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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俘手记》-张泽石1

_3 张泽石 (近代)
  当天晚上我们心情沉重地连夜赶写出了一份《向美军战俘管理当局的严重抗议与严正要求》,揭 发控诉了叛徒们在美方指使纵容下屠杀爱国战俘的极其卑鄙、残忍的暴行。坚决要求严惩杀人凶手, 保证不再发生类似惨案,否则美方必将受到全世界支持正义的人民的同声谴责……
  夜很深了,一直陪着我们的顾则圣和李喜尔从伙房端来热气腾腾的肉粥。老顾告诉我们:粥里那 点肉是病号同志们硬要把我带回来的罐头打开放进去的。
  70联队难友夺权                ~     ~
  3月底,在70联队(从“72”调往海边去做苦役的近千名“不稳分子”所组成),我们的同 志计划组织一次夺权斗争,以打破叛徒的残酷统治,粉碎敌人愈演愈烈的强迫往难友身上刻字、强迫 写血书等政治陷害阴谋。
  不幸,他们的计划被叛徒告密,金甫、韩子建、姜瑞溥、续公度、阳文华等七人被美军押回“72” 军官队,日夜加以残酷折磨。
  “72”军官大队的帐篷正对着“71”,当他们被押到铁丝网边的厕所解手时,被“71”的 同志认出。我们当即向新上任总管杜德将军写了抗议信,要求立即将他们送来“71”。同时我们每 天早午晚三次集中在操场上唱歌,以鼓舞他们坚持下去。
  有一次,我一眼认出了被两个狗腿子押着上厕所的姜瑞溥。他的脑袋肿得很大,我几乎认不出他 来了。我心痛极了,高声地喊:“瑞溥,坚持下去,我们已向美军指名要你们过来!”
  瑞溥听了一下子向铁丝网边冲过来,狗腿子们追上去,只两脚就踹得他在地上打滚。我们大家一 起猛喊:“不许打人!你们还是不是中国人?你们这些疯狗,你们不得好死!”
  一些狗腿子围上来用不堪入耳的下流话和我们对骂;另一些继续踢打姜瑞溥。我的心被撕裂了, 气得我跑回屋里蹲在地上抱着头痛哭了一场。
  1981年4月27日,在北京,我和瑞溥在他那只有十平米的家里聚会,纪念我们“蒙难三十 周年”。我回忆起这段往事,他双手扶着头说:“你知道那时候我想什么吗?你越是喊我,我越难受。 我真希望那铁丝网上通得有电流,我好撞上去杀身成仁!”我们好久都说不出话来,后来我拿起杯子 和他碰了杯,把杯中的苦酒一饮而尽……
  反对血腥“甄别”                ~~    ~
  4月6日下午,格林中尉忽然亲自来找孙振冠。我问他有什么急事?他说:“快叫你们孙少校到? 72‘去见联军司令部派来的贝尔上校,他将在那里召集你们各中国战俘营的代表,宣布有关你们遣 返的重要公告。我负责保证孙少校安全返回’71‘。”
  我立即到军官大队向赵政委他们汇报。赵政委马上召集了党委紧急会议,研究这是真有其事,还 是敌人玩弄阴谋。不少领导担心老孙的安全。
  老孙说:“敌人要扣留我用不着搞这个鬼,而且扣我还不如扣赵政委有用。估计是确有其事,大 家不用担心我,我去了会见机行事!”
  我随他到了联队部,我要求格林允许我和老孙一起去。他摇头说根据命令各战俘营只去一个代表。 老孙劝我放心留下,便随同格林沉着地往“72”走去。
  我见大门外果然排满了吉普车,还有一个排的卫兵,一个顶上装有喇叭的广播车。看来确实发生 了什么重大事件。
  “难道和谈真成功了?要宣布战俘遣返了?我们能回国了?”想到这里我的心狂跳起来,“老孙 你快开完会回来吧!”我返过身来,看见我们所有的战友都拥挤在小铁丝网里面,眼巴巴地踮起脚向 “72”大门望着。
  时间随着心跳一秒一秒地过去,终于(其实只有约半小时),“72”的大门开了,几个狗腿子 把老孙从“72”大门里推出来。老孙涨红着脸回到“71”,我没敢问究竟,陪他急忙往回走。突 然空中响起了高音喇叭的汉语广播声音:“战俘们,中国战俘们!”我们惊得停住脚步,全世界似乎 都停止了呼吸而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接着喇叭又响了起来:“现在广播联合国军的重要公告。联合国将在两三天内对你们全体进行志 愿甄别,愿意回大陆的将予以遣返;不愿回大陆的将送去台湾。这关系到你们终生前途,你们要认真 考虑,在甄别前千万不要跟任何人讲。对不接受甄别的少数中共战俘,所产生的一切后果由你们自己 负责。”
  听完广播大家都懵了,想等着再听一次。
  广播又再次重复,忽然对面“72”喊声大作,我看见许多提着棍子的败类,正疯狂地吆喝着: “回去!都给我滚回去!”挥棒驱赶着已经拥出帐篷来听广播的无数难友。接着在他们的帐篷里、广 场上到处响起敲打碗盆的噪声,广播声被淹没了。但在我们这边还能继续听出大意来。
  我们都回到房子里,军官队也都过来了。老孙站着眼大家讲了贝尔上校召集开会的情况:
  “72”、“86”、“70”的代表都在场,贝尔故意说:“板门店中共代表态度非常强硬, 一定要求无条件交换全体战俘。联合国军为了和平,正考虑是否答应中共要求!”这引起了叛徒们好 一阵叫嚣,喊口号誓死不回大陆!然后贝尔才说:“不要吵了,联合国军正是考虑到战俘的志愿,决 定在二三天内进行一次审查甄别,以保证按照大家的个人志愿,自由遣返。”尽管我立即站起来严正 声明:根据日内瓦公约战俘应全部交换回国。美国作为签字国应当严格遵守日内瓦公约,应无条件遣 返所有朝中战俘!我们坚决反对搞什么审查甄别。但贝尔根本不认真听完我的发言就宣布散会。刚才 的广播大家都听到了。下一步怎么办,请大家等我们研究个初步方案再征求意见!
  接着,党委委员们退出去召开紧急会议。大家都不愿离开,静静地挤在一起等候党委做出决定。
  半个小时后,老孙回来传达党委的三项决定:
  一、立即赶制一面五星红旗,准备好在开始甄别时升起来,号召“72”的难友们在甄别时敢于 表达回国志愿。
  二、立即联名向杜德送去紧急声明,提出我们的具体要求。
  三、我们将拒绝接受“审查甄别”,同时,到时候将声明我们全体一致要求回归祖国。
  老孙讲完之后,问大家有无补充修正意见,会场先是沉静了几秒种,然后爆发了十分热烈的掌声!
  我们紧急行动起来:我和黎子颖、何平谷、吴孝忠、张济良一起起草和翻译出给杜德的紧急声明, 曹明、南阳珍则带几个战士队的同志负责赶制国旗。
  黎子颖先根据党委指示,用中文起草了信件,提出了下列具体要求:
  (1)在各集中营重新向全体战俘宣读公告内容。
  (2)立即将“72”、“86”、“70”各集中营的俘虏官加以隔离审查;由我方最高军官 王芳上校前往各战俘营在无干扰情况下向战俘们进行解释说明。
  (3)从现在起美军应在集中营内外日夜巡查警戒,防止流血事件。
  (4)立即将下列有生命危险的四百八十人(名单附后)送来“71”,以保证其安全。
  草稿经党委审定后,立即由书法工整的何平谷、吴孝忠加以誊清。我和张济良同时动手翻译。当 天晚上八点钟,我们将给杜德的紧急信件,中英文各一份送给格林中尉,请他尽快转送杜德将军。我 对他说:“在此关键时刻,为了减少中国战俘的死亡,务请您立即送去。”
  格林接过信,用手掂了掂,便去打电话给司令部,请杜德的副官来“71”取信。
  巨济岛升起第一面五星红旗               ~     ~    ~
  我们回来时,吴孝忠已向值勤的伪军交涉好,用几条军毯换几大瓶红药水和奎宁丸来“治病”, 伪军答应于明天凌晨送来。曹明也已经和钟俊华等几位难友,把军用防雨布变成了一幅白绸子。他们 先把雨布放在炉子上烤热,再用帆布使劲一点点擦去橡胶,变戏法似的将雨布变成了白色的尼龙绸。
  4月7日,太阳躲进了厚厚的云层,浓雾从海上爬出来笼罩着巨济岛。“71”和“72”表面 上都极为安静,上午10点钟美军的广播车又开来广播了公告,“72”又是一片喊叫声和敲打饭盆 的嘈杂声,接着广播车又开走了。
  我们估计当天下午可能开始甄别审查,便加紧制作国旗。雨开始下起来,公路上出现了装甲车的 隆隆声。为了防止美军闯进来,我们增派了室外监视哨。在屋里,白绸子被曹明用红药水染红,还有 一块则用奎宁水溶液染成鲜黄色。几位难友趴在地上根据回忆画着五个星星的大小与位置,然后用小 锯片磨成的小刀裁剪出五个五角星来,又用浆糊粘在了红旗上。
  有人说:“应该用针缝上才不怕风吹掉呢!”于是,曹明又拿出他自制的针线。这时,军官队的 战友们几乎都过来了,都想看看这面亲爱的五星红旗,都想去缝上一针。
  赵政委建议大家排好队轮流上去缝一针。旗子被摆在房子中间,大家肃静地等着开始。凄风苦雨 在室外呼啸着,仅有的一盏灯摇曳着,照着这群面容憔悴苍白但意志弥坚的中华儿女。
  赵政委第一个走上去,跪在国旗旁为五角星缝边,有人带头唱起了国歌。政委艰难地站起来又跪 下去,捧起一只旗角亲吻起来。在低档的国歌声中我听见了哽咽声,我自己忍不住流出了热泪。
  难友们一个个怀着对祖国的热爱,对祖国的敬仰,对祖国的思念,对祖国的忠诚前去跪着缝旗、 吻旗,呜咽声更大了,歌声、哭声和着风雨一起飘向远方。
  啊,祖国,你听得见我们在地狱里的呼唤吗……
  那天下午没有美军来巡查,我们松了一口气。当天夜里,曾德全等几位比较有力气的战友在风雨 掩盖下悄悄地在操场上挖着埋旗杆用的深坑。地面极硬,又无工具,实在难挖,随即改成将三个空汽 油桶紧靠一起,在桶里装进石块、土块,三个桶的空隙中将立起旗杆。岗楼上的探照灯几次穿过雨帘 照过来,他们急速趴在泥水里不动,回屋时已成了泥人,大家赶忙为他们擦身换衣。军官队的战友则 将卸下的帐篷支柱用铁丝绑成一根长达十余米的旗杆,这一夜大家几乎没有合眼。
  从对面“72”集中营传来的一阵阵狗腿子们的狂喊,难友们的惨叫彻夜不停。我们“71”的 战友们愤怒之极,轮流冒着雨到外面对“72”高唱革命歌曲、喊口号,激励难友们坚持住。
  1942年4月8日凌晨,雨逐渐停了,“71”地下党委决定,天一亮就升起巨济岛的第一面 五星红旗。
  钟俊华、何平谷被指定去升旗。天刚亮,先是军官队10名战友抬起系好绳子的旗杆冲出去,把 旗杆在三个汽油桶之间立起来又迅速填进砂石固定好。钟俊华、何平谷又冲出去站在汽油桶上把旗在 绳上系好,等着升旗。
  岗楼上的美军好像睡着了没有动静,值岗的南韩军人在外面还傻瞪着眼。全体战友迅速集合到旗 杆下,军官队副大队长骆星一站上士坡指挥大家齐唱国歌。鲜红的旗帜在海风中,在雄壮的国歌声中 慢慢地升上了杆顶,骄傲地飘扬起来。
  这时,岗楼上的美军像是刚弄清了怎么回事,大喊起来:“降下旗子,你们这些混蛋!快降下, 否则我要开枪了。”
  在公路值岗的南韩军人也跟着喊叫起来,同时拉响了枪栓。气氛骤然紧张起来,吴孝忠走上去用 日语向那些南韩军说:“根据日内瓦公约,战俘有权利保留自己的信仰和升自己的国旗。”
  南韩军看了看岗楼上正在用机枪瞄准国旗的美军,蛮横地嚷着:“不行,你们再不降旗,我就开 枪。”
  吴孝忠拍着胸膛说:“你敢!你要开枪就朝这里开吧!”
