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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俘手记》-张泽石1

张泽石 (近代)
          震惊世界巨济岛事件的主角≈≈≈
  山口伦平
  r_yamaga@eng.yokogawa.co.jp ggd02372@niftyserve.or.jp
  在中国时曾经和我在同一个工厂从事工程师工作的张先生在一次电话中告诉了我一件事情。说他 的兄弟最近写了一部自传性的书,出版后在中国大陆引起了很大的反响。这位张工程师和我一起工作 过近二十年,他的全家我都很熟悉,但是以前却我从未听他说起过有这么一位兄弟。
  不久,我收到了张工程师的兄弟从中国寄来的这本题为《战俘手记》的书。原来张工程师的这位 兄弟是朝鲜战争时震惊中外的巨济岛事件的主角——中国志愿军战俘总代表张泽石先生。
  张泽石先生1929年生于四川广安,19岁在清华大学加入共产党,新中国成立前先后从事地 下学运、农运以及武装斗争。1951年5月参加朝鲜战争,在战场上不幸受伤被俘。以后在战俘集 中营坚持反迫害斗争,发动了生擒美军杜德准将、震惊世界的巨济岛事件。张泽石先生作为最后一批 的交换战俘,1954年返回了祖国。
  张泽石先生应该是当之无愧的中国志愿军英雄,但是等着他的是长达一年的受审和被视为“变节 者”的悲惨命运。他接着被开除了军籍和党籍,以后在“反右”和“文革”中被打成右派和叛徒,惨 遭迫害。直到1981年才被恢复中断了30年之久军籍和党籍,可谓重见天日。
  张泽石先生把他这三十多年来的遭遇和历史写成这部长达三十万字的自传小说《战俘手记》,部 分章节曾在很多报刊连续登载,引起了社会强烈反响。张泽石先生在电话中告诉我,最近国内某电视 台正在邀请他一起将此书改编成剧本,准备在电视上上演。
  得到张泽石先生的支持和提供,下面转载著名文学评论家顾骧先生在《战俘手记》座谈会上的一 篇发言。我衷心希望这本书也能在海外受到瞩目和欢迎。
  1995年4月18日于日本东京    ~     ~    ~    ~    ~    ~
  《战俘手记》座谈会发言              ≈   ≈     ≈
  顾 骧        (原中国作家协会创作研究部主任、著名文学评论家)
  我非常投入地读完这部书,它给了我心灵以极大的震撼!过去曾片断地读过,这次完整地通读了。 我几次不忍卒读,是因为难以忍受感情的折磨,但它的吸引力又使我非读完终卷不可。这部书的价值 不仅在文学方面,而更在它的重大思想价值方面。它是现代革命史上一出巨大的历史悲剧,罕见的悲 剧,不只是个人命运的悲剧,而是民族的一个悲剧。它不是虚构的小说,是真真实实的历史。但它具 有许多优秀悲剧文学毫不逊色的悲剧美学特征,具有一种感人肺腑,催人泪下,震撼心灵的崇高的悲 剧力量!因为它真实,就更加感人。它还含有令人深思的丰厚的历史文化内涵。这部书的悲剧力量、 令人无限感伤、令人深思的是在书的下半卷里的主人公们的命运,美的毁灭!本来是英雄,却成为罪 人,包括主人公在内都有负罪感,这多么令人惊心!
  说实话,我本人在战俘问题上的科学的现代观念也是最近这些年才获有的。在这个问题上我们民 族的历史文化也是表现得十分沉重。自古人类就有战争,采集狩猎者之间的争夺是原始的战争。有战 争就有战俘,对待战俘及其观念是随着人类历史发展而进步的。在西方不仅有日内瓦公约,而且在观 念上把战俘当成战争中不可避免的、可以理解的、平常的现象。我想这一文艺复兴以来的人道主义思 潮的浸润是艰难而可贵的!在我们国家,不仅在我们的队伍中有“八女投江”、“狼牙山五壮士”等 壮举,在国民党的军队中不是也有领袖训示“不成功便成仁”么?原来这是我们民族文化沉重的历史 积淀!“杀身以成仁、舍生以取义”这是古训啦!几千年来的文化积淀铸成下意识的集体观念。我不 敢非议在革命战争中弹尽粮绝、舍身赴义的烈士们,他们无疑是要千古垂范、万世师表的。但在朝鲜 战争中被俘的战俘们在与敌人作了可歌可泣的斗争后胜利归来,无疑也是应该受到国人尊敬的,他们 是大功臣,是英雄!
  然而,我从我们历史文化的观念方面思考,认为悲剧的成因不能简单归罪于某些人,还要思考的 是战俘们归国后的命运显然与我们建国后长期存在的左的思潮是联系在一起的,国际共产主义运动中 直到八十年代末近一个世纪的左倾思潮给我们带来了多少灾难?战俘问题只是其中之一吧!这也不值 得深思吗?
  我与泽石同志是同辈人,也许是命运,我在1949年渡江战役之后便转到地方从事新闻工作。 我若还在部队也开到朝鲜会怎么样呢?我的思想与感触当然会更多!
  这不是一本普通的书。这么大的一个历史冤案,不是从上而下平反的,而是以泽石同志为代表的 受难者自己抗争、坚韧不拔地努力而争来的!《战俘手记》是这一冤案的产物,是这一悲剧的文化结 晶。这是一本将会令全世界人士关心的书,这是一本“人类文化学”要研究的书,这是一本有巨大悲 剧力量的爱国主义的好教材!
  再一次向泽石同志及你们的战友致以崇高的敬意!
  19#5年3月26日 北京
  〖山口伦平19#5年4月18日寄自日本;《东北风》第五期〗
  战 俘 手 记 张泽石
  上卷 炼狱之火                ≈     ≈
  第一章 为了祖国赴朝鲜作战             ~     ~    ~
  我所在的部队是1951年3月21日入朝鲜作战的。出发前,上级把我从团宣传队调到团政治 处任见习宣教干事,负责编印《战斗快报》。我背上油印机就随部队开拔了。
  那时我才21岁,满身初生之犊的劲头,对于战争还带着相当浪漫的观点。虽然我参军后也经历 过解放成都战役和川西剿匪战斗,但那只是风卷落叶似的扫尾作战。而且作为一个文艺兵,我从不曾 直接投入战斗。因此,我对战争的那点认识,远不足以使我懂得战争的残酷性。
  我还清楚地记得那天从安东(即现在丹东市)跨过鸭绿江大桥时的情景:我们的队伍雄赳赳气昂 昂地走上铁桥,大家不时回头向欢送的人群挥手告别。,快过完桥时,我组织宣传队员们一起激动地 高呼:“再见了,祖国的亲人们!等着我们的胜利消息吧!”
  第一脚踏上朝鲜那被战火烧焦了的土地时,我转过身来看着被夕阳映照得金光闪闪的鸭绿江水, 心想:“你放心地流向大海吧,我们决不允许敌人的铁蹄越过你去践踏祖国神圣的土地!”
  根据上级命令,我们必须抢时间在15天内赶到三八线,也就是平均每天要走100里地。现在 回想起这1500里强行军,真难以想象是怎么挺过来的。朝鲜战争给我们上的第一课是何等严峻啊!
  那时我军还未掌握制空权,只能夜里行军。北朝鲜多山,我们摸着黑上山下山。偶尔过一段开阔 地,也总有敌人的照明弹挂在天上,总有敌机轰炸扫射。每当走上顺着山沟的较平坦的公路,两边山 梁上就有敌人用汽油弹点燃的两条火龙来代替照明弹,以便它的“油桃子”喷气式飞机向我们轮番狂 轰滥炸,既造成我军伤亡又干扰我们的行进。我们不得不时而疏散卧倒,时而跑步急行。等到能正常 行军时,背负的那几十斤重量已使得双肩愈来愈感到撕裂般疼痛;等到双肩压得麻木之后,眼皮就会 愈来愈沉。听到一声:“原地休息!”往路边一躺就入了梦乡。好不容易走到宿营地,有村子也不能 进屋休息,更何况那时已经很难找到几间未被炸毁的房舍。我们只得先挖好避弹坑才打开背包躺下。 要是遇到下雨,夜行军就更加困难,一晚上不知要摔多少跤!
  有一次到了驻地怎么也找不到一席避雨之地。挖的掩体里马上就灌满了水,只好把自己绑在树干 上在雨里站着睡觉。刚迷糊过去,突然近处的一个蝴蝶弹(敌机扔下的一种定时炸弹)轰响了,把头 顶上胳膊粗的树枝都给削断了。我从未经受过这么可怕的危险和艰苦。这一切使我不再把入朝作战单 纯地当成一件光荣的事,也无心去欣赏异国风光了,我甚至曾怀疑过自己能否坚持走到三八线去。只 是在一路上不断看到被美军炮火夷为平地的城市和村镇,不断听到那些失去了亲人的朝鲜妇女儿童的 悲啼之后,我内心升起愈来愈强烈的对敌人的愤怒和对祖国的责任感,才逐步克服了自己的软弱。后 来我咬着牙对自己说:“只要炸不死、累不垮,我爬也要爬到三八线去投入战斗,消灭鬼子!”
  第二章 初战告捷的欢乐              ~     ~
  1951年4月4日,我们终于按期到达三八线南边的前沿阵地。尽管我们团驮炮的骡子已所剩 无几,运弹药、粮食的汽车也几乎全被炸毁,但人员伤亡并不大。经过短期修整,战士们又生龙活虎 地恢复了元气!
  我们团驻扎在金华、铁原三角突出地带的一个山沟里。大概由于上次战役我军推进得很快,敌人 还来不及破坏就被赶走的缘故,山沟里的村子竟大部分完好。为了对付敌机轰炸,我们把高射机枪架 在两边山头上,战士们的步枪也是实弹以待。每当空袭警报的枪声打响,十几架高射机枪和几千支步 枪就同时瞄准敌机,一声令下同时射击。有一天,一架耀武扬威的“油挑子”终于被我们击中起火坠 毁在山后。我们抱在一起又笑又跳高兴地大喊:“看你龟儿子还神气不神气!”
