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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沫若和他的三位夫人》作者:桑逢康

_3 桑逢康(现代)
  安娜给予他的无微不至的关怀,使郭沫若非常感动。他久久地注视着安娜,他从她圆圆的脸上又看见了那种圣洁的光辉,如像圣母玛利亚一样。
  “这是我的妻,她的爱情!
  我的生命是她救起了的。”
  郭沫若在心里这么感激道。安娜的爱情,安娜的关怀,他知道不是药品所能给与他的,它不是吗啡,不是催眠药粉。这是爱的联系,骨肉的联系,是宇宙中的自然的枢机!怀着对安娜的挚爱,他在两天的时间里一连写了《恢复》、《归来》、《得了安息》等好几首诗,表达对妻子的深深感激之情。
  安琳是同郭沫若一起回到上海的。在郭沫若病重住院期间,安琳没有去医院探视,因为她怕使郭沫若为难。
  据内山完造在其所著《花甲录》中记述说:郭沫若是由“一个穿着军装的可爱的姑娘陪同来的,在我家里住了十几天。这个姑娘生在安徽,据说年迈的父母亲是日本留学生,因而她会讲日语……那时候,郭夫人(富子)从广东先一步归沪,赁居在我家附近的一所小房子里,她与这位姑娘之间有些争执……”还有另外一种说法:安琳到上海后曾去过郭家并住在那里,当时她告诉安娜说郭沫若曾追求过她,安娜听了好像在安慰她似的说:“男人嘛,都是这样,你别在意。”这些说法同郭沫若在《离沪之前》里的记述有所不同,似乎暗示了安娜同安琳的关系有某些微妙之处。
  郭沫若每当想到安琳,心、中便隐隐作痛。邓南遮的剧本《角孔达》,描写了一位有妻室的雕刻家和女模特儿角孔达的恋爱故事,其主题是:艺术与家庭——自然与责任——希伯来精神与异教精神。由这些矛盾发生出了种种的纠葛。这给郭沫若以启发,同安琳在监酸寮中的生活便又浮现在他的脑海里了。他打算把这一幕亲身经历的话剧写下来,主题是:革命与家庭。并拟好了七篇小说的题目:
  (1)酒家女(2)党红会(3)三月初三(4)未完成的恋爱(5)新的五月歌(6)安琳(7)病了的百合花
  这几篇小说除第五项有成稿外,其余的都没有写出。但郭沫若利用潜伏在窦乐安路的亭子间的机会,把早年译的《浮士德》第一部又重新整理、润色了一遍。翻译也是一种创造,他把近十年中的经验和心、境含孕在里面,使译文成长了起来。其中《我的心儿不宁》那首诗他重新翻译了一遍,虽说是译诗,但可以说完全是郭沫若自己的情绪借了件歌德的衣裳。没有安琳他绝对译不出这首诗来,换句话说,《我的心儿不宁》实际上是郭沫若对安琳的一篇献词:安琳使得他的身心不宁,而他愿意向安琳献出全部的心肝。
  郭沫若把《浮士德》第一部重新改译好了之后,立即交给创造社付排。2月1日,《浮士德》第一部便由创造社出版部出版了,作为“世界名著选第八种”,印刷装帧相当精美。多年来的心、愿得以实现,郭沫若真是有说不出的愉快12月3日晚上,正巧成仿吾来访,言谈话语之间自然又把这部译作大大称颂了一番。安娜为了庆祝《浮士德》的出版,特地买了一盘“寿司”(日本制的冷饭团)。几个孩子一向是日本的饮食习惯,一见“寿司”顿时馋涎欲滴起来,唯有博儿因患肋膜炎,脸色苍白,食欲不进。大人小孩你伸我拿地一起吃“寿司”,郭沫若即兴吟道:
  嗟我小斋中,灯火今复燃,
  胸底生光明,深心知内观。
  花开希望蕊,理智复能言;
  景慕生之川,景慕生之源。
  这是浮士德在复活节时出外春游,从原野回到书斋之后的一段唱诗,郭沫若觉得它完全是自己心境的写照:从烽火连天、腥风血雨的战场回到上海的亭子间,回到妻儿们的身旁,就好像漂泊了数年回到故乡一样。虽然这所谓的“故乡”田园荒芜、xiao蛸满屋,而他又失掉了自由,但心情是宁静闲适的,并且保持着对于未来的葱笼的希望。战斗之间的短暂的憩息,愈合一下流血的伤口,是为了更有力、更充沛地重新投入战斗。这何尝不是一件乐事,又何尝不是一种必要呢?
