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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明威传》作者:贝克

_11 董衡巽(美)
  厄内斯特的右腿感到越来越痛。根据症状,疼痛好象不是因心理或情感所引起的。据他说,他的右脚象冰一样冷,毫无知觉,腿肿得象水桶一样大。哈雷拉医生给他做电透热和按摩疗法,但没有效果。后来经X光照射,才发现腿内有一九一八年残存的子弹碎片。显然由于在七月一日发生的事故中腿部受了剧烈的震动,碎片位移,神经和血管受压迫而引起疼痛和水肿。曾考虑开刀,但又放弃了。“可用海水浴疗法试一试,不必把它看得那么严重”,厄内斯特泰然自若地说。
  一个经常来往于纽约和哈瓦那做烟叶生意的人名叫里塞缪尔斯。他近年来收集海明威的作品。他开列了一张海明威历年来出版了的作品名称的清单,要求海明威写个简短的前言。海明威同意了。与此同时哈威布雷特请他写个传记,可是他婉言拒绝了。厄内斯特认为这个时候写传记未免太早了一些,因为许多他熟悉的女人都还在世上,例如他的母亲和妻子们。他认为他的全部精力应该集中放在文学创作工作上,而不考虑个人的事、家庭的事以及日常的事务上。他说要达到自己本人与自己的作品共存亡这个目标,唯一的途径是全心全意地认真写好每一本书。如果他现在就开始考虑或谈论自己,他耽心,他的一切就会毁于一旦。
  厄内斯特在家里的举动越来越令人难受。他对别人的反面评论仍感恼怒,加上腿部疼痛,脾气便更加暴躁。闲话栏作家劳拉巴松那陈词滥调的批评使得这种本来就紧张的气氛就更加紧张了。巴松说,海明威婚姻的不幸主要是一个意大利的伯爵夫人现在公开同他住在芬卡。厄内斯特经过查证,原来是阿夫德拉搞的恶作剧。玛丽从她父母亲那里回来后,厄内斯特做出各种幼稚的动作戏弄她。他当着客人的面侮辱她;把吃完了的碗碟放在她坐的椅子旁边,对她讲侮辱性的话,埋怨她背地里写信给她的朋友。自从一九四五年在巴黎发脾气后,还没有象这样大发雷霆。玛丽这时心中猜想他的精神总崩溃就要开始了。不过,这次事件不久就平静下来了。厄内斯特找来了几个替罪羊,把气都发泄在上面。其中之一是李丽安罗斯的传略。他认为《时代》杂志的二流评论一定受到那传略的影响;其次是封里的作者照片。那照片真难看,见了就不高兴。他还认为在《世界报》分期连载他的书和后来该书的正式出版,这中间有时间让那些评论扩散,制造混乱,从而把他彻底弄垮。
  但他并没有垮。“跨过河流”这本书的销售量不断增加。厄内斯特接到很多崇拜他的人的信,都说看了书之后深为感动。有三位军队里的将军写信赞扬他。他既受感动又受鼓舞,这三位将军是:H·W·布莱克里将军。他曾在一九四四年圣诞节指挥过第四步兵师;多曼·奥高旺将军,他仍不断从爱尔兰写信给他;朗哈姆将军。他称赞该小说在军事方面的描述十分出色,并赞扬他敢于向象巴纳德·劳·蒙特哥马利那样的懦夫挑战。另一个精神安慰是来自好莱坞。原来好莱坞的制片商愿出高价购买厄内斯特的这本小说。厄内斯特后来带着夸张的口气说,他拒绝对方用二十五万元收买那本书的版权。经过处理《永别了,武器》一书后,他得了经验。他更主张同对方签订一个“租借合约”。因为订立这样的合约后,每拍一部有关这本书内容的电影,他就可以分成得利。
  十月二十八日阿德里安娜在她的母亲朵拉的陪同下来到芬卡访问海明威。她们的到来给海明威精神上带来了极大的安慰。厄内斯特,玛丽,吉安弗朗哥、罗伯托和格雷格里等到慕罗城堡去接船。他们先协助客人办理入境手续,然后请他们到诺地科俱乐部吃午饭。厄内斯特感到比任何时候都高兴,尽管这是一种主观上的幻觉。每天早晨醒来,他总感到周围的一切十分美好可爱——山坡上的那幢旧房子,“彼拉”号小艇就停放在只走一刻钟的路就可到达的哈瓦那海湾里;打鸽子游戏俱乐部离芬卡只有三公里,弗罗里达酒店离他们那里十四公里。清晨成群的奶牛在房子下方雾色朦胧的草地上吃草,爱狗爱猫在房子周围追逐嬉戏,仿佛它们就是这房子的主人;房子周围及园地里的果树上挂满了熟透的,散发出阵阵香味的水果。在客房里那位他爱慕多时的姑娘正熟睡在她母亲身旁。
  为了避免流言蜚语,厄内斯特忍受着内心的痛苦不到客房去看他那心爱的姑娘,避免同她跳舞,不向她吐露自己的真实感情。当阿德里安娜在楼上房里作画时,他就呆在楼下。他对她说,他们是同在一家叫“白塔”的公司里工作的同事。只是每当他看见她,他的精神就抖擞起来,干劲倍增,什么事他都干得了。就是写作也要比平常写得好些。
  后来阿德里安娜告诉查理士斯克里布纳说,她们在劳卡作客期间,生活过得又有趣又愉快,海明威一家都是很可爱的人。有时他们到俱乐部去玩打鸽子游戏,有时上街买东西,十一月底坐“彼拉”号到海上航游。十一月二十七日他们从海上回来共度已经迟了一个星期的感恩节。十二月九日玛丽为她们举行了一个盛大的欢送会。表面上厄内斯特仍作出是阿德里安娜的父辈,内心却把这位姑娘看作是长在雪山上的一棵青松,象一匹小马驹,是透射进他心灵窗户的清晨第一线柔和可爱的阳光。
  十二月初旬,厄内斯特发觉自己的创作欲和能力大大提高了。后来他告诉阿德里安娜之所以出现这种现象,主要是有她在场。他说他决不会浪漫到如此地步,一方面维持同他的妻子的爱情,一方面把一个他心爱的漂亮姑娘奉为诗神缪斯。在十二月份的头三个星期里,他那旺盛的创作力一直没有衰退。到圣诞节前夕,他说,他计划写三本以海上生活为背景的书,现在已写完一本。他给这三本书,初立了三个名称:《年轻时候的海》、《远离家乡时的海》和《与大海在一起》。他隐约地表示,自从一九四七年以来,他没有考虑写《年轻时候的海》这本书。可能就是指那本他没有写完的书《伊甸园》。已经写完了的那本书是《远离家乡时的海》。书中的主人公是个叫托马斯胡德逊的美国人。这个人,无论从外表、举止和个人经历,显然是厄内斯特的化身。胡德逊的前妻在书中占有比较突出的地位,显然是指哈德莉。胡德逊的大儿子,根据小说的叙述,他后来死亡了,在很多方面与厄内斯特的大儿子波比非常相象。至于第三本书《与大海在一起》已经在他脑子里构思了十六年之久,但从未写过一个字。
  那本写完了的《远离家乡时的海》虽然内容还不很完整,但包括了阿德里安娜同他们一起度过一个非常愉快的圣诞节的情节。当时,帕特里克带着他新婚的妻子亨利;基基也带去一个女朋友,但他父亲不喜欢这个女孩子。客人络绎不绝。在来客中有:温斯顿·盖斯特,汤姆谢夫林、盖利库柏和派特里西亚尼尔。这些人都是从派尔姆海滨来的,目的是到这个地方猎打隆冬季节里的鸽子。甚至福克纳荣获诺贝尔文学奖的消息丝毫未能降低厄内斯特的度假热情。在元旦写给哈维布雷特的信中说,“我一得到消息,马上就打电报祝贺他”。他表示,福克纳不错,他获得诺贝尔奖是受之无愧的。最后他说,如果他也能得到诺贝尔文学奖,他将诚心诚意地感谢这些好心人,然后拒绝参加授奖仪式。
  轰轰烈烈,喜气洋洋的节日过后,早晨空气清新、凉爽,环境幽静。厄内斯特的创作欲又增强了。他着手写一位古巴老渔民的身世和一九三五年卡洛斯古梯雷兹向他讲述的关于一条大马林鱼的事迹。他写信给哈维布雷特说,虽然他在十六年前就想把故事写出来,但一直没有动手。近十年来他更不敢去触动它。到一月十七日,他写这本书的手稿达六千字,大约是全书的四分之一。这老人的名字叫圣地亚哥。早上喝完咖啡便向他的年轻的马诺罗说声再见,然后“登船离岸,驶向那刚苏醒过来的净洁的海洋”。十八日他又写了八百零八个字。写完后,他同玛丽、吉恩坦尼一起吃中饭,然后由坦尼基基陪同去斗鸡。他一边站着观看,一边喝着酒,一直到了半夜才离去。第二天清晨他精神抖擞,干劲倍增又开始写起小说来。二月六日,他写信告诉哈维布雷特说,他象一台推土机一样不知疲倦地工作,连续十六天,平均每天写了一千字。这比起一般人每天写五百字来,可真是个了不起的成绩。当天下午他又去斗鸡。到场还不到一分钟就旗开得胜,他高兴得不得了。仿佛这是个十分吉利的预兆。
  厄内斯特需要精神上的安慰,因为这一天是阿德里安娜和她的母亲从哈瓦那机场坐飞机离开回家的日子。玛丽随机同往,充当向导陪她们参观弗罗里达,然后从杰克逊威尔乘火车去纽约,二月二十三日,再从纽约乘船回家。玛丽和客人走了之后,厄内斯特感到非常寂寞,尽管他一心一意写他那部长篇小说。到了二月十七日,这本小说基本上写完了。老人终于捕获那条巨大的马林鱼。他用绳子把鱼拴在船尾拖着返航。可是在回哈瓦那的途中,一条凶猛的鲨鱼把它吞噬了。现在他什么也得不到了,空手回到他那间位于山坡上的小屋。在那里他可以放心地睡,把疲劳全都睡掉,直到第二天那位年轻人马诺罗去把他唤醒。
  关于圣地亚哥老人的故事,本来已搁置了十六年,这次竟能如此迅速地脱稿完成,确实令人吃惊。其中原因就是作者本人也难以说清。同样对于这本他即将呈奉给读者的书的质量的优劣,其销行量是否能经久不衰,他也没有多大的把握。七年前梅尔科姆考莱在为一个介绍深入研究海明威作品的文集写的一个序言中指出,海明威不只是继承杰克伦敦和德莱赛的自然主义艺术手法,他还善于把统治者的权力同那些探索人们内心世界,象鬼一样在夜间出没的作家所要表达的东西结合起来。这样,他就能使书中主人公及其行为具有超凡脱俗的特色和令人惊异的效果。现在,海明威正是用这种特具的艺术手法来刻划圣地亚哥老人的形象的。
  厄内斯特至今才知道人们写了一整套书和文章专门研究他的生活和创作的。除了考莱和罗斯小姐给他作的画像外,还有一本书叫《厄内斯特海明威其人及其作品》。这本书是由J·K·M·麦克卡弗里编写并几乎与他的《跨过河流》一书同时出版。书中包括约翰尼格罗斯从格特鲁德·斯坦的自传中摘录而写成的传略。还有十八篇评论文章。其中有一篇厄内斯特最感兴趣。作者是爱德华·弗尼莫。文章的标题是:“《丧钟为谁而鸣》一书中英文、西班牙文的文体研究”。他发现其余的文章都难以卒读,看了半天还不知道谈什么人,什么作品。
  关于厄内斯特这种厌恶情绪的部分原因,麦克卡弗里在编者的话中讲得很清楚。他写道,“在这个文集里如果有什么共同特点的话,那就是个性的问题。正是这个问题对评论发生了重大的影响。从而几乎在每个问题上都要影响评论的效果。”毫无疑问,厄内斯特是注意到这一点的。难怪早在一九五一年有两个人要给他写自传时,他感到不安和疑心重重。第一个人是耶鲁大学的一个年青学生,他已调查了厄内斯特早期从事新闻工作的情况。他写信给厄内斯特,请求他给予协助。这个学生叫查理士A·芬通,他写信问厄内斯特是否保存有一九二○年至一九二一年的合作联合报。厄内斯特复信对他说,他根本没有这种报纸。但他提供一些同报社联系的情况。过了几个星期,厄内斯特接到另一封信。是普林斯顿学院一位教授写给他的。这位教授叫卡洛斯贝克,想对他作一番详细的调查,为他写传记。厄内斯特在复信中十分婉转地表示,他不希望他还活着的时候就让人给他写传记。他已经劝考莱和布雷特不要写,并决心在各个方面都加以拒绝,包括出版任何合法的传记。当巴克教授告诉他,他的研究主要是评论,不写传记时,厄内斯特复信说,他愿意提供关于他写作方面的一些情况。至于他的生命,“当我死去了,它不会比我的尸体显得更为重要。”
  现在,厄内斯特对于“私有权对作家十分重要”的看法持有异议。他说,如果作家要在真实的基础上,创造出虚构的人物,他就得作好精神准备,当调查的人寻找到现实生活中的人时,要经受得起人家的攻击和诽谤。报上经常刊登有关作家的谣言。如果你要澄清事实,就得花时间,那么你就没有时间写作。任何一位作家,如果纠缠在事实,半事实,猜测或假设以及谎言之中,那他就无法解决时间和精力的问题。厄内斯特不喜欢同人定约会,不愿把时间花在旅店的登记上面或不予采访报导的消息情报上面,因为这些牵涉的人太多了。他几乎是以一种令人惶惑不解的坦率的态度说,他被迫中断了同波林的性的行为,因为波林由于难产做了两次剖腹手术,再生小孩就会危及她的生命。另外,她的宗教信仰禁止她再生育。波林之后是玛萨,再就是一些不值得一提的女人——妓女或漂亮的姑娘。最后找到了玛丽。要避免谈到这些事,最好的办法就是不立传。
  四月底,厄内斯特获悉又有人给他写书立传。这一次写传记的人是纽约大学一位年轻的教授。他的名字叫菲利浦扬。他在一九四八年第一次写了他这本书作为他的博士论文。里纳哈特出版公司一个叫托马斯布莱德索的编辑看阅了他的书稿后向他提出建议说,如果他把稿子的内容重新整理,删掉一些无关重要的东西,里纳哈特公司愿意出版他的书。扬事后作了大幅度修改,然后把修改誊正稿送给考莱评审。考莱写信把这件事告诉海明威。他本人认为那本书的开头和结尾还写得不错。中间部分结构松弛,似乎使人感到海明威同他的书中虚构的人物混淆起来。五月十九日考莱接到厄内斯特的回信。信中,他再三强调停止给他写任何形式的传记,并说他已经拒绝了考莱、贝克、布雷特和一个叫萨姆米波尔的人等为他立传。如果杨的书是传记式的,他将毫不犹豫地加以清除。当考莱把厄内斯特这些意见转告布莱德索时,布莱德索说,那本书是评论式,不是传记式的。这时,考莱已意识到,事情并不是那么简单。六月八日他写信告诉厄内斯特,他已摆脱了那种进退两难的处境。
  当专业的口译人员继续做他们的口译工作时,厄内斯特开始动手写关于海洋一书的另一部分。三月五日,他开始写关于他在一九四二年至一九四三年的海上猎潜生活的经过。象在圣诞节之前写完(但还没有修改润色)的那本书里一样,书中的主人公是托马斯胡德逊。故事主要叙述他如何追踪一艘在加勒比海沉没了的德国潜艇上的船员的经过。故事的结局是以胡德逊的死亡而告终。他后来有点过于戏剧性地说,他“害怕”写这本书,曾经希望,当初他不提出写这本书就好。至于他为什么害怕写这本书,原因也不大清楚。也许他认为太过于难写了,怕写不出来。可是他曾说过,他要写的这个故事是真实的。这就是线索。人们可以从他所说的话中加以推断。实际上,事情正是在他身上发生的。
