。他们拖着多鹤一道南迁,也出于良心的不安,因为他们不想让这个苦命的日本女子由于他们而更苦命。感谢这场审讯,它让他好好地把自己审明白了。他对于多鹤,是有罪的。
  “其实怀疑竹内多鹤的人并不少。那个石惠财就是其中之一。他是不是跟竹内多鹤当面对质过?”
  “没有。”
  “我有铁的证据。”
  张俭知道,证据来自谁。无非是两个人,一个是小彭,一个是大孩张铁。小石过去肯定跟小彭谈过什么,张铁或许从家长们的争吵里判断出事情的大概。
  “你抗拒也没用,我有证据。石惠财跟竹内多鹤私下对质过。现在我问你,是给你机会,不要自取灭亡。” “他俩对质的时候,我在场吗?”
  审讯者一愣。一会儿,他恍悟过来,说:“据说你不在场。”
  “我不在场,我怎么知道他俩对质过?”
  审讯者又来了个停顿,然后他说:“你比我们想得狡猾多了。竹内多鹤事后告诉了你。她是你的姘头,什么不能睡在枕头上告诉你?”
  张俭想他的一贯沉默正是让这类人逼的。这类人的话讲着讲着就不要体面,不成体统。
  “因此,你就决心杀人灭口。”
  张俭不做声。争辩不争辩一个毬样。
  “你决定跟石惠财上同一个夜班的时候行凶杀了他,对不对?”张俭不反应,扯皮扯不起来不刺激,审讯者很不甘心。这就像吃了泻药的肚子,一路毫无阻力地泻下来,缺乏大小肠子厮杀一团、最后一阵阵痉挛带来的战栗的快感。“你掐准了时间,等待大多数人都吃夜餐的时候下手,是不是?”
  张俭这一瞬间明白那些跳高炉的、上后山坡吊颈的都是怎样想通的。他们是经历了一连串皮肉麻烦和精神麻烦才想通的,张俭却这么快就想通了这个道理。给他们省事,也给自己省事。最重要的是给自己省事。看看那张乒乓球台子,一个人打过去,抽得再狠,没人抽回来,台子就得靠边竖起来,游戏就得收摊。
  “你必须回答问题!”他狠拍一下桌子。狠抽了一个空球。
  张俭半睁的骆驼眼看着他心目中的远方。
  “那你默认你的罪行喽?”
  “什么罪行?”
  “你杀害石惠财以达到灭口目的的罪行。”
  “我没有杀过任何人。”
  “石惠财不是你杀害的?”
  “当然不是。”
  “你假造事故,对不对?”
  他又钻进了沉默的甲壳。
  “你算好时间,正好跟石惠财上同一个夜班,对不对?”
  他的眼帘又合上一点。虚掉这个世界吧,暗去所有的现实吧。原来自己从小爱耷拉眼皮就是要把世界虚化。这样好,这样就看不清那四条桌腿后的人腿,一条抖完抖另一条。这样一个由不安分的腿组成的世界还是虚化成一片灰色比较好。多鹤在多年前的一个八月天,和他去公墓附近的塘边过日本的“0bon”,点起纸灯笼,接她在另一个世界的父、母、兄、弟、妹回家过节。可她不能接他们回张家,就在塘边上搭起一个和张俭共有的家:插了荷花摆着酒和饭团的草棚。棚子是从农民那里买的芦席扎的。也许明年,她接回家的亲人里有张俭。他已经成功地错过了审讯者一连串提问。这场业余审讯的游戏该收摊了吧
  第十三章
  最后一次得到张俭的消息是十一月底。来了个通知要小环把棉衣准备好,送到厂里。还要一双护膝。小环和多鹤讨论:“护膝干啥用?他没有老寒腿呀。”
  其实小环没有特别绝望,哭过之后,她马上劝哭不出来只浑身打颤的多鹤:这年头谁家没有个被关起来的人?这楼上就有两个人被关了,又放出来了。她发现被关进去的人比关别人的人善良,她也发现关进去又放出来的人都有所长进,人品、做派都改进不少。
  小环把一床棉絮重新弹了弹,给张俭做了一件暄乎乎的大袄,就像他在东北老家穿的。面子是深蓝的,领子上绣着张俭的名字,里子里绣了“春美”“张钢”“小环”“多鹤”的小字。她把棉袄和十个咸鸭蛋打成一个包袱,用张俭的自行车推到厂保卫科。
  她搁下东西,找到了正在刻钢板的大孩张铁。
  “你来干啥?”张铁问。
  小环二话不说,揪起他一条胳膊便从椅子上拖起来。张铁“唉唉唉”地叫,小环拳头和脚都上来了。每次她来给张俭送东西,叫大孩带她去找小彭,大孩都拒绝。这次她例外,打一阵说不定能把姓彭的打出来。上来拉的人感觉这女人长了不止一双手一双脚,左边右边的人拉住她,她儿子肩上、屁股上照样不断地挨拳脚。
  果然就把姓彭的打出来了。
  “怎么在革委会办公楼里打人呢?”彭主任说。
  “我打我儿子!等我喘口气,我还得打我孙子!”小环微肿的眼泡饱满一束光芒,向小彭横射过来。
  “有话好说嘛。”小彭干巴巴地说。
  小环拢拢头发,掏出一个铁质烟盒,打开,里面的烟丝一头是焦糊的,一看便知是从烟蒂里剥出来的。她又恢复抽烟袋锅了,她一面往烟锅里摁烟丝,一面大声宣讲起来。
  “都听着,冤枉好人张俭的下流坯子们:我丈夫出事故那天夜里,小石本来上的是小夜班,他临时跟人调换成了大夜班。张俭是咋预谋的?那天夜里,厂里自己发电,电力不足,关了两盏大灯,从吊车上,咋看得清下头走的是猫是狗?你们别当咱老百姓都是傻子,咱也知道调查调查,咱也会找证人!”
  小彭毫无表情地看着小环。小环一会儿一个媚笑,一会儿一个狞笑,一会儿一个冷笑,金牙的尖梢一明一暗。每个句子把所有人都含纳进去。句号总是小彭的鼻尖、额头、嘴唇、大大的喉结。人们顿时明白,让眼睛很大的人瞪着不叫瞪,让她这双小眼睛瞪了,那才叫一瞪瞪到穴位。
  “这儿喊不了冤,我喊到市里,喊到省里!让毛主席听俺们喊冤去!”小环一边说,一边把烟灰磕在原来就很肮脏的走廊上。
  “揭老底是个时髦事儿。咱也能成立个揭老底司令部!”小环说,眼睛在众多面孔上拉出一整条句子,句点仍是重重落在小彭脸上。“不是也有人也想搞汉奸恋爱,玩命追求日本婆儿吗?就是没追上,急红了眼,急得闹革命来了,当司令来啦!”
  小彭眼光一散,马上被小环看见。众多面孔已经你看我我看你了,他们听出小环影射的是小彭,但直直地去看小彭总是难为情的。
  “别想赖。你赖得掉,见不得人的地方长的记号呢,那可赖不掉!”小环是纯粹诈他。她看见小彭的脸色更差。真诈着了
  人们开始哧哧地笑。小环觉得她的唱念做打收到叫好声了,角儿的精气神更加提了上来。
  “我们是隐瞒了咱家小姨的身份,怎么着吧?不隐瞒她早就遭了你们这些人的老罪了。日本女人就该受你们祸害?解放军还优待俘虏、送日本人大烙饼吃呢!我把你们瞒住了,你们看看咋治我的罪,啊?我在家等着你们……”她走了几步,回过头,“彭主任,咱家又做了红豆糯米团子,你来啊,吃吃看,是不是比你以往吃的那些更甜!”