  岗楼上的机枪响了,南韩军人也扣动了扳机,吴孝忠同志捂着肚子倒下去!任贵全、孙长青战友 也倒在了血泊中!国旗上洞穿了一串机枪眼。
  难友们愤怒了,一些同志跑去护理伤员,许多人在地上寻找石头准备反击。马兴旺营长振臂高呼: “大家不要动,共产党员站到前面去掩护群众!”于是,党团员迅速出列拉起手围起一道人墙,《解 放军进行曲》的歌声更加响亮,敌人似乎被自己的枪声吓住了,暂时沉寂下来。
  老孙在我旁边大声对着我耳旁喊:“泽石,你赶快去找格林要救护车!”
  我转身朝“71”联队部跑去,我看对面“72”的帐篷外面站着好多好多难友在仰望着那面不 屈的五星红旗,狗腿子们提着棒子不知所措。
  格林正在联队部里来回转圈。见我去了,急问:“你们怎么搞的,死了人让我怎么交代!”
  我也焦急地说:“请您先打电话要救护车吧!有三个人倒下了,晚了就不行了!”
  他急忙拿起电话往医院里打,我又跑出联队部去看国旗。机枪又响了起来,机枪子弹将旗杆打得 木屑横飞,终于系旗绳被打断,旗子慢慢地飘落在保卫它的人丛中。
  三个重伤员被战友们用雨布做的临时担架抬到了联队部。我跑向吴孝忠,见他脸色煞白,就伏身 问他:“孝忠,孝忠,你伤着哪里了?”
  他努力笑了笑,喘着气说:“大概是肚子打穿了,不要紧。”我赶忙扭过脸去不让他看见我的眼泪。 我又跑过去看了孙长青,他的左腿被打断了。
  这时,大门外响起了汽车声,我忙回身去和格林一起打开大门。两位美军护士给伤员做了包扎, 大家七手八脚急忙把伤员抬上了救护车。鲜血一滩滩留在大门口,它那殷红的颜色多么像国旗上的红 色啊!
  上午10点,几辆卡车和一队美军开进了第71集中营,带兵的上尉对我说:“奉杜德将军之命, 前来审查甄别。”他指着几个穿军装的黄种人说:“他们会讲中国话,将由他们来审查,请把你们的 人排成队,带到联队部跟前来。”
  我立即回去报告了情况。大家紧急集合,带好简单的行李,整队前往联队部。
  那个上尉又说:“你们将一个一个进入联队部,单独地、自由地表明自己的去向,愿意去台湾的 立即上车送走。”
  我把老孙介绍给他说:“这是我们的少校,我们的代表,请听他的回答!”
  老孙严肃地对他说:“我们已经明确地向你们的杜德将军表明我们对甄别的态度,我们全体238 名志愿军战俘也已全部签名向杜德表示了回国意愿,你们不用再麻烦了。”
  那个上尉听了我的翻译看了看格林中尉,问:“您知道这是真的吗?”格林肯定地点了点头。
  上尉回过头看看秩序井然地静坐着的战友们那凛然不可侵犯的神色,便挥手说道:“那就全部上 车走吧!”
  我们一面激动地想着:“可能这就要上船回国吧!”一面列队上了车。
  汽车发动了,我回过头来望着71集中营,看了看我们整整半年在那里住过的铁皮房子,看了看 仍然屹立在那里的旗杆。心想:“再见了,永远再见!‘71’,你这巨济岛的小延安。”
  这时站在旁边的钟骏华小鬼把我的右手拉进了他的怀里,我触摸到那面五星红旗的滑润的绸面和 一颗剧烈跳动着的心!
  我的左手又被攥住了,我扭过头来,看见的是曹明的满脸笑容。他对着我的耳朵悄悄说:“咱们 胜利了!”
  1987年1月的一天,一个须发皆白士里士气的老头叩开我的家门,他激动地对我说:“啊, 我就是找你,泽石!”说着就紧紧抓住我的胳膊。
  我赶紧请他进了屋。坐定后,他让我仔细端详他,要我猜一猜他是谁。我努力回忆着,过了好半 天,仍然认不出来。我难为情地摇摇头。他却对我笑了笑。我一把抓住他大喊一声:“曹明!”他什 么都变了,只有当年他那深深印在我心中的笑容却一点也没变!
  “啊,曹明!”我声音嘶哑了。
  他立刻把我抱住,哭了。他不断他说:“见了你!我就想大哭一场。”原来,他回国后一直在山 西一个农村当农民,这次是到北京来上访解决他的党籍问题的。
  这年2月,当年的小鬼、现已两鬓斑白的钟骏华出差来北京,也到我家来看我。他在成都当一个 供销社的书记,他是我们战友中能在我们落实政策之前就入了党的少数几人之一。这些年来,每逢春 节他总要托人捎给我一些充满兄弟情谊的土产品。这次是亲自带了泸州大曲和他爱人张雪明亲手做的 四川腊肉来“探亲”的,喝着家乡酒我们一起回忆了那次反甄别斗争!
  第十一章 602战俘营—回国支队           ~     ~    ~    ~
  孤岛上的群英会                ~     ~
  1952年4月8日,巨济岛第71集中营里的238名中国战俘中严正拒绝了美方强行审查甄 别战俘的命令,庄严地表达了坚决回归祖国的集体意志。美方只得将我们238人作为“集体要求回 国战俘”送离“71”。
  五辆十轮军用卡车向海边驶去,后面跟着押送我们的装甲车。
  我和钟俊华、曹明等40多名战士队战俘站在第一辆卡车前头。迎面吹来的风咸味愈来愈重,海 岸似乎愈来愈近了。
  车队越过一个石头山梁,一望无际的大海就显现在远方,使我们这些被长时间关押在山沟里的囚 徒心情为之一振:多么宽广的世界,多么自由的空间!那一群群在海上翱翔的白色海鸥,多么令人羡 慕!它们尽情地欢叫着,不理睬人间还有没有战争悲剧。
  啊,海上还停有几艘舰船,我们不禁狂喜起来,那是送我们回国的海船吧!眼看我们快驶向它们了, 但是卡车却拐进了通向另一条山沟的公路。大海、舰船、海鸥又从我们视线中消失了。
  我们的心沉下去了,卡车开向一个显然是刚建起来的集中营营地。营外还到处倒放着没用上的电杆, 带刺的铁丝盘条、固定铁丝网用的水泥柱子。四周的岗楼顶上的铁皮还没生锈,正在阳光下闪亮。
  在较平坦的土坡上,堆放着尚未打开的草绿色帐篷,显然是等着我们自己去支起来居住。营门口 堆放着铁炉子、大锅、用草袋装的粮食、蔬菜、墨鱼干,显然是在等着我们自己建灶起伙。
  看来,我们确实是不会被立即交换回国了。卡车驶近大门了,我看清上面挂的那块不大的牌子上 写着“NO.602 P.W.Camp.”(第602号战俘营)。
  站在联队部门口看着我们下车的是一个身材魁梧的红脸膛上尉和一个少尉、一个上士。
  老孙领着我走向那位上尉。我向上尉介绍了:孙少校—我们“回国战俘总代表”和我自己— “回国战俘总翻译”。
  他自我介绍姓博托。又把少尉、上士介绍给我们,说少尉负责管理生活用品、医疗,上士负责伙 房和卫生。
  博托上尉说:“你们是第一批送来的要回大陆的战俘,很快所有志愿回国的中国战俘都将集中在 这里。我知道中国战俘中主要负责军官都在你们中间,我就全权委托你们负责这个战俘营的全部自治 管理工作。我仅负责向你们提供生活物资及安全警戒。”
  我试探着问他:“请问上尉先生,我们遣返回国的日期定下来了吗?”他摇头说:“无可奉告。 我只知道你们将在这里住下去,直到在板门店的和谈代表们完全达成交换战俘的协议为止。”
  我和老孙回到难友们的队列前。老孙将情况简单告诉了大家,然后说:“我们恐怕要有个长期思 想准备。当前的紧急任务是立即行动起来,支好帐篷,建好伙房,做好饭菜,迎接即将前来团聚的难 友们。他们在”72“、”86“、”70“受尽折磨,我们要尽可能让他们一来就住进帐篷吃饱、 穿暖!”
  难友们分头忙活起来,在地下党委的统一指挥下有条不紊地抓紧建设营场,我们一面干活,一面 焦急地期待着自己熟悉的难友能早点到来,战士队的同志们特别希望“86”能有较多的难友脱离苦 海。我思念着关在“72”军官队的姜瑞溥、金甫和原来86联队部的郭乃坚、高化龙、杨永成等战 友。
  不久,装载难友们的卡车接连不断地开来了。我们涌向前去,打开车槽,扶着那些被折磨得行动 困难的难友们下车。许多难友在车上就流下了眼泪,那些彼此熟悉又互相日夜思念着的难友们,一见 面就抱头痛哭起来。
  那种情景使我想起1948年夏天,我从苦难深重的蒋管区通过封锁线第一脚踏上解放区的土地 时的心情,那时我真想跪下来亲吻那块圣洁的土地!对于从叛徒特务白色恐怖下拼死冲出来的难友们, 当时他们那种回到亲人怀抱的心情我很理解,尽管这里仍是在孤岛上,仍是在铁丝网中。
  但是,我更深地理解他们的感情却是在几天以后。那时我才详尽地知道了他们在甄别前和甄别中 的种种可怕的遭遇!