  有一次,我跑到山顶上央求机炮连指导员让我亲手用机枪打鬼子飞机。面对着俯冲下来的敌机, 我从瞄准镜里越来越清楚地看见了那个戴着头盔的鬼子的面孔,那副狂妄残忍、不可一世的样子使我 愤怒地扣动扳机向他射出一串串复仇的子弹。虽然我没能打中它,我的机枪的巨响和硝烟却压倒了敌 机向我扫射时的轰鸣,并冲去了我内心对敌机的恐惧。
  回到村里,我愉快地哼着歌子用老乡的石磨磨炒面,为即将到来的战斗准备干粮。正好团政委赵 佐端同志到我们机关连来视察大家的战前准备情况,他被我的歌声吸引到屋里来,又高兴地尝了我磨 的炒面。第二天,政委在机关连的战斗动员会上表扬我说:“别看张泽石同志是个大学生,过惯了大 城市的优裕生活,现在钻山沟、吃炒面还蛮高兴!看来战争真能锻炼人哩!”多少年了,我总忘不了 团党委书记对我这个知识分子党员的鼓励。
  1951年4月中旬,我们团投入了第五次战役第一阶段的战斗,为了采访英雄事迹,我随主力 营参加了那次消灭美军一个坦克连的战斗。我进一步体验敌人高度机械化装备的技术力量,他们那坦 克炮和榴弹炮的声音大得吓人,火力很猛,把我们占据的山头炸得山石横飞,临时挖的掩体几乎全部 炸平,幸好我们隐蔽在山梁背后没有太大伤亡。但我也亲眼看到我们的战士那顽强的战斗作风。他们 勇敢机智地用无后坐力炮抵近射击,又沿着小河沟冲向坦克,用集束手榴弹和爆破筒把一辆辆坦克打 得冒着烟团团转着,最后瘫倒在河滩上。那时,我真想跑上去拥抱他们!战斗结束后,我在《战斗快 报》上写了一首快板来歌颂战士们的英勇顽强。
  我军在第一阶段打得很好,我看见从前线押送下来的敌方俘虏,不只有美国和南朝鲜官兵,还有 从英国、士耳其等国来的不同肤色、不同军装、佩戴不同标志的士兵。这使我体会到朝鲜战争确实是 一场国际战争,是当时两个阵营、两种社会制度、两种思想体系的一场大较量!
  我军首战告捷多么令人欢欣鼓舞啊!
  第三章 不幸落人敌手               ~     ~
  北汉江陷入重围                ~
  1951年5月中旬,第五次战役第二阶段开始了。
  我们再次带上一个星期的干粮和轻武器,又一次涉过北汉江,沿着铁路向南穿插。正面的敌人竟 不战而撤,然而从两侧升起的探照灯光柱却像尖房顶棚的支柱般交叉排列在我们头顶上空,指示着它 的炮群向我军射击。
  三天后我们已靠近春川,前方传来友邻部队围住了南朝鲜军队一个团正在围歼的好消息。我们停 下来担任掩护,美军却并未前来解围,我们和敌人只有一些零星战斗。
  到了第六天,我们忽然奉命迅速后撤,但在到达北汉江畔的芝岩里时,又停下来去抢占鸡冠山等 山头,掩护友邻部队撤过江去。原来我们军承担了掩护全线大踏步后撤的任务,我们师则为全军断后。
  翌日,四周响起了激烈的枪声,北面尤甚。我开始意识到我们已被敌人包围了,但这时内心并无 丝毫惊慌。我深信我军是战无不胜的,一定能突围出去。
  敌人开始紧缩包围圈,密集的排炮把我军占据的山头上的树木几乎全部炸光,战壕已无法修复。 眼看美军步兵在坦克掩护下爬上来了,战士们忍着伤痛、饥饿、疲劳从岩石后面用冲锋枪、步枪、手 榴弹打退敌人一次次进攻。我们这些非战斗人员奉命将所有能收集到的弹药送上去阻击敌人。激烈的 战斗持续了一天一夜,敌人不再硬攻而采用飞机、大炮向我军据守的高地倾泻钢铁和凝固汽油。
  一天又一天过去了,盼望的援军并未到达。我军伤亡很大,弹药所剩无几,而粮食三天前就已吃 光!我们终于丢失了周围的制高点,被敌人的炮火压缩在芝岩里南面的几条山沟里。天下起了大雨, 部队在山林中躲避炮击已陷入混乱。我找不到自己的上级,身边只剩下从四川带出来的十来个宣传队 员。我们躲避在一座山岩下面,大家都已全身湿透,周身泥浆,在冻饿之中瑟瑟发抖。这时我才真正 感到了形势的严重:既无援兵,又无粮革,找不着组织,甚至辨不清突围方向!
  突 围                  ~
  头顶上又亮起了照明弹的惨白的镁光,接着响起了敌机的嗡嗡声。透过雨幕,我看见了在我们这 条山沟里还有数不清的战士正低着头,沉默地互相挤在一起坐在泥水里。
  炮轰停止了,整个战场沉寂下来。忽然,空中响起了惊人的广播声:
  “中共X##师的士兵们,你们已经被重重包围了,不要再做无谓的抵抗了。投降吧,联合国军 优待俘虏。”
  这是敌人在飞机上对我们喊话啦,我们精神上受到极大刺激!从来都是我们向敌人喊话要敌人投 降,今天是怎么搞的啊!但这也提醒我们必须立即行动,要力争在天亮之前突围出去,否则真的来不 及了。
  就在这时,前面沟口上传来一片喊叫声,我听清楚了有人在动员:“要突围的跟我走,冲出沟口 越过马路就是汉江,生死在此一举。冲啊!”
  随即在沟口爆发了激烈的枪声。
  “好,咱们就跟着他们往外冲!”我边对身边的小鬼们说,一边解开干粮袋,把珍存的最后一小 碗炒面全部抖落出来分给了大家。水壶早已空了,我们只好舔着树叶上的雨水把炒面咽了下去。一个 小鬼提出:“咱们什么武器都没有了,怎么杀出去呀!”
  我正为难,旁边一位腿上缠满绷带的伤员支起身来说:“我这里还有个手榴弹,拿去吧!我反正 不行了,你们还走得动就快往外冲吧!”
  我接过手榴弹,紧紧地握着他的手,只感到喉头发紧,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他转过脸去,用手 指了指沟口示意我们快走。
  我领着同伴们迅速插到沟口边上,只见前面是约有50米宽、100多米长的开阔地,在照明弹 的光照下,遍地是突围中倒下的烈士和伤员。敌人的曳光弹从两侧山头上交叉着倾泻下来。
  我观察了一下地形,便攥紧手榴弹领着同伴们沿着山脚下树丛的阴影弯腰向前猛跑。但还没跑出 50米远,就被敌人发现,子弹在我四周溅起泥水,只听见后面“啊”地喊了一声,我回头看,一个 伙伴已经倒在地上。
  我大喊一声:“卧倒!”就顺势滚进了旁边的水沟。沟里水深及膝,我们只得泡在水中隐蔽起来 等待时机。
  后面又有不少战友往外冲,大都倒在了半道上,不少人也滚到水沟里。
  看来只有等到照明弹熄灭才好再突围。但挂着降落伞的照明弹却一颗接一颗地射向空中,时间在 一点档地过去。
  雨停了,东方出现了朦胧的曙光。不久,沟外公路上响起了坦克的轰鸣声。紧接着,在滚动着浓 雾的沟口出现了黑色的坦克炮筒。坏了,坦克进沟了!
  “跑,分散往后山跑,趁雾大躲起来再说!”我把唯一想到的主意告诉了伙伴们,便跳出水沟往 山上猛爬。
  山势很陡,我爬了约两丈高就被一块光滑的巨石挡住了路。我把手榴弹别在腰带上,双手抓住石 缝中一棵小刺棵子用力往上攀,脚下太滑,子弹在我头边溅起的石渣擦破了我的额头。我猛一使劲, 小树被我连根拔起,便头朝下摔了下去,只觉一阵剧痛就昏了过去……
  被 俘                  ~
  我在痛楚中醒过来时,第一眼看见的是一只带铁钉的大皮靴,第一声听到的是:“OK!THIS  FEL#OW IS ALIVE!”(好,这个家伙还活着!)那只皮靴又踢了一下我的脸: “GET UP!”(起来!)
  我完全清醒过来,看清是几个鬼子持枪围着我,便一下惊坐起来。眼前冒出一片金星,我低头喘 息着,下意识地向腰里摸去,发现手榴弹也丢失了。我心里闪过一个念头:“完了,一切全完了,我 怎么没有摔死!”
  随着一声更粗暴的“GET UP!”一只冰冷的刺刀挑起了我的下巴,我摇晃着站起来。
  不远处,随我一起突围的几个伙伴正低着头,双手放在脑后一跛一拐地被押过来。我身边的美军 将我交给押送他们下来的美军士兵后继续往山上搜索。
  难友们抬头看见我,眼圈立即红了。我痛苦地点档头,进入他们的行列,互相搀扶着走出沟口。
  一转出沟口,出现在我眼前的是公路上我军被俘人员的长长行列,衣衫褴褛,步履维艰,缠着绷 带的,拄着树枝的,令人目不忍睹。而两旁押送的美军却耀武扬威地大声喝着:“HUR#Y UP!” (快走!)
  我的心像是被刀扎一样疼痛起来:“我们被打败了?打败了?这是怎么回事啊?”
  我麻木地移动着脚步,思想上的极度痛苦压倒了肉体上的伤痛:“我怎么成了俘虏了呢?我怎么 向组织上交待啊?!”我想起“杀身成仁、舍身取义”的古训,想起狼牙山五壮士,羞耻的泪水涌流 出来。
  “拼了吧!现在还来得及。”我向身边的大个子美军斜了一眼,盘算着如果我突然扑上去能否将 他手中的枪夺过来。正想着,一块石头绊得我猛一趔趄,好久没缓过气来,我明白凭我现在的体力, 单独行动只是白白送死。
  “那么,等恢复些体力,再串联些难友,一起行动。即使跑不脱,拼死几个鬼子也够本了。”我 这样拿定了主意。
  突然,前面一个美军叫喊起来:“STOP!OR YOU WIL# BE KIL#ED!” (站住,你要找死啦!)紧接着响了枪声。
  原来是一位难友捂着肚子正向山脚跑去,美军朝天开枪了。我急得用英语大喊:“别开枪,他是 拉肚子要去解手!”
  我身旁的那个美军惊奇地瞪着我,立即把我押往后面押队的吉普车旁,向坐在上面的军官报告 说:“这个战俘会讲英语!”那位美军少尉好奇地上下打量了我一下便叫我上车。他一面开车一面问 我:“叫什么名字?在哪儿学的英语?怎么跑到朝鲜打仗来了?”
  我心一横:“既然已经发现我会英语了,就实话告诉你,看你们怎么处置找吧!”我告诉他:我 姓张,是清华大学的学生,到朝鲜来打仗是为了保家卫国。
  少尉却嚷了起来:“啊!清华大学,我知道它,那是一所著名的学校。可惜你上了共产党的当, 落得现在这样的下场!”他见我把脸扭向一边不说话,便又温和地说:“张,你不用害怕。就我所知 和谈就要开始了。战争结束后,双方将交换战俘,你还可以回去继续上学呢!”
  他并未注意到这个信息多么震撼了我:“和谈!交换战俘!重返祖国!再见亲人!”这是多么可 贵的希望之火,尽管还极其渺茫,却开始使我振作起来。
  但当我从车上下来走回队伍,刺刀紧跟在我后面,又使我回到严酷的现实之中:“敌人难道真会 放过我们?不把我们送到台湾当炮灰或送往日本做苦力?对敌人还是别抱太多的幻想吧!”
  我一路上歪歪倒倒地走着,严重的饥饿、疲劳使我全身发软、头发晕,但脑子却在紧张地活动着: “敌人如果真要把我们弄走怎么办?总不能束手待毙!只能跟敌人拼到底,还要团结难友们一起干!”
