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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明威传》作者:贝克

_10 董衡巽(美)
  就海明威同团部那些难以相处的军官的关系而言,他的一举一动可说是十分循规蹈矩的。九月份他在西墙防线的突击战中的表现也是这样。白天,他常常由迪康开车到周围去观察情况,从来不惹事生非,防碍别人的正常活动。一到晚上,工作结束了,他常找爱德华上校和朗哈姆上校谈天。有天晚上,他谈到非洲狮的交配问题。说着说着,他给在座的人演示雄狮在进行交配时的表象。有时候,我们在一起谈论人的勇气以及对恐惧,职能的应有的反应。他不同意精神病学关于每个人只有一个中断点的观点。关于人只有生理上具有的批评点,没有精神上的批评点之说,他有不同的看法。他认为勇气是人本身所固有的。有的人有勇气,有的人没有,在战斗中感到恐惧,那只是对他勇气的一种测验。然而,对于不顾一切的夸夸其谈他是不予卖帐的。然而他十分钦佩那些有眼力,知道什么事必需做而且有勇气把事情做好,不管要冒多大风险的人。除开勇气有助于把事情做好,否则对于那种勇气他是不愿恭维的。在每次战斗中,我从未见他没头没脑鲁莽从事。他比任何人懂得战争的厉害性以及人在战争中所发挥的重要作用。他对形势的发展十分敏感,判断力很强。当他决定要贡献自己力量时,他知道如何选择最恰当的时机,在哪个方面才能发挥最佳效果。
  对于战争和宗教他向来抱着冷嘲热讽的态度。师部有个小牧师,为人正直诚恳。对于海明威的一些宗教观点十分赞同,对海明威其人他佩服得五体投地。有一次厄内斯特问他是否相信被人们广泛引用的巴培那主张——散兵坑里没有无神论。“我不相信,海明威先生,”这位小牧师说,“自从我认识你和朗哈姆上校以后我就不相信了。”厄内斯特听了很高兴,并把这件事列入他正在着手编写的名人轶事录里。
  厄内斯特向来十分鄙视所谓的“高明医生”。师部有个叫麦斯金的精神病专家。有一次厄内斯特把这位医生狠狠地鄙薄一番。事情是这样:一天晚上麦斯金医生来到厄内斯特的宿舍,开始向厄内斯特提出一些挖苦刁钻的问题。厄内斯特听了很不高兴,他绷紧着脸说,他很需要医生的开导。他说,在芬卡他的家里,猫的大量繁殖使他大伤脑筋。现在家里已经有二、三十只猫,并且还会越来越多。厄内斯特说,“那小畜生的眼球鼓鼓的,怪迷人呢”。麦斯金医生说,很多人都喜欢猫,这是司空见惯的事。“对我来说,问题可大了,”海明威说:“原因是我似乎不能和它们断绝交往。”厄内斯特为自己在师部里是那些军官和士兵的高级朋友和顾问而自鸣得意。有时候他自称为“老厄尼海摩霍德或穷苦人的派尔”。营部和连部里有很多人事实上年纪只有他一半那么大。在这些人的眼里厄内斯特比他们阅历深,经验丰富。无论在打仗方面还是生活本身,他们都不如他。就是几个高级军官,如爱德华、乔治戈弗斯、亨雷、约翰多迪和汤姆吉安,他们的年龄也只有二十七岁左右。在同这些人谈话的时候,厄内斯特尽可能在态度上保持谦逊,不咄咄逼人。可是这些人自然而然地感到厄内斯特把他们当成他手下的人。当吉安的部下在讲述德国人的顽强抵抗和防卫时,使用了一些夸大其词的话,海明威用十分平和的口气回答说,在敌人的这些行动中他没有很细微地观察。对人说话时,他尽量保持一种友好和气的态度,有时脸上露出淡淡的,会心的微笑。
  朗哈姆的另一个营长斯威德亨雷是加利福尼亚南部的人。他很幽默,但海明威的勇敢精神却给他留下极深的印象。他说,“厄内斯特在我的指挥部住了好几天。那时刚好下雨、刮风、下雪。那里战斗最激烈,他就到那里去采访,收集写作的材料。他手里拿着两个水壶。一个装着荷兰杜松子酒——相当于德南部用玉米酿成的威士忌。另一个装着法国白兰地。他在你身边时总是倒酒给你喝,从不使你失望。使我感到最好笑的是,他总是把一壶酒放到嘴角边上,悠闲自得地一小口一小口往喉咙里吞。
  尽管气候恶劣,食品质地粗糙,人员受伤情况严重,死亡人数不断增加以及其它的不幸事故,但这些陆军军官们仍然乐于每天到休息室来闲谈,开开心。厄内斯特很受他们欢迎。他们完全把他当作军人同事般对待。他们对于海明威完全出于自愿到战争的最前沿来的举动深为感动和敬佩。在他们中间有好几位营长,去冬在去英国的十天海上航行的旅途中阅读了海明威的小说《丧钟为谁而鸣》。此时,他们同他开玩笑,谈到约旦和玛丽亚晚间睡在睡袋里的情况。海明威在回答他们提出的问题时表现得十分幽默、谦逊和几分腼腆。
  战场上虽然气氛非常紧张,死神时刻向他们招手,但是也有开玩笑欢乐的时候。经过几天的恶战之后,树林里出现了一小块空地。据说这个地方是炮火轰击出来的,也有人说是工程兵扫除地雷时开辟出来的。但不管是那种原因,朗哈姆命令他的部下,把他的流动工作室开进那片空地。每天,当朗哈姆指挥作战时,厄内斯特坐在旁边一张小皮椅里。朗哈姆不时打开流动工作室的门走出去用耳朵测听轻型武器的发射方位。有时候,正当他把头伸出门来,突然飞来一颗炮弹——这是常有的事,他便立即把头缩了回去,迅速把那又轻又薄的夹板门关上,仿佛这层薄薄的门能保护他的安全。朗哈姆这种幼稚的举动常常使他们象小学生般乐得哈哈大笑。
  在赫特吉纳战役中敌我双方打得非常激烈,危险性又特别大,所以厄内斯特不能象在法国时那样到作战现场去采访观察,但有一次是例外。那是一次紧急情况。他不但在现场而且亲自投入战斗。
  原来朗哈姆设在林间的指挥所被敌人发现了。敌人派了一个排隐蔽在一百米以外的地方,对指挥所严密监视。十月二十二日上午,敌人向指挥所发动进攻。朗哈姆司令部的司令官米特切尔上尉当场被打死。海明威带着卡宾枪迅速冲向前。迪康冒着敌人密集的炮火英勇地跑上去准备帮米特切尔的忙。不一会,他们打退了敌人的进攻。他们把敌人的一门十分厉害的迫击炮打哑了,残存的敌人全部当了俘虏。这是一场速战速决的战斗。在这次战斗中,厄内斯特的行动不但很积极而且非常勇敢。
  但也有由于失败而使厄内斯特感到受辱的时候。有一天上午,美国大炮走火,炮弹落在自己阵地上。许多在前沿阵地的士兵被打死。其中有位朗哈姆的通讯兵,一位名叫华特金的行为古怪的正规军士兵。当炮轰停止的时候,厄内斯特陪同朗哈姆到地下作战室,在那里已陈放着一些阵亡战士的尸体。“如果华特金此时会说话的话,你猜想,他将说些什么?”一位警卫员问道。“他一定会说,天呀!没想到我会被自己的大炮打死。”厄内斯特感受很深。华特金经常在朗哈姆的工作室进进出出,对他十分熟悉。厄内斯特和其他的人一样对于这种无谓的牺牲感到无比的痛心。将来他们会为此大做恶梦的。
  在厄内斯特的记忆里有许多恐怖的场面。其中印象最深的是他亲眼看到格罗梭的陷落。格罗梭——朗哈姆称它为“马铃薯村”,实际上是赛格弗里德防线的一个组成部分。人们在地下建起了五、六尺厚的防护墙。无论美军使用那一种口径的大炮轰击,重型轰炸机轰炸或是火焰喷射器喷火燃烧都没能把防守在格罗梭阵地上的人赶出来。后来美军派遣第二十二团进行强攻,士兵们钻进敌人防线内部同敌人进行肉搏战,好不容易才占领了那个阵地。但是在这次战斗中伤亡非常严重。这个城镇陷落后敌人的炮火仍不断进行轰击。
  厄内斯特进入格罗梭镇时心情十分激动。十一月三十日他和比尔华尔登一起出发,路上尽是烂泥污水。敌人不断开炮轰击迫使他们时时走进路旁沟渠里躲避。有许多坑道既不是消除地雷时挖的,也不是为了埋葬死人挖的,而是炮弹炸出来的。他们看到公路上有一个美国士兵的尸体,已经被车辆辗压得不象人样了。更令他怵目惊心的是在村镇外边有一具被磷光火焰烧焦了的德国士兵的尸体,一只饿狗正在吃尸体上面的肉。这样的景象,这样的气味,无论谁看到或闻到,都会在脑海里留下很深的记忆。厄内斯特永远也不会忘记这种可怕的场面。
  当海明威和华尔登来到格罗梭镇时,他们时时要躲避敌人炮火的轰击。朗哈姆部队里的一名长官詹姆斯麦克莱中尉把他的作战指挥部设在一幢被毁坏了的房子的地下室里。正当外面敌人的炮火越来越猛的时候,他抬头望见海明威那巨大的身躯在地下室的窗口出现,接着掉了下来,后面还跟一个身子瘦一点的华尔登。说时迟,那时快,麦克莱迅速猫着腰往旁边一避,幸好两个人没有碰在一块。后来他一想起这件事,他非常佩服他们两人的沉着冷静。在赫特吉纳战役中,麦克莱中尉发现海明威表现很出色,他和团部其他的人一起共生死,同患难。尽管华尔登比海明威小十岁,但海明威从来不加计较,总是平等相待。虽然海明威思想上有疙瘩,内心也有痛苦,但他表面上却十分愉快,特别在摆脱了女人们对他的缠扰和困惑的时候。
  攻陷格罗梭镇后,接着要夺取城镇格伊。再杀出赫特吉纳,挥军进入科罗根平原,在那里地势对盟军有利,居高临下对敌作战。朗哈姆说,“到了这个时候,我思想上的痛苦难以形容。从此,我出色的指挥作战的才能再没有地方发挥了。……所有参加作战的士兵都创造了奇迹……我十分钦佩尊敬他们。我所担心的是如果德国人卷土重来,那时怎么办?师部的将领们对我提出的看法无动于衷……既然这样,我只好自己动手,把团部的人集中起来,还有信号兵、职员、汽车司机、机械师——两个连左右。我将时刻提醒他们要提高警惕,时刻紧握手中枪,以防敌人卷土重来。”
  一天凌晨三点半,敌人终于来了。前来侵犯的三辆敌人坦克,有两辆当场被击毁。正在向朗哈姆报告情况的营长一边打电话,一边腾出手来开枪杀敌。这时仿佛到处都有厮杀声。朗哈特立即组织了一支预备队,小跑步向有喊杀声的地方奔去。接着,他打电话召唤海明威。海明威回答说,“我立刻就来,请等一等。”当他到达的时候,朗哈姆的部下已经投入战斗。一下子他们打退了敌人的进攻。一个连指挥员想带领一个小队包抄插到敌人的背后去。敌人的一辆坦克见势不妙迅速向右侧驶去逃跑。战斗结束了,有几十个德国士兵投降。厄内斯特再次身临其境,看到战争的残酷,见到士兵们所遭受的痛苦。这一切又深深地镂刻在他的脑海里,永远记得这情况到底是如何发生的。
  朗哈姆的兵团在这次战斗中损失惨重,大批人丧失了生命。只在十一月十六日至十二月三日期间伤亡人数就达到二千六百七十八人。其中有十二名军官和一百二十六名士兵被打死,一百八十四人失踪,一千八百五十九人受伤,还有将近五百人因发生其它事故而伤亡。十二月四日上午,师团终于拔营离开现场来到卢森堡市附近的一个兵营休整,厄内斯特对华尔登说,他们应该向这些即将离去的幸存者告别。那天上午下了很大的雾,灰蒙蒙白茫茫一片,看不清周围事物,而且有几分寒意。他们开着一辆被枪炮打得七凹八凸的吉普车在满是泥泞的路上走着,突然他听到一种奇怪的撕裂声。这种声音只有厄内斯特才熟悉。原来,德国鬼子飞机不够用,不得已启用了一种厄内斯特在战场上经常见到的老式飞机。“跳车!”厄内斯特大声喊道。大伙立即跳下车来向路边的土沟里跑去。在那朦胧的天空里出现一架飞得很低的德国飞机,疯狂地用机关枪向大路扫射,把他们乘坐的那辆吉普车打得弹痕累累。厄内斯特和华尔登站在原地不敢动。土沟里敌人埋设了地雷,敌人的飞机可能重来。厄内斯特那羊皮镶边的茄克粘满了污泥,他笔挺挺地站在沟里,一点也不慌张。他连忙从网袋里拿出一壶酒来,先让华尔登唱。这是一种掺了别的酒的马提尼,喝起来很有酒味。可是华尔登并不喜欢。这一天的经历对他们两人来说标志着历时十八天,令人害怕的赫特吉纳战役的终结。
巴黎指挥所
  十二月初旬厄内斯特从赫特吉纳战场回到巴黎。在这次战争中他历尽了艰难险阻。现在他开始考虑返回美国去。西德冬天严寒的气候使他得了重感冒,胸部和头部疼痛难忍。虽然他卧床休息,但象往常一样,他仍然接待一批又一批的来访者,其中包括杰恩·保尔萨特雷和西蒙波瓦。萨特雷很想听听厄内斯特对威廉福尔克纳的意见。厄内斯特十分坦率地承认在文学创作上自己不如福尔克纳。当西蒙问到他身体健康时,他立刻用脚踢开盖在身上的被单,露出一条肌肉暴暴的大腿朝着西蒙的方向来回甩动说,“棒极了!”至少在这个时刻,他似乎是世界上最得意最健康的人。可是后来他不得不承认,住在瑞芝旅店里,他经常咳嗽出血,有时便池里满是他咳嗽时吐出来的血。厄内斯特的弟弟莱塞斯特常到旅店来看望他。他说他哥哥那副苍白的脸在他那浓密的黑胡衬托下显得更加苍白,每次上厕所呕吐打转回房,总要扶着摆在一边的桌椅等家具,步履蹒跚地走向自己的卧床。
  不久,海明威又获得一次大逞英豪的良机。十二月十六日上午大约九点左右,德国最高司令部突然向驻守在卢森堡市防卫力量比较单薄的美国第一军团发动一次以装甲部队为主的大规模进攻。这是德军八月份发动的阿夫朗奇攻势以来第一次大规模的反扑。这次行动是由他们最出名的战略家柯特·万·路德斯特将军策划的。巴顿将军率领第四师部队向敌人的左翼冲击,而鲍勃艾斯上校的兵团在其它部队的协助下从正面向敌进攻。
  厄内斯特千方百计打电话同巴顿将军的司令部联系。据巴顿将军说,海明威身体有病正准备回家,不宜到前线去。但,他又说,“海明威想知道仗是不是打得很激烈,值不值得他参加……为了安全保密起见,在电话里我不好实说。因此只好告诉他一个大概,说战争颇为激烈,值得他来。”十二月十七日清晨,厄内斯特通过雷德奥赫将军的帮忙弄到了一部吉普车和一位司机。事后他对人说,当时他还在发高烧,身上冒冷汗,从起床到出发他连续换了四件衬衫。他穿了两件羊毛衬里的皮袄。一件是一位美国飞行员送给他的,另一件是他在赫特吉纳战场上穿过的。
  厄内斯特到达卢森堡战场时,敌人大举进攻的嚣张气焰已被压下去了。厄内斯特来到师司令部,巴顿将军告诉他,“鲍勃艾斯现在负责领导第四师。”他要厄内斯特相信,鲍勃和他的部队会干得很出色的。但厄内斯特因身体不舒服,一时难以表态。巴克朗哈姆主动邀请厄内斯特和华尔登到他的指挥部去住。于是他们两人带着自己的被盖到指挥部去,两人共一张双人床。朗哈姆唤来了一位军医,坚持要给厄内斯特看病。那位医生给厄内斯特开了一些重剂量的磺胺片并嘱咐他要保持安静,卧床休息。据说厄内斯特住的那间房子的主人是一位同德国人有过来往的牧师。厄内斯特在房子里四处寻找,终于发现一处贮藏圣酒的地方,他欢喜若狂。从此,每天都从那里拿酒喝。酒喝完了剩下空瓶子,他就往里面小便,把瓶子灌满。后来他对别人解释说,当时天气严寒,气温在零度以下,他身上有病,发烧,不愿冒生命危险到楼下厕所去,所以那些空酒瓶就成为他的尿壶。此外,他还做了一个恶作剧。他把所有装满尿水的瓶子都贴上条子,上面写着:“斯奇洛斯·海明斯坦装,一九四四年。”在黑暗之中他把一瓶做样品的弄错了,把条子贴在一个空瓶上。这样便十分滑稽地同那位可爱的牧师的宗教观念——一切皆空,发生矛盾。
  海明威虽然身体仍十分虚弱,仍出周期性的盗汗,但十二月二十二日他已恢复外出活动。当时劳克特上校带领一支小部队驻扎在布雷特威里附近。一次,厄内斯特参加了路克特称之为第五师某兵团的“杰出表演”。路克特说,“士兵们都穿上用白布床单做成的雪地伪装外衣,跨越高地二至三公里进行冲锋射击。他们到底射击什么,天才晓得。我和厄内斯特看着这个场面感到真好笑。”回师部后,在杰克米耶和他的部下协助下,厄内斯特拟出第二天的工作计划,准备一份已收集了一半的所谓《战斗的号角》的资料。据厄内斯特说,查理士韦坦贝克后来用这个材料写了两篇长文章刊登在《生活杂志》上。
  厄内斯特和玛萨的婚姻现在已宣告破裂。玛萨在十二月二十四日中午到达海明威那里。此行的目的是海明威称之为“圣诞节前夕的大反攻”。劳格尔上校因事先不了解情况,便主动邀请她到第二十二步兵师共度圣诞节。他派出专车到卢森堡市接她到设在罗登堡的师指挥部。劳格尔说,“我原想这样安排好让厄内斯特感到意外而大吃一惊,没料到结果适得其反。”既然玛萨在十一月份已公开宣布要同厄内斯特离婚,现在他何必去做那明明是徒劳无功的工作呢。
  十二月二十四日晚上厄内斯特到巴顿格军那里吃鹿肉饭。这次晚宴是在卢森堡的一所学校里举行的。这一天虽然是这位五十四岁的思想不痛快的将军的生日,他仍然备设晚宴祝贺艾斯上校的荣升。出席晚宴的客人有:即将接任师长的布莱克里将军、罗德威尔将军、巴顿将军的助理、神情忧郁的路克特上校以及朗哈姆上校。在赫特吉纳战役中,朗哈姆上校同巴顿和罗德威尔发生激烈的争吵。上级命令他暂时领导第十二团,好让艾斯上校参加庆祝活动。他们喝苏格兰威士忌和杜松子酒,本地出产的白兰地以及香槟酒。圣诞节的上等菜火鸡加上一点马铃薯泥和酸果蔓果酱吃起来就象家乡做的一样。当宴会开始后差不多过了两个小时的时候,劳克特上校直言不讳地批评起师部的领导,巴顿将军听了立即令他退席。劳克特由海明威陪同离开宴会厅去参加由第七十坦克营的香槟酒会。厄内斯特后来同玛萨一起来到巴顿的宿舍。在那里他们坐在圣诞树旁边闲谈了一会。随后他们开车回到罗登堡。朗哈姆不象劳格尔上校,他早知道海明威同玛萨在婚姻问题上不妙的情况。尽管如此,他把自己的寝室让给他们住,自己却蜷缩在没有暖气设备的流动办公室里,度过了一个降霜的寒冷之夜。
  第二天上午海明威和玛萨到朗哈姆的营指挥部参观。厄内斯特同司机坐在一起。他的举止,据玛萨说,十分高傲。玛萨不知道朗哈姆深谙法语,所以她开始用法语严厉责骂厄内斯特。朗哈姆坐着不吭声,他注意到厄内斯特的耳根后面的颜色越来越红。后来,厄内斯特转过身去对她十分尖锐地说,“你可能还不知道吧,朗哈姆的法语比你讲得好得多。”朗哈姆尽量装作不知道他们之间的争吵。通往卢森堡市的道路很不安全。敌我双方的飞机经常俯冲扫射在公路上行驶的车辆。