  厄内斯特看着堆在案头的书稿一天天多起来,意识到他的任务即将完成,不觉心头一亮,十分愉快。近来,他有好几篇文章在杂志上发表。《假日》杂志三月号登载了下列文章:《大雄狮》,《忠实的公牛》和一九五○年一月为阿德里安娜的小侄子格赫拉多和卡罗的女儿而写的威尼斯童话。《真理》杂志四月号刊登了《射击》一文,描写在爱达荷猎取叉角大羚羊的经过。他为塞缪尔编的关于他作品目录写的一篇序言已经在斯克里布纳出版社打印,定于七月份出版。另一篇序正在印刷之中。这是为弗朗科斯山姆的《非州动物画册》写的。
  当然,上述的文章与他的书比起来简直是小巫见大巫了。这一年春天厄内斯特最大的收获就是那个圣地亚哥老人的故事。这本书经删改之后,只剩下二万六千五百三十一个字。象以往一样,他把书稿拿给朋友们看,征求他们的意见。不过他深信他的朋友读了之后,一定有与他相同的感觉。二月底,当他的朋友到他那里的时候,首先他拿给查理·斯克里希纳以及霍特齐纳等人看。霍特齐纳此行是想征求他的同意,作为自由撰稿人,替“世界资本”改编色蕾舞。此外,他的妹妹尤拉和她的丈夫也是他的读者。还有其他许多朋友,如空军元帅太德和他的妻子,阿尔弗雷莱斯和他的代理人以厄内斯特战争期间结识的朋友彼尔华尔顿。这些人都表示同意。据她说,那本书包含着神奇的力量。这是他其他的作品所没有的。四月份他寄了一本给他一位挪威的出版商哈拉尔德格里格,同时送了普林斯顿一位教授贝克。贝克听从他的指挥,书读完后没有给任何别的人做过试验。他告诉厄内斯特说:看到《圣地亚哥老人》就使他想起李尔①王来。厄内斯特说,李尔王确实是个非常精采的剧目。不过,他说,当李尔称王时,大海已经存在很久了。
  厄内斯特怀着极大的热情创作另一本关于追踪抓捕德国潜水艇人员的小说。五月十七日,经过两个半月的紧张工作,终于把书写完了。这是紧接在前年圣诞节前夕完成的那本小说之后的另一部作品。书的内容和人物基本上和以前的相同。厄内斯特写信告诉查理士斯克里布纳,书的质量和《圣地亚哥老人》的差不多,只是书中人物的行动更加迅速,对话更为精确。全书共四万五千字,比前面那本书的篇幅长一倍。为了庆祝这本书的创作完成和迎接佐纳森开普出版社对该书版权的审定,厄内斯特从哈瓦那的美国餐馆买了三客上等牛扒,和两瓶红色勃艮第②酒。玛丽更加高兴得吃不下东西,因为自从她和厄内斯特结婚以来,厄内斯特就创作了四部小说。其中三本是在最近五个月内完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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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莎士比亚名剧之一。
  ②一种产于法国勃艮第地区的红色葡萄酒。
  厄内斯特认为他还是十分注意自己饮食的规定的——他吃黑麦松脆饼,生吃青菜、花生酱三明治,有时喝上两杯酒,部分原因是他近来在创作上取得一定的成就。他把他的饮食规定详细地告诉查理士斯克里布纳。每个人的新陈代谢能力是不同的。厄内斯特从来不吃甜食和淀粉之类的东西。他每天所喝的酒能为他提供足够的糖。自一九三九年以来,他每天早晨服用六粒B-1康贝克斯胶丸。除了上山打猎或出海钓鱼外,他从不感到饥饿。后来他养成喜欢吃炙烤新鲜鱼,带骨的牛扒、羊肉,但都不煮过火。他还喜欢吃麋、山羊、鹿肉、大羚羊等。在飞禽方面,他喜欢松鸡、野鸡、野鸭、凫。把它们烧了和马铃薯泥加肉汁一起吃。他吃各种水果,如:本土芒果,鸭梨等。他常吃的蔬菜有布鲁塞尔的蒜苗,瑞士的糖萝卜,花椰菜,香醋洋蓟。这些东西在他写的书里都提到了。他认为它们都是可口的东西,只是他自己并没有吃到。
  厄内斯特十分愉快地度过一个周末,并在一年一度的钓马林鱼活动中取得了很好的收获。这样,他又回到他原来计划的《海洋三部曲》的第一部分的写作中去。然而,原来的三部曲,已扩大成为四部曲了。他希望每一部的内容都能相对独立。四部全写完后,再把它们串联起来。据他估计第一部分大概是八万五千字,尽管他对这部分的内容还不太清楚。现在他认为已经写完了的有两部分:第三部分(海上追踪)和第四部分(圣地亚哥老人和马林鱼)。他认为上述的安排和做法是合理,观点是正确的。《世界报》杂志的一位编辑杰克奥康奈尔从纽约来到芬卡同海明威洽谈出版他的书的事。奥康奈尔看了厄内斯特写的东西之后很有兴趣,他建议《圣地亚哥老人》那部分由他的杂志社一次刊出。三个月后,可以把第三部分(海上追踪)分两期连续刊出。这样问题已经解决了。但当厄内斯特问起稿酬时,对方表示愿意用一万元买《圣地亚哥老人》部分;用二万元买《海上追踪》部分。厄内斯特听罢冷了半截。
  就在他们洽谈出版书的时候,厄内斯特得到了他母亲逝世的消息。他母亲当时住在田纳西州的梅姆菲,享年七十九岁。厄内斯特写信给巴克说他母亲死亡的消息使他想起他母亲年轻的时候十分漂亮,当时家境好,一家大小生活非常幸福。当她入葬的那天,芬卡维吉亚附近的乡村教堂里黎明时响起了钟声。厄内斯特说他母亲在死前一段时间里尽管有露丝阿诺德作伴,住在里物弗雷斯特自己的家里,她也感到不舒服。后来他的妹妹松尼去照看她,直到她逝世。他认为他母亲死的时候一定不愉快。但无论如何,就目前来看,他愿意收起他以前经常在公开场合或信里讲他母亲如何不是的那些话。
  七月五日,玛丽乘飞机离开哈瓦那到新奥尔良去。首先她将去高尔弗港城看望她的父母亲,然后北上到明尼苏达参加一次中学校友会,最后到密执安去探望他的表姊。在这期间,厄内斯特几乎给玛丽写信,抱怨一个人留在家里守空房,寂寞难忍。女佣克拉拉又不会烧饭做菜,家务繁褥,不胜厌烦。他决定独自乘“彼拉”号出海再次在海上度过他的生日,避开陆地上的热气和湿气。李塞缪尔借来了一台微型摄影机,把厄内斯特写的一千六百页书稿全部拍下来。这样,在这次旅行中他可以不带原稿出海。厄内斯特写信给查理士斯克里布纳说,万一他出了什么事,斯克里布纳可将他的《老人与海》作为一本小书出版。这是他第一次提到《老人与海》这个名称,而这个名称就从此定了下来。显然,他已经决定放弃原先那个书名《与大海在一起》。还说这套书的第二部和第三部,即从战前托马斯时候叙述起至作者在海上死去止,也将出版。但这只是作者一时的希望而已。要完成这套书的创作,作者还要付出巨大的劳动去写开卷部分。这部分作者初步取名为《海岛和河流》。这部分内容很好,作者舍不得删掉。不过,他知道要使这部分同其它三部分在风格上和内在联系上相一致,他就得重出发前他又决定不把书稿带走。这样他可以自由自在地钓鱼、游泳、读书、睡觉、用手枪打鬣蜥,沿着海岸作短距离徒步走,登上附近的小石山,这样可以加强肺活量和腿力。这一年的七月,气温特别高。这是厄内斯特到古巴以来第一次遇到的最热天气。虽然他的船停留的地方——佩多埃斯康迪多离哈瓦那只有五十公里,但气温却低了十度。格雷格里情绪很高,“彼拉”号的机件运转正常。早晨海上凉风习习,天上浮现出银白色的小云块。厄内斯特满怀信心,想钓到更多的鱼,以便冰冻起来带回家享用。象以往一样,厄内斯特的情绪高涨,恨不得立即投入战斗。
痛苦中的人们
  厄内斯特从海上返航时遇上了坏天气,回家后又碰上一系列的霉运。这一年从五月份起至七月份还没有吹过季风。空气里湿度很大。衣柜里的衣服,床下的鞋子都起了绿霉;墙壁上长出了小菌子;他书房里的书,一夜之间,背脊上布满了绿霉。玛丽刚从北部度假回家,又接到消息说,她父亲的癌症复发。她父亲在一九四七年动过手术。但近来因受基督教科学派①的影响停止药物治疗。厄内斯特象他父亲一样非常鄙视这种异教派的主张。他说,“信徒们总是不见棺材不落泪的”。八月九日,玛丽坐飞机前往高尔弗港城去看她的父亲。在那里她把父亲送进医院并恢复药物治疗。八月二十日返回芬卡。玛丽是她的父母亲的独生女,在那里,她尽量在她父亲身边多呆几个钟头,尽可能给他一些安慰。她父亲已经八十一岁,身体枯瘦,病情严重。这时,她父亲年青时的形象常常出现在她的脑海里。可是在芬卡她又有厄内斯特需要她照顾。她写信告诉查理士斯克里布纳说,海明威的脾气目前好转,已有相当长一段时间没有发怒了。正如他自己说的,这很重要,因为有一大半工作是在这种下意识之中完成的。这样的情况必须继续保持下去,他才能安下心来创作。只有在这种表面上的宁静情况下,他才能写出更好的作品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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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主张信仰疗法的基督教派别。
  遗憾的是,宁静的环境和心境很难得到。因为不少人在痛苦呻吟。如伊凡西普曼因得癌症开了好几次刀;吉安迪康,他以前的警卫员,现在仍在法国监狱里受折磨。还有他一些同行常常触怒他,使他忍无可忍。他最最强烈地谴责《从此得到永生》一书的作者詹姆斯,因为他认为这个人是“懦夫”和“逃兵”。他说汤姆沃尔夫是个只写一本书就完事的,天生胆小如鼠的巨人;费兹吉拉德为人古怪,爱撒谎,不诚实,是个容易受吓的天使。他猛烈抨击梅莱的作品《赤裸裸的死亡》第二章,称之为“太过于自命不凡”。他听到福克纳得了诺贝尔文学奖的消息后感到十分扫兴说,幸好他没有写象不久前登在《党派评论报》上那样的文章。他对多斯帕索斯的作品《被选择了的地方》不满,因为作品的大部分内容是从他去世了的妻子凯蒂那里取来的。厄内斯特感到恼火的是人们对于他战前在密执安和一九二○年至一九二一年在芝加哥情况的描述。那时他的浑名叫乔治埃尔伯特华纳,第一次在密执安湖边出现时象个小印地安人,手指甲上满是污泥,后来作为一名海军陆战队员回到城市。厄内斯特在信中对比尔史密斯说,在芬卡维吉亚他的家里养着一群凶猛的猫和狗,专门攻击那些制造朋友谣言,搬弄是非的瞎了一只眼睛的葡萄牙人。
  厄内斯特母亲的死和玛丽父亲的病危使厄内斯特清醒地感到死亡的威胁。意识到,死亡并不是太遥远的。他回想往事,感到死亡总是接踵而来,并给他带来了极端的不幸。长途电话和电报象死神的差使相继来到他的身边,带来的总是令人悲伤的坏消息。他的这种观点在九月三十日就得到了应验。波林到三藩市去看望她的妹妹吉尼。她从那里打电报给厄内斯特说,基基在洛杉矶似乎出了什么事。她将到洛杉矶去看看,再打电话把情况告诉他。十月一日半夜里波林打电话告诉厄内斯特说,洛杉矶的问题相当严重,但并不是不能解决,她将在第二天把详细情况告诉他。
  第二天直到中午厄内斯特才接到电报,但打电报的人不是波林而是她的妹妹吉尼。电报说波林于当天凌晨四点在洛杉矶圣·温生特医院去世。吉尼说她将随后打长途电话给他。厄内斯特整整等了一个下午仍未见吉尼的电话,到了晚上他打电话给吉尼。吉尼接电话后说,她忘记了那回事。她三言两语,十分冷淡地把话筒挂上。吉尼的这种态度是可以理解的,厄内斯特也应该原谅她。自从厄内斯特与玛萨相爱之后,他和吉尼的关系简直如仇敌。厄内斯特受了吉尼的冷落,感到十分恼怒。但此时此刻,他只好忍气吞声。他忽而想起同波林在一起生活的情况。厄内斯特对这位他曾经爱过尔后又抛弃的女人之死的哀悼也同他悼念他母亲之死一样,悲伤的感情象海浪扑打停在港湾里的小船那样,来势很猛,但立即消逝了。他曾经认为基基的问题的发生可能加速了波林的死亡。然而,事实是波林已病了多时。从而加重了心脏病和高血压,头痛得厉害,最后判断是肾上腺髓质瘤。她享年五十六岁。
  埃日拉庞德继续被关押一事引起了海明威的重视。美国南部诗人盖布里拉·米斯特拉已经拟定出了一个如何把庞德从伊丽莎白医院救出来的行动计划。成百个诺贝尔奖金获得者将联合签名向总统杜鲁门请愿,要求他撤销原来对庞德的控告。T·S·艾略特提醒大家在春天采取行动时要小心谨慎。据说庞德相信伊利芬的信不会受到重视,而盖布里拉把艾略特说成是个“胆小鬼”。她建议把此事告诉海明威,因为,据说海明威最鄙视胆小如鼠的人,尽管他还没有获取诺贝尔文学奖。
  十月二十二日,厄内斯特作了答复。他说米斯特拉的计划订得大胆、高明,但有些具体情况却不能忽视。艾略特的信提得好,这不是胆子小的表现。过去许多勇敢的人设法营救被关在监狱里的人,由于考虑不周到,导致失败。加之,杜鲁门总统正面临大选之年。现在已经有人攻击美国政府亲共。那么这样大喊大叫同样对法西斯有利。厄内斯特说,伟大诗人庞德和慷慨的朋友庞德之间不能划等号,因为正是这个庞德在大战期间充当了墨索里尼的传声筒。如果说,庞德神态正常,心智健全,他就应该因叛国接受审判。因此,米斯特拉的计划是行不通的。
  对于厄内斯特作品的研究和评论已出版了三本书。现在即将有第四本。作者是一个叫约翰阿特金的英国记者。厄内斯特再次表示他拒绝别人给他立传,并给对方寄去一些资料,目的在证明他并不是一个吃人的妖魔。他从考莱那里得了消息之后,仍然认为杨的那本书是偷偷摸摸搞出来的,表面上说是评论,实则是传记。他曾考虑公开指出杨没有得到他的同意就随便引用他的话。杨自己也明知自己捉摸不透,既然自己花了好几年的功夫准备写一本合法的评论,海明威为什么这样强烈反对呢?然而,这问题对厄内斯特来说是很容易解释的。他对查理士斯克里布纳说,他出版的东西不少。可是质量好的不多。对于他的作品的评论,他需要的是更真实的东西,他不要欺骗、不要神秘化、不要虚假的趣闻轶事,不要引错他的话或歪曲事实真象。他认为现在该是人们开始考虑下面这个问题的时候了:为什么象他这个笨头笨脑,不善于词令,昏头昏脑的人竟能用他的秃笔在一年之内赚回一百万元?