  一天黄昏,我终于在一辆从“72”开来的车上找到了由几个难友托抱着的姜瑞溥。听到我动情 的呼唤,他使劲睁开血肿的双眼,看清了我。我抓着他双手摇晃着,用手巾擦着他那无声的泪水,小 心地和大家一起扶他下车,扶进重伤员住的帐篷。
  从各个中国战俘集中营送来“602”的难友总共才400鞍多人,我们不能相信在200鞍0 多名志愿军战俘中仅只有1/4的人要回归祖国。但是,博托上尉告诉我除釜山伤病战俘营外,全部 中国战俘包括釜山第10收容所都已甄别完毕,该送来的都来了。
  地下党委开会研究了严峻的形势,做出如下决定:
  在各大队分别召开控诉会,收集整理敌人在这次血腥的“四八甄别”中的罪行。
  公开隆重举行全集中营的追悼大会,追悼在这次反对强行甄别、争取回国斗争中的死难烈士。
  举行游行示威,最强烈地抗议美方采取一系列卑鄙恶劣手段强迫扣留战俘的滔天罪行。
  向美军管理当局提出强烈要求:由我们派代表前去调查在这次甄别中发生的全部屠杀事件,严惩 杀人凶手。按照我们在4月6日提交的紧急信中具体建议,重新调查战俘的个人志愿,尽快把那些在 其生命受到严重威胁情况下未能表达回国志愿的战俘送来“602”。
  最后,党委还决定尽快派人到64野战医院和朝鲜劳动党战俘营地下党取得联系,共同行动。
  悼念血腥“甄别”中被惨害的烈士            ~     ~    ~
  在各大队的控诉大会上,难友们沉痛而详细地控诉了在甄别中发生在“72”、“86”、“70” 各联队的暴行和死难烈士们可歌可泣的英勇斗争。
  特别感人的是林学逋、阳文华、戚忠常等烈士临牺牲前的浩然正气。据“72”的战友们说,林 学逋烈士是在4月7日晚上叛徒搞的一次假甄别中被剖腹挖心的。
  那天傍晚,叛徒们把他们大队的战俘集中在广场上宣布:“联合国军说了,凡是要回大陆的,现 在就到大门口去上车。”林学逋见大家有疑虑便站出来高呼:“要回祖国的跟我走。”当即有20多 名难友跟他向大门口冲去。他们立刻陷入了狗腿子的重围,全部被打倒在地,然后被捆绑双臂,拽到 C.I.E学校的大礼堂“过堂”。
  当时,各大队被这样抓来“死心踏地的共党分子”一共200多名。林学逋被带到讲台上站在耶 稣十字架下。联队副李大安手持美军伍牧师奖给他的匕首指着林学逋,要他回答是回大陆还是去台湾。
  林学逋挺胸坚定他说:“要回大陆。”
  李大安说:“好,那就把你身上刻的字留下!”说罢,便用匕首将林学逋在几天前被捆在帐篷柱 子上硬刺上去的“杀朱拔毛”几个字,从左臂上连肉一起削下去。
  李大安狞笑着又问:“到底去哪里?”
  林学逋忍痛高呼:“回祖国!”李大安又将他右臂上刺的“反共抗俄”连字带肉一同挖下。林学 逋昏死过去。
  李大安叫人端来冷水把他喷醒,用匕首对着他的胸膛,咬着牙再问:“到底去哪里?”
  林学逋看了看匕首,用最后的力气呼喊:“我生为中国人,死为中国鬼。共产党万岁!毛主席万 … ”没等他喊完,就被李大安的匕首刺死。
  李大安剖开了烈士的胸膛,挖出了烈士的还在颤动的鲜红的心!然后,用匕首挑着它狂喊:“看 见了吗?谁要回大陆,就这样去找毛泽东!”这条两眼发红的疯狗在大礼堂喊完又跑到许多帐篷里去 狂喊。
  在第二天美军去“审查甄别”前,各大队都对敢于要求回国的难友毒刑拷打。
  姜瑞溥在控诉中愤怒地揭发了叛徒们的另一桩罪行:
  4月8日早上,叛徒李大安亲自带着一群狗腿子来到军官队单独关押着从70联队押回来的七个 “共党暴乱分子”的帐篷里。首先是阳文华的国民党军校同学路禄上前将阳文华拉出来问道:“阳文华, 你还认识我吗?你我都是蒋总统的学生,想不到你竟然要回大陆!”
  阳文华怒视了路禄一眼说:“大陆是我中华祖国,我为什么不能回… ”
  狗叛徒路禄不等阳文华说完,就一铁棍子将他打翻,然后又吊起来毒打,阳文华愤怒地斥责路禄 无耻。喊着“毛主席万岁!共产党万岁!祖国万岁!”壮烈死去。
  接着,李大安又领着狗腿子,一边用棒子照着他们劈头乱打,一边狂喊:“我叫你们回大陆,我 叫你们去找毛泽东!”
  韩子建高喊:“拼了,咱们和这群疯狗拼了!”大家便奋起夺取敌人的凶器,但是,寡不敌众, 很快全被打倒在地。
  李大安将阳文华烈士的心也挖了出来,又将他的遗体拖出去示众,被正在营门口“审查甄别”的 美军看见。几个美军过来制止了一下,并叫来一些正准备上车的难友,把奄奄一息的六个人扶上了开 往“602”的卡车。
  从“86”冒死冲出来的何雪泉揭发说,在前两个月不少难友被寒流冻病之时,叛徒们让大家广 泛签名,请求美军管理当局发放棉衣。等大家签完名,他们将申请棉衣的内容换成了申请去台湾,并 公开张贴出来。叛徒们告诉大家:“这份大家签了名的申请书已送交板门店共方代表,共方已经知道 你们誓死不回大陆了,你们再要回大陆,只能当作派遣回去的间谍!”这个恶毒的欺骗和陷害吓得许 多难友在这次审查时,不敢要求回国。
  郭乃坚揭发说,叛徒们将一位坚决不肯刻字的难友掐死后吊在厕所里,谎报是自杀,又搞了个假 绝命书。把自杀原因说成是怕去不了台湾。尽管C.I.D的刑事审讯官员在张翻译协助下侦破了真 相,美军当局对凶犯仍然不予惩处。那以后,又整死了五六名坚持回国的难友,以此造成严重的威胁 ……
  我们收集整理了敌人犯下的种种血腥罪行,收集了各集中营的死难烈士名单,起草了给杜德的 《严重抗议与紧急要求书》,抓紧了追悼大会和示威游行的筹备工作。老孙和我与博托几次交涉,要 来了一些白纸、铁丝、木板和纱布。
  4月中旬开始,我们连续几天举行大规模的追悼大会,游行示威。在举行追悼会和示威之前,我 们将抗议书递交博托上尉,请他转呈杜德将军,并通知他我们要开追悼会和示威的决心,希望他能理 解我们的心情,避免发生新的冲突。
  头一天,我们面向大门,设置了灵堂,顶上挂着用中、英文写的横幅:“沉痛追悼在‘四八血腥 甄别’中英勇就义的死难烈士!”在横幅下面,正中是烈士名单,两旁是大幅挽联:
  屠刀下昂视敌人具万分骨气成壮举     囚笼中默哀烈士化无限悲痛为力量
  再下面是直径达二米的几个白色花圈。40##多名难友戴上用手纸做的白色小花,肃立在灵堂 前默哀,唱了《国歌》、《挽歌》,听了地下党委写的感人至深、催人泪下、促人奋起的悼词。
  举行过追悼仪式,大家举着横幅、烈士名单、挽联、花圈,排成长队沿着铁丝网游行示威,一面 唱挽歌,一面喊口号。队伍几乎首尾相接,排满了铁丝网的周围,声势十分浩大。大家一方面沉痛悲 愤,一方面又为第一次看到了自己这支回国队伍这么壮大而振奋。
  可能是慑于大家的愤怒情绪和美国不愿再制造新的血案以造成政治上被动,这天全部站岗的伪军 和巡逻的美军都很老实,既未大声斥骂,也没有投掷毒气弹,有的甚至暗暗地向我们竖起大拇指。
  在游行队伍里走着一个年仅17岁的战俘,他的名字本来已写上烈士名单,却意外地在追悼会前 夕从监狱中被押来,他就是张达。在野战医院丁先文自杀未成被送到“71”后,张达也要求去“71” ,和美军争执起来,愤怒地回敬了美军对他的拳打脚踢。他把一个美军的眼镜都打掉了。结果,被当 成刑事犯押进监狱。一个美军在把他押上警车时故意向医院的战俘宣布:“这个暴动分子现在就拉出 去枪毙。”医院的难友通过甄别来到“602”后,汇报了“张达被敌人枪杀”的消息。
  第二天,“602”又举行了大规模的抗议示威游行。
  两块横幅英文标语上写着:“强烈抗议美方制造四八甄别血腥惨案!”“严正要求美军管理当局 严惩杀人凶手!”横幅标语是正面朝外挂在大门两旁铁丝网上的。
  吴春生、张辉忠等还赶制了两幅大型漫画。一幅画的是林学逋烈士英勇就义场面。高大威严,怒 目圆睁的林学逋烈士尽管双臂被反剪捆绑,衣衫被撕破,满身鞭痕,两臂鲜血淋漓,满头冷汗,但仍 昂首挺胸,面对一把刺至胸膛的大匕首巍然不动。身材矮小,长有狗尾巴、面目狰狞的李大安手举着 那把上面醒目地刻有“U.S”字样的大匕首,狂吠着:“我要你去台湾!”(英文)。而林学逋的 回答:“生为中国人,死为中国鬼!”(英文)是用大红字母写的,它横贯全画顶部。另一幅画上左 侧是大脑袋、小身子,身穿美军军装、头戴牧师方帽,胸挂十字架的伍牧师。他正狞笑着用铁丝牵着 一群长着人面的狼狗。这些恶狗背上印有“P.G”字样,张着血盆大口,正吞噬着被五花大绑的、 躺在地上的一群中国战俘。这些战俘身上印有“P.W”字样,从他们口中呼喊出来的是横贯全画上 部的红色大字:“中华人民共和国万岁!”(英文)
  这两张巨幅漫画也挂在了营门两侧,吸引了美军、伪军拥来观看。几个美军还指手划脚地小声议 论起来。
  博托上尉在漫画张挂之前就认真看了画,他对我说:“张,我不能不佩服在你的同伴中竟有这么 能干的画家。但是,我却不能同意它的有损我的国家声誉的内容!”
  “谢谢你对我的同伴的绘画才能的夸奖。至于它的内容,只不过较尖锐地叙述了一个确实发生了 的流血事件,我相信您会同意我们不是在故意无中生有!我一向尊重美国人民的求实精神,相信您也 是乐于尊重事实的。”
  “我知道在审查甄别时,确实发生过流血事件,但据了解那是你的同胞之间因政治信仰不同而引 起的冲突。我听说过你们民族从来是喜欢打内战的,比如,几年前在你们国土上发生了死伤上千万人 的内战,总不能说也是我的国家的罪过罢!”