  朗哈姆在十二月二十四日外出时曾遭到美国P—47型战斗机的突然袭击,差点丧命。因此,现在比以前提高了警惕性。那天上午虽说没遇上敌机的袭击,却目睹了一种奇异的现象。在天空里,他们看见一条长长的象轻纱一样的白色带子,仿佛有人用粉笔以惊人的速度在半空里划一道线。原来是德国V2型火箭,是继嗡型飞弹之后发明出来的一种新型武器,它以超音速飞行去打击目标。当他们观看的时候,朗哈姆吩咐司机把车停下来。玛萨立即把看见这东西的时间和地点记录下来。“请记住,海明威,”朗哈姆听到她对海明威说,“V2型火箭是我发现的,不是你发现的,所以应由我来报导。”厄内斯特没说什么,一直到参观结束他才十分冷漠地对玛萨说,她已实现了她过去的愿望到作战的最前线去。从一九三九年起玛萨有好几次到了前线,因此她感到厄内斯特所说的话特别刺耳。这并不比他公开使用她私人的绰号——摩基好多少。
  元旦前夕厄内斯特思想上的痛苦又加深了。比尔华尔登到卢森堡旅店办理登记手续,当时空军人员正住在那里。华尔登第一次在那里看到了玛萨。玛萨个子高,身材苗条,赤黄色的头发披散在肩上,仪容十分迷人。华尔登邀玛萨吃晚饭;她愉快地接受了。那天下午他们同一些卢森堡市脸颊长得红红的小孩子在一处山坡下玩。华尔登回到旅店后发现厄内斯特坐在房里。“我刚才和你的太太在外面闲逛了一会,”华尔登对海明威说,“我准备邀请她吃晚饭。”厄内斯特很不自然地咧嘴笑了笑说,“那么,我也去。”
  这次晤面弄得大家不欢而散。厄内斯特严厉而大声地斥责他的妻子。华尔登本来想把话题转开缓和一下气氛,但他终于没有那样做。等玛萨走后,华尔登和厄内斯特一起回到房间,华尔登批评厄内斯特不应该那么粗暴对待玛萨。“华尔登,”厄内斯特说,“你总不能用弓和箭去猎象吧。”可是,他的气还没有消。几分钟后,他脱下身上的制服,到服务员工作室拿来一只水桶和一把拖把。他把水桶罩在头上当作钢盔,把洗把扛在肩上作为长矛,大踏步地向厅堂那边走,准备去围攻玛萨。
  这次同玛萨矛盾的激化,厄内斯特事先是没有料到的。此外,他参加万劳特斯特的进攻战是这次战争中敌我的最后一次交锋。一月初旬,厄内斯特回到瑞芝旅店,从新过着以长者自居,接待第四师那些到巴黎度假的官兵们的生活。据他说——到底可靠程度有多大,天才晓得,来访者之中有个著名的人物乔治奥威尔。此人他以前曾在巴色罗纳看见过。奥威尔的神情显得十分焦急不安。他说,他害怕共产党人要杀害他,要求厄内斯特借给他一支手枪。厄内斯特于是把保尔威勒茨在六月份送给他的那支柯尔特手枪借给他。奥威尔拿了枪象个脸色惨白的死鬼走了。另一个来访者叫威廉沙罗扬。他在斯克莱旅店楼下的酒巴间里看见海明威正同四、五个战地记者谈话。他们中有个人向沙罗扬招手,沙罗扬向他们走去,“这是比尔沙罗扬先生,”他的朋友说。“沙罗扬先生在哪里?”厄内斯特问道。沙罗扬说,“在伦敦时你留了胡子。即使没有胡子,我也认得出是你。难道剃掉胡子你就不认识我了吗?”厄内斯特转过身来,重新同那些喜欢奉承人的记者们谈话。沙罗扬发现他们那种拍马相不忍卒看,径自走开去做自己的事。
  几天之后,厄内斯特找到了报复的机会。碰巧英国皇家空军飞行队长彼得威克哈姆巴内斯在巴黎休假。一天他偶然在斯克莱酒店遇见了海明威。他后来回忆说,“喝了几杯酒之后,我们来到乔治威饭店楼下吃晚饭。正吃得高兴的时候,厄内斯特突然发现沙罗扬坐在离我们两张桌子远的地方……真是冤家路窄……厄内斯特对着他破口大骂‘嘿,你这个狗杂种坐在那里干啥?’我越劝他不要作声,他越骂得厉害……后来,沙罗扬的同伴走到厄内斯特跟前。事态究竟怎么发展的我也说不上。只知道,过了一会儿,他们互相吵架对骂起来,接着扭成一团在地下打滚。只听到有人抓着别人的头在木板地上连续地砸。突然,我感到有人打我的踝脚……饭店的经理来了,还叫来了宪兵。于是我们被带走,来到一幢房子的楼上,关进了巴黎宪兵部队的黑房子。双方隔开关起来。事后厄内斯特狡黠地哈哈大笑起来。”
  大约在这个时候,厄内斯特打听到他的儿子波比生命没有危险,或者说他还活着。他被关在德国人的一个俘虏营里。自从赫特吉纳战役结束后,他一直竭力打听他儿子波比的下落。在他写给玛丽的第二首诗中,他把那个词语解释为“人们不可能改变遭受苦难的命运”。在他的脑子里,他始终听到一个声音在喊“在作战中失踪了。”即使对厄内斯特自己,这个经历太富于戏剧性了。约翰H·中校①七月份参加了美国战略情报局并乘坐飞机跳伞降落在法国境内,蒙特佩里北部五十公里的波士格地方。他的任务是培训法国游击队员打入敌人的部队进行活动。十月底他和佐斯丁格林上尉和一个法国游击队员沿着隆河河谷进行了一次日间的侦察活动。他们听见在一片树林里有人在挖濠沟的声音。格林匍匐前进进行侦察。结果被敌人发现了。敌人向他们开枪扔手榴弹。格林的一只脚中弹受伤,波比的右手臂和肩膀被手榴弹的碎片和卡宾枪的子弹打伤。那个法国游击队员被敌人的步枪打中肚子,不久就丧命。通过敌人对他们的审问,他们了解到俘获他们的是阿尔庞遮格部队。负责审问他们的军官是一个奥地利人。当波比告诉他自己的名字和入伍编号时,那奥地利人竖着耳朵认真地听他讲。一九二五年他曾到过斯奇伦斯,结识了厄内斯特和哈德莉,见过当时只有两岁的波比。而现在波比已二十一岁,站在他面前伤口大量出血,伤势严重。这位军官立即结束了对他们的审问,并把他送进阿尔萨斯的一所医院治疗。不久,第四装甲师的一个小分队把他从敌人的俘虏营里救了出来,但四天之后他又被敌人抓走了。这次他被送到努兰堡斯塔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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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约翰H·中校是海明威的第一个儿子波比。
  一月下旬玛丽离开巴黎去伦敦。在那里一直到瓦伦登节前才返回巴黎。厄内斯特正等待巴克朗哈姆和鲍勃的来访。他们不久将从西德的前线指挥部到巴黎来。这要自从大规模进攻开始日以来他们第一次度假。到巴黎之后,他们住进克里隆旅店,略事休息整理,接着在一个潮湿阴郁的日子里来到厄内斯特在瑞芝的指挥所。在这里他们第一次见到接替玛萨与海明威相爱的玛丽。朗哈姆把两支德国造的自动手枪作为礼品送给海明威,这种枪差不多是一种机关枪。巴克专门带给海明威一些配这种枪的子弹。厄内斯特对于有机会与他的战友们重逢相聚以及他们送给他的礼物,接收他为他们组织的成员感到无比高兴。从此以后,事实上他象喝酒成为习惯那样,每天腰间都要系带一支上好了子弹的自动手枪——这在过去是从来没有过的。虽然朗哈姆和艾斯都一致认为厄内斯特那样做十分危险,但他们只是向他提出一般的劝告而已。因为他们觉得象海明威这样有经验的人,携带和使用枪枝可以说是不会出什么问题的。
  厄内斯特拿出一张玛丽的丈夫诺尔蒙克的画像。他不顾玛丽的反对,把画像递给客人看,一面讲一些不客气的话。客人们对于玛丽的离婚感到不好理解。接着厄内斯特把那张画像高挂在壁炉的上方,他摆开架势正准备用那支新的自动手枪向画像射击的时候,朗哈姆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说,只要子弹跳飞就会杀伤房里的人,更不用说站在旅店对面的无辜的旁观者了。厄内斯特听了立即把枪放了下来,取下那张画像,然后走进洗手间,随手把门关上。
  没过两分钟,在房里的人突然听见两声枪响,十分震惊。他们推开洗澡房的门只见海明威哈哈直笑。原来他把蒙克的照片挂在洗手间里然后开枪把它打得稀碎。当然也把洗手间里的盆子打坏了。霎时间,洗澡房的地板上积满了脏水。在场的人连忙用洗澡手巾设法把水吸干。不一会,好几个心急如焚的管理人员跑上楼来看个究竟,楼下房间里为什么漏水。
  这些法国人向他提出了抗议。
  厄内斯特决定趁这个非常时机向大家讲几句话。他站在一个浴缸上面象个七月四日①的演说家那样开始用法文说:
  先生们,对于发生了这么一个不幸事件,我深感内疚。先生们,请允许我介绍一下我的朋友朗哈姆上校,他不久就要提升为将军了。自从诺曼底登陆以来,这位正规军的出色战士就一直没停地与敌人作战,从没有机会休息和娱乐。他到这儿来是为了拜访我和我的夫人。他对我们说他想使用一下厕所。可是当他蹲下解手时,嘣!
  ……其结果,先生们,你们是可以想象的。我们再没有时间耽搁了。我必须马上有一个新的盥洗室,最迟在今天早上就应该供我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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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美国独立纪念日。
  不管这些管理人员怎么想,对于这次不平常事故,他们还是表示同情的。他们一边口里发出啧啧声,一边派请水管修理工前来修理。厄内斯特感到真有意思。可是玛丽非常生气,她甚至认真地考虑过就此结束了她和厄内斯特的关系。巴特朗哈姆把这种举动叫做耍孩子气。“但愿如此,”厄内斯特喃喃地说。但愿如此。事实上有很多象海明威这样的大人都把这种举动看成是耍孩子气。
  第二天上午朗哈姆发现厄内斯特、玛丽和迪特里奇正在等着他。他的房间里桌上摆着许多种烈酒,香槟酒和鸡尾酒。当别人告诉朗哈姆,玛丽和厄内斯特将为某事暂时离开瑞芝旅店时,朗哈姆幡然大悟说,那是厄内斯特想出来的妙计:美女陪勇士出征。可是随后他又觉得太露骨不好意思。但当他看见迪特里奇小姐无动于衷时,心才慢慢宽慰下来。迪特里奇当时得了重感冒,正在喝香槟酒,想通过喝酒治病。她长篇大论谈到她如何以美国战争观察员的身份深入到各条战线去观察的情况,还谈到她最尊敬的乔治巴顿将军送给她两支枪柄上镶着珠子的自动手枪。当厄内斯特和玛丽中午又回到他们那里时,朗哈姆也和海明威一样对“德国人”有一种特殊的敬佩之情。
  厄内斯特对于自己能把玛丽和迪特里奇介绍给来访者感到十分自豪,并得意洋洋地说,他在瑞芝旅店的住房是指挥第二十二步兵团老战士的指挥部。当比尔华尔登被安排住在瑞芝旅店一个房间时,他发现他和迪特里奇小姐住在同一层楼。华尔登买了一顶价钱十分昂贵的帽子,上面饰有黑色羽毛。他准备把那帽子送给他一个在《时代周刊》纽约办公室工作的朋友柏克哈姆。迪特里奇拿着帽子在走廊上穿来走去展示给别人看,甚至有一天早晨华尔登在刮胡子的时候,她戴着那个帽子走进洗手间。关于迪特里奇的为人,厄内斯特谈了很多赞扬她的话。他一本正经地对华尔登解释说,他们从没相爱过。
  比尔华尔登即将离开巴黎回国,大家为他举行欢送会。华尔登还没有走,厄内斯特就批评他(这是十分典型的)给《生活》杂志写了一篇关于赫特吉纳战役的文章。厄内斯特认为,比尔一片好意写了整整四页,但他好象在兜揽生意,招徕读者,写文章只是为了读,不是为了说明问题。厄内斯特背着巴顿将军也说了一些坏话。厄内斯特公开奉承巴顿将军,暗地里却称他为“吃了败仗的领导人”。接着他模仿布朗宁写了几句诗,开头那一句是:“为了一大杯威士忌酒,他离我们而去——为了在外衣上贴上波隆巴拿的标记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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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一种光荣的称号。
  厄内斯特虽然多次提到他十分留连第四师和第二十二兵团的军队生活,但他现在正重新计划着回家的事。他告诉朗哈姆,他的心在劝他留下来直到战争结束,但他的思想却催他尽快回古巴去从事他个人的战斗——重新拿起间隔了差不多四年之久的笔,写出新的作品来,同时照管好自己的部下——三个儿子和玛丽维尔斯。这个任务比他留在欧洲还要艰巨得多。但无论如何他得去做。
  近来他又经常头痛,备受折磨。他把头痛症归咎于这两年多来发生的四次严重的脑震荡。这不是没有道理的。在二月底至三月一日他的头痛得更加厉害。但三月二日凌晨三时,他睡醒过来,发觉头不痛了,觉得很奇怪。仔细一想,大概是那“神奇的热水”起的作用。原来那天晚上睡觉前,他洗了一个热水澡。
  三月二日下午,他外出定购去纽约的飞机票。他了解到他的孩子帕特里克和格雷格里的学校要到三月十四日才放暑假。他想同孩子们一起回古巴去。经过这几年在巴黎所过的那种繁忙的社交生活之后,厄内斯特盼望回到芬卡自己的家去过一种清静舒适的生活。在回家之前,他先寄回三千元供修理房子和美化环境之用。回家后,他可能永远不喝酒,避免同外界的人接触,特别是避免同那些他自一九三九年起就一直给予热情支持的西班牙内战的第十二旅的老战士们的接触。
  经过联系,他决定在三月六日星期二和奥威尔将军搭乘一架返航的轰炸机回美国去。在离开巴黎的前夕,他十分潦草地写了一封短信给他“心爱的玛丽”。他说他将永远爱她。他此次回去正是为了将来他们在一起生活而作准备。他发誓,他们不在一起的时候,他一定对她忠心不渝。完全彻底永不变心。最后,在信末的落款是:爱你的丈夫,大山。飞机经过伦敦的时候,作了短暂的停留。厄内斯特借此机会去探望玛萨。当时她正因得流行性感冒住在多切斯特医院治疗。不过,他在那里只呆一会就走了。从此他生活的画册又从新翻过一页。
海明威传--第十章 回归
第十章 回归
在芬卡·吉维亚时的人生观
  厄内斯特花了许多时间和金钱修整房屋和庭园,以便迎接玛丽的到来。在签名时他曾用“E·海明威——作家和农艺家”。不过在这段时间里他花在干农活上的时间比花在创作上要多得多。他又惦念起战争来了。他把自己已远离玛丽而感到寂寞与痛苦和一个被关进监牢进行炼狱涤罪的人所承受的寂寞和痛苦相比拟。回家时他曾对玛丽表态,回家后喝酒量要减少百分之九十。他认为这样做是对的。但一想到他住在瑞芝旅店时曾大量地喝酒,同迪特里奇小姐谈天以及约请玛丽吃中饭的情景,眼下的情况便使他情绪低落伤感。他说,战争期间他在巴黎,虽然没写出什么作品来,但他并不感到内疚,因为他为自己能参军参战感到骄傲。不管靠不靠紧前线,他都同样心安理得,心情舒畅。现在虽然回家了,但心仍定不下来进行写作,他敢情觉得自己太没有用了。
  从巴黎乘坐那架轰炸机横渡大西洋返回美国,旅途又长又乏味。在纽约停留的一个星期时间,他主要给亲戚朋友打长途电话,特别是打电话给他的军队里的朋友,如巴克朗哈姆以及他的妻子彼德。在纽约他遇到了他在香港结识的摩里斯阿布拉罕柯亨将军,他非常高兴。他还同伯金斯一起吃了一顿时间花得很长的午饭。后来他同他的第二儿子,在纽约读书的帕特里克和第三儿子在弗罗里达州读书的基基汇合后回古巴。孩子们将在古巴度过春假。
  春假过后,厄内斯特的两个儿子都返回学校去。这时,他又感到孤单和寂寞。他雇请了好几个工作人员。其中包括一个中国厨师,一个管家,一个女佣,一个汽车司机和两个跑腿做杂事的小孩。他还请了四位园艺家修整在一九四四年被暴风雨破坏的庭园以及用茅草盖覆游泳池旁边院子的破漏屋顶。他把存放在房里书桌中长期没有回复的信件处理掉。一到晚上他感到最难受,长夜难熬到天光。为了加大活动量,晚上能睡得好,他特意开车到哈瓦那去。到那里后,步行到他以前去过的熟悉地方去。他原来打算及早返回家去。可是当他经过娱乐场时,他的决心动摇了。他进去玩了一阵回力球,然后喝冰镇代基里酒一直到凌晨两点。本来到弗罗里迪达旅店去住是诊治这种恶梦般的生活的最好良方,可是现在那个地方住满了扳着脸孔的德国大兵。除了创作的时候外,他喜爱过热闹的集体生活。现在两者都做不到,自然就感到十分寂寞。他写信告诉玛丽他准备阅读索洛①的作品。索洛特别喜爱僻居独处的生活。然而,他不象索洛,他根本不希望过孤独的生活。他说,他耐心地等待着玛丽的到来,只是他等得近乎发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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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索洛(1817—1802)是美国名作家。
  三月十三日上午玛丽终于给他打电话了。当时她正从波涛汹涌的大西洋彼岸来到了纽约。她说,第一件必须办的事是到芝加哥向她父亲解释她为什么要离开原夫诺尔蒙克斯并准备同海明威结婚。他仔细地听着她那速度又慢,又不响亮的声音。然后对她说,见不到她,就是两个星期他都无法捱过。不过,他后来决定利用这段时间好好保养一下前年冬天在欧洲战争中无暇顾及的身体健康。后来,他果然取得了一些进展,胸部和头部不象以前那么痛了。早上起床后不再喝酒了,等到吃中饭时才喝四分之一瓶的葡萄酒。他并不是真正有意要戒酒,只是控制自己不喝得那么厉害。