  “对,这又是一场反美抗暴斗争。我不是在沈崇事件后参加反美抗暴学生运动开始了自己的革命 生涯么?现在继续这场斗争吧!只不过现在是在敌后,条件更艰苦些罢了,但只要有足够的思想准备 就没什么了不起!”我那惊恐、迷惘的心情开始逐渐安定下来。
  在路过一条水沟时,我用溪水洗净了多少天没洗过的脸,把又脏又湿的棉军衣脱掉,只穿我里面 套着的一套崭新的单军装,自己也觉得精神多了。
  蒙蒙的细雨又下起来,乌黑的云层把两边山头全罩住了。前面,在一个荒凉的河滩上出现了一些 军用帐篷和用铁丝网围着的营地,看来这就是战俘收容场所了。我们被陆续押进了铁丝网。
  这天是1951年5月27日,从此开始了我漫长的战俘生活。
  我终生都将牢记这个日子。
  第四章 选择哪条道路               ~     ~
  试 探                  ~
  “前方临时战俘收容站”被划成一块块长方形营地,每块有篮球场那么大。我们到达时,下来的 战俘还不算多,我呆的小拘留营里约有200人。
  大家靠着铁丝网一周坐下来,疲惫不堪,沉默不语。
  外面是一溜帐篷,一些南朝鲜民夫正从卡车上往帐篷里搬运草绳编织的粮包。从那些帐篷的门缝 里冒出阵照蒸气,顺风飘来诱人的饭香,引得我的肠胃一阵照痉挛,也使得衰弱已极的难友们抬起头 来寻找这香味的来源。
  时间过得好慢啊!终于那座帐篷的门帘撩开了,两个伙夫把盛着饭团子的箩筐抬到铁丝网大门口 来了。难友们骚动起来,艰难地站起来拥向大门。
  那位在路上押阵的美军少尉在门口大声喊:“ZHANG!COME OVER HERE!” (张,到这儿来。)
  等我挤出去,他要我整理好队伍,要大家排成一行按顺序到门口领饭,并要我负责给每人发一个 饭团。
  我尽力大声地把少尉的话翻译给大家听。队伍很快排齐了,难友们默默地移动着前来领饭。我一 边分发着拳头般大小的大麦米团子,一边说:“不要暴露军事秘密,不要背叛祖国!”不少难友听了 含泪点点头;有的难友却脸上毫无表情,只是直楞楞地盯着饭团;另一些难友则惊恐地看看我,又看 看站在我两旁的持枪的美军,像是说:“这是什么场合,你还敢说这种话!”
  果然,一个美军士兵发话了:“WHAT ARE YOU SPEAKING?”(你在说些 什么?)
  我用英语回答他:“我在劝告他们:不要吃得太急,否则会引起胃疼。”
  另个黑人士兵便冲我伸出大拇指说:“OK!”(好!)
  我不禁心中一乐,外语也是一种武器呢。
  最后一名难友领过饭后,那个黑人士兵拿起两个饭团给我——表示“以资鼓励”。我没有拒绝, 回到难友身边便把其中一个掰开,分给了几个小鬼。
  考 验                  ~
  我还没来得及品尝那种大麦米掺豌豆面的“美味”,整个饭团就吞没了。正当我后悔不迭时,那 位美军少尉领着一个大胖子美军上尉进了铁丝网来到我面前,指着我说:“就是他会讲英语。”
  胖子上尉端详我一会儿,伸手对我勾了勾食指说:“你,跟我来!”
  看样子来者不善,我的心狂跳起来。
  上尉把我领到一辆卡车的驾驶室时,顺手拎起条军毯披在我肩上开始用英语和我谈话。他说看见 我这个模样很难过,他对中国人是有感情的,因为他是在昆明出生的,中国是他的第二故乡。又自我 介绍说:他名叫布鲁克斯,父亲是美国传教士,母亲就是中国人等等。似乎为了证实他有中国血统, 又用不熟练的中国话说:“我愿意和你交个朋友!”
  这既出乎我意料,又引起我的警惕。我不由得抬起头来,从他那高鼻子蓝眼睛里看不出一点黄种 人的血统,但从那眼光里却又看不出欺骗和伪善的痕迹。“也许他说的是真话?”我思忖着。
  接着他又用英语问起我的姓名,哪里人?父亲从事什么职业?在大学学什么专业?我心想这是些 无关紧要的问题,可以如实地告诉他。便回答他:“我是四川人,父亲是工程师,我学的是物理专业。”
  他又问:“你的英语发音怎么会这么好呢?”我告诉他我中学一直是上的教会学校,英语教师就 是美国人。
  “哦,原来如此,那么你父母该是基督教徒?!”他有些高兴他说。
  我停了一下,心里飞快地转着念头:“你错了,我考教会学校只图它教学质量好。你也别以为教 会学校培养的都是洋奴!”接着我想起了“应以灰色面目来迷惑敌人”的地下斗争策略,便说:“连 我自己也是个教徒呢!”
  布鲁克斯显然更高兴了:“你看你,怎么又跟着共产党跑来打仗呢?要是被打死了多不值得!”
  “不,我是志愿来的!”
  “那你是上了当了,共产党就会欺骗你们这些纯洁的青年!”
  “但我不能不爱我的国家,就像你也爱美国一样。”
  “那当然,但你认为共产党和国民党究竟谁好呢?”
  “我是学自然科学的,对政治不感兴趣。见解当然也有些,只不知你希望我说真话还是假话?”
  “当然是真话!”
  “那我认为共产党比国民党好。”于是我列举了解放后物价稳定,交通恢复,社会秩序好转,学 生也能安心读书了等等事实。
  他听完沉吟了一下说:“张,我欣赏你的诚实,但你太年轻,不懂得政治,你应当继续求学。”
  “我本想打完仗就回去继续上学的,现在不可能了!”
  他提高了声音说:“不,完全不,我现在就可以帮助你!如果你同意到我们第八军司令部去做翻 译工作,我们可以解除你的战俘身份,作为我们雇用的文职人员。战争一结束,我就送你去美国上大 学。”
  这个建议真使我大吃一惊。我的脑子又紧急动员起来:“要是答应他,我以后大概得上飞机对我 军喊话吧?那我就劫持飞机去东北!不,这太不现实了,搞不好被弄到特务机关去当间谍就完了!看 来只有和难友们在一起才有可能开展斗争,但要找个适当理由拒绝他。”
  于是我说:“感谢你的好意,但我的未婚妻在国内等着我呢,我不能违背自己的诺言!”
  他看着我,叹了口气:“你忠于自己的爱情,我不能阻拦你。但这太遗憾了!战俘生活对你会是 很苦的,如果你改变了主意,随时可以拿我的介绍信交给押送你的美国兵,他们将立即送你去第八军 司令部。我们现在主要是跟中共作战,很需要你这样水平的汉语翻译。”随即他签名写了个条子给我, 又送我两块巧克力,还让我把毯子带回铁丝网里去。
  送我走到铁丝网门口时,布鲁克斯又对我说:“张,现在我派不出翻译人员来管理这么多中国战 俘,就请你在战俘营里担任翻译协助我们的管理工作吧!”这正是我所希望的,于是我欣然点头同意 了。
  决 断                  ~
  回到铁丝网内,我开始按照解放前从事地下斗争时党教给我的策略来规划自己的行动方针。我决 定以当“翻译”来接近敌人,了解敌人对我们的意图,来掩护我在难友中开展宣传和组织工作。我决 定成立一个秘密组织,取名为“爱国主义小组”,以便作为核心去团结难友们坚持爱国气节和共产主 义信念。估计团里的领导也未能突围出去,还应尽快找到我们团的党委领导,把自己的打算向领导上 汇报请示一下。想到这些,我的颓丧心情完全消失了,种新的、跃跃欲试的激情在心里升起。
  一阵低档的啜泣声引起了我的注意,我走近看,原来是个十六七岁的小鬼在哭。我把那床毛毯披 在他身上轻声问他是不是想家了?他说:“刚才鬼子把我叫去审讯,问我志愿军里共产党员占多大比 例?我说都是共产党员。他们又问我中国有多少共产党员?我说四万万五千万。他们就对我拳打脚踢, 把我伤口又踢出血了!”
  “你回答得太好了!你是个硬骨头,别哭了。”
  “我不怕痛,我是想这辈子再也回不去了,家里不知该怎么为我着急呢!”我安慰他说:“和谈 即将开始,交换俘虏有望。”又告诉他:“现在咱们的任务是团结难友,反对鬼子压迫虐待。”
  我想把他发展为我的第一名爱国主义小组成员,便告诉他怎样观察难友们的政治态度,怎样开展 反对背叛祖国、鼓舞大家坚持信念、争取交换回国的斗争方法。他高兴地笑了。他就是后来使叛徒们 胆战心惊的硬骨头姜瑞溥。
  当天,我还和我们团宣传队那些一起突围的小鬼做了个别谈话,告诉他们回国有望的情况,鼓舞 他们振作起来准备向敌人进行斗争,也想把他们发展为第一批爱国主义小组成员。我告诉大家:万一 被敌人分开关押,各人就要独立斗争,独自去发展组织,开展宣传活动。
  这批战友后来绝大多数坚持回到了祖国。
  1951年5月28日凌晨,我们近千名战俘被叫醒,分别被押上了一长溜汽车。布鲁克斯走来 对坐在最后一辆车的驾驶室里的一个美国军官说了些什么,那军官下来和布鲁克斯一起走近我所在的 这辆车。布鲁克斯指着我对那个军官说:“他就是张,到水原后你将他带给克劳斯中尉。”汽车发动 了,布鲁克斯对我喊道:“张,你要认真考虑我的建议!”我点点头。车子走远了,我回头看见他还 在向我挥手。
  车队在婉蜒的山路上行进。从东边山顶出现了发白的曙光,我判断出我们是在向南走。迎面刮来 的寒风使我瑟瑟发抖,我紧紧地靠在站在我旁边的难友、我们团的作战股长韩洛夫身上取暖。他索性 打开棉军衣把我裹在一起。
  当汽车向山下快速行驶时,老韩突然脱下棉衣罩在我身上,对我说:“小张,这边是悬崖,我决 定跳车,死了算了!你要是能生还祖国,请向部队汇报我的情况,申请个烈士证寄回我家。我家在山 西… ”我没等他说完就反过身来紧紧抱住他说:“韩股长,就这么自杀太不值了,要死也等有机会 时咱们夺了敌人的枪,拼它一场赚个本!”我又指着前面山路上几十辆亮着灯的车队说:“你看,咱 们这么多的战士都被俘了!咱们是党员,是干部,自己要寻死容易,谁去照顾他们,谁领导他们度过 艰难的战俘生活呢?”他痛苦地低下头,被我紧抱着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
  车队在山谷中急速向南驶去。
  “离祖国愈来愈远了!”我仰望着北方,试图寻找那颗北极星,但北边那黝黑的山峰之上仍然密 布着阴霾。
  第五章 被俘初期——在水原城郊战俘转运站          ~     ~    ~    ~
  对付敌人审讯                 ~
  1951年5月28日傍晚,我们被押送到南朝鲜水原市,下车后集中在一个广场上。这儿看起 来像是一座学校的操场,广场正中排列了一长串条桌,每个桌子后面都坐着一个穿军便服的文职人员。 我们被逐个叫去受审。审讯我的是一位黄种人,操着广东味的国语,大概是从台湾驻南朝鲜大使馆临 时借来的翻译人员吧!