  小环向楼梯口走,感觉她脊梁上一团冰冷,那是张铁厌恶的绝情的目光。她不在乎自己在儿子眼里做女小丑。她要让人知道,张家人不是一砣子肉,随他们宰割。小彭下刀的时候,心里也该打打鼓。
  她走到厂部大楼的院子,看见一根铁丝上搭着一溜毛巾,一端印着“招待所”几个红字。红字剪下去还是挺好的毛巾。家里挣钱的人进了监狱,好几个月都吃寡饭,没有油盐酱醋,更吃不起荤。能顺手捞到什么就赶紧捞,缺毛巾的一天也不会远了。
  她从铁丝下面钻过,怀里就抱着六块毛巾了。她一面飞快地走,一面飞快地折叠毛巾,又飞快地把它们压在她拢在袖口、架在胸前的胳膊下。窍门是千万别回头东张西望,假如有人看见你动作可疑,你东张西望也补救不了什么。她得无中生有、一分钱不花地吃、喝、穿、戴,这不容易,但费点事也办得到。夏天的时候,她出厂子大门可就不走正路了,沿着铁道走出去,两头都通田地,先拔一堆菱角秧子,再把偷捋的苋菜、钢管菜之类藏进去。田地旁边常常有水塘,里面都有野菱角,不走到跟前看不出她实际上是在采蔬菜,而好像是在散闲心采菱角。采够了蔬菜,她就用头巾把它们兜起来。四个角上露出菱角秧子。
  多鹤的工作和张俭是同时丢的。家里有资格工作的,就剩了小环。她去过许多地方申请工作:冰棒厂、熟食厂、屠宰厂、酱油酿造厂,都让她等通知,却都不了了之。她之所以去这些工厂申请工作,因为这些地方都肥,稍稍一涮也涮得出油水。冰棒厂的油水是古巴糖,屠宰厂总有猪下水,熟食厂更不用说了。小环腰细,偷几节香肠,一扇猪肺,塞进腰里跟正常的腰身差不多粗。
  小环推着自行车从钢厂往家走,一个五十来岁的女人挎着一筐鸡蛋走来。她迎上去,仔细挑选鸡蛋,一边跟农家婆满嘴热乎话,叫她大妹子,说她好福相。农家婆婆嘎嘎直笑,说她都四十九了。小环心里一惊,心想她看上去至少已有六十三。挑了六个鸡蛋,小环一摸口袋,说她早上上班走得急,没带钱包,可惜了她花的这点挑鸡蛋的工夫!农家婆说生意不成交情在嘛,说不定以后还有缘见面。她正要挎着筐子离开,小环从衣服下拿出六条毛巾,上面印着红牡丹、臭虫血、“招待所。
  “这都是好棉纱。你摸摸,厚吧?”
  农家婆不明白小环的意思,手被她拿过去,摸了摸毛巾,赶紧答应:“厚,厚。”
  “算咱老姐妹有缘,送你两条!”
  农家婆更不懂她了,脸要笑不笑。
  “比你们乡下供销社买的好多了,盖在枕头上,又进一回洞房似的!”小环把毛巾塞进她手里。
  农家婆说怎么能无功受禄!小环说她工作的地方老是处理毛巾,稍微洗两水就处理了,不值什么,就是觉得攀个老姐妹不容易。小环说了就起身告别,走了两步,农家婆叫住她。既然攀老姐妹,也别一头热乎,她也得送小环点什么。鸡蛋是自家养的鸡下的,也不值什么,她说就把小环刚才挑的那六个鸡蛋做顺手礼吧。
  “哎哟,那我不成了跟你换东西了吗?”
  农家婆说换东西不正是礼尚往来吗?她把那六个大而光鲜的鸡蛋放在筐子外,催小环拿走。小环埋怨似的斜着眼、撅起嘴,一边慢吞吞蹲下。农家婆请她告诉她,毛巾上三个红字是说的什么。说的是“闹革命”,哎呀,那好那好,是时兴字
  小环心想,自己眼力真好,上来就看出这是个一字不识的大文盲。回家的路上,她想那农家婆到了家,把枕巾铺到床上,别人告诉她那三个红字是“招待所”,她一定会想,原来那个老妹子也一个大字不识。
  她用头巾兜着鸡蛋,系在车把上,步子迈得秀气之极。马路上尽是麻子坑,柏油早给车轮滚走、给人的鞋底踏走了。公路局也忙着革命。自行车不断蹦上蹦下,她觉得自己的心比蛋壳还脆还薄,得提着它走。她已经不记得家里多久没吃过鸡蛋了。张俭的工资停发后,她第一次下决心好好学会过日子。但存折上本来就不多的钱还是很快花完了。她觉得自己一拿到钱就是个蠢蛋,没钱的日子她反而过得特别聪明。她用张俭攒了多年的一堆新翻毛皮鞋、新工作服、线手套跟农民换米换面。工厂里多年以来发的劳保肥皂省了两纸箱,都干得开了裂。这年头肥皂紧缺,一箱子肥皂换的玉米面够吃两个月。
  在所有东西卖完、换完之前,张俭的冤案就该昭雪了,要是没昭雪她也该找到工作了。路总不该走绝吧?连多鹤那个村子的人逃难逃得东南西北全是绝路了,还不是活出个多鹤来吗? 她身边一辆辆自行车擦过,下班工人们出来了。远不像过去那样铁流破闸的大气魄,现在上班的人不到过去三分之二,一些人被看起来了,一些人在看别人。车子也都老了,在老了的路上“咣当当、咣当当”地走,一个坑蹦三蹦,声音破破烂烂。
  她得不断地吆喝,让别人躲开她。六个鸡蛋能做六锅面卤子。田里有野黄花菜,正是吃的时节,跟鸡蛋花做卤子就过小年了。二孩可以闷声不响地吃三大碗。眼下只有他一个孩子,两个女人都半饿着尽他吃。张俭被押进去之前,大孩回家来拿他的被褥和衣服,活像一个走错了门的陌生人。他进了家就往屋里闯,两脚烂泥留了一溜黄颜色脚印。他后面还有两个陪他来的小青年。小环那时还不知道他铁了心要跟家里断绝关系,一见他的样儿就嚷嚷:小祖宗你怎么不脱鞋呀?他就像从来不知道这个家多年的规矩似的,大屋践踏完又去践踏小屋。多鹤低头看看过道的一串黄泥脚印,什么也不说,就去找袜子。她从柜子里翻出一双雪白的、叠得平展无比的袜子,走到过道,张铁已经把自己的衣服翻出来了,翻了一地一床。
  “你给我出来,把鞋脱了!”小环揪着他,把他拖到门口。两个陪大孩来的人见势不妙,退到了门外。
  他坐在那张凳子上——张家人换鞋坐的那张矮腿长板凳。
  “脱!”小环说。
  “我不!”他身后的两个小青年站在打开的门口,向里张望。
  “敢!”
  “我不是没脱吗?我怎么不敢?”张铁把一只泥糊糊的鞋跷上来,跷成二郎腿,晃悠给小环看。
  “那你就在那坐着。你往屋里走一步,试试!”小环顺手抄起笤帚。
  “把我的被子褥子递给我!我稀罕进去?!”
  “你要去哪儿?”
  “外面!”
  “你不跟我讲清楚,一根针也别想从家拿出去!”
  “我自己拿!”
  张铁刚从凳子上站起,小环的笤帚把子就举起来了。
  “脱鞋。”笤帚把子敲敲他的脚。
  “偏不!”
  这时多鹤上来解围了。她走到大孩面前,膝盖一屈,跪得团团圆圆。她翘起其他的手指,只用拇指和食指去解那糊满了泥的鞋带。小环正想说别伺候他,让他自己脱,张铁已经出脚了。那脚往回稍微一缩,“噌”地蹬出去,高度正是多鹤的胸口。
  小环记得那天多鹤在衣服外面罩了条白围裙,头上戴了条白头巾。张铁的四十三码的回力球鞋底,马上印在白围裙上。张铁的红卫兵篮球队每半年发给他一双鞋,他平常舍不得穿,更别说下雨在泥水里穿了。多鹤的白围裙刚刚做好,从缝纫机上收了针脚,正戴着打算去厨房,张俭回来了。好像一切都为张铁的一脚准备好了。
  她还记得多鹤看了自己胸口一眼,其实那个四十三码的鞋印挺浅挺淡的,但多鹤用手掸了几下。她已经慢慢从地上站起来了,手还在掸那个鞋印子。
  小环不记得的是她自己的反应。她的鸡毛掸子是不是打着张铁了,张铁护着自己的脸没有。她一点也记不清张铁怎么出的门。半小时后她才发现他什么也没拿。第二天早上她发现多鹤总是含着胸。她一面劝她不必跟小畜牲一般见识,一面给她略微青紫的胸口揉白酒。
  也就是那个上午,张俭被人从厂里带走了。
  从张铁和张俭从家里消失之后,多鹤更安静了。小环发现她只要是独自一人时,就那样微微含着胸。好像接下去还有一脚不知什么时候踢过来,她已经在躲闪的途中。又好像那一脚留下的伤一直不愈,她必须小心地绕开那椎心的疼痛。不管怎样,只要多鹤以为没人看她、她可以放松无形的时候,就是这样一个姿势。它让她一下上了好些岁数。
  小环总想开导她:张俭纯属冤案,不会在里面蹲长的。但多鹤什么都不说。她还是只跟二孩说话,能说的也就是:吃多些,该换衣了,黑子洗过澡了,袜子补好了,胡琴拉得蛮好。
  二孩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学会了拉二胡。二孩像老二孩张俭,许多事等别人去发现。问二胡问紧了,他不耐烦地说:“少年宫学的呗!”