  “博托先生,没想到您对我们中国的历史还有所研究。但如果您知道蒋介石拿来打共产党的武器 也都和画上的那把匕首一样印有U.S.字样,你就不会这么想了!”
  “反正我和我的伙伴们都没有到大陆上去参加战斗!”
  “是的,我们一向把美国人民、包括军人在内与你们的政府区分开。我们中美两国人民是友好的。 我的中学老师中就有美国人,我的英语就是他们教给我的,现在我还很感谢很想念他们。极为遗憾的 是你的政府中的掌权者——而不是你的国家,这些年来一直与中国人民为敌!但,即使如此,我们反 对的也只是你们政府的这种政策。”
  博托举起双手说:“哦,张,我被你俘虏了!但愿我们之间能够合作,在我的任职期间能平安无 事!”
  我说:“我们将尽可能不使你个人为难!也希望您在您的职权范围内对我的难友们的合理愿望予 以支持!”
  他点点头。
  昭昭忠骨埋何处                ~     ~
  在我们和朝鲜人民军各“回国战俘营”的战友们举行了大规模抗议行动之后,美方为平息战俘营 的怒潮做了一点让步,答应了一些具体要求,其中包括同意我们去墓地祭吊我们的烈士和到“72”? “86”寻找死难烈士的遗骸、遗迹。
  4月底的一天,我们在美军带领下分头出发,我随各大队派出的共10名代表前去为烈士扫墓。 我们坐着一辆中型吉普,后面跟着一卡车的美国兵。绕过一个山沟,在一片面向大海的荒坡上,有一 片低矮的十字架,这就是墓地。
  领我们去的一个美军军官,指着一片新土说:“这些就是最近掩埋的中国战俘,其中有从医院太 平间拉来的。”
  我们数了一下,共有12个十字架。我们的烈士没有一个是信仰上帝的,决不会料到自己会长眠 在基督的十字架下!
  “烈士们已经永远埋在异国的土地上了,伴随他们的只有这永不停息的海潮声,只有这些乱石和 荒草!”想到这些,大家的心都碎了。
  我们把带来的小小花圈放在烈士的十字架下,又在附近挖了12颗小树苗移栽在十字架旁。临别 时,我们恭恭敬敬地向烈士们鞠躬告别。
  整整34年过去了,只是到了今天,我们才实现了那天在烈士墓前,曾经对烈士们的英灵许下的 诺言:“安息吧!战友!有一天,如果我们能回到祖国,一定要将你们为人民做出的牺牲和对祖国的 忠诚,告诉党和人民!”
  如今那些小树苗是长大了?还是枯死了?烈士的英灵是回来了,还是仍飘落在异国他乡?
  下午,去“72”、“86”寻找烈士遗骸的同志们空着手回来了。他们找到那些由难友们在控 诉会上揭发的掩埋烈士们尸体的地点,用军用铁镐挖掘了半天,结果只发现一些头发和衣服碎片。显 然敌人已经移走了尸体。
  据说在1943年被我们抓获的空降到东北当特务的原“72”的战俘中的叛徒曾供认:那些烈 士的遗体在我们派人去之前又被挖出来,大卸八块装入粪桶,盖上大粪倒进了大海。
  那么,这些不知名的烈士更为凄惨,他们的遗骸早已化为太平洋的苦水,而他们的英名却至今不 为祖国所知。
  成立“共产主义团结会”              ~~        ~
  不久,我们那些去海边清倒垃圾的难友在垃圾场上捡到几份美军《星条报》,带回来给我。我在 其中一张较近期的报上看到了有关和谈已完全中断陷入僵局的消息。报道中说我方代表在板门店和谈 会议上对美方的强行血腥甄别,强行扣留数万名所谓“拒绝遣返”的中朝战俘提出了最强烈的抗议。
  这个报道使我们大为激动。一方面感到我们必须采取更为有效的行动,向全世界揭露美方在战俘 营的严重罪行,以支持我们的和谈代表;一方面我们原来以为可能很快交换回国的幻想被打消了,必 须做好长期承受集中营的痛苦生活和长期进行对敌斗争的思想准备。这也使我更钦佩集中营地下党委 的远见,他们一来“602”就告诉斗争骨干,要做好长期斗争的充分思想准备。他们教育大家说: “我们党在艰苦斗争中总是强调:要做最坏的打算,力争最好的结果!”因此,他们在“602回国 支队”建立之初,就在积极开展对敌斗争的同时,努力健全组织,巩固内部,准备迎接长期艰苦的斗 争。
  健全组织、巩固内部的最重要的措施就是重新建立地下党组织。
  对于这个组织的名称,大家很费了一番脑筋。一方面,几乎所有参战的部队都有被俘的同志在中 国战俘营里,当时来到回国支队的五千多名战友互相都不很熟悉,连难友本人是否是共产党员都靠自 报;另一方面,汇集到“602”来的各战俘营原有的各种地下斗争组织又很多,比如:地下党支部? 地下团支部、爱国主义小组、回国小组、五一同盟、七一同盟等等。加上被俘后一年多来难友中政治 状况变化很大:许多原在部队不是党员的同志,特别是很多参军不久的知识青年,在斗争中表现很突 出,而有些原来是共产党员的却表现一般,个别的甚至有丧失气节的行为。如果仅以原部队党员作为 成员组成地下党是不符合当时的实际情况和斗争需要的。
  那时,还考虑到如果不能得到党中央认可,作为集中营的正式党组织是否合法的问题。
  最后,赵政委根据多数领导同志的意见,提议将领导集中营斗争的核心组织定名为“共产主义团 结会”。这既表明它的政治方向,又表明它的任务和宗旨;同时,也有利于团结各个部队和各个地下 斗争组织成员有利于发展非党群众加入组织。
  当时起草的《团结会章程》基本上是按照党章的内容制定的。会员的标准与发展入会手续,和党 员的标准与发展党员手续完全一样,只是更加强调了保持革命斗争气节和准备为共产主义献身的要求。
  当时,明确了共产主义团结会实际上是起着地下共产党的作用,它的各级组织也完全按照党组织 形式设立,各中队有支部,各大队有分委会,全支队设总委会,各级组织都设有组织委员、宣传委员、 保卫委员、敌工委员、机要秘书。总委会则设有相应的组织组、宣传组、保卫组、敌工组、机要秘书 组等,由各常委分管。
  赵政委任总委书记,杜岗、魏林、孙振冠、顾则圣、马兴旺等任副书记,总委委员多由在斗争中 表现突出的原营、连指导员担任。我记得总委组织委员是陈吉庆,宣传委员是张城垣(金甫),保卫 委员是李喜尔,敌工委员由孙振冠兼任。总委机要秘书组由黎子颖负责,敌工组由我负责,高化龙、 安宝元等同志都参加了敌工组。我还被总委任命为“对敌总翻译”。对美方则我的职务为“回国支队” 的支队长,必要时可参加总委扩大会议。
  共产主义团结会向全体战友宣布了“团结、学习、斗争”三大任务。从此,在共产主义团结会领 导下,中国战俘的对敌斗争便从原来自发的、分散的斗争进入了有统一组织领导,团结一致的崭新阶 段。
  1942年的五一劳动节来临了。总委决定要隆重庆祝这个国际工人阶级的盛大节日,再次向敌 人宣告我们的政治选择,并检阅我们的队伍,激励我们的战友去为工人阶级的革命理想而奋斗!
  我们面向大门搭了一个“舞台”,挂上用中、英文写的“隆重庆祝五一国际劳动节”横幅。两旁 挂有“全世界无产者团结起来!为共产主义奋斗到底!”的中英文标语。
  全体战友按大队、中队、小队列队,坐在“舞台”前的广场上,黑压压一大片。大家都戴上了缀 有五星的八角军帽,军容整齐,精神抖擞。
  当大会主持人黎子颖同志根据总委“五一节筹委会”事先的决定,宣布:“下面请总翻译张泽石 同志讲话”时,我站到了台前。
  看着台下望着我的这些经过血与火的考验聚到一起来的亲爱的战友们,这些和我生死与共的骨肉 兄弟们,我的心情异常激动:祖国有这么多好儿女,工人阶级有这么好的钢铁战士,难道不是祖国的 骄做,党的光荣么?祖国人民知道这一切么?知道远在海外的这个死亡之岛上还有几千名她的儿女正 在敌人枪口下和全国人民一起纪念这个劳动人民的战斗节目么?