  他接到贝克的来信,知道普林斯顿学院院长高斯突然去逝。这又再一次证明了他在一九五一年所提出的那种悲观厌世的看法的正确性。感恩节前,在巴斯格海上航行多年的船长朱安杜纳贝蒂亚,当船离开卡登斯时突然第三次心脏病复发,他又被送到劳卡进行治疗休养,由厄内斯特给予照料。甚至那位十分莽撞的传教士唐·安德雷斯也患有心脏病。厄内斯特说,恐怕他不久会死去,便给自己定一项任务,要使他心情舒畅。《纽约人》杂志编辑哈洛德罗斯的早死又一次说明,死亡的阴影越罩越紧。要是年年象一九五一年那样,他说,大家就会在不知不觉之中都死去。
  对于在这样一个倒霉之年他还能出色地工作,内心感到几分不自在。除了完成三部关于海的故事外,他正在删改第四部分——海岛和河流。第一个月,他把书稿从四百八十五页删减到三百○五页。尽管他的计算常常有自相矛盾的地方,九月中旬,他宣布说,他已经删去三万五千字,剩下七万六千字。他仍然不断地把《圣地亚哥老人》拿给到芬卡来的客人看阅,征求意见。有一个来访者叫哈里彭斯,华盛顿大学一位脾气古怪的教授。他在一个潮湿的日子里不声不响地来到芬卡,受到热情的接待,并安排他住在宾客房里。厄内斯特把《圣地亚哥老人》的书稿给他看,彭斯为自己有机会拜读海明威的作品感到十分荣幸。除了那本书稿外,厄内斯特还拿了将近三十首诗给他看。彭斯阅后,认为厄内斯特的诗不如小说写得好。但是他说得很巧妙,含蓄而隐晦。
  玛丽对于彭斯的来访很不高兴,因为自从她在西北大学念书时起,她对大学教授就没有多少好感。厄内斯特自己对大学教授们的反感是从十二月份开始的,当时他通过托马斯布莱德索编辑才知菲利浦杨教授其人的。他一再重申反对别人给他立传。他曾说,如果当时他知道杨教授是在写关于他作品的研究评论文章,他一定会为他提供有关他创作方面的资料。例如提供杨先生大概已经知道的他的作品《太阳也出来了》的创作全过程。厄内斯特说,他在弗塞尔塔受伤后,他的阴囊表面因敌人的迫击炮弹的剧烈爆炸而受伤感染。后来他遇到一些生殖器受了伤的士兵。他脑子里开始考虑这么一个问题。假如一个男人的阴茎被损坏了,而阴囊、睾丸和输精管仍完美无缺,那么他活在世上还有什么意思呢?他说,他认识一个士兵,受伤后的情状正如上面所说的。于是他以这个士兵为榜样,竭力使自己做到象那士兵那样去对待问题。厄内斯特说,通过这个例子,他可能对杨先生有很大的启发和帮助。然而,象以前所说的,他坚决不同意杨先生引用他作品中的话。
  厄内斯特不无讽刺地得出结论说,过去的事实是作家多,评论家少。这是一种多么滑稽的不正常现象——一个值得探究的历史性普遍问题。这个问题使他想到他无妨去当一个评论家。他把这种想法告诉查理士斯克里布纳。他肯定能够对他的作品做些恰如其分的学术性的介绍,说明他为什么要写那部作品,怎么写出来的以及作品的真正内容是什么。对于大学生来说,他这样做比起大学教授们的胡说瞎扯要有用得多。或许他能写个绪言,然后要查理士在他死了之后发表。不过,这只是一种设想而已。这个工作,大学里的某些人一定会做。他自己的任务是创作,对于他作品的解释工作就让专门的解释者去做好了。
  一九五一年即将过去,厄内斯特喜欢户外的新清的空气,明亮的天空。他常到吉安弗朗哥不久前置购的农场里猎打野生珍珠鸡;喜欢独自作长距离的步行,爬越过许多道用手砌起来的石围墙,穿过早已荒废了的杂草丛生的蔗糖厂。这时他想起了一九三四年他在蒙巴萨和拉木两地之间的海岸丛林看到的古代葡萄牙人遗留下来的废墟。一九四八年,他重访威尼斯时本可以再去那儿看一看的。经过一段时间的艰苦劳动后,他确实需要出去度假休息一下。即使到纽约去也好。如去纽约,他可以住在巴克莱那个不与外界接触的地方,每天到乔治布朗的公司去工作;他也可以搭乘“法国之岛”号或“解放”号邮轮到法国去。旅途中他可以在船上的健身房里打拳或在游泳池里游泳。墨西哥已经不吸引人了。不过,在诺盖尔的阿里卓纳北部打猎可能是不错的。这就是他的希望,他就在这种希望中送走了一九五一年。
  一九五二年一月从北部刮来了一股强大的寒冷北风,气温猛然下降,厄内斯特说天太冷了,就是有老婆睡在身边,盖上被子还感到冷。可是气候寒冷,难受的时间最多一个月,家里出事所带来的精神上的难受却是长时间的。他家的女佣人克拉拉不久前自杀了。为了摆脱一时精神上的紧张,厄内斯特全家驾着“彼拉”号和“天基”号沿着古巴海岸作一次简朴的海上度假旅行。在海上呆上一天,储电池就要重新充电一次,而他却希望整个二月份都在海上度过。第一个星期天气晴朗,海上凉风习习,十分宜人。他们日出起床,上午钓鱼,下午游泳或读书,晚上九点半上床睡觉。厄内斯特吃得好,睡得好,不喝酒,有说有笑,心情轻松愉快。十六日玛丽和格雷格里奥到岛的西北面一个叫拉莫拉塔小村落去买冰,顺便打个电话回芬卡询问家里情况是否如常。
  情况总是有变化的。他们走后,他家接到一封电报,向他们报告另一死讯。原来,二月十一日上午,查理士斯克里布纳因心脏病发作,突然死去。他们得到消息那一天,刚好天气骤变,一时雷电交加,大雨倾盆。他坐在船舱里倾听着激浪拍打着远处的礁石,发出哀鸣的声音。第二天,刮起了猛烈的北风。他们顶着风浪驾船返航。随后,厄内斯特写信给斯克里布纳夫人。信中说斯克里布纳是他最好最亲密的朋友。他死后,他再也找不到象他这样忠实,可以推心置腹的人了。这个损失是无法弥补的。
  过不多久,厄内斯特和菲利浦杨的关系出现了新的裂痕。圣诞节后现代语言学学会在底特律举行的一次年会。会上杨教授宣读了他的论文,从心理学角度来解释海明威的一些作品。有人把这件事告诉厄内斯特,他立即写信给布莱德索请他叫杨寄给他一份他的论文和说明信,以便澄清事实。杨于是照他的要求办,第一次写信给海明威,尽可能阐明他的观点。厄内斯特从海上度假回来,杨的信早就到了。厄内斯特又拖了两个星期才给他复信。信中他表示,杨自己没有医学上的知识,却在论文中大量引用医学术语,这使他感到非常震惊。他说这件事使他感到焦虑、烦恼,严重地影响了他的工作。最后,他说,如果杨能作出明确的声明,他的书不是传记式的而是评论式的,那么杨可以继续引用他作品里的话。
  这样,事情才算告一段落。
  当然也有好的消息等待着他。其中之一是他那本一年以前就写完但仍未出版的书《圣地亚哥老人和马林鱼》现在可望出版了。事情是这样,一个叫雷朗哈华德的和他的妻子正在哈瓦那度假。哈华德认为厄内斯特这本书应该在《生活》杂志的那一期上全文登载出来。他表现得非常热心,于是厄内斯特把那本书的稿子寄给渥莱斯梅伊。梅伊是个不多说话很有学识的人,他在编辑出版方面同斯克里布纳出版社有来往。厄内斯特告诉梅伊,他不准备指出这个故事的优点及其内涵。他自认为这是他有生以来写得最好的一本书,可以说它是他所有的作品,所有他读过或即将要读的书的跋。他也考虑过这本书写得太简要。因此,可能斯克里布纳出版社不愿意把它当作一本完整的书出版。不过,他也知道,在出版史上,许多篇幅象这么小的书曾畅销一时,例如:《另一个聪明人的故事》,《圣诞颂歌》和《一个没有国家的人》等。一想到他的书不能出版,他心里就十分厌烦。别的作家出版了很多短篇小说,自己却没有,难怪人家认为他是个不中用的人,写不出象《战争与和平》,《罪恶与惩罚》这样的作品来。然而他相信,尽管是一本小书,只要作者向读者揭示,人到底能有些什么作为和他应有的尊严,它是会受到人们欢迎和赏识的。
  三月十日,厄内斯特和玛丽继续他们因斯克里布纳的逝世而中断的海上度假航游。十六日,“彼拉”号停泊在里奥地区的海面,厄内斯特写信给梅伊,表示他对那本书的名称还不太满意,度假回家后准备再从他的书名手册中再考虑挑选一番。在他那本书名手册中最少有五十多个名称可供选择。他睡在船上晚间突然醒来,脑子里突然浮现了许多名称,然后象早晨的雾霭一样慢慢地在海面上消散。他们在海上又呆了几天,仍然想不出比原来更好的书名来。《人的尊严》这个名称固然不错,但嫌过于正式。他不满足于开始写书时所取的那个名称《与大海在一起》,因为这是一本很有意义的书。他告诉梅伊,当他二十六岁,他用六个星期写完《太阳》一书的初稿。如今五十二岁,年龄增加一倍,《老人》一书却用了八个星期才写完。前面那本书初稿写完后修改重写了一遍;后面这本书没有重写。
  三月份,古巴发生军事政变,弗尔根西奥巴底斯塔掌握了政权。四月份一切恢复正常。梅伊写信告诉厄内斯特曼斯克劳布图书公司编辑已经看过了他的《老人与海》,并且非常赏识这本书。雷朗哈华德同《生活》杂志的编辑商谈出版该书的事并致电厄内斯特道喜。厄内斯特得知他这本书将出版印刷五百万册时,欢喜若狂。他说,这比获得诺贝尔文学奖还更光荣,更鼓舞人心。正在这个时候,赫伯特麦修斯为《纽约时报》到古巴来调查研究在那里的革命发展情况。老友重逢也格外地高兴。厄内斯特写信给阿德里安娜,他希望最后能攒积现金。他说他已经开始写一篇短篇小说《早期的密执安》。故事内容颇为复杂,但表面上十分简单,主要叙述他在中学念书时在麦德湖边猎打苍鹭的情况。他把那位猎区守护员描写为在温德米尔小屋附近宿营,酗酒成性,口张得大大的十恶不赦的大坏蛋,他们正等待着捕捉闯入猎区的尼克阿丹斯。尼克和他的妹妹——这里显然是以作者的妹妹松尼为模特儿,为了逃避印地安人的捉捕,拚命地朝北边的荒原逃跑。这个故事不论是内容还是风格都是追述他的童年时代的事,但这个短篇和他最近写的使他感到高兴的作品又有不同。他告诉阿德里安娜,他要照他在新年时所作出的决定写出更好的作品,身体更健康,对邻居更和气友善,不随意发脾气,不自私以及避免无谓的烦恼。
  厄内斯特的计划执行得很好很顺利。四月三十日,当尼达珍森嫁给美国驻古巴大使馆一等秘书华尔特贺克时,他把新娘交给新郎。厄内斯特谈起他的同伴大黑狗。那只大黑狗和他一起住在湖边。每天完成定量写作后,他就带着它玩。厄内斯特独自喝一种用杜松子酒掺椰子汁的混合饮料,大黑狗则去追捕那些在石板上晒太阳的小蜴蜥。随着春天的来临,湖水逐渐转暖。厄内斯特和玛丽常常在宁静的中午赤身露体在湖里游泳。玛丽栽在花园里的玫瑰花和种在树底下的旱金莲正在竞先开放,争妍斗丽。对于这种欣欣向荣的景象,玛丽感到欢欣鼓舞,尤其看到厄内斯特的宁静与温和,就象五月里的好天气。
老人与海
  从五月到十二月,厄内斯特的精力和时间都花在《老人与海》一书的出版上面。雷朗哈华德和阿尔弗雷德瑞斯五月初就告诉他说,《生活》杂志同意在九月份第一期全文刊载他的那部作品。这是一个了不起的优待和胜利,因为该杂志在此以前从未这样做过。稿酬也很优厚。由于情况变得这么好,厄内斯特未免感到担忧,唯恐乐极生悲。曼斯克劳布图书公司会不会通知它的会员们,先把该书在杂志上登出呢?他们能否作出保证并坚持下去呢?他佯装得意,并买了一瓶鱼子酱吃,以掩盖内心的不安,可是都无济于事。
  到了月中,他心中的恐惧才完全消除。瑞斯拍电报给他说,《生活》杂志社寄下的钱已收妥并存入银行,不过其中相当一部分要拿去纳税。图书公司的职员们再次要他放心。厄内斯特写信给梅伊,明确表示,他的书的提前出版不应该把他看作一个奇特的或爱争论的人物。他希望他要和他的作品一起保持尊严与声誉。人们只能把他当作作家对待。如有必要,下一本书再接受大家的自由评论。他对斯克里布纳出版社设计的这本书的封面不满意,于是打电报给阿德里安娜,请她设计。她立即把她设计的墨稿空邮寄去纽约。这个设计是以山下为背景,用白、蓝、褐三色作为衬托。画面上画有五间小屋,三艘钓鱼船,对面就是一望无垠的大海。厄内斯特看了十分满意。他对她说,他从没有象现在这样为她感到如此自豪。护封封背作者的画像由塞缪尔负责。他从三十五张厄内斯特坐在湖边拍摄的快照中选一张。厄内斯特相信其中有一张总会被选上。他只希望不要把他照成一个怪人就行。他告诉梅伊,他对自己的脸部和身体还是有信心的,自认长像还不错。
  现在对于书中的虚构人物的特性无需加以否认。正如作者指出的,那位老人和马林鱼早就死亡了。鲨鱼也不会提出任何诉讼。作者把那位咖啡店老板的小儿子作为小说中那个男孩子马诺罗的模特儿。当卡洛斯贝克写信提醒他,伯金斯曾在他的信中提起卡罗斯古蒂雷兹似乎是圣地亚哥老人的化身。厄内斯特听了一时感到焦虑不安。后来他决定请求巴克不要提起这件事,这样问题才算得到解决。五月三十日,天气炎热,厄内斯特坐在水池边,他决定把这本书奉献给“玛丽”号和“彼拉”号。但是,这一天刚好是阵亡将士纪念日,他不禁想起了他死去了的亲密朋友。当天晚上他经过再三考虑后告诉妻子玛丽,他愿把那本书奉献给查理士斯克里布纳和马克斯伯金斯。玛丽听了满口表示同意。如今除了他将在帕拉索度假时校对该书校样时,一切工作都已做完了。
  与此同时,他再次同杨教授谈到他的书的问题。杨在此之前曾写信给厄内斯特,表明他未来的事业与前途全靠他过去用五年的时间写成和出版的那本书。他表示愿意把那本书重写过,把书中所有海明威不同意他引用的话语全部删掉。厄内斯特终于作了让步,在他的信和电报中,他说,“如果这本书关系到你的前途,只要不按梅伊的做法,不在斯克里布纳出版社出版,我便同意你引用我的作品。祝你愉快!海明威。”杨在复信中表示衷心地感谢他。至此,这件事似乎就结束了。
  不过,到了七月份,厄内斯特又同另一个评论他的作品的人发生激烈的争论。这个人是耶鲁大学的查理士方顿,他正在写一篇关于海明威的新闻训练的博士论文。有人告诉海明威,说方顿在他的文章中干涉了他的私生活。厄内斯特立即提出抗议,说他好象被美国联邦调查局,甚至是德国的盖世太保跟踪。方顿回信时表示愤怒和不满。厄内斯特则采取温和的态度。他解释说,他本来有一本关于奥克派克的好小说可写,但怕伤害了一些人的感情,所以一直没有写。他向来的希望就是做一个好作家。现在他才明白豺狼和鬣狗正在虎视眈眈,只等他一死就咀嚼他的尸骨。方顿的复信又表达了他的愤怒。七月十三日晚,厄内斯特用打字机打完一封信。他说他准备寄一张二百元的汇票给方顿,作为支付他到古巴的来回路费。如果方顿敢到古巴来,他就同他一起庆祝他的五十三岁生日。方顿回信时作了心平气和的解释,请厄内斯特体谅他的处境。厄内斯特也冷静了下来,他写了一封长信给方顿,提出方顿早些时候寄到堪萨斯城去的文章中所出现的错误事实和不恰当的解释。
  六月中旬,骄阳似火,即使在背阴的地方温度也高达华氏九十二度。阿尔弗雷爱森斯德来到古巴,为《生活》杂志画几张厄内斯特的彩色画像作为封面,同时还拍一些普通渔民和船只的照片,作为《老人与海》一书的插图。厄内斯特在太阳底下连续坐了几个小时让爱森斯德画像,他逐渐感到头部疼痛起来,一边不断地说他讨厌小说里的插图。爱森斯德雇了一位八十岁的老渔民模仿书中人物圣地亚哥老人正朝着柯吉马山坡走去。这位老渔民冒着酷暑艰难地行走着,令人看了难受。厄内斯特有点受不了,他悄悄地要求爱森斯德不要再拍下去了。
