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小姨多鹤》ー严歌苓

_5 严歌苓(当代)
  她把绸子钱包随手往床上一丢,同时抓起床栏杆上的围裙,一边系一边快步走出去。然后收音机沙沙沙地响了,一大帮儿童沙沙沙地开始了合唱:“望北方呀望北方,胡伯伯的话呀记心上……”
  小环摆出了昨天就做好的香肠、炸花生米,又拿出一瓶高粱大曲,用带细金边的牙咬住铁皮瓶盖,下巴一抬,瓶盖衔在齿尖上了,然后她把它往桌上一吐,自己先对着瓶嘴来了一口。
  “酒不错!”她给三个人都满上。
  “孩子们呢?”张俭喝了第一杯酒,活过来了,四下里看着。
  “同学家去了。”小环说。
  一顿晚饭吃得很安静,谁都没说话。酒烫得又香又热,油炸花生米被三个人一颗颗数进嘴里。那以后的一个月,张俭睡的时间多,醒的时间少,每一大觉都在他脸上狠揉一把,把脸揉得更皱了。等到处分下来,他成了个小老头。多鹤总是长久看着他独自坐在阳台上微驼的背影。
  徒步上下班的多鹤忽然觉得从钢厂通往家属区的路变得越来越短。她有足够的心事要在这条路上想,足够的莫名感动要在这条路上抒发。从事实上看张俭的事故纯属偶然,但多鹤总觉得这事故使他跟她又亲近了一层。砸死的不是别人而是小石,多少有些必然性。男人爱女人爱到不由自主,为自己为她去排除危险,为她去杀人,在代浪村的女子竹内多鹤看来太自然了。假如换了代浪村或崎户村的某个男子,为了她一挥武士刀撂倒一个上手玷污她、企图夺走她贞操的男子,不是太自然了吗?哪一桩深沉的爱情物语不见血
  穿着宽大的旧工作服,戴着鸭舌帽的竹内多鹤把这条龟裂的沥青路走成了代浪村的樱花小路。她的骑士苦苦地爱她:不拥抱、不亲吻、不交欢地爱,却是奋起杀戮地爱。宽大的工作服在三月的风里成了盛装和服,鸭舌帽是瑰宝的头饰,她的骑士对她的爱,只有她一个人知道。他的受罚,他消失的英俊,他不再有的魁梧,都让她更爱他。
  出钢的红晕渐渐膨胀,胀满半个天。多鹤回头又看一眼,鸭舌帽也看掉了。
  脸色异常红润的丫头在公共走廊上就开始叫:“妈!小姨!”她冲进门,突然煞住步子,意识到她得脱了鞋才能进屋,却又控制不住刚才跑出来的冲劲,差点头朝前栽进来:“妈,小姨!录取了!”
  小环在厨房里就看见她跑过来,这时关上水龙头,擦着手来到过道。丫头踮一只脚尖,点着地,跷着另一只脚,把身子和手臂拉长,给自己搭了座桥,从门口跨到桌边,够着了那把茶壶。她打了个“等我喝口水再说”的手势,抱着茶壶,嘴对嘴地喝起来。
  “脱鞋!”小环说。
  丫头喝完说她马上还得出去,上班主任家去,通知她,自己被录取了,所以来不及脱鞋了。她搁下茶壶就踮脚尖往小屋去,一边从头上取下斜挎的书包。
  “唉,你往哪儿去?脱鞋!瞧你那鞋脏的,成蹄子了!”小环拉住她,指着她脚上打补丁的白球鞋。
  丫头这才想起母亲从头到尾是给瞒着的。她从口袋里抽出一封信,又抽出信瓤,交给母亲,没等她打开来,丫头上去搂住她的脖子。
  “空军滑翔学校录取我了!妈,你可不知道,那些天我遭老罪了,天天想到山上上吊去!”
  这半年山上常有上吊的,哪个孩子往松林里走深了,没准就会撞在两条当里当啷的腿上。“四清”工作队在各个厂里清出从解放以后就藏到儿子、媳妇家来的地主、富农、历史反革命,他们遛弯遛到山坡上,就吊死在那里。山坡不大,上吊的名声却传了出去,不少从外地来的反革命、远郊来的地主、富农专门爬到山上去上吊。所以邻居和邻居吵架常有一方会说:“瞎说就到山上去吊死!”
  小环这时打开了信纸,看见上方印着空军滑翔学校。
  丫头眉飞色舞,全市就她一个女生考取了。考生要功课好、身体好、品德好。其他人身体都不如她张春美好,要上天,身体不好怎么行。要上天?怎么上天?开滑翔机飞上天。什么是滑翔机?就是比飞机小的飞机。
  小环心想,真看不出来,丫头挺能自己打主意、拿主意,心里也那么存得往事。前一阵她跟邻居家的女孩借了一件羊毛大衣,问她干什么,她说穿着照相,原来是考试去了。考试的模样不能太寒酸,跟人家借体面衣服穿。想着丫头的懂事体贴,从来没穿过好衣裳,小环心一酸,赶紧找张俭存的那几张钞票。她得给丫头买真正的毛线,给她织件真正的毛衣。她翻出床下的鞋,一双双地找,丫头跟在她旁边,告诉她考试的经过,又说她爸出那么大的事故,她以为空军不收她了。她爸等处分,她等录取通知,那些天她天天想上山去上吊。
  “别扯了,”小环直起腰,看着兴奋得眉毛跑到额头上的女儿,“你爸出事能是故意的?空军为这不要你那是空军没福分!”
  丫头从班主任那里回来后,小环和多鹤都做了些吃的。大喜事来临,小环也是一副“不过了”的破落户作风,把家里小半瓶油、一碗花生米、四个鸡蛋都拿出来。她叫多鹤给孩子们做点日本好吃的。没有鱼虾,就凑合炸些红薯、土豆、灯笼椒的“贪不辣”。多鹤好久没这么阔气地用过油,手也没准头了,炸到一半,就用光了所有的油。小环在走廊上小跑,到邻居家去借油,陆陆续续借了三家,才炸完一笸箩“贪不辣”。
  晚上一家人围着七八盘菜坐下,听丫头把考试经过讲了一遍又一遍。她说她的眼睛是全市学生里最顶呱呱的,那个眼科医生鼻尖顶到她鼻尖上,满嘴的蒜味快把她熏死,他那盏灯也没从她眼睛里查出毛病。她眉飞色舞,叽叽喳喳成了只大喜鹊,有时还站起来比划,那手指不长的手,儿童气十足。张俭看了一眼多鹤,多么可怕,那双手是从她这个模子倒出来的。
  丫头让全家几个月来头一次有了笑声。丫头也让小环几个月来头一次主动出去串门。她一撂饭碗就带丫头出去买毛线,却在楼上走了半小时还没下楼。一条走廊四家,她一家也不放过,敲开门就说:“唉,现在丫头跟你们是军民关系了,啊?”“咱们小空军慰问你们来了!”“瞧我们丫头的小样儿,要飞飞机了,不知空军让不让她妈跟着去擦鼻涕!”
  两个弟弟也重新抬起了头,一左一右地站在未来的空军身边,不时拉拉她的辫梢。张家要出雷锋阿姨了,邻居们热闹成了一团,然后那一团热闹越滚越大。
  热闹远了。热闹下了楼梯。多鹤对张俭一笑。他看出她的满足。虽然她不是句句话都听得懂,但她听懂了“最好的眼睛”“最好的身体”,她为此满足,因为它们有一半是从她这里来的。
  她把餐桌上的空盘子收进厨房,张俭端了一只空锅跟进去。厨房的灯瓦数低,他的皱纹显得更深。她转过身,眼睛离眼睛只有半尺。她说她看见他笑了,吃晚饭的时候,他笑出声了。笑出声了?是,很久没看他这样笑。丫头出息了,总算养出来一个。是,出息了。
  “你咋了?”他见她眼睛直直地看着他。
  她说了句什么。
  张俭大致明白她在说什么:为了她多鹤,他差点失去了笑。他刚想问她什么意思,她又说了句什么。他明白她一动感情日本词就多一些,唇舌也乱一些。他让她别急,慢慢说。她又说一遍。这回他听懂了,全懂了。她是说现在她相信他有多么在乎她,可以为她去拼杀。他的骆驼眼睁开了,大起来,原来的双眼皮成了四眼皮。她还在说,她说他为了她,结果了小石,等于为她去拼杀。
  张俭不知多鹤什么时候离开的。事情也能被理解成这样。多鹤的理解似乎让他慢慢开窍,看到自己是有杀小石的心的。他这辈子想杀的人可不止小石,假模假式的厂党委书记,常常亲自提着一桶避暑的酸梅汤到车间,他也烦得想杀了他。因为书记一送酸梅汤就意味着有一小时的漂亮废话要讲,也就意味着耽误下的活儿要加班干。该杀的也不止小石。自由市场逮住一个偷东西的小叫花子,全市场的人都挤上去打,小叫花子皮开肉绽,滚成一个泥血人,人群里还有拳脚伸出来,不打着他冤得慌,就像分发救济粮,一人一份不领不公道。他想把所有出拳出脚的人都杀了。年轻的时候他想杀的人更多:那个给小环接生的老医生,问他留大人还是留孩子,这样问难道不该杀?把如此的难题推给一个丈夫、一个父亲,天都该杀了他!还有那四个追小环的鬼子……从那以后他看见单独活动的鬼子就琢磨怎么杀他,是零剐还是活埋,还是乱棍打。他在心里杀死过多少人?都数不清了。
  而他吊的钢材砸死了小石,也是他琢磨出来的?下大雪那天,小彭走了后,小环追了出去。他和小石都喝红了脸。他半睁着眼,看了看小石。小石本来正在看他,赶紧把目光闪开,笑了一下。
  这是一个陌生人的笑。小石的笑不是这样忧郁、暗淡,有一点亏心。小石一向是淘气淘到家的那种笑,是怎么也不会被激怒的那种笑。一个陌生人在小石身上附了体。这个陌生人给多鹤带来的将是凶还是吉,太难预测了。但张俭觉得凶多吉少,凶大大地超过吉。
  在楼梯上截住多鹤,要挟她,在她身上留下黑爪印的,就是在小石身上附体的那个陌生人。
  将来要多鹤就范,不从就把她送进劳改营的,也是那个附体在小石身上的陌生人。
  当时小石给他夹了一块红烧肉,半肥半瘦,叫他“二哥,吃。吃”!他很久没叫张俭“二哥”了。在鞍山的时候叫过,调到了江南,上海人和东北人形成割据,张俭就不准他和小彭再叫他“哥”,让人把他们看成行帮。“二哥,这么多年,最不容易的,是我小环嫂子。”
  叫“二哥”是个征候。也许不是什么好征候。张俭把小石夹给他的肉搁回盘子里。
  “小彭那小子,读几年技校还真装得跟书生似的。恐怕给咱小姨写的诗歌,豪言壮语,赶上给丫头抄的那一大本了。看他五迷三道的样儿……”
  “你不也五迷三道?”张俭突然说,微微一笑。
  小石吃了一惊,张俭很少有这种男人对男人的口气。
  “我……我听小彭说,她是个日本人,想着抗战那么多年,啥时候跟鬼子靠这近过?”
  “所以想尝尝鲜。”他又笑笑。
  他看见小石两只圆眼睛着火了,好像在等他下一句话:那就尝尝吧。他端起酒杯,干了最后一口酒,再去看小石,那双圆眼睛里的火熄了。
  “你放心,二哥,啊?”