  我于是大声地讲起来,面对着近60##名难友,也面对着亲爱的祖国和伟大的人民。这是我一 生中唯一的一次在这样大的场面上讲演,它长久地留在我的记忆里。
  “亲爱的战友们!在这个全世界劳动人民追求解放的战斗节日里,在这个庄严的时刻,我似乎听 到了天安门前万众欢腾的声音,似乎看到了天安门广场上空飞起的无数象征和平、自由的白鸽和彩色 气球!此时此刻,我们的工人兄弟、农民兄弟、解放军战友们正列队通过天安门城楼,接受毛主席、 党中央的检阅,请听听他们那震撼大地的前进的脚步声吧!它再次向全世界宣告:我们的祖国已经从 百年的苦难中,从帝国主义的压迫下解放出来了。为了保卫这个来之不易的胜利果实,上百万的祖国 优秀儿女又来到抗美援朝前线,进行着艰苦卓绝的斗争,贡献出自己的鲜血、生命、自由和幸福,其 中就包括我们这几千名在集中营里,在敌人后方斗争着的战士。
  “亲爱的战友们,尽管我们不能到天安门城楼下去亲身接受毛主席、党中央的检阅,但我们的心、 我们的意志是和全国人民一起在接受着检阅的。尽管我们失去了人身自由,尽管敌人的机枪、刺刀正 对着我们,我们却仍然坚持在这同一时刻和全国人民一起庆祝自己的战斗节日!这就向敌人、向全世 界庄严宣告了——我们永远和祖国人民在一起!我们也深深相信:祖国人民也是永远和我们在一起的 … ”
  庆祝五一大会最后一项是演出由高化龙、骆星一编剧,彭林,余国藩主演活报剧《华尔街之梦》 和宣传队排练的《祖国颂》诗歌大联唱。当我认出在《华尔街之梦》里主演杜勒斯的竟是姜瑞溥时, 对他这么快就从重伤中恢复过来的顽强生命力,感到万分惊讶!而且,他演得还真有点艺术性,惹得 全场不时哄笑和咒骂。
  〖摘自《战俘手记》,张泽石著,青海人民出版社19#5年1月第1版,柴敏毓输入〗 ≈·     ·    ≈·   ·    ≈·   ·    ≈·
  继续
  战 俘 手 记 张泽石
  ★ ★   华  德  通  讯   ★ ★
  上卷 炼狱之火                ≈
  第十二章 震惊世界的活捉杜德将军事件           ~     ~    ~    ~
  巨济岛朝中战俘地下行动总指导委员会发出指令         ~     ~    ~    ~
  五一节刚过,我们派去医院和朝鲜劳动党巨济岛地下党联系的同志给总委会带回了重要的消息: 为揭露敌人强迫扣留战俘的血腥罪行,挫败敌人破坏和谈的阴谋,“巨济岛朝中战俘地下行动总指导 委员会”做出决定:活捉敌酋杜德准将,迫使其公开向全世界承认美方在战俘营犯下的种种罪行。我 们“602”的任务是立即开展游行示威和绝食斗争,要求面见杜德谈判,解决改善战俘营的待遇问 题,并在见到杜德后立即停止绝食,给杜德造成唯有他亲自出面,我们才能相信美方管理当局的诚意 而停止斗争的印象,以便朝鲜人民军同志在他前去谈判时设法活捉他。
  虽然我们的代表曾要求把活捉杜德的任务交给我们,但被人民军同志婉言拒绝了。他们说:“这 是一个十分艰巨、危险的任务,你们人数较少,又刚集中在一起,力量较弱,更重要的是你们为朝鲜 已经做出了巨大的牺牲,不能让你们再冒这么大的危险。”
  共产主义团结会总委立即召开紧急扩大会议,传达了这个任务。大家听了这个消息后,非常激动, 表示坚决执行地下行动总委会做出的决定。然后,详细研究了行动计划。
  1952年4月3日,我们递交了“要求美军当局改善战俘生活条件,要求直接与杜德将军谈判” 的致杜德将军函。
  4月4日,我们搞了一天游行示威。
  4月4日,“602”开始全体绝食,面向公路和铁丝网上挂满了战俘们的饭盒,运来的粮食、 蔬菜被堆放在大门外。除了我们的值班纠察队员和联队部工作人员外,整个战俘营见不到战俘活动。
  老孙和我多次请博托上尉与杜德将军联系,表示我们不面见杜德将军决不停止绝食的决心。
  当天下午博托通知,杜德同意接我们的代表前去司令部面谈。我们以代表们安全无保证为由,请 杜德将军前来谈判。
  4月6日上午,杜德准将带了他的中校副官和一个排的卫兵坐车来到“602”大门外,老孙和 我被博托召集到联队部,说杜德将军决定亲自接见我们,听取我们的意见。
  我们表示:请将军进入战俘营到联队部来谈判。博托说,同样出于安全的原因,请我们到大门口 会谈。
  于是,这次别开生面的“谈判”就在“602”的大门口开始了。
  我们站到大门内等着。博托前去将杜德将军接下车。我注意观察这位近两个月来一直只是在书面 上打交道的美国将军。他身材粗壮,脸色红润,那副玳瑁框的眼镜使他增添了些斯文。看来这位将军 还十分注意外表,他戎装整齐,金色的肩章闪闪发光,很有点气派。
  那位跟在他后面的手持一个文件夹和一本厚书的中校副官是个瘦高挑,一比之下,相形见绌。
  他们的卫兵见杜德下车,立即从车上跳下来,排成扇形,如临大敌地持枪卫护着他们的将军。
  见到这个架势,我和老孙相视而笑,想不到我们这些手无寸铁的中国战俘在铁丝网里竟然会对将 军造成威胁!
  当杜德和中校走到大门口时,老孙首先对杜德说:“欢迎将军阁下不辞辛劳前来我们602集中 营!”
  听我翻译之后,杜德微微点了一下头说:“我一向是尊重中国人的。你们有何要求?请讲!”
  “我们想请阁下亲自视察一下我们的严重营养不良状况和我们的伤病员缺医少药的痛苦处境。我 们希望能得到日内瓦战俘公约规定的应给予我们的人道主义待遇,而贵国是在这个公约上签了字的。”
  “我们一贯遵守日内瓦公约,凡公约上规定的,我们在运输和人员条件紧张情况下,已尽了最大 努力予以实现,我请我的副官将日内瓦公约有关规定给你们读一遍。”
  于是,那位中校煞有介事地翻着手里那本日内瓦公约,找到有关条文,然后开始慢条斯里地朗读 起来,而杜德这时掏出了指甲刀修饰着他那双肥厚多毛的手上的指甲。
  我一面听,一面转译给老孙。刚一结束,老孙就说:“显然,我们目前受到的待遇远未达到公约 的规定。比如,我们中国人根本不习惯吃大麦,而连大麦也供应不足,每天两个半碗饭所提供的热量, 远远不够一个正常人的需要。蔬菜很少,质量极差,肉类更是罕见。如果贵国确有困难,希望通知我 们国家,我们相信中国会立即协助你们改善我们这种半饥饿状态。”
  杜德听了我翻译的最后几句话,脸涨得更红了,不高兴地说:“对于你们中国人的饮食习惯和异 常的食量,我将予以考虑,尽快给予解决。既然你们总是感到饥饿,我认为你们更没有必要采取绝食 行动,再增加你们伙伴们的难受,在改善医疗条件方面,我也将尽快解决。”
  “如果将军阁下能认真解决我们的最低要求,我们当然乐于立即恢复进食!”
  杜德正色道:“我对自己的话完全负责!”
  老孙看了我一眼说:“那么我们愿意相信阁下的诚意,再次感谢阁下能亲自前来。”
  杜德满意地点点头,坐汽车走了。
  1952年4月7日黄昏,巨济岛美军司令部的詹姆斯少校神色匆匆地坐着敞篷吉普车来到 “602”。我以为他是来传达杜德关于我们昨天所提要求的具体答复,但他却要我和孙振冠立即跟 他坐车走。
  对我提的“到哪儿去?去干什么?”等问题,他急躁地回答说:“杜德将军召集各战俘营的代表 开会,我只奉命将你们两位送去。”
  我和老孙又惊又喜,看来事态正在按照朝中战俘地下行动总指导委员会的安排发展。我们急忙带 上“大事记”、备忘录、抗议书等必要文件上了车。我幸好没有忘记随身带着那本英日字典。
  我和老孙都没有料到我们会从此一去不复返,会这么匆匆忙忙地离开“602”,竟然在一年多 之后回到祖国时才和几千骨肉兄弟再次相见。
  英雄的76集中营                ~     ~
  傍晚,我和孙振冠坐着巨济岛美军司令部詹姆斯少校驾驶的敝篷吉普车,离开了602中国战俘 集中营。
  车子急速地沿着山谷里的公路奔驰,海风猛烈吹着,低档的乌云追赶着我们,沿途两旁一个又一 个集中营内人声沸腾。在暮色中,只见难友们臂挽着臂,有节奏地摆动着身体,高唱人民军战歌,见 我们向他们挥动八角红军帽致意,他们也雀跃着向我们挥手欢呼。看来他们都知道岛上发生了重大事 件。
  快到76集中营时,车子慢了下来,公路两侧排满了坦克、装甲车、宪兵和美国海军陆战队士兵, 都是持枪在手,好像准备随时投入战斗。
  我们的车子就在两排整齐的刺刀丛中缓缓前进。我忽然感到老孙和我是作为胜利者,代表中国人 在检阅特殊的仪仗队,不禁下意识地整了整衣帽,更加抖擞起精神。
  到了离“76”大门不远的地方,只见几个大探照灯的光柱从对面山坡上集中射向大门内外,照 耀得如同白昼。大门边广场上更是黑压压地挤满了各种战车和部队,枪口、炮口都直指铁丝网内,长 长的坦克炮筒和无数蠕动着的头盔在探照灯下发出阴森森的蓝光,一群戴着防毒面具的士兵在暗中更 像鬼影般狰狞。
  更加触目惊心的是,大门之上一个长达十米,宽两米的巨幅白色横标上面用黑色英文大字写着: “……你们胆敢开枪,杜德将军就将性命难保!”那结尾上好大的一个惊叹号。
  车子开到了“76”的大门口。下了车,我才看清大门内张灯结彩。上百名穿着自己改制的人民 军军装的朝鲜战友们组成两道人墙,正列队欢迎代表们的到来。他们人人手执纸做的朝中国旗和彩纸 带。
  当我们无比兴奋地进入大门后,战友们用不熟练的中国话齐声高呼:“朝鲜——中国!”金日成 ——毛泽东!“”热烈欢迎中国战友!“无数五彩纸花、纸带纷纷洒落在我们身上,落在我们流着激 动热泪的脸上。
  我们也禁不住用朝语高喊:“向英雄的朝鲜战友致敬!”“团结战斗!”“打倒美帝!”谁也不 管就在我们背后有无数子弹上膛的枪炮!
  我们被热情地簇拥看到了专为代表预备的帐篷内,见到了各朝鲜战俘营的代表和女战俘代表。大 家互相热烈握手、拥抱!抢着用朝文、中文、英文混在一起的“国际语言”互相表达胜利的喜悦和兄 弟的情谊。
  然后,“76”的战友们向我们详述了活捉杜德将军的精彩场面。我们一面听他们的讲述,一面 想象着当时的情景,深深地被朝鲜战友们的英雄行为所感动!
  智擒敌酋                  ~
  1952年4月7日这天,已经是“76”的战友们坚持要求杜德将军亲自前来谈判而举行示威 游行的第三天了。下午一点半钟,杜德终于在一个排的全副武装警卫下坐着防弹装甲车来到“76” 的大门口,然后隔着紧闭的大门和战俘代表谈判。杜德两旁的警卫人员则抵近大门,端着冲锋枪做出 随时可以开枪射击的姿势。
  “76”的代表当即指出:“在这种气氛中根本不可能进行谈判!我们不理解堂堂的美国将军为 什么害怕手无寸铁的战俘!”
  杜德左右看看士兵的阵势,又朝营内观察了一下,就挥手让士兵们把枪收起来靠后站立,仅剩下 他的那位手拿《日内瓦公约》的随从副官站在身边。
  于是,代表们严肃地提出了美方战俘管理当局违反日内瓦公约的种种罪行,要求杜德认罪。
  杜德开始还假装认真地叫副官查阅有关的条文,并逐条狡辩,激烈争论的时间长了,杜德就有些 不耐烦了。他让副官代他回答,而他自己则又掏出指甲刀来修剪指甲,偶尔摇摇头,一副漫不经心、 若无其事的样子。
  警卫士兵们也开始松懈起来,散乱地站在后面交头接耳。
  就在这时,要去海边倒粪便的清洁队抬着粪桶出来了。大门打开,杜德和副官只好捂着鼻子退在 旁边等候战俘们出去。
  眼看只剩最后十来个战俘了,突然这十来个身强力壮的敢死队员一下子扔下粪桶将杜德和副官围住, 迅速把他们推进了大门。
  当敢死队员们正急速回身将大门关上时,那个副官先死死抱住门柱,后又灵巧地蹲下身从人缝中 冲了出去。在门旁的战俘代表们立即用铁杠插上大门。这一切发生得如此迅速,那些站在门外的警卫 竟完全吓呆了,等他们清醒过来持枪冲向大门口时,只看见除四名敢死队员抓着杜德外,广场上已空 无一人了。
  肥胖的杜德将军极力挣扎着,断断续续地呼喊:“SAVE ME!SAVE ME!(救救我)” 但他哪里挣得脱抓紧了他四肢并抬离地面的四个壮士的铁臂。勇士们就这样将杜德将军飞速地抬走了。
  与此同时,在大门上空立即竖起了刚才看见的巨幅横标:“我们生俘了杜德准将,待我们和他谈 判结束,就安全地交还给你们。如果你们胆敢开枪,杜德将军就性命难保!”