  《纽约时报》书评家哈威布雷特灵机一动,想请威廉福克纳对《老人与海》加以评论。当福克纳从欧洲回来路经纽约时。布雷德向他提出了这个要求。福克纳当时表示他不便妄加评论,接着径自往密西西比河区去了。可是不久,福克纳给布雷特寄去一信极力赞扬海明威。这使布雷特感到又惊又喜。福克纳在信中写道:“几年前,海明威主张作家应该象医生、律师甚至象狼那样聚集在一起过群居生活。我认为这种想法很妙,虽然脱离现实,也没有必要。但至少对海明威来说是这样的,因为那些作家,不管愿不愿意生在一起,死在一起,都很象群居或单独生活的狼,实则是狗。”福克纳还赞扬海明威的正直和诚实,并说海明威的独立生活最强。
  当布雷特把福克纳的信复制一份给他寄去时,才发现捅了马蜂窝。厄内斯特认真地看了福克纳的信和说明,然后得出结论说,这个在一九四七年曾称他为懦夫的人现在却把他当作狗。福克纳获取诺贝尔文学奖时,厄内斯特拍了电报祝贺他,可他没有回信表示感谢。此外,厄内斯特认为他写了一部比福克纳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小说还要好的书。他的书没有丝毫的造作和夸张。福克纳为什么拒绝对《老人与海》的评论?为什么只在信中那样提呢?哈威布雷特这时感到情况严重,他十分焦急地对厄内斯特说:“唉呀!太对不起了。我原来的想法太天真了。我想的是传播友谊,不是搬弄是非。”
  厄内斯特发了一顿牢骚之后,慢慢清醒过来,感到自己可能误解了福克纳的用意。他承认他也许是个动辄要恼火的人,但他又象狗担心松鼠那样对福克纳的话耿耿于怀。大凡伟大的作品都有一种神秘莫测,不受时空限制,无法解释的东西,而一个真正好的作家能用最普通、最简单的一句话来表达这种奥秘的东西,他可能对福克纳太挑剔苛求了,但还没有达到他对自己那样的苛求。转眼间他就是五十三岁了。在这几十年中,他一直想写出好的作品来。福克纳老兄有他自己的创作天地。至于厄内斯特,他的创作天地非常狭小。他的活动范围极限于高尔弗海湾,所钓的鱼是马林鱼。而福克纳所熟悉的鱼只是低级的鲇鱼。
  幸好海明威的这些话没有传到福克纳的耳朵去。福克纳刚好给一家小杂志《桑纳多赫》寄去他对《老人与海》的一篇小评论。他说,“《老人与海》是海明威的最好作品。时间将证明,他这本小书的质量胜过我们任何人的作品,我指的是他的和我的现在的作品。这一次,海明威发现了我们的造物主上帝;直到现在世上的男男女女都是自己用泥土做成的,他们的胜利和失败都是在彼此斗争角逐之中产生的。这正好证明他们自己或彼此之间是多么的残忍。但这一次,海明威写的是对人的怜悯之情;发生了什么事情,在哪里发生?事情是这样那位老渔人必须去捉鱼,可是后来没得到;鱼必须被捉,可是后来不见了;最后大鲨鱼把老渔人捉到的鱼吞噬了。上帝创造了他们,爱护他们,怜悯他们。这一切都是天经地义的。但是不管上帝创造什么?爱护谁?怜悯谁?海明威和我都不愿看到他再这样做下去。”
  如果厄内斯特看到这个评论,他不会有什么表示。但在这个时期里他给朋友们写信时常说,那是一个奇妙的故事,对很多人,包括他自己在内产生了极其深远的影响。他的一位意大利翻译家说,她读完这本书时整整哭了一个下午。许多其他的读者也有类似的反应,这使他更加相信他已经取得了一种怎么想就怎么做的有效方法。从艺术上看,这本小说表面上十分简单,含义却十分复杂。他十分得意地说,“动中含静,意在其中”。他批驳了某些人的观点,说他丑化了大自然。当然,海洋显得那么平静,那么吸引人,使你舍不得离开。但是,只有傻瓜才会着迷。他也否认他采用了过去称之为自然主义的手法。如果运用自然主义的手法,就可十分容易地写上一千页。如可写圣地亚哥老人的家乡及其人民的历史和社会;写当地人的划船比赛,非法酿酒卖酒活动,革命以及农村生活的各个方面。另一方面,作者的任务是如实的,直截了当地介绍圣地亚哥老人的经历使之成为读者的经历。这种经历贯串于全书的始终,虽然十分含蓄,但读者不难从字里行间领悟出来。
  随着出版这本书的日期的到来,厄内斯特象小孩子得到节日礼物一样,心里乐得甜滋滋的。《生活》杂志一位叫唐朗威的悄悄地告诉海明威,刊登了《老人和海》的那一期《生活》杂志临时加印了很多本。凡是读过这本书的人都把自己的感受和体会告诉其他的人。与此同时,书店怕杂志社抢了生意,书卖不出去,于是偷偷摸摸地把书直接送到顾客那里。具有讽刺意义的是《生活》杂志付给厄内斯特四万元的稿酬,他却要扣押税收二万四千元,而曼斯克劳布图书公司最多只能付给他二万一千元足以还清他向查理士斯克里布纳借来还税的钱。剩下的只有一万六千元。“没有多少钱可赚呀,将军,”
  厄内斯特对朗哈姆说。
  除了纳税的问题外,《老人与海》的出版所能带给他的只是精神上的快乐。在两天之内《生活》杂志就售出五百多万册。在美国预售五万册,后来每星期售出三千册。在伦敦预售达到两万册。尔后每星期售出两千册。根据佐纳森开普公司的估计,总出售量将超过十万册。这个数目字就足以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更不用说这本书对读者所产生的巨大的影响。很多人打电话给他,向他祝贺。亲自见到他的人感谢他写出这么好的书,不少人还流出眼泪。美国的评论家们欣喜若狂。哈威布雷特把这本书称为“伟大的,令人欢心鼓舞的”。约瑟夫亨利杰克逊非常赞赏这个人类第一次向命运挑战的神奇之剧。时间证明,老海明威并不残暴。认为这本书是一件伟大的艺术珍品。《生活》杂志读者来信选登栏里充满了赞扬性的话。教士和牧师们在布道时开始引用厄内斯特的话。连续三个星期,厄内斯特平均每天收到八、九十封读者寄给他的祝贺信。其中有中学生、士兵、教授、纽约的专栏作家、他在意大利蒙塔纳,比米尼的老朋友以及许多不相识的人。
  伯那德伯伦森也收到了一封赞扬信。原来是厄内斯特和他的妻子玛丽写来感谢这位老人的。厄内斯特说,这部小说的显著特点是没有象征性,只有现实性。海就是海,老人就是老人,小孩就是小孩,马林鱼就是马林鱼,鲨鱼就是鲨鱼。他称伯伦森为“智慧老人”,不知道他是否愿意就他这本书写几句话让斯克里布纳出版社拿出去作宣传。厄内斯特说伯伦森是他唯一所尊敬的评论家,如果他真正喜欢他这本书,并愿意写点评语的话,他的威望就更加超过一般的评论家了。在信的结尾,他为自己冒昧提出这个要求表示歉意,但并没有表示要收回。伯伦森接信后立即给厄内斯特复信,并应他的要求就那本小说写了几句评语。他写道,“海明威的《老人与海》是一首海的叙事诗,就象英国的拜伦,美国的梅威尔和希腊的荷马的叙事诗那样,只是他用散文的形式沉着而又令人激动地表达荷马用诗歌的形式所要表达的类似的东西。真正的艺术家是不用象征性和比喻的手法创作的。海明威就是这样一位真正的艺术家。但是每一件真正的艺术作品都包含比喻和象征。海明威的其他作品里也有象征性和比喻,但这本小说却没有。”
  厄内斯特立即把伯伦森的话转寄给梅伊,并建议他用它作为评论性季刊的护封上的广告。他说,伯伦森已把象征性说得十分明白并且有新的见解。在感谢伯伦森并使这位老人觉察到历史的想象力的威力时,厄内斯特说,有时候,他感到自己的生活不受时空的限制也不受地理疆域的限制。例如,他熟悉各个时代的情况,各个国家的风俗习惯。他对弗劳伯特的历史小说《萨拉姆波》感到不满,因为这本书只描述当时地中海沿岸的情况。他认为小说家是使谎言比事实更真实的超谎言制造者。他为自己具备编造这类谎言的智慧而沾沾自喜。
  尽管厄内斯特私下表示他厌恶在巴迪斯塔的独裁统治下生活,但他仍乐意接受古巴政府授予他的专业捕捉马林鱼荣誉奖章。不过他不愿意回纽约去庆祝他的这一荣誉,因为那里想见他的人太多了。醉汉们因为他耍了两手花招,先让《生活》杂志刊登他的故事而痛恨他,扬言要打他。头脑清醒的人双眼含着泪花赞扬他的书。这两种反应使他的脾气逐渐消失。他觉得,他的书已经出版了,思想行动不受约束,过火的事就会发生。如果他到纽约去,他将同那个城市里最有学问的人一起喝酒,并且毫无疑问会因酒性发作把某些人打倒在地。至时玛丽可到他那个地方去看看他的威风。然后他回古巴在海上同马林鱼搏斗。到九月底他捉到二十九条马林鱼,并希望能捉到第三十条。他写信告诉伯伦森,“眼看到那条巨大的马林鱼离开水面又重新跌进水里心里非常紧张”。他认为上面这句话的奇妙风格在某些方面也许能同荷马的相比拟。哈瓦那有一家报纸在评论《老人与海》时特别强调隐晦的象征主义。本地的一位渔民听到象征主义这个词语感到莫名其妙。他用西班牙语问,“厄内斯特,什么叫象征主义?在报上,据说,鲨鱼指的是评论家”。厄内斯特笑笑地说,“象征主义就是凭想象和推测的东西”。这个说法既违反理性又不合象征主义的精神。
  在这段时间里,厄内斯特的计划之一是帮助吉安弗朗哥。吉安弗朗哥当时正在拍卖他在古巴的农场,他的前途仍很渺茫。他只较波比大三岁,因此厄内斯特既把他看作弟弟又把他当作儿子。厄内斯特要求他要象辛斯基,罗伯特,格雷格里奥和东·安德雷斯那样忠诚并富有献身精神。但要比其他的人更加聪敏、更加细致以及更加玄妙。厄内斯特的儿子基基近来常写信和他的父亲争吵。他指责他的父亲对波林不好,说《老人与海》是纯粹发泄伤感之情。这种看法仅仅或者在主要方面表示一个已经进入二十一岁的年青人在精神上要求独立的精神。可这却好加深了厄内斯特的忧郁感。
  十二月份,雷朗·哈华德来到古巴同厄内斯特商量把他的小说改写成电影剧本的问题。厄内斯特感谢哈华德劝说《生活》杂志把他那本书分期连载,把他当作《南大西洋》、《奥克拉荷马》和《请叫我作夫人》等影片的制作者。哈华德建议:斯宾塞特拉西和另一个年轻演员在全国巡回的“一夜停留演出”中象查理士劳顿在朗诵肖伯纳的《地狱中的唐璜》一样大声朗读这本书。这将大大地软化观众对该影片的意见。这部影片将由威多理奥制片,由特拉西解释,用本地人驾着船在当地海域航行。他们可以在一年半之内开始大规模的射击。与此同时,厄内斯特可以拍摄那条大沙鱼。
  厄内斯特原则上同意这个意见,他想起在非洲的另一次狩猎时的情形。帕特里克此时同他的妻子住在肯尼亚。他写信告诉他父亲,字里行间热情洋溢。厄内斯特拿出一本叫《在非洲的一次狩猎》。这样,玛丽可以先熟悉情况,学习如何处理食用有关的猎物。由达里尔F赞纳克摄制的电影《基里曼扎罗山上的积雪》最近在纽约隆重上映。厄内斯特说,他已经擦拭好他那支0.577型的猎枪,准备去打犀牛和野牛,汽车也准备好了。当他到达蒙巴萨时,他将扛着他的猎枪,向基里曼扎罗山出发,爬上基布峰,开始寻找“赞纳克的灵魂”。
海明威传--第十一章 生死问题
第十一章 生死问题
狩猎之年
  现在厄内斯特的心已经飞到非洲去了。可是由于他同哈华德处理一些急于要处理的事,他的第二次非洲之行便一直拖延下去。一九五三年春季过去了,他仍然不能动身,不免发起牢骚来。他告诉伯伦森,近三年来,他一直在平原工作。如今他迫切想爬上山峰看看。他先跑到僻静的乡间打鹌鹑,在卡扎多尔俱乐部向泥鸽子砰砰砰开枪射击。
  当一个马戏团来到哈瓦那,厄内斯特在一位漂亮的女驯熊手克劳塞的监护下同两只大熊奥奇和卡特亚结成好朋友。奥奇是一只马来亚大熊,象一只四岁大的狮子。它用嘴去亲厄内斯特的脸,甚至腾起一个爪子让厄内斯特去抚摸。他别出心裁地想把卡特亚带到弗罗里迪达去玩,认为凡是熊都是天生古怪的。这段时间里他很少给灵格林兄弟杂志社写文章。他说,马戏团的到来演出给他留下非常愉快的回忆。老虎演出的节目是任何一种猫都无法做到的。熊既能踩自行车又能跳舞。如果克劳塞一家让这些会演节目的动物开怀畅饮的话,它们准会喝得酩酊大醉的。
  到非洲打猎尚未成行,厄内斯特却先来一次持枪追捕人的射击演习。一月十七日深夜,他正在房子的另一头玛丽的卧房里睡觉,忽然,听到他自己卧室里有鬼鬼祟祟的行动发出来的声音。厄内斯特立即一跃跳下床来,赤着脚,顺手抓起一支0.22的猎枪匆忙走出房来。在黑暗中他朝窃贼连续开了几枪。三个窃贼慌忙逃跑,其中一个受了伤。第二个星期又发生了流血事件。吉安弗朗哥准备到威尼斯去担任一艘远洋轮船的经理职务。一天晚上,他们正忙着帮助他收拾行李,突然门外来了一辆出租汽车。一个年青大个子从车里走出来。他自称是来拜海明威为师的,并准备在劳卡住下。可是立即真相大白,原来他是来同厄内斯特赛拳的。厄内斯特怒不可遏,拳头象雨点一样落在那青年人的头上和脸上。那年青人倒在地上脸部出血。厄内斯特付了车费,要汽车司机把那小伙子送到哈瓦那一家最小的妓院去,让人家给他洗刷干净。
  约翰阿特金斯和菲利浦杨在刊物止发表了他们对海明威作品的评论文章。海明威读后感到非常厌恶。第一个人的文章读起来使人感到是一个特意并凑的大杂烩。第二篇令人有逻辑混乱之感。菲利浦杨说,厄内斯特的《季节之外》是受惠于司各脱费兹克拉德,《杀人者》受惠于史提芬克莱恩;说《基里曼扎罗山上的积雪》的基本形象是来自弗劳伯特和丹特;在厄内斯特的《作战者》的黑人画像中隐含着同性恋的迹象;更为可怕的是厄内斯特一直把自己打扮成弗朗西斯梅坎布。所有这些厄内斯特都一一加以驳斥。至此,他得出结论,现在的学术评论的目的是要强求作者的思想和作品同他们的主义和辩证法相一致。更有甚者,这些评论家们的表现与其说是学者,不如说是闲话栏的专栏作家。
  上述的最后一点是令人最为厌烦的。二月份,他从老朋友多拉西康纳布那里得知,查理士芬顿要她提供多伦多早期的资料。厄内斯特告诉多拉西说,当一个人还活着的时候,别人就把他的私生活都给写出来,那是十分可悲的。关于那个时候多伦多的情况,只有他和康纳布知道。要使联邦调查局的人不来找他们的麻烦,唯一的办法是根本不告诉他们。一旦把事实告诉他们,他们仍不满足,还要一些更耸人听闻或符合他们胃口的东西。多拉西的来信和瓦伦登节的到来使厄内斯特回忆起那个时候多伦多那又干燥又寒冷的令人难忘的冬天,还有他对康纳布的爱戴和敬佩以及那善良、美好、可爱和美丽的多拉西对他这个从奥克派克来的不懂事的年青人的爱护和关怀。
  厄内斯特对那些侵占他将来要写进自己回忆录里的材料的干涉他人事务者非常不满并同他们展开激烈的辩论。厄内斯特早说过要把他在二十年代的巴黎生活写成书,后来在给报社和他的同行的信中,他还写数篇很有趣的见闻录。其中一篇谈到费兹吉拉德错误地认为海明威的性器官有毛病。另一篇是关于他有一次偶然听到格特鲁德和爱丽斯的同性恋谈话。这些评论家们以评论作为幌子,躲在黑暗的角落里窥测方向,偷偷摸摸。他们到底拿到些什么?天才晓得。厄内斯特象第一次对付菲利浦杨一样,他告诉斯克里布纳不见方顿引用他作品里的话。
  从一月底到二月初,厄内斯特一直耽心一九五一年的厄运会再次降临。果然,不久他的妹妹松尼从孟菲斯给他打电报,告诉他,她的丈夫因心脏病突发而死去。厄内斯特打长途电话对她进行安慰。接着玛丽发高烧,喉咙痛,脖子受影响不能摆动,连续一个星期卧床不起。另一件另人不悦的事是吉安弗朗哥一月二十六日乘《安德雷格瑞蒂》号离开他们。厄内斯特说,世上最使人痛苦的莫过于生离死别。而生离比死别还令人更加痛苦。最令海明威夫妇悲痛难受的是,他们的爱猫威利十分不幸,两只后腿被汽车压断。它一路爬行,叫声不绝,最后回到家里。威利伤势太重无法诊治。为了减轻它的痛苦,厄内斯特向它开了一枪让它安息。他的爱畜威利和他相处已经十一年了,猝然死去,怎不令他伤心落泪呢?