  等待被提审时,我就考虑好了对付敌人审讯的原则:决不能损害我军我党的威信,不能暴露重大 军事机密,但一般情况要如实讲。这是因为要争取敌人的信任来掩护我开展地下斗争,而且我们是集 体被俘,一般情况敌人是容易搞清楚的。因此对于敌人审问的姓名、年龄、籍贯、文化程度、所在部 队番号等等,我都如实回答了。但是问到职务、政治面目、军衔、宗教信仰这几项,我谎报是宣传队 员、群众、班级、基督教徒。当敌人问到连队的装备情况时,我说自己不是战斗人员,不了解部队装 备内容。最后他问到我的团队的几位指挥员姓名,我说刚参军一个来月,都叫不上名字。
  “你是宣传队员总该知道你的团政治部主任的姓名吧!”
  “大家都只称呼他为张主任。”
  这时,他打开一本英语的《中共部队情况汇编》,翻到我们军、师、团那一面,用手指移动着找 到团政治处那一栏,然后点了点头。看到这本《汇编》我大吃一惊:敌人的情报搞得如此精确,我们 的领导机关是否了解这一情况呢?
  那位审讯员挥手让我上车,我松了口气,这第一次的审讯总算混过去了。
  当上“翻译官”                ~
  押送我们的汽车穿过水原市郊野,来到座落在城近郊的战俘转运站。这里的条件比前方临时收容 站要好些,战俘们能睡在帐篷里的草垫子上,伙食除了每天两个大麦米团子之外,还有一点稀菜汤, 汤里还有几片鱿鱼。
  下车后,负责押送我们的军官叫我跟他走。他把我带到铁丝网内靠近大门口的一个独立帐篷里, 对坐在一张桌前的美军中尉说:“哈罗,克劳斯,我奉布鲁克斯上尉之命给你送来一位会英语的中国 战俘,他已被任命担任翻译,以便协助你管理中国战俘。我已不再羡慕你的工作轻松了,我今天一次 就给你送来近千名中国战俘,够你忙活一阵子的哩!”
  克劳斯中尉个子不高,棕色皮肤,灰眼睛。他听完后对送我来的军官做了个无可奈何的手势,站 起来对我说:“我正在发愁怎么让你的同胞懂得我的手势。你来了就太好了,你叫什么名字?”
  那位军官抢着说:“他姓张,是个大学生,还是个基督教徒呢!”接着又对我说:“张,克劳斯 中尉是我的好朋友。你不用害怕他,好好替他工作吧!”说完对中尉笑笑转身走了。
  克劳斯中尉让我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又指着帐篷里的一张行军床说:“你就睡在这张床上。从 现在起你就是我的工作人员,按日内瓦战俘公约,你应与我们雇用的工作人员享受同等待遇。你的工 作是管理你的同胞们吃饭、看病等生活问题。”说完从抽屉里取出一个工作人员用的袖标让我戴上。
  我向他表示:“谢谢您给予我的优待,但我还是和我的伙伴们住在一起好。”
  他说:“这只是为了工作方便,你当然随时可以去看你的同伴们。”
  正说着,一个南朝鲜人进来用很蹩脚的英语问:“中尉先生,运来的战俘都进了帐篷,吃饭是不 是开始?”
  中尉点了点头,随即将我介绍给他:“朴,张的英语比你好,汉语更不用说了,生活管理就由他 负责了,你只负责卫生。”朴斜瞪了我一眼点头哈腰地走了。
  我立即表示要整理队伍分发饭团。中尉说:“好,你让伙房的伙夫把饭送到帐篷里去分发,你安 排好后立即回来用餐。”他想了想又说:“我先陪你去走一趟吧!”
  他先带我走进伙房,叫朴把伙房的伙夫介绍给我,并说明以后由我负责分饭;又领着我和伙夫们 将饭食送往各帐篷中去,叫我请出两位年纪较大的难友临时负责分发。这时,我趁机在难友中查看有 没有我们团的领导人。我心里很矛盾,既希望他们都突围出去了,又想见着一两位团党委领导,好在 他们领导下开展斗争,特别是希望尽快向领导上说明我主动争取当“翻译官”的意图,免得被误解为 想当汉奸。
  中尉一直跟着我,当南朝鲜伙夫们动作太慢时就大声斥骂他们。
  等我们分完饭回到营部时,中尉从一个铁皮柜里取出一个长方形纸盒,他指着上面印的 “C-RATION”字样说:“这是我们士兵们的‘日供应’,这就是你今天的定量供应。”
  我打开一看,里面有三个铁筒肉食罐头,三个饼干罐头,还有一个纸口袋,里面装有一盒烟,一 包咖啡,一块糖,一盒纸质火柴。我认真地表示希望自己和难友们享受同等待遇。
  克劳斯仔细地看看我说:“张,我理解你的心情。但我必须区别对待,你是我雇用的工作人员, 尽管你的身份是战俘,我们美国在日内瓦战俘公约上签了字的,我不打算违反它。”
  这真出乎我的意料。我想说要是对待我的难友们也这样就好了。但我说出来的却是:“既然是这 样,我谢谢了。”
  饭后,我把肉食罐筒带上,对中尉说我要去看看伤员和病号,便到几个帐篷查看了一下,把两位 正发烧的重病号扶到医务室去请美军军医给他们打针吃药。当我向那位军医致谢时,他也说:这是日 内瓦战俘公约规定的。我不禁想:要是所有美国军人都这么遵守公约,战俘营生活也许并不可怕吧!
  在送难友们回帐篷时,我把罐头塞在了他们的上衣口袋里。两位难友竟然握着我的手呜咽起来。 这使我非常难过:难友们是多么需要安慰和温暖啊!
  骨 气                  ~
  正当我往回走时,忽然听见一阵刺耳的怪笑,我扭头一看,在营外一根电灯杆下,一个站岗的美 军正将手中的烟一根根折断了往铁丝网里扔,而我们的一群难友正左右跑着,去抢地上的烟头。
  我感到血一下涌上了头,忍不住跑过去大喊声:“回去,你们都回帐篷去!”
  那些难友看看我臂上的袖标,勉强回到了帐篷。我跟进去对他们说:“尽管咱们落难了,但不能 丢中国人的脸啊!”看到难友们那憔悴的面容,我心颤了一下,又说:“从部队被围后,大家都没闻 过烟味了。我这里刚好有盒烟,都来一支吧!”我取出那盒美国幸运牌香烟请大家抽,但难友们低下 头谁也不伸手了。有位大个子难友竟抱着头抽泣起来。我过去把烟和火柴放在他跟前,赶快扭头走了。
  这天晚上,我独自躺在行军床上辗转反侧,不能成眠。我最担心的已不再是敌人将如何对待我们, 而是难友们在经受了这么可怕的挫折,环境发生这么巨大的变化之后所产生的严重的消极情绪!我该 怎么去扭转这种情绪,使大家尽快准备好迎接各种危难艰苦!我多么希望有人来指导我啊!
  皮特上士的内心世界               ~
  第二天早上,来了个高个子、纯白种人的美军上士。克劳斯把他介绍给我说:“张,这是皮特上士, 他今天要带20名你的同伴去修补一段临时公路,你去选20名身体好点的,由你领着跟皮特上士去吧! ”我想了想说:“我的同伴中有的身体还可以,但由于你知道的原因,身体都很虚弱。如果要干活, 我希望能给他们增加点食物。”克劳斯同意给他们每人多发两个饭团。
  我走进帐篷宣布这一情况。好多难友都举手要去。我看见这些仍在受着饥饿折磨的难友心里很不 是滋味,便狠着心挑选了20名没有伤病年岁较轻的难友到伙房领了饭食就随皮特出发了。
  要我们修整的是美军营房外的一段泥泞的公路。根据皮特的指示,我们先搬运一些碎石子铺上, 再用粗砂士盖上。活并不太重,但大家抬着筐仍很吃力,尽冒虚汗。皮特几次要我不参加干活,都被 我婉言拒绝了。我不想让难友们把我看成是电影中跟在日本鬼子身边对中国劳工指手划脚的那种汉奸 翻译。
  中间休息的时候,皮特请我到营房中他住的帐篷里去看看,我跟他去了。在他住的帐篷里整齐地 摆了十来张行军床,每个床头都有一个大铁皮箱子,箱子盖上大都放着小镜框、啤酒、罐头等杂物, 有的还放有化妆品。这使我很惊讶。我问他要是行军打仗这么多行李怎么办?他说这些东西不算多, 行军时每人一口箱子一个帆布袋,每个班十来个人,一辆卡车完全装下了。我心想:真是少爷兵呢!
  皮特打开他的箱子取出他全家的相片给我看,告诉我谁是他妻子,谁是他妹妹。接着又给我看一 叠他在朝鲜拍的相片,几乎全是些裸体的朝鲜妇女。我感到难堪,赶快把头转开了。他哈哈大笑起来 说:“你肯定还没接触过女人吧,张!”
  “你不怕这些照片被你妻子看见么?”我红着脸说。
  “她见了只会对我更好些!”
  我不禁想起解放前美军在北平的胡作非为,对皮特也十分憎恶起来。
  皮特见我脸色变了,收起他的东西说:“你们中国人真难以理解!”
  我沉默着随他回到工地上,心里充满了对皮特的厌恶和对朝鲜妇女的怜悯。
  和克劳斯中尉交谈                ~
  连续几天,每天都有几百名难友从前方下来,人数够一火车了就用专列运往釜山市的战俘集中营 去。
  我每天忙着安排食宿,照顾伤病员。克劳斯中尉对我的工作表示满意,在他晚上值班时不止一次 泡了红茶,兑上炼乳请我喝,跟我聊天。
  他告诉我他的父亲也是军人,他自己在专科学校毕业后没找到合适的工作,授受他父亲的建议当 了兵,他在西德驻扎了几年又调到日本。这次他要求来朝鲜,这里月薪高,回国快,过半年他就可回 国结婚了等等。
  他说他对古老的中国很感兴趣,问我关于长城、紫禁城的情况。我借此机会给他谈了我们的悠久 历史与灿烂的文化,谈了新中国成立后对文化古迹的珍视,还告诉他我们为了保护北平古城不受战火 破坏所做的艰苦努力。他听了说他希望有一天能去游览北京名胜。我说:“等战争过去,中美两国恢 复邦交,你的愿望就可以实现了。”并趁机问他和谈开始了没有?战争结束后是真会交换战俘么?他 回答我和谈即将开始,交换战俘是肯定的。这颗定心丸我第二天就交给了难友们。
  找到团党委领导                ~     ~
  到水原后大约第10天的下午,我从新押送来的战俘中看见了我团的副参谋长杜岗同志。
  尽管他头发、胡子都挺长,头上还缠着绷带,一身棉军衣又破又脏,但他那高大的身材和轮廓鲜 明的脸仍然使我立即认出了他,我真想一下扑上去抱住他。
  我尽力克制着这种冲动,等一切都安排好以后,我悄悄地带上香烟、罐头到他的帐篷里去了。正 要开口喊“24号”(他的代号),他立即用眼睛示意止住了我。我看了看四周不认识的难友,便指 着他头上的绷带对他说:“跟我去换药吧!”他站了一下,未能站立起来,我赶快过去将他搀扶起来 一起走出帐篷。
  找了个僻静的地方,坐下后我一把抓住他的手,刚轻轻地喊了声“24号”就说不出话来了。他 眼圈也红了,说:“这一仗没打好,我们有责任!”接着他问我怎么也没突围出去?还有哪些同志一 起被俘了?