  这种宁静的幸福,不消说是安娜赐予他的。正是安娜用全部的爱帮助他战胜了病魔,赢得了第二次生命。郭沫若想到这些,不由得不怀着感激的心情久久地端详着安娜那张闪着光耀的圣洁的面孔。一种幸福和满足的神情分明浮现在她的脸上了:安娜从来就是这样,把郭沫若的每一次成功都看作是自己的莫大的幸福,莫大的慰安。她记得那一次《浮士德》的译稿被老鼠咬坏了之后,她曾经说过郭沫若第一次出马便不成功,说明他当不了文学家。十年过去了,如今郭沫若已经成为大名鼎鼎的文学家,成为中国文坛上举足轻重的人物。而且不仅仅是文学家,他还是叱咤风云的一位革命家、政治家,安娜怎能不为此感到幸福呢?
  郭沫若是完全懂得安娜此时的心情的,他把《浮士德》送给了安娜,并且用钢笔写了两则献辞:
  Anna:
  此书费了十年的光阴才译成了。
  这是我们十年来生活的纪念。
     M·K.3Feb1928
  第二页上用德语写着:
  献给我永远的恋人安娜
  夜境渐深,安娜将儿辈们服侍睡了之后,又坐在灯下为淑子织围巾。郭沫若帮着理了几团乱丝和旧绒线。正是春寒料峭的时候,屋子里没有生火盆,很有些冷。
  夫妻俩一边制毛围巾一边闲话家常。说到今后的生计问题,安娜停住了手里的活计,对郭沫若诉苦道:“和儿已经九岁了,超过了人小学的年龄已经三年。博儿也七岁了,已经到了入学的年龄。总是这么漂泊不定,终究不是办法。”
  这也正是郭沫若所焦虑的事。苏联是去不成了,祖国是不能呆的,游历欧美又没有钱。究竟往哪儿跑呢?安娜自然是想回日本去,日本毕竟是她的母国。郭沫若是不甘心再去日本的,但为了安娜和儿女们着想,似乎又不能不去。这使得他颇感苦恼了,脑海里翻来覆去地总是纠缠着这样一些难解的问题:
  为什么一定要走呢?
  儿女们一定要受日本式的教育才行吗?
  究竟往东京呢?还是往长崎?
  到日本去靠着什么生活?
  啊啊,路是人走出来的,自己的路要自己去走!