  明媚的春光迎来了许多到芬卡来访问的客人。客房里,人住得满满的,更不用说喝酒和抽烟的热闹场面了。基普拉华格在小客房住了几个星期。三月七日,伊凡西普曼也来到芬卡海明威的家。他因为患胰腺癌而变得越来越瘦,病情愈来愈重。第二天玛丽写信告诉吉安弗朗哥关于芬卡的热闹场面。她写道:“今天上午我吃过早饭便出去钓鱼。我在芬卡四周转了一圈然后来到水池边上。接着做日光浴……我仰望着天空,只见树叶在半空中飘舞,鹌鹑在高空中滑翔,一会儿变成小小的黑点。自从你离开这里后,这是我独自在这里度过的第一个星期天。我喜欢这样单身独处,因为感到自由自在。”二月份,玛丽和厄内斯特到派拉索去旅行。同去的还有格雷格里奥和一位既当大副又当水手的费里普。厄内斯特皮肤晒得黑黑的。玛丽游泳,寻找贝壳,自得其乐。四月二日晚,他们回到芬卡,见到了在那里已等候海明威多时的哈华德和特拉西。
  特拉西这次显得既谦虚又敏锐,这使厄内斯特感到非常意外和高兴。在厄内斯特的带领下,特拉西去参观柯吉玛小港口,还十分凑巧地见到了老渔人安赛尔摩。当时老渔夫正在他的棚屋里睡觉,因为前一个晚上整晚捕鱼未合过眼。特拉西是个滴酒不沾的人。他每天六点半起床,这给厄内斯特很深的印象。哈华德一般习惯睡到中午。那个星期六刚好是复活节,厄内斯特认为过得很糟。现在情况表明,《老人与海》的电影至少要到一九五五年才能拍成。复活节星期天,刚好是玛丽的生日。她独自在塔楼上呆了一个小时,想到她同厄内斯特结婚七年来和睦相处,情意与日俱增,感到十分快乐和幸福。
  五月份的第一个星期一,厄内斯特一行乘船到里奥珊瑚礁附近钓鱼,六点钟时,他们从广播里收听到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老人与海》获得了一九五二年普利策①文学奖。厄内斯特心里很高兴,但尽量不表露出来。这是他第一次获得普利策文学奖,虽然一九四○年他差一点获得这一项奖。他自己叫这项奖为“套领”奖。他把这笔奖金给他大儿子波比,代他签名领奖。哈华德同厄内斯特协商结果,哈华德先预支给厄内斯特二万五千元作为使用该小说的版权费。另给他一笔金额相同的钱作为协助管理在加勒比海拍摄鲨鱼和在秘鲁海域拍摄巨大马林鱼镜头时的酬劳。五月中旬,《观察》杂志的编辑到芬卡访问海明威并表示愿意为他未来的非洲之行所写的文章给予优厚的报酬。厄内斯特立即给玛丽买一部黄色的普利茅斯汽车,并开始为非洲之行购买物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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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美国一种在文学、音乐、新闻界内颁发的年奖。
  在出发去蒙巴萨之前,厄内斯特希望能再次到庞普罗纳的圣华明去参观狂欢节。问题是西班牙的佛朗哥仍掌握政权而厄内斯特是众所皆知的忠于共和政府派的坚决支持者。不过,当他同他的朋友们谈到要在西班牙停留的时候,大家都一致认为,只要他不宣布以前所写的东西一律作废并闭口不谈政治,那他可以安全无恙地回来。出发的时间基本上定下来了。厄内斯特和玛丽购买了六月二十四日“弗朗德”号船票,并同吉安弗朗哥约好三十日在莱哈佛尔见面。从那里他们可以不慌不忙地走到兰西亚的庞普罗纳,继续往前走可以到达马德里和瓦伦西亚,再往前就是巴黎了,然后再从马赛乘船去蒙巴萨。在内罗毕,他们可能会遇到他们的古巴朋友马伊多、梅诺卡。他也许会乘飞机来同他们汇合一起出发到非洲大丛林中。去时将带一位白人猎手菲力普帕西维同行。
  厄内斯特与他的爱狗告别,因为他没有把握它是否能活到他从非洲回来。海明威夫妇于是出发先去基威斯特岛,然后去纽约。在海上航行时,厄内斯特训练自己少进食,每天在船上的健身房里做体育锻炼,晚餐后饮维希矿泉水。常常在飞靶射击中取胜。旅途中除了给朋友写信外,就是对付查理士芬顿的博士论文问题。在纽约的时候,阿尔弗雷德瑞斯交给他一份芬顿的论文。厄内斯特读了之后写信给芬顿。他说除非他在非洲死了,否则芬顿的那本书是肯定不能出版的。
  “如果你想象我那样愉快地旅行,”厄内斯特说,“你就得找几个好的意大利人同行。”这里他指的是他的朋友吉安弗朗哥。吉安弗朗哥在哈威尔迎接他们,同他一起的还有一位神情欢乐,态度谦恭,黑头发的男子。这个人名叫阿达摩,是某殡仪馆的主任,特地来为他们开车的。厄内斯特一行很快经过巴黎。在法国中北部的沙特尔作短暂停留,然后沿着吉安弗朗哥从未来过的罗尔峡谷前进。厄内斯特风趣地说,他真有点象中世纪的骑士骑着马沿河岸前进。当他们往南走,经过达克斯和圣杰安露兹到很久以前他曾在那里写出《太阳也升起来了》的初稿的亨德,这种想象仍一直存在他的脑海中。
  他们来到埃隆地方越过边界的时候,一切都很顺利。喜欢夸张的厄内斯特后来说,进入弗朗哥的西班牙要费很大的周折,并煞有介事地说,进入边境时他险些被边防军打死。到达庞普罗纳时,他们发现旅店已经客满。后来他们在往北三十三公里一个位于绿色山谷里的小市镇的莱坎伯里旅店住下。旅店房间打扫得很干净,设备也十分讲究。
  第二天,他们天还没有亮就起床出发到庞普罗纳去。厄内斯特的一位西班牙老朋友朱安尼托早就在那里等着他。朱以前经营一家旅店,内战期间破产了。他现在已经六十三岁,个子不高,肩膀狭窄,举止端庄又具有吸引力。等待着他的还有一位英国人贝尔威尔。他们是在一九三七年乘船去西班牙时认识的。当时他们对西班牙的政局有着相同的政治观点。第二天,他们早餐喝浓咖啡,然后系上红色方巾,匆匆忙忙通过圆石路来到斗牛场,观看动人心魄的斗牛表演。吃中饭时,朋友很多,济济一堂。真有点象厄内斯特所说的“名符其实的色拉”。这些朋友有:彼得维特和一位普林斯学院毕业的个子高大的年轻人彼得巴克莱。他说他认识波比,因为小的时候他们在巴黎时常在一起玩。巴克莱对一位新来的斗牛士安托尼奥·奥多涅兹赞不绝口。他的父亲尼诺派尔马也是个出色的斗牛士。厄内斯特曾在他的小说《太阳也升起来了》里赞扬过他。厄内斯特为自己在庞普罗纳受到热情欢迎非常高兴。他佯称此次到西班牙的目的是了解现代斗牛的兴废情况,收集材料,以便对他的小说《下午的死亡》的内容加以补充。安托尼奥一听立刻说,“兴废”的废字说得太重了。一天下午,厄内斯特看完一场斗牛之后,来到约尔迪旅店访问那位新的斗牛英雄,安托尼奥·奥多涅兹。安托尼奥身材修长,黑头发,举止庄重,引人注目。厄内斯特后来得出结论说,安托尼奥的竞技比他父亲最强盛时期还要好。
  开头的一段时间里,活动进行得十分顺利和愉快。可是过了不久,出现的情况和厄内斯特以前经历过的情况一样,狂欢节在一阵大雨中悄悄结束了。玛丽得了重感冒,情况也和哈德莉以前发生的一样。他们冒雨坐着汽车从莱坎伯里到庞普罗纳。最后吉安弗朗哥用汽车送那位英国朋友贝尔威尔到比阿里兹,厄内斯特和玛丽则由阿达摩开汽车送他们去波哥斯和马德里。
  车子走了一段旅程之后,离开主干公路,进入迂回小道。先到赛普维达再到赛格维亚和圣伊地弗索,目的是好让玛丽看一看他想象中的游击队的活动基地。这个地方到处是花岗石,长着橡树和松树的茂密林子。林带之间有许多深黑的洞穴。有一股山泉冲泻在一座小石桥上。厄内斯特目不转睛地看着从眼前闪过的自然景色,感叹地说,那就是他的小说《丧钟为谁而鸣》的背景发源地。尽管这座小石桥与小说中罗伯特约旦用炸药炸毁的那座铁桥不相同,但厄内斯特看到他小说中所描写的地理环境细节与真实情况有惊人相似之处,感到十分满足。
  马德里的旅店也是宾客如云,厄内斯特称之为“怪现象。”他决心要住进弗罗里达旅店那间他在一九三七年秋天住过的房间。在写给朗哈姆的信中,他说,从旅店里设置的无线电里知道,西班牙人认为他的这一做法是正确的。他还暗示,一九三七年他同西班牙的忠于共和政府派的战士并肩作战。当机关枪打的时间长了,枪筒发红了,就在上面撒尿使其冷却。他们趴在被敌人炮弹打翻起来的焦土上,闻着穿鼻的尿臊气,和战友们一起击退了弗朗哥叛军的五次进攻。
  普拉多的画像在他脑海里留下深刻的印象,仿佛它们就挂在他芬卡家里的墙上已经许多年了。他在每幅画前面久久伫立着,仔细观看,特别在一幅《女人的画像》安德雷斯萨托前面站了很久。很久以前他就被这位画中女人漂亮的脸所迷住。总之,这些画他越看越喜欢,欣赏这些画本身就是他最好的生日礼物,虽然随之而来的还有令他高兴的消息——朝鲜战争已经结束,巴底斯塔授予他卡罗斯梅缪尔勋章以及阿奇马克莱西的停战颂诗。
  在结束西班牙旅行之前,他们访问了奥多涅兹和他的表弟路易斯米格尔,接着去瓦伦西亚参观。玛丽和朱安尼托以及彼得巴克莱出去观赏风景并看了几场斗牛表演。他们回到巴黎住进瑞芝旅店直到八月四日上午去马赛。阿达摩开车,在埃克斯县停留了一会,然后乘坐“杜诺塔城堡”号邮船去蒙巴萨。
  比起一九三三年的情况来,这次海上旅行天气更好,邮船更加干净卫生,更加舒适。连续四天,北部的大山区刮起一股冷风,使得八月的天气一度成为冬天。可是埃及和苏伊士运河区白天无风,炎热异常,一直要到下半晚沙漠上的温度下降了才能觉得凉爽。夜晚天上繁星闪烁,在海上夜航的轮船上的灯光显得又明亮又暖和。天气晴朗时,厄内斯特便和他的同伴们进行飞靶射击取乐。可是当船航行到红海时,气温突然猛烈下降,代之而来的是强烈的季风。霎时海浪滔滔,浪头高达二丈多高。
  最后一个星期的星期五,船上开了一次舞会。一个克里物库克森的英国年青水手正在收拾场地准备打扫清洗的时候,他看见海明威倚着船舷,眺望大海。海明威这时身穿一件白色尼龙衬衣,法兰绒身裤,两腮长满灰色胡髭,浑身是汗,脸鼻涨得通红,胸部涨鼓鼓地,和库克森相比,他真象一座铁塔。那位年轻人说,他象小说里的马尔科姆梅坎布。”那是弗朗西斯梅坎布,”海明威十分认真地说。库克森羞得脸上通红,一时说不出话来。他听人家说海明威要到蒙巴萨去写一部长篇小说,指导拍摄一部电影。海明威听了生气地说,“可恶的谣言,去他妈的谣言。”一阵沉默之后,库克森走开去了。厄内斯特接着指着肚皮说,“我最近长胖了。”“一点也不胖,”库克森扯谎说。这种奉承使海明威感到愤怒,正待发作又压下去了。“等一等,”他说,“我去找玛丽去。”
  不一会玛丽来了。他们于是谈论起天上的星星来。厄内斯特说,在“老人与海”中圣地亚哥老人看到的星星他给弄错了。有七个人写信给他指出他的这一错误。在圣地亚哥老人所处的年代和生活的地方,他不可能看到“瑞格”星。“这些人太好了能写信给我指出来,”厄内斯特爽朗地笑着说。他坚持要把玛丽那本谈论星星的价格十分昂贵的书借给那位水手。库克森只借了一晚,第二天,他就把书还给厄内斯特。他说,他害怕他的伙伴们会把书偷走。大海和热浪使海明威变得很有哲理性。他对库克森说,“你知道,我们自从坐下来那一刻起,就朝青春时期跑。在这个过程中,你逐渐形成了自己如何生活的观念。这是非常奇怪的。但是,当你的心受到伤害,也就是说,你要摒弃旧的观念,接受新的思想时,你的心就得到了安慰。”他大概正沉醉于一九一八年的意大利的回忆中。可是库克森没有询问他。
  当厄内斯特一行抵达蒙巴萨时,天正下着大雨。库克森靠着船舷目送海明威他们离船登岸。他们坐进一辆罗威牌汽车,司机是个黑人。厄内斯特一边用手探进口袋拿证件,一边眼睛盯着一位站在通往码头大门的非洲警察。当菲利浦帕西维尔出现在眼前时,厄内斯特满脸笑容。尽管二十年没有见面和近来生了皮疹,人苍老了许多,但他的仪容仍然十分潇洒。玛丽一见就喜欢他。梅伊托,梅诺科尔已经到内罗毕去了。他们因患关节炎住进了医院。后来他们来到帕西维尔在吉唐卡的农场时,海明威的兴致又来了。《观警》杂志派来的一位摄影师伊尔特赫森也到了。他正忙着搬运他的摄影器材。
  八月份的最后几天,他们忙着在半绿半黄的山坡上搭营。然后到内罗毕去了几趟,主要是购买猎衣、食物和其他设备。最后作出打猎的安排。第二天吃早饭之前菲利浦前来报告说,基里曼扎罗山峰在东南一百公里以外从云雾中探出头来。他们纷纷坐车前往波达山山巅去观看。当厄内斯特听说,有关方面允许他们九月份在离内罗毕四十公里的动物保护区内自由打猎,他高兴得说不出话来。这个猎区不久前才允许打猎者打猎的。据说里面猎物很多。他们在马卡科斯购买狩猎证明。每个证明要一千先令。外加两百元购买猎狮证明。中餐他们吃小鸨,新鲜的西红柿,牛肉,然后分别坐上汽车出发准备投入战斗。
  他们的车队在路上没走上数公里就碰上一位满身灰尘的青年猎区管理员丹尼斯。他把汽车停在路边,笑着向他们打招呼。“你想打犀牛吗?”他问道。“想,”厄内斯特回答。“那好,请跟我来,”丹尼斯说,“就在那边”。厄内斯特、玛丽、梅伊托和特赫森坐上丹尼斯的汽车。丹尼斯开着车,离开公路进入草地,等到看见犀牛时车子才停下来。只见那犀牛站在矮树林边,丹尼斯从上午起就一直注意它。有人开枪把它打伤,走起路来一条腿着不得力。玛丽留在原地观察,男子汉都持枪向前走。黄昏已经来临,玛丽有点紧张起来。她觉得厄内斯特靠那犀牛太近了。他一直走到离那犀牛只有十二步时才端起他那支十六磅重的0.577型猎枪。刹那间,一声枪响,只见那犀牛蹦跳起来。厄内斯特又朝它放一枪,犀牛便朝荆棘丛里奔跑。他们沿着血迹追踪,但很快天就黑下来了。由于天色太暗,看不清,只好作罢。回去时,营地帐篷已经搭起来了。当他们手执火把,进入营地时,心情特别舒畅。一共有七座帐篷,都在一棵大树底下,濒临赛伦格河——一条河床已干掉一半的河流。据丹尼斯说,很多象夜间能识别路径,然后回到宿舍。乍听起来它们真有点象穿着高统的皮鞋一样。好奇的狮子可能会窥视着那露营的帐篷。
  然而,一个晚上过去了,一切平安无事。第二天天刚亮,厄内斯特和丹尼斯一起去寻找那只犀牛。他们发现它死在先天晚上他们去过的那个地方。他们让尸体留在那里引诱鬣狗来吃尸,好让厄内斯特去打,因为他最厌恶鬣狗这类东西。现在丹尼斯和厄内斯特已经成为好朋友。丹尼斯是伦敦人,二十七岁,个子和厄内斯特差不多,但没有厄内斯特那么胖。欧战的时候,他参加英国军队。后来他到非洲猎物最多的国家参加“赤道军团。”近三年来他一直在肯尼亚猎物管理部当猎物监护员。他是个热情能干的监护员,他首创用轻型飞机监视猎物的行踪。正是他积极建议政府开放南部猎区,让爱好打猎的人到那里去打猎。