  原来他在少年宫就开始学,一直在拉,只是没当着家长们拉罢了。二孩似乎也参加什么组织,叫宣传队。这是小环从他二胡琴盒上印的字发现的。小环怀疑二孩回家全是看黑子的面子,不然说不定也会像丫头和大孩那样,心里对这个家暗怀怨恨。
  小环拿着鸡蛋回到家已经六点了。’楼上楼下都是菜下油锅的热闹。她们家的厨房今晚也能热闹热闹。小环进了门,多鹤又在擦地。
  “别擦了。”小环说。
  她停了一下,又“刷啦刷啦”擦起来。
  “你不怕费力,我怕费水。水又不是不要钱!”
  她又停了一下,再擦的时候声音不一样了,火辣辣的。意思小环明白,水也接到桶里了,难道把它白白泼出去不叫浪费钱?小环和多鹤眼下就是没好气地过日子,没好气地把一口好吃的推让给对方,没好气地劝对方多穿点衣服,别冻死。小环做好了打卤面,把桌子摆好,自己开始吃面条,对仍在擦地的多鹤说:“做好了还要喂你吗?冷了还得费煤火再热!”
  多鹤把擦地板用过的水拎进了厕所,又洗了洗手,走到饭桌边,端起上面盖着鸡蛋花和黄花卤子的面条,走进了厨房。小环跟着站起来。多鹤在厨房里就含着胸,上了一大把岁数。她想找个空碗把面条拨出来,小环一看她那令人作痛的样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你就踏踏实实吃吧!那点猪大油,两个碗一捣腾,还不够往瓷上沾的!”
  卧在厨房一角的黑子都听出小环的没好气来,白了她一眼。
  门一响,二孩张钢进来了。他人沉默动作很响,脱鞋不坐凳子,一只脚蹬着空气,屁股靠着门,门被他靠得哐哐响。他的木拖板和别人一样厚薄、一样重量,走路却又急又响,满屋子跑“莲花落”。一般他回到家只讲两句话:“妈1小姨!”然后就要靠别人问他了,并且得反着问,问得他不得不反驳,问答进行得才不那么吃力。
  “今儿我怎么听说你又在学校跟人摔上跤了?”小环问。
  “没去学校啊!”
  “那你出去到哪儿跟人摔跤的?”她把堆成小山似的一碗面放在他面前。
  “排练呢!都在礼堂里待着的。”
  假如小环下一句问:“都排练什么呀?”他肯定懒得回答。所以小环说:“有啥好排的,就那几个老调调!”
  “新歌!一个军代表写的。”
  假如问他:“那什么时候演出啊?”他肯定又没话了。小环于是又拿出瞧不上他的口气,说:“老排什么呀,又没人看你们演出!”
  “谁说的?我们下礼拜在市委大礼堂演,驻军首长都来看呢!”
  小环用腿顶了一下多鹤的膝盖,多鹤目光也有了水分,在小环脸上闪闪,又在张钢脸上闪闪。她们也有很快乐的时刻,就像此刻。小环的意思已经传递给多鹤了:“你看,探听到这小子的秘密了吧?咱俩到市委礼堂看他的好戏去!”
  吃完饭,张钢从口袋里掏出五块钱。
  “你交饭钱呀?”小环笑嘻嘻地看着折得整整齐齐的钞票。
  他没说什么,直接去穿鞋子。
  “下回偷钱多偷点儿,让人抓住也值!”小环说。
  “宣传队的米饭能白吃,菜钱补助一天一毛二!”二孩怒发冲冠,冲黑子一招手,一竖一横两个黑影子从灯光昏暗的走道离去了。
  多鹤不完全懂他的意思,看着小环。小环嘴张了一下,又作罢。还是不跟她翻译吧,何必弄得两个女人都于心不忍。顿顿吃白饭、省下菜钱养家活口的小男子汉张钢让小环一人愧痛就行了,别再拉上多鹤。可多鹤迟到的理解力赶上来了。她两眼失神,脸色羞愧,似乎在反省刚才不该吃那么一整碗面条,还竟然浇了一大勺卤子。
  小环第二天一早挎着菜篮子来到自由市场。早上七点钟之前这里人最多。人越多对小环越有利。工人家属们上班前都是这时候买菜。小环的竹篮不大,却深,是一个木桶的形状。
  有一年夏天,多鹤自己买了竹子,劈成篾,编了这个形状古怪的篮子。她手法又密又细,篮子装上大米都漏不出去,篮子底下搁了什么,外头也看不见。她扣了一个搪瓷大碗在篮子里。几乎每个买菜的人都这么做,万一碰上不要票的豆腐、肉馅什么的,临时找东西盛是来不及的。偶然碰上食品厂处理鸡蛋黄(也不知他们拿滋味大大次于蛋黄的蛋白派什么用场),一勺一勺舀着卖,没有碗可就错过了一个大好机会。什么也碰不上,买了毛豆或者豌豆或者蚕豆,也能边逛边剥,剥出的豆直接盛进碗里。小环晃晃悠悠地逛到一个卖鸡蛋的三轮车旁边。这是禽蛋公司的销售点,所有的蛋都不保证质量,常常有顾客在车子边上骂街,说昨天买回去的蛋在碗边上一磕,磕出一只垂死的小鸡或者小鸭来。碰上个好心情的营业员,他会教给你,把小鸡的肚皮撕开,里面还能倒出半勺即将转化成鸡下水的蛋黄。营业员常常气急败坏,说你早干什么去了?不把蛋对着光照照?所以禽蛋公司的销售点四周都是人,都拿着蛋,对着从芦席棚漏洞透进来的一束束光线,横过来竖过去地照。蛋多光线少,小环两个刀刃似的肩膀有用了,把人群挑开,直接走到芦席棚的破洞跟前,举着一个鸡蛋,让窟窿聚起的光一点不漏地落在蛋上。这时会有人叫唤:哎,那女的,怎么把老子的光给挡住了?!她会说,对不起对不起,不知道这光是你家包下的!然后就免不了一场舌战。小环一边舌战一边把鸡蛋一个个退回销售点的大筐里,其实她在搪瓷碗下面已经扣住了四五个鸡蛋。营业员往她篮子里瞥一眼,见那里面一览无余,除了一个印着“光荣劳模”几个字的白搪瓷碗,什么也没有。人们看够了好戏,在小环挎着古怪的篮子谢幕而去之后,继续检验鸡蛋。
  有时她会到熟食摊子边打猎。国营熟食摊子一副店大欺客的样子,招牌后面几块油腻腻的案板,一排长方形盛卤猪头肉、卤心、卤肝、卤肺、卤豆制品的搪瓷盘,一个对谁也不理不睬的胖大嫂。每盘肉食上盖一块原先是白色但现在是酱色的纱布。有人来买东西,胖大嫂在听到召唤第三遍时会说:“可有肉票?”如果回答是“有”,她一边慢慢走过来,一边说:“昨天的啊。”意思是警告你,这里的肉食一天前就出了锅,爱吃不吃,吃坏肚子不负责。她有个毛病,一做事就东张西望,包括她切肉,都四面八方地看。这让人想起过去她或许是个劳模,对工作熟练得闭上眼睁开眼毫无区别。小环在胖大嫂身边打猎,说是需要技术不如说是需要魔术。因为胖大嫂东张西望的毛病,小环只能在她把脸转向反方向时,手朝纱布下的某块肉俯冲下来,揪住它,飞快扔进篮子。在她提溜起篮子的同时,得把肉扣进搪瓷碗。篮子里的搪瓷碗渐渐更换尺寸,越来越大,因为需要它扣在下面的东西越来越多。有次小环碰见卖雏鸡的,想买几只回来养,养大下蛋,于是就把搪瓷碗换成了一个铝盆。铝盆的用处太大了,有时一揭开,能从里面揭出若干样东西:几头蒜、一块姜、四个鸡蛋、一只猪耳朵……
  张钢演出的这天,小环切了一盘打猎而归的猪耳朵,包了一包,准备送到后台,给他补补。
  她和多鹤来到市委礼堂门口,看见人群乌烟瘴气地围在大门口。演出是军民联欢,不要票,跟着单位进场就行。小环跟多鹤不久就混进了场。里面乱得可怕,男流氓女阿飞隔着整整齐齐坐成四纵队的解放军打情骂俏,扔糖果、水萝卜、炒米糕。解放军们荒腔走调地唱了一首又一首歌,在最前面指挥的一个军人双手一刨一挖,像是左右开弓地炒大锅菜。
  小环见门厅里有小贩卖瓜子,买了两包,塞一包在多鹤衣兜里。多鹤瞪她一眼,她嘴上嘻嘻哈哈地说:“咱儿子孝敬咱们五块钱,瓜子能吃穷了?”但她心里一阵羞愧:她又当了一回败家子——自己到处打猎是容易的吗?况且儿子连午饭都舍不得好好吃,才省下这点钱,就急不可耐地拿来败了。
  演出结束后,阿飞流氓们全退场了,战士们继续唱着五音不全的歌也走了。第二排的一个矮胖军人对台上的学生们招招手,大家聚到台前面。小环和多鹤的眼睛一个个盯着找,也没找到张钢。
  首长大声说:“刚才拉二胡领奏的那个是哪个?”让首长的南方普通话一说,大家听成了“辣国死喇国?”