  因为生病,误了赴苏联的行期,郭沫若在组织上的安排下,决定携妻儿再赴日本。临行前,成仿吾、民治(李一氓)夫妇、继修夫妇、公冕、啸平等一些朋友在都益处为他饯行。安娜自然同去。恰巧安琳也来了,两个女人和郭沫若同桌共食。
  席间,朋友们和郭沫若谈笑风生,无拘无束。郭沫若豪情未减,他用诗向大家表白心迹道:
  我今后的半生我相信没有什么阻挠,
  我要一任我的情性放漫地引颈高歌。
  我要唤起我们颓废的邦家,衰残的民族,
  我要歌出我们新兴的无产阶级的生活。
  成仿吾插话道:“上海滩上有些文丐说你已经老了,不会再有诗了,你已经成了枯涧,不会再有流泉。”
  郭沫若哈哈一笑,随口吟道:
  我不相信你这话,我是不相信的;
  我要保持着我的花瓣永远新鲜。
  我的歌喉要同春天的小鸟一样,
  乘着和风,我要在晴空中清啭。
  我头上的黑发其实也没有翻白,
  即使白发皤然,我也不会感觉我老;
  因为我有这不涸的,永远不涸的流泉,
  在我深深的,深深的心涧之中缭绕。
  大家边吃边谈,气氛融洽而又欢欣。因为安娜在座,安琳和郭沫若应对却极其拘束,好像颇有些坐立不安、食不知味的样子。郭沫若注意地看了她一眼,觉得安琳比从前消瘦了,脸色也很苍白。
  为了打破僵局,他主动为安琳夹菜:“请尝尝这个——”
  安琳瞧了安娜一眼,脸上禁不住泛出了红晕。她不大好意思让郭沫若替她夹菜。她不愿意和所钦慕所热爱的人显得过分亲热。因为这里不是盐酸寮,不是在那座临海的危楼上,也不是风雨同舟去香港。郭沫若是有妻室儿女的人,他的夫人正坐在他的身旁。
  安娜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安琳,她没有说话。
  郭沫若瞧着安琳有些尴尬,心里禁不住想道:“她假如和我是全无情愫,那我们今天的欢聚必定会更自然而愉快。看起来恋爱并不是专爱对方,是要对方专爱自己。这专爱专靠精神上的表现是不充分的呀!……”
  李一氓是了解郭沫若和安琳的那一段情愫的。他笑着赞美两位女性道:
  “安娜夫人是圣母玛利亚,安琳是中国的罗莎·卢森堡(德国早期著名的社会主义者)。”
  “啊哟!她们一个是圣母,一个是无神论者,岂不成了矛盾了么?”
  不知是谁嚷了一句,惹得大家哈哈大笑了。安琳满脸通红,勉强附和着笑一笑,但笑得很不自然。郭沫若呷了一口酒——辣得有些异常,好像从嘴里一直辣到了心里似的。
  晚上,回到寓所里,安娜问郭沫若:“安琳女士和你什么关系?”
  郭沫若把他和安琳相识并一同由南昌南下汕头又转赴香港的大概情形,向安娜讲述了一遍。讲到长途行军中安琳如何关心他,他们两人又经历了多少风险,郭沫若的眼睛湿润了。看得出来,他是很动感情的。
  安娜进一步问道:“你爱她吗?”
  “自然是爱的。”郭沫若毫不隐讳地回答说。“我们是同志,又同过患难。”
  “既是爱,为什么不结婚呢?”
  “唯其爱才不结婚。”
  “是我阻碍着你们罢了。”安娜自言自语地说。她并不抱怨丈夫爱上了另外一个女人,相反,她完全能够理解这种感情,她甚至准备着由自己作出牺牲。
  夜已深了,草席上睡着三个儿子和一个女儿,这是她和郭沫若生育的儿女。她是孩子们的母亲。她可以作出牺牲,但儿女们却不能没有父亲,没有父爱。想到这些,安娜又指着四个儿女自言自语地说:“假如没有这许多儿女,我是随时可以让你自由的……”
  郭沫若没有再说话。安娜在身旁,安琳在心上;安娜在心上,安琳去何方?这样想着,他的心境随着夜境深沉下去,竟这样地不宁!