  第二天,有位十分健谈的外科医生佐斯路易斯赫雷拉到厄内斯特的游泳池附近吃中饭,厄内斯特对他讲起自己的症状和病史:在战争中两次脑震荡,引起严重的头痛,思维和说话没有以前敏捷,记忆力衰退,拼写时音节错乱,偶尔有耳鸣现象,听力减退等。医生听他叙述后,知道他在伦敦得病后只在医院住了四天,很不满意。医生说,厄内斯特在法国喝的苹果白兰地和杜松子酒对抑制脑血起了坏作用。他写信告诉玛丽,由于脑受伤发炎,使他在巴黎时有时候自己控制不了自己的行为。现在在古巴他的症状预测结果十分良好。赫雷拉医生建议他每天从事适当的脑力劳动,以便逐渐地重新训练那受伤了的神经。
  厄内斯特为自己迅速恢复脑力感到高兴。三月十四日星期六他同格拉西拉桑切兹一起在外面吃晚饭,后来到一家咖啡店里喝酒,一直呆到第二天凌晨两点钟。第二天他在俱乐部玩打鸽子游戏,赢了三十元。星期一他应邀到哈瓦那吃中饭,因为星期日他在那里同一些射手比赛射击,他们都被他打败了。星期二驾着他的小艇“彼拉”号到巴克拉纳小港湾去玩。他有意裸身露体只穿一个下体护身,好让太阳把皮肤晒得黧黑,迎接玛丽的到来。三月十九日他打了个长途电话给玛丽,游泳池旁边的棚屋顶上已修复好,挑选一些书摆在新的书柜里,在游泳池里游了十个来回,做了七十二次举手练习,在俱乐部里同阿尔瓦里托维拉玛耶比赛射击,有二十只鸽子,他射杀了十九只,从而得了三十元的奖金。最后,他打了三盘网球,在游泳池里又游了几个来回才结束了一天的锻炼活动。他对玛丽说,进行这样一系列的体育活动是很有必要的,特别对于他的写作,他的爱情,同他的未来妻子共同生活;时于他的思维,必要时参加战斗。总之,对于他的一生是非常重要的。一旦生活恢复正常化,他就全力投到写作中去。他计划往后他的写作安排是:书信录,简易短篇小说、内容较复杂的短篇小说和长篇小说。
  厄内斯特十分轻视那些没有参过军作过战的人。高斯塔夫杜朗就是这一类的人。过去厄内斯特曾把他看作西班牙内战时期的英雄,但后来在“骗子工厂”时又贬低他。有一次,厄内斯特出席一个在大使馆举行的鸡尾酒会。正当他醉意朦胧地斜靠在走廊的石栏杆上时,高斯塔夫走上前去向他打招呼。他们握手的时候,厄内斯特显得十分冷淡,但他仍很有礼貌地问起对方小孩的健康情况。杜朗告诉厄内斯特他又添了一个小孩。“哦!”厄内斯特用十分尖刻的口吻说,“你真不错,永远脱离战争了,是吗?”显然,话里含有讥讽嘲弄的味道。杜朗向他点了点头走开了。
  巴克朗哈姆在三月份被提升为旅长。厄内斯特除了经常同朗哈姆有书信来往外,他暂时不愿过多地知道战争的情况。他对罗斯福总统突然死去并不怎么关心,因为他向来不喜欢他。他甚至不愿意参加群众性的哀悼活动。他说,人们在谈到罗斯福总统殉难的时候会同耶稣复活日相提并论。但事实上,凡是没有跟随陆军从巴黎开往战场作战的人,他对战争是一窍不通的。他自我解释说,本来他准备同第二十二战斗队一起作战直到欧战取得胜利的那一天①。可是当他知道德国人已被打败的时候,他认为应该可以回家了。否则,他将成为无家可归的人。他觉得他为了自己的儿子和玛丽维尔斯而回到古巴去是理所当然的。只等玛丽一到,新的生活就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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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欧战胜利日指一九四五年五月八日德国投降的日子。
  玛丽终于在五月二日到达了。厄内斯特开汽车专程到机场去接她,并喜气扬扬地带她回家,看看芬卡的环境。玛丽发现他比三月份在巴黎时身体好多了。他肚子比以前肥大些,吃得多,喝得多,简直是个食品的品尝家。他对家里的佣人和爱畜特别好。他主动地承当管理家务的责任,等玛丽的西班牙文学得深一点能胜任此项工作时,他才交给她。玛丽对于这个新的生活环境很快就适应了。这同一九三九年玛萨初到这里来时的情况一模一样。玛丽非常喜欢这个地方的热带气候,而厄内斯特发现她喜欢他的猫,喜欢海洋和钓鱼,会游泳,愿意同他一起乘坐“彼拉”号到海上航行。厄内斯特很快写信告诉朗哈姆,赞扬玛丽勇敢、善良、无私、能干和美丽。
  虽然玛丽的到来消除了厄内斯特前些日子的寂寞感,增加了自己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的信心,但他觉得他不能——也不希望——从此就忘记了战争。这年春天最振奋人心的消息是他的大儿子波比终于被释放了,并将回到芬卡自己的家休养恢复健康。六个月来波比一直被关在敌人的俘虏营里,每天除了一点汤水外,什么也吃不上。六月份波比同帕特里克和格雷格里一起回到厄内斯特身边。波比仍象过去那样高高兴兴,爱交际,可是他极需休息和调整。厄内斯特为他儿子是个军人而高兴,他十分自豪地对他的朋友们说,他的儿子右肩受伤,伤口至今仍可放进一只拳头。杰克波比十分愉快地在“彼拉”号上吃格雷格里做的饭菜,同他父亲到弗罗里塔饭店喝冰冻代基里斯酒,并且象他的两个弟弟一样,很快就接受玛丽为他们的母亲——芬卡威吉亚新来的家庭主妇。
  六月二十日,波比留在家里,他的父亲开车送玛丽到飞机场乘飞机去芝加哥。那天上午天下着雨,这是八个月来头一次下雨。在通往哈瓦那的曼提拉公路的一处山坡上,卡车正在拖运泥土。路面上的泥被雨水一泡滑溜溜地好象有人在上面涂了一层蜡一样。虽然厄内斯特小心翼翼地开车,速度很慢,可是当他刹车时,突然失灵,车子不受控制,一下滑过路旁的土沟,撞到一棵大树上。他的头猛地砸在后视镜上,排肋骨被驾驶盘撞折了四根,左膝盖撞在车前的仪表板上引起内出血。玛丽的左脸颊被车上金属物刮了一道很深的沟,血流满面。额头上也有几处轻伤。虽然她十分恐惧,她仍尽量克制保持沉着。她后来提起这件事时,她十分钦佩地说,“爸爸的手和脚都受了重伤,可他不顾一切把我抱在怀里去找医生急救。”不久找来一个外科医生,立刻采取措施,保护她那张“可爱的脸孔”,不留下永久性的伤痕。
  由于车祸引起的受伤和治疗,大大推迟了玛丽同诺尔蒙克办理离婚手续的时间。玛丽的父母亲现在已经同意玛丽与海明威结婚。玛丽的父亲T·J·维尔斯还寄给海明威三本有关宗教方面的书作为他送给海明威的第一批礼物。在回信的时候,海明威首先表明自己对宗教的看法和态度。他谈到在三次战争中他的信仰所经历过的变化的过程。他说,一九一八年,他在战场上受伤之后非常惊恐,因此也就十分虔诚。他害怕死亡,相信自救,认为只要多多祈祷,自有效应。到了西班牙内战期间,他的这种思想观念有了明显的变化。主要是他看到宗教同法西斯主义结合起来。于是他认为一味为自己的利益而祈祷,未免太过于自私。尽管他失去了“灵魂上的安慰”,正如同一个被雨淋得又湿又冷的人一样。一九四四年虽然他没有祈祷过一次,却顺利地通过了几次危险。他认为在他个人的问题上,他已丧失了任何祈祷的权力,认为不管自己处境如何困难,要求别人帮忙是不应该的。对他或者波林来说,尽管有这样或那样的理由作出解释,西班牙的国内战争是个重要的转折点。由于他得不到宗教上的精神安慰,又不愿意接受马克思主义的信条,他干脆抛弃任何个人的信仰,转而象他小说里的主人公罗伯特约旦那样一心一意寻求生活的自由和幸福。
  几个月后,厄内斯特对玛丽说,他们已一致同意不信奉玛丽的父母亲所信奉的基督教,也不信奉公理会以及清教徒对人类行为的错误看法,他所赞成的是享乐主义,情感主义和人道主义。他说,他和玛丽必须发展他们的行为准则——彼此信赖。这就须要象一个好的园丁那样给一座好的花园提供好的土壤。他们力图使自己做到体谅他人,了解他人,为人正派大方。自己认为对的就努力去奋斗;教育小孩子们也象大人那样去对待人生;写出能给他人带来永久欢乐的书;给世界留下美好的回忆,永远欢乐幸福。厄内斯特希望他的这些希望和要求和他的父亲海明威医生有所不同。不过他估计,在某些方面可能有所倒退。
  过了夏天,厄内斯特的健康情况大有好转,但偶尔还有点头痛。他十分悲凉地用一种简短而醒目的香烟广告式的话说,“某些东西已经变质腐坏了。”但当《先锋报》编辑把约翰格罗斯的电影剧本的校正稿寄给他时,他多多少少想重新写点东西。他答应给该剧本写个序言。这本书里有一章“斯奇洛斯,海明威”专门描述十一个月前斯梯夫史蒂文生把格罗斯从师部带到厄内斯特的“指挥所”来的情况。厄内斯特后来写道,“当你象我们喜欢约翰那样喜欢某个人,敬佩他的勇气,欣赏他的幽默,赞扬他的人道主义时,你用不着为他的书或画册写序言。约翰的画同格里姆的童话插图有着密切的关系。既然史哥尼爱菲尔据说生活在美好的故事之乡,那么其中自有深刻道理的。我们读到他所描写的这一地区的生活,其吸引人的程度和格里姆所写的差不多。详细情况我忘记了。谁也记不住那些情况。”
  八月底,玛丽乘飞机去芝加哥办理离婚手续。厄内斯特没有陪她前往,主要原因是他同玛萨的离婚需要他在古巴继续住半年。另一个原因是他不愿意因此去见住在伊利诺斯·里物·弗里斯特他的年迈的母亲。玛丽走后,厄内斯特写信给因胃溃疡住进阿拉巴马福特·麦克莱兰医院的巴顿将军。厄内斯特说,第四步兵师在巴顿将军的统帅下,已成为美国军事历史上最伟大的部队之一。厄内斯特为通过他本人把有关情报转告给别的记者提高了巴顿领导的部队的声誉而感到自豪。同他打交道最多的记者有:美联社记者汉克·高雷尔;娜娜杂志社记者;时代周刊和生活杂志的记者查理士沃登巴克等。厄内斯特说,对这些记者进行这样的接触和保护是十分必要的。因为这既可以保护他们的安全,又可及时把该师团的战绩见于报端,公诸于世,不必等到六个星期之后才由柯里尔报社独家报导。他还为自己能给“那脾气古怪的雷克莱克”提供了敌人在朗姆波立特和巴黎之间的军事布局的情报而感到自豪,虽然这些情报被第三军团的总监察官所否定。厄内斯特说,关于此事,后来美国战略情报局局长告诉他,美军最高领导机构授予海明威荣誉勋章,表彰他在朗姆波立特的出色工作。
  不管这话是真是假,巴顿都把它放在心里。他立即回信给海明威,告诉他,在他离职退休前,准备向上级提议授予海明威铜质星形勋章。他说,“我的建议书是以你给我提供了(在不违反日内瓦章程的前提下)非常宝贵的情报资料为依据的,其中包括你安排我同法国的游击队员见面以及越过法国边界追击敌人的情况。我没有提到你在圣波依斯用手榴弹打击敌人的情况。就我个人来说,我希望你能获得更高一级的勋章。不过,我不知道这个希望能否实现。”
  玛丽在芝加哥未回。在此期间厄内斯特接到了巴顿将军和巴克朗哈姆将军的信。朗哈姆和他的妻子彼德接受了厄内斯特的邀请,到古巴度假。九月二十二日他们抵达芬卡作为期两周的访问休假。朗哈姆刚从欧洲回国出任国防部情报教育处处长。厄内斯特第一次见到朗哈姆的妻子。他发现她风度好,十分迷人;为人坦率、诚恳、勇敢和聪慧。她的原名也叫玛丽。身材和玛丽维尔斯差不多,只是她的头发过早地变得灰白了。他们去哈瓦那观看拳击比赛,晚上去娱乐场。他们在弗罗里达饭店或中国人开办的饭店吃晚饭;到俱乐部打鸽子;乘小艇“彼拉”号和她的辅助艇《温斯顿》出海钓鱼。
  朗哈姆对这些活动表现得十分热心。厄内斯特对于朗哈姆赞扬他在战争中所作出的贡献,表面上显得很不好意思,心里却十分高兴也非常感激。他常常把话题转到谈论过去的战争和有关世界政治、日本的投降、俄国的地位,原子弹等方面。当朗哈姆告诉海明威他从未读过《春潮》这本书时,厄内斯特立即从书柜里拿一本给他,并站在朗哈姆背后看着他读。厄内斯特看到朗哈姆读书的样子不禁笑了起来。朗哈姆想,他一定笑自己智力的迟钝,只是没有明讲出来而已。他们吃中饭时喝可口的红色葡萄酒,席间,厄内斯特回忆起他的童年生活,提到有一次他捉弄一位姑娘,说他作了一首进行曲。实际上那支曲子是抄袭别人的。
  中饭后,朗哈姆习惯睡一下午觉,厄内斯特和彼得却继续交谈。彼德是个性格直率,不人云亦云的女人。她认为斗牛十分残酷,古巴丛林里可能有毒蛇出现。厄内斯特不同意她的看法。因此两人激烈地争论起来。厄内斯特在写给玛丽的信中怒气冲冲地表示,他不喜欢这种正面的攻击。朗哈姆夫人认为海明威对女人感到厌恶只是暂时的。他公开指责他的母亲是个飞扬跋扈,盛气凌人的泼妇。是她迫使他父亲自杀。他也无情地谴责玛萨。朗哈姆夫人却认为葛莱丝和玛萨是海明威一生中唯一两个敢于起来反对他的人。海明威十分蔑视玛萨向他要回她母亲作为礼物送给她的一片银质调羹。
  “瞧这玩艺,”他边说边拿起那片小巧玲珑的调羹,“正是因为这片调羹是她结婚前所有的,现在就想把它要回去。这样的事你敢相信吗?”朗哈姆夫人自然是同情玛萨的,认为她的要求无可非议。于是她十分巧妙地对他建议说,他大概也不希望自己身边保留上面刻有玛萨姓名标志的东西吧。
  厄内斯特听了只是摇摇头,接着又振振有辞地谈起了他以前的婚事。他直言不讳地说波林把他的好朋友哈德莉从他身边抢走了。波林拥有哈德莉所没有的财富,而那个时候他正需要有人在经济上帮助他。后来,波林自食其果。当她千方百计阻止他和玛萨相爱时,他明确地告诉她,“玩火者必自焚”。但他又淡淡地说,除了玛萨以外,对以前几次的婚姻破裂,他应受到谴责。他草率地对待同葛莱丝的婚姻关系,轻易地离弃她,他自认应负完全责任。朗哈姆对此竭力保持缄默不予表态。自此,他们之间再没有发生任何争论。这种情况一直保持到朗哈姆夫妇离开芬卡的前夕。玛丽此时还未从芝加哥回来。厄内斯特又谈到俄国在世界政治中的地位。在争论中厄内斯特的一些话使朗哈姆夫人想起财务管理人和她有名的伞。“厄内斯特,”她问道,“你的伞在哪儿?你所说的话听起来都是在向我让步”。厄内斯特站了起来,两眼冒火,脸上刹地涨得通红。他手里紧紧纂着一只酒杯,差点向她脸上砸去。当朗哈姆夫妇离开古巴时,彼德才意识到,她和厄内斯争论时是站在厄内斯特所厌恶的人那一边——世界人口中的女性。当然,玛丽维尔斯是例外。
  朗哈姆夫妇在他家里作客期间,厄内斯特曾发生了几次头痛。他把这种现象归咎于精神上过份紧张。一方面急于写出东西来,另一方面想招待好客人,尽量让他们感到愉快。但他事实上是在欺骗自己。自他从战场回来,他一直感到很难安下心来写作。在战场上作战和同女人谈情说爱毕竟比创作容易得多。他把他脑神经受破坏归咎于他在“骗子工厂”的劳动,海上的巡逻活动,参加英国皇家空军对敌人的出击,跟随第四步兵师驰骋沙场以及生活缺乏节制喝酒过多。但是他认为参战三年对他身体健康的危害是暂时的。他并不承认他脑子里真正有毛病。他的理想仍然那末美好。他希望创伤能很快愈合,一切恢复到原来那么净洁,那么迷人和美好,就象早晨清新的空气那样受欢迎。作为一个作家,他的最大愿望就是创造一个新的永恒的世界。作家的神圣任务就是写作。写作就是他的真正的信仰,他的信条,他的政治和他的要求。他坚信,他的头脑的思维现在十分正常。他正在积极作准备,要大干一场。一方面在描述性上,另方面在创造性上。他真诚希望这两个方面付诸实现。
  与此同时,他着手写另一个序言。这回是为一个叫“自由世界的宝藏”的文集写的。他写道:“现在世界大战已经结束。阵亡战士的灵魂已经归天。现在摆在我们面前的是一个陌生的世界,我们的职责是去认识它,但是并不容易。在战争中,人们必须奉公守法,遵守纪律,必须具有才识和胆略以及坚强的决心。在和平时期,他们的职责是对于旧的不合理的东西加以反对、抨击甚至反抗,同时始终不懈寻找一条通往全人类能共同过着幸福生活的社会的道路。美国在这次战争中显示出她强大的威力。值得庆幸的是她不是受人憎恨的国家。除了众所周知的成绩外,美国在这次战争中杀死别国的无辜平民比我们的敌人所杀死的还要多。这是我们感到十分痛心的。原子弹是一种能毁灭一切庞大之物,包括我们自己在内的一种炸弹。我们不应该象法西斯那样疯狂,恃强欺弱,横行霸道。我们也不应该有虚伪,假装虔诚或图谋报复之心。相反,我们要自己教育自己尊重别的国家的权利、地位和职责。
  厄内斯特把自己在这个时期的思想完完全全地摆出来。接着他十分成功地写了两篇战后的短篇小说。这两篇小说作为剧本卖给电影制片厂,所得的报酬比他那本《丧钟为谁而鸣》还要多。第一篇《杀人者》卖了三万七千元;第二篇《佛兰西斯梅坎布幸福而短促的一生》得了七万五千元。写这两篇故事所花的精力和时间同他用一年五个月写一部长篇小说相比自然要轻松容易多了。另一个突出之处是,他的特别税额为二万四千元,而他的私人支票的存根上表明他手头尚有四百九十九元三角八分的结余。
  圣诞节前夕他收到他过去在部队里给他开车的司机迪康一封恳求信。信里说有人指控他是个卖国贼。因此他急需要有人作证,证明他在战争年代里仇恨法西斯,跟随海明威打德国鬼子。迪康写道,“这一定是德国人最近耍的花招,抓到了我们一个人。如果你能给我出个证明,那就太谢谢你了。”厄内斯特立即为迪康出具证明。证明中强调指出迪康从雷姆波立特到巴尔战役都表现得很勇敢,发挥了积极的作用。厄内斯特还建议朗哈姆将军也给迪康写个证明。这种恶意中伤,凭空捏造的恶劣行径引起了厄内斯特的极大愤慨。由于德国人在法国留下的影响就象毒瘤那样还在起破坏作用,所以象迪康这样的好人被关进监狱里,连战后的第一个圣诞节都过不上。海明威的儿子们回家同他父亲一起过圣诞节,回迟了一点。但他们的到来并未能使海明威息怒。