  “拉二胡的有几个?”首长问,“举手!”
  一下举起四只手。一个教师模样的年轻男子从侧幕里又揪出一只手来,高高举起。小环用胳膊肘戳戳多鹤,最后出来的这个二胡手是二孩。
  “就是这个!”首长说,“我到后台去看了他!”
  小环转过脸,对多鹤挑挑眉。
  “唉,我问你,你拉二胡,为什么要把屁股对着舞台?”首长走到二孩面前。
  二孩居然跟首长也不答不理。
  “人家在舞台上跳舞,你这么转过身,把个屁股朝着他们,像不像话?”首长又问。
  二孩就像老二孩张俭一样,根本听不见。
  “我在台下听你拉,拉得真好!我就上台去了,一看,这个小子就这样拉,拿后脑勺看台上演员跳舞!我问你,你为什么不看着舞台?”
  首长满脸兴趣,从张钢左边转到右边,如同在石头缝里找蛐蛐。
  “你不会说话呀?”
  小环不由自主地说:“会!他就是不爱说话!”
  台上的学生演员们乐了,都帮张钢说起话来。这个说张钢特别封建,台上是女同学跳舞,他就把脊梁朝着她们。那个说:哪个女同学跟他开句玩笑,他就罢奏。一男一女两个老师出来说张钢的二胡等于是乐队指挥,都跟他的节奏走,他罢奏就没法演出了。所以就由着他用脊梁对舞台。
  首长更加充满兴趣,背着手,仔细研究张钢。
  小环心里害怕起来:这首长怎么像在打二孩什么主意呀
  “你还会什么?”首长问。
  二孩看看首长,点点头,表示他会的东西很多。首长却问周围的学生:“他还会什么?”
  “手风琴、京胡……”男教师说。
  “游泳、乒乓球。”一个男学生替教师补充。
  “摔跤。”张钢突然开口,包括首长在内的人都先愣一下,又笑了。
  小环坐在下面,急得跟多鹤说:“不打自招啊!”
  “摔什么跤?”首长问。
  张钢脸憋得紫红,“军队有侦察连吧?就像那样摔跤。”
  首长说:“摔跤好。我们有特务连。哪天找个特务连的擒拿手跟你比一比?”
  张钢又不说话了。
  首长走到台下还回头看张钢,一面自己跟自己笑。小环看着首长和一群军人们顺着过道走出门,跟多鹤说:“臭小子!首长要是记性好,真找个人来跟他比试,他还不给摔碎了!”
  张钢那天晚上跟母亲、小姨一块儿回家,一路都闹脾气。怪她们不请自来,偷看他演出。这回轮到小环不吱声了。她得逞了,用不着吱声。她在纳闷:人们遇到灾祸时都觉得过不下去了,可过了一阵发现,也就那么回事,还得往下过。张俭刚被关起来的时候,她也以为这辈子不会再像今天这样乐了。
  那位首长是军管会主任,人们叫他郝师长,记忆好得出奇。一个多月后,还真从特务连找了两个擒拿好手,又派人到红卫兵宣传队找到了张钢。摔跤比赛在新年前一个傍晚举行。师长让人把他家楼下的空地垫了一层暄土,他趴在二楼栏杆上观阵。
  第一个擒拿手刚跟张钢过了几个招式就宣布退出比赛。他说张钢根本不懂基本步法,就是乱打架。
  首长摆摆手,让第二个擒拿手上。这人脸长个儿大,军帽檐本来就歪了,一上场他把帽檐拉到脑勺上。张钢叉着腿,一动不动看着他,上半身弓得很低。大个头擒拿手也不攻,一点点向张钢左边移,张钢跟着移,十五岁的男孩,额头上堆起一摞皱褶。大个头开始向右边移,张钢也跟着移。只是比他动作小、稳。
  师长的夫人从屋里走到阳台上,看一眼楼下大声说:“哟这干什么呀?”
  大个头擒拿手马上往楼上瞟一眼。张钢一动不动,就像没听见。
  大个头不耐烦了,扑了上来。他腿力特好,张钢攻下三路没掀倒他。张钢很快又跟大个头陷入了乱打架。结果是大个头胜两局,张钢胜一局。
  “我看今天是小鬼赢了,”师长说,“他乱打架打跑一个,剩下的体力还赢了一局。再说你们说他基本步法不会,他基本步法不会还把你们打成这样,会了还有你们活的?”师长给张钢鼓起掌来。
  张钢不动,也没表情。他觉得大个头是险胜,他如果不跟他耗那么多体力,说不定能赢。
  “知道小鬼为什么能赢你们吗?”首长问楼下比武的和观战的,“他专注,你们有没有看见他有多专注?眼睛能把石头都看出个洞来!”
  首长夫人乐呵呵地搭腔:“我看这小鬼长得挺俊的,要是我没儿子,我就认他做干儿子!”
  下面看热闹的人起哄:“有儿子就不能认他做干儿子了?”
  “那得问人家爸妈答应不。小鬼,留下吃晚饭。啊?”
  张钢摇摇头。
  首长还没评说完这场格斗,他指着张钢说:“并且,小鬼打得见风格。刚才我这口子大声咋唬,他的对手走了神,那是他进攻的时机,他放过了,因为他不愿意在对手没准备好的情况下,投机取巧胜他。”
  首长夫人没留住张钢,似乎更加慈爱起来,又是留电话又是留地址,叫张钢有任何困难一定要找她。她是来这个城市探望支左的丈夫,平常和婆婆住在师部原址,离这个城市几百公里,几个孩子都当了兵。她把张钢送到马路上,才跟他告别。
  张钢后来听说首长夫人去了红卫兵宣传队,但张钢已经被红卫兵宣传队开除了。人们知道了张钢的父亲被判了死缓,整天嘀咕他,他整天把那些嘀咕他的人撂倒、放平。
  公审大会在市体育场开,小环瞒着多鹤,自己去了。被判死刑、死缓的人有三大排,小环坐得靠后,只能看见张俭的影子。春节和其他重大节日之前,总要凑出一大批人来杀。第一排人被拖下去,塞进了卡车,全市游街之后就上刑场。张俭成了第三排正中的一个。小环两手掐紧自己的大腿,想把自己从这个噩梦里掐醒。小时她做过类似的噩梦,日本人绑着父亲或大哥去杀了,她就这样哭不出声喊不出声地看着。
  念到张俭的判决时,她听不见了,只听见什么东西呼嗵呼嗵地从喉口往下落,然后她发现那重重地从喉管落下去的是她含血的唾沫,她不知咬破了舌头还是嘴唇。
  从张俭被关进去到现在,差一点就半年了,她一次都没见过他,他的头发从黑毛栗子变成了白毛栗子——监狱剃的光头刚刚长了寸把长。大概是人手不够,也没在公审大会前再给他们推光头。几十年前,顶着黑毛栗子脑壳的张俭是个多让女人疼的后生!媒人离去后,朱小环大胆皮厚,写了张小条让人偷偷捎给张俭,让他跟她见个面,她要量量他的脚,给他做双鞋。那时还是张二孩的张俭却和镇上两个小伙子一块儿来了。正像小环自己也带了姐姐一块赴约一样,人一多大家都能发人来疯,正经不正经的话都好说。张二孩一句话没有,等大家吃完要付账的时候,发现他早早已经把账付了。揭掉小环的红盖头那一瞬,小环想到自己跟这个嘴含金子一样怕开口的男子张二孩一定会白头偕老。
  小环觉得张俭缓刑的两年,她会很忙,她会踏破铁鞋去找那个伸冤的地方。张二孩揭开了她的红盖头,她心里默默许了他一个白头偕老的愿。她不能许他不算数的愿。
  小环挤到体育场舞台的下面,那里正从台上下货似的搬下双膝瘫软、面无人色的犯人。张俭的脸色比别人暗,但膝盖和腿也像是死的,什么好汉在这场合说自己不怕都是假的。小环没有大声哭喊,她怕张俭还要分心来安慰他。她叫了一声:“二孩!”她有许多年没叫他这乳名了。张俭抬起头,她的节制让他立刻哭了起来。她又成了那个常常撸他头发的老姐,说:“哭啥?忍着点,啊?老邱都放出来了!”