  门外的美军官兵慌乱已极。不久,警报声凄厉地吼叫起来,坦克、装甲车、宪兵、步兵、海军陆 战队全开来了,层层包围了“76”;直升机也飞到“76”上空,盘旋低飞。
  但这时由杜德将军签署的命令也由代表们送了出来:“我命令:为防止事态扩大和保证我的安全, 绝对禁止开枪。我同意立即召开全岛朝中战俘代表大会,协商解决问题,即令雷边中校将代表们接来, 并将部队适当撤离76号集中营。”
  随即杜德传令将电话接入“76”,由他直接进行指挥;接着又运来了杜德所需的食物和各种生 活用具,以及召开战俘代表大会所需的用品。
  “我们总算尽可能地为这位‘特级战俘’、这位‘战俘的战俘’做出了妥善的安置!”“76” 的代表们这样结束了他们的介绍。
  我们忍不住和大家起哈哈大笑起来,真是开心啊!被俘后一年来还未曾这么笑过呢!
  将军——阶下囚                ~     ~
  “76”的代表们介绍完情况,就领我们去看杜德。
  只见在营内中心广场上专门支起了一座崭新的帐篷,四周站着我们自己的警卫人员,以保护他的 安全。
  战友们撩起门帘,让我们先进去。嗬!布置得真周到,地上铺了军用毛毯当地毯,墙上也挂了军 毯用来保温。岛上4月初的天气还很凉哩!何况杜德将军目前的心情恐怕比天气更凄凉。靠里面又有 白布隔出了一个盥洗间和便所,篷内还摆上了办公桌、椅、行军床,在那张靠床的桌子上还摆了一束 插在罐头筒里的野菊花!
  在集中营里看见这种陈设真是十分新鲜,这座“将军别墅”比起我们住的囚室,确有天地之别。 难怪第二天当刚被派来接任杜德职务的美国第一军参谋长柯尔逊准将在电话里发愁地问杜德将军受到 的待遇如何时,他竟得意地回答:“您不用担心,我在这里生活得像中国的皇帝一样!”
  我们进去之时,杜德将军正双臂叠在脑后仰卧在行军床上,大块头的身躯深深陷在帆布里,将军 服上衣的钮扣都扯掉了,金色的将军军衔肩章也只剩下几根线,从肩旁搭拉下来,显见他被抓获时曾 有过一番激烈的挣扎。杜德这副样子实在有损将军的仪容,远远不像他昨天接见我们时那么有威严了。
  他虽听见了动静,却仍装着闭目养神,直到我们走到床前也一动不动。
  我们互相看了看,老孙朝我向杜德摆了摆头,我会意地笑了笑,便用英语向杜德客气地喊了声:
  “喂!将军阁下,我们来看创您。”
  “啊,啊,谢谢你们,谢谢你们。”杜德睁开眼,像是刚知道我们进来的样子!急忙坐起来说着, 有些艰难地把腿移下床,要站起来。
  “啊,还是请坐着吧!我们是中国战俘代表,昨天我们见过面了。”
  “昨天?是的,昨天我答应过要解决你们的一些合理要求。”
  “现在,我们正等着您的实际行动呢!我们不希望仍像以往那样——不仅解决不了问题,反而让 你的部下又来向我们扔毒气弹,甚至向我们开枪!”
  “那是,是我对部下管教不严。”
  “但,您看我们的战士对您怎么样?”我指着屋里的陈设说。
  “是的,我确实看到真正优待俘虏的是你们共产党人。”
  “您懂得这点很不简单哪。要是您的李奇微司令和杜勒斯国务卿也来体验一下就更好了。”
  “是的,你们给我上了很好的一课!”
  “您太客气了!好吧,咱们在代表大会上再继续讨论这个问题吧。再见!”
  “再见!”
  我们强忍着,直到走出帐篷才捧腹大笑起来,一个朝鲜战友擦着泪水说:“美国的将军也不过如此, 就像你们毛主席说的,是纸老虎。”
  战俘——座上宾               ~     ~
  接着,“76”的代表领我们去会见巨济岛朝中战俘地下行动总指导委员会的总领导人朴相显同 志。
  他是朝鲜被俘战友中级别最高的,战前,曾任道委书记(相当中国的省委书记)。我们怀着敬仰 的心情走进了他住的帐篷。
  满头银发的老朴同志站起来,目光慈祥地端详着我俩,急忙走过来,亲切地拥抱了我们,同时用 朝语说:“啊,中古东母,急文滚东母!”(中国同志,志愿军同志!)然后,用手势请我们席地而 坐。
  我们用通过“76”代表和我互用英语转译成汉语或朝语的方式交谈着。
  他先询问了“602”全体中国战俘们的生活、思想状况。然后说:“对于中国战友们的英勇斗 争我是很钦佩的。我还要当面向你们表示歉意,我们对中国战友的斗争支持太少了!”
  我们则对朝鲜战友给予我们的一贯支持和鼓舞表示了深切的感谢!老孙说:“这次,在您的直接 领导下,朝鲜战友完成了一举活捉杜德这件将载入人类战争史的伟大创举,给了美帝国主义以沉重打 击!给了全体朝中难友以巨大鼓舞!我们将努力学习朝鲜战友勇敢顽强的斗争精神!”
  “啊,这次活捉杜德的胜利是我们全体朝中战友共同努力的斗争成果!它只是整个朝鲜战争朝中 两国人民并肩作战取得的伟大胜利的一个小侧面!”老朴同志笑着说,然后又对“76”的代表用朝 语说了几句话。
  “76”的代表对我眨了下眼,低声说:“老朴同志要宴请你们呢!”说完出去吩咐了一下,立 即有两位朝鲜战友端上来两盘热气腾腾的白面的饺子,这确实使我们大吃一惊!
  老朴微笑着向我们摊开双手说:“请吧,请用餐吧!你们不要感谢我,要不是同志们抓住了杜德, 美军送来了白面、肉罐头,我还不知用什么来招待我的尊贵的中国客人呢!”我们非常感动地吃下这 顿终生难忘的美餐。
  但更使我们终生难忘的是在饭后发生的事:朝鲜战友们领我们进入秘密的地下室,在一个土台上 赫然摆着一台收音机!
  战友们说明这是他们节衣缩食,用粮食、衣物向李伪军偷偷换来的,老朴同志用双臂搭在老孙和 我的肩上说:
  “亲爱的志愿军战友们,要不是活捉了杜德,想请你们来也不可能哪。我们没有什么珍贵礼品送 你们,就请你们听一听北京的广播吧!”
  天哪,北京的广播!我们已经一年多没听见过祖国的声音了!我们急忙凑近收音机,只听见飞越 长空而来的电波的沙缮声中,突然响起了一个亲切之极的女广播员的声音:“……为了支援朝鲜前线, 全国掀起了捐献热潮,著名豫剧演员常香玉捐献了一架喷气式战斗机……”
  多么遥远而又多么亲近的祖国的声音啊!在远隔大海的异国土地上,在敌人的监牢里,想不到竟 能听到祖国母亲的心跳!啊!亲爱的祖国,您是否知道被囚在海外的儿女在多么强烈地思念您啊!我 们任无声的泪水泉涌般洒在地下坑洞那冰冷的黄土上。
  走出坑洞,我们仍抑止不住内心的激动。夜,已根深了。远方,海潮发出低沉的咆哮。在阴森森 的锯齿形山脊的上空,透过一团团掠过的薄云,偶尔可以看到北极星在向我们闪烁她的光辉!
  我们回到代表团专用帐篷时,帐篷里的朝鲜代表同志们也都没睡。他们三三两两正热烈地交谈着, 看那样子也是在互叙旧情。
  三位女代表见我们进来,便走过来用朝鲜礼节向我们鞠躬问好。我们忙不迭地还礼。一位年纪最 大、身体有些发胖的代表笑着对我说:“我们在女战俘营常见到您,但没说过话。让我介绍一下吧!”
  经她介绍,我们知道了她姓南,另一位姓李的姑娘是她的秘书。她又指着另一位圆脸大眼睛的姑 娘说:“她叫贞玉姬,是金日成大学外语系的学生。和您是同行呢!”
  我高兴地和玉姬握手,用英语问好。她有点腼腆地说:“在这里见到你们真高兴。我和你们的姐 妹小丫是好朋友,这次她还特意托我给您捎了封信,想不到还真见到了您。”
  说完,她从内衣口袋里掏出一个折得很小的纸条交给我。我拿着这还散发着她的体温的信很感动, 贞玉姬是冒着被搜查的危险完成中国战友的重托的。
  我向她们详细地问了小丫的情况,她们抢着说:“小丫妹妹可好啦!爱学习、爱干活,斗争勇敢, 不爱哭了。她学朝鲜话可快啦!现在她的朝鲜歌唱得比我们都好了……”
  老孙和我听了,都宽慰地笑了,我们的小妹妹长了中国人的志气!我们请她们回釜山后向小丫问 好。
  我们一直送她们回到女代表的帐篷。门口站岗的朝鲜战友向我们敬了军礼。女代表们又请我们进 去再坐会儿,我们不便影响她们休息,便道别回去了。
  我躺在“床”上毫无睡意,这一天使我激动的事太多了。我想起小丫的信,便取出来读了起来: “泽石大哥哥,我隔着铁丝网,隔着大海,向你问好。这半年多来,我日夜思念的是我年迈的祖母和 你。你们的关怀给了我在苦难中坚持活下去的勇气……”字迹变得模糊起来,我流泪了,为自己不能 给小丫更多的温暖而歉疚,她是多么渴望着这种温暖啊!正像我为自己有多少个不眠之夜思念我的亲 人,我的未婚妻M,渴望得到她的爱来抚慰我痛苦的灵魂。
  朝中战俘代表大会                ~     ~
  第二天上午,代表大会正式开始。
  会场设在一个新支的帐篷中,布置简单而严肃。在长方形帐篷正中,拼在一起的五张方桌上铺着 军毯,周围摆了两排长凳;对着门的大会主席位置上有一把椅子,主席位置后面的墙上并列着用纸做 的朝中国旗。
  17个战俘营的43名代表围坐在四周,老孙坐在主席旁,我挨着老孙,三位朝鲜女代表依次挨 着我们。主席正对面的位置是给杜德留着的“被告席”。
  大会选出了人民军的师团参谋长李学九为代表团团长,并一致推举志愿军的孙振冠教导员为副团 长,接着讨论和通过了大会议程。
  杜德将军被叫了进来,他的步履有些艰难,低着头走了进来。主席宣布大会第一项议程,要杜德 将军听取代表们的控诉发言,并向杜德简要交待了政策:“我们允许你申辩,但要尊重事实。”
  于是,各朝鲜战俘营代表轮流发言。他们列举了大量确凿的事实,控诉美方怎样迫害、虐杀战俘 以强迫战俘背叛自己的祖国,并企图扣留大批人民军和义勇军战俘去当李承晚侵略北朝鲜的炮灰。特 别令人发指的是他们将战俘秘密运走,做化学战、细菌战和核子战的试验品。
  敌人的罪行一桩桩、一件件地被揭发出来,列举的事实都是有时间、地点、有真名真姓的。代表 们愈揭发愈悲愤,声泪俱下!有的事实是我们第一次听到。他们遭受的苦难,有些比我们更甚啊!对 敌人的愤怒与仇恨剧烈地燃烧着我们的心,真想握紧拳头向杜德那肥胖臃肿的脑袋上狠狠砸下去!