荨麻和鲜花
  一九四五年圣诞节标志着厄内斯特那段不平凡的战争时期的即将结束。十二月二十一玛萨正式同他离婚,厄内斯特把它当作给自己的圣诞节礼物。他一心一意想把他在战争期间从事的活动,包括海、陆、空三个方面,公诸于众。首先他公开赞扬朗哈姆将军,说朗哈姆是他有生以来所认识的一位最杰出、最有才能的陆军军官。接着他谈到他自己如何追随朗哈姆转战沙场。特别在一九四四年的九、十一、十二月份里他和朗哈姆并肩作战,度过了好几个星期的艰难生活。
  一、二月份海明威家里进进出出的人很多。波比在家里住了三个月之后便到西部去继续读书完成他的学业。这次他就读于蒙塔纳大学。汤姆谢沃林和沃尔夫盖斯特刚从西洋那边完成一项军事任务后回家休假。一放假他们就到海明威那里。其他访问他的客人还有理查德库柏、吉恩坦尼斯还有在巴黎瑞芝旅店的查理瑞芝。哈华德霍克斯的妻子史林姆陪海明威一家到孟加诺海湾去玩。过去,海明威和他的巡逻队员曾在这个地方乘坐“彼拉”号跟踪德国人的潜水艇。厄内斯特现在把“彼拉”号改称为“派雷索”。
  三月十四日玛丽和厄内斯特在哈瓦那正式举行婚礼。由于种种原因,玛丽觉得这次正式婚礼还比不上一九四四年他们在巴黎瑞芝旅店里举行的订婚典礼隆重。这次婚礼仪式是在一个律师的办公室里举行的。那办公室的房子是老式的,天花板很高。房里的家具是暗黑色的。律师用很快的速度宣读了一份用西班牙文写的文件。接着问起他们随身携带的物品。随后律师要他们写出各方祖辈三代人的姓名和出生地。玛丽只好临时打电话回芝加哥询问她的父母亲。请他们告诉她早已分散了的她家三代人的情况。参加他们婚礼的,除了海明威两个年纪最小的儿子和温斯顿盖斯特外,还有一些古巴朋友。婚礼仪式完毕后,他们来到弗罗里达饭店吃午饭喝“喜酒”。第二次到律师那儿之后,他们便到威达多理查德库柏家参加香槟威士忌酒招待会。厄内斯特突然为了一点小事同别人激烈争吵起来。这样他们愉快的婚假就此结束。这件事大大刺痛了玛丽的心,要不是她感到精神疲乏和酒后产生的副作用,她早就拿起提包离开了。第二天上午气氛缓和下来了,他们的婚姻关系又恢复正常。但是,厄内斯特觉得在玛丽面前降低了自己的身份。
  一九四九年初,厄内斯特重新开始他的创作生活,他着手写一部新的奇特长篇小说《伊甸园》。在这部小说中,作者试图把他过去和现在的生活经历混合在一起,但又显得很不相称。小说的部分内容是对他同哈德莉和波林的回忆,约略涉及他目前同玛丽的生活,颠有离题之感。小说的第一章,作者挑选了罗恩港湾边上一个小村子作为故事的背景地点。这正是厄内斯特和波林在一九二七年五月度蜜月的地方。小说的主人公大卫波恩象海明威一样,结婚才三个星期就成为有名的小说作家。波恩的妻子卡瑟琳同他有着共同的欲望,共享成功带来的欢乐。他陪着他的妻子在背湾的海滩上赤裸着身体晒太阳。把皮肤晒成酱褐色是他的妻子疯狂追求的一种欲望。一到晚上他们试着进行性别的交换,他叫卡瑟琳,他的妻子叫彼得。
  小说中另一对夫妇,他们住在巴黎拉丁区。男的叫尼克赛尔敦,是个年轻的画家,女的叫巴巴拉。他们那又脏又黑的住房显然是根据一九二二年厄内斯特和哈德莉在卡迪那雷蒙因街住的那间房子命名的。巴巴拉和哈德莉一样,有金黄色的头发,她又有点象卡瑟琳完全沉浸于一种幻想;在男女婚姻结合方面,她希望各方面都象他的丈夫。巴巴拉的丈夫尼克的头发是黑色的,他故意把头发留得长长的,整整五个月不剪。他的妻子给他修整剪齐,除了颜色不同外,头发的长度和式样都同他妻子的一模一样。为了庆祝一番,他们两人到利普的布拉塞里饭馆吃午饭。他们点的菜是酸菜排骨。在饭馆里他们对着壁镜欣赏自己的头发。后来回到他们那寒酸的家里继续谈情说爱。最后以巴巴拉的内心独白结束了这一天的活动。显然巴巴拉的内心独白是从佐斯的作品《尤利斯》中主人公莫利布隆的自言自语那里借用的。与此同时,大卫与卡瑟琳之间的爱情插曲仍在继续。这次是卡瑟琳把自己的头发在发式和颜色上弄得同她的丈夫的一模一样,使大卫看了大吃一惊。
  虽然厄内斯特始终把他写作的速度告诉他的亲密的朋友,据他说到二月中旬他写了四百页,四月底写了七百页,到七月中旬写了一千页,但实际上就他整个写作计划而言,他的工作仅仅才开始而已。他写信给朗哈姆时承认他并没有按原计划办事,只是一个劲不断地写下去,根本不考虑下一步情况会怎么样。他除了对人透露他乐于写关于男女私通的情况外,对于这本书的具体内容他一直闭口不谈。只是到了最近他才说,他被一种越来越明显的感觉所策动。他预感到他将在一年之内死去。他原先似乎有这样的打算,在写了一千页之后,开始写关于他在第二十二步兵团好朋友的事迹,其中包括巴克朗哈姆,阿特迪克,斯威德亨莱,乔治高福斯和汤姆吉安等。不过,实际上他在一九四四年就已收集了足够的资料,可以在他们下半生致力于小说的创作,描述第二十二兵团,第四步兵师以及英国皇家空军的作战情况。但是这一部分的工作最少还要过相当长一段时间。
  厄内斯特在六七月份连续写信到国外宣传他在战争中的功绩。其中有一封寄给正在美国旅游的俄国作家康斯坦丁西蒙诺夫。厄内斯特在信中说,“我在海上干了二年十分艰苦的巡逻工作。后来,到英国。盟军大进军开始前,以记者身份参加英国皇家空军的飞行侦察活动。再后来跟着盟军进军诺曼底,参加第四步兵师的作战活动。在参加英国皇家空军活动期间,每次活动都很不错,就是没有价值。在第四步兵师和第二十二步兵团期间,我尽量使自己能发挥作用。我懂法语,熟悉法国这个国家,我和法国游击队员取得联系并和他们一起战斗……我想你大概已经知道第二十二步兵团的领导人吧(现在是朗哈姆将军)。他是我最好的朋友,也是第一、二、三营的指挥员”。信中还谈到一些诸如此类的事情。在信的结尾,厄内斯特表示相信西蒙诺夫已经读过他的作品《丧钟为谁而鸣》。他写道,“虽然这部小说所描写的不是我们前几年所进行的那类大规模的战争,但却描写了小规模的山林战争以及我们在某地是如何打击,消灭法西斯的。”西蒙诺夫从波士顿给他复信。他十分客气地说,虽然《丧钟为谁而鸣》这部小说尚未正式译成俄文,但他已看了两遍这本书的俄文打字译稿。他说在他的书房里他最喜欢的书只有三、四本,而《丧钟为谁而鸣》就是其中之一。书里虽然描写的是小型的山林战,但丝毫不影响书本身的价值。西蒙诺夫说,一切战争都是从小规模开始的,就是斯大林格勒保卫战也不例外。把海明威作品译成俄文的译者依凡卡斯金现在还活着,他仍然喜爱和欣赏海明威的作品。
  七月份厄内斯特寄给米尔顿沃尔夫一篇关于他在一九四四年参加战争的文章。他说,在解放巴黎那一天,他最先走进巴黎。九月十四日,我们突破赛格弗里德防线时,我们的处境并不妙,接着在斯奇尼爱菲尔处境也十分艰难……后来的赫特吉纳战役就更困难了。有时,整个夏天,秋天或冬天都在打大仗。总之,打得很猛。至于,他个人在战争中的表现,在前面已经讲过了,这里不必赘违。
  七月份,玛丽感到她很快就要有小孩了。海明威开始安排,准备带她到太阳谷去。那个地方在战争期间曾被海军占用,现在又归还给地方了。他把他那辆林肯牌汽车送到威斯特派尔姆海滨去修理。他召回同波林一起住在加利福尼亚洲的儿子们八月份到爱达荷州去。他自己积累了一万发猎枪子弹和二千发步枪子弹,恨不得立即出发去打猎。八月初旬,到西部去的旅行终于开始了。旅途中除了汽车常出毛病外,一切都很正常。八月十八日整天平安无事,晚上他们在怀俄明的卡斯伯过夜。第二天早晨七点钟,厄内斯特正准备开车继续赶路,玛丽突然从痛苦中醒来。原来她是胎儿异位,左边的输卵管突然破裂。这时纳特罗纳县的纪念医院的主治医生刚好外出钓鱼未回。这一天玛丽整天疼痛难忍,濒临死亡边绿。不久,她的血管破裂,脉搏消失,不省人事。一位实习医生一边脱下手套,一边要海明威向他亡妻告别。
  但是这位曾在他的小说中虚构一个场面,让活人向一尊塑象告别的人断然拒绝向那奄奄一息的妻子告别。他匆匆忙忙披上实习医生的工作服,戴上面罩,让那位实习医生在玛丽手臂上找血管,清除输血管里的杂质,然后把针头插进玛丽的血管给她输血。他一直守候在她的床边,一步也没离开过。后来玛丽慢慢恢复了脉搏的跳动。呼吸也恢复正常。这时主治医生也回来了。他又给玛丽输了四次血(一共四瓶血浆)。并将她隔离起来放在氧气充足的地方整整一个星期。事后,海明威理直气壮地说,这是从死亡线上拉过来的了不起成就。这件事本身就可出证明死亡完全可以避免。连续好几个星期,他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与其说人听从命运的摆布,不如说可以向它挑战。”玛丽所表现出来的勇敢精神使他很受感动。而玛丽也十分感激他把她从死亡线上拉下来。从那以后她还常常提到,海明威是位乐于助人,救人于危难之中的人。
  在紧急关头的时候,厄内斯特的行为很令人佩服。这时他几乎不喝酒,待人特别温和,保持乐观精神。他整整十天守候在他的妻子玛丽身旁,一点没有怨言。他的儿子们早就在凯特州等候他。二十九日他到罗林斯同他们汇合,然后带他们到开斯普住了一个星期。他的儿子们每天开着车子跑了七十公里路到黑峡谷普莱特河钓鱼。玛丽的病虽然治好了,但厄内斯特仍忧心忡忡,唯恐今后还会发生类似的事件。他说,这次玛丽猝然发病弄得他措手不及,晕头转向。不过,事情过后,一切恢复正常。九月初他们出发去太阳谷。
  来到爱达荷山谷,厄内斯特欣喜若狂。新清的空气沁人肺腑,出猎情况也令人满意。从十月中旬起他们几乎每天晚上都吃猎物,其中有山羊、羚羊、鹿、野鸡和野鸭等。帕特里克在他的哥哥波比离开后单独猎到一只大肥鹿。不久,波比又到他们那里去钓鳟鱼庆祝他二十三岁生日。在他生日那一天家里放映了影片《杀人者》。这部电影是由马克赫林格制片,由巴特朗卡斯特和阿瓦加德纳主演。这是第一部根据厄内斯特最喜爱的自己作品拍摄而成的电影。在这期间来访的客人有:从盐湖城来的斯威尼上校和朵拉西爱伦以及她的兄弟,克莱伦斯巴姆波格;盖利和罗基库柏自从一九四一年以来第一次到太阳谷;还有一个是斯里姆霍克斯。玛丽的身体健康正在得到逐步的恢复。厄内斯特觉得,自从那次紧急事件发生后,玛丽对他的信赖和真诚大大增加了。他想起莎士比亚名剧亨利四世中霍特斯普的隐语,“拔开乱刺,排除危险,摘下这朵花,化险为夷”。他在一封写给朗哈姆的热情洋溢的信中把这句隐语略为修改了一下,“拔掉这支可恶的刺,排除了危险,我们折下这朵对一个男人信赖和忠诚的饱经风雨的花。”
  霍特斯普的格言很快又得到了证实。十月底厄内斯特和玛丽在所里姆霍克斯和帕特里克的陪同下外出打野鸡。到了黄昏,他们带着猎物回到停放车子的地方,大家开始把枪枝里的子弹退出来。碰巧厄内斯特弯下腰脱掉皮靴,斯林姆一不小心手上那支十六响的自动步枪走了火。一颗子弹嗖的一声贴着厄内斯特的头发飞过。厄内斯特顿时脸色苍白,抬起头来怒目而视,立即把枪从她手上夺过去。斯林姆惊恐万状,险些因一时疏忽而铸成大错。厄内斯特竭力压制心头怒火,尽快忘掉这件事。但在事件发生后的一个星期里他在写给朗哈姆、伯金斯和奥多布鲁斯的信中都谈到这件事。
  厄内斯特一行在太阳谷只住到十一月十日以便留出时间去访问盐湖城和新奥尔良并在纽约停留三个星期。爱伦夫人和斯威尼上校是他们在乌塔赫的东道主。玛丽的父母亲来到新奥尔良,第一次会见他们的女婿。二十六日帕特里克乘火车先去纽约。两天之后厄内斯特和玛丽也到纽约去。十二月一日他们到达纽约,住进马克赫林格和宇宙图片社为《杀人者》的作者安排的豪华的舍利奈特兰旅店。
  厄内斯特到纽约去的主要目的之一是在那里同巴克朗哈姆进行战后以来的第二次会晤。他已答应他的朋友在卡迪纳岛私人林苑里打猎一周。这个林苑的面积大约有三千英亩,在长岛的东端,离蒙托克和奥林特角数公里。领地主人卡迪纳家族自十七世纪以来就占有它。在那宽广的园林领地中间有一幢大的庄园主的住宅。树林里有成群的野鸡,黑鸭,火鸡和鹿。温斯顿盖斯特对卡迪纳岛有一年的租借权。厄内斯特夫妇和巴克以及帕特里克希望这个靠近海边的伊甸园成为他们自己的。厄内斯特十分高兴地说,有钱人并不是属于象他这一类的人,进入到有钱人的领地,就好象进入一个陌生的国家一样。
  十二月二日朗哈姆将军从华盛顿来到纽约,他得了一场重感冒,随身带了一件鸭绒外衣作为礼物送给厄内斯特的。在富丽堂皇的舍利奈特兰的旅店里,厄内斯特发觉他的朋友正在同一位科学作家保尔克鲁夫交谈。朗哈姆十分不悦地看到厄内斯特以印地安人的方式滔滔不绝地谈论着,仿佛他那尚古主义思想阻止他涉及现代城市的文明。他的尚古主义甚至在他的服装上也表现出来。裤管很窄的美国西部式样的裤子,一双卧房里用的毡制拖鞋,穿一件掉了几粒扣子的衬衣。厄内斯特一见朗哈姆紧紧地拥抱他并对他说,他们将作为塞曼比林斯莱的客人应邀出席在斯托克俱乐部的晚宴。临到要走的时候还不见厄内斯特刮胡子,换衣服。朗哈姆借给他一条领带,劝他刮刮胡子并把玛丽唤来把他衬衣上的扣子补齐。在俱乐部里,他们发现纽约邮报闲话栏作家利奥纳里昂斯正在同他的妻子一起吃晚饭。还看见达蒙路扬正在度过他进医院治疗喉癌前的最后一个自由自在的晚上。晚会进行得很顺利。到了第二天凌晨,突然看见英格丽·褒曼同查理斯波扬一起吃晚饭。同过去在巴黎对待沙罗扬一样,厄内斯特开始对波扬辱骂起来。他身子微微倾向朗哈姆,一边大声问是否要把他的手伸给那位身材瘦小的绿脸演员。里昂斯夫妇,朗哈姆和玛丽竭力想转移话题,但没有成功。两位演员也极力安慰厄内斯特,要他不要动肝火,可他听不进耳,继续架子十足,咄咄逼人一直到晚会结束。
  厄内斯特后来谈到在卡迪纳岛狩猎的事。白天他们打猎,晚上谈天。这个地方人来人往很多。有的人专程到这儿来打桥牌,争论,射击和喝酒。厄内斯特向朗哈姆表示,他们在那里吃得很好。沃尔夫是个出色的东道主。客人中大多数是很杰出的人。十二月的天气,出人意料地暖和,但打猎收获甚少。厄内斯特本想用弓和箭射杀野鹿,结果,一个星期结束了,什么也没得到。
  厄内斯特在离开纽约前又发生了两件不顺心的事。一件是他乘出租汽车到第十二号街西三十五一幢高大古老的房里工人日报的办公室。最近以来迈克戈尔德又写文章攻击厄内斯特,说他是个“空洞”的美国文学家。厄内斯特乘电梯来到八楼,告诉女接待员,他想见见戈尔德。女接待员告诉他迈克外出未回,答应把话转告给他。“那太好了!”这位高大的汉子说,“请转告迈克,就说是海明威说的,他将来会发现自己上当受骗的。”要是迈克知道的话,他就会津津乐道地谈到第二件事,因为事情的发生地点就在斯托克俱乐部。这个地方,过去迈克把它叫做法西斯反动派的巢穴,是藏污纳垢的地方。这天晚上,英格丽·褒曼正在同米切尔布兰克福一起吃晚饭,还有好莱坞的剧本作家和一部写得很成功的小说作家。这小说的名称是:《勇士和盲夫》描述在多莱多的阿尔卡扎包围战。几年前,布兰克福对厄内斯特说他的小说是“冒牌货”而不满。“冒牌货”这三个字太刻毒了,布兰克福自己在小说中都没用过这样的字眼。他听到一个尖刻的声音在说,要他与英格里德同桌吃饭,听了又气愤又惊讶。布兰克福认识海明威,立即拒绝他的建议。当别人问他为什么拒绝时,他把理由全都说了出来。这时厄内斯特使出了浑身解数。他说,这件事一直藏在他心里达六年之久。他早就发现布兰克福的小说写得很出色,甚至比他的《丧钟为谁而鸣》要好。厄内斯特转向英格丽·褒曼说,布兰克福是美国最杰出的作家之一,并自感惭愧一九四○年他没有公开赞扬他的作品。布兰克福听了厄内斯特这些甜言蜜语之后,心头的怒气骤然冰释。当他听到厄内斯特答应为他最近专门为纽约时报写的一本伊万斯卡尔松传记写篇评论文章时,就感到更高兴了。后来布兰克福的出版商及时给住在劳卡维吉亚的厄内斯特寄去供评论用的赠阅本。可是厄内斯特既没有写信表示感谢,也没有给该书写书评。
伊甸园的危机
  伊甸园一书的稿子已写了几百页并用打字机打好,另外有九百页草稿未打。这书的主题思想已逐渐在厄内斯特的脑海里形成。它来源于他的生活,在他的小说《永别了,武器》,《丧钟为谁而鸣》以及其他一些短篇小说中都可以找到它的踪影。
  在一九四六年行将结束的时候,厄内斯特说了如下一句话:“伊甸园的幸福不可能永存”。
  一九四七年最初几个月里,厄内斯特住在古巴,家里没有发生什么重大的事情。他的管家把家里料理得很好,儿子们正在家里度假,玛丽的身体健康恢复正常了,制片商马克赫林格和代理人毛雷斯斯佩塞正在洽谈关于好莱坞拍摄电影的问题。如果谈得成,厄内斯特在几年之内就有一笔稳定的收入。三儿子基基返回学校后,二儿子帕特里克继续留在家里。他是个喜欢交接朋友的热心人。他渴望进入哈佛大学学习,正在积极准备参加入学考试。
  四月份不幸的事件终于发生了。帕特里克和格雷格里去探望他们的母亲波林的途中因汽车出了事故受伤。基基的膝盖被撞伤,幸亏并不严重,休息几天后就痊愈了。沙林说,“帕特里克表面上只是脸颊上受了轻伤,但他总喊头痛……而且说话时神情非常急躁。后来他回哈瓦那,但头痛却越来越厉害。”厄内斯特认为他儿子的头痛是大脑震荡后没有得到及时的治疗引起的。四月十一日下午厄内斯特陪帕特里克复习法文,随后又打了几轮网球。第二天,帕特里克鼓起勇气参加了大学入学考试。除了数学一科外,其它各科都考得很理想。在考试休息期间厄内斯特带他儿子去吃中饭。这一天,他一直陪着他的儿子,寸步不离。十四日上午帕特里克体温升高,神志不清。到了晚上病情变得更加严重。