  老邱是对面楼上的邻居。判进去的罪名是国民党军统特务,手上沾满地下共产党员的鲜血。本来判的也是死缓,但不知怎么一来就出狱了。 小环跟着押解的人和被押解的人往外移动,隔着三层全副武装的警察跟张俭说话,说家里个个都好:多鹤好,张铁、张钢、黑子都好!都叫她代他们问候。张俭平静了许多,不断点头。因为犯人们的手铐脚镣很沉重,也碍手碍脚。上卡车就真成了一堆货物,由警察们搬,这就给小环留下更长的喊话时间。
  “他爸,通知我了,等你一进劳改队就能探监!”
  “他爸,丫头来信说她找了个对象,列车员。她上月给家寄了钱,你放心,啊……”
  “他爸,家里都好着呢,春节我再给你捎条新棉裤……”
  直到她自己不相信她喊的话还能穿过一大团黄色尘烟,进入已经看不见的卡车上的张俭的耳朵,她才收住声音。她大声撒了一大串谎,这时哭起来。日子若像谎言一样就美死了。没人通知她什么时候探监。丫头信上说有人给她介绍一个死了老婆的列车员,但她从来没寄过什么钱。只有新棉裤或许能兑现,她无论偷、抢都得弄到几尺新布。现在她明白护膝有多大用处:整天跪着把膝盖都跪碎了。棉裤的膝盖部分,她要多絮一倍棉花。
  从市体育场到家有二十多站公共汽车的路程。车票要一毛钱。小环去的时候没有买票,直直地站在售票员柜台前,像那种口袋里揣月票已揣了半辈子的女工。回去的时候她忘了乘公共汽车,等她意识到,一半路程已经走完了。她恨不得路再长些,晚些把另一套谎言讲给多鹤和二孩听。
  二孩从整天野在外面到整天不出门。学校复课很久了,他去上了几天课就被学校送回来了:他在学校挨着个儿打同学。老师说父亲判死缓是事实,同学们喊两声他就把人撂倒、放平。多少同学团结起来才终于把他撂倒了,扭送回家的。两个月前,他拿着户口本出去,回来得了个“自愿上山下乡”的大红奖状。春节一过,张钢就要不吃户口本上的粮,去淮北当农民。看上去只有十二岁的小农民。
  小环从体育场回到家,二孩还没起床。她自语:也不知这睡的是哪一觉,是昨晚上那觉还是中午这觉。他一动不动,头上捂着枕巾。收音机倒是开着,沙沙沙地播放着本市的节目:毛主席某条最新指示在某某厂如何掀起贯彻的热潮。小环突然意识到什么,走过去揭开那条枕巾,下面是哭了一上午的一张脸。他显然听到审判大会对父亲的审判。
  小环赶紧起身,看看阳台,又到大屋和厨房看看。到处都没有多鹤。多鹤也听到收音机里的消息了
  “你小姨去哪儿了?”她隔着枕巾问道。
  二孩在枕巾下面一动不动,一气不吭。
  “她也听到广播了?你死啦?!”
  枕巾下面的确像是一个儿童烈士。
  小环又推开厕所门,那个擦地板盛水的铁皮桶里盛的是半浑的水——洗过一家人的脸、又洗过一家人的脚、再洗过一家人当天的棉袜子的水。看不出多鹤的任何非常行迹。那是什么让小环心里惴惴的
  这时黑子在门外呜呜地尖声叫门,小环把它放进来。自从二孩不出家门,遛黑子的事落在了多鹤身上。她上午、中午、傍晚各遛它一次,越遛时间越长。小环曾经有许多朋友,到哪里都有亲的热的,现在她虽然还是过去那副神气活现的模样在楼道上、楼梯上出现。却连一个真正的邻居都没了。偶然碰上一个人跟她说几句话,小环知道那人转脸就会告诉其他人:唉唉,朱小环的话让我套出来了——家里还吃鸡蛋打卤面(或者韭菜玉米面盒子),看来那判刑的过去挣的钱都让她攒着呢!没了朋友的小环常常留神起黑子的行踪温饱、喜怒哀乐了。偶尔多鹤不出去,让黑子自己遛自己。看来这天黑子把自己好好遛了一趟,浑身冒着热气。
  小环看见多鹤常常背出门的花布包挂在墙上。她打开一看,里面有一摞零钱,最大钞是两角。她注意到阳台上有时会晾晒着一双帆布手套,那是张俭在厂里用的。帆布手套的手指头被割破了。她问过多鹤,是不是去捡玻璃卖给废品站了,若是就好好化个妆,免得走出走进让邻居们看见丢张家的人。多鹤也没好气地回敬她一句。小环琢磨半天,明白多鹤的意思是:她本来在楼上也不算个人,有什么人好丢。看着这些零票子,她确定了多鹤遛狗越遛越长的原因。
  下午四点钟,多鹤还没回来。她从那堆零钞里取了两张一毛钱,去菜场捞筐底的菜渣子。走到楼下,她才发现黑子也跟了出来,并且哼哼哼满嘴狗的语言,不知在告诉她什么。她说:“你出来干啥?不是刚疯跑一天了吗?”
  黑子哼哼哼地转头向坡下左边一条路走。
  “去你的,我不遛你!”
  黑子还是哼哼哼地往那条路走。她顺着大路直走,黑子又跟上来。小环想,这一家,除了不说话的就是不说人话的,再就是说了人也听不太懂的。
  她进了菜场看见卖鱼的摊子上摆着个大鱼头,跟小猪头似的,她上去就指着它说:“称称!”
  称下来要六角钱。她只有两角。她好话说尽,人家答应她第二天把钱补齐。她拎着鱼头走出门,鼻子一酸,假如张二孩今天从公审会直接给拖去毙了,她不会去买鱼头。煮个好鱼头汤是为了让全家庆祝张俭没有被毙。这是多凄惨的庆祝。她破费花这笔钱,也是用鱼头汤哄大家高兴,哄大家相信死缓的两年有七百三十天,天天都有二十四小时,时时都有改判的转机。她得哄她的儿子张钢她的妹子多鹤,想开些,怎么样都得把日子往下过,往下过该吃鱼头汤还得吃鱼头汤。哪怕张俭今天真从公审会去了法场,他知道这家人没了他还吃得上鱼头汤,难道不是给他最大的安慰吗?晚上大家一块儿喝鱼头汤的时候,她会把谎言告诉多鹤和张钢:她找到门路替张俭改案子了。过了春节她就会行走起来,尽早把死缓改成无期,一旦成了无期,其实就是有期……
  她回到家黑狗还是哼哼哼地讲它的狗话。小环看看天色,心烦意乱。多鹤捡玻璃捡到这时分,还能看见什么?手指头给玻璃划掉又是一笔医药钱
  等到晚上六点半,鱼头汤炖好了,小环突然觉得她有点懂黑子的狗话了。她把张钢叫出来,让黑子在前面走,她娘儿俩跟在后面,打了一支手电。出了楼梯口,黑子快步走下马路的那个大坡,在坡底等娘儿俩赶上来,又快步向左转去。
  他们跟着黑子来到一个半截埋在地下的铁门。张钢告诉母亲,这是他们中学和另一个中学一块儿挖的防空洞。另一个门在学校里面。
  黑子在铁门外坐了下来,一副恭候的样子。小环想,一定是多鹤让黑子在门口等她,她进去了,没有出来。小环浑身汗毛乍起,从洞口抓起一块大鹅卵石。二孩这时不沉默了,他说:“妈,有我和黑子呢!”