  我就详细地汇报了战斗和被俘后的情况、难友们的表现和敌人目前对我们的态度以及我自己争取 当翻译的意图和组织爱国主义小组的做法,请示他是否可行。他表示完全同意我的做法,表扬了我的 主动精神。接着,他告诉我他在山上领着十几位同志打游击与敌人遭遇、头部受伤被俘的情况。
  最后他指示我进一步了解敌人对我们的意图,要我努力去发现可靠的同志,团结更多的难友,鼓 舞大家的斗志,但一定要小心防止被叛徒出卖。
  他还告诉我他报了自己是炊事员,打算隐蔽在战士中开展对敌斗争,要我别大意暴露了他的身份。
  见了他以后,我觉得有了主心骨真是十分高兴。可惜两天后他就随大队被押往釜山,一直到将近 一年之后我们才团聚在一起。
  到了6月底,基本上已不再有战俘从前方押送下来。我对克劳斯说:“这里的工作已经不多了, 我希望能到釜山去和我的同伴们在一起。”克劳斯说:“张,我们这里靠近前方,待遇比釜山要好, 你如果愿留下来我是欢迎的,但我不勉强你!”我向他表示感谢,但谢绝了他的挽留。
  第二天,我随着最后一列战俘车被押往釜山。那是一列货车,密闭的车厢上只开了两个小窗口。 车厢里很脏,充满汗味和尿臊味,幸好人还不太拥挤,我们能轮流到小窗口去换换气。
  列车有相当长一段时间在沿着东海岸奔驰。我从车厢小窗口望出去,能看见蔚蓝色的大海、被翠 绿的山峦环抱的港湾、阳光下白色的沙滩和在海边拾海蚌的孩子们。看见这一切,我是多么希望火车 停下来,让我跳到海滩上去自由地跑跳啊!我抓着窗口的铁条,深深感到它的坚硬、冰冷!
  前面不远就是釜山战俘集中营了,等待着我的将是什么样的囚徒生活呢……
  第六章 聚集爱国力量               ≈     ≈
  釜山战俘集中营                ~     ~
  1951年6月29日,我随这次战斗中被俘的最后一批难友来到设在釜山市的战俘集中营。
  釜山是南朝鲜最南端的海港城市,是美军运送侵朝战争军用物资的主要口岸。
  美军在离海湾不远的一个僻静的山凹里沿公路设置了庞大的集中营群体。这是戒备森严的正规集 中营,每个集中营都由三层铁丝网圈围起来,四个角都有高达20米的岗楼;沿铁丝网修有公路以备 坦克装甲车巡逻和游动岗哨日夜武装监视。离集中营不远的山头上架设有探照灯。附近还有直升飞机 场,停有随时可起飞投入搜索、战斗的直升飞机。集中营附近除了海军陆战队和李承晚警卫部队的军 营之外,还有宪兵司令部、远东情报局、第八军情报部等军、警、完、特机关。
  当押送我们的列车抵达釜山火车站,我们被轰出车厢时,强烈的阳光使我们睁不开眼。釜山地区 6月底的太阳已经十分烤人了。我们从火车站列队被押往战俘集中营。南朝鲜军队的警戒线把看热闹 的老百姓隔得很远,我们就穿着被俘时的破烂军衣在美军押送下汗流浃背地移动着。
  大多数难友一个多月来在山上躲避搜捕、寻机突围,被饥饿疾病折磨得衰弱不堪,整个队伍显得 十分狼狈。我心里多么希望难友们能挺起胸膛来,就是打了败仗也要在敌人面前表现出中国人民志愿 军的骨气!但我也理解难友们肯定也和我刚被俘时一样还陷在深深的羞辱、迷惘和痛苦之中。
  拐过一个山脚,集中营的密密匝匝的铁丝网赫然出现在我眼前。再往前走,就看见在公路两旁的 铁丝网里面挤站着不少裹着绷带、拄着拐杖的难友在观看我们的队伍。他们虽然换上了美军的旧军服? 但不少难友还戴着自己的军帽,其中不少是人民军军帽。看来这是伤病战俘集中营,而且中朝难友们 被关在一起。
  志愿军难友大都沉默地用难过的眼光看着我们,而人民军难友们的神情则要开朗得多,有的甚至 对着我们把两只手举起来紧紧地扣在起摇动着,示意我们中朝军队的团结和友谊,使我十分感动!我 看看自己周围的难友没有什么表示,就赶快向他们点头致意。
  朝鲜姑娘的歌声                ~     ~
  过了好几个伤病战俘营,公路伸向一个高坡。高坡旁有一个孤立的集中营,从那里传出阵阵悠扬 的歌声,使我非常惊讶!走上高坡,我看见铁丝网里的小广场上整齐地成正方形围坐着上百名女战俘, 都戴着人民军军帽,一位臂上戴有袖标的姑娘竟然在那里指挥着四部女声合唱。那歌曲我曾听朝鲜房 东的女儿唱过,是流行的朝鲜民谣《春之歌》。啊,这真是仙乐,那么优美的旋律,那么动听的和声! 一个多月来,我生活在一个没有生气没有歌声的世界里,突然听见了从牢狱里传出来的歌声,而且竟 然是描述春天的歌声!它深深地触动了我心里对自由、爱情、光明的渴望!我的眼睛模糊了:春天, 春天,如果在我眼前晃动的不是带刺的铁丝网和黑色的枪口,而是绿树、鲜花,如果这梦幻似的歌声 是来自鲜花丛中,该多么好!
  歌声突然中断了,那位小合唱的指挥者看见了我们的队伍,向我们跑过来,站在铁丝网跟前用带 有东北口音的中国话喊:“志愿军战友们好!朝中人民是一家!金日成、毛泽东万岁!”
  我们的队伍停了下来,难友们抬起了头。我激动地回喊:“人民军女战友们好!毛泽东、金日成 万岁!”正喊着,冷不防背上挨了一枪托,一声怒骂响在我耳边:“GOD DAMN!DO NOT  STOP!DO NOT LOOK AROUND!”(混蛋,不许停留!不许东张西望!)这使 我冷静下来,使我更痛切地意识到自己的囚徒身份!
  搜身比赛                  ~  ~
  我们被押送到挂有“第10号战俘收容所”牌子的营门口就停了下来。接着,两旁的美国卫兵开 始了对我们的“搜身比赛”。他们狂呼着一拥而上,搜索每一样值钱的东西:钢笔、手表、打火机…… 每当有人搜到一样东西就发出一声欢乐的怪叫。我原以为自己藏得很好的瑞士GYMA怀表可以免遭 劫难,也被一个大胡子美军在我裤档里找到了,他摸到以后得意地怪笑着,硬把我的裤子全部扯了下 来,拿着怀表对别的美军高喊“GYMA”!炫耀他的“胜利”。
  那只怀表本是我父亲送我的珍贵纪念品。1948年我从清华大学到解放区跨过封锁线时,曾用 同样的办法使它免被国民党士兵搜走。这次却没有躲过更为狡猾贪婪的美国兵。
  经过这次光天化日之下的抢劫,我们被赶进了第10号集中营。我们列队进入一个帐篷,完成每 个人的入营登记。在“战俘登记卡”上除了写明姓名、性别、年龄、籍贯、所在部队番号、军衔、职 务、健康状况等等之外,在卡片的顶上还有一个要求战俘本人必须记住的战俘编号。
  我的编号是730#30.
  然后由一些从战俘中选任的工作人员各领50名新来的战俘到一个空帐篷里住下来。同时,扔给 我们每人一床旧军毯,一身美军士兵替换下来的旧军衣,上面打印有“P.W.”(战俘)的字样, 拿走了我们的志愿军军装。从此,我们就正式开始了集中营内的战俘生涯。
  寻 找                  ~
  当我疲惫不堪地躺在潮湿的草垫子上,思考着下一步行动计划时,进来了一位胖胖的战俘操着四 川口音问:“你们哪个会写英文?要会,就来参加填写登记卡片工作,我们人手不够。”帐篷里无人 响应,我慢慢地举起手,他高兴地向我招手,我们一直走出帐篷。
  我们坐在一条田埂上,手里扯着脚下那些因修建集中营而荒芜了的田里的杂草,慢慢地交谈起来。
  开始我们只是互相试探,交换了各自的简单情况。当他知道我也是四川人、大学生、宣传队员等 等情况后,显然在感情上比较亲近了。于是,他告诉我他名叫方向前,四川人,从中学志愿参军,在 部队当文化教员,被俘较早。因为会些英文,一直在这个集中营的“卡片登记科”工作。
  在我请求下,他介绍了不少情况:这个集中营主要是接收从前方新下来的志愿军战俘,进行登记、 分类、编队后,即送往巨济岛战俘营长住,只有登记卡片的工作人员、炊事班、清扫队继续留下来。 另外在这个集中营里还有一个特殊的小集中营,叫“G-2”,是美军情报部门设置的专门审讯战俘、 收集情报的地方,受审人员也是流动的。管理这个集中营的美军上尉叫泰勒。看起来为人还和善。他 手下有个美军少尉负责后勤供应。负责营内管理的有一个大队部,从大队长、翻译,到文书、卫生员、 通讯员等都由战俘担任。大队下面有中队和小队,都设有中队长、小队长。只有大队长是由美军上尉 任命的,其余工作人员全由大队长挑选。
  最后他说:“你就到卡片登记科来工作吧!这样至少可以不出苦工,可以吃饱饭。”我问:“怎 么当个普通战俘连饭都吃不饱?”他苦笑了一下说:“这里每天吃两餐,每餐只有大半碗大麦米饭, 饿不死也吃不饱。”
  “担任工作的战俘不是应该和美军士兵同等待遇么?”
  “你听谁说的?”
  “日内瓦战俘公约规定的呀!”
  “我们这里从没有听说过。”
  “你们怎么能吃饱饭呢?”
  “美军上尉规定我们工作人员吃饭直接由伙房送来,一般都比普通战俘多点,这就算是报酬吧!”
  我想:我必须首先熟悉环境,摸清敌我友情况,再确定自己的行动方针,既然在“卡片登记科” 有较大的行动自由,便同意了方向前的推荐,和他一起干上了登记工作。
  几天以后,我确定他是一个敦厚正直的爱国青年,便发展他参加了爱国主义小组。
  朝鲜战友崔成哲                ~     ~
  一天,我因感冒发烧到营内的医务室去看病。给我看病的是个很精干的黄种人,年龄不过30岁, 穿着白大褂。我以为是美方雇佣的华侨大夫。但等我刚坐在他旁边,他举起大拇指用很蹩脚的中国话 问:“你的,蒋介石的这个?”
  我惊讶地看着他,没回答。
  他又问:“那么,毛泽东的这个?”