  据说赛伦格河流域飞禽走兽特别多。厄内斯特最喜欢打鸽子、松鸡和珍珠鸡。那里还有大量的鹳,一般聚集在沼泽地里。据丹尼斯说,这个地区共有四百只大象,十头犀牛,大约有二十只狮子,小动物不计其数。玛丽第一次打到的动物是一只牛羚。厄内斯特却打到一只长颈羚羊。不久,来了一些当地的马赛人猎手,他们都穿着褪了色齐膝束腰外套。他们把长矛插在地上,齐声唤,“占布”①,一面用力地同厄内斯特他们握手。九月五日他们乘车往东走,来到一个马赛人的村寨。在那里厄内斯特给村民表演枪术。他用0.22厘米的猎枪射击打落某人手上的香烟。尽管马赛人向丹尼斯控告有人打杀狮子,他仍然用打死了的长颈鹿作为诱饵,引狮子上钩。九月六日天刚亮厄内斯特和玛丽就和丹尼斯,伊尔特赫森和其他持枪的人一齐出发。当他们来到第一处诱饵地方的时候,听到一种折断树枝的声音。“那边一定有大家伙,”特赫森说。“你说得一点也不错,”厄内斯特悄悄地说。不一会,只见离小路三十码距离的稀疏林子里有七头大象正在吃动物尸体。他们悄悄地绕过弯去,装出象印地安人走路的模样。他们定睛一看,只见那长颈鹿的尸体上的肉全部被吃光,剩下一副骨架。他们正转过身来准备走,又看见另外三只大象朝林间空地处走去。当他们往停放汽车的地方走去的时候,丹尼斯走在最后面保卫。突然,一只牛犊看见了他们。刹那间成群被吓的野牛慌忙向公路那边奔逃。它们身上布满了红色尘灰,还有一些有小牛犊跟随着的母牛。厄内斯特点了一下数共五十二头。但在他写给朗哈姆的信中,这个数字却神奇地变成七十二头了。他还十分有趣地引用了特赫森的话,“那边一定有大家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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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非洲一种方言,意思是再见。
  他们停留在赛伦格期间有机会彼此认识一下。梅伊托梅诺科尔的白人猎手是罗霍姆;玛丽的持枪者卡罗是位七十多岁的老人,个子比玛丽还要小。他仍模糊地记得厄内斯特在他的作品《绿色的非洲群山》里提到他,使他的名字永存。厄内斯特的持枪手是个叫吴奎的三十岁的男子。厄内斯特问了吴奎几个问题之后得出结论说,吴奎是他在一九三三年歃血为盟的兄弟麦科拉的儿子。菲利浦帕西维尔见丹尼斯与厄内斯特以及玛丽的关系很好,便要他担任他们的白人猎手。厄内斯特于是给丹尼斯取一个绰号“吉克雷兹”,简称为G·C。丹尼斯说,厄内斯特的狩猎安排已得到内罗毕狩猎部的同意。他们希望海明威写篇好文章发表,鼓励人们到肯尼亚来游览打猎。
  在赛伦格停留的最后一天的上午,厄内斯特第一次打到狮子。尽管他不断地吹嘘,情况也不是那么神奇。那一天下着濛濛细雨,当他们坐着汽车准备回家的时候,突然看见两只狮子正在吃诱饵。玛丽后来说,“当时爸爸在距那动物二百码远的地方朝一只狮子开枪。我们听到响声,但那狮子既没有吼叫,也没有倒下去。”它一下子就跑掉了。帕西维尔和梅诺柯尔走去帮助搜寻。半小时后,丹尼斯找到那只受伤的狮子。他向它开了两枪,把它打死。厄内斯特赶来又补了两枪。
  剥皮时,海明威夫妇各拿了一点肉放在口里嚼。
  他们这种举动表示有运气,打到了猎物。梅伊托梅诺科尔的枪法总是比厄内斯特的好。但他十分谦虚地把好运气归功于他身上系了一条黄色的领带。如果真正走运的话,两天后在吉马纳河和斯瓦姆附近卡吉阿多地区就可见分晓。他们的汽车在南去的路上行驶了四个小时,他们在一处尘灰弥漫象停车场的空阔平地边上的大树下搭起帐篷。十一日梅伊托打了一只黑毛雄狮,九尺长,五百磅重。同厄内斯特在赛伦格打猎狮子的情况比起来,梅伊托枪法的确高明些。梅伊托只开枪射击一次。当海明威同玛丽以及丹尼斯通过吉马纳沼泽地区时,他们又面临着困难。那里有一大群牛在地上吃草,他们那乌黑色的背脊在高高的芦苇上移动着。厄内斯特对着其中一只野牛射击。丹尼斯十分肯定地对他说,他已击中了。
  可是他们既没有发现野牛也不见有血迹。
  为了弥补这次损失,厄内斯特又起用他在一九三三年那支枪无虚发的“斯普林费尔德”式猎枪。开始效果还不错。连续两天,他打死了一只长颈鹿和一只长颈羚羊。都是一枪一只。但过不好久,枪法又失灵了。结果在卡吉亚多周围打了两个星期的猎。许多猎物都未打中。其中包括:两只长颈鹿,一只野猪,一只雄狮,一只雌狮和一只狒狒。但是,在打飞禽方面他还是相当出色。因而他从不放过任何机会。他坚持步行。这样,对减轻体重大有好处。虽然他的食量有增无减,但他的体重却下降到一百九十磅。他写信告诉他的朋友们,说他在非洲丛林里过得特别愉快。当然,他不会告诉他们他的枪法不灵的情况。他们的厨子特别会做饭菜。每天都有丰富的菜肴。过不多久,厄内斯特猎味吃腻了,食欲减退。于是他又吃起西式饭菜来。早餐吃煎鸡蛋三明治,火腿三明治,加一点葱,番茄吐司,辣酱油和芥末腌菜等。
  九月十九日,他们拔营回赛伦格。在那里停留了三天。二十四日,他们来到一个新的猎区。猎物部把这个地区称为费格特里营。这地区在马格迪西部,北临纳特伦湖,旁边有一条清澈的小河流过。这个有山有水的幽僻山区使玛丽为之心醉。就在山坡南面数公里处,梅伊托猎到一头雌豹。玛丽也很快打到一只羚羊。她只开一枪就打中那羚羊长长的脖子。
  十月份的第一个星期天,特赫森动身去内罗毕然后回家。梅伊托和罗伊荷姆动身去坦噶尼喀;厄内斯特和玛丽仍留在费格特里营地住十天,因为他们盼望玛丽能亲自打到一只狮。十月十三日,他们终于拔营起程返回内罗毕。在那里和汤姆谢夫林相会,然后回到帕希维尔的农场去参加一次盛大的晚宴。玛丽留在农场里写一篇西班牙观感的文章;厄内斯特却出发到坦噶尼喀去看他的儿子帕特里克。在一个叫约翰角的地方帕特里克拥有一个三千英亩的农场。那里林木茂盛,牧草青绿。厄内斯特把头发和胡子剃得精光。这一来,他头皮上的累累伤痕都看得清清楚楚。他还十分自豪地指给帕特里克和亨尼看。借着在那里停留的机会,他给吉安弗朗哥写信,高度赞扬玛丽在非洲大陆之行中表现得特别令人满意。
  虽然海明威夫妇都对他们在家的朋友表示,他们非洲之行的生活是一生中最愉快的,但到了第三个狩猎日,他们的运气又不好了。他们在乌森古地区的埃波哈拉平原林地没有打到任何走兽。那个地区猎物稀少,气温特别高,白天常达到华氏114度。他们回到卡吉亚多,在丹尼斯家里住了一个星期。《观察报》的编辑比尔劳尔和他们共同度过了毫无收获,令人不满的十天。一次乘车外出,车子急转弯时把厄内斯特摔出车外,脸被割破了,肩膀扭伤了。玛丽却因她的爱物巴巴——一只瞪羚的死去而伤心落泪。亨尼身体不舒服,帕特里克也因得痢疾而受折磨。
  厄内斯特一心要打扮成当地的土人。一天晚上吃晚饭的时候,他对玛丽说,她正在抢走他的新妻子——一个住在莱托基托克村附近的名叫迪巴的姑娘瓦坎巴。玛丽觉得男人终归是男人。她认为那个姑娘身上太不干净,需要彻底洗个澡。如果这样,问题并不是不能解决的。厄内斯特听了暂时安下心来,表示以后再谈。又过了两个星期,一切如常。到了十二日玛丽和一位丛林飞机驾驶员罗伊马斯到内罗毕去购买圣诞礼物。罗伊马斯经常把邮件送到吉马拉营,负责载运猎手们去沼泽地和朱鲁山地上空观察游览。当玛丽十六日返回驻地时,发觉厄内斯特有意报复,趁她不在跑到土人那里去了。他把皮茄克和几件衬衣都染成马赛族人穿的土黄色,手执长矛出去打猎。十二月十四日他出发去打豹子。他在一处荆棘丛中打伤了一头豹子。豹子逃窜入浓密的矮树林,他紧追不放。他们发现在十尺以外的地方地下有一滩血,还有一小块豹子的肩胛骨。当吴奎把那小块骨头拾起递给厄内斯特时,他接过后立即放在口里咀嚼起来,就象什么宝贝似的。那只受伤的豹子躲在一处浓密的荆棘丛里。厄内斯特用他那支温切斯特猎枪连续开了六枪才把那豹子打死。厄内斯特按照西方的习俗,连续喝了五瓶啤酒表示庆祝,结果醉倒了,直到晚上迪巴和她一些朋友来的时候才醒过来。他带着他们来到莱托基托克村,买圣诞节穿的衣服送给她们。回到营地后,庆祝会进行得非常热闹和激烈,结果把她的床铺都打坏了。当一个本地雇员告诉海明威,迪巴的姑妈会找麻烦时,厄内斯特果断地停止活动并把那些姑娘们送回她们家去。他们按照非洲人过节的习惯,圣诞节那天上午用荆棘树作为装饰品以示庆祝,并送礼物给他们的非洲雇员。到了中午,厄内斯特安排了一个特别节目。迪巴由她的姑妈陪同站在来看热闹的瓦坎姆巴和马赛人中间。厄内斯特发表了一次郑重其词的讲话。非洲的童子军开始跳起舞来,他们身上都用染了色的鸵鸟羽毛装饰起来。他们喝茶和吃碎肉馅饼以示庆祝除夕。
  一月二日,玛丽在她的日记中写道,“现在我们正兴高采烈地围坐在篝火旁边,回想起过去的一年是多么美好,令人难以忘怀。”
  厄内斯特坐在位子上,一边用手抚摸着他那剃得精光的脑袋说,“我不是个弄虚作假的人,但是一个十足的牛皮大王。”
  “一点也不,”玛丽风趣地说,“他只是开玩笑而已。”
  “我们都是天之娇子才能到非洲来,”他说。
乌干达今昔
  一九五四年,一月八日星期五晚上六点一刻,海明威夫妇正在吉马纳营地他们已经熟悉和习惯的地方度过平静的夜晚。对他们来说象这样宁谧美好的夜晚在这里已经不多了。再过两个星期,他们就要到内罗毕去,然后到刚果去作一次长途旅行。罗伊马斯将安排他们乘坐一八○型号轻便飞机作为献给玛丽的迟到了的圣诞节礼物。根据计划,他们将在十五日离开吉马纳,在阿波赛里保留区住宿一夜,再到卡吉亚多丹尼斯家住几天,然后去内罗毕集中。
  在丹尼斯那里,厄内斯特还做了一些工作。丹尼斯给厄内斯特介绍一个在吉马纳沼泽地区的名誉猎物护守员。虽然丹尼斯的基本意图是让他感觉到,他曾在非洲过着一种未开化的生活,但却具有确实的权力。他可以进行逮捕、搜查和迫害等活动。作为业余猎物看护人,很少有人乐意执行这项工作。当豹子和攫食的狮子侵害马赛族人的生活时或大象践踏他们的麦地时,他有责任调查破坏的情况,制定相应的对策。有时候,他半夜三更手执长矛外出巡逻,口里嚼着烟草,提神壮胆。
  在巡逻的时候,厄内斯特常到乡村的小店铺和酒巴间去。尤其是到一个名叫辛格的店子去。这个人在莱托基托克开了一家小锯木厂。当他们快要离去的时候,辛格的妻子准备了一顿有咖喱鸡和面条的丰盛饭菜招待他。饭后,厄内斯特找来了六个小孩子,让他们坐在汽车的前座里,教他们开车,如何倒车,转弯,按喇叭,佯装去追赶那些道貌岸然的马赛族人的驴子。
  按计划,他们在二十一日搭乘由罗伊马斯驾驶的一八○型飞机在内罗毕以西的飞机场起飞。罗伊个子不高,瘦削,留着黑色短胡,是个很有个性的青年。飞机飞行的路线是迂回的。先飞到费格特里营地上空,他们顺便给丹尼斯送去一张条子,从高空中探测里弗特的方位和动静。从飞机上俯看纳特伦湖的绝妙景色,湖水被一大群火烈鸟的颜色染成淡红色。当天下午他们向西行来到火山口和大平原。厄内斯特指给他们看在一九三三年十二月份他们的宿营地以及波林第一次打到狮子的地方。他们在姆旺扎作短暂停留让飞机加油,黄昏时刻到达基乌湖,这是玛丽有生以来见过的最美丽的湖。
  第二天他们向北走,经过爱德华湖、乔治湖和阿尔伯湖。晚上降落在维克多利亚,尼亚扎北岸的英德布。在这期间玛丽拍了许多照片。其中有纳特伦和烈火鸟,用彩色胶卷拍摄的乡村茅屋,坐着独木舟在河中划行的捕渔人,大象和野牛一起在草地上吃草。河马沿着湖岸游泳。第三天他们看见尼罗河象一条白色的弯曲的带子蜿蜒穿过陆地。后来他们沿着维克多利亚尼罗河朝东迂回向前走,好让玛丽拍摄墨奇逊大瀑布的雄伟壮观。河水流到那里怒吼飞泻而下形成奇妙无比的大瀑布。
  罗伊的飞机环绕那瀑布飞了三圈,想寻找适当位置拍照。飞第三圈的时候,一群朱鹭突然从飞机前面掠过。罗伊慌忙机头一按想回避与它们相撞。马斯与架设在山谷之间的电报线相撞。电线缠住了螺旋桨并猛烈击中尾部。他巧妙地飞开了,加大油门,一直往上升,顿时失去平衡,然后急忙寻找一个可供降落的场地。终于发现在离瀑布南面三公里地方有一处高地。飞机降落时机身和地面上的荆棘丛相磨擦,发出咔嚓的响声。“快点走出去,”马斯急忙说。海明威夫妇从飞机上跳了下来,双脚踏在他们生平第一次来到的乌干达土地上。
  轰鸣的飞机马达声停息之后,一切显得格外的宁静。罗伊拉开无线电天线。人们可听到他在机舱里喊话的声音。“五一!五一!五一!维克多洛弗艾特姆降落在墨契森瀑布西南三公里的地方。没有人受伤。等待救援。”这些话他重复了好几遍。后来又转到接收站,但没有人接话。在那茂密的丛林里,他们不时听到野兽吼叫的声音。玛丽听了全身毛骨悚然,他们让她躺下来。大约有几分钟之久厄内斯特摸不到她的脉搏。当重新摸到脉搏时,竟一分钟跳动一百五十五次。她的胸口痛得难受。厄内斯特在匆忙中撞击了一下,扭伤了右肩膀。“否则,大家都平安无事”,马斯说。
  他们以最快的速度爬上一个山坡,上面有废弃不用的电线杆。天色已近黄昏,厄内斯特捡来了一些干柴。从高地上往下望,可看到山下的河流。河马和大象经常到这河里饮水游泳。那天晚上,玛丽盖一件毛衣和一件雨衣睡觉,但总是时睡时醒,睡不熟,厄内斯特和罗伊则坐在篝火旁边打盹。
  天一亮,罗伊就到瀑布那边用箭头作记号,指向飞机降落的地点。厄内斯特正在拾干柴的时候,偶然抬头一看,见一条白色的船正从河那边向这边驶来。他喜出望外,和玛丽边喊边用雨衣向他们招手。可是隔得太远了,他们听不见。大象离他们太近了,他们不敢到河边去。他们只好眼巴巴地望着那白色的船向前开去。可是,不久那船在一处陆地靠岸,船上的人鱼贯登陆。海明威夫妇又拼力地摇喊着。幸好,这次他们看见了。一小队土人开始爬山向他们那里走。玛丽先跟土人下山上船,厄内斯特留在后面等候罗伊。
  那条白色的船头上写着《墨契森》三个字。这就是这条船的名称。负责这条船的是一个东印地安人。他正在考虑让另一批人上船是否合适,因为这船已由一位从坎姆派拉来的英国的外科医生伊安麦克阿丹租用一天。他和他的妻子离船上岸观看瀑布。当厄内斯特和罗伊到达河边时,那位印第安人坚持要他们每人另付一百先令。尽管《墨契森》号已租给约翰赫斯顿和他的同事们去拍摄电影《非洲皇后》,但这个印地安人已学会如何向富有的美国人索钱了。
  快到傍晚的时候,他们才到阿尔伯特湖然后沿着东海岸去布提亚巴。一位丛林飞行员雷基卡特怀特和一位叫威廉斯的警察在码头等着他们。警察局派人搜寻了一天。最后他们得到搜索队发来的电报说,海明威夫妇已罹难。一位搜索队员在瀑布周围搜寻,后来看见了那架撞坏了的飞机,可是没看见活下来的人。卡特怀特安排了一架十二个座位的飞机准备送他们去安提贝。
  他们来到简易机场时,夜幕已经降临了。那飞机看起来外表还是不错的,可是跑道却非常糟,看起来就象犁过的田地一样凹凸不平。厄内斯特,玛丽和马斯勉强地登上飞机,望着前方的场地发愁。飞机的马达开动了,发出震耳欲聋的吼叫声和噼啪声。不一会飞机起飞了,可一下子又摔了下来。飞机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蓦地机身着火了。