  三个人从一里多长的防空洞走出去,洞里除了粪便就是避孕套,其他什么也没有。
  “你小姨大概在这里面上了厕所,太黑,转向了。就从那个门出去了。”说完她觉得不对,多鹤是常常转向,但按她推测的那样转了向,就成白痴了。
  “我小姨是不想让黑子跟她。”
  那她干什么去了?约会?这样重大的一天,可以吃鱼头汤,但是约会……
  她和张钢跟着黑子往前走,黑子似乎心里很有数。半小时之后,他们来到钢铁公司的研究所。院墙有多处塌方,他们从碎砖上走过。黑子停下来,看着两个人,就差给他们讲解情况了。这里是一座火焚的废墟,几个月前三层楼上一个研究室着火了,烧了一整座楼。地面上不时露出一星一点闪亮,是碎了的实验瓶子被埋在了砖土下面。
  小环和张钢明白黑子为什么带他们来此地、要向他们讲解而无法讲解的是什么。它给他们指出来,这里就是多鹤天天刨挖碎玻璃的地方。多鹤的手指头无端端地包着纱布、橡皮膏,黑子让他们终于明白了原委。
  他们接着让黑子当向导。黑子这次把他们带到半山坡。几年前山上就开始挖一个容纳几十万人的防空洞,炸出来的石头堆积成另一座山,凹处积了雨水,成了一口池塘。谁都没料到此地会有如此清澈的一池水。张钢往池塘里扔了块石头,两人都听出它的深度。
  黑子成了主人,带他们从这块石头跨到那块石头,最后来到一块十分平整的石头上,它从石堆里伸出来,悬在池水上方。
  黑子在石头上坐下来,回过头看着小环和张钢。两人走过来。从黑子的位置正好看见池塘的中心。现在那里映着一颗星星。
  黑子常常陪多鹤来这里,要么驴唇不对马嘴地交谈,要么是无言对无言。那么多鹤是不是用防空洞摆脱了黑子的跟随,独自到这里来了?水面非常静,似乎清澈得一点生命也没有。手电光亮中,看得见水里大块的浅色石头犬牙交错,一头扎下去,脑瓜肯定开瓢。她和张钢围着石头池塘走着,手电筒不时往水里探照。张俭判死缓的消息让她想绝了,做了代浪村的新鬼?她问张钢,小姨听了广播后有什么反应。张钢什么也不知道,公审的广播在大马路上狮吼虎啸,宣传车开过又是游街的刑车,方圆几里电喇叭传出的全都是公审大会的口号声……他的头捂在被子里,也是一被窝的口号声。他不知道小姨怎样了。他连自己怎样了都不知道。
  真跳了池塘也得到明天才能打捞。小环只好领着儿子和黑子先回了家。在楼下看,张家的灯是暗的,多鹤没有回家。母子二人和黑子走到了二楼,黑子却飞似的蹿上黑洞洞的楼梯。张钢明白了,紧跟它一步三阶地跑上楼。
  等小环到了家,拉亮灯,灰灰的灯光里,他们发现多鹤坐在换鞋的板凳上,一只木拖板,一只布鞋,不知是要出门还是要进门。
  “找你回家吃晚饭把我脚都走大了!”小环半怨半笑地说。
  她直接系上围裙进厨房忙去了。鱼头汤很快在锅里咕嘟起来。她切了一把从花盆里捋的香菜,撒在汤面上,把大锅抬到了桌上,“别闲着!快给我把那个稻草圈拿来!要不把桌面烫坏了!”
  多鹤还是一只脚穿一种鞋,呆坐在那里。
  二孩跑进厨房,取来垫铁锅的稻草圈。
  小环给每人盛了一大碗鱼肉和汤,自顾自先吃喝起来。多鹤脱下那只布鞋,踏进木拖板,也慢慢在桌边上落了座。过道的灯只有十瓦,又让汤的热气罩住,三个人谁也看不清谁的脸。小环不必去看清多鹤,她知道她已经把那个可怕的念头暂时留在了门外。
  她开始告诉两个在蒸汽中模糊的面影,她打算如何为张俭伸冤。她的谎话把两个听众全说服了,从他俩喝汤的声音也能听出渐渐恢复的味觉和渐渐高涨的胃口。二孩正要盛第四碗汤的时候,小环干涉了,要他别撑坏了,留下的汤明天可以煮一锅杂面“猫耳朵”。
  第二天桌上果然出现了一大锅杂面“猫耳朵”。小环连自己都没发现,她不懒的时候是个不错的当家人,她根本就不会去偿还欠鱼摊子的四角钱。
  她去派出所闹来一张营业执照,在居委会楼下摆了个缝纫摊子,替人缝补衣服,也替人裁缝简单的新衣。她把多鹤带在身边,让她帮着缝缝扣眼、钉钉纽扣。她其实是不放心多鹤独处,胡思乱想,又想去冥界跟她那个村的日本乡亲们赶冥界的庙会。
  张钢在春节后就去淮北插队了。
  张铁却在春节后回到家来。厂革委会正规化了,让他这样不够年龄的志愿者光荣回家。红卫兵篮球队也正规化了,一部分给驻军篮球队收编,另一部分组成了市少年篮球队。张铁做少年篮球队员已经超龄,军队篮球队又测出他有一双罕见的大平足,缺乏长远的培养价值,只能劝他回学校打打业余篮球。
  张铁回家那天,张钢正要离家。张铁亲热地叫了他一声:“二孩!”
  张钢见他大咧咧穿着破烂无比、看上去就奇臭的回力鞋走上来,马上说:“咋不脱鞋呀?”
  张铁没听见似的。
  “脱鞋!”张钢犯了拧,挡住他哥。
  “脱你个鸟!”张铁突然翻脸。
  张钢也翻脸。从此之后张钢的信里一字不提张铁。张铁在学校和家里都是一副怀才不遇的清高模样,持续消瘦,形象持续俊美,后来终于病倒了,一查,他已经肺结核二期。
  从此他常常跟小环说,他这一辈子遗憾太多,最大遗憾是不知从谁那里遗传到一双罕见的大平足。或许他的舅舅或外祖父就有一模一样的大平足在代浪村种稻、扬场、赶集、小环想。
  第十四章
  小环在居委会楼下摆缝纫摊让女干部们非常头疼。她们过去和小环要好,现在她是死缓的媳妇,要好好不成,不要好天天都是从她缝纫机旁边过。好在小环睡懒觉,每天摆出摊子就要到上午十点了,所以她们可以趁早溜上楼去。
  这天多鹤把一些拼不起来的碎料子和碎线头扫到一堆。四处找不着簸箕,就上了楼,从楼梯口拿了簸箕,想借用一下再还回去。她刚刚拿起簸箕,一个居委会女干部就大声喊起来:“怎么偷东西啊?!”多鹤急得直摇头。女干部又说:“怪不得我们这儿老少东西呢!”
  小环在楼下听得清清楚楚,大声叫喊:“谁偷了我的一匹斜纹呢?我跟我妹子刚去了趟厕所咋就没了呢?!”她记得那女干部穿了条崭新的斜纹呢裤子。
  “朱小环,你少血口喷人!”女干部从楼上冲下来,手指头捻着自己上好的斜纹呢裤腿,“这是偷你的吗?”