  我环顾一下周围,用英语问他:“你会说英语吗?”
  他高兴了,使劲点点头说:“当然!”便用英语问我是不是共产党员?我反问他是不是劳动党员? 怎么来这里当医生?
  他笑了,说:“我是人民军军医,去年被俘的,我一直在给中国难友们看病。但凡是找我看病的 我都要进行考试,如果你说蒋介石好,我就不给你好药!”
  他的神情是那么天真。我也不禁笑了,说:“你不怕我去向泰勒上尉告密?”
  他摇摇头说:“我看你不像坏蛋,你一说英语我就更可以肯定了。你们志愿军会说英语的只有大 学生,而大学生是不会当叛徒的!”
  “你的这个推理并不可靠。但我可以告诉你,我是你的同志,你的兄弟!”
  他激动地站起来,紧紧地拥抱着我,在我耳边低声说:“我是劳动党员,你是共产党员吧!”
  我轻轻地点了点头,我们拥抱得更紧了!看到旁边的病人奇怪地看我们,他冷静下来,放开我仔 细地为我诊断了病情,给了药,又用英语跟我约定晚饭后在医务室见面,有要事相商。
  晚饭后,我走进医务室,只有他单独在那里等我,桌上还摆着打开了的水果罐头。他一见我又赶 上前和我热烈拥抱,把我按到他自己坐的椅子上,把罐头移到我前面用英语说:“我没有更好的东西 招待我的好朋友,请吃吧!”
  “你要先告诉我这罐头怎么来的?”我笑着说。
  “这是这里管后勤的美军少尉送给我的。为了酬谢我常给他开些贵重药品拿到黑市上去卖高价赚 钱。我这是帮助敌人去偷敌人的物资,多有意思!”他低声地说完爽朗地笑了。
  “医生同志,我还不知道你的姓名呢!”
  “哦,我叫崔成哲,毕业于平壤医科大学,中尉军医,今年29岁。你呢?”于是我介绍了自己 的情况。
  他告诉我说:“这个集中营里有志愿军的叛徒,已经把握了G-2特号的大权,正在帮助美第八 军情报部拷打被审讯的难友。他们把伙房也掌握了,贪污大家本来很差的伙食。我真急死了!我看志 愿军战友们太老实,叛徒们太坏!你要主动去争取泰勒上尉的信任,把这个集中营的大队部抓住。否 则就太晚了!”
  他抓住我的手使劲摇着说了他的上述建议,我也使劲地点了点头。
  争 权                  ~
  当晚,我躺在炕上反复考虑崔成哲的建议:看来美军并不了解战俘内部状况,语言又不通,只得 任用战俘来管理战俘,谁当上了大队长谁就掌握了这个集中营的内部控制权。最好的办法是请一位连、 营干部来当大队长,我来当大队翻译协助他掌权,但目前我熟悉的连、营干部这里一个也没有。我必 须自己去当这个“俘虏官”了。只是,难友们会怎么看我呢?会不会把我当成敌人的走狗呢?我最好 等见到团里的首长请示之后再行动。可空等下去会不会丧失时机呢?最后,我还是下了决心立即去争 当大队长。
  第二天,我转到位于营门口的泰勒上尉的办公室。泰勒看起来有50来岁,不像军人倒像个和善 的老头。我尽量自然地用英语对泰勒说:“哈罗,您好!泰勒上尉。我希望能为您做些什么以减轻您 的辛劳!”
  体格健壮、脸色红润的泰勒抬起头来,像看见了什么怪物一样惊住了。然后摊开双手说:“怎么 搞的,你是从天下掉下来的?我怎么不知道在我的眼前还有一位英语说得这么好的战俘!”
  “我一直在卡片登记科为您效劳,现在工作量很少了,以致我想我快要失业了。另外,我还希望 最好能说说英语,以免错过一个能增强我的口语能力的机会!”
  “等一等,你先坐下来告诉我你的名字,你是怎么学会英语的?你是不是在美国生活过?”泰勒 问了我一连串问题。
  我又把曾对布鲁克斯说过的话对他重复了一遍。
  他把上身往后一靠说:“哦,哦,你想有一个练习英语的机会,你肯定会有的,只要你在我手下! 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我的翻译官了!不,等一等,对了,现在这一批战俘过几天就要送往对面战俘营在 那里等待去巨济岛了。你立即为我建立一个新的大队部,你来当大队长。”
  我故作为难状说:“大队长!我担心我干不下来。我从来只执行军官们的命令,还没有指挥过别 人呢!”
  泰勒不屑地一摆手说:“有我呢,谁要敢不服从你,我会给他点颜色看看的!”
  “那我就试试看吧,如果不行,还是只当你的翻译算了!”
  我谦虚地说。
  “不,你一定行!”
  “我尽力而为吧!”于是,我戴上了大队长的袖标,真的当上了这第10收容所内最大的“俘虏 官”。
  当天,我就找了方向前担任我的大队文书,并请他替我物色了管理员、卫生员、翻译员等等,组 成了大队部。在第一次大队部会议上,我宣布了“根据泰勒上尉指示”必须遵守的两条规定:
  (1)不得打架骂人。大家都是中国人,要讲同胞兄弟的团结互助。
  (2)不得搞贪污,搞特殊,要和大家同甘共苦。
  随后,我又请管总务的美军少尉布朗领我前去“视察”伙房、清扫队。我请少尉做指示,少尉强 调了饭要做好,卫生要搞好。我在翻译时则趁机补充了上述两条规定,并明确说违反规定者将立即解 除工作,送往巨济岛去。
  在用这种策略建立了我的权威之后,就等于建立起了一个核心。这要求我首先深入了解我周围难 友们的政治态度,精神面貌,但又不能暴露自己。该怎么做呢?想来想去,想出了个好主意。
  方向前为我挑选的通讯员小刘,卫生员小夏,管理员小李都是四川小鬼,只有原来就在清扫队担 任翻译的曹友是湖北人,是个“老”战俘。
  据方向前介绍,曹友脑子受过伤,有些疯疯癫癫的,这首先引起了我的警惕。于是每天晚饭后我 开始给几个小鬼讲故事,从《安徒生童话》到《一千零一夜》,我观察他的反应;后来又教他们唱民 歌,唱歌剧《王贵与李香香》插曲。
  一天,我已睡下了,曹友拿着军毯挨到我身边躺下,轻声地要我再唱唱歌剧《刘胡兰》、《白毛 女》插曲。我轻声地唱了几首,忽然听到他低档的抽泣声,便问他怎么了?
  他沉默了好久说:“你唱得太好了,这些歌使我想起在祖国的自由幸福的生活,现在一切都完了。”
  我问他是怎么被俘的?他详细地叙述了他作为侦察员深入敌后抓“舌头”被敌人发现后,为了掩 护战友们撤退,头部受重伤被俘的详细经过。
  “多么好的同志!”我完全解除了对他的怀疑。于是我详细讲了当前的形势和我们必须与叛徒斗 争、团结教育难友、坚持革命气节的任务以及秘密建立爱国主义小组形成斗争核心的措施。他听了非 常兴奋,说:“你消除了我心里的苦闷。我就跟着你干了,给我分配任务吧!”我布置他继续装疯卖 傻掩护自己,以便接近“G-2”特号里的叛徒们,了解他们的活动内幕,为我们下一步与他们开展 斗争提供情报。
  用同样的办法,我分别和大队部的几个小鬼谈了心,发展他们为爱国主义小组成员
  掩护政委                  ~
  一天曹友带领清扫队到“G-2”特号掏粪,忽然跑下来把我单独拉到一个空帐篷里,说:“你 们师有位叫王芳的团政委正在‘G-2’受审讯,叛徒们奉美军情报官员的指使正在残酷地析磨他, 想迫使他说出军事机密。我们要赶快想办法救他!”
  我想了想,便在香烟盒上写了两句话:“您已得了痢疾!赶快要求到医务室看病!明天上午我等 您,您的战士。”要曹友想办法把字条偷档塞进单独拘禁政委的帐篷里去。曹友回到“G-2”特号 后,和叛徒们嘻嘻哈哈闹着要去看看共产党的大官。叛徒们就陪他进去了。他看见团政委蓬头垢面, 裹着床破毯子,佝偻脊背,闭着眼坐在草垫上,便说:“这哪里像个团政委!恐怕是个炊事班长吧!” 叛徒们哄笑起来,出门时他走在最后,把字条从背后扔在帐篷里。
  “是哪个团的政委呢?不会是我们团的赵政委改了名字吧?”
  第二天,我站在医务室外面等着“王芳”团政委下来看病,心里总是想着这个问题。
  早上九点钟左右,我看见两个狗腿子押着一个行动艰难的老头儿走下来了,那样子有点像赵政委, 可又不太像,等走到跟前再仔细一看,原来真是我们团的赵政委!
  狗腿子们先向我点头哈腰地打招呼:“大队长,您在这儿看病哪?”
  “这是谁?还麻烦你们送来看病!”
  一个狗腿子说:“嘿,是条大鱼!”
  “什么病?”
  “他今天一早就喊肚子痛,尽往厕所跑,看来是吃多了,哈哈!”
  “好吧,你们在外面歇会儿,我带他进去看看是真病还是假病!”说完扔给他们一人一支泰勒上 尉送给我的“金骆驼”牌美国香烟。
  我把赵政委引进了医务室,又领进用白布帘隔开的检查间。当只有我们两人在一起时,我转过身 来紧紧地用双手握住了赵政委的手,看着他变得十分苍老衰弱的脸,我心里说:“我的政委,你受苦 了!”在敌人集中营内重逢的痛苦和对我的团党委书记的担心与思念,使我不禁流下泪来。政委的眼 睛也湿润了。
  我们好一阵相对无言。我擦干泪低声说:“政委,这里不是谈话的地方,我先送您到伤病战俘集 中营去养伤治病,我会去看您的。”于是我把他引到崔成哲医生桌前。
  崔大夫见我领了“病人”来便会意地点点头,仔细地“检查”了一番,然后按我们事先的约定在 诊断书上写了“病毒性痢疾”的诊断。在他报告了泰勒上尉之后,特别害怕传染病的泰勒立即摇电话 要救护车把赵政委送进了伤病战俘集中营。在那里,中朝难友们经过共同艰苦斗争,已经迫使坏蛋们 请求“病愈出院”,从而掌握了营内管理权。赵政委总算暂时摆脱了叛徒们的控制与迫害。
  过了几天,我带着掏粪队来到伤病战俘第三收容所,见到了赵政委。这时,他已经理了发,换上 了病号服,显得精神多了。
  在他的行军床前,我向他详细汇报了自己的被俘经过和被俘后两个月来的情况。最后,我拿出由 我起草,方向前、曹友等同志共同研究了的爱国主义小组的章程向他请示。
  政委看了很高兴。他深沉地看着我说:“敌人可以俘虏我们的肉体,却夺不走我们的革命精神, 我相信咱们部队的大多数战士和绝大多数党员不会叛变。看到你们这些年轻人这么主动积极地跟敌人 斗,和叛徒斗,我的信心更足了。你们就坚决地干吧!我支持你们!”然后就一些具体斗争策略给我 做了详尽的指示和建议。
  我是多么激动呵!不管怎么说我终于找到了一个依靠。以后,我就经常自己带队去伤病战俘第三 收容所掏粪了。
  使我十分高兴的是我在第三收容所还碰到了闹胃病住院的姜瑞溥,我的第一个爱国主义小组成员, 刚两个来月没见他,他似乎一下变成大人了。他告诉我他在第三收容所已经发展了两名小组成员,告 诉我在各个伤病战俘收容所里,中国战俘表现都不错,特别是我们师的连级干部李喜尔和韩子建挖地 道出去和游击队联系,被鬼子抓回来毒打都没有屈服。我听了很高兴,要他好好向这些党员干部学习, 并告诉他我的团政委已来到这个收容所。随后,我立即领着他去见了政委,请政委直接领导他斗争。
  女难友                  ~
  七月底的一天,我正在午休,泰勒到大队部帐篷里来喊我:“快起来,张,你们的一个女兵送来 了,赶快去替她登记卡片。”我一翻身爬起来急忙跟他走出去。走到半路,他又停下来说:“等一等, 你去叫布朗少尉,从我的日供应餐里给你一个罐头带来,你该好好招待一下你的女同胞哩!”于是我 跑到布朗住的办公室拿了一筒罐头就向泰勒的办公室赶去。
  一进门果然靠桌子站着个姑娘,顶多有十六七岁,尽管穿着一身志愿军的男军装,也没有长发露 在军帽的外面,却掩盖不住她少女的窈窕身姿。这又是一件让人痛心的事!我难以想象单独一个女同 志怎么度过战俘营里艰难而又阴暗的日子!
  我把土豆牛肉罐头打开,泰勒又亲自冲了杯炼乳放进一块方糖,一齐送到她跟前。我亲切他说: “你先坐下吃点东西吧!”她看看我,坐下来急切地吞食。等她吃完,我一边问她一边替她填写战俘 登记卡。原来她叫小丫,16岁,四川人,是我师卫生队的护士。我问她怎么刚被俘?她告诉我她病 了,没跟上突围队伍,5月底就躺在担架上被俘了。好在她头发已剪得很短,又穿着男军装、敌人没 看出她是女孩子,在前方医院里病好后就女扮男装帮助照看伤病战俘两个月。后来还是被敌人发现是 女的,就被送来了。
  “和你起被俘的还有其他女同志没有?”
  “当时和我起的还有三个女护士,敌人一来都冲散了,不知她们是不是也被抓住了?是不是都送 来了?”我告诉她到现在为止只来了她一个。她的眼泪一下就涌了出来。我赶快说:“别哭,别哭, 别让美国鬼子笑话!你并不孤单,我们大家都会关心你的!”
  这时泰勒嚷了起来:“你怎么使她伤心了!告诉她,战争一结束她就可回到她妈妈身边了!现在 你带她到女战俘营去吧!”于是叫了一个卫兵押送我们两个去女战俘营。
  路上,我把泰勒说的话告诉了她。她低下头说:“我从小就没妈妈了,我是跟婆婆(祖母)长大 的!”呵!还是孤女!我轻声告诉她:“朝鲜女同志们都很好,会待你像亲妹妹一样!你要好好向朝 鲜大姐姐们学习,学会说朝鲜话,唱朝鲜歌,学习她们的斗争精神。等到和谈签字了就可交换回国了, 再苦你也要坚持下去!”她听话地点点头,又抬起泪眼对我说:“你可要常来看我啊!”我肯定地点 点头。
  我们到了女战俘营,一下就被朝鲜女难友们包围起来,七嘴八舌地用半通不通的中国话问她。一 位戴着“大队长”袖章的女同志挤了进来,原来就是那位指挥女声合唱的同志。她痛惜地抱着小丫, 说:“小妹妹受苦了!你就跟着我吧!”说完又回过头来对我说:“大队长,你放心。我是延边朝鲜 族的中国人,原在解放军四野部队当文工团员,去年才调回朝鲜到人民军参加战斗,我会照顾她的!”
  我说:“那就拜托你了!大队长,你叫什么名字?”
  “朴贞玉。”
  于是我对小丫说:“我该回去了,你就好好跟朴大姐在一起吧!”
  小丫又无声地哭了起来,我用袖子替她擦擦泪水,说了声:“我一定会常来看你的!”就离开女 战俘营和押送我的美军一起回去了。
  我不敢回头看她那孤苦无告的表情,但愿她在朝鲜大姐姐们的帮助下很快坚强起来!这以后,我 又给自己增加了亲自带队去女战俘营掏粪的任务。
  一次,我刚带队进到女战俘营,朴贞玉就跑上来面带喜悦地告诉我:“小丫表现可好了。前天我 们为纪念‘八·一五’光复纪念日,唱了《金日成将军之歌》。美国鬼子用毒气弹镇压我们,昨天我 们绝食抗议。美国兵进来把大家都赶到大太阳底下强迫我们吃饭,我们坐在那里,面对着热气腾腾的 米饭,一动不动。后来小丫忽然站起来进了帐篷,我们都吃了一惊。那个美军女少尉特别高兴,盛了 饭菜给她送去。哪知小丫一巴掌把饭打掉在地上,大声喊:”你们凭啥子让我们晒太阳!‘气得女鬼 子打了她一耳光,小丫捂着脸瞪着鬼子,倒把那个鬼子吓得退了一步,悻地走了。小丫真是好样的!“
  已来到我身边的小丫听着,害羞地笑了。我真愿看到她那难得的笑容。我说:“小丫,你给咱中 国人争了口气哩!”她更不好意思了。
  准备转移阵地——到巨济岛战俘营去            ~     ~    ~
  1951年9月中旬,我所在的第10号集中营里陆续从前方送来的战俘已近500名。泰勒告 诉我,他打算把他们作为一批送到巨济岛去,又说:“在巨济岛上第72号和86号两个中国战俘营 已集中了将近两万名志愿军战俘了。岛上朝鲜人民军战俘闹事,战俘营总管杜德将军为此很生气,还 是你们中国战俘好,不爱闹事。现在板门店和平谈判已经由于战俘是否自由选择回国志愿的问题搁浅 了!你们中国战俘有不少人表示愿意去台湾呢!你自己怎么打算?”最后,他提出了问题。
  “我的未婚妻在国内等我回去,我怎么能去台湾呢!”我认真地回答。泰勒笑笑,拍拍我的肩头 走了。
  第二天我立即带掏粪队去见赵政委,把泰勒说的情况汇报给他。我提出自己应该尽快到巨济岛去 投入更大的斗争的想法。赵政委沉吟良久,同意了我的意见,并告诉我一定要争取到第86号战俘营 去,他说:“第72集中营是个老战俘营,已经被叛徒们掌握了。第86战俘营还没有被叛徒完全控 制,你去后和咱们师的宣教干事金甫(原名张城垣)同志联系,告诉他:我让你去和他共同领导‘86’ 的地下组织,展开夺权斗争。”
  我回到10号战俘营后,立即向泰勒请求送我到巨济岛去。
  “什么?你要去巨济岛?你不知道岛上要比这里苦得多么?我都不愿去呢!”他吃惊地问我。我 只好撒谎说我还有个弟弟也被俘了,我想到岛上去和他一起,好照顾他。泰勒很惋惜地同意了。
  于是我给方向前、曹友布置了留在釜山继续斗争的任务。
  当晚,我去和崔成哲拥抱告别。他还提出如果在岛上遇见一位名叫孙振冠的教导员,一定要替他 问候,说那是他遇见的最值得敬重的中国兄弟。
  第二天,我又去伤病战俘收容所向赵政委和姜瑞溥告别,请姜如有可能设法照顾一下小丫姑娘。
  最后,我到女战俘营和小丫告别。鼓励她坚强地和朝鲜大姐们一起坚持斗争,说我将设法托人带 信给她。小丫哭了。我请朴贞玉尽量照顾和帮助她,朴贞玉也含泪和我握别。
  1951年9月13日,我和近500名难友被押送往巨济岛。我们先坐汽车到达釜山港口。海 港里军舰林立,码头上紧张繁忙,巨型塔吊正卸运军火,坦克和机械化步兵从登陆艇那张开的巨口中 吐出来开上码头。
  我从中看到美国的战争机器正在高速运转,并深深感到这一仗打败我们的并不是美军的精神、气 质,而是美国的科学技术和工业实力。“如果以我们的苦难和牺牲能够换来祖国早日繁荣富强,也就 心甘情愿了!”我望着翻腾的大海,痛苦地思索着。
  敌人把我们押上一艘大登陆舰艇,离开港口驶向大海。我挤坐在透气用的弦窗附近,在轰呜的轮 机声中,回顾被俘后两个多月的经历,觉得自己的斗争成效甚微,甚至还没有真正和叛徒们正面交锋。 所幸方向已经明确,环境有所了解,并找到了组织领导。我正想着心事,忽然听见一个难友喊了声: “快到了!”我站起来从弦窗中望去,看见矗立在茫茫大海中的巨济岛那黑沉沉的锯齿形轮廓。船离 海岛越来越近了,汹涌的海浪怒吼着冲上岸,撞击着岸边陡峭磷峋的岩壁,溅起了狂暴的浪花。
  我不禁心潮澎湃:啊,你这从古代高丽王朝起就用来流放囚犯的死亡之岛,今天竟又囚禁了两万 名中华儿女!怒海狂涛似乎预示着一场严酷斗争将在这座孤岛上掀起!
  〖摘自《战俘手记》,张泽石著,青海人民出版社1995年1月第1版,柴敏毓输入,待续〗
  继续
  战 俘 手 记 张泽石
  上卷 炼狱之火                ≈     ≈
  第七章 在巨济岛掀起大规模斗争            ~     ~    ~ ~~
  孤岛印象                  ~~~~
  押送我们的登陆艇一抵达巨济岛港口码头,我的第一个感觉就是——岛上的气氛要比釜山紧张严 厉得多!
  好几艘站满了荷枪实弹的美海军陆战队士兵的巡逻艇向我们停靠的地点围过来。码头上还有手持 卡宾枪的岗哨排列在我们上岸的地点附近。
  在不远的地方有不少战俘在被吆喝着搬运那堆积如山的粮袋和美军用的装备物资。他们那在烈日 暴晒下不堪负重摇摇晃晃的身姿,向我们无言地控拆着岛上严酷而沉重的集中营生活!
  美军押着我们这近500名战俘沿着伸向海岛腹地的公路走去。越过一个小山口,一座密密麻麻 的帐篷城展现在我眼前。它们散布在前方那狭长的盆地之中,其规模之大,戒备之森严远远超过釜山 的集中营!
  当时我还不知道:一年前美军在仁川登陆切断朝鲜半岛的蜂腰后,曾俘获了朝鲜人民军十多万人; 也不知道志愿军在入朝以后也竟有两万多人被俘。眼前的景象深深地震撼了我:这么多中朝儿女身陷 囹圄,这场战争远比我亲身体会到的更为酷烈啊!
  我们这个步履沉重的长长行列默默走过一座座集中营。每个集中营大门口都挂有该集中营的编号 牌,从第60号开始往上排列。
  时逢正午,烈日当空,除了集中营四周的游动岗哨外,几乎见不到人影。像长城上的烽火台般排 列着的岗楼,高耸在“帐篷城”的四周,加重了地狱的气氛。
  忽然迎面走来了一队抬着大铁筒的战俘队伍,全都穿着红色短袖衫和短裤,上面印有又黑又粗的 P.W.字样。那身腥红衣服的颜色在黑色铁丝网和绿色帐篷的背景上极其刺眼,加上他们那蓬头垢 面、干瘦黝黑的模样,使我想起小时候见过的演马戏的猴子。
  在我们两支队伍擦身而过时,他们身上的汗臭味混合着粪桶里的臭味冲我们扑来。但更令我们吃 惊的是押送这些“苦力”的,除带枪的美军外,还有手提棍棒、身着同样囚服的战俘!这些工头儿们 竟用中国话吆喝着:“他妈的,别磨蹭,给我快点走。”
  那些“老战俘”汗流浃背,艰难地移动着脚步。当他们抬头看见我们这些“新战俘”时,那充满 悲愤的目光,那欲言又止的表情,使我深受震动。他们的心在滴着血哪!
  显然,这些苦力就是72集中营的难友了,而“72”已经被叛徒们牢牢控制了。
  我们会不会被押送到“72”去呢?万一我们被送到那里去该如何开展斗争呢?我用什么办法联 络那里的自己人呢?路上我紧张地思考着这些问题,不觉来到了“72”集中营大门口。前面的队伍 并未停下来,看来我们不会被送进“72”了。
  我松了一口气,一面走,一面朝这个集中营里观察。在它的大门口内有一块影壁,前面立着一个 不大的白色塑像。仔细一看,原来是自由女神像,只是塑得太拙劣了,女神那暗淡无光的表情,似乎 在哀叹着自己也被关进了牢笼的可悲命运!我怀着对叛徒们的厌恶走过了72集中营。
  一路上,那个自由女神的影子,老在我脑子里徘徊。我想:那个站在纽约海边的高大庄严的自由 女神如果看见她自己的国家正在剥夺别人的自由时会作何感想呢?
  86集中营                 ~
  前面的队伍终于停了下来,我们总算到达了目的地——第86号中国战俘集中营。我们被押进 大门,列队坐在广场上听候清点人数,核对战俘卡片。
  这个集中营建在一个平缓的坡地上,背后山坡上有几株没烧死的小树。小树的上方是蓝天和自由 自在地飘游着的白云。小树下方是高达丈余的三层铁丝网和在两个拐角上高耸的岗楼,岗楼上重型机 枪的枪口俯视着整个战俘营。营内中心广场两侧各有三个帐篷群,看来本集中营里有六个大队,在右 侧帐篷群背后,有一排正在冒炊烟的铁房是伙房。在左侧帐篷群后面也有一座铁皮房子,门上有 “C.I.E.”的牌匾,这是所谓的平民教育学校,“教师”是美军派来的随军牧师,也有聘请来 的和尚、道士等。在大门口的两侧各有一个帐篷,右边是医务室,左边是联队部。
  正当我仔细观察这个新的环境时,忽然,听见有人操着东北口音喊:“730#30号张泽石, 请到联队部来。”喊我的是一位中等身材长着络腮胡子,穿戴整洁的“俘虏官”。
  他把我带进联队部,负责押送我们的美军少尉对另一位美军上尉说:“这就是张。”又对我说: “本集中营总管史密斯上尉根据他的朋友泰勒上尉对你的介绍,希望你能协助他的工作。”
  我转向史密斯上尉,用英语说:“上尉阁下,我很高兴能为您效劳!”史密斯微笑着说:“你来 担任我的翻译官好吗?”
  史密斯的个子超过一米八,年近50岁,金发碧眼,看样子他也是个职业军人。我微笑着点头同 意。
  史密斯把在屋里的联队部的同事介绍给了我。刚才喊我的是联队书记长郭乃坚。联队长叫应向云, 联队副叫王福田。联队部有两个翻译,一个叫高化龙,另个叫安定元。还另有一个叫杨永成的小鬼担 任通信员。他们都友好地向我点头致意。
  我总算实现了第一步计划:利用我的外语能力,占据一个有利于斗争的位置。就这样我的集中营 生活又揭开了新的一页。
  接上关系                  ~
  两天以后,我利用翻译官的地位,很快在第六大队找到了赵政委要我联系的师宣教干事金甫同志? 他以战士身份隐蔽在一个小队里,个子本来就小,又穿得破破烂烂。很不容易为人所注意。
  在一个帐篷角落里,我把赵政委的指示传达给他。他很高兴,立即向我详细介绍了86集中营内 的斗争形势:
  这个联队共有80##左右难友,分成了6个大队。其中,第一、四、五大队的大队长分别为王 刚、戴玉书和岳天洪,他们都是坚决要求回国的好同志,因而这三个大队的领导权基本掌握在自己人 手中;另外三个大队的领导权则大部分在叛徒手里。叛徒们还掌握了“P.G.队”,即联队警备队 和“CIE”学校。好在伙房和医务室全在我们手中。联队部目前处于中立状态。一个月前美军管理 当局曾把72集中营的联队副、在东京受过训的大叛徒李大安调来当86的联队长。我们动员了以戴 玉书为首的“弟兄会”的力量将他狠狠揍了一顿,吓得他自己要求调回了“72”。现在联队部的工 作人员公开表示“严守中立”,不介入营内的两派斗争。
  谈到这里,他高兴地说:“你来了,太好了!你就首先争取联队部工作人员向我们靠拢,成为 ‘自己人’,这对咱们开展斗争十分重要!”
  我表示一定尽力去完成这个任务。我又问了目前营内咱们的地下组织情况。他告诉我现在尚无统 一的地下斗争组织,有一些自发的地下党团支部,因时间短,还未全部联系上。
  “目前我们采取了地下和公开相结合,非法与合法相结合的策略。比如四大队的曹明、时占魁他 们组织了秘密的党支部,又把戴玉书的‘弟兄会’争取了过来。‘弟兄会’则用‘反虐待争温饱’的 口号,团结了上百名坚持回国的难友。叛徒们对这种类似于袍哥和青红帮的组织,一时还未弄清它的 政治面目。叛徒们也在发展‘反共抗俄同盟’,自以为可以向其主子表示效忠,但完全自愿又敢于公 开参加的人并不多。当前集中营内双方尚末分胜负,一些动摇分子尚在观望之中。”
  金甫最后握住我的手说:“你来得正是时候,现在正好抓紧时机发展斗争力量,咱们要争取把集 中营内的控制权从叛徒手中完全夺过来。”
  听了这些情况,我十分激动,为即将来临的这场斗争而跃跃欲试。当时,我并不知道我所面临的 这场斗争的严酷性。
  掌握联队部                 ~
  我开始了争取联队部成员的工作。
  我们联队部成员单独居住一个帐篷,比一般战俘住得宽敞多了,半个帐篷作为库房,堆了些旧军 毯、旧军服、牙刷、肥皂、手巾和没有牌子的香烟等杂物,半个帐篷住我们六、七个人,垫的、盖的 都比一般战俘厚些。
  我首先把注意力放在两个翻译和书记长身上,努力观察他们。好些天我难于从那一本正经的终日 只谈具体事务绝对不谈“国事”的外表下,看出他们真实的内心活动。看来,他们对我也怀着戒心, 不知我是干什么的,我只好主动出击。
  于是,当早晚大家都在帐篷内休息的时候,我故意不经心地哼几句歌曲的旋律,如:《解放区的 天》、《团结就是力量》、《走,跟着毛泽东走》等等在部队流行的歌曲,好看看大家的反应。但既 没有人来应和,更没有人偷偷来请我唱下去。显然,这里的环境要比釜山十一收容所复杂和严峻得多。
  用老办法不行了,我只好找机会个别交谈。我本想既不暴露自己的真实思想,又要摸清对方的真 实想法,可谈了两个都碰了钉子。我有些着急了,一天晚上熄灯后,我抱着毯子躺在高翻译身边,开 始了下面的谈话。
  “老高,关于停战谈判的事你听说了吧!”
  “史密斯上尉跟我说过。”老高说。
  “但愿早日谈判成功,这场仗不能再打下去了!你说呢?”我试探着说。
  “打不打下去,对我是无所谓了!”老高漫不经心地回答着我的问题。
  “不,早一天停战,咱们就可以早一天恢复自由。你还想老在这里受罪呀?”
  “谁知今后会怎么样?我是过一天算一天。”
  “不,老高,你说的不是真心话。”
  老高沉默不语。
  “老高,你看不出来咱们联队现在的情况么?搞不好,就快变成‘72’那样了!”
  仍然没有回答。
  我见他还是不吭气,便把头靠过去低声说:“老高,我看得出来,你是有骨气的,咱们总不能 让那些认贼作父的坏蛋胡作非为吧!”
  “老张,在部队我就是个普通群众,现在我也不想参加政治斗争,有碗饱饭吃就知足了。”
  “老高,跟我们一起干吧!咱们要不抱成团,叛徒们就要骑在咱们脖子上拉屎了。”
  “我,我胆子小,哪边都不参加。”
  “啊!”这太出乎我意料之外了。
  不料,老高又补充一句:
  “老张,你放心,我也决不做对不起你们的事。”
  “好吧!”我叹了口气,“希望你再想想。”
  这次谈话使我很恼火,心想:“怪不得总说知识分子有软弱性、动摇性,尽是些胆小鬼。”我找 机会把情况向金甫同志谈了,他却笑着说:“大家还信不过咱们,能够表态说决不做对不起咱们的事, 也就不错了。别着急,咱们继续做他们的工作!”
  半年以后我才弄清楚老高的真面目:其实他这时也已经开始了自己的地下活动,但对我一来就当 翻译甚为怀疑,很不放心我。
  鸿门宴                  ~
  几天以后的一个下午,CIE学校的通信员到联队部来找我,说:“美军伍牧师来了。我们校长 请张翻译官去帮助翻译一下。”我随他进了学校的办公室。我来“86”后,还从末到这个“学校” 来过,心想趁机了解一下也好。我环视一下“办公室”,没见到任何一件教学用品,只见屋子正中摆 了张方桌,桌子上摆满了集中营里罕见的罐头食品听装啤酒,桌子周围坐了好几个人。
  傻大黑粗的大麻子程立人校长站起来说:“张翻译官大驾光临,欢迎###!”别的人也站起来 说:“张翻译官请坐,请坐。”
  我平时极少和这些人来往,只知道程大麻子是个“铁杆汉奸”。
  “他们这是干什么?”我心里有些怀疑,嘴上却说,“不敢当,是伍牧师要找我吗?”“伍牧师 今天没来,是我们兄弟想请张翻译官来叙叙家常。您请坐,随便吃点,随便聊聊!”程大麻子干笑了 一下,边说边把那些绿色军用罐头移到我面前。我在他对面慢慢坐了下来,努力用微笑来掩盖心里的 紧张,平静地说:“我从釜山来的时间不长,整天跟着史密斯上尉瞎忙,没有早点来看望你们,抱歉, 抱歉!”
  其他人七嘴八舌地抢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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