  
  
郭沫若和他的三位夫人--(七)相濡以沫
(七)相濡以沫
  一艘从上海开往神户的日本邮船。开饭的时间到了,船上的佣人把饮食送到一间舱房里去,那是单独住在这间舱房的先生指定要送的,一上船就这么交代过了。
  佣人把饭菜放在桌子上,笑嘻嘻地和乘客闲聊了起来:“请问先生尊姓大名?”“吴诚。”那人推了推眼镜,回答说。“在贵国做什么呢?”“我是南昌大学的教授。”“现在正是樱花开的时候,先生是去日本游玩么?”“不,是到东京考察教育。”
  吴诚——其实就是郭沫若。作为受到通缉的政治犯,他在国内是不能住下去了,事实上,上海龙华警备司令部已经探听到他潜伏的所在。郭沫若和安娜商量了以后,同成仿吾匆匆忙忙跑到内山书店,由内山完造引到一家日本人的旅馆住了一夜,第二天又由内山老板亲自陪同把他送上了开往神户的日本邮船。买船票的时候就用了“吴诚”的假名,因为事先考虑到了一家人同船走目标太大,容易被人注意,弄得不好非但上不了船,说不定在码头上便会被侦探扣留。所以,安娜带着四个孩子乘另一条由上海开往长崎的船,她们母子在长崎上岸后再改乘火车赴神户。这样安排,安娜也是为了想把当局的注意力引到她身上来,好掩护郭沫若安然出海。
  1928年2月24日,郭沫若再次去日本,从此开始了长达十年之久的亡命生涯。
  邮船离开了码头,离开了上海,郭沫若望着渐行渐远的沉默着的祖国,潸潸地流出了眼泪。他是很不情愿离开自己的祖国的,祖国也不是不需要他。然而他却被逼逃亡国外了。唯一使他宽慰的是:流亡,流亡,安娜始终和他相依为命。他们是贫贱夫妻,也是患难与共的夫妻。
  三天之后,郭沫若在神户和先期到达那里的安娜母子会合。安娜到码头上来迎接他,夫妻紧紧拥抱,共庆死里逃生。一家人当天下午即同乘火车赴东京,投奔安娜女友花子夫人的娘家。以后又托友人村松梢风帮助,以安娜的姓氏——佐藤的名义,在千叶县市川市住了下来。
  郭沫若是在国内受到通缉的政治犯,所以在日本受到警方的严密监视。政治性的文章是不能写了,离开了祖国,离开了现实,文学作品也写不出来。于是他就转入了对中国古代历史的研究,目的是为了“认清楚过往的过程也正好决定我们未来的去向”。然而即使研究历史,他也不得安宁。在他周围始终布有一道严密的罗网。
  盛夏的一天,吃了午饭后不一会儿,郭沫若因为连日来撰写《周易的时代背景与精神生产》,感觉着有些头痛。他正想打起地铺来休息的时候,突然听到有几个人的脚步像马蹄一样气势汹汹地窜进了大门,还大声嚷叫道:“找郭沫若!找郭沫若!”“这是我的家,我叫佐藤富子。你们要干什么呀!”“找的就是你家!赶快闪开!
  安娜在门口没有拦住,有两三个人直接闯进了屋里。郭沫若撑起身子来。从他们都穿着一色的黑羽纱的西装,就一眼看出了是便衣警察。这种便衣警察在日本又称作“刑士”。着“便衣”而又服饰一律,这本身就像“此地无银三百两”一样令人可笑。郭沫若鼻子里“嗤嗤”冷笑了两声。
  其中一个警察看见郭沫若睡在地铺上,就粗暴地问道:“哦,生了病吧?”
  另一个警察则做出一副办公事的样儿,板着面孔说:“我们是东京警视厅派来的,有事情要你到东京去谈话。”
  郭沫若知道事情不妙,又觉得应该到来的一个瞬刻毕竟是到来了。从上海来到日本,犹如从狼群掉进了虎口,他对此是有思想准备的。于是便起了床,没有多说话,只答应道:“我去。”
  “不,你不能跟他们去!”安娜抢过来阻止道。她和便衣警察争辩,抗议他们无理逮捕:“你们怎么随便抓人呀?他犯了什么法?”
  “哼哼!哼哼!”这一批警察是在市川的警察局打了招呼来的,有恃无恐,蛮横至极。有几个留下来搜查住宅,有两三个人便把郭沫若强行押到东京警视厅:“走!——”
  安娜顿时急红了脸。拦又拦不住,她便要同郭沫若一起去警察局。“要走,我们一起走!”她说,回头便叫和儿关照好弟弟妹妹。四个孩子见此情景,哇哇哭开了。安娜又禁不住,心如刀绞。
  郭沫若劝止了妻子。他对安娜说:“即使有问题,也断不会枪毙我的。安娜,你还是和