  “是不是你心里明白呀!”小环说,“我买了一匹蓝斜纹呢,想做一批裤子去卖的。”
  “你不要诬陷!”女干部说。
  “我是不是诬陷你心里有数。”小环就那样不紧不慢地和她扯,看着女干部气得捶胸顿足。从小环两只微肿的眼镜看得出她如何心花怒放的。
  朱小环自从失去了家属女干部这样上档次的朋友,很快结交了一群没档次的朋友:补锅的、鸡蛋换粮票的、炸炒米花的、挂破鞋游过街的、摆耗子药摊的,全都敬娘娘似的敬她。街上戴黑眼镜穿拉链衫留大鬓角的阿飞们,顽强地不下乡当知青,也帮小环跑差,一口一个“小环姨”。居委会干部们想,朱小环堕落成了一个社会渣子的老交际花。
  本来干部们向省、市公安局询问,如何处理像竹内多鹤这样的日本人。省、市都没有处理过这样奇怪的案子,便派人去黑龙江调查,看当地公安系统怎样发落那一批被买进中国农民家庭的日本女人。调查结果是所有这批日本女人都在继续做中国人的儿媳、妻子、母亲,继续干沉重的中国农活和沉重的家务,似乎找不到比中国农活和中国家务更沉重的惩罚了。只有一个日本女人和邻居们吵过架,被打成了日本间谍,惩罚措施还是让她干平常的农活、家务,只不过给了她一个白布袖章,上面写了她的姓名和罪名。女干部们一直犹豫要不要也做一个白袖章给多鹤,小环和她们翻了脸,她们立刻动手把白袖章做出来,送到小环的缝纫摊子上,白袖章上写着“日本间谍竹内多鹤”。
  小环看了袖章一眼,对尚未反应过来的多鹤说:“让你戴,你就戴吧。做都做出来了,瞧这针脚,我脚丫子都缝得比这强。你就凑合戴吧。”
  多鹤还是不动。
  “要不我给它镶上荷叶边儿?”小环正儿八经地说。把白袖章拿在手里,端详着,又从地上捡了根蓝色布条,比划来比划去。“这色儿的荷叶边儿,咋样?还凑合?”
  一转眼工夫,荷叶边镶上了。多鹤把袖章慢慢套在手臂上,小环替她别好别针。女干部们看见,大声责问荷叶边是怎么回事。
  “你们不是知道她是日本人了?日本那边,戴白袖章都镶荷叶边儿。”
  “拆下来!”
  “敢。”
  “朱小环,你破坏捣乱!”
  “哪个中央文件、毛主席最新指示说白袖章不能带荷叶边儿?你们找出来,我就是捣乱破坏。”
  “像什么样子?!”
  “看不惯?凑合看吧,啊?”
  第二天,女干部宣布,从此朱多鹤必须清扫这个楼的楼梯、办公室、厕所,一天扫三遍。只要厕所里发现一只苍蝇一条蛆,多鹤就罪加一等。
  “让扫就扫吧,”小环说,“就当你是饲养员,天天得扫猪粪。”她说着从缝纫机上抬起眯成两个弯弯的眼睛。
  多鹤到哪里,黑子就跟到哪里,因此小环不怕她受欺负,也不怕她心里又生出什么自杀的新点子,黑子随时会向小环报告。她烦恼的只有一点:多鹤认认真真、毫不磨洋工地干活,把厕所真的冲洗得跟自家厕所一样干净。她特意跑到厕所,教多鹤怎样磨洋工:从厕所的镂花墙看见女干部来了,再操起扫帚。她还跟她说:反正居委会的自来水不要钱,一桶一桶水猛泼,扫都免了。她叫她下班时别忘了从厕所拎一桶自来水回家,省自家的水钱。不久她在自己缝纫机前面支开几把折叠椅,一张折叠桌,桌上放一壶炒草籽茶,拉拢居委会女干部们死看不上眼的社会渣子们,围聚在一块又聊又笑。她的生意眼见着旺起来。
  “这茶咋样?”小环常常这样问她的下三流好友。
  “挺香的!”下三流们一般都捧场。
  “日本茶!”
  “真的?难怪!”
  小环就会把多鹤叫来,说她会做日本饭食。就是没有红豆、糯米。第二天,大鬓角的阿飞们就把糯米和红豆拿来了。小环让多鹤做了团子,自家吃饱又拿到缝纫摊子上,变成了她请大鬓角们的客。受到如此的日本款待,大鬓角们更是偷鸡摸狗地把吃的东西送给小环。他们都十七八岁,正是喜欢小环这种妩媚、能耐、也憋着一肚子“坏”的阿姨的年纪。他们顺便也厚待多鹤:“小姨,冲厕所这种事您怎么能干?您是国际友人哪!包在我们身上了!”男男女女的阿飞们都留着长鬓角,把革命歌曲哼得下流三分,一天帮多鹤冲三次厕所。女干部们不准他们帮敌人赎罪干脏活,他们便叼着香烟说:“管得着老子吗?”一天有个女干部威胁要把多鹤送公安局,阿飞们说:“送啊,以后你家自行车的车胎可不愁没人扎眼儿了!你家窗子至少两天换一回新玻璃!还有你家孩子,我们可知道他是哪个学校的。”女干部又威胁把他们这群阿飞送到公安局,一个大个子阿飞说:“我刚强奸完一个女的,她爬起来跟我说:谢谢,下回见!”
  周围人全部让他恶心坏了,有的大笑有的笑中带骂。
  多鹤没有全部听明白,却也跟着笑了起来。她想她自己居然从内到外地在笑。几个月前,她在石头池边上坐着的时候,哪里会想到自己还会这样破罐子破摔、过一日混一日地仰脸大笑呢
  几个月前的那场公审大会确实让多鹤险些和代浪村的人们到地下相会去了。那天她牵着黑子走在马路上,满街是杀人而引发的兴奋。兴奋像电流一样充斥着空间,她走过去,都被击得浑身发麻。大喇叭不厌其烦地念着受刑者的名单,一个个名字在湿冷的江南冬天的空气里凝结不散。张俭的名字就凝结在多鹤头顶、耳畔。
  她走到防空洞门口,叫黑子在门口等待。黑子明白,只要她的手轻轻摁摁它的屁股,就是叫它坐下。一般要它坐下,都是要它等待。她进小店买包烟买斤咸盐,或到粮店买米买挂面,都会按一按它的屁股。它立刻会在店门口坐下。她在防空洞门口甩掉了黑子后的确走到半山坡的池塘边。天还是下午的天,灰白的云层匀称地铺到目极处,云层里透出白极了的太阳。
  她多次和黑子在这里享受过宁静,她也多次和黑子以她曾经用来和孩子们说的语言闲聊。孩子们大了,这种带乳气的四不像语言渐渐荒疏了,只有跟黑子还能讲讲。讲着讲着,她似乎就在跟三个孩子们讲了。
  这条黑狗联系着三个人:小彭、二孩、她。那时小彭为了让二孩高兴而买了它。二孩那时的高兴不高兴小彭多么看重!因为二孩高兴多鹤才会多给小彭几张笑脸。小彭不会知道,多鹤现在话讲得最多的,是和黑子。她看到黑子为她愁死了:黑子看见她心里打主意要杀自己,最近可没为她少操心。一个人的彻底绝望是有气味的,一定有,不然黑子怎么嗅出来了,寸步不离地跟着她
  她坐在石头上,看着清澈见底的水。嶙峋的石头哪一块都好,都能在她头冲下一扎的时候帮忙,让她缩短挣扎的时间。
  她没有选择其他的法子,比如上吊、卧轨之类,因为这池塘像代浪村附近的一口塘,也是炸山修铁路形成的。这口塘进去,就进入了那口塘。
  可惜那时和张俭幽会,防空洞还没开始建造,没有这个池塘,不然这里多干净多宁静。她还是老忘不了那一段好日子,看见一块景色好的地方就情不自禁想到张俭。想到什么时候也带张俭来一次,连那回小彭带她去的苗圃,她后来做过梦。梦到和张俭去了那片苗圃。
  她坐在池塘边坐得冷极了。她决定要马上对自己下手。对自己下手是不难的事,她的民族家庭都在这一刻给她果敢和力量。
  她站起身,忘了这天是几月几日。她想不能连自己死的日期也不知道吧?那么她怎么会确定张俭会在地下找到她?冥界一定比阳界大,没有死亡日期大概会像没有生日一样找不到户籍。
  她站在石头上,终于想到广播里公审大会的声音:这是个礼拜日。好了,多鹤死在一九七。年年初的一个礼拜日。那就是说,她和张俭中断讲话已经有两年多了?两年多。因为她上坡时背着沉重的工具包他没理她,又因为回到家他和小环并肩站在阳台上。她居然没有跟他和好就要走了,去了冥界还会和好吗?或许不会了。
  多鹤步子匆忙地走下了石头的堤堰。太险了,她差一点跟他赌着气就走了。她得想法见他一次,跟他和解。唯一能让她见他的应该是小彭。小彭肯定有许多重要关系,让她尽快见他一面再把今天对自己开了一半的杀戒完成。她对杀自己太有把握了,她刚才心里一点不乱,只因为要去追随父母和所有亲人而急切。
  多鹤从池边去了钢厂。她找到了小彭的宿舍,门锁着。她等了好几个钟头,等回来的不是小彭,是一对年轻夫妇。他们告诉多鹤彭主任早已搬到原先钢厂厂长的房子里了,但他们并不知道地址。
  她又到了厂部大楼,找到了“革委会主任办公室”。所有的门都锁着,因为是星期天,也因为大家去看死刑犯游街。她到楼下的招待所借了一支笔,要了一张纸。写了几个字:“明天会见你。多鹤”
  回到家,小环带着二孩、黑子也随后回来了。不知为什么,吃完小环做的鱼头汤,她庆幸今天没有跳进池塘。二孩要去淮北,怎么也该跟孩子过个年,把他送走再结果自己。小环和多鹤最后那次吵架也吵得狠,这样走了小环一定会认为那次吵架要负部分责任,她不愿意小环内疚一辈子。
  她第二天去厂部,“革委会主任办公室”还是锁着。一问,说是彭主任去省里开会了。过了一个月,她再次去,人们又说彭主任去北京开会了。多鹤觉得蹊跷,到楼下一个僻静地方等着,不久就见彭主任从楼里出来,跨进灰色的伏尔加。她赶紧跑上去。她脸上的表情非常激烈,意思是:看你往哪儿躲!撒谎精
  “你有什么事?”