  火苗已蔓延到玛丽座位的窗口外面。玛丽立即解下座位上的安全带,寻找左舷的出口处,可是找不到。仿佛过了许多年她才找到了那出口处。出口处的门紧闭,打不开。罗伊,马斯把上方的玻璃窗打烂。他和玛丽从那小窗口爬了出来,卡特怀特跟在后面也出来了。厄内斯特来到舱口。他用他那倒霉的头和扭伤了的肩膀死命地把门撞开。在忽隐忽现的火光中他跌跌撞撞地从飞机上跳了下来。两天之中连续发生了两个事故;两次飞机坠落撞坏,他们九死一生,幸免于难。
  他们虽然幸存,但却不同程度受了伤。在清理机舱的时候,厄内斯特的头撞破出了血,左耳后不时滴滴着血水。玛丽的膝盖也被撞伤,疼痛难忍,走路一瘸一瘸的。他们最后同那警察威廉斯和他的妻子一起挤进一部汽车到五十公里外的马辛迪市镇去。厄内斯特后来对人说,这是他一生中时间花得最长的旅行。玛丽也表示有同样的感受。在马辛迪的铁路旅店里既没有食物供应,环境又很嘈杂,有几个丛林飞机驾驶员闻讯前来参加他们的庆祝会。这些人一直在飞机出事的地方侦察搜寻了好几天。这时,海明威夫妇尽可能地找时间休息,吃了东西恢复疲劳。但他们两人都觉得不饿。特别是厄内斯特还不停地咳嗽。
  第二天上午,玛丽给她的父母亲打电报。至此,全世界的人都知道海明威夫妇还活着。一个带着许多绷带的医生来找他们,并同他们一起乘坐一辆配有司机的出租汽车到英提布去。汽车要在尘土飞扬的公路上跑一百多公里。达到英提布后,他们住在湖边的维克多利亚旅店一间边房里。东非航空公司的代表正在等着得到有关飞机失事的第一手资料。后来,厄内斯特虽然酒醉眼花,但听觉还很灵敏,他扯起嗓子,雷鸣般地说话,糊里糊涂地告诉记者说,“这是我的运气好。玛丽也走运还活着。”当天晚上斯图亚特克鲁特陪着海明威夫妇吃饭。在厄内斯特的眼里克鲁特和他是双胞胎。
  厄内斯特靠喝松子酒和一股蛮劲来支持他度过后半周的。他的内脏已发生毛病。首先是肾脏发炎,接着呕吐不止,背脊骨热得象根拨火棍,脑壳象个烂鸡蛋。星期二中午帕特里克从达塞拉姆租了一架飞机来到海明威住地。现在他拥有一万四千先令和一份土地权。厄内斯特听了非常高兴。星期四,罗伊马斯带来了一架一七○型飞机准备载厄内斯特去内罗毕。玛丽和帕特里克第二天乘坐客机前往。虽然返回旅程从开始至现在才九天,但他们觉得仿佛隔了一千年。从世界各地拍来的贺电不计其数。厄内斯特坐在乱七八糟的床上一封封仔细地看。更有意思的是世界各地报纸都纷纷登了讣告,还有各界名人对海明威之死所发表的谈话或评论。对于这些消息和报导,对于人们的反应,厄内斯特带着一种玛丽称之为“特殊感情”忍受了下来,虽然他心里明白,有些人正巴不得他死呢。
  但是,海明威又确实正受到死亡的威胁。除了脑震荡外,他内脏还有许多毛病。如:肝破裂症,脾脏积肾失调,左眼有偶发性失明,左耳听不见,脊椎骨破裂,右臂和右肩扭伤,左腿扭伤,括约肌失去知觉,在那次飞机失事中他的脸部、头部、手臂都是一级烧伤。他对记者说他的身体从来没有舒服过。事实却是从来没有进一步恶化。二月初,甚至他的脑震荡使他容易伤感。他写信给伯那德伦森说,如果他希望收一个养子的话,厄内斯特十分愿意应承。他说,贝伦森能这么长寿使他十分敬佩。他对阿德里安娜说,他两次险些死去。如果真的死了,他唯一的遗憾是她会伤心,其他的朋友会悲哀。他告诉哈威布雷特说,他两次经受火烧,都免于一死,除了火神爷外,对谁都没有多大关系。
  他们租了一条渔船,安排好卡车和狩猎车以及雇来的佣人的工作,以便他们在肯尼亚沿海的西摩尼搭起新的狩猎营。当玛丽出发去蒙巴萨去检查工作的安排情况时,厄内斯特留在肯尼亚为《观察》杂志写一篇一万五千字的文章。内容是描述他在乌干达的有兴趣而又令人不愉快的经历。这篇文章的报酬是二万元。文章所述情况基本真实,但也有过份渲染和夸张。令人感到惊讶和敬佩的并不是他文章写得怎么好,而是处在他那种逆境下,他竟能写出文章来。
  厄内斯特和罗伊乘飞机在华盛顿生日那一天在西摩尼以北海滩降落,他们看到新的营寨已经建好了。帕特里克和亨尼以帕西维尔都在那里,于是厄内斯特热情奔放地向大家宣布他的钓鱼计划。可是在那以后,尽管所有其他的人天天都出去钓鱼,他却很少参加。他那受伤的脊骨经常疼痛,行动十分困难。偏偏在这个时候,营地附近起了火。他不顾一切蛮干,去参加扑灭林火。因为他身体不好,结果,没有多久,掉进了火堆里。当人们把他救出来时,他的衣服还在燃烧冒烟。他脚步踉跄,腿部、胸部、腹部和腰部成为二度烧伤;左手和右臂是三度烧伤。这情况太严重了,只好让他留在蒙巴萨港口的渔船上,等待搭乘“非洲”号轮船去威尼斯。
  船在海上航行时,厄内斯特一直呆在船舱里。当船抵达塞得港口时,他才起床每天做一两个小时运动松松筋骨。他的体重下降了二十磅。由于内出血,感到十分虚弱。三月底,当轮船抵达威尼斯时,他住进格里蒂旅店。他写信给贝伦森表示他盼望进行一次已经拖延了很久的长途旅行——到弗罗伦斯去。但现在又改变了主意,可能去托西罗或留在家里坐在火炉前取暖。结果,他那里也没有去,呆在家里接待川流不息的来访者。来探望他的人一看到他的模样都大吃一惊。厄内斯特告诉客人他正在用狮子油治疗他被火烧伤的地方。除了这种传奇式的试验外,他还在家里收集了十九瓶他自己的尿的样品以备化验并定期到医疗中心透射X光以及其他的体格检查。他的右肾受到严重损伤,腰神经也受到挫伤。虽然四月份天气又冷又潮湿,但整个四月份他外表上仍装出十分高兴的样子,尽管内心有无限的忧虑和痛苦。
  厄内斯特仍坚持他的观点,威尼斯是他所喜爱的城市。他乐于把自己的爱好同詹姆斯的相比。他告诉阿德里安娜,詹姆斯是美国一位著名的作家。他到过威尼斯,站在窗口往外望,一边抽雪茄烟,一边思索。除了抽雪茄外,其他情况他们两人都很相似。厄内斯特准备到托西罗去,然后应费德里科和玛丽亚路易莎的邀请到科德罗波去参观访问。其余时间他便用来读书——坐在房里,带着钢框眼镜和眼罩,穿着皱褶很多的睡衣或宽松的澡衣。吉姆上校发现厄内斯特接见客人时穿一件运动衫,一件旧毛衣,里面是破烂的睡衣,脚上穿一双拖鞋。他津津乐道谈起过去在欧洲战场上的经历和这次在乌干达的情况。他穿好衣服同大卫和布鲁斯出去吃中饭。回来后又马上上床,吞服药丸。阿德里安娜现在已经二十四岁。每当他看见她,他就要对她说,希望她能找一个世界上最好的男子作丈夫。尽管他听从她母亲的意见,为了她的名誉起见,不敢对她太过份,但仍同她开玩笑,谈起他们在白塔楼上的一段情谊。他十分得意地告诉她,美国文学艺术院准备授予他荣誉勋章。授奖仪式将于五月份在纽约举行。但他说,他不打算到纽约去。他的计划是到马德里去观看斗牛,然后从热那亚坐船慢悠悠地返回哈瓦那。
  到西班牙去旅行的安排和以前一样不是很容易的。四月中旬,玛丽出发到巴黎和伦敦,然后同贝尔维尔开车去赛维尔去参加复活节后第一个星期里举行的集会。阿德摩从乌迪那开车来送厄内斯特去西班牙。阿隆霍特齐纳(后来厄内斯特叫他霍齐),从荷兰被唤来陪他去西班牙。他在五月二日到达,为自己有机会同他的恩人再次一起旅行生活而感到骄傲自豪。厄内斯特十分亲热地称呼他为“勇士”,并拿他脸上的雀斑开玩笑,还同他讲了许多行话,安排他住进格里蒂旅店,请他到哈里的酒店里吃喝。厄内斯特告诉阿德里安娜,霍齐是个很好的伙伴,他可爱又有头脑。五月五日的晚上,厄内斯特带霍齐到派拉族吃美国式的汉堡火腿饭。饭后返回旅店参加一个在厄内斯特房里举行的告别会。
  第二天,他们出发到奥托斯特拉达的密兰诺。意大利北部的风景实在太奇妙了,厄内斯特早就向往。沿路有许多广告牌,五光十色,令人眼花缭乱。他用一个枕头垫在背后以减轻背部酸痛的程度。他坐在座位上每一翻身就感到恶心,要呕吐。尽管如此,一路上他还给霍齐纳讲了许多趣闻轶事和过去各种各样的经历。他们住在密纳诺的普林西普旅店。暇时去拜访英格丽·褒曼。她非常热情地接待他,厄内斯特虽然周身酸痛,也尽可能地以礼相待。但是对她的配偶罗伯托,罗斯里尼就不是那么谦恭有礼了。罗伯托个子矮小,长着一头乱发,一张忧郁的意大利人的脸孔。厄内斯特看了十分厌恶,称他为一只“二十二磅的老鼠”。
  第二天,他们到奈斯去参观。汽车经过托里诺和康涅奥。一路上的风光更加吸引了厄内斯特。他目不转睛地望着五月里长满青草的山谷和覆盖着白雪的阿尔卑斯山峰巅。在康涅奥,他差一点被那些看热闹的人挤倒。在人群中有一位卖东西的姑娘认识他,当时他正在购买一瓶苏格兰的威士忌酒。有几位士兵帮着他的忙,扶他上汽车,他为这次经历所震惊。当他们来到奈斯的鲁尔旅店时,他请来一位理发师把他的头发和胡子剃得精光。五月九日阿达摩身穿一件厄内斯特的马赛族茄克开车到爱克斯雀,第二天到卡卡森。天气多雾又潮湿。车子到达圣赛巴斯坦停车让在那里等候的朱安尼托上车。他在一家酿酒公司工作,生活贫困,住在一幢没有电梯的公寓楼房里。他很高兴能同他们一起到马德里去。当车子来到伯哥斯大教堂时,厄内斯特下车走进教堂对着圣像膜拜,虔诚祈祷。不久,车子通过一座小石桥,厄内斯特指着石桥对阿达摩说,那就是小说《丧钟为谁而鸣》中的有名石桥。
  马德里人很多。有许多人是从外地来马德里过圣埃西德罗节的。幸好厄内斯特早就定好旅店的房间。他们住在帕拉斯旅店,和巴黎的瑞芝旅店差不多。当玛丽和贝尔维尔到达马德里时,厄内斯特坚持要去观看斗牛,尽管当时的天气很不好。他接见一个叫乔治普林姆登的年轻人。此人正在收集材料准备在“巴黎评论”发表连载文章。五月十八日,天气好转,太阳露出脸来,厄内斯特开车到伊斯可里亚的养牛场去。他坐在一块用斗篷披盖的地上,看着路易斯米格多明京正在给小牛犊喂饲料。厄内斯特同多明京和阿瓦加德纳合影留念。他为自己能同迄今仍活在世上最好的斗牛手和最著名的电影明星合影感到无比的快乐。不过,后来他私下又说,对于一个刚从非洲莽林回来的人,斗牛对他来说就算不了什么了。
  在非洲时飞机两次发生事故在厄内斯特的思想上投下了阴影。在马德里停留期间,他去找佐安医生。医生听了他的经历之后给他进行一次体格检查,嘱咐他要多休息,节制饮食,少喝酒。厄内斯特尽可能按医生的嘱咐去做。最后他们乘坐汽车到热那亚,从那里再搭乘轮船“弗朗西斯哥·摩罗西尼”去哈瓦那。船上的生活虽然单调无味,但休息的时间多,对健康大有裨益。当轮船抵达芬科尔梅地拉的时候,他接到阿德里安娜的信,又惊又喜。当天就给她复信表示对她深切的爱。海上旅行的最后一段时间,他吃得很少,每天除了看书外,就是打盹儿或倚在船舷上眺望着大海。总之,他不大愿意干别的什么事。甚至写一封信都会使他感到疲劳。出外旅行十三个月后又回到家里,请哈雷拉医生给他看病,适当做点体育锻炼,到游泳场去游泳;在床上的垫褥上放一块木板以便睡觉时减轻背部的酸痛。不论是否去过乌干达,厄内斯特并不想扮演“李尔王”。虽然他才从非洲回来,他已经开始表露怀念非洲大陆的莽莽山林之情。
一笔瑞典来的奖金
  虽然厄内斯特有李尔王的暴烈脾气,白发苍髯,年近花甲,但他仍下决心保持身体健康,精神焕发。他对年纪比他大的贝伦森说,归根结底,青春是最宝贵的,爱情(对你所爱的人而言)是最宝贵的,每天清早醒来,知道自己将要做些什么是最重要的。对于一个作家来说,名誉只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他所写的书能流芳百世。就他来说,他的书已经出版了不少。他说,飞机事故的发生说明了一种同样虚假的传说取代了另一种古老的,虚伪的神话,在这艰难时世中,最使他感兴趣的是写小说。但这是一项艰苦的工作。这就是说,作家要把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用语言文字表达出来,不但使之看得见,摸得着,而且要表达得妥贴,合情合理。尽管这显然是不可能做到的——正如人们用炼金术把劣等金属变成闪光的金子那样,但只要发现它,人们就会重视它,视之如宝贝。不过,过多的赞赏和敬佩对一个作家并没有好处。作家的真正价值和酬劳实际上在自己身上——竭尽所能、攀登高峰,甚至超越它。
  现在已经谣言四起,说厄内斯特已获得诺贝尔文学奖。虽然他听了表示怀疑,但他对人说,假如真的有那么回事,他能获取一笔不须纳税的奖金,他一定购买一架一八○型飞机,并置一些不动产。不然的话,那笔奖金可能会给他招来麻烦。他有一种酸葡萄理论①,“那个狗娘养的东西,得了诺贝尔奖之后,写出来的东西简直不可卒读。”这里他似乎暗指福克纳在八月份出版的那本叫《寓言》的书。厄内斯特觉得世上一切都是虚伪假造的。他认为:一个作家如果每天要写五千字这类的作品,他只需要一夸脱威士忌酒,躲在安静的阁楼里写就行了,连文法书都不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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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指把得不到的东西说成是不好的。聊以自慰。
  夏去秋来,厄内斯特的命运也随着季节的更迭,时好时歹。在他五十五岁寿辰那天,他到纽约国际游艇俱乐部接受在一年前就宣布了的授予他的卡罗斯勋章。玛丽刚从高尔弗港城探望她年迈的双亲后回来;菲利浦帕西维尔因得癌症到伦敦去开刀;吉安弗朗哥正在向一个叫克里斯蒂娜的姑娘求爱。但厄内斯特不喜欢这个女子。阿瓦卡德纳和多明京来看望他。格雷格里提议大家不要揭过去的疮疤,忘却旧嫌,言归于好,厄内斯特听了非常高兴。他滔滔不绝地讲起拍摄一部关于他们在非洲大陆生活情况的文献纪录片。但当他讲到那些负责安排工作的人认为条件不成熟时,他十分气愤地把自己的名字去掉。
  在夏季里,厄内斯特几乎没有写作,只给朋友们写信。到了秋天,他开始以他在非洲大陆狩猎为题材,写一些连载的故事。其中有个故事很长,连载了很久。他认为可以把它写成一部长篇小说。这个故事实际上是以他在非洲狩猎所记日记为基础加以虚构而成的。它不拘形式,情节场面多种多样。首先写到他和玛丽,其次是他雇用的非洲人以及其他的土人。故事里他花了不少笔墨描写吴奎和卡罗,特别是那位瓦坎姆巴姑娘迪巴出现的次数比较多。她给读者的形象是短头发,粗糙的双手,冒冒失失等。正如他对麦克莱斯说的,她很象住在瓦伦湖畔的印地安女孩普鲁迪波尔顿。厄内斯特在对巴克朗哈姆提起他这个故事时说,只要巴克对故事的主题——人种混杂没有意见的话,他一定会喜欢的。
  朗哈姆最近从欧洲返回美国,在弗尔吉毛亚诺福尔克军事学院工作。由于长期患疝气症,行动极不方便,他决心住进医院治疗。十月份的一天,一个护士匆忙来到他跟前说,“将军,有人打长途电话给你”。他一听,声音很熟悉,原来是海明威。
  “巴克,我打电话告诉你,我已经得到那个东西了。”
  “那个东西?什么东西?”