  真是祸不单行。偏偏在这个时候玛丽的父亲得前列腺癌病倒了,要玛丽立即去芝加哥看望他。厄内斯特马上采取措施,把家变成临时医疗所,把家里的雇员全部组织起来,成立一个临时护理小组,自己值半夜到天亮那个班。眼睛困了就倒在铺在病房外面地上的席子上打个盹。十六日波林专程到芬卡看望她的儿子。她写信给玛丽说,“我希望你对我到芬卡来不会有什么意见,我真替帕特里克担心……这是我有生以来碰到的最伤脑筋的事。……幸好我到这里后发现你已经离开这个充满着忧郁的环境。”波林在芬卡时,每天亲自准备饭菜,管理家务,一直到五月十日才离开。厄内斯特说,波林在那段时间里表现得特别好。当然,波林听到了一些议论厄内斯特的事。例如:毫无节制地喝酒、追逐女人、赌博、吹牛皮。但是她对厄内斯特说,以上人家所说纯属造谣中伤,厄内斯特听了非常高兴。
  厄内斯特把他每天晚上值班时的情况详细记录在夹板纸上。后来他将这些情况写信告诉他的妻子玛丽。象他新创作的小说中主人公大卫波恩那样,他敦促玛丽把她的头发染成银灰色或茶褐色,以此取乐。五月里的一个晚上,他看到帕特里克在经过整整一个月没吃过一口硬质的东西之后开始吃了一块牛排,他高兴极了。厄内斯特用自己的头发作试验,成功他染成黄铜色。第二天他告诉芬卡的人说,他偶然用一瓶玛萨留下来的洗发水,洗发后来头发就改变了颜色。
  玛丽在芝加哥忙于照顾生病的父亲,十八日回到古巴,感到精疲力竭。五天之后,波林也来到芬卡。两人见面后如同朋友,和睦相处,这使海明威感到十分意外。他们甚至一起同他开玩笑,弄得海明威更加乐不可支。虽然玛丽赞扬厄内斯特是“个耐性子”的人,可是他实际上经常发脾气,尤其是当他在睡眠不足的情况下,心情就更加急躁。正是这一原故,当他在报上看到威廉福克纳说他是懦夫时,他一下火冒三丈。
  这一下海明威抓到了福克纳的把柄,大做文章。原来,福克纳有次给密西西比大学的学生作报告,谈到当代美国最佳著作家的时候,提到沃尔夫,多斯帕索斯,厄斯金卡尔德威,海明威和福克纳自己。福克纳接着提出了他的所谓“辉煌的失败”的论点。他说,沃尔夫因为过于大胆,所以招来了“惨败”。他有时写出来的文章臃肿无味;多斯帕索斯出于文体上的要求,因面作品显得苍白无力;海明威是他们中的最后一个,他缺乏摆脱危险处境的勇气。福克纳的讲话对于新闻记者来说显然具有吸引力,所以联合通讯社立即采用选登出来。
  厄内斯特受到辱骂,十分恼火,他立刻把有关文章从报上剪下来寄给朗哈姆将军,要求他把他在一九四四年在战场上的表现如实地写信告诉福克纳。朗哈姆于是原原本本地把厄内斯特的情况作了详尽地介绍,末了还加上他自己的结论。他说,“毫无疑问,厄内斯特是我所接触的人中最为勇敢的”。福克纳接信后给朗哈姆写信作了解释,同时写信给海明威向他道歉。他在信中写道,“我干了一件蠢事,我得二百五十元的稿费。我原先没想到报纸会发表我的讲话……我向来认为人言可畏,自认不背后议论别人。这次是我最后的一次教训。但愿你不会过多地介意。不过,我无论何时何地都愿意再次向你表示歉意。”
  尽管厄内斯特自己认为他应得到十字功勋勋章,但六月十三日在哈瓦那的美国大使馆里一个小型授奖仪式上,他接受授予他的铜质星字勋章时,他高兴得一时说不出话来。那荣誉状上写着:“海明威作为一名战地记者从一九四四年七月到十二月,在法国和德国为盟军作出了卓越的贡献。在这段期间,他熟悉了现代军事科学,充当了译员,对敌我双方的军事情况作了实地调查和报告。为了取得第一手资料,他不顾个人安危,冒着猛烈的炮火在各战场进行采访。海明威先生把获得的资料进行整理加工巧妙地写成文章表达出来,从而使读者对整个作战部队和战士所面临的各种困难和取得的胜利有个完整的概念和印象。”
  厄内斯特领取奖章后还没有回到芬卡就得到消息——伯金斯突然于六月十七日去逝。查理·斯克里希纳把伯金斯死前写给海明威而未寄出的信寄给海明威。其中有句结论性的话,说“海明威是我唯一的好朋友。”海明威也把伯金斯看作是自己的好朋友。他向伯金斯家属打慰问电报,随后又写信,说伯金斯是他最好最忠实的朋友之一,是他生活和创作中的杰出顾问,是一位了不起的编辑。他从来不删掉海明威作品中的任何章节段落甚至句子。有时海明威建议伯金斯把他作品中某个地方加以修改,伯金斯便小心谨慎而且十分巧妙地处理好。现在,伯金斯离开人世了,他再也不必为世事纷纭而烦恼。厄内斯特心想,伯金斯的强烈事业心,孜孜不倦地工作,根本不考虑放假和休息是其他的人一个很好的借鉴。
  厄内斯特送玛丽到基威斯特岛波林那里休息治疗内脏的毛病。七月份玛丽返回家里时,帕特里克的健康情况有了明显的好转。至此,厄运似乎逐渐远离了。波林特地到芬卡来同厄内斯特一起庆祝生日。影片《杀人者》制作人马克赫林格表示,他准备再向厄内斯特购买四篇短篇小说,每篇七万五千元。拍成影片后,原作者还可以获取利润中提成百分之十。
  然而,到了八月份一个令人恐惧的新的幽灵出现了。厄内斯特开始听到他脑子里有一种沉闷的嗡嗡声,就象农村公路旁边挂起的电话线发出的声音一样。赫雷拉医生发现厄内斯特的血压不正常。低压一百二十五,高压二百一十五。他的身体太胖,超过了二百五十六磅。医生建议他严格控制饮食。这些情况厄内斯特只告诉玛丽一个人,其他的人都不知道。他一心指望太阳谷新鲜的空气和他每天的身体锻炼会减轻他的体重,增进他的健康。九月份他和司机奥多布鲁斯开着一辆新的越野车出发了。他们没照平常的路线走,目的是想到瓦伦湖畔的温德米尔去。这个地方现在由厄内斯特的妹妹松尼管理。当汽车横越过大平原之后,厄内斯特给布鲁斯讲述他童年时代的故事来消除旅途上的疲劳。在从比林格公路到熊牙山口,他们在雷德罗吉停车访问厄内斯特在诺德基斯特大牧场结识的朋友朱布维夫。二十九日晚上他们到达太阳谷,住进了罗吉旅店。
  玛丽和波林留在芬卡。波林继续护理帕特里克,让他身体完全康复。玛丽负责管理一项建筑工程。她设计了一个俯瞰海面和城市的三层楼高的塔,由当地一建筑单位承建。建成后他们的爱猫就有了新的房子;厄内斯特就有一个安静的工作地方;玛丽也有一处供她自己使用的进行太阳浴的地方。看到他的第二个妻子和第四个妻子相处那么和睦融洽,厄内斯特感到又惊又喜。他写信给查理·斯克里希纳说,他完全可以根据这种情况写一本书。不久,玛丽到了太阳谷同厄内斯特小住了几天,然后出发到加利福尼亚去同波林,波比和帕特里克一起过感恩节。对此,厄内斯特内心产生了一种非常复杂的感情。这种感情究竟是悲还是喜,是酸还是甜,他实在无法说清楚。
  由于他严格控制饮食,到了年底,他的体重减轻了二十八磅。血压也下降了。低压一百零四,高压一百五十。厄内斯特对别人说,当医生得知这一情况后,感到很惊奇。他自己后来被一系列的死亡消息惊吓住了。最先是伯金斯的死,接着是九月十二日凯蒂多斯帕索斯死于可怕的车祸,他在西班牙的两个朋友也先后死去,汉斯凯尔将军的死属于自然因素,而凯洛斯威兹瓦斯基将军则是由于政治原因被人暗杀。甚至他家的厨子拉蒙在工作时好端端的,不料心脏病发作,猝然死去。厄内斯特说,这一切暗示,我们的天主在发怒,把生命之船弄翻了。最使他感到意外和悲凉的是马克赫林格突然死亡,年纪只有四十四岁。他已经付给厄内斯特定金五万元,余额后付。厄内斯特向查理·斯克里希纳借了一万二千元,自立一个活期的税收帐目户口。他抱怨说,虽然赫林格摄制的电影《杀人者》赚了三百万元,可是原作者仅仅得到五万元。虽然《第五纵队》厄运濒临,声名狼藉,但是人们可能会因他的作品改写成剧本而对他的看法有所转变。不过,他仍指望同那位发起与赫林格签定合同的尤里斯史佩塞合作。
  快到圣诞节的时候,一个名叫李丽安罗斯的女子从墨西哥打电话给他。说她一直在收集一个纽约人——西德奈弗朗克林的材料,准备给他写个传略。她在电话中表示要征求海明威的意见,关于她和西德奈弗朗克林的友谊。厄内斯特约她在凯特朱姆会面。十二月二十四日上午七时左右,李丽安如约到达麦克多纳尔德。她见到海明威后,对他印象很深,她后来说,“他站在一处被人们踩实了的雪地上。空气又冷又干燥。温度在零度以下。他脚上穿着卧房里用的拖鞋,没穿袜子,一条西部式样的长裤,腰间束一条德国皮带,上面有个银扣子。上身穿一件敞领,质地轻而薄的西部衬衫……他留着花白色短鬍……身子很棒,眼睛里流露出热切,友好和善良的神情。”
  厄内斯特的《伊甸园》写作由于佐安杜纳贝蒂亚和罗伯特赫雷拉的到来而中断。厄内斯特曾答应陪他们去爱达荷度假,以酬谢他们在帕特里克生病时所给予的关心和照顾。除了佐安和罗伯特,海明威的三个儿子和海明威夫妇外,还有许多从盐湖城或其他地方来的人,气氛十分热烈。这有点象一九四四年秋天他住在巴克朗哈姆设在汽车上的流动指挥所时的气氛那样,为他的写作提供了很好的素材。每天晚上玛丽为大家烧烤野鸭、野鸡和野鹿,为小孩子们做馅饼、朱克力饼以便在早餐时吃。玛丽还非常热心于滑雪。为了尽她的兴,他们在那里又多住了两个星期。
  一九四七年,对厄内斯特来说是多灾多难的一年。当一九四八年来临时,他并不抱乐观的态度。在除夕晚会上,厄内斯特对英格里德波格曼说,“小丫头,今年的年头将比去年更糟。”二月一日,当他们离开太阳谷踏上漫长的旅途到弗罗里达州去的时候,他们险些遇上暴风雪。他们的汽车一直往南走,最后到达里奥格兰恩。回到芬卡,厄内斯特第一眼就看到了那新建起来的塔。他非常喜欢他的工作室,因为人坐在室里,窗外风景可以一览无遗。不过发现,他很难在室里工作。玛丽写道,“厄内斯特已习惯于家里那热闹的气氛,觉得一人独自坐在工作室里太冷清。他乐于听到家佣雷恩收拾房间、擦刷地板、清洗碗碟的声音,也乐于倾听家人匆匆进出来往时发出轻悄悄的脚步声。他们从爱达荷新买回来一只狗。因为它毛发是黑的,所以取名为黑狗或简称“小黑”。不久,这狗便成为厄内斯特最忠实的仆人。
  和厄内斯特的预计相反,这一年的春天过得非常顺利。正在美国工作,被厄内斯特称为最佳的评论家马尔科姆·考莱同他的妻子和儿子于二月份来到芬卡访问海明威,准备在芬卡住两个星期。考莱此行的目的是收集材料为《生活杂志》撰写一篇关于海明威生平的长文章。在这同时,厄内斯特还同为《纽约人》杂志写作家传略的李丽安罗斯通讯。厄内斯特现在开始叫她为“小丫头”。考莱先生和罗斯小姐成为记述海明威一生事迹的第一批撰写人。厄内斯特说,谈论他个人的事迹使他感到十分不自在。考莱先生离开古巴后,厄内斯特写信对他说,关于他的传记的讨论使他整整一个星期安不下心来写作。
  厄内斯特在古巴同考莱先生的会见和讨论为他的事迹永留人间打下极为重要的基础。为了进一步把这工作做好,厄内斯特敦促考莱采访朗哈姆将军,了解厄内斯特在战争中的情况。他写信告诉朗哈姆,说考莱不久会去华盛顿找他。他说,不论朗哈姆对他印象如何,是好还是坏,尽可全部告诉来访者。还说,这是有关历史的东西。他设想,他一生的事迹在历史上和在现实生活中,其重要性是相同的。厄内斯特心里明白,在朗哈姆将军写给福克纳的信中,他一定会大大表扬他一番,以示对朋友的忠诚。特别会提到海明威如何不顾生命危险,冒着敌人猛烈的炮火前进。
  整个春天,厄内斯特都同考莱和罗斯小姐通讯。在信里他只字未提到他的个人历史和信仰。他只告诉考莱,他得了铜质星字勋章,当上国际钓鱼协会理事;一九三五年在比米尼与汤姆希尼赛过拳,打败了大个子黑人拳击家维拉梭德;领导一个巡逻队在加勒比海上巡逻追踪敌人潜艇。他还吹牛皮,说他喜欢那个女人,那女人就会同他好。他说他不喜欢他的母亲并非他心里糊涂或神经过敏。他认为他的母亲是全美国过去、现在和将来最坏的女人。他还说,当他发现他的父亲是个胆小鬼时,他第一次经历了他一生中心理上,精神上最大的痛苦。他详细地告诉对方他的父亲是怎样自杀的。
  厄内斯特写给罗斯小姐的信都是充满着友善和富有幽默感的名人轶事。他说,在他已往同西德奈和福朗克林的交往中,他讨厌他们的虚伪。他还主动给她提供许多人物,作为下次她为《纽约人》杂志撰写名人传记的对象。这些人中有:体育专栏作家吉米凯侬,多米尼加的独裁者特鲁伊罗,古巴日报的专栏作家阿杜拉索雷兹等。他说,他早就使自己学会危险地走路。这样,别人看了就会退避三舍。他给李丽安开列了一张他个人的英雄录。其中有;英国皇家空军飞行员彼得、拿破仑军队从莫斯科撤退时的殿后部队司令米切尔奈;他自己的妻子玛丽。她在卡斯普发病差点死在手术台上,他的儿子帕特里克,在斯坦福大学已读完了一年级,正准备到欧洲去度假。最后两位是古斯塔夫弗劳伯特和詹姆斯塞伯。
  《世界报》编辑部派出了一位成员到哈瓦那执行一项特别任务。此人名叫阿隆埃德华霍齐纳,二十年代曾在空军部队服役。他自从在密苏里圣路易斯读中学起就崇拜海明威。但当他想到即将见到海明威本人时,心里又有几分畏惧。编辑部要他请海明威写一篇关于《未来的文学》的文章,对于这项任务能否完成,他没有什么把握,但他还是去了。厄内斯特在弗罗里达饭馆接见了他。他用冰镇的代基里酒招待他。海明威同他谈天说地,无所不谈,可就是不谈《未来的文学》。第二天厄内斯特邀霍齐纳同乘“彼拉”号出海钓鱼。当他们在纳雄亲旅店前面马路人行道上握手告别的时候,厄内斯特基本上答应写一篇霍齐纳所要的文章。霍齐纳听了快活得象小孩子般怀着崇敬和感激的心情快步离去,坐飞机回家。
  六月份,厄内斯特十分得意地拒绝加入美国文学艺术学会。同时他给查理士斯克里布纳出版社寄了一系列的信。信中谈的是家庭琐事,其中包括他边工作边谈恋爱的事。到了月底,他的儿子帕特里克就要离开他们到学校去读书,厄内斯特便专为他的儿子安排了一次航海活动。这次活动为期十天,目的地是赛尔海湾,阿基拉斯岛、巴哈马邦克斯海峡。参加的人除了厄内斯特,玛丽,、马伊多梅罗卡和阿基勒斯外,还有基基和帕特里克。每天晚上他们都在梅罗卡新修理的游艇上过夜。厄内斯特的“彼拉”号和“温斯顿”号白天用作钓鱼船。由于海上刮起强劲的东风,海面风浪很大,在二十浔深的地方很难捕到深水鱼。于是,他们改用拖网捕法,效果很好,捕了不少鱼。根据厄内斯特的统计,在三个五小时的作业中,平均每三分钟捕到一条鱼。他们捕到的鱼包括:马林鱼,金枪鱼、黄尾鱼等。他们还捉到了三只大海龟。返航时三条船的冰冻鱼仓里足足装了一吨各色各类的鱼。
  厄内斯特为新出版的配有插图的《永别了,武器》一书写序言。在这次海上航行中这篇序言他已写了一半,六月二十九日,即航海回来四天之后,序言就写好了。序言中他约略地谈到过去一些事,着重点放在他写这本书时所经历的困难和得到的欢乐。厄内斯特对拉斯麦松所画的书中插图,特别是有卡瑟琳巴克莱在场的插图感到很不满意。他说,实际上,卡瑟琳的容貌真象马伦迪特雷奇年轻时的样子。这类女人天生一个美丽自然的脸蛋,即使她哭或即将要哭,她那样子都是迷人的。在眼睛和嘴唇周围肌肉十分丰腴不象拉斯麦松的画像干瘪难看。厄内斯特根本不相信插图能起传神作用。他认为作家与插图艺术家之间对于同一事物、人物的观念是有差别的。他们之间的鸿沟是无法填平的。他说,如果他写一本关于巴哈马的书,他宁愿叫温斯罗前马制作照片而不用插画。如果他是盖马巴桑,他就请人作画,以求与该书相匹配。任何一本书的插图都不可避免地令原作者感到失望。不过他终归是个外行。外行毕竟不懂,只有内行才懂。
  七月份厄内斯特又准备另一行出海航行。这次主要是庆祝他的第四十九次生日。由于他才刚刚完成《永别了,武器》一书的序言,思想上仍停留在书中所描写的时代。因此,他说,他感到自己才三十出头。这次出海同行的有:玛丽、辛斯基、格里戈里奥、基基和马诺里托——一家小咖啡店老板的儿子。他热爱海洋,出海从不晕船,旅途中他帮助格里戈里奥和基基。海上航行进行得十分顺利,厄内斯特为自己有一个别开生面的生日庆祝会感到无比高兴。玛丽却独自忙个不停,购买并包装生日“特别礼品”,其中有许多“礼品包”上还系着牌子,上面写明由他们芬卡家里猫狗所赠。此外,还有半磅鱼子酱和一个上面撒着白砂糖,插着蜡烛的大饼。哈瓦那一家专门供给海明威家酒类的酒商特地送来一箱香梹酒。早上六点,厄内斯特和辛斯基打开酒箱取出酒来饮,一直饮到傍晚。厄内斯特为自己进入四十九岁而自鸣得意。他说,他正在期待进入五十岁的那一天的到来。那个时候,希望世界上有更多的人了解他,尊敬他。当然,四十九岁生日是个难忘的美好的日子。他写信给李丽安罗斯说,生日那一天,他整天都沉浸在欢乐幸福之中。
  的确,这年的整个夏天,厄内斯特都沉醉在欢乐之中。他帮助罗伯托赶做一个前包,作为生日礼物,送给哈瓦那一位上了年纪的妓女丽奥波迪纳。厄内斯特说,他准备把那支自动步枪作为他参战纪念物送到博物馆去。他深信,这支枪将和霍桑①的鞋或亨利詹姆斯作品中的一个标点符号一样重要。他正在计划战后第一次到欧洲去旅行。他发现到太阳谷去的人越来越多。在这种情况下调换一个环境对他对玛丽都大有裨益。他愿意九月初,从哈瓦那乘坐慢班船通过西北部巴哈马的“圣道”,进入塞盖索海,接着横渡,中间在方泽、里斯本和基布拉特略作停留,最后在坎杂斯停泊上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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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霍桑(1804—1864)是美国一著名作家。