  而杜德,这个曾经忠实执行了白宫罪恶政策的家伙,在铁的事实前面,惶恐地低着头,他大概是 害怕我们充满仇恨的目光吧,我看见他摆在桌上的手有些发抖。
  好几次,朝鲜战友用拳头砸在桌子上问他:“我们说的是不是事实?”他惊慌地站起来说:“我 接任不久,不十分了解战俘营过去发生的事!”说完不敢坐下。
  大会主席叫他坐下,并说:“我们是共产党人,并不想用你们对待俘虏的手段来对待你。我们尊 重你的人格,决不会给你任何侮辱。但,你也要尊重自己,作为美国的将军,应该是有勇气承认事实 的。”
  杜德显然有些感动,深深地点着头坐下了。
  从上午到下午,控诉大会在极为悲愤的气氛中整整进行了六个钟头。会后,为了更有力地控拆敌 人的罪行,我们要求将我们的秘书长黎子颖和朝语翻译柳一同志接来参加大会。
  杜德立即打电话命令照办。老黎、老柳很快就被送来“76”。我们连夜做了系统发言的准备, 我把发言稿子先译成英文。
  第三天,4月9日上午,控诉大会继续进行。脸色有些发灰、眼睛大概是由于失眠而发红的杜德 被带进会场。大会主席请我代表中国战俘发言。
  我站起来,扶着桌子,好久说不出话。我似乎又看见了死难烈士们的英雄形象,又听见了他们在 英勇就义前愤怒的呐喊。我在内心呼唤着:“战友们!今天我是在替你们向敌人进行面对面的血泪控 诉啊!”
  我从敌人怎样阴险地在中国战俘营内利用叛徒特务来实行残酷的法西斯统治谈起,全面系统地揭 露了敌人的罪恶行径。
  我揭露了美方战俘管理当局如何将李大安、王顺清等战场投敌的叛徒数十人送往日本东京进行特 工训练,带他们逛妓院、下馆子以奖赏他们对祖国的背叛;又怎样将这些败类送回战俘营,任命他们 充当集中营内的联队长、大队长、警备队长等等俘虏官;发给他们匕首、棍棒成立起集中营内的警备队, 作为镇压战俘的打手;唆使他们在集中营里采用欺骗、利诱等卑鄙手段发展反动组织,以对战俘实行 特务控制;又采用罚跪、罚爬、罚饿、罚苦工、吊打、灌辣椒水,甚至将人裸体放在有玻璃渣的汽油 桶内来回滚动等酷刑,用以镇压战俘们的反抗和有组织的地下斗争。
  我着重指出:尤为卑鄙、阴险的是美方指使叛徒们用极其恶毒的政治陷害手段来迫使战俘们不敢 回国,诸如强迫战俘检举党、团员、干部,强迫党、团员集体写退党、退团声明,强迫战俘集体唱反 动歌、喊反动口号,强迫战俘写血书要求去台湾、写信辱骂领袖,直到强行在战俘身上刺下永远去不 掉的反动字样等等,无所不用其极!
  我愤怒地控拆美军当局在最后要进行“志愿甄别”时,又唆使叛徒们来一次大规模血腥镇压,让 他们先搞一次假甄别,把一些敢于表态回国的战俘事先骗出来加以残酷折磨、惨杀,造成极其严重的 白色恐怖,以致使许多人在真正进行甄别时,不敢表达自己回国志愿。
  我的控诉持续了两个多小时,但也仅只是扼要的叙述,一年多来敌人对我们犯下了多么深重的罪 行啊!
  当我谈到烈士们的壮烈牺牲时,我难以抑制自己的激动和悲愤,忍不住大声向杜德怒斥道:“你、 你这个沾满了战俘鲜血的刽子手,你知道自己对中国人民犯下了什么样的罪行吗?你听听烈士们临死 前的誓言:”生为中国人,死为中国鬼!“你懂得什么叫做炎黄子孙的民族气节吗?知道什么叫做共 产党人的信仰吗?你以为镇压和屠杀就能改变我们的信念,就能强迫我们服从你们美帝国主义的意志 吗?妄想!完全是妄想!”
  巨大的悲痛和愤怒使我抑制不住年轻人的泪水,我急速转过身去。会场的空气似乎凝固了。那位 懂得英语的贞玉姬同志,双手捂住脸,泪水从指缝里流出来。
  杜德在我的整个控拆过程中一直低着头。这时,他撑着桌沿站起来,声音嘶哑他说:“我,我有 责任。”
  没有人答理他,会场仍然笼罩着可怕的沉默。杜德有些胆怯地往两旁斜视一眼,又低下了头,等 待着新的愤怒的爆发……
  老孙站起来对他说:“我们清楚,你作为一个军人,要服从你的政府的命令。对于你犯下的罪行, 我们并不认为你本人应负全部责任。但我们希望你能从中真正认识到你的政府这样做是完全错误的。”
  老孙停顿了一下,平息了一下自己的愤怒,又说:“我相信美国人民是反对你们这么干的。你们 实际上是要在中美两国人民中间播下仇恨的种子。然而,我深信美国人民是要和中国人民友好相处的, 我们希望你能做出一些事来弥补你的过错,并替你的政府挽回一些损失!”
  当我将这些义正词严而又通情达理的话翻译给杜德听时,杜德不住地点头。
  “感谢代表阁下的这一席话。我愿意尽力弥补我的过失。”杜德的声音带着颤抖,我感到老孙的 话可能真正打动了他。
  杜德认罪                  ~
  下午,代表大会起草了《朝中战俘代表大会向全世界人民控诉书》和《美方战俘管理当局认罪书》。 两个文件列述了他们执行美国政府的意图和在战俘营犯下的各种罪行。
  同时,大会经过研究,提出了四项释放杜德的条件,准备第二天一早送交新任巨济岛战俘营总管 柯尔逊准将。四项条件是:
  1、立即停止你的军队的野蛮暴行:停止侮辱、拷讯、强迫写血书声明的做法,停止威胁、监禁、 大量虐杀、机枪扫射战俘以及用战俘做毒气、细菌武器和原子武器等试验的做法,按国际法保障战俘 的人权和生命。
  2、立即停止对朝鲜人民军和中国人民志愿军战俘进行非法的所谓自愿遣返。
  3、立即停止对数万名在武力下处于被奴役地位的朝鲜人民军和中国人民志愿军战俘进行强迫性 的“甄别”。
  4、立即承认朝鲜人民军和中国人民志愿军战俘组成的战俘代表团,并予以密切协作。
  本代表团在得到解决上述问题的满意的书面答复后,将把杜德将军引渡给贵方。我们等候热情而 诚挚的答复。
  下午,研究了杜德目前的思想状况和让他在认罪书上签字可能产生的顾虑,决定当晚由代表团长 单独和杜德谈判关于签字的问题。目的在于使他进一步认清目前朝鲜和谈形势,了解我们的斗争决不 是针对他个人,而是为了争取消除阻止和谈进展的唯一障碍— “战俘问题”,争取早日结束战争, 以减少包括美国人民在内的伤亡和战争负担,并为早日实现全世界渴望的和平做出贡献。通过会下的 思想工作,动员他抛开个人顾虑和我们一起来推动这一进程,同时决定明天举行全战俘营的静坐示威, 促使他下决心。
  第四天,4月10日早上,我们送出了给柯尔逊的《朝中战俘代表团关于释放杜德将军的四项条 件》的函件,同时举行《认罪书》签字仪式。
  大会正要开始,东京盟军总部派来处理杜德事件的波特纳准将来到巨济岛,并立即要求和杜德将 军通电话。电话就在会场里,离我很近,波特纳准将军在电话中的声音听得相当清楚:
  “我是司令官波特纳准将,我请杜德将军接电话。”
  主席老李同志听了电话示意杜德过来,将话筒递给了他。
  “我是杜德,请您指示!”
  “啊!杜德将军,您好!”
  “您好,波特纳将军!”
  “我从东京带来了您的夫人,她要我问候您,她老是啼哭!”
  “请告诉她,我很好,不必惦念!”
  “将军,请告诉我,他们真的没有伤害您、侮辱您?我十分担心。”
  “请相信我说的是实话,我自己原来也不相信他们会尊重我的人格。但现在,事实使我不能不相 信这一点。”
  “啊,这就好了,上帝保佑您,尽管这是不可思议的。他们还打算扣留您多久?我可以做些什么 事帮助您?”
  “我不知道,我想代表大会结束后,大概会释放我吧。您唯一能帮助我的就是让代表大会顺利结 束,不要强迫他们。”
  “唔,好吧!我将一直不离开电话,我准备随时为您效劳。”
  “谢谢您的关怀!我想我们不久就能见面了。”
  “那是我最大的愿望了。好,再见,将军!”
  “再见,将军!”
  从杜德的答话和口气来看,昨晚代表团长对杜德的思想工作还是有成效的。我们预感到今天的签 字仪式将是比较顺利的,但我们仍然做了还要有一番激烈交锋的思想准备。
  我们请杜德听取了《美方战俘管理当局认罪书》内容,并说明允许他提出不同意见。
  杜德请求阅读文件全文。仔细读完后,他对某些用词提出了一些异议,认为那种提法有损他的国 家尊严,希望我们考虑修改。
  代表团长们交换了一下看法,决定尊重他的意见,尽可能做了一些非原则的让步。
  最后,他听完了修改稿,点头表示同意。我们便重新誊清了这份后来震惊了全世界的文件,放在 他面前请他签字。
  杜德将军换上花镜,抽出钢笔,再次仔细阅读文件。读到某些地方,他停了下来,眼睛离开文件, 长久地思索着。看得出来,他尽管有所准备,然而,思想斗争仍然十分激烈,他当然很清楚在这样的 文件上签字,对他的政府将带来难堪的后果,更清楚对他个人的前途命运意味着什么!但是,几天来 他听到的、见到的一切,一定也在他心中引起了强烈的震动。当然,他也要权衡拒绝签字的得失。
  最后,他直起腰来,靠着椅背向前凝视着,又取下眼镜,擦着镜片,深思着。全体代表都默默地 看着他,屋里静得可以听见杜德粗重的呼吸声。帐篷外面围坐着的76战俘营的70##多战友也是 鸦雀无声,这确实是一个重大的历史时刻啊!