  张俭又看见那种不属于小石的笑容浮了上来。这回这笑容让他强按下一阵冲动。等小石走了之后,他才去细想,他怎么会有那样想掐他脖子的冲动?因为他把“你放心,二哥”这几个字讲得像一句阴险警告吗?“你放心,我这里记了一笔黑账。”“你放心,只要你得罪了我,这笔账我可以报上去。”“你放心,二哥,你的苦头有的吃呢!”
  这时张俭面对水池里的脏盘子、脏碗,呆呆地站着。多鹤在外面刷地板,刷子刷得他心都起了抓痕。她把事故看成是他先发制人,灭了小石,是为了保护她。为了保护他和她的隐情,保护这个并不十分圆满,也永远无望圆满的家庭。他想告诉她不是这样的,小石的死是他生死簿上被注定了的,他于此清白无辜。可他觉得讲不清。假如保卫科、公安局、法庭都以他们各自的理由认为他对小石别有用心,他同样有口难辩。他不记得这大半生自己强争恶辩过什么。
  偏偏那是大夜班人最少的时候。人都去了哪儿?去吃夜餐了?小石偏偏在那一刻闪出来,就像他在楼梯口闪出来,挡住多鹤,两只黑手揉捏着她的身子。小石和他吊车吊的钢材的准星刹那间重合。找死啊?往枪口上撞?他偏偏在那一刹那间走了神,没有留心吊车之下。是准星和目标自己重合的,重合得天衣无缝。然后巨大的子弹发射出去。他一下子被那后坐力震醒。
  没人看见小石到底怎么被砸中的。他肯定躲闪过,但恰恰躲错了方向。他在打盹还是在满脑子跑事儿?肯定是那块被吊着的钢材碰到了什么,碰松了钩。人们围在一摊血泊四周,目光避开七窍流血的人体推测着。
  他抱着小石血红的上半身。腔子里成什么了?血泡儿活泼泼的、开锅般从那曾经满是俏皮话的嘴巴里冒出。他那圆圆的、从来没正经的眼睛闭上了,闭得满足、惬意,让张俭鼻腔一酸。毕竟是对视了十多年的眼睛,闭上了,没那么白眼黑仁地指控他。
  可是指控他什么呢
  假如那个假模假式,到车间来送酸梅汤的厂党委书记死于横祸。他张俭也因为心里杀死过他而该受指控吗
  此刻站在水池前刷碗的张俭感到多鹤进了厨房,走到窗子前,去擦玻璃上的油烟。整个一幢楼只有张家的厨房还有明晃晃的玻璃窗,其他人家的玻璃窗上积着十几年的油垢,和毛茸茸的灰尘擀了厚厚的毡,或者早就被三合板或彩色画报纸遮住了。卫生检查团一来,木板和彩色画报就更新一次。而张家的厨房玻璃晶亮,是人们对他们总结出的越来越多的怪癖之一。
  “别擦了。”张俭对多鹤说。
  多鹤停下手,看看他。又举起抹布。
  “别擦了。”
  他讲不清他绝没有为了她而灭除小石。他把她从窗边拉过来,心里就是几个字:擦什么?!擦什么?!他把她抱住。他多少年没有这样抱她?她手里的湿抹布触在他背上。他回手一抽,抽过抹布,扔在地上。擦什么?!擦什么?!小石那咕嘟嘟冒血泡的嘴,血泡那么活泛,那么温暖,怎么可能是从一腔死了的脏腑里浮出的?小石那么活泛个人,怎么可能被杀死?那么厚的皮,那么厚颜的笑脸,从来不会被激怒,自讨没趣也不红脸的小石,会自愿退出对多鹤的求欢追逐,会被他张俭心里一个恶毒念头杀死?他给孩子们带过多少黄豆、绿豆、绿豆饼?可怜小石也用捆绑得齐齐整整的猪蹄无望地追求过多鹤。他生性粗鄙、下流,这他自己也没办法呀
  多鹤感觉他抖得厉害,抬头看着他。
  他成了一大团再也讲不清的道理。他能做的就是紧紧抱住这个冤家,这个冤孽送来的女子——她怎么老像一个大了没长成女人却长成胖女孩的少女?他很久很久没有这样恶吻过她了。真的成了两个发生了奸情又谋害了眼证的天涯情侣?真的是偷渡到了彼岸之后紧紧抱成一团?似乎真成了这样,从多鹤感激流泪的脸上,他看到这样一个故事。他们抱着,因为躲过了天打五雷轰。
  他们抱着,也是因为丫头要上天了,丫头凭她全市最好的品德、最好的眼睛、最好的身体要上天了。他们抱在一起,要自己和对方一再意识到,那些个“好”是丫头从他们这里各拿了一半。
  他使劲亲吻她。多鹤被他吻得快要憋死了。终于,他停下来。她透过泪水看着他。她头一眼看到他,淡褐色雾霭——装着她的麻袋就像罩在她身边的淡褐色雾霭。
  她给搁在台子上面,他是从浅褐色的雾霭里向她走来的。他个子高大是没错的,但他没有大个子人的笨拙;他的头、他的脸也没有一般大个子人的比例不得当。麻袋被他拎了起来,她蜷缩麻木的腿和冻僵的身体悬起,随着他的步伐,不时在他小腿上碰一下。完好的麻木被破坏了,随着他的一步一步,疼痛开始苏醒,开始在她血肉里游动。疼痛成了无数细小的毛刺,从她的脚底、脚趾尖、手指尖、指甲缝往她的臂膀和腿里钻。他似乎也意识到苏醒的疼痛反而不如麻木,便把步子放得平稳了些。他拎着她,从乌黑一大片肮脏的脚之间辟出一条路,她突然不再怕这些脚,不再怕这些脚的主人发出的嘎嘎笑声。这时听到一个老了的女声开了口。一个老了的男声附和进来。牲口的气味从麻袋的细缝透进来。然后她给搁在了车板上。牲口在鞭子催促下跑起来,越跑越快。一只手不断上来,在她身上轻轻拍打,雪花被那只手掸了下去。那只手老了,伸不直,掌心很软。五十多岁的老母亲的手,还是六十多岁……车子进了一座院子,又是从浅褐色的雾霭里,她看见了一个很好的院子。房似乎也很好。她被拎进了一扇门,从雪天直接进入了夏天。温暖呼呼作响,她浑身解冻,疼痛在她全身爆裂开来……她醒来时一双手在解麻袋的结,就在她的头顶。麻袋从她周围褪下,她看见了他,也只是飞快的一眼。然后她才在心里慢慢来看她飞快看见的:他是不难看的。不对,他是好看的。不仅如此,他半闭的眼睛非常好看。它们半闭着,是因为他为自己的温和、多情而窘迫。
  一个星期后,叫做张春美的丫头走了。她自己背着一个草绿发黄的被包卷,穿着油亮亮的新军装,在全楼人的欢送群体里像个欢快移动的邮筒。她被送到坡下,上了大马路。人们稀拉下来,向这个将来可能成为雷锋阿姨的丫头挥手,想到丫头在楼上楼下留的笑声、足音、美德,都眼睛湿漉漉的。
  剩下的人是丫头最亲近的人,张家的三个长辈两个晚辈一条瘸腿黑狗,以及丫头的班主任、两个女同学。他们要把丫头一直送到火车站。然后送行队伍再次缩减成两个人:妈妈小环和小姨多鹤。
  小环和多鹤把丫头送到了南京。从这里,丫头要渡长江北上,去千里之外的滑翔学校。等火车的时候,三个人在到处躺着旅客的候车室艰难地走着,想找个清静地方告告别。许多乞丐也像他们一样,在被人体覆盖的地面上探地雷般地走动。这都是要逃什么难呀?小环只记得童年时看过这阵势。那是日本人占了东三省之后,父母带她们和哥哥姐姐们往关内逃。
  丫头头一次出远门,脑门外是汗脑门里是乱,这小环一眼就看出来了。火车站候车室有十来个孩子在哭。十来个大知了似的,比着拔高音拔长音。丫头说南京也有被录取的滑校学生,这时怎么也该到了,他们应该跟着领队来,不该迟到的。小环从头上拔下自己的塑料插梳,给她刮了刮被汗水粘住的前刘海。又不满意她的长辫子,干脆脱下她的新军帽,给她重新梳头。
  多鹤拆开丫头另一根辫子,也替她重新编结起来。丫头的头一会儿被母亲拉向左,一会儿被小姨拉向右,她不时抱怨她们手太狠,辫子编得太紧。两个女人不加理会,自管自往下编。紧了好,紧了丫头在火车上不必再梳头,到了学校第二天都不必再梳头。最好她一个星期、一个月都不必梳辫子,带着母亲和小姨两人不同的手艺进入她的新生活——后来丫头在信里果然提到她的辫子,她好几天都不用梳它们,一直到第四天全体新生剪成一模一样的短发。
  她们刚刚编好她的辫子,她高叫一声,向一个方向跑去,两只脚很高明,在躺满人的大厅里见缝插针。等她跑到检票口,多鹤才拉拉小环:一队穿着和丫头一样的新军装的女孩男孩正从侧面一扇门进站。
  小环和多鹤跟着视线尽头越来越小的草绿色往前走,不断被人骂到祖宗八代以上。她们终于走到那扇侧门口,门已经关上了。隔着玻璃,看见二三十个新兵正往车的一头走。小环拍打着玻璃门,手都拍打得没了知觉。她把一个警察拍打来了,问她有票没有。没有。那瞎拍什么?走开走开……
  多鹤拉着眼看就要上手拍打警察的小环艰难地走开了。
  小环坐在肮脏的地上,两手高高举起,重重拍下,哭喊着。她的哭喊跟她的婆婆、母亲一模一样,却谁也没惊动。这个火车站中转南来北往的火车,什么样的哭喊都很寻常。
  丫头成了班级里的宣传委员。
  丫头考了期中测验第三名。
  丫头终于请准了假,坐上长途汽车,去几十里以外的县城照了一张相片。她更加懂事的神情不知为什么让全家都黯然神伤。
  小环拿着丫头的照片对两个男孩子说:“你们这姐姐生下来就跟你俩不一样。你把她面冲墙搁着,她坐仨钟头也不会闹。你俩好好学学(xíao xíao)人家,啊?”
  大孩心服口服地看看姐姐那双跟父亲一模一样的骆驼眼,三分倦意,三分笑意。
  二孩不理小环。他和母亲因为黑狗而结的怨还没了结。
  只有张俭有点惴惴的:这个家从此交了好运?丫头是他们时来运转的福星?老天爷就这么便宜了他张俭
  张俭是从别的工友嘴里知道小彭帮了他。公安局、保卫科的人从小彭那里听到的全是有关张俭的好话。小彭现在是全厂的团委书记,他的一句好话顶工友们一百句。小彭的话把张俭铸塑成一个好心、略有些迟钝、只爱家庭朋友连钱都不知道爱的人。他还说到他和小石在张家度过多少阴历年、阳历年,吃过数不清的酸菜打边炉,把张家都快吃得底掉了。
  但小彭从来没和张俭打过招呼。一次张俭在澡堂的储衣柜下面看到一把自行车钥匙,拴着一根脏兮兮的红塑料线。他一眼便认出它来。他把钥匙送到小彭宿舍,他的同屋接了过去,张俭请他转告小彭去他家喝酒。小彭没有应邀。
  邀请一个月一个月延续,小彭连句婉言谢绝的话也没有。他似乎也没有绯闻,为了多鹤重做单身汉的小彭连多鹤的面也不见。
  一次开全厂大会,党委书记作报告,坐在第一排的一个人溜了号。他躬身往礼堂一侧的太平门走,走到布帘后面才直起身。坐在第十八排的张俭看到,那是小彭。小彭也烦这个讲起漂亮话没完的书记。张俭想到小彭明里暗里与他同盟,为什么就这样恩断义绝地不再踏张家的门槛了呢
  第十章
  傍晚五点的路上自行车发山洪一样轰隆隆向前滚动。铁道西边,炼钢厂的工人和轧钢厂的工人交会,又和钢板厂的工人汇聚起来,从晒软的柏油上轧过,路面立刻低下去。铁道两边的芦苇沟干旱,纽扣大小的旱蟹晕晕乎乎爬上马路,似乎开始一场大迁移,被齐头并进的自行车轮碾得“噼噼啪啪”爆开。不一会儿,车流漫过去,路面安静了,旱蟹们像是烧在陶器上的画:蟹壳上十分细致的裂纹、一对对未及出击的钳子、两只原本就望着苍天的眼睛。
  多鹤从刚刚形成的螃蟹化石上走过。家属区近了,大路分裂成纵横小路。楼房的红砖不再红了,白漆阳台也不再白。上百幢的楼房新时新得一模一样,旧却旧得千般百种。各家都在阳台上搭出阳台的阳台——接出一大截木板,上面放着一盆盆葱蒜,或者花木,或者鸽子笼、兔子窝,或者朽烂的家具。有的人家的孩子们捡废纸,阳台的阳台就堆了一捆捆废纸,盖着褴褛的化肥袋。有的人家攒酒瓶,那里也是好仓库。多鹤是用阳台的阳台搭了个棚,储存一排玻璃瓶,里面是腌渍菜肴。老远一看,张家的阳台整洁得刺眼。
  多鹤背着一个帆布工具包,里面装着十来个未刻的钢字。因为是计件拿工钱,她星期六就带十多个字回家刻。她把缝纫机机头收进去,夹上一个台虎钳就能工作了。走了二十分钟,肩膀有些疼,她刚换一个肩,一辆自行车夹在另外几辆车里过去。
  张俭正听几个工友谈着什么,骑上了坡。
  多鹤想,她在斜坡上走,他们骑上来的时候她是显著的目标。他会看不见她?他是不想看见她。当着他的工友他不愿意看见她。工友们讲着车间里的笑话或是非,她就成了个隐形的人。
  多鹤进了家,慢慢脱掉沾满银色钢尘的旧布鞋。她解第二只鞋的纽襻时,手指发抖,动作不准确,一直解不开。这只手握刻字的小钢锉握残废了似的,每天晚上回到家要休息一会儿才能恢复正常的伸缩功能。
  她脱下又大又宽的工作服,里面的短袖衫被汗湿透又焐干,一股令她恶心的气味。她进了厕所,脱下衣服,用接在水管上的胶皮管冲澡。她不舍得用刻字车间发的一周两张的澡票,为了大孩二孩可以每周洗一次正式的热水澡。洗了澡。进了大屋,见小环和张俭在阳台上说着什么。两人趴在阳台栏杆上,脸冲外,背朝屋内,小环边说边笑,张俭听听也跟着笑。多鹤的耳朵稍不用力,他们的话就成了一团嗡嗡响的声音迷雾,怎么也别想钻进去,穿透它。他们的亲密也是她无法钻入、参与的。他们这时的快乐不也让她酸楚?这种亲密得来的快乐永远也不会有她的份6他们说着笑着,不时朝对面楼上一个熟人叫道:“来呀,上俺家坐坐来……”
  对于许多人来说,世上是没有多鹤这个人的。多鹤必须隐没,才能存在。
  她把工具包里的钢字倾倒出来,擦得过分光净、看上去被擦薄了的水泥地面承受那长方形的钢块,噔噔噔地响,听听也生疼。
  阳台上两个人没有听见,肩并肩还在跟对面楼上的熟人耍嘴玩,说着笑着。
  多鹤统统听不懂。那笑声也难懂了,嘎嘎咕咕,从天到地都是话语和嗓音的稠云迷雾。她想,她在这些人中间活了这么多年,怎么头一次发现他们吵得她活不了?!他们花多少时间在吵闹上?他们不吵闹或许地板可以干净些,家具可以整齐些,衣服可以平展些。若少花些时间在吵闹上,他们也不必“凑合吃”,“凑合穿”,“凑合活着”了。
  她拉出缝纫机。在这个家里,每件东西都紧凑地镶嵌在彼此的空隙里,因此搬动它们的动作必须精确。一不精确就会天崩地裂,兵败如山倒。缝纫机的轮子扭了一下,出了那看不见的秩序轨道,就撞在摆鞋的长条木板上,木板垮塌,一头碰了一下帐杆,帐子瘫软下来,披散了多鹤一头一身。多鹤在白色帐纱里披荆斩棘,终于出了头,穿木拖板的脚把放鞋子的木板蹬下来,连同脚上的木拖板一块蹬出去。
  他俩跑来了。他们对她的表现也一点不懂。在一个窝里活这么多年,不愿懂就可以一点也不懂。张俭和多鹤的亲密是不见天日的,是几年不发生一次的,而他和小环的亲密天天发生,发生在一楼人面前,几十幢楼的人面前。
  多鹤大声说了句话。两人穿越一大片“不懂”终于懂了:她的意思是张俭见她背很重的东西而装看不见她。
  张俭说了句什么。小环怕她不懂,未等他话落音就替他翻译。他的意思是工友们在讲奖金不公平,要找领导,他不能在那个关口跳下车。再说他并不知道她的包很沉。
  多鹤又大声说了句话。这回张俭愣住了,小环对她说:“你再说一遍!”
  她跟小环公然口角过多次,闷声赌气过无数次,从未见小环这副模样:眯细眼睛,一个肩膀斜出去。下牙咬到上牙外面。
  张俭在小环后面了。小环用手推推他,脸朝着多鹤对张俭说:“她说中国人都是撒谎精!”
  多鹤大声说太对了,并且她听得懂,用不着小环翻译。她用这个词骂过大孩、二孩,尽管是玩笑里骂的。
  “谁说中国人都是撒谎精?!”张俭追问。
  多鹤那个村的人说的,说为他们种地的中国长工。她母亲也这样说过福旦。
  “那你母亲是混蛋。”张俭说。
  多鹤看着他的脸。他眼睛还是半闭半睁,与世无争,见怪不怪,话还是从喉咙底部出来,而不是从嘴唇上出来。她吃力地想看懂他刚刚说的那句话。
  “不懂?”小环肩又斜了一些。快斜到多鹤下巴上了,“他的意思就是说:你母亲说中国人撒谎,你母亲是混蛋!”她那微肿的眼皮、俏红的脸颊、深深的酒窝、闪亮的金牙都一块儿帮她忙,翻译了张俭的话。
  多鹤摇晃一下。从她滴水的头发和被冷水冲凉的身体内,她感觉到心里的野火轰然而起。
  她大喊了一句话。
  小环揪住她洗得喷香的头发。没有抓牢实,又去抓她的衬衣。衬衣穿旧了,剪了领子,改成了圆领汗衫,也难抓。多鹤反手却抓住了小环的头发。小环烫过的头发很好抓,一抓就顺藤摸瓜地把她的头控制了。小环横着脑袋被多鹤拖着走。张俭上来,手一夹。臂弯从后面卡在多鹤脖子上。多鹤手软了,松开小环。
  多鹤喘得胸口像个鼓风机。她大声说了一句又一句。没有关系,他们不懂她也得说。她对于他们就是一个子宫,两个乳房,现在孩子们大了,子宫和乳房都没用了,来吧,把它们扔掉,从四楼扔下去
  她哇啦哇啦的日本话使她对面两个人渐渐老实了。这种楼房是墙这边放响屁,墙那边都听得见。她的日本话可比响屁响很多。他俩害怕了?多鹤不怕。她满心满身都是黑色的火苗。从土匪们骑马向她们飞奔过来,土匪的体臭和马的体臭热烘烘地扑近,她其实就没什么可怕的了。
  是代浪村的女儿,就不应该这样给人当子宫和乳房用。她朝阳台扑过去。两只手在她身后拽住了她。
  她哇哇哇地说着。邻居家阳台的钢门“咣啷”一+声响。她冷静了。她身后这两个人,他们拉扯日子,拉扯孩子,拉扯着她。她已经被他们拉扯进去了。小环的“凑合”多可怕,稀里糊涂凑合起一大家子,没有面粉用麸子凑合,没有红烧肉用红烧茄子凑合,没有洗头粉用火碱凑合。她一个日本人,不知道怎么也就跟着凑合下来,凑合着凑合着,有时她突然一阵吃惊:她也能在无可奈何里得到一点满足,偷到一点乐趣。
  这个傍晚之后,多鹤在过道放了条草席,铺上棉絮。她虽然在凑合,但也得表示她不愿和这一男一女中的任何一个人睡在一个屋里。
  夏天过去,几场雨一下,山坡上的松树林落了许多松果。秋凉了。
  “该落下病了,”小环对多鹤说,“搬进来吧。”
  她淡淡的一张脸,该怎样还怎样。
  “要不你睡大屋,跟俩儿子睡,我出来打地铺?”张俭说。他那笑让人看看就累死了。眉毛顶起一大摞皱纹,两个嘴角一边堆出两条刀刻般的褶子。
  多鹤咬咬嘴唇,心是软了软,但她想再等等,等他拉着小环来,正经八百地跟她讲和。
  “让你倔!你跟洋灰地倔死你去!”小环说。把她自己床上的棉褥子抽下来,拿到过道里。小环和人打架吵架惯了,记仇是记不过来的。她对刚吵过打过的人往往最亲最甜,“也这么驴?冻死你!”她给多鹤铺好地铺,手这里拍拍、那里拍拍。
  多鹤不吭气,也不动,等她走了,两腿一曲,跪在地上。把刚铺平整的褥子一五一十地卷好,又抱回小环床上。她可不要稀里糊涂的和解。
  “瞧她,不是母驴是啥?”小环跟张俭咬耳朵。
  多鹤知道他们咬耳朵说的是什么。
  冬天来了,多鹤自己搬进了小屋,把被子放在大孩二孩中间。两个进入变声期的男孩瓮声瓮气地说:“小姨来了,爸该走了,要不哪儿睡得下?”
  跟孩子们睡一个屋,她马上就习惯了,常常一个腋窝夹一个男孩的脸,讲他们之间才能懂的话。这种语言他们上了小学就很少讲了,是他们的乳语,但两句一讲,他们马上又记起来。他们可以讲很多话,中文、日文加婴孩、毛孩的语言,现在他们俩的词汇量大了,就把成人的词也加进来。这是极其秘密的语言,把这家里的其他成年人都排斥在外。他们用这种话讲天讲地,大孩讲他的篮球中锋梦,二孩讲他的黑子,有时两人也讲到外面世界有了一种叫红卫兵的人,把市委省委都翻了个底朝天,把省长市长都绑到大街上。
  三人睡一张大床,多鹤睡在最外面,大个子的大孩睡中间,二孩的位置靠窗,窗外是黑子的窝。有时多鹤在孩子们睡熟之后还能听到隔壁的谈话声。小环的烟油嗓音咯咯笑,张俭偶尔也说个把话。你们笑去吧,说去吧,她多鹤不再酸楚了。
  偶尔两次,她醒来,发现大孩钻进了她的被窝,睡在她怀里。她把他连推带抱搁回去。大孩的身体很好看,肌肉已经起来了,多鹤不能想象这么大个男孩是从自己身体里出来的。
  不久学校停课了。大孩二孩这天上午回到家,说要出去“串联”。“串”什么?就是“革命大串联”啊,这都不懂?听着不像啥好事,不准去。妈真落后!哦,才知道啊?落后好几十年了……
  张家和楼上的所有家庭一样,都在禁闭、打骂不到年龄却心痒脚痒要出去“串联”的孩子们。从来没有这样巨大的晚辈反击长辈的热潮。从每一户门口经过,都能听见母亲们的吼声:“敢!看我不撕了你个小兔崽子……跪好!谁说你能起来的……再‘串联’给我顶两筐煤球!”……但孩子们还是走了。悄悄溜走、偷钱买票走的,掺乎在年长学生里混走的。
  张家的大孩二孩一块儿逃出去,在三天三夜吃不上、喝不上、拉不下、撒不下的火车上给挤散开了,一个去了广州,一个去了北京。去广州的二孩一个月后回来,带回来几个菠萝,身上别了五枚毛主席像章。他跟小环断了好几年的对话续上了,根本就没断过似的,进门就欢眉喜眼叫了声:“妈,回来喽!”
  大孩却一直没回来。从北京寄了一本毛主席语录,里面夹着一封信,说他让毛主席接见过两次,又要去大西北接见别人,传播革命火种。
  大孩回来成了个“红小鬼”。一身洗白但斑斑污秽的军装,满口新词,对什么都有总结性发言。他的嗓音变得十分优美,个头又高了二寸。小环高兴得直落泪,口里说该死的小猪八戒,不交钱不交粮的日子怎么就把他养出那么一表人材
  夜里多鹤又想跟两个儿子说说他们的话,二孩跟她搭了几句腔,大孩背一转,很快睡着了。从此大孩再也不说他们那种秘密语言了。
  丫头好几个星期没来信了。一般来说她一个星期来一封信,寄些好消息。没好消息,她也寄几句关照:妈妈别抽太多烟,听说烟对人有害;小姨干家务别累着,家务越干越多;爸爸别老闷着,有空跟某某伯伯一块出去钓钓鱼吧。大孩别太害羞,去考一考少年篮球队试试……
  现在写信给姐姐是两个弟弟最乐意干的事。他俩一连追问了姐姐几次,为什么很久不给家里写信。信终于来了,夹在一本毛主席语录里。一般丫头给家里寄三块两块的钞票,就装在毛主席语录的塑料封套里寄过来,让毛主席给看着钱特安全似的。她说能否请妈妈给她买几尺农民自织的土布,做一件衬衫。丫头的这个请求非常古怪,但小环还是照办了。又过一阵,她又要一双农家自制的土布鞋,明确说不要母亲和小姨做的那种城市人穿的,要地地道道土布做的。丫头越来越古怪,全家都猜不出她的意思,只有大孩懂得姐姐:穿农民做的鞋是不忘我军以农村包围城市的伟大战略和小米加步枪的伟大传统。虽然大孩在外面腼腆得令人作痛,他在家一向头头是道,连二孩有时都给他镇住了。
  他们发现丫头还在古怪下去:问种过庄稼的父亲小麦怎么种,怎么锄,怎么收;谷子和高粱什么节气种。父亲一给了她回答之后,跟小环讨论:“你说这丫头对劲不对劲?”
  “也没啥不对劲吧?”
  “她不是要飞飞机吗?成务农的兵了?”
  “务农不耽误她当五好战士就行。”小环收到了丫头寄来的“五好战士”金属证章,给楼上十六家人,人人看一遍,再拿到多鹤面前。多鹤不声不响地听小环讲“五好战士”是如何大的一个功臣,眼巴巴看着小环把证章拿走。第二天,小环发现证章被别在多鹤的枕头上。
  “这证明我姐思想红,作风硬,不忘农民是我国最贫穷的阶级!”大孩是这样解释。
  二孩像是多了个心眼,把姐姐的信反复看,每封信读好多遍,想读出谜底来。
  这是个天天翻出无数谜底的大时代。楼上的一个邻居家里突然闯来一群红卫兵,揭了这家的谜底:台湾的潜藏特务,天天收听台湾广播。对面楼上的一个女人也被揭了谜底:在她做工人阶级的妻子之前曾经是国民党连长的臭太太。大孩二孩中学里,原来一个教师正经人似的,红卫兵们稍微一追究,发现他是个漏划右派。
  上百幢红白相间的家属楼破朽不堪,却被天天刷新的大标语白纸黑字地统一了。哪幢楼里多出了几个反面人物,哪幢楼便淡妆素裹,大标语从前阳台后阳台飘然垂降,挡风挡太阳。
  大孩张铁、二孩张钢和黑子都觉得大时代的日子比家里风光,常常忙得两头不见亮。尤其张铁,也是一支红卫兵队伍的头目,穿着拿父亲帆布工作服跟市武装部的子弟交换来的破旧军装,对家里三个长辈满脸都是“你懂什么”的不耐烦。
  七月是百年不遇的恶暑,人们搬着床板、拎着席子睡到顶楼上。半夜张俭被闷声闷气的搏斗弄醒了。男孩子们夜夜都有搏斗。他正要睡过去,发现这一对斗士是张铁和张钢。虽然张铁个子高,张钢的拧种脾气却往往使他克服劣势,反败为胜。首先他不怕疼,咬住他的皮肉和咬住他的衬衫没什么区别。张铁打不赢往往出牙齿,牙齿紧扣在弟弟肩头,却毫不阻挡弟弟出拳出脚。最精彩的是两人打得安安静静,十分庄重。
  张俭拉开了两兄弟。张铁鼻子、嘴唇血糊糊一团糟,他脱下汗衫,堵住鼻孔。而弟弟张钢摸也不摸肩头的咬伤。父亲招一下手,要儿子们跟他下楼。大孩不肯动,二孩走了两步,见哥哥不动,他也站下来。他不愿单独和父亲去,成了先告状、告偏状的那一方。张俭了解他的小儿子,也不勉强他。他怕吵醒邻居们,打了个恶狠狠的手势:先去睡觉,账他会慢慢跟他们清算。
  第二天早上,张俭在吃早饭,准备去上班,兄弟俩夹着草席下楼来。大孩走前,二孩走后,中间隔六七步远,一看就是冤仇没打完。
  “都站住。”他说。
  两人老大的不情愿,站住了。一对光膀子,四只蛮横的眼睛,活活是两个小型造反好汉。大时代把这个家狂卷了进去。
  “站好。”
  都不动。
  “会站好不会?!”张俭吼。
  小环从厨房出来,看爷仨一大清早找什么不自在。多鹤还睡在楼顶上没醒。她每天晚上领回的字头太多,干累了,早上醒不了。从楼顶上下来之前,小环把她的帐子重新掖了掖,防的是早出动的苍蝇。
  两人把肋巴骨向前推动一下。
  “为什么打架?”张俭嚼着很脆的腌黄瓜开审。
  父亲的话像是让墙听去了,一点回音反应都没有。
  小环插足了。她一边用手巾擦着大孩脸上的血迹,一边说:“大孩,是不是你的革命观点和二孩发生分歧了?”如今小环用来揶揄打趣的,全是白纸上写出来的黑字,“咋不他姥姥的辩论辩论,让咱听听也进步进步?”她嘻哈如常,毛巾被大孩的手一下抡开了。
  张俭的手抡过来,给了大孩一耳光。
  “你在外头当造反司令,你回来当一个我看看!”
  大孩怒得肋巴骨更送得远,肋巴下面的上腹部形成一个可怕的深谷。
  “二孩,你给我说,你俩为啥打?”父亲问。
  二孩也坚决做哑巴。
  张俭对眼前的两个打算做烈士的男孩狞笑一下:“我已经知道了。”
  两人毕竟不老练,都看他一眼。这回张俭几乎可以确定他的猜想。刚才两个男孩看他的眼光有所不同,二孩纯属好奇,大孩却心虚恐惧。他是根据两人都不告状猜到了一半。两人都不告状十有八九是大孩闯的祸。大孩闯祸二孩很少告状。反过来就不同,二孩在学校种种劣迹大孩都会如实告诉父母。二孩的劣迹确实也太多,通过大孩了解是必须的。
  那么大孩深更半夜究竟闯了什么祸?张俭很爱吃多鹤的腌渍黄瓜,嘴里咕吱咕吱地嚼着,暗暗分析小哥儿俩的案情。
  “二孩,你要不说话,你今天哪儿也别去。”
  二孩权衡了一下,两眼混乱无比:外头的大时代等着他呢,他在这里为大孩坐牢。
  “你问我哥。”
  “他没脸说。”张俭说。
  两人全都大瞪着眼——父亲有神探才能。大孩的脸白了又红、红了又白,额上的一块旧时伤疤,自得像块骨头。
  “你说,二孩!你爸给你撑腰!”小环把两个男孩的早饭端出来。
  大孩精神已经垮了,挺出老远的肋巴骨收了回去,眼睛看着木拖板上的橡皮带子。
  “爸,你还是让我哥他自个儿说吧。”
  “那你别吃饭。我的饭不给包庇坏分子的人吃。”小环笑嘻嘻地说。
  “不吃就不吃。”二孩看了一眼热气腾腾的发糕。
  张俭不能和他俩继续磨牙,起来穿工作服、穿鞋子,挥手让两个儿子“都滚”!二孩却不马上“滚”,木拖鞋立正成稍息,稍息成立正,“爸……”
  张俭从鞋带上抬起眼。
  “你别让我小姨上楼顶上睡觉去了。”二孩说。
  张俭听见厕所里大孩刷牙的声音停止了。
  “为啥?”他问儿子。一个大谜底就要被揭开。
  “楼上……有流氓。”二孩说。
  张俭心突然跳得厉害,就像自己有什么丑陋的谜底一点点正被揭起。
  “谁是流氓?”小环问,也不瞎打哈哈了。
  “反正叫我小姨就在家睡。”二孩说。
  张俭一直听着厕所里的寂静。
  “他咋流氓了?”小环站起来,饭碗搁在桌上。
  二孩皱眉皱鼻梁,为小环逼他讲如此不堪的事而愤怒,两颊红得发紫。
  “他掀开我小姨的蚊帐……还掀我小姨的衣裳!”
  张俭一阵恶心,刚才吃过多的腌黄瓜,这会儿遭罪了,酸黄瓜和那丑恶的景象一块儿翻上来,堵在他嗓子眼。美味的酸黄瓜变了味儿,搅和在丑恶景象里直冲他的口腔。他奔进厨房,两手撑在水池的水泥边沿上,吐了起来。丑恶景象带着刺鼻的异味,一股一股地倾泻——个男孩在月光下成了细细的黑影,这黑影潜行到一个床板边上,揭开蚊帐,看见一具白嫩的女体,汗衫被睡眠卷了上去……黑影子还嫌卷得不够,轻轻伸手,把那旧得快溶化的薄汗衫一点点往上掀,看见两个嫩白、圆圆的东西……还不罢休,未成年的手朝那白嫩、圆圆的一对东西伸过去
  如此臭烘烘的丑恶景象是无法呕吐干净的,它在他的胃肠里开始了腐蚀。他的一双胳膊肘不知怎样已架在池沿上,头从耸得高高的两个肩头之间耷拉出来,大口喘息。他感到那丑恶景象已经驻在他的内脏深处,渐渐腐蚀出一片丑恶的伤痕,接着来了一阵钻心的疼痛。
  他真想揪着那个不肖的东西,告诉他,那两个嫩白圆圆的东西是他来到人间的第一份口粮。
  他和小环对视一眼,都是痛心的、不寒而栗的目光。
  “二孩,你喜欢你小姨吗?”张俭问道。他心里骂自己,什么狗屁的话,这和他们说的事有什么关联。
  二孩没有说话。
  “小姨跟你们最亲了。为了你们,她都不肯成家。”他心里跟自己吼叫,你他姥姥的在往哪儿说?你想让孩子们知道什么?知道他们自己身边有个魔怪似的谜吗
  在上班期间,厂房里震耳欲聋的金属撞击声又加上时而发生的锣鼓声,一炉钢出来,也不知怎么就成了“反修钢”、“反帝钢”、“忠字钢”,然后人们就敲锣打鼓、吹拉弹唱,向毛主席报喜。报一次喜可以喜一两个钟头,也就是一两个钟头不必干活。张俭在如此的热闹中还企图听见自己心里的讨论:要把大孩往死里揍一顿吗?那多鹤会多么伤心?假如她能够公开她的母亲身份,这样的丑事或许不会发生。
  人们不知从哪里弄来这么多红绸,到处挂彩球,吊车上也挂了四个红色绣球。张俭为多鹤痛心极了,她活这一辈子,母亲不是母亲,妻子不是妻子。彩绸飘起、落下,高音喇叭吼唱着“大海航行靠舵手”。一群跟工人们不一样的人进了车间。张俭从吊车上看到为首的那个人似乎是小彭。就是小彭。
  小彭是厂里一帮造反派的司令。今天他要给党中央毛主席发贺电,告诉他们超额出产了多少“忠字钢”。每个工人都得听小彭的电文。
  张俭看着已经相当男人气的小彭。他第一次渴望和他谈谈多鹤,假如他还爱多鹤,就带她走吧。苦命的女人好歹可以为妻一回,也许还可以为母一回。多少年的了解,他觉得小彭人品是端正的。
  小彭和工人们握手,真成司令了。他穿着半新的卡其工作服,是蓝色的那种,腰比较紧,有点像军装。盛夏的厂房就像炼钢炉本身,小彭还一丝不苟戴着头盔。他说大家辛苦了,革命最可靠的阶级是工人阶级。他说他拿不出什么好东西慰问大家,但还是要表示一点心意。这时他走到一边,拖过来一个移动冰棍箱,从里面拿出一个大保温瓶。他走到一个个工人面前,递给每人两个牛奶冰棍。
  张俭本来想跟他谈的心里话一句也没了。他原以为小彭和他一样,对送酸梅汤的书记腻味。张俭站在靠后的位置,溜号比较容易,但他刚走了两步,小彭就说:“张师傅,辛苦了!待会儿咱们聊聊!”
  从渴望和他聊到惧怕和他聊,中间就隔了一箱子冰棍。张俭不知道这叫不叫收买人心,或者收买人心究竟是不是值当他那么腻味,他此刻只想一避了之,眼不见为净。小彭的眼睛照准了他,他硬是避开了。他走进了厕所,干蹲了半小时。等他出来,人们告诉他,他那份牛奶冰棍已经替他吃了,也替他感激司令了。
  工厂停工了几个月,因为钢铁公司有太多的人掌权,弄得所有工厂乱了套。张俭和对面楼上的朋友学会了养鸽子、驯鸽子。这天他和二孩带着黑狗出门放鸽子,看见一个穿空军制服的小伙子东张西望走过来。
  不知为什么,张俭站下来,等他从大路拐上他们楼前的小路。他不知凭了什么知道他会往这边而不是那边拐。空军拐向他们,看看被烟熏火燎和大标语弄得只剩一点残迹的楼号,问张俭知不知道这楼的二十号在哪里。
  二孩眼睛一亮,瞪着年轻的空军军官。
  “您找谁?”张俭问。
  “我姓王,有个叫张春美的女孩子,家是不是住这里?”
  张钢再也忍不住作为张春美弟弟的荣耀,嘴快舌快地说:“张春美是我姐!这是我爸!”
  姓王的空军跟张俭握了握手。张俭马上意识到他带了个难以对父母启齿的消息来。他紧盯着年轻的军官,他让他明白他精神硬朗,什么事都受得住。
  “张春美同志身体很健康,您不必害怕。”军人说。
  难道他在内心把自己支撑住,让对方看起来是害怕?只要丫头还活着,活蹦乱跳,什么他都不在乎。
  “不过事情不那么简单。”军人看着他,眼里的那种光芒似乎很少在非军人眼里见到。
  张俭让二孩回去告诉他妈,他姐的学校来人了,先把茶沏上。
  “我还是先跟您说一下,一般做母亲的人容易感情用事。您要是觉得她母亲可以承受,再去和她谈,也不迟,您看好不好?”
  张俭有点心烦意乱了。这个军人怎么老娘们腔?有话就说有屁就放!他狠狠地向二孩挥挥手,叫他走开,自己蹲了下来。空军军官也跟着蹲下来,蹲得跟他一样四平八稳,显然也是在挂着干玉米、干大蒜的北方农家屋檐下蹲着喝棒楂粥长大的。
  等二孩一走,军人递给张俭一支烟。张俭摆了摆手。世上也有这么黏糊的军人。
  “大叔,我来,是想调查一下张春美从小到大的成长情况。”
  这让她的父亲从哪儿起头
  “她从小就是个好孩子,十个人有十个人夸的好孩子。”
  “她有没有过精神上的非常表现?”
  张俭不明白,不会是指精神病吧
  年轻的军官一边抽烟一边讲述起来。张春美到了滑校也是个十个人有十个人夸的女孩子。问题出在她的档案上。和她一批录取的新生有几十个,从南京上火车的有三个班,领队的人负责管理三个班新兵的档案。到了学校,张春美一人的档案被丢掉了。那也不是个事,十六七岁的高中生能有多复杂的社会经历、家庭关系呢?就让她重新填一张表格,告诉她她的一切都成了空白,她必须一项项重新建立自己的档案。她填完,人事科的人把表格放进了她新的档案袋,她就从这一页纸的表格开始军校生活了。
  张春美是没说的,能吃苦,第一次坐教练的滑翔机吐出胆汁来了,照样要求超额训练。不够入党的年龄,但她很快成了党支部的培养对象。对了,主要是人缘好,跟人的关系处得放松、自然。那都是大家在她出事之前回想起来的。
  出了什么事
  事情就出在档案上。她的档案完全是假造的。因为她知道一个中学生到军队,档案丢在路途上,这是个钻空子的大好时机。
  她造了什么档案
  她填写的表格里,父亲是公社社员,母亲也是公社社员,哥、姐、弟都务农,家庭非常贫困,祖父祖母都瘫痪。本来谁也不会发现她的档案是假的。和她同屋有七个女生,有时会被别人的梦话吵醒。一个女生有天夜里突然被张春美的梦话吵醒。这是什么话?好像有些中国字,有些外国词。第二天早上,这位女生告诉了张春美,当着全屋女生说:喂,张春美,你昨天夜里叽里咕噜讲了一大堆外国话!张春美说她胡扯。那个女生说,等着吧,等哪天找别人一块儿来听,证明她不是胡扯。
  张俭头脑里跑滑翔机,响得厉害,几乎听不见年轻军官的话了。
  ……过了一阵,又有女兵发现张春美夜里不睡觉,坐在床上。又有人发现她夜里抱着被子出去了,去教室睡觉了。问她为什么违反校规,她说同屋的女生说梦话太吵闹,她无法入睡。教室无论如何是不能允许人睡的,上级要是查下来,会把这种不成话的事怪罪于学校的。两个女教师的屋子可以搭个帆布床,女教师们即便有梦话要讲,也形成不了七嘴八舌无比吵闹的大势。于是就把张春美搬进了两个女教师的宿舍。
  张俭听到此处,已经明白什么将要发生了。
  一个女教师在深夜听到张春美用日语说话。女教师虽然没学过日语,但她断定那是日语。她悄悄起身,把另一个女教师推醒。两人坐在床沿上,听张春美在一串混沌不清的谈笑里夹着几个日本词汇。她们跟学校汇报了这件事。一个家庭极其贫困的农民孩子,住的地方是穷乡僻壤,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她去哪里学的日语?对她档案和出身的怀疑,就从这儿开始。
  张俭心想,丫头那么好的脑筋,怎么干出这种蠢事:假造的家庭是农民,农民不如工人阶级呀
  两个女教师没有惊动张春美。她们装着漫不经心地问她,家里种的是什么?一年种几季稻?养猪吗?张春美还真行,说的农务都还差不离。这时候同学们对她的议论也多了:张春美怎么看怎么不是农村人,刚上学时洗澡,身上还有游泳衣的印子!农村女孩的头发不一样,发梢都有点焦黄,太阳晒的。那时同学们甚至认为,她说不定是某个大首长的女儿,有的大首长怕下级拍马屁,不给他的孩子吃足苦头,末了他的孩子还是个特权子弟。两个女教师偷偷借了一台录音机,张春美又开始讲梦话的时候,她们给她录了音。找来的翻译把那些日本词汇翻译出来,更让她们摸不着头脑了——红薯、土豆、裙子、狗、姨妈、松果、红豆饭团子……
  都是些无关紧要的话,张俭似乎不那么紧张了。
  全是这些话。有时候像小孩子说话,那种腔调、发音。学校的校医跟张春美同学谈了一次话。他只问她从小长大的环境,村子里有几家人。几家人里有没有上大学念外语的。张春美一五一十地回答:村子很小,二十户人家,一边有一座山,山上开了梯田。她上高中要走两个多小时的路才能搭上长途车。医生说,家里这么穷,还送她上学吗?她说家家都送孩子上学,那是个风气很好的村庄。你看看,多有鼻子有眼?她是在南京考场考试的,学校的几个考官里有一个记得很清楚,张春美考试那天穿的衣服。那是件很洋气的红色羊毛大衣,黑色翻毛领,黑扣子外面一圈金环,绝不可能是乡下女孩的装束。学校保卫科被惊动了,跟张春美谈了一次话,就把实情给谈了出来。为什么要假造一个家庭背景?原先的家庭不更好吗?她不说话。不说话是要受严重处分的!她还是没话。难道她的家长有虐待现象?她摇摇头。摇得又狠又伤心,好像说亏你想得出来
  “那我闺女现在在哪儿?”
  “您知道在军队里,假造身份是犯罪行为,要受军法制裁的。”
  “她在哪儿受制裁?!”只要我的丫头能活着回来,受什么也无所谓。
  “暂时停了她的课,让她住一阶段医院试试。幻想狂是能治好的。先给她用一阶段药……”
  张俭一张愁坏了的脸朝着他面前的地面。用什么药?可别把好好一个闺女用傻了!地上一队蚂蚁欢快地爬过,有的扛着什么,有几只合抬一片蛾子翅膀。蚂蚁也是在“报喜”吗?他张俭的闺女给人当疯子关进了疯人院,他心都痛出洞来了,蚂蚁们照样报喜。他听不见年轻的军人还在叽里咕噜说什么。他会去那医院把丫头接回来,兵,我们不当了,一家人死也死一块儿
  “……学校让我来跟家长谈谈,看看张春美同学的生活环境。精神科的专家觉得张春美的病例不同其他人:她幻想的东西并不是那种……比如说,假如她说自己出生在一个将军家庭,这种幻想狂就好理解了。您明白我的意思吗?”
  张俭点点头。
  “我也去了您的厂里。附近的居委会对张春美的母亲评价也不错。从任何方面看,她的成长环境都很好,她在去滑校之前,也一直是好学生——她的老师我都见了。我能不能和她的母亲谈谈?”
  这时,公共走廊的阳台成了看台,栏杆上趴着一大排人。人们都在看台上看一个人民解放军的空军和张师傅演出的什么戏剧。空军同志一定跟张师傅讲了糟心的话,张师傅蹲得抽背缩颈,一看就是糟心,糟透了。那一定是他家丫头咋了。出啥事了?事好不了!别成烈士做了雷锋阿姨吧……
  这时两个女邻居已经把小环拽到公共走廊上,两条竖着从楼顶垂到一楼的大标语之间有个空间:她们指给小环看楼下蹲着的两个人。
  “是我们丫头有啥事吗?”小环大声问道。
  张俭一回头,全楼的人都到场了。丫头还没咋的,已经要受公审了。他看见小环的话把多鹤也给招惹出来了,脸色白晃晃地看看他又看看那个军官。
  他赶紧做了决断。暂时得瞒住孩子她妈,什么时候告诉她,怎样告诉她,由他这个一家之长做主。
  军官对这位父亲突然出现的独断有些吃惊。他站起身,打算告辞,这位父亲却仰起脸,朝他挥挥手。他走上主路,还看见父亲蹲在那里。他想这是个多老实的工人老哥,连请人喝杯茶的客套都忘了,被女儿突然给他带来的打击给打得站不起来了。
  楼上四层看台上层趴着的邻居看着张俭慢慢站起来,头晕眼花地站了一会儿,又老腰老腿地朝楼梯口走去。楼梯口的几十辆自行车和这楼一样破旧了,他碰翻了它们时,声响像是倒塌了一堆废铁。张师傅没有去扶起那些倒成一片的自行车,慢慢上楼去了。他对迎到二楼的孩子妈和孩子的小姨说:“都跑出来干啥?有啥好看的?!不就是丫头生病住院了吗?”
  四层看台上的观众们听清楚了,相互交头接耳:“生了啥病哩?”
  “不是啥好病?”
  “看把张师傅愁老了……”
  张俭继续对小环和多鹤呵斥:“都回家去!凑热闹!不出点事儿都不高兴!”人们又相互递悄悄话:“听听,还是出了事吧?”
  他们没有听见小环轻声催问:“到底丫头生了啥病?”
  走到四楼,张俭一阵惧怕。他们家是最后一户,他和他的两个女人要通过整整一条走廊的夹道关切、夹道疑问才能到达家门口。这些夹道的好奇眼睛,会突然发现张家一男两女的蹊跷。这是个容不得蹊跷的大时代。
  张俭把头皮一硬,脸皮一舰,对夹道关怀的邻居们笑笑,又对小环说:“空军同志出差,顺道捎个信。丫头身体不好,住院治疗呢。”
  一走廊的邻居们还是有点不甘心,但一看张师傅只跟他媳妇说话,无心理会他们,只好散了。
  邻居们只知道张师傅五天之后才买上了火车票。因为铁路的某一段闹夺权,两派打起来,火车停开了好几天。张师傅是去看望他女儿的。没啥大病,就是睡不着觉,小环一户户地给邻居宽心。睡不着觉就上不了课呗,不过等她睡着就好了,啥事没有,小环串着门,让邻居们和她自个都想开些。二十户邻居都跟小环一块被蒙在鼓里。
  只有小姨多鹤冥冥中感觉事情没那么简单。
  一个多月之后张俭回来了,又干又瘦,像是一头骆驼走了断水缺粮、荒无人烟的几十天路,两只眼睛成了两片小沙漠。邻居想,怎么会成这样了
  张师傅没有交代丫头的病情:她是否能睡着觉了,是否又去班级里上课,又坐着教练的滑翔机上天了,又在学校的女篮球队打球了。邻居们只好等着小环来跟他们一一做交代。不给一户户邻居一个交代是从来没有的事。这楼上楼下从来没有谁家的事没个交代就不了了之,把人人都悬在猜疑的半空中。
  可就是没听张家人出来,把邻居们为丫头悬起的一颗颗心放下来。小环居然出出进进不提丫头的事,当初丫头去滑校谁没有跟她依依惜别?邻居们开始不满张家人了:你小环别又拿两个红豆沙江米团子来糊弄我们。
  小环照样嘻嘻哈哈,提溜着一捆韭菜上楼梯,碰上人,便嘻哈着说,这老韭菜闻着臭,包了饺子香着呢!回头来吃,啊
  张家的小姨多鹤更安静了,白白净净地站在楼梯拐角,给上楼梯的人让路。有时人家手里拎着重东西或肩上扛着自行车埋着头登楼梯,她一声不响地站在昏暗里,像个白白的影子,把人能吓一大跳。多鹤的多礼,安静,以及她十多年来一贯对人们的不碍事,现在慢慢碍起事来。在邻居们眼里心里,她也是个张家人从来没给过像样的交待的疑团。他们突然觉得,有关这位神秘的小姨,张家人把他们悬搁在猜想中,一搁十多年。这怎么可以?楼上家家人的上下楼,进出门都没有相互隐瞒过动机、去向、目的——“出去呀?”“唉,去买点盐。”“做饭呢?做的啥?”“棒子面发糕!”“车给扛上来了?要修啊?”“可不是,闸不紧!”“这么晚了上哪儿啊?”“他妈絮叨死了,烦得慌!”……这位张家的小姨闷声不响地过往,奔着谁也看不见的去向。干着从来不向他们袒露的事情。最多她半躬着身问一句:“下班了?”但一看就知道她不打算给你搭讪下去的机会。
  邻居们注意到她又穿上工作服戴上鸭舌帽背着工具包下楼了。厂子里复工了。几个月来,要出第一炉钢,所以也是大事,锣鼓彩绸又是铺天盖地。
  第十一章
  多鹤背着帆布工具包,把厂子停工时期刻的字头背到车间,有五十多个字头。现在的车间主任也是女的,问她怎么背得动这么多钢字头。她笑笑,点点头。车间主任说又来了新工人,因此多鹤的工作台要搬到门外的树下,等车间的席子棚扩大后,再给她个好位置。她又点点头。树下支了几根杆,拉着一块湛蓝的塑料布挡雨。多鹤非常喜爱这个新环境。
  她现在每天刻得最多的是“中国制造”几个字,因为这四个字难度最大。她刻的字从来不报废,一块钢一个字,个个都打在去越南、去非洲、去阿尔巴尼亚的火车轮毂上、钢板上。多鹤罕见的专注目光和手艺传播到三大洲去了。车间主任偶尔有事叫她,她从工作台上抬起头,主任怀疑多鹤根本不认识她。有时主任是想告诉她车间黑板报上的表扬名单里应该有朱多鹤,但因为她开会从不发言只好把表扬换成了别人。不过主任觉得这或许是多此一举,不提醒朱多鹤,她根本就不知道有“表扬名单”这回事,因此主任只说一声“辛苦啊”,就把下面的开导免了。主任怀疑朱多鹤不认识绝大多数车间工友,所有人的面目都给她看成了“中国制造”。
  一个四月的下午,厂里的新领导来了。新领导是把厂长和书记关起来,又贬为“监外执行”的犯人之后成了领导的。这个三十多岁的厂革委会彭主任很不容易。一面要保持钢厂出钢,一面要反击另一个想做新领导的年轻人。那位年轻人是另外一支造反大军的司令,天天都组织总攻,企图搞政变,再从彭主任手里把权夺走。
  彭主任本来只是偶尔从这里路过,从原先厂长的“伏尔加”里偶然向外瞟一眼,马上让司机停车。他看见两棵大槐树之间拉了一顶湛蓝色的棚,棚下有个半佝腰的身影。
  他下了车朝那身影走去时有点后悔,已经理清了的陈事再乱起来就不好了。不过彭主任不是当年的毛头小伙子小彭,自信能掌握两千工人的乱和治,自己的感情乱一乱无妨,想治马上就能治。
  他奇怪多鹤比他印象中要瘦小。她抬起脸,眼花了似的,大概有十秒钟才聚起光。彭主任向她伸出手,她鞠一个躬,把两只沾满浅灰色钢末的手掌翻给彭主任看。笑脸盛开,笑脸是有了丝线般的皱纹,但比她过去那不近情理的白净要生动一些。
  彭主任突然又成了毛头小伙子小彭,隔着工作台把她的手拉过来,用力握了握。旧时的亲切温暖仅隔两层薄茧、一层钢屑。
  他的话变得特别多,没有一句见水平,说他如何老远看见她,觉着眼熟,又不敢认。好像瘦了,其他没变……都是些家属水平的话。
  她一面听他说话一面拿起小钢锉,把台虎钳钳住的字头这里修修那里修修。修两锉便站直身体,向他笑一笑。
  他想上哪儿能找这么个好女人?整天两眼发直地做事情,一点不跟你啰嗦。他过去喜爱她,一部分原因也是因为她寡言。他从小到大的环境里,话说得好的女人太多了,没有沉默得这样好的。
  车间主任来了,搬了一张粗制滥造的凳子让彭主任坐。凳子是给工人们坐上去刻字的,因此它不比工作台矮多少,彭主任一坐上去,马上下来了:坐上去他和多鹤视线都不在一个水平线上。
  他临走时请多鹤去他那里坐坐。多鹤心里扑通一声他似乎都听见了。国家和人们都经历了多少变化,难道他的邀请还跟几年前一模一样
  多鹤把小彭送到他的伏尔加旁边。小彭坐伏尔加这桩事,肯定在她心目中留下极深的印象,是这几年来发生的所有大事中,值得她在心里好好注册一番的大事之一。小彭能在她脸上看到自己和伏尔加给她留下的了不得的印象。多鹤不再像原来坐在工作台旁边那样自如了。一个坐伏尔加的男人随意请她去坐坐不再是她想象的那么简单,他越随意,事情就越不简单。
  尽管小彭是坐伏尔加的身份,住的宿舍还是原来那一间,所改变的是整个走廊都成了小彭警卫队员的宿舍。小彭的安全现在很多人惦记。
  小彭让警卫员们把自己的房间布置了一番,从厂部抬了一张旧沙发,面子太脏,他让人铺了一条澡堂拿来的蓝白条子浴巾。他想最得罪多鹤的就是让她在污秽的、充满烟味和脚气味的沙发上“坐坐”。被夺了权的书记看上去白净书生一个,却常常坐在这张沙发上挖脚、r。多鹤的干净整洁也是最让小彭可心的特点,那天见她在工作台前干活,工作服虽然大得像蓝色粮食口袋,但她洗熨得多么一板一眼。就算是一帮女工都穿一样的蓝色粮食口袋,多鹤那身也是漂亮的粮食口袋。
  也许这因为她是日本人
  多鹤是日本女人这个秘密被封存在小彭这里了。小石一死,就灭了口。只要小彭漠视或保守这个秘密,多鹤大概可以安全地混迹于无数中国女人中,了此一生。每次这个秘密从他心里浮上来,他会同时被它吓着,又为它生出不可名状的温柔。她是一个外国人!是一个敌人繁衍出来的女人,也差一点就繁衍敌人了!享受一个敌人的女儿的滋味一定不一样,一定更美味。
  有时他的温柔源于他对她磨难生涯的怜悯,对她至今在张家非妾非妻的生活的不平
  有时他眷恋她,仅仅因为他冥冥之中觉得他永远不会跟她终成眷属。就算天下人都赞成,他自己也未必赞成。
  有时他一蒙:你亏大了,为她挨了父亲的大耳刮子,受到自己儿子的背叛——他一旦成年,第一壮举就是背叛小彭这个父亲。为了她,你硬挺过了媳妇流泪的宽恕——媳妇流泪的宽恕把你心痛死了一块。什么都挺过来,就为了跟敌人的女儿多鹤不结婚?小彭想,原来自己从婚姻里赎出自己的自由,就为了能和多鹤自由相爱而不结婚。能结婚的女人到处都是,能不结婚而相恋的女人才独特到家。就凭她是敌人的女儿这点,也够小彭惊心动魄地和她相恋而没有彻底走近的危险。
  他让警卫员们把玻璃擦得像空气那么透明。张家的玻璃透明得让人误会那是空空的窗框。他也让他们撅着屁股擦地。这幢楼是木板地,只有把床下所有的鞋子、纸箱拖出来,你才会发现它最初也是好好地上着深红的漆。但屋内大部分地板坑坑洼洼,表层粗粝,快要还原成原木——那种被伐到岸上、经阳光风雨剥蚀多年的原木。警卫员们尽量让地板干净些,把木纹里多年的老垢擦去,剔出地板缝里的干饭粒、瓜子壳、铰下来的脚指甲、手指甲。
  原来这房子可以很亮堂很芳香。四五月天,山坡上开满红茸茸的野百合,小彭让警卫员们采了一大捧。玩花弄草不符合他一个革委会主任的身份,但红颜色的花可以另作理解。
  多鹤这天下了班就会来“坐坐”。
  五点钟左右厂里的警报突然长鸣,一个警卫员向彭主任报告,对立派这次发起的总攻不比往常。他们去城郊动员了一大批农民,现在四面八方都有拿着农具的人从山坡上、卡车上、拖拉机上下来,渐渐往钢厂逼近。
  对立派是上海人和其他南方人,在厂里占少数,本来是无望以武力攻占厂革委会的。他们去农民那里挑拨离间,说钢厂抽了他们水库的水,本来答应给他们接自来水管,但多年不兑现。钢厂的垃圾堆在他们地面上,也没有付过垃圾场地费。他们一旦从现任革委会再次夺权,自来水管道和垃圾场地费全包在他们身上。
  小彭扎上铜头皮带,挎上五四手枪,戴上钢盔就走。他在楼梯上却和上楼来的多鹤撞了个满怀。
  “不能回家,厂子被包围了!你现在回家会有危险!”小彭说着,拉了她一把。
  多鹤跟在他身后快速下楼,又跟他穿过院子,坐进他的伏尔加。他身后所有的警卫员全部跳上自行车,刹那间个个都是赛车运动员,紧跟在伏尔加后面。
  不久,多鹤跟着小彭进了厂部大楼。五楼顶上升起一面大红旗,小彭站在红旗下,手里拿着一个电喇叭筒向四周叫喊:“革命的工人同志们!反动派要迫使我们停产,对于他们破坏反帝反修的反革命大反攻,我们的回答是:坚守岗位!谁敢踏上炉台,就让他在沸腾的钢水里化为一股青烟!”
  工厂所有的大门都关闭了。围墙内站着小彭一派的工人们,拿着各种自制长矛、大刀,只要谁敢从墙上下来一个,他们就砍翻一个。
  几部大吊车开到了厂部楼下,把一袋袋维修厂房的水泥吊到楼顶。工事很快筑起来。
  多鹤被安排在厂部会议室里避难,另外有两个老秘书是她的难友。天黑之后,外面喊话的声音也听得很清楚,让小彭停止抵抗,尽快投降,不然他的小命得不到任何保障。
  小彭不再跟外面的人打嘴仗。厂里的大照明灯都熄灭了,只有几个探照灯在黑暗里划来划去。探照灯光每划到会议室,多鹤就看一眼墙上的钟:八点、十点、十一点……
  多鹤的两个老难友都快哭出来了。本来还有两年可以退休,安享抱孙子的晚年,这一来是善终不了了。对立派不杀进来,在这楼里困着,也得饿死。
  两人想起厂部开会有时会拿些花生、瓜子招待。他们果然在一个柜子里摸出一包他们的牙口吃起来正合适的花生米。两人请多鹤的客,给她分出一捧。多鹤把花生米装进工作服口袋,赶紧上到楼顶。
  小彭一见她上来,立刻叫她下去。她不理他,把花生米倒在小彭的衣兜里。小彭面前的地上还摊了一张地图,是手工绘制的厂区地形图。小彭凭记忆把图画下来,向周围人布置守与攻。
  他一抬头,见多鹤没走,正看他指手画脚。看不清她的脸,也能看出大事频出的时代他这总指挥的模样又给她注册到心里了,跟其他所有翻天覆地的大事一块儿,同样的了不得。
  他若是不吃那些花生米她是不会走的。于是小彭大咀大嚼,一边吃一边发布着充满受潮花生哈味的号令,人们一批批领了号令走了,又有新一批人聚来,等他发新的号令。发号令之余,他就对多鹤说:“快下去!你在我这儿算咋回事?!”
  这时出现了大危机。厂外的对立派根本不打算攻打正门、偏门,也不翻墙。他们不知怎样弄了一列火车,沿着铁道长驱直入。厂内的人开始没反应过来,等火车已进入了厂区,把一辆停在轨道上的空车皮撞翻,他们才发现了。
  火车里杀出来黑压压的农民大军。对立派毕竟是南方人,不像这一派的东北人这样容易上火,一打起来就不活了,他们的目的是要夺权,谁帮着他们夺都无所谓,反正农民闲着也是闲着,就把他们变成一火车的义勇军。农民们在少数工人的指引下,马上夺取了厂区大大小小的关口。东北人全撤进一座厂房和厂部大楼。农民不久占领了另一座厂房和厂部对面的俱乐部。俱乐部不如厂部大楼高,但射击起来至少不处于绝对劣势。
  通往楼顶的铁楼梯被锯断。只要守住端口,谁也别想爬上来。这就保障了彭主任的安全。两方的射击开始在凌晨。
  对方火力很猛。水泥袋给一个个打穿,泄出了水泥。工事一点点瘪下去。
  小彭咬着牙说:“这帮狗日的劫了武装部的军火库还是咋的?弹药这么足?”
  打到天亮,双方熄火了。小彭查看了一下,发现没人挂花,连多鹤也如平常一样宁静。现在她走不了了,两人的约会成了这么一场生死情。还要和她一块儿待多久?没吃没喝地待在这个秃楼顶上,一根线上拴的两只蚂蚱,一只牛蹄子踩进泥里的两棵芨芨草,将一块儿从泥里一点点活过来。小彭觉得只要他们不给对过来的子弹打死,这种约会真是舞台上才有的。
  “你渴吗?”小彭问多鹤。
  多鹤赶紧四面张望,被搬上来的一大桶水已经给喝光了。
  “我是问你!”小彭心想她可真是个好女人,马上以为是他渴。
  小彭很快陷入新的战斗准备。多鹤一直看着他,希望他注意到自己最痛苦的不是渴和饿,而是排泄。等他那边布置得差不多了,小彭跟她打了个手势。她跟着他猫着腰跑到楼顶边缘,围着楼顶有一圈凹下的槽,用来疏通雨水。小彭对所有的手下命令:“都给我闭紧眼睛,脸转过去!”他自己也闭紧眼睛,不过脸没转过去。他蹲在她身后,为她撑开一件工作服。
  她的脸红透了,脖子也红透了。
  一直到对立派退兵,小彭都用一件工作服给多鹤建造临时厕所。后来也不往楼顶边缘跑了,小彭把那件工作服在多鹤身下一挡,就了事。好在没吃没喝,这件窘事七八个小时才发生一次。
  农民纷纷想到了稻子快熟,要回去放水的事。有的农民家里老婆孩子们找来了,说一仗打死了家里少了挣工分最多的一个劳力,这个账跟谁结?农民的攻城大战在第三天清早结束。
  人们又把铁梯子焊接上,一个个撤下楼顶。撤的时候下起大雨来,水泥给泡了,不久就会筑成永久的工事。小彭让所有人先撤,自己和多鹤留在最后。
  大雨哗哗地在他俩脸上流淌,小彭看着雨注中的多鹤。这样的看比什么举动都浪漫。
  “谢谢你。”
  她不明白他谢她什么。
  “谢谢你的花生米。”一天两夜他精神饱满地指挥作战,力挽危局。靠的是那一捧花生米?他也不知道。
  她也说:“谢谢你!”
  “谢我什么?”
  隔着一道道雨水他看见她脸又红透了。
  小彭还有天大的事要干,下了楼和多鹤就分了手。
  张俭和小环见多鹤晃晃悠悠走来时都一块儿下楼迎了出去。一场仗把她打哪儿去了?怎么脸色这么坏
  多鹤说她给困在厂部的楼顶,一天两夜没饭吃。她和他俩一直没有真正和解,对话绝大多数是小环自问自答:“咋弄的?一天两夜没吃吧?肯定没吃!也没洗脸?肯定是给堵在哪个没水的旮旯了……”
  然后小环跟多鹤说她一天两夜也没吃饭——差不多没吃。她以为多鹤给子弹撂倒在哪旮旯,不知怎样在遭老罪呢!她一会儿推搡多鹤,一会儿拉着多鹤,每路过一家家厨房的窗口,不管窗子开着还是关着,她都朝里面大声报喜:“回来了!啥事儿没有!”
  碰到窗子打开的,就会从里面传出一句回应:“他小姨回来了?那就好了!”
  有的邻居在楼梯上碰到张家的三口子,就打听一两句小姨多鹤怎样脱的险。等他们三个背影不见了,这个邻居就想:这事不瞒大伙了?那你家丫头的事咋也不跟大伙说个明白呀?还不是得了啥见不得人的病
  小环知道他们家欠邻居们一个交代,有关丫头的交代。但她顶着他们追债似的眼光,照样跟他们嬉笑怒骂。欠的就只能欠下去。张俭又黑又瘦地回来好几个月了,才把实情告诉她和多鹤。丫头已经被滑翔学校退兵了,丫头不愿意再从夹道疑问的邻居们中间走回来,所以张俭把她送回了东北老家。凭张站长生前的关系,她在县城找一份工作还不难。小环一听就跟张俭差点动武,让他立刻去把丫头接回来,没听说天下有把人压死的羞耻。张俭告诉她,丫头说了,硬要她回来。她就一头撞死。
  就在小环得知丫头去向的第二天,居委会的干部问小环:“听说丫头在空军里讲日文,被发现了,开除了?”
  小环正和居委会几个老太太闲扯,直接用闲扯的语气说:“你妈才给开除了。我闺女把空军给开除了。空军有那福分要我女儿吗?”
  她离开居委会没回家,上了山坡。她从来没上过山,喜欢热闹的小环怎么会往山上去?她找了块避风的地方坐下,眼界马上非常开阔。丫头和张俭都是什么见识?那么怕人家咬耳朵、戳胳膊肘。让他们咬去、戳去,什么羞耻都长不了,别人会很快出新的事,就会有新的羞耻。一有新的羞耻,旧的就复好如初,什么都没发生过。
  下山后她就带着山上的视野和满脑子清凉的山风,她在晚饭时跟大孩、二孩、多鹤、张俭宣布:她要亲自出马把丫头接回家。
  “连小偷、破鞋都有脸活着,吃一日三餐!”小环说,“咱楼上的反革命,不整天戴着白袖章在菜市场给他老婆买菜吗?”
  大孩眉头皱成一疙瘩。他眉毛粗浓,原本和发际暗暗连着,所以烦恼起来他一张脸就有三份烦恼。
  “大孩你干吗?”小环用筷子敲敲大孩的碗。
  “那我怎么跟我那些同学说呀?说我姐在梦里讲日语,又编造假身份……那些同学还凑钱买了日记本送她呢!”
  “你就跟他们那么说!”小环说。
  “那么说?”大孩说,“说我姐让军法给处置了?”
  “噢,你姐光荣你想沾光,你姐受处置就不是你姐了?”
  “没说不是啊,”大孩顶完嘴,喝一口粥,就着稀里呼噜的声音说了一句,“要我,我也造假身份!”
  “说啥?”张俭问。
  大孩不做声了。
  “他说他也编造家庭出身。嫌咱这家不好呗!”小环说,“他宁可编造一个家庭出身,说他爹他妈拉棍要饭,那也比咱家强!”
  大孩的舌头和牙齿咬着多鹤腌的黄瓜,“咕吱咕吱”地说:“可不!”
  小环刚想驳他,顿时又把驳他的话忘了。因为她突然意识到丫头跟他一样,宁可选择家境更贫穷、更没什么可炫耀的父母做父母。她和大孩从小到大恐怕都感觉到这个家暗暗存在一团混乱,无法理出头绪的一大团,把他们的出生也乱在里面。并且一切都刚刚开始乱,小石叔的死是一个开始,小彭叔的消失又是一个开始。大人们对这二女一男的真实关系从来就支吾搪塞,他们猜想到这二女一男都不够清白。
  小环心里一股不得劲。可怜的丫头,你以为她那么快活。那么红扑扑的脸蛋只给人看见笑,张嘴是笑,抿嘴也是笑。她心里是那么胆小、自卑。恐怕她从懂事的时候就小心翼翼等待什么大灾大祸降临这个家庭。因此她自卑地只想去做一个穷乡僻壤的农家女儿。她心里的那些担惊受怕,受的那么多熬煎成年人都没发现。或许她连她的血缘都猜到了:她说不定无意中看到多鹤那双手,手指不长,关节圆顺,一根根肉乎乎的……跟她自己的手一模一样?说不定她照镜子时忽然看见小姨的眼神从她那双跟父亲一模一样的骆驼眼里闪出来?她会不会注意自己的头发和后脖颈的胎毛:前者还没截止后者已经开始,所以穿衣服领子一高,就把毛茸茸的碎发挤到外面。丫头有没有发现这片永远长不完的胎毛跟小姨一模一样?发现了她会不会乍出一身冷汗?丫头从小就不哭不吵,是个特别让人省心的孩子,原来她不声不响把什么都看到眼里,听在耳朵里了。大人们都白费心机,什么也别想瞒过她。
  小环那天坐在饭桌前,满心都在想披着桃红斗篷的婴儿丫头。年轻的小环抱着她,走到哪里,耳朵里都是“丫头福相”,年轻的小环那时都忘了丫头不是她自己生的。那个时候,她怎么也不会相信,丫头将来心里会这么苦。她什么时候开始懂事,什么时候就开始担惊受怕、忍辱负重
  大孩吃完饭,嘴一抹,站起身说:“咳,全国人民都在闹革命,有啥事就应该趁早坦白。”
  三个成年人一动不动,听着他这样离开了家,跻身到全国人民里面去了。
  小环在多鹤楼顶被困的一天两夜里,心里出现过许多可怕的念头:她怎么会失踪了?也许谁告发了多鹤。把她直接从车间抓走,抓到某个不见天日的地方去了。她也想过,那次冲突后,多鹤跟张俭和她一直疏远,从来不跟他们说话,有话通过二孩大孩说,或许她终于受够了这种日子,自己结果了自己。这可是个自杀的大时代,多鹤又来自那个崇尚自杀的民族。
  多鹤现在唯一的谈话对象是二孩。小环有时听见他和她在隔壁简短地对答几句,不知二孩说到什么,让多鹤咯咯地笑。二孩人缘不好,在这一带动手不动口,所以在外面也没有什么人可以讲话。常常有人告状上门,说二孩跟人摔跤,把好几个人摔趴下站不起来。二孩偶尔把黑子留在家,多鹤就跟黑子聊聊,语言也是她跟幼年的孩子们说的话一样,半日语半中文,夹着只有最蒙昧的生灵才懂的词汇。
  第十二章
  工厂又停工了。
  渐渐热起来的天空偶尔会有几声枪响,把鸽哨和知了的声音压住。那种时候一切就会万籁俱寂,听枪声和回音迭起,又退去。现在的鸽子都晓得利害,只敢在各自主人的楼顶盘旋。
  邻居们听说革委会的彭主任被对立的一派抓住了,权力归了对立派。又过几个月,彭主任那一派又救出了彭主任,大权又归回到彭主任手里。
  军队派了一个师进驻到城市,军管了所有工厂,工厂再次复工。
  刻字车间的新席棚终于搭建起来。多鹤依依不舍地告别了那顶湛蓝的帐篷。复工后她一直盼望再次邂逅小彭的灰色伏尔加,但总不走运。
  半年前楼顶上的两个夜晚一个白昼果真像小彭想象的那样,变成了两个人一生中的奇特经历,这种经历当然值得多鹤常常回想。只要她一个人面对工作台,她看见的就是小彭在夜色里的轮廓:他把她带到楼顶边沿,让他手下的人都转过脸,闭紧眼睛。小彭半蹲着,缩脖缩肩,替她撑开那件工作服,实际上跟她差不多狼狈。多鹤开始不敢回忆这样狼狈、窘迫的场面,但后来她开始享受对这场面的回忆。她好像记得,在朦胧的光亮中,小彭催促地对她虎了虎脸,又飞快地笑一笑。就像两个早已没了任何隐秘的男女,这一点不浪漫的生理必需只能由他或她一人来为其服务。她觉得那时什么声音也没有了,连对方一直不断的喊话声都安静下来。只有她的排泄疾雨一样打在水泥上的声响。那声响离小彭最近,小彭甚至听到她由于释放而不由自主发出的长长叹息。他就那样替她撑开遮羞的工作服——谁的工作服?是他自己的吗?没法追究了。他闭紧了眼睛。闭紧了吗?要是没有呢?那他能看见什么?那么黑的夜,什么也看不见。不过真能看见多鹤也不在乎。她和小彭的关系一夜之间就已完全改变了。
  每次小彭为她撑开工作服,半蹲在楼顶边沿上的时候,他的生命其实在受威胁。他的身体不在掩体后了,暴露给了偶然发射的冷枪。因此工事里背着脸、闭着眼的人们就会哑声催促他:“彭主任!危险!快回来!”
  她现在觉得缩着身体和工作服为她搭建临时茅厕的小彭一点也不狼狈,非常浪漫。
  小彭的伏尔加终于出现了。多鹤的工作台早已挪进了新席棚,正对一扇窗子,窗外一片荒草,草那边是通往大门的路,小彭的灰色伏尔加驶过来,减速,几乎就要停在跟多鹤的窗子平齐的地方。多鹤朝车子挥挥手。路基比这一排芦席棚高很多,车轮正抵到窗子顶框的位置,因此车里坐的人看不见她。
  灰色伏尔加停了停,又开走了。不一会儿,车间主任对多鹤说:“刚才厂革委会的彭主任打电话来,叫你去一趟。”
  多鹤仔细洗掉了手上的钢末,摘下帽子,想想,又把帽子戴回去。帽子戴了一天,里面的发式一定不怎么样,还是安安生生戴着帽子好。
  彭主任一见到多鹤,马上对她说:“去后门外面的开水灶等我。我马上到。”
  去开水灶约会
  多鹤已经看过彭主任呼风唤雨,安排一场小小的约会肯定更加头头是道。多鹤打消了一刹那的犹豫,赶快往厂子的后门走。刚刚走到那家卖开水的店前,灰色伏尔加在她身边刹住。开车的是小彭自己。
  他问她想去什么地方逛逛。
  太受宠若惊了,她笑着摇摇头。
  小彭开着车往田野的方向走。马路上的沥青渐渐薄了。半小时过去,沥青马路成了石子铺成的乡间大道。他告诉她公园都关闭了,只有把田野当公园。然后他又问,她是不是常去公园?她摇摇头,笑笑。去过几次?两次。和谁去的?和张俭。
  他不再说话。这时车子进入一片林子,似乎是苗圃。由于树苗没被及时移走,死的比活的多。有一些长得很高大,快成年了。
  “这两年没人买树苗栽。看看,都毁了。”他停了车,打开车门,先下去,多鹤跟着他也下了车。
  他从后备箱里拿出一个军用水壶,背上,顺着树苗中间的路往前走。多鹤跟上他,想和他走成一并排,路很窄,她不时给挤到路基下的苗圃里。
  “你说这些树苗,它有的就死了,有的活下来,还长成了树,为啥呢?大概就是适者生存,生存下来的都是强的,能把泥里那点养分给抢过来的。”小彭说。
  多鹤用嘴唇默诵她吃不准的一些词。小彭越来越深奥,从进化论又讲到唯物论,又讲到自己如何是个唯物主义分子。多鹤听得更吃力,理解力越发落在后面。他突然发现她暗暗使劲的嘴唇。她一直有这习惯,第一次发现它的时候,他二十岁,他被它迷住了。他突然在这苗圃深处明白,他从来都没有喜爱过她,而是为她着迷。着迷更可怕。
  这天厂里的篮球场有一场比赛,是钢厂队对红卫兵队,他偶尔从那里经过,停下来,想看一会儿,刚刚和几个警卫员走上看台,下半场开始了,两方队员上场,红卫兵队的中锋大孩一看见他,脚不知怎么踏空一步,摔了一跤。把小腿、大腿的外侧都擦掉一层皮,一下子半条腿都红了。小彭球也不看了,走进球员休息室,见一个队员正在给大孩包扎,包扎得粗枝大叶。小彭走上去,换下那个队员,拆开绷带,重新包扎。
  “小彭叔,我知道你为啥不来俺家了。是因为我小姨吧?”
  现在已经叫做张铁的大孩把小彭惊着了,他没料到他会这样单刀直入地突袭他。
  “你小姨?”他故作丈二和尚摸不清头脑。
  “因为你知道她的老底。”
  “啥老底?”
  “你知道还问。”
  “我咋会知道?”他对这少年心虚地笑笑。
  少年张铁沉默下来。小彭觉得他沉默得阴暗无比。他只好挑起话头说:“她到底有啥底细?”
  张铁不直接回答,说了一句预言似的话:“这场文化大革命的伟大之处,就是要搞清每个人的老底。谁也别想暗藏在阴暗角落里。”
  钢厂革委会主任处理过多少复杂残酷的事情,这一会儿却没了主张。
  “小彭叔,我愿意跟你干。”
  “你是个学生。”
  “革命不分老少。”
  “你打算咋跟我干?”
  “你那儿需要刻钢板的吗?我会刻钢板。”
  “你愿意上报社来,欢迎啊。”
  “我能有张铺吗?”
  “你不打算回家了?”
  “那个家乌七八糟的。居委会的人都写了调查信到我们东北老家去了,用不了多久,谁也甭想暗藏。”
  小彭帮他包扎的手慢了下来。几天后,张铁的话一直让他惭愧。连十多岁的孩子都明白革命的崇高,在于不容各种私情,而他却着迷于一个敌人的女儿,着迷那种畸形的“美味”。他当然一直伺机品尝这道美味。他的机会来了,她终于全副身心地把自己奉到他的供台上,请吧,为这道美味你等了好多年,其实我也等了很多年,只是不愿迈过挡道的张俭。现在她显然迈过来了,或者,就是张俭不再挡道。再美的美味也有倒胃口的一天,美味在张俭那儿大概变成了秋天的茄子,怀了一肚子籽。皮如橡胶那样耐嚼。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