  海明威正在酝酿这个计划的时候,传来了他的律师毛里斯史佩塞患了重病的消息。他的工作由他的年轻助手阿尔弗雷赖斯代理。厄内斯特还记得二十年前第一次见到史佩塞时的情况。当他的思想还未转过弯来,赖斯就拍电报告诉他史佩塞已于八月七日逝世。虽然,厄内斯特对史佩塞办理事情的方式很不满意,他仍然深切悼念他。自从一九四四年以来,他就给他已经去世的朋友作登记。史佩塞之死给这个登记表增加了一名。事态的发展似乎证实了海明威的预言:一九四八年比一九四七年还要糟。许多过去认为“爸爸是个傻瓜”的好心人现在几乎都死光了。想到自己将比他们之中任何人都要活得久些感到很满足。但是当他进入五十岁这个阴暗的领域时,他常常感到,快乐的伊甸园门外,寒风在怒吼,雪花在狂舞。
过去和现在
  三十年前,厄内斯特从意大利热那亚乘船回国,现在他乘坐杰契罗号邮船抵达热那亚码头。此时此刻他心潮澎湃,思绪万千。年青时代他在意大利经历过的场景,象放电影一样,一幕幕在脑海里浮现。自从一九一八年以来,中间除了在一九二○年初他陪同哈德莉去过一次和一九二七年同盖希科克匆匆一行外,厄内斯特再没有来过意大利了。上岸后,厄内斯特租了一部汽车同玛丽一起到斯特雷萨去。途中,过去的印象和眼前活生生的现实图景在他脑子里交替出现。
  他写信给朗哈姆说,“天哪!巴克,这真是一个美妙的国家。”玛丽初次来到这里。乍到就被这个地方秋花的芳馨和山谷中紫色的雾霭迷住了。厄内斯特大有回归故土之感,更加欣喜若狂。地处意大利北部的人简直把他们俩当作贵宾,盛情接待。他的一位意大利出版商阿尔伯托蒙达多里告诉他,他的书在意大利的销路,自战后以来,比任何其他作家作品的销路都好。从普通的平民百姓到贵族阶层中喜欢体育运动的人都喜欢读海明威的作品。他们的车子离开斯特雷萨后,经过科摩,伯格摩,后来又沿着蜿蜒的车路到达科迪纳·艾佩佐。虽然这个村子的规模扩大了,但它的轮廓还没有变,特别是那周围的山峦仍和一九二三年他同哈德莉及雷纳塔到这里来时一样。厄内斯特一时高兴,忘记了这是他这次旅行的中途站,他说,他这次旅行的最大收获是发现他以前从未发现的农村真面目。以前,在打仗期间他只坐在拥挤的军用卡车里或开着救护车奔跑在尘土飞扬的公路上,匆匆一瞥。厄内斯特的老朋友康德菲德里科克齐勒和他的妻子玛丽亚路易莎正在村里度假。康德到海明威下榻的旅店邀他去钓鲟鱼。这同过去由一位衣衫不整的本地向导相比就差多了。科克齐勒是个芬兰的贵族,欧战时曾在海军里服务。他身材消瘦,额头很高,目光犀利,两颊苍白。厄内斯特的意大利语已荒废多时,但经过一段时间同科克勒的对话后,慢慢又恢复了。科克齐勒的英语讲得非常地道漂亮,不清楚内幕的人会以为他是一名从英国皇家空军退役的空军人员。
  十月底他们从柯迪纳开车去贝鲁诺和特雷威索,最后到达具有魔力之城——威尼斯。厄内斯特说,如果你对历史有兴趣,威尼斯是个绝无仅有的地方。虽然玛丽和厄内斯特在威尼斯人中间十分受欢迎,但这丝毫没有减少厄内斯特对历史的兴趣。他们所到之处都受到欢迎。现在厄内斯特相信,整个城市都属于他的。甚至认为他年青的时候,曾两次帮助保卫这座城市。在幻想中,他看到自己同其他的战士肩并肩地站在开普赛耳齐胸深的盐碱滩里奋力保卫这座城市。当然,这完全是一种幻觉。可是在他的思想中他确实把它当作真的。
  昔日在意大利战场上的情景历历在目,诸多悬念,使他决心重访三十年前他受过伤的地方。他先坐车来到福赛尔塔——这是一个经过多次重建,又多次被毁坏,破旧不堪的城镇,然后沿着崎岖不平的公路前进。原先沿着河岸修筑的工事早已被填平,长满了草。河边长着高高的芦苇在微风中轻轻摇曳着。在河堤后面的河谷里有一长排黄色的平房,那正是他一九一八年受伤的地方。他走到那个他称之为“火山口”的地方,即敌人的迫击炮弹落在防空洞门口爆炸的地方。他本想在那里举行一个纪念仪式,可是条件不具备。于是他用一根小木棍在地上挖了一个小洞眼,然后把一张一千里尔的钞票塞进洞里,再用土把洞填平。这象征着他在意大利土地上流过血,措献过钱。当天晚上,他回到威尼斯。据玛丽说,“他高兴得象着魔似的”。
  十一月份,厄内斯特有一半时间同玛丽住在一起,一半时间单独住在托西罗岛上一家小客栈里。从威尼斯乘船向北走,一小时就可到达。在那里他每天的时间安排是:上午写作,下午出外打野鸭。客栈周围的十一世纪的老式教堂和露天火推里山毛榉和桦木燃烧时发出的火焰和诱人的特殊味道深深地吸引着他。如果遇上天气好,站在教堂顶上,可以看到开普赛尔的沼泽地;如果借助望远镜、就可看到沼泽地那边的福赛尔塔城。斯时,斯地,当你能追忆并看到三十多年前你生活过的地方,还有什么比这更富有浪漫主义色彩的呢?玛丽想乘坐摩托车到弗罗伦斯和费尔去参观游览。厄内斯特借口不感兴趣——至少是对这类游览不感兴趣,独自留在家里写作。他正在为《假日》杂志写一篇关于高尔弗河的小文章《蓝色的大河》玛丽直到月底才回来。她这次参观游览,收获很大,活动丰富多采。她由她的英国朋友露丝和阿兰摩尔赫德陪同参观了弗罗伦斯的美术画馆;到费尔斯附近拜访了艺术历史学家伯纳德贝伦森。当时他已八十三岁,白发白髯,但精神矍铄,十分健谈。
  厄内斯特和玛丽在乡村的南面一处叫阿普里尔山租了一间小屋,他们准备在那里过冬天。十二月初,厄内斯特同费德里科的弟弟康卡罗科齐勒一起去打鹧鸪。第二天到塔葛里孟多河下游的拉底出纳猎区去狩猎。这是巴隆南伊基的领地。那天星期六下午,山雨霏霏,参加打猎的还有一位女子,她是南伊基的朋文。她从未打过猎。到了傍晚快回家时,她全身透湿,疲惫不堪,额头上给空子弹盒撞起一个包,样子真难看。当其他的人坐在一起喝威士忌暖身子,一边谈论着当天的狩猎情况时,她独自坐在火炉旁边烘干头发。可是手头缺把梳子梳头发。厄内斯特用同情的口吻和他谈话,说她是他们中唯一的女子。并且当他知道她急需梳子用的时候,主动拿出自己的梳子,把它折成两截,将其中一截送给她。她被他的举动和同情的话所感动,连声道谢。
  这位女子名叫阿德里安娜,是个未满十九岁的女学生。他的祖辈住在达尔马丁海岸的鲁西诺岛。十九世纪初他家迁至威尼斯,他们的家在圣马可广场以东一条狭窄的街口上。阿德里安娜在威尼斯一所女子教会学校读书。她的守寡母亲朵拉对她管教很严。她中等身材,腰身纤细,脸颊瘦削苍白,颧骨比较高,淡褐色的眼睛,鼻子有点勾。她双手灵巧,擅长漫画和素描。厄内斯特很喜欢她那柔和的声音,她那彬彬有礼的风度,她对基督教的信仰和虔诚,她的迷信以及她那淡黑色皮肤所特具的美丽。当阿德里安娜梳整头发的时候,厄内斯特站在火炉前面随便和她亲切交谈。后来厄内斯特邀她出去吃中饭顺便接玛丽回家,她答应了,随身还带了一本剪贴簿,上面贴满了女孩子气的漫画;一包巧克力糖。这是她家里第一次允许她带到外面吃的东西。厄内斯特在她的本子上签名留念。这时,他开始称呼她为“女儿”了。
  厄内斯特把猎来的野味全放在车后的行李箱里,塞得满满的。他们离开狩猎地返回柯迪纳去。他和妻子玛丽一起过了一个非常安静的圣诞节。房里有一棵从树林里砍来的枞树,桌上摆着一大瓶饮料。他的最好的圣诞礼物是把他的文章《我的老人》卖给二十世纪福克斯杂志所得稿费四万五千元。新年前夕,他对人家说他正在写一本关于陆地,海洋和天空方面的长篇小说。他写信告诉查理士斯克里布纳出版社,他已着手写关于海洋的部分。因为海洋部分是全书的重点,篇幅长,涉及的时间长,人物、事物多。事实上也是这样。他的海上生活是从一九三六年起至一九四四年止,但他在英国皇家空军只呆了两个月时间;在陆军里呆了七个月。他对斯克里布纳出版社说,他这次写作的速度减慢有两个原因,一是他的耳朵里总是嗡嗡作响。这样十五个月来每天每隔四小时就要服药,真烦死人;其次是,他决心写出一本质量比他过去的任何作品都要好的书来。
  他目前正在阅读两本小说:一是欧文肖写的《小狮子》;一是伊利奥威托里尼著的《西西里岛上》。他认为第一本书读了令人灰心丧气,蒙受耻辱。他称该书的作者是胆小鬼,即使发怒时也不敢开枪。他说肖把玛丽维尔斯变成一个虚构的人物,取名为路易斯或莱切斯特海明威,把海明威取名为阿希恩。他读了《西西里岛上》的校对稿,并为美国编辑写了一个简短的前言。威托里尼毕竟是个实事求是的作家。在作品中他提供了“雨水”,不象纽约一些评论家专找别人的碴头,不惜引起争端。厄内斯特对“雨水”是这样解释的。
  我所指的“雨水”就是:知识、经验、酒、面包、油、盐、醋、床、清晨、夜晚、白天、海洋、男人、女人、狗、可爱的摩托车、自行车、山岗、峡谷、火车在直线或曲线轨道上的出现和消失、爱情、荣誉……豪猪、松鸡、野草的芳香,新鲜皮革的特有气味以及西西里岛。
  美国《生活》杂志发表了马尔科姆考莱的文章《爸爸先生①的画像》。这是经海明威同意的有关他的第一篇传记式文章。文章用了相当的篇幅叙述了厄内斯特在战争中的情况。厄内斯特读后感到很高兴。他写信告诉朗哈姆,说,虽然所述情况不够准确,但读起来令人有趣。他赞扬考莱审慎而忠实地占有他以前禁止使用的资料。接着他写信给文章的作者,表示对他的作品感到满意。但当考莱向他提出建议,写一本正式的传记时,厄内斯特没有明确表态。后来他对李丽安罗斯——他的一位在《纽约人》杂志社工作的新朋友,作解释说:自己还活着却让别人为自己立传,实在难为情。如果真的要把自己作为“标本”的话,那末约克斯的兄弟佐纳斯最适合干这项工作,因为他是美国最出色的标本剥制专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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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这里指海明威。
  玛丽近来习惯于自称为“麦克爸爸的快活妻子”。她写信给考莱,就他在文章中说厄内斯特在奥克派克中学时不是个出色运动员提出不同的意见。她十分不客气地说,既然他对厄内斯特不十分了解,他就不能为他丈夫写传记。她说,她的丈夫实际上是个非常出色的运动员。但海明威自己写了一封信给考莱,承认自己在打足球方面不行。然而,他带着十分自豪的口吻说,自从十二岁起他在使用步枪、猎枪、钓鱼竿等方面很拿手,在洪托海湾时,他曾用猎枪打掉含在比尔嘴上的纸烟。是的,狩猎和钓鱼是他最擅长的,其他体育运动只是一般。
  海明威夫妇突然碰上倒楣的事。玛丽在松软的雷地上滑雪时,不小心把踝骨碰伤;二月份厄内斯特受寒,心里难受,在床上整整躺了两个星期。可是最严重的是三月份,即玛丽的脚扭伤之后几个星期,他左眼角被硬物擦破了一下,不幸感染,很快传到了脸上。医生诊断结果是丹毒,是一种皮下组织的传染病。厄内斯特料定是开车行走在黄泥公路时,尘灰颗粒飞进眼睛引起的。后来传说更为离奇。说是他打野鸭时,子弹的碎片飞入了他的眼睛引起的。在柯迪纳的医生提请大家注意,这种感染可能会影响大脑神经。于是厄内斯特住进帕杜尔医院。经过注射大剂量的青霉素后,体温下降了,病情得到控制。这时他的脸上涂满了油膏,眼睛浮肿,变了颜色的胡子象田里庄稼收割后留下的残梗那样,在涂着黑色油膏的脸上硬硬地凸了出来。
  辛克莱路易斯也来到威尼斯,住在格里蒂旅店。据海明威后来说,路易斯趁厄内斯特不在之机,纠缠玛丽达三个小时之久。他的谈话内容主要是:“我喜欢厄内斯特,但……”。他反对厄内斯特,主要说他为人太势利;作品数量少;对于路易斯极力赞扬他的作品《丧钟为谁而鸣》,厄内斯特无动于衷。最后,路易斯对玛丽表示同情,说她那如花似月之貌本来可以找到一个天才的丈夫。谈话结束,路易斯撇下玛丽走了,让玛丽为他付饮料和酒的账。厄内斯特从帕杜尔医院回来,脸上丹毒仍很明显。听说路易斯指责他势利,他也不在乎,只是对酒店里服务员的领班说,路易斯是个脸皮有几寸厚的狗杂种。
  阿德里安娜的哥哥吉安弗朗哥刚从纽约回来。厄内斯特约请他们兄妹到格里蒂饭馆吃中饭。吉安弗朗哥二十八岁,个子不高,很活跃,黄赤头发,眼睛淡褐色。厄内斯特对他在战争中的经历很感兴趣。一九四二年吉安弗朗哥参加了意大利军队,在埃温罗姆梅尔将军麾下的装甲团当一名军官。不久身负重伤,被送往红十字会医疗站。后来跟随最后一批红十字会人员乘船离开北非。他在意大利几家医院就医。经过几个月时间的治疗,身体逐渐恢复健康。出院后,他加入美国战略情报组工作,成为活跃在威尼多的游击队的领导人。战争快结束的时候,他被一些坏蛋捕捉。他们的手枪口对着他的后脑勺,把他押送到数公里之外的一个地方。与此同时,他的老家圣米切尔达格里孟多被美国的中型轰炸机炸毁了。据说那飞机本来轰炸的目标是附近一座桥梁,结果弄错了。一九四五年六月十二日,吉安弗朗哥回到家里发现他父亲被人暗杀,尸首抛在一堆瓦砾之中。从那以后,他一家只好挣扎着过日子,盼望能从苦难和不幸之中摆脱出来。听了吉安弗朗哥的叙述,厄内斯特对吉安弗朗哥的英勇行为表示赞赏,对他的遭遇表示同情。
  现在,厄内斯特停止写那部长篇小说的有关海洋部分,目的是想把小说的篇幅压缩。开初,他只是猫述一个在黎明前站在盐碱地的冰凉水里打野鸭的情节。后来,灵机一动,把情节扩展开去,笔锋一转,着重描写近几个月来他在北意大利的所见所闻。他不必假装内行去虚构一些朋友,诸如弗朗切蒂、罗宾朗特、柯齐勒和伊凡齐等。他心里已有很多供描写的图景,例如:哈利的热情好客的酒吧间,格里蒂宫殿式的旅馆以及威尼斯冬季里的海景和城市风貌。他想创造一种戏剧性的冲突,反映过去三十年中截然对立的两个方面。第一方面是,写出一个象他自己一样的人物,十九岁时参军,并在离威尼斯一箭之遥的巴索派维战场上受伤。另一方面,着重点应放在描写同一个人在他四十九岁那年重返故地,抚今追昔,留恋年轻时代的情景。要把这两方面写成功,就要用到作者自己战争的经历,其中包括在法国、比利时和德国的经历。
  当海明威夫妇结束在意大利的访问,四月三十日,在热那亚乘杰契罗邮船回哈瓦那的时候,厄内斯特的那部长篇小说仍停留在描写打野鸭的地方。他自己对于这部小说的主导思想是什么,篇幅有多大也心中无数。五月二十二日,轮船停泊在运河区的克里斯托纳码头,当记者问他关于他写作那本书的情况的时候,他拒绝详细说明,只说写作正在进行之中。但实际上,他的写作经常因有大量信件要处理而受影响。为了不妨碍写作的顺利进行,厄内斯特从美国驻哈瓦那大使馆雇了一位兼职秘书朱安尼达。厄内斯特事先提醒尼达,有时他使用的语言不那么文雅。但出乎所料,尼达后来发现他是她见过的态度最温和最有礼貌的上司,她既高兴又满意。开头几个星期,他口授尼达写信时总要注意她情绪上的反应而选用词汇。后来,有一天,他对尼达说,“我称呼你为女儿,你介意吗?”“一点也不,”尼达回答说。从此,他更随便了,开始使用一些粗俗的话语,最后达到高潮,竟用起诅咒语骂人的话来。他刚说出那个骂人的字,立刻就停了下来,用做父亲的眼光盯着尼达说,“哦,女儿,请原谅我用上这个词。不过,我觉得在这里非用上不可。”“请继续讲吧,”尼达说,“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好了。”“从那以后,”她说,“口授写信时,情况就大不相同了。他比以前更加随便。他脑子里当时想什么口里就说什么。我认为他毫无保留。”
  六月初厄内斯特的写作又因到巴哈马钓鱼而中断了。弗朗切蒂从威尼斯来,朗哈姆从华盛顿来,他的儿子基基从基威斯特岛来。这时天气又不好,经常是狂风暴雨。格雷格里得了重感冒。一位古巴渔民名字叫圣地亚哥,他是作为机械师被雇用的。他说他会开机器。于是立即用海军的一只救生艇把基基送回基威斯岛进医院切除阑尾炎。
  七月份他举行了他五十大寿庆祝会。他象他书中那位美国陆军上校那样,不停地说他已经年过半百了。可是他思想上总觉得自己仍然年青,只有二十五岁。生日那天,唯一使他扫兴的是没有一个崇拜他的美国人打电报祝贺他,只有几位外国出版商给他寄去了贺信。二十一日下午他和另外五个人乘坐“彼拉”号出海航行,一边喝着香槟酒。生日礼品很多,他感到自己年青多了。他的体重已下降到二百磅。那个星期,他一共写了三千一百九十九个字。
  生日后的第一个星期六,他和玛丽由他的秘书尼达和美国大使馆一位空军助理雷拉里克陪同出外钓鱼度周末。尼达和雷拉离船下水游到对岸去,格雷格里对着他们大声喊,要他们及时回船吃中饭。他们正准备下水游回船上时,突然发现在“彼拉”号和他们之间游来了一条大鲨鱼。尼达说,“我还没下水,我转身去看看从海滩到公路大约有多远的距离。我光着脚,身上穿着游泳衣。当然,身上没有钱可以卖汽车票……于是,我们站在那里高声喊,至少我是这样做的。终于爸爸知道水里有一条大鲨鱼……他的行动真使我们吃惊。他找来了一把锋利的猎刀,含在口里,摘下眼镜,立刻跳进水里。他径直向岸上游来接我回船去。他一再对我说,那鲨鱼不是他的对手,要我不要怕。我游水的速度从来没有这次这么快,我以世界纪录的速度到达了“彼拉”号。事后,格雷格里对我说,那条鲨鱼象个脓包,见了人就怕。爸爸的为人太好了,他真是位热心人。事后,我仔细一想,他大概有点失望,因为他的刀子没有发挥作用,没机会同鲨鱼较量一番。”