  “我要谈话!”
  她自己拉开车门,就那样一只脚乘着彭主任的车不容置疑地要求。
  “我太忙,没时间。”小彭冷冷地说,“开车吧!”
  多鹤一手抱住司机座位的靠背,脚伸到司机座椅子下钩牢,车刚趔趄出去五米,多鹤已经给拖在地上。
  车只好停下来。多鹤还是不起来。她知道只要她的脚一脱钩,车就会从她身边扬长而去。
  小彭怕人看见他和多鹤纠缠,便让多鹤进到车里面来讲话。多鹤的杀手锏就是要让人看见彭主任的车险些弄出人命,所以她一条腿在车里,身体其余部分还是躺在水泥地上。
  彭主任只好答应她到家去谈。
  多鹤跟小彭一块儿回到了小彭的家。彭主任还是单身一人,家跟办公室一样,也贴着马、恩、列、斯、毛的大相片,也搁着各种版本的毛泽东著作和公家的家具。只剩两人的时候,彭主任又蜕变成了小彭,首先替多鹤沏了一杯茶,还告诉她是黄山毛峰。
  两人坐在公家的沙发上,小彭坐在中间长的那个,多鹤坐左边短的那个。他问她到底有什么事。她说是彭主任把张俭关进去的,彭主任必须设法让她见张俭一面。
  “你这样讲可不公道。”小彭脸色阴暗下来。他明白他这样的脸色是有人看了就怕的。
  她说了一句什么。
  他稍微用了一下脑筋,才明白她刚才是说他对不对得起张俭,他心里清楚。
  “哦,我包庇一个罪犯的杀人罪行,就对得起他了?那我怎么对得起受害的小石呢?”
  多鹤不再说话。真相被扭曲得太厉害,她没什么可求他的,她只想见见张俭,像样地来一番生离死别。她眼泪打在补着补丁的裤腿上,打出响声来。
  彭主任沉默着,好像在听她眼泪的声响。突然他站起身,走到窗前,又转过身:“你还想着他?”
  她瞪起眼睛,这是什么奇怪的问题
  他走回原先的沙发前,坐下去,然后拍拍他旁边的位置:“来,坐这儿来。”
  难道他要把苗圃里干了一半的事干完?假如干完它他能替她办事,让她见张俭一面,她肯付出这个代价。反正她已经决定要杀死她的这具肉体了。
  她坐到了他身边。
  他侧过脸,带点神秘的微笑,打量她的脸。
  “你的父亲一定杀过不少中国人吧?”
  她说她父亲的部队在南洋。
  “这没什么区别,反正是敌人。”
  多鹤没什么可说的了。他和她离得很近。
  “假如说,你以为我是为了妒嫉张俭,陷害他,你就把我看得跟你们这些女人、跟张俭一样低。”他说。
  多鹤想,她曾经对他发生的那一场迷恋,差点要成爱情了,就因为她看到他有酷似高尚者的一刹那。
  “你身上有股香气,”他又是那样神秘地笑着,“张俭闻出来没有?”
  她觉得他有点可怕,令她汗毛过风。
  “他没有闻出来。”他把头仰在沙发背上,闭上了眼睛,似乎一心一意嗅那股香气。“我二十岁那年,第一次去你家,你在我身边摆茶水,你的领子后面敞开着,一股香气从里面飘出来……”
  他是不是有癔病
  “那时候我不知道你是日本人。我就想,这女人将来一定得是我的。她那香气让我……真他姥姥的。后来我就怀疑你和张俭的关系了。”
  他的手指轻轻在她头发上揉搓。
  “小石也闻不出这股香气。怎么会呢?它明明这么……就是说,这香气是为我一个人散发的?张俭闻不出,证明他是一头猪,山猪,吃不了细食儿!你还对他念念不忘!”他转过脸,神经质地瞪着她,“你对我念念不忘吗?对我这么个欣赏你的人,你怎么不会念念不忘呢?啊?!”
  多鹤想,什么废话也没有,速战速决把那件事干了,她不那么在乎,但要她说她对他“不忘”,她死也说不了。
  但他就等她这句话,像一个渴急了的人等锈住的水管子流出水。
  她慢慢往沙发外面挪,挪得差不多了,一下子站起来,向门口冲去。
  “你他妈的跑什么?”他拾起烟灰缸砸过去。
  烟灰缸碎了,她无恙。
  “我他妈的会跟你上床吗?我又不是猪,那么愚蠢!”
  她还是急匆匆地拧门。
  “你听着,他是被判死缓的犯人,关在哪儿不清楚。我得先去打听打听,你听我信儿!”他在她身后说。
  她已经进了过道,再往前,就是门厅,出了门就安全了。她什么都准备好了,就是没准备听一个疯人谈恋爱。两年多时间,什么把他弄疯的?他不是有权力有地位了吗?原先那个带人在楼顶打仗,用工作服帮她围厕所的孩子王哪儿去了?怎么是这样阴气袭人的一个怪物占领了小彭的躯壳
  那时小环在居委会楼下摆的缝纫摊生意红火起来,再后来多鹤被套上了白袖章,天天忙碌得很,到处清扫冲洗,一晃小一年过去了。
  这天她冷不防想到自己在石头池塘边的决心,它竟像一场梦似的。小环缝纫机摊子边的一个女阿飞朋友说,探监,那还不容易?她马上能找到劳改农场的司务长。司务长的权力其实超过厂长,他直接跟看犯人的队长打个招呼就行了。小环问这个女阿飞跟司务长是不是有特殊交情。女阿飞当然知道小环的“特殊交情”指的是什么。她说司务长倒是想有,她关在里面的时候他就今天捏一把明天掐一把。为了小环阿姨,她可以马上跟他建立“特殊关系”。
  不几天探监的事就安排好了。小环给女阿飞的回报是一件按照她心意做的正宗阿飞裤。阿飞裤前些年是紧包腿的,这些年学了解放军,又成了大兵的大裤裆。
  这个暑天似乎要把整个城市都炼成钢了,人在外面走几十分钟就恶心眼花。小环带着多鹤到处采购,准备探监时带给张俭的东西。食品紧缺,百货公司玻璃柜台里的蛋糕已经生了霉,但因为各家都缺糕点票,还是没人能买得到。小环把从她的下三流朋友那儿搜集到的糕点票全花出去,买了两斤浮面上带着淡淡绿苔的蛋糕。她最满意的是两大罐炸酱,里面有肉皮、大油、豆腐干、黄豆,盐放得狠,所以天再热它也坏不了。这样无论吃米饭还是红薯饼,或者面条、面片、稀粥,这炸酱都是好菜。
  爆炒米花的老头给小环装了一口袋爆玉米花。修鞋的送了一对打了掌的新布鞋。卖冰棍的送了一套用冰棍竹棒削成的牙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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