  “在瑞典的那个东西。这你是知道的。”
  “你是说诺贝尔奖吗?”
  “是的。你是我第一个要告诉的人。”
  “天啊!简直太好了!”朗哈姆说,“祝贺你”。
  “这玩艺我早就应该得了,”厄内斯特说。
  “我正想要他们取消呢。”
  “别这么傻,你千万不能那样做!”
  “好吧,也许我不会那样做,”厄内斯特说。
  “有三万五千元。这是一笔可观的钱。够我们两人花的了。巴克,你到我这里来商量商量看如何处理。我在芬卡家里的门将会被人挤破。怎么样?来吧?”
  朗哈姆告诉厄内斯特他正动手术治疗疝气。
  “嗬,那有什么要紧,”厄内斯特说,“你尽管来好了,医生不会把你捆起来的。”
  “他们会的,”朗哈姆回答说,“他们死死地盯住我,就是走到走廊来接电话,他们都跟在身边。”
  “那好吧,巴克,”厄内斯特说,“老实说,我并不打算到那儿去。写封信给他们算了。如果是你获得诺贝尔奖金,你准备怎么说?”
  十月二十八日,即正式宣布海明威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那一天。厄内斯特故意显得谦虚和庄重。在宾客如云的芬卡庆祝会上,哈威布莱特从纽约打电话要求厄内斯特对话。
  “请你告诉我,在一九○一年设立诺贝尔文学奖之前的作家中,你最愿意把你的获奖让给谁?”布莱特问。
  厄内斯特毫不犹豫地说,“作为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我感到十分遗憾的是,就美国而言,马克·吐温和亨利·詹姆斯都没有获得这项奖。一些比他们更著名的作家也没获得这项奖。如果这项奖能授给艾萨克迪尼生和伯那德·伯伦森,那我就很高兴,因为他们都致力于以绘画为题材的创作上;如果这项奖能授与卡尔桑德波格,那我是再高兴也没有了……我非常尊重瑞典科学院的决定,并引以为荣。因此,我本不应发表这一类的意见和看法。不过,无论是谁获得这种荣誉,谁都应该特别谦虚。”
  “说得好,我完全同意你的看法,”布雷特说。
  “你认为说得对吗?”
  “我认为你说得很对,”布莱特说,“你的意见太好了,我很喜欢,海明威”。
  厄内斯特挂上电话,用手抹了一下额头微微冒出来的汗,转身回到庆祝会上。后来他解释说,那天上午他想要表现得高尚大方。他感到高兴的是,他承认三位把毕生精力贡献给文学事业的老作家比他高明。在一天之内要使三位年龄比他大的人感到高兴,这并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诺贝尔奖委员会给厄内斯特寄来正式的嘉奖状。厄内斯特看了心里很不高兴。虽然嘉奖状中表扬他的作品风格泼辣有力,作者精通现代文学艺术的表达法,但也指出他早期的作品具有残暴、愤世嫉俗和冷酷无情的特点。根据规定,获奖作品内容必须具备一种美好的理想或远大的抱负。嘉奖状中还谈到构成他对生活的基本观点,对人富有同情心和敢于冲锋陷阵,不怕困难的精神,对于在这个充满着暴力和死亡的世界敢于为正义而冲杀的人表示敬佩之心。总之,这个小小嘉奖状读后令人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厄内斯特有点不情愿地接受它。
  两天后,正式宣布了发奖。厄内斯特对小查理士斯克里布纳说,那件噜嗦事幸好结束了。为了这件事,他中断了写作,私人生活受到干扰,引起了许多令人厌烦的社会交往。当然,那张三万五千元的支票可以帮助他偿还部分债务,特别是偿还期限过了很久的一笔从赛缪尔那里借来的贷款。至于那枚精致的金质奖章,他不知道要怎样处理才好。有人称它为“瑞典奖金”,厄内斯特为了表示自己的慷慨大方,他准备把奖章送给埃日拉庞德,但转念又觉得不妥。有一段时间他把它丢在芬卡家里的首饰匣里。最后他将它送给古巴国家圣教,永远放在古巴圣地亚哥的圣母神殿前。
  十一月,厄内斯特接到美国驻瑞典大使馆从斯德哥尔摩的来信。信中说,美国大使约翰·卡波特从报上获悉海明威先生因身体有恙,不能亲自到瑞典领奖。如果情况属实的话,美国大使将代他领奖。但诺贝尔基金会主席斯坦尔表示,希望海明威先生随信寄上一篇简要演说稿,以便在会上宣读。
  厄内斯特欣然同意。于是写了下面这篇演说词:
  瑞典科学院全体成员,先生们,女士们:
  我不善于辞令,也没有多少话可说。谨衷心感谢阿
  尔弗雷德·诺贝尔委员会诸位委员们如此慷慨地授予我这一奖励。凡是知道比自己更著名的作家没有机会获得此项奖励的作家,一定会怀着十分谦恭的心情来接受此项嘉奖的。关于这些伟大的作家的姓名,我想,在此不必一一列举,因为与会的人都可以根据自己所知和良心列出他们的姓名来。同时也不可能要求我国的大使先生在会上宣读一篇能充分表达一个作家内心所要说的话的讲稿。一个人所写的东西不一定能立刻被别人领会清楚,但有时候是可以做到的。不过最终是会十分清楚的。根据这种情况和作家自身所具备的才能,他或者流芳百世或者昙花一现。尽管人们能为写作列举许多优点,但它终归是一种孤独寂寞的生活。有人试着把作家组织起来以减轻他们寂寞之感。我觉得那样不一定能提高写作质量。一个作家生于集体社会之中,当他过着孤独生活的时候,他的作品的质量常常受到影响。由于作家是单独地进行工作,因此,如果是一位出色的作家,他就必须面对永恒,否则每天都会走下坡路。对于一个真正的作家来说,每写完一本书只是标志着他要写出更高水平的书的开始。作家应该写他从未写过或别人写过而失败了的东西。这样有朝一日,机会到了,他就会成功。如果文学作品只是把人家的名作用另一种方法重新写过,那是太容易不过了,因为在我们前头已有很多伟大的作家,他可以不要别人帮助,任取所需。作为一个作家,我已经说得太多了。作家只写出他所要说的话,而不是去讲他所写的东西。请允许我再次表示感谢。
  十一月十七日,《纽约时报》记者罗伯特孟林采访了海明威。海明威对罗伯特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我自然十分高兴。可是,消息传来时,我正写得入兴。如果因得奖而影响写书,我宁愿不得奖。”他在回答多曼奥哥旺将军的信时说,“瑞典的事”他一点也不受感动。这种突然而来的群众性事件,紧跟在飞机发生事故之后,实在使他受不了。“这种喧喧嚷嚷的场面,我一点也不喜欢,”厄内斯特说。为了避免工作再受影响,他和玛丽驾着“彼拉”号很快地出海去了。圣诞节前几天,他们返回芬卡,发现“瑞典奖金”一事余波未平,还有很多人前来向他道喜。二十二日,他正在剥鱼破龟放进冷库的时候,葡萄牙和中国的总领事专程拜访他。“我用那只散发着海龟和鱼腥味的手同他们一一握手,祝他们平安。这就是我所能得到的快乐,”厄内斯特说。
  一九五五年开头五个月厄内斯特的主题歌仍然不变——备受来访者的烦扰,受尽痛苦的折磨。转眼新的一年又要到来了。十二月三十一日,他很早就上床休息。这次他并没有喝酒。第二天一早醒来,发现自己的脸部和胸部长满了红点子。开始,他以为是过去患的丹毒又复发了。两个星期后,他写信告诉小查理士斯克里布纳,他的身体健康仍然不很好。自从那两次飞机出事后,他的背一年到头都是酸痛的。他写信给阿德里安娜,用十分罗曼蒂克的口吻对她说,为了防止因疼痛使他神经失常,他有时还是写点东西。二月中旬,玛丽的父亲去世,她回家去办丧事。玛丽不在家,厄内斯特更感到凄凉。群众的来访平添了很大的精神压力。每天工作一做完,他唯一的要求是静坐休息,恢复疲劳,他压根儿不想解释或讨论任何事情,更不愿意象展览会上的大象站在那里供人观赏。
  四月六日上午十点左右,厄内斯特正在工作的时候,门口来了四位普劳斯顿学院的二年级学生。他告诉他们他得靠写作维持生活,请他们先到游泳池那边坐着,等他完成工作任务再来找他们。他打发佣人送啤酒给他们喝,自己准备再继续写作。可是,一时心绪凌乱,坐不下来。索性穿上衬衣走去同那些年轻人聊天。到了下午三时左右,那些小伙子十分得意地走了。隔不到四个小时,一个大学毕业班的学生来找他。那学生打开手提包,拿出一叠手稿,交给厄内斯特。他一直呆到半夜才离开。这个学生是鲁特格斯创作写作班的学员。厄内斯特在他的稿子上写批语,给那学生讲写作方法和技巧,还借给他二十元作路费回家。
  两天后,水牛城一位年轻教授应厄内斯特之请来到芬卡。这位教授各叫弗莱塞德鲁,多年来一直收集海明威的有关材料。汽车司机佐安到阿姆波斯去接他。厄内斯特亲自到门口迎接。后来德鲁描述说,“海明威个子高大,穿一件旧衬衣和卡其布短裤。头发和胡子都已灰白,皮肤暗红色。他同我握手表示欢迎。开始有点不自然,仿佛我是个要人。”他带他看了第一楼的情况,然后陪他到游泳池去。此时,他显得随和了,说起话来也不受拘束。原来,他是个很好相处的人。德鲁补充说,“动作缓慢,说话速度不快,有点文质彬彬的味道。”他对人很和气也十分虚心,他的嗓子低沉洪亮。他们还谈到阿特金,贝克,方顿和杨教授对海明威作品的评论。“厄内斯特对他们很好,”德鲁说,“但是他认为,作家写书时不应该写活着的人。海明威根本不喜欢杨教授的书,因为杨的主要论点是海明威的书导出创伤……海明威敬佩卡洛斯贝克和贝克的书……但是他的书太难读了,正如许多评论家所说的,太多象征主义了……出色的作家都不是事前就选好了形象,然后围绕这形象去写的。从一本真实反应现实生活的书中,可以产生出形象。如果不过份强调的话,还可以有利地运用形象。海明威发现方顿的书太过份了。方顿是个令人失望的作家,也是个令人失望的美国情报局调查人员。
  这天是星期五,天气晴朗。德鲁提起他是天主教徒的事。厄内斯特说,“我愿意怎么想就怎么做。就我的情况而言,虽然我离了几次婚又重新结婚,我仍然可以参加做弥撒。”他提到那个巴斯克传教士唐·安德雷斯。他说,“他每天为我祈祷,我也为他祈祷。我再不能为自己祈祷了。或许在某种程度上我已变得麻木不仁了。”
  近些日子来,厄内斯特运动得很少,因而体重又增加了。为了减轻体重,躲避来访者对他的烦扰,他和玛丽乘坐“彼拉”号又出海去了。五月四日返回家里时,他的体重降到二百三十磅,感到精力充沛,连续写作三个星期,把那本关于非洲之行的书总数写到四百四十六页。但每当他工作劳累的时候,他的背就疼痛难忍,同时左眼视力急速减退,左耳听觉不灵。可是六月一日,当莱朗赫华德和彼得来到芬卡找海明威重新制订拍摄《老人与海》电影的计划时,他并没有把自己健康上的毛病告诉他们。他象对待斯宾萨一样,带领彼得去钓大马林鱼,让他知道钓鱼的艺术。彼得建议在拍摄小组人员到达后,就预拍钓鱼场景,整个影片九月一日拍完。莱朗赫华德和彼得走后,厄内斯特发现体重又减轻了四磅,血压的读数是:高压一百五十八,低压六十八。他自己觉得比刚从非洲回来的时候要舒服些。
  然而,他无法预料生活中的风云变化。在圣约翰日那一天,他突然得到消息:唐安德雷斯因心脏病发作而死。一个星期后,厄内斯特和玛丽回到威斯岛维修他在白头街那幢房子。七月四日,阿隆霍特齐纳到芬卡和厄内斯特讨论把厄内斯特的短篇故事改编成戏剧搬上舞台的问题。见面时他感到十分吃惊,自从一九五四年在马德里最后一次见面之后,厄内斯特变得苍老多了。参加庆祝厄内斯特五十六岁寿辰的人也有同样的感觉。这些人有:比尔华尔登。和吉安弗朗哥等。
  “真是光阴似箭,”他给他儿子帕特里克写信说,“不过我们的生活很有乐趣”。
  八月份摄影小组和技术人员抵达芬卡为《老人与海》拍摄外景。厄内斯特显得十分活跃,一切安排也是事先准备好的。他特意从柯吉马那里租来四条老式小木船,并让“彼拉”号和梅伊托的“坦西”号协助配合。九月份开头两个星期,只要天气好,每天都进行工作。虽然有时风浪大了一点。第一天出海,厄内斯特就钓到两条大马林鱼。后来,他兴高采烈地站在驾驶台掌舵,一面呷着麦斯克尔酒暖身御寒,工作了很长一段时间。这次拍摄工作的规模相当大,光拍摄小组和技术人员就有十四人,外加厄内斯特,格雷格里奥,梅伊托的侄子埃利辛,他是一位不知疲劳的体育运动员。厄内斯特协助拿冰块,鱼饵,钓具。看那场面,真象正在组织一次海上的长途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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