  厄内斯特的写作现在进行得十分顺利。他又得意洋洋地写信告诉查理士斯克里布纳出版社说,“上帝呀!要相信,世上有冠军者,而冠军是我唯一想得到的。”他正在写的这本小说可说是比任何死去或活着的人都要写得好。每天清早,听到院子里那只好斗的公鸡开始啼叫时,他就起床来到打字机旁工作,想到自己是个天生的舞文弄墨的人而感到心里乐滋滋的。现在他开始为这本书寻找一个合适的名称。他比较喜欢的一个书名是《我所了解的东西》。另外一个名称是《新受杀害的骑士》,取自中世纪民谣《特华柯比斯》。一九二六年他就看中了这个名称。自那以后一直放着没用。现在该是派上用场的时候了。
  一个人的洋洋自得,夸夸其谈的心境同他的愠火中烧,勃然大怒的距离只有一步之遥。一家叫《麦克柯尔》杂志的派了一位女记者准备去采访住在伊利诺斯弗雷斯特河附近的厄内斯特年迈的母亲。葛莱丝现在已经七十七岁,由露丝阿诺德照顾。近来厄内斯特装出是个孝子的模样。但实际情况是他对母亲恨之入骨,因为他母亲也恨他。从前,在家庭境况不好的时候,他要他母亲把在弗罗里达州没有多大的用处的房地产卖掉,他母亲警告他不要对她进行威胁;厄内斯特结第一次婚的时候,他父亲也曾提出同样的问题,但他终于遗憾而死去。现在,厄内斯特采取强硬的立场,要是他母亲同意接见那位他妈的《麦克柯尔》杂志的女记者,他就从此停止寄钱给她。他发现一个新词语适合用在这种场合里:“先生们,你们现在觉得怎样呢?’这不仅适用于他对待他母亲的决定,也适用于在一九四四年夏、冬两季追击敌人时消灭德国鬼子时的情况。他曾自封为情报局官员,审讯过好几个敌人。有个德国俘虏态度十分傲慢,把厄内斯特惹火了。他警告那位德国人要他供出德军可能逃跑的路线,不然就枪毙他。那个德国士兵说,“我想,你不会把我打死的,因为你害怕,你们是道德堕落了的人,而且也是违反日内瓦规定的”。厄内斯特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你大错特错了,兄弟,”说罢朝那德国兵的腹部连开三枪,最后头上又补了一枪,这样,当他倒下去的时候他的脑髓便从鼻子里流出来。不过,无论如何,这是他对可尊敬的查理士斯克里布纳出版商的一种吹嘘而已。和他许多有关战争的短篇小说那样,上述的情况要嘛是自己杜撰的,要嘛是从别人那里听来的。然而,尽管说法没有什么根据,说出来毕竟能消除淤积在心头的怨气,因为只要提到那位“麦克柯尔”的女人和他那位在伊利诺斯的老母亲,他就禁不住要发怒。
  但是,厄内斯特是个具有复杂感情的人。这表现在他给一位八十多岁老人伯纳德贝伦森写的一封信。信中他感谢老人在十一月份他的妻子访问费索尔时所给予的亲切的接待和照顾,并表示伯纳德老人是他迄今所见过的最受尊敬的几个人中之一。他又准备再次到意大利去,十一月份乘法国之岛号先到巴黎,住进瑞芝旅店,然后去威尼斯。在那里他将利用星日时间修改他的小说,星期天外出打野鸭。一旦那书修改完毕,就将送到世界报杂志分期连载。厄内斯特之所以选中这家杂志,主要是他喜欢阿隆霍特齐纳其人。厄内斯特称呼他为“我所见过的最好的年青人之一”。九月初,霍特齐纳和他的妻子到古巴去度假。他们夫妇俩坚持要住在瓦拉德罗旅店以免妨碍厄内斯特的正常工作。对此,厄内斯特非常感动。九月五日当他到达的时候,厄内斯特立即邀他乘“彼拉”号出游,一边把写好了的书稿拿给他看。当霍齐特纳看阅稿子的时候,厄内斯特象一九四五年请巴克朗巴特看稿子时那样身子轻轻靠在对方的肩上,低声地对他讲话,请对方留意边上的批语。当他发现对方读到书的某个段落或章节,他认为写得很俏皮幽默时,就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霍特齐纳发现这样看书注意力很难集中,于是不大好意思地要求把书稿收起来,等到有空闲的时间再读。这次访问的结果十分令人满意,因为在同《世界报》杂志编辑商谈分期连载厄内斯特的小说的时候,霍特齐纳实际上成为厄内斯特的代理人。
  霍特齐纳离开一星期之后,厄内斯特最后决定采用另一个书名:“越过河流,进入森林”。这原是斯通华尔杰克逊将军的一句名言。厄内斯特把它缩略了。他向查理士斯克里布纳借了一万元让玛丽去芝加哥看望她年迈的父母亲同时买一件貂皮大衣。他解释说,“过去一忙起来什么都顾不上,现在该注意给她打扮一番。”从九月五日至二十九日,他一共写了一万三千四百四十一个字。其中还有两次外出钓鱼。玛丽一离开家,他又不守规矩了。哈瓦那新来了一个妓女,他称呼她为西娜芬比娅。厄内斯特打发一个家仆去请那妓女到芬卡来同他一起吃晚饭。几天之后,他非正式地去访问了同他年纪相当的过去一位老妓女丽奥波迪娜。他们一起闲谈,轮流讲一些关于帝王死亡的故事。后来他叫罗伯托计算一下书稿的字数。计算结果大约是四万五千字。厄内斯特估计再写一万五千字,全书就可写完。他在写给斯克里布纳出版社的信中说,“我要步莎士比亚先生的后尘。不过很不容易。”
  十月初旬玛丽从芝加哥返回古巴。这时,厄内斯特已经有把握在十一月初写完那部长篇小说。他写信对巴克朗哈姆说,他在意大利逗留时用去的时间,现在已加倍偿还。他说他书中的主人公康特威尔的形象是由三个人组成的。其中之一是兵痞查理斯威尼,另一个是朗哈姆,第三个是他自己,假设他参了军而不是从事写作的话。他心目中这个人的形象应该是一个有高度文化和丰富经验的战士。故事的背景和往常一样是爱情和死亡。前景是一个严阵以待的战士——一位不朽的英雄。他说,书中的战斗场面都是在舞台之外的。有描述攻占巴黎的场面,有他自己在阿登奎斯所经历的场面,斯奇尼埃菲以及赫特吉纳战役等。他说书中所描写的战斗远远没有现实中的赫特吉纳战役那么激烈,动人心魄。当然,他可以发挥他的想象力和采用夸张的手法。他说他已决定把所知道的有关陆军方面的东西全都写出来,而不是按原先的计划留下某些素材将来写一部有关海、陆、空三方面情况的长篇小说。这种处理方法同他在三十年代写的《基里曼查罗山上的积雪》时一样,即把足以写成几本长篇小说的材料加以浓缩,成为一个短篇。此时,他正在考虑如何节约人力和物力。
  他的判断和结论是正确的。他已经从最近他的意大利之行得到了许多启示。他不但安排他书中的那位上校去执行轰炸在圣米切尔附近大桥和村庄的任务,还赋予他同自己一样的经历——重返旧地,站在托赛罗的古老教堂塔楼顶上观看远景;让他住进威尼斯格里蒂旅店;把他介绍给一位美国小说家。这位作家脸上“生着麻子,就象通过用廉价的望远镜去观察月球表面上凹凸不平的情形一样”。这位上校象厄内斯特也有一位妻子。在动荡的岁月里,他摧残伤害她,离弃她。当然,作者最后也安排了他同朋友接触交往的场面。这些朋友是:格里蒂旅店领班服务员,哈里酒巴间的西普宁尼和弗朗切蒂等。
  在塑造那位五十岁上校的十九岁情妇雷娜塔的形象时,厄内斯特采取了同过去塑造虚构的雕塑家彼格马利昂形象不同的方法。过去的方法是作家按照摩登时代漂亮女人的模式创造出来的。作家塑造出来的形象是那么的美丽洁白无瑕,以致作者本人也为之倾倒。这次他选中的模特儿是那十九岁黑头发的阿德里安娜。这个女子厄内斯特已经同她打过两次交道。一次是在十二月份,在拉蒂塞纳附近,他送一截梳子给她;另一次是在四月份他邀她去威尼斯一起吃中饭。阿德里安娜既不象雷娜塔是伯爵夫人,也不是厄内斯特的情妇。他们的这种关系只能解释为一种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厄内斯特感到遗憾的是,十月初旬,他第一次给阿德里安娜写了许多信,但信里不敢告诉她,他正在把她当作虚构中的雷娜塔。他称呼她为“女儿”和“亲爱的阿德里安娜”。他告诉她,他的儿子基基不久前在威尼斯见到她之后认为她是他见过的最可爱的姑娘。他说,他将于十一月份到巴黎,要是她也能到巴黎去,到时他们可以一起到奥迪尔去看赛马,打赌取乐。他说他的书就要出版,会有很多钱。即算赌马输了也不要紧。他祝她健康快乐。厄内斯特十分清楚阿德里安娜长得相当漂亮,但他更希望她身体健康。他建议她用意大利文给他写信。最后信末的落款是:“爸爸先生深切地爱你。”
  在塑造雷娜塔的形象中,厄内斯特试图用一种以前没有做过的,更为复杂的诗的比喻,从而使这种浪漫式的家长作风不至于赤裸裸地表露出来。他希望在雷娜塔的头部周围有个爱神维纳斯的光环,希望她象一位女神,从海里升腾而起,成为古老的威尼斯城人民精神上的支柱。雷娜塔这个名字是一九二三年他和哈德莉在柯迪纳结认的一位朋友雷娜塔波格蒂那里借用而来的。可是雷娜塔这个词原意是“再生”。作者选用这个字的目的是要表现那位五十岁上校的再生精神,他容光焕发,青春常在。雷娜塔的形象代表着新生、纯洁、勇气和理想。而这正是厄内斯特和康特威尔上校在战争结束前承受痛苦时所追求向往的。在描写爱情关系上,厄内斯特运用了他在《永别了,武器》一书中那种感应性的性行为的冲动手法。虽然阿德里安娜从来没有——事实上确实没有,单独同他一起呆在格里蒂旅店的房间里,但这丝毫不妨碍作者的假设和想象。厄内斯特除了寻求表达象征性的意义外,在处理雷娜塔和上校之间的关系上同他在另一本小说,《伊甸园》中那对恋人的关系有惊人相似之处。厄内斯特过去在描写青年恋人的活动交往中,他不厌其烦地描述青年男女以头发的颜色,造型,食物,饲料、日光浴等为中心内容的谈话。在《跨过河流》这本书中,这方面的描写又更进了一步。然而,有时因心里不痛快,整个气氛就笼罩着阴影,这时在作家的笔下就出现了许多描写精神病人的场面。厄内斯特甚至在信中吹嘘,他要超过莎士比亚。这无非是老调重弹:自信能提高一个人的勇气。
  引起厄内斯特内心不悦的原因是多方面的,表现形式也各不相同。最突出的一次是他给尼达口授一封充满嘲弄语言的信寄给将在一九五○年一月三十日在纽约沃尔道夫·阿斯托里亚会堂举行的罗斯福总统诞辰纪念音乐会。在此之前,该会负责人阿威雷尔哈里曼曾写信给海明威请他协助筹备。复信时,厄内斯特十分和气地说,如果他的写作不受影响,他一定协助。其实,这种许诺只是变相的拒绝。他的那封信,措词刁钻,刻薄,辛辣。它嘲讽谩骂那些改变世界,尔后因过度劳累而死去的有钱人和得了麻痹症的人。幸好这封信后来没有寄出。
  根据目前的情况,估计厄内斯特十一月初去纽约和巴黎之前,他那部小说可能写不完。他的女秘书尼达把小说的前几章用打字机打好,以便送交霍特齐纳,让他转交给“世界报”杂志的总编辑赫伯特梅耶审阅。厄内斯特为了他那位年轻的朋友正准备到法国巴黎去。他说,“希望他能和我们一起。也许,他会参加我们的活动的。”李丽安罗斯不久前建议为厄内斯特写一本略传。厄内斯特对她说,“我的意见可能不会起什么作用。不过你写出来了,一定很有意思的”。出发之前,他们忙了好一阵。玛丽负责叫人收拾好行李,一共十四件;同德里安娜的哥哥吉安弗朗哥特地从哈瓦那赶来,坐在打字机旁连续工作好几个小时,改正书稿上一些意大利地理名称的错误。玛丽写信告诉伯纳德贝伦森,厄内斯特急于写完那部小说,已经使他变得“象个炸药包一样,一触就要爆炸。”但当厄内斯特打电报给李丽安罗斯,告诉她们将于第二天出发时,紧张的气氛又缓和下来了。十一月十六日傍晚,他们的飞机抵达伊德威尔机场。尽管那本书还没写完,但也指日可待了。自从他乘坐杰吉罗号邮轮返回古巴后,还不到六个月又再次到国外旅行。此时他心情舒畅,开始感到度假给他带来的愉快。
跨过河流
  李丽安刚好赶上接厄内斯特的飞机。她发现厄内斯特站在大门口怀里抱着一只大皮包正在等玛丽。玛丽此时正忙于清点行李。厄内斯特那灰白的头发实在太长了,应该剪一剪。他脸上蓬乱的白胡子足足有半英吋长,戴着一副钢框眼镜,鼻梁上垫着一块纸以减轻眼镜的压力,身上穿着一件褐色粗花呢外衣,可是肩膀地方缩得太紧,袖子太短。他身上的衬衣、领带、背心和裤子都是毛料的,看他那模样,真的令人感到冬天已经到来了。他脚上那双平底便鞋就象他手里拿着的那个皮包一样磨损得差不多了。他说他的身体还不错,只是急于把书写完而弄得筋疲力尽。对于这种“对写作的高度责任感”人们往往看不见也不理解,他们所看到的是当书写完了,作者从极度紧张的状态中解脱出来那种松松垮垮,随随便便的样子,也就是海明威现在这个样子。
  厄内斯特对纽约并不感兴趣。他说,“这不是我所向往的城市。这个地方只能临时住一阵子,住久了就受不了。”此时已是星期三的晚上。“法国之岛”号邮轮定于星期六起航。在舍利奈德朗旅店的房间里,厄内斯特脱去他的外衣,解开领带,叫服务员打电话请马伦迪特里奇来共进晚餐。他定了香槟酒和鱼子酱。酒上桌后,他亲手倒了一杯给罗斯小姐说,他刚写完的那本小说比《永别了,武器》好多了,因为他同时处理好了青年的问题和愚昧的问题。“先生们,你们觉得怎么样?”他以渴望回答的口吻问道。但是他所提的是个需要回答的问题。不久,迪特里奇小姐的到来打断了他的独白。迪特里奇和玛丽一样也有一件貂皮大衣。她接过递给她的一杯香槟酒,接着打开手提包,取出她给她小孙子拍的一些快照拿给大家看。她说,“无论你做什么,都是为了下一代。”厄内斯特表示同意她的观点“一切都是为了下一代。”
  随着越来越多的客人的到来,晚宴的气氛也越来越热烈。首先他们接待了查理士·斯克里希纳先生。他显得很严肃,但又有点腼腆,灰黄色的头发从头的正中分开,梳得整整齐齐。接着到来的是乔治布朗,一个很有风度的运动员;还有弗吉尼亚维特,人们称之为吉基的,一个举止十分文雅,年纪和玛丽差不多的女人。她准备和海明威夫妇一起到欧洲去。当霍特齐纳到来时,厄内斯特便领他到卧房去开始给大家画一张画,以便如果他留在美国,其他的人都在巴黎时,看着这张画,心里就不会那么牵念。厄内斯特认为这借口很妙,立即见效。霍特齐纳将把他的部分稿子带给总编梅耶看,并请厄内斯特到巴黎后把其余的手稿补寄上。总编辑梅耶吩咐霍特齐纳花点钱,好好盯住海明威直到把那本书稿弄到手为止。厄内斯特听了会心地咧嘴而笑。他说,奥迪尔跑马地是他们商谈书稿交易的好地方。他还建议霍特齐纳同他一起步行到纳赛河对岸去看看他以前住过并取得辉煌成就的地方。
  星期四那天快到中午的时候,李丽安罗斯来到厄内斯特的住房,看见他穿着一件方格花纹的睡衣正在喝香槟酒。他说,天才朦朦亮他就起床写书。接着大谈特谈他的自传式的回忆,其中掺杂着许多拳击比赛的专门术语。他说,到了五十来岁又来维护他的声誉,实在很有意思。他二十多岁就出名,三十至四十岁是巩固他名声的阶段。现在他又一次走边竞赛场地。他似乎喃喃自语说,“我是个性格古怪的老人。他知道罗斯小姐在一旁听到了。星期五上午的活动是参观都市博物院。当李丽安第三次来他住地时,帕特里克刚从哈佛到达纽约。这次厄内斯特身穿一件新的外衣。随即他们唤了出租汽车出发了。天正在下雨。到达博物院后,他们参观了画廊。但布罗格尔画室却因内部修理没有开放。这时,厄内斯特正好有机会显示他的内行。他头头是道地谈起埃尔格雷科的“托列多”画像来。他说那是这博物院里最精美的画幅。接着谈到塞赞恩的画集。后来他们参观了“南泉森林的怪石”。他站在这画的前面看了几分钟,然后对李丽安说,过去他住在巴黎的时候,他曾向塞赞恩学习作风景画。
  在“法国之鸟”邮轮上厄内斯特主要把时间花在写书上。有时到健身房做点运动,到酒吧间喝点酒或同船上的水手们重叙友情。在船上他给李丽安写信,感谢她临别赠送的礼物——美洲无刺仙人掌和当他宾客如云无暇顾及的时候,主动不去烦扰他。她取得了他的同意在文中愿意写什么就写什么。当然她必须注意不要把名字拼写错了,同时对于他向她提过的那些人,她要避免讲有损他们声誉的话。“法国之岛”号于十一月一个灰濛濛的早上抵达法国港口。登岸后,厄内斯特一行乘车前往巴黎,住进了战争期间玛丽住过的瑞芝旅店的房间。马伦立即令人拿来玫瑰花盆点缀装饰房间。霍特齐纳随后乘飞机赶到并住进一家他在战时住过的普通旅社。厄内斯特开始积极地关心秋季在奥迪尔跑马地举行的障碍赛马。他和霍特齐纳将在瑞芝旅店侧边的卡姆波恩路一间小酒店里成立辛迪加小组,每天中午在那里碰头,一边喝混合饮料,一边研究赛马术。
  厄内斯特就在这种欢乐的气氛中写完了那本长篇小说的初稿。他立即告诉他的朋友们他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这个词语是从道夫特威斯顿一九二五年的词书中借来的。他为在书中安排的最后一个场面感到十分满意。这个场面是康特威尔上校跳上他那部他妈的超型号高级摩托车,接着因心脏病发作而一命呜乎。这个情节引起玛丽、霍特齐纳、弗吉尼亚甚至协助他打稿子的那位上了年纪的女人格罗斯女士都掉下泪来。据说后来还是厄内斯特设法把他们的情绪扭转过来。厄内斯特又一次获得了胜利。他说,他是在感情冲动,干劲十足的情况下写完那本小说的。连续数天,他每天写作二十二到二十四个小时。中午只坐在椅子里打个盹。他把这本书的分期连载版权卖出得八万五千元;书的出版数量可望达到或超过五十万册。他承认在“同女人交往和赛马”方面,弄得他糊里糊涂,筋疲力尽。他的胡子长得很长,但他置之不理。他甚至觉得自己象弗劳伯特海滩的浪涛一样。他说,那是多么美丽的海滩呀!