  终于,杜德将军重新戴上了眼镜,把钢笔移向文件签名的位置,停了停,便迅速而熟练地签署了 他的全名。然后,放下钢笔,如释重负地往后一靠,闭上了眼睛。我看见他额上沁出了细微的汗珠。
  这时,全体代表站起来,鼓掌祝贺代表大会的胜利结束。杜德也站了起来,轻轻地击了一击掌。
  正副代表团长和代表们依次走向杜德和他握手。我走到他跟前时,发现他的眼睛是润湿的,我忽 然觉得在他脸上新增加的皱纹里隐藏着某种人类共有的东西,不由得握紧他的手摇了摇,我希望他能 懂得共产党人的风格和中国人民的心地!希望他作为历史的见证人能够有一天为美中两国重归于好做 出贡献!杜德似乎理解我的心情,也握紧了我的手!
  紧接着,帐篷外面传来了惊天动他的祝贺胜利的欢呼声。这欢呼声在各个集中营依次传了下去, 像春雷一样由近及远滚过荒凉的巨济岛,冲向大海,冲向北方!
  当天下午,代表大会在“76”召开了盛大的祝捷会,代表团长讲了这次代表大会的经历和取得 的胜利。
  老孙同志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他感谢朝鲜战友为这一巨大的胜利做出的贡献,表示要学习朝 鲜战友们敢于斗争、善于斗争的精神。他最后说:“中国人民将永远记住你们的不朽的功绩!”
  在热烈的掌声中,我被邀请去唱了一支刚学会的《朝鲜游击队战歌》,又加唱了《志愿军战歌》。 朝鲜三位女代表合唱了《春之歌》,还跳了舞。“76”的同志们表演了活报剧《活捉杜德》。
  观众除了“76”全体战友,还有仅隔一条小马路的“77”的战友,共有一万多人,连在马路 上巡逻的美国宪兵与站岗的李伪军也津津有味地看了演出。
  几天以后,我们从一个美军士兵偷偷扔进来的《星条报》上,读到关于在板门店我方代表向全世 界公布了那份由杜德将军亲自签署的文件,并据此向美方代表提出了极为严厉的谴责的报道。从报上 还可以看出在美国白宫和五角大楼引起的惊恐与混乱,以及世界舆论的哗然,可以想象美国官方是何 等狼狈!他们再三捏造的所谓朝中战俘不愿回国的真象,终于大白于天下!
  我们为这个胜利消息高兴极了,代表们禁不住互相拥抱着,含着喜悦的泪花互相用拳头擂着对方 的胸膛。好久安静不下来。
  释放杜德                  ~
  4月10日中午,我们收到由柯尔逊将军签名的回函,信上基本同意了大会关于释放杜德的四项 要求,并要求立即释放杜德。
  当天下午,美方宣布,由波特纳准将接替柯尔逊将军为巨济岛战俘营总管,由他代替柯尔逊和我 们就释放杜德进行最后谈判。
  由于我们的斗争已基本取得胜利,我们和波特纳将军较顺利地达成了协议:我方立即释放杜德将 军,而美方则立即将代表们送回各集中营,并保证决不进行任何报复。
  波特纳在协议书上签字后,晚上9点半我们全体代表愉快地一起欢送杜德将军到达那个曾经在四 天前使他胆战心惊的大门口,并请波特纳将军在下面的收条上签字。
  今收到由朝中战俘代表大会送还的一名美国将军——杜德准将。经检查杜德将军阁下确实毫无任 何受侮辱与受损害的迹象。特此证明!
  联合国军巨济岛司令官                 R·波特纳(签字)                 1952年4月10日
  然后,我们与杜德将军握手道别,送他出了营门。当波特纳扶着他坐上了小轿车,车子开动后, 他还不无激动地再次挥手告别,离开了他终身难忘的巨济岛“76”战俘营。至此,活捉杜德事件告 一段落,然而,却远未结束。
  残酷的报复——血洗“76”             ~       ~
  杜德获释后,波特纳立即撕毁了协议,除了女战俘代表外,所有代表全部被继续扣留在“76” 听候处理。
  岛上各集中营,包括“602中国战俘回国支队”为声援“76”,为要回自己的代表,掀起了 声势浩大的抗议示威,遭到了波特纳用毒气、扣粮、扣水的镇压。坦克冲进“602”压倒了飘扬三 天的红旗,火焰喷射器烧毁了挂在铁丝网上的巨幅漫画和标语。
  总指导委员会召开了紧急会议,估计到恼羞成怒的美国当权者决不会善罢甘休,一定会残酷报复, 甚至实行大屠杀,便决定立即做好反大屠杀的战斗准备。
  “76”全营紧急挖掏坑洞和战壕,组织了战斗队和敢死队,队员们制备了“燃烧弹”(装满汽 油的瓶子,用时点燃扔出)、“梭标枪”(将汽油筒剁成尖刀,绑牢在帐篷支杆上),全营进行了战 斗动员,并举行了战斗演习。
  我们四名中国同志积极参加战斗动员和准备,我们被请到各个帐篷去“视察”,去讲演,讲述红 军、八路军、解放军、志愿军的故事,去参加联欢会。我们的战斗故事和抗日歌曲演出,受到了特别 热烈欢迎。我们还和朝鲜战友一起挥汗挖壕沟,在那些难忘的日子里,我们深深感受到中朝人民同生 死共患难的骨肉情谊,并为朝鲜战友们临危不惧的那种革命英雄主义所感动。
  6月10日,即释放杜德一个月之后,美方果然对76战俘营进行了大规模血腥镇压。他们先是 以数千兵力紧紧包围了战俘营,然后用坦克从四面八方压倒铁丝网突入营内,跟在后面的特种兵部队 用火焰喷射器烧毁帐篷,步兵则用机枪、冲锋枪扫射,整个战俘营火光冲天,枪声震耳,还夹杂着一 些美军士兵野兽般的咆哮。
  “76”的战斗队员、敢死队员们高声呐喊着投入战斗,全营几千战友为鼓舞斗志,高唱《国际 歌》。三辆美军坦克被我们的“燃烧弹”烧着了,一些正持枪扫射的美军被从后面战壕中突然飞来的 投枪刺中嚎叫着倒下!而更多的是英勇的敢死队员们圆睁怒眼,高呼着“祖国万岁”,跃出战壕,向 坦克、装甲车扔出最后一颗熊熊燃烧的汽油弹,壮烈饮弹而亡。
  在这场血腥大屠杀和反屠杀斗争中,人民军战俘共伤亡300余人。这是何等惊天地、泣鬼神的 场面啊!历史将怎样记载这个特殊的战场和这场特殊的战斗!
  在整个血洗“76”的过程中,我们四名中国代表被朝鲜战友们坚决堵在地下坑道中,不让我们 参加战斗。他们恳切地说:“志愿军同志们,我们要向全体中国难友们负责啊!你们万一有什么差错, 我们将来怎么向你们的祖国和人民交待呢!”
  直到战斗结束,我们被美军赶出了坑洞,只见整个“76”已被夷为平地,到处是燃烧着的帐篷、 衣物,被燃烧的坦克还在冒烟,空中弥漫着刺鼻的硝烟、汽油味,地下到处躺着我们的伤员和烈士, 一些美军的伤员正在被抬走。
  我们这些活着的,没受伤的战俘被轰赶到广场中央,被勒令列队坐在地上。我们全体代表被一个 个点名叫出来,陆续被押往营门外的特大型卡车旁。这些大卡车的车轮比人还高。
  我们被驱赶着爬上立在车尾部的铁梯进入车厢内,车帮约有一米高,上面罩有不带刺的铁丝网, 厢底上有根多未扫掉的牲口粪,使得车厢里臭气难闻。我们被刺刀逼着将双手抱在颈后,蹲在车厢里。
  当代表们全部到齐后,卡车发出巨大的轰呜,将我们载离了巨济岛第76战俘营。从而结束了我 们在“76”这段人间罕见的经历。
  从活捉杜德事件发生到今年的4月7日,整整34个春秋过去了。这些年来我所经历的风雨冲掉 了许多记忆,但是这个事件的全过程却仍然历历在目。这大概是因为活捉杜德是中朝战俘在巨济岛集 中营内斗争的最高潮,而自己又亲身参加的缘故吧!还可能是由于这个人类战争史上最奇特的事件—— 一位将军竟成了自己所囚禁的俘虏的俘虏——终于使我领悟到了由集中营残酷的现实所揭示的如此深 刻的生活哲理:一切不愿屈服于命运的人们,终将做出他力所能及的最大抗争!正是在这种哲理的激 励下,使我坚定地迎接了在以后的艰难岁月中,命运对我的各种严峻的挑战。
  第十三章 在朝鲜蹲美国监狱(上)            ~     ~    ~
  在巨济岛美军最高监狱——从战俘升格为“战犯”         ~~    ~    ~    ~
  1952年6月10日傍晚,18名朝中战俘代表大会的正式代表和一些随行秘书、翻译人员, 在美军血洗第76战俘集中营后,都被押往巨济岛最高监狱。我们蹲在那辆美军装运牲畜的特大型卡 车车厢里一路颠簸着,终于,在一次故意的猛然刹车后到达了目的地,而我们也全都重重地摔倒在车 厢底板的牲畜粪便中。
  押送我们的美军大声咒骂着:“混蛋东西,赶快滚下去!”催我们一个个沿着车后的铁梯往下爬。
  下车后,我直起身来,看见前面一座有人字形屋顶的石砌坚固楼房,门栏上方刻着英文的“最高 监狱”几个字。楼房两侧围有高达3米、顶上装有电网的石头围墙。
  我正看着,背上挨了一枪托,只听到一声命令:“混蛋,给我滚到墙根去,面对墙蹲下,把双手 放在脑后!”我踉跄着被赶到墙根。
  一种人格被侮辱的耻辱感深深地刺痛了我,我心里翻腾起极度的愤怒,那张写着“我方保证决不 对你们报复”的《释放杜德协议书》和波特纳在上面签字时的阴沉面孔再一次浮现在我眼前。“这个 背信弃义的禽兽!”我在心里骂着。我告诫自己要准备为“活捉杜德”付出更大的代价。
  过了难捱的半小时,我们被连踢带打轰赶进监狱大门。在侧面的一间屋子里,我见到了脸色苍白 的老孙。看见他额头上肿起的血包和血迹,我心里十分难过。我再寻找黎子颖和柳一,却末发现他俩。
  一个美军监狱管理人员过来交给我一把理发手推剪,比划着要我和老孙互相把头发剪光。我用英 语告诉他:“我从来没理过发,不会使用推子。”他盯着我看了一眼,指着老孙说:“你会讲英语, 那么,你告诉他让他先给你剪!犯人在监狱里不许留发。”我还想告诉他老孙也不会理发,老孙已经 从我手里拿过推剪对我说:“跟他无法讲理,让我来试一下吧!”我只好偏着头尽力忍着头发被夹、 被拉扯的疼痛让老孙给我推光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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