  现在是刮风和多雨的季节,偶尔出一下太阳。阵阵烈风吹过英吉利海峡,登上陆地,把卢森堡和杜勒里斯街边的树叶吹落了。厄内斯特和霍特齐纳在街上走着。通过一段时间的接触,厄内斯特对霍特齐纳更加了解,觉得他为人诚恳,直率,见识广,思路敏捷,反应快。厄内斯特给他讲了许多有关战争与和平的故事。这些故事一般是有根据的,但有时掺进一些虚构的情节。即使这样,霍特齐纳都把它们当成真的。遇到天气好,他们下午就到奥迪尔跑马地去跑马。正式开赛的那一天,他们对四匹马下了赌注,但没有一匹取胜。二十一日,他加入了海明斯坦小组。他和霍特齐纳以及瑞芝旅店酒巴间约有一半服务员都把赌注押在巴塔克朗二号身上。跑了几百码后,巴塔克朗领先。但过不好久,它又落后了,而且快要越过最后一次障碍时它仍然赶不上。可是谁也料想不到,好运就降临它的身上。领先的一匹马绊了一脚,摔倒在地,接着后面飞奔而来的马一匹接着一匹地相继被绊倒,相互挤压。巴塔克朗腾空一跃,跨到篱笆那边去了。这样它凯旋而归。公布栏的板子上立刻标明获奖比例是十比二百三十二。厄内斯特要霍特齐纳去收钱。收了半蒲式耳的票值一万法郎的钞票。厄内斯特没有把钱占为己有。回家后全部分发给大家。
  圣诞节前夕,海明威夫妇和威尔特斯夫妇出发到法国南部一个大庄园去。这样就结束了他们在巴黎的一个月的生活。车子快离开的时候,霍特齐纳来了。于是把他塞到车里去。他坐在司机旁边的座位上,向大家讲解沿途的风景。第一天晚上,他们住在苏里尔;在瓦伦斯吃圣诞餐,接着他们进入艳阳天的普罗旺斯地区。厄内斯特仍然坐在汽车的前座上闲谈,从眼前的景物到中世纪埃格斯摩特古老的城堡,谈个没完。当汽车来到格劳迪拉时,他给大家讲法王圣路易斯和十字军东征的事迹。到了尼斯,威尔特和霍特齐纳搭乘开往巴黎的晚班车。厄内斯特拿出打字机来打信,他要等候天气好才去威尼斯。
  一九五○年一月份的第一个星期,厄内斯特和玛丽主要由他们的法国贵族朋友陪着玩。南伊基·弗朗切蒂刚从柯迪纳回来,他的一条腿因滑雪时摔伤仍用石膏包扎着。他介绍厄内斯特和玛丽玩一种新的运动项目——用打象的枪射击摆在他家领地空坪上的塑像。厄内斯特说用0.477厘米的步枪不一定能把塑像打掉。南伊基的母亲说她最讨厌塑像,恨不得立即全部毁掉。玛丽开始打得很好,后来换用0.22厘米步枪射击,命中率就下降了。随后他们在卡罗凯齐勒的领地住了两天。卡罗把他的一匹爱马阿尔法罗密欧和其他几匹马卖掉,准备买进真正的良马。厄内斯特买了一瓶鱼子酱和两瓶松子酒。他们坐在火炉旁,一边喝酒一边听着门外大风狂啸。这时,他触景生情,他说,“我的思想很容易受腐蚀,特别是过着寄生的生活。”每天晚上在他的床头,总放着两瓶酒。床头灯转到最适宜看书的角度,打猎用的靴子擦得油光发亮摆在床边,猎装洗刷干净放在一边等待第二天穿用,甚至猎枪也从壁上取下倚靠在椅子上以便第二天清早醒来张开眼睛就看见。
  他们在威尼斯的生活充满着生气,令人兴奋激动。格里蒂旅店的领班服务员给厄内斯特介绍本地一家小酒店。在那里,晚上人们可以一边喝酒,一边唱歌作乐。厄内斯特和玛丽时常带着他们的朋友到托赛罗酒家招待他们丰盛的午餐。其中一次是招待一位普普通通的牧师唐·安德雷斯。在厄内斯特准备宴请的宾客名单中有:阿斯巴西亚公主,南斯拉夫彼得母后,南伊基弗朗切蒂和他的妻子以及威尼斯的“三位美人”。其中一个便是同德里安娜。尽管厄内斯特表面上叫她作“女儿”,而且极力维持着一种体面的家长式的关系,但在他思想上,他仍然把她比作小说中的雷娜塔。并且一见到她便如痴如醉地望着她。玛丽心里自然明白,也寄予同情,当然并不感到愉快。她十分清楚在威尼斯这样的地方勾引男人的女人有的是。阿斯巴西亚公主就曾公开说她发狂般地爱上厄内斯特,并表示,如果他愿意同她住在一起,她可在她的花园里为他单独修建一所房子。
  二十八日晚下着大雪。威尼斯广场和建筑物上积着很厚的白雪。玛丽提出她想到柯迪纳去看雪景。二月初的一个周末,他们开车前往,发现山坡上一片洁白晶莹的雪,十分诱人。他们在那里逗留玩赏了两个星期。当时正碰上观赏雪景的旺季,游客很多,酒巴间座无虚设。在那里厄内斯特又采用他的老方法:坐在床上写作,既工作又取暖。玛丽则独自出去到前年曾跌倒撞伤踝骨那个地方去滑雪。也就在这个时候,厄内斯特又得了皮肤病。原来他曾用一种新式的意大利制造的自动猎枪打过猎。医生看了之后断定是皮肤对火药的过敏作用,要他每天注射一百万单位的青霉素并搽敷金霉素油膏和鱼石脂磺酸铵膏。
  回到威尼斯后,厄内斯特使开始修改他那二百三十八页用打字机打好的书稿。他的皮肤病还没有彻底治好,脸上还有小疖子。不久又收到霍特齐纳的信,告诉他他已被《世界报》杂志解雇的情况。这两件事凑在一起使他情绪十分低落。玛丽又到柯迪纳去滑雪,结果左脚踝节骨扭伤。伤势大大超过一九四九年她受伤的程度,至少得用石膏敷三个星期,再做几个星期的理疗和按摩。厄内斯特内心十分悲痛,玛丽却相反。三月五日她返回格里蒂旅店见到他时,一方面感到遗憾,一方面仍情绪饱满,十分乐观。她兴致勃勃地在托赛罗为蒙德多里斯主持一个晚宴。蒙德多里斯说厄内斯特名震遐迩可望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厄内斯特听了十分高兴。为了避免引起人民的反感,厄内斯特决定至少在两年内他的新作“跨过河流”不在意大利出版。但是,他显然十分自豪地指出阿德里安娜为他设计了一个土黄色的美国版本封面——一个具有特色的威尼斯运河的前景。
  威尼斯的气候既温和又可爱,巴黎的天气既寒冷又潮湿。相比之下,厄内斯特对巴黎的气候产生一种反抗情绪。过不多久,他便得了支气管炎。同时又收到埃日拉庞德的朋友奥尔加露奇的一封信,引起了他精神上的忧虑。露奇在信中说,埃日拉住在华盛顿圣伊丽莎白医院已经五年了,病情未见好转,身体却一天天衰弱。他的朋友们都纷纷写信向他致意,并把他们自己的作品呈献给他,使他精神上得到安慰。“我知道,”露奇说,“你同意将你在一九二三年写的作品重新出版奉献给他,作为他六十五岁生日的礼物。不过,恕我直言,你究竟为埃日拉还做了些什么?”
  厄内斯特过去的确没有为埃日拉做过什么。这使他感到苦闷难受。但当查理士斯克里布纳和他的妻子维拉第二天抵达巴黎时,厄内斯特却兴高采烈地热情招待客人。特别是阿德里安娜同另一个姑娘英尼克小姐到来时,他更是喜出望外,仿佛他变得年轻了好几十岁。厄内斯特称呼她们为“女孩子们”。这两位姑娘主动帮助玛丽收拾行装。二十二日又到码头为海明威夫妇送行。他们将搭乘“法国之岛”号邮船返回纽约。好友重逢又分手给海明威心头平添了几分忧愁,宛如他自己夸张所说,这次离别他的心仿佛被刀子搅动一般。这次海上航行中途碰上大风大浪,旅途又寂寞无聊,真乏味。船快到纽约港时,远远望去,纽约市的轮廓隐约可见。四个月前他离开这里时,他感到这个城市充满生气,热闹非凡。如今望去黑压压一片,象个大峡谷,阴森可怖。
  海明威夫妇住在塞里奈德朗旅店。他的社会活动同已往一样多。帕特里克从哈佛大学来看望他们;马伦迪特里奇应邀到他们住所吃晚饭。她对“跨过河流”一书的前几章倍加赞扬,并故意显出对雷娜塔的妒忌心。厄内斯特还约请斯威尼上校和《纽约人》杂志的哈洛德罗斯一起喝咖啡,请巴迪诺斯吃早餐。伊凡西普曼也来探访他。伊凡重新提起二十五年前的事。那是十月的一天,他来到圣母院路厄内斯特的住所,爬上那幽暗的楼梯。当时还以为搞错了。厄内斯特给西普曼看他在一九四四年在伦敦写的“给玛丽的第一首诗”。这次使西普曼印象很深的是从厄内斯特的举止他猜到厄内斯特并不感到幸福。李丽安罗斯一直陪着厄内斯特,她的那部传略已经写了一半。厄内斯特半真半假地回答了她提出的一些问题。
  在纽约停留期间,最使厄内斯特高兴的是重新见到了琴克史密斯。琴克正给爱尔兰政府作海外巡回宣传演讲。他已继承了在卡万县的祖业,改名为多曼·奥·高旺,原是英国陆军中将,现已离职。他很有军人派头,眼睛里闪烁着欢快的神情,厄内斯特敬佩不已。二十五年来,厄内斯特所取得的成就使他感到吃惊,但他很快地说,厄内斯特应该象“老海明威一样作为一个普通的美国人”参加爱尔兰军队。但读了分期连载的《跨过河流》一书,该书写得好极了。海明威听了很高兴。厄内斯特了解一个退伍军官的心情。他说,“你懂得什么叫伤心和痛苦,可不是吗?”
  厄内斯特也深知自己懂得各种各样的痛苦。当四月七日他们回到芬卡家里时,他发现阿德里安娜给他寄来三封信。回信时,他说,自从在法国港口码头分别后,他无时无刻不想念她。阿德里安娜的哥哥当时被船务公司解雇找不到工作,厄内斯特答应她设法帮助她哥哥找工作。他还忙着给李丽安罗斯寄自传材料,加速她完成传略的写作工作。厄内斯特还做了好几次不负责任的事,使玛丽感到非常恼火。例如,五月十五日,他答应玛丽和她的表姊一起到诺迪柯俱乐部吃中饭。但他不按时去,让她们足足等了一个小时。最后他来时带了一位外号叫“西诺弗比娅”的妓女。玛丽的表姊觉得他这种举动太过滑稽可笑,玛丽也给惹怒了。厄内斯特只好找借口,请求客人原谅。他说他迟到的原因是因为排版出书工作太忙,疲劳不堪。西诺弗比娅年纪轻,活泼机灵。她急于赴事先同他约好的约会——到饭馆去吃中饭。
  五月十三日出版的,由李丽安罗斯写的厄内斯特传略主要谈论纽约这个城市。人们普遍——虽然不是每个人——认为这本书起着“破坏性”作用。但罗斯小姐却认为自己客观上反映了事实,因而对人们的看法感到十分震惊。她只是设法把她所看到和听到的关于厄内斯特在一九四九年十一月十六日至十八日的情况写出来,丝毫未涉及作者对海明威其人及其作品所隐含的爱慕敬佩之情。厄内斯特本人并不完全赞同罗斯小姐的观点。早在两个星期前,厄内斯特在看阅他的传略排印稿时就对查理士斯克里布纳说,该书一出就会给他招致来更多新的敌手。罗斯小姐虽然一片好意,她实际上使海明威和斯克里布纳在人们心目中成为:“马”和“驴”。当然,他们是“很好的马和驴”。毫无疑问,人们不会忘记他们的名字已登在报纸上。他象过去当考莱的“画像”在《生活》杂志上发表后的做法一样,写信给作者说,“那是一件精美的艺术品。”虽然这书的出版会使他丢失一些朋友,但他说,作者不必为这种损失担忧,因为情况往往是十分复杂的。他认为罗斯小姐不会不让他关心这件事吧。
  厄内斯特几乎每天沉湎于对威尼斯的美好追忆。他说,他同时爱上两个女人——玛丽和阿德里安娜,并不是不道德的行为,只是运气不好。如果成功的话,对他的创作是非常有利的。他认为真正的创作来自爱情。除了怀旧外,他按自己的意愿,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六月十日他回到哈瓦那后便去找他过去结识的两名妓女。中午吃饭迟到两个小时,还被他妻子轰出家门。第二天他写信给查理士斯克里希纳说,他要把《跨过河流》这本书奉献给“可爱的玛丽”。他几乎花了一个上午的时间写一篇叫“射击”的文章。内容主要描写一九四一年他和泰勒威廉及浪比阿诺德在派西米罗伊打大羚羊的的经过。翌日他和玛丽乘坐“彼拉”号,沿着海岸线去探访海上的印地安人以及到巴希亚洪达和米格诺两地。每个地方住了二个晚上。
  七月一日在海上,厄内斯特又发生了一件十分意外的事。他和玛丽带着格雷格里和罗伯托准备到海上去钓鱼来庆祝他那部小说的审稿工作的完成。当时正好海上风浪大,船只好开到避风的地方去躲。厄内斯特刚好爬上驾驶台,格雷格里把船转向一边,迎面一个大浪扑来。船突然倾斜,厄内斯特失去平衡,脚一溜,倒在湿淋淋的甲板上,头撞在一根用来固定斜桅的夹钳上。他伸手去抓住栏杆,想把那副还没有打破的眼镜递给格雷格里。但当他伸手往头上一摸,才知道正在出血。坐在另一条船上的罗伯托见状立即上船设法协助止血。然后把厄内斯特送回家去。经检查,他头上被撞出一道很深的伤口。哈雷拉医生给他缝了三针。第二天,虽然他头痛得厉害,头脊骨上隆起一个大它,他六点就起床到处走动。医生对他说,好在他的头皮厚,脑壳结实,不然,他早就没命了。他后来带着幽默的口吻说,大概这就是一种文艺批评吧。
  整个夏天,厄内斯特没给任何人写信。他常常感到寂寞。而给朋友们写信多少可以消除一点寂寞,增加一点群体生活感。多曼·奥高旺已经从爱尔兰回来而巴克朗哈姆仍留在欧洲。厄内斯特谈到许多有关战争的事,其中包括在朝鲜爆发的新战争,他表示他愿意在朗哈姆部下工作,派他到朝鲜战场去。他写信赞扬阿德里安娜,表明他对她的爱慕以及对吉安弗朗哥财务上的流水账的关心。他给《假日》杂志写了两篇关于威尼斯方面的童话故事。阿德里安娜准备给它们配上插图。他同《纽约时报》的哈威布莱特交上朋友,经常从他那里得到关于垒球和拳击方面的消息。李丽安罗斯已到加利福尼亚收集传记材料,准备拍摄一部叫《红色英勇徽章》的影片。厄内斯特给她写信非常随便,想到哪里就写到哪里,例如令人感兴趣的综合新闻,诉讼或控告、哲学辩论、建议或劝告以及智慧等。一个名叫弗拉斯德鲁的年青教师寄了好几本他的作品要他签名留念。他满足了对方的要求十分客气地照办了。可是在另一方面,他却表现得令人难以置信的粗暴和不近人情。例如一个曾辅导过他妹妹卡露学习的教师卡瑟琳史普劳小姐写信给厄内斯特,称呼他为“厄尼”并表示十分同情他写的一本书遭到别人不公正的评议。这本书她没有读过,希望能从他那里得到。由于厄内斯特对他妹妹的婚姻感到不满,因此对他妹妹这位教师他也没有好感。他用十分傲慢的口气给她回信,并寄上三块钱要她自己去买那本书。他还嘱咐说,如果她觉得这样做太丢脸不愿意接受,那就把钱给那些愿意干的年轻人去干好了。
  据厄内斯特说,他很容易激动、烦躁和恼怒。主要原因有两方面。一是七月一日船上发生的事件使他头部受伤,至今仍经常头痛;另一方面是由于对阿德里安娜的爱受到挫折而引起的不愉快。他说他根本不需要精神病医生给他诊断。他的寂寞悲观情绪,他的自豪感和厌恶感——总之,不管那种类型的思想精神上的毛病,都通通可以医治。他甚至说自杀也是一种可以摆脱精神痛苦的方法。他写信告诉李丽安罗斯,说他在八月二十三日驾着“彼拉”号到离海岸很远的海湾去。那里水深达一公里半。他作了一次长时间的潜水活动。据他自己描述说,他一直往深处游去,把肺部里的气都放出来。他看到那个地方真好,真想在那里长眠。只是突然想到,他应该给小孩做出一个好榜样。于是继续生活下去的勇气又增加了。孩子们如果需要他,就会来找他的。他不应该在海底停留。那样做没有价值。这样,他又浮了上来,满脸涨得通红,不停地喘着气。接着又爬上“彼拉”号。事情就是这样,虽然这可能只是装腔作势,自吹自擂而已。
弹弓和箭
  尽管厄内斯特事先自吹自擂,对《跨过河流》一书寄予极高的希望,可是该书在九月份出版后,得到的评价令人失望和忧伤。美国评论界人士在评论该书时使用了一些贬意非常明显的形容词,如:令人失望的,苦恼的,困惑的、繁琐的、庸俗的,唠唠叨叨的以及令人困倦的。许多评论家说这本书的模式和他以前的一模一样,丝毫没有创新。在英国,情况和美国差不多。伦敦一个观察家的评论象一九四四年一些皇家空军驾驶员一样。他认为海明威所采用的隐含写作手法已经过时了。他书中所描写的主人公的形象和精神状态也嫌过于陈腐。而作者的形象似乎给人以一种美国式的古里古怪,土里土气的印象。
  玛丽又回去探望她的父母亲,把她的年迈的双亲重新安排住在海湾港口的密西西比河区。厄内斯特写信告诉她,评论界对他那本书的评论大致可分为两派:一派把他看成个大脓包;另一派认为他在这本书中语言艺术和文学艺术水平最高。属于第二派的人是少数。艾略特偶尔和查理士波尔都为该书辩护。《伦敦时报文学增刊》的评论家把书中美妙的天鹅歌声同莎士比亚的“暴风雨”中的情景相提并论。评论家约翰奥哈拉甚至把厄内斯特的名字和莎士比亚的并列,认为自莎士比亚以来,厄内斯特就是最重要、最伟大的文人了。厄内斯特把这些意见连同纽约时报上面的佳评都写信告诉阿德里安娜。
  这本书出版后引起的奇怪现象之一是,据从威尼斯传来的一则消息说,南伊基的那位漂亮女教师阿芙德拉·弗朗切蒂写信告诉她的朋友们说,她就是海明威书中那位雷娜塔。《欧洲》杂志登了一幅阿德里安娜和阿芙德拉的照片,加上编者按语说,雷娜塔就是她们两人的化身。可是阿芙德拉说得还更露骨。她说,厄内斯特象发疯般地爱上了她。她曾两次去古巴,前不久还同厄内斯特在巴黎一起住了一个月,在奥迪尔赛马场里,他们赢了几万法郎。厄内斯特知道这一切后感到非常滑稽好笑。他写信给阿德里安娜,说阿芙德拉是出于一时的孩子气,不必责怪于她。他认为既然阿芙德拉所说的无伤大雅,那就不是什么错误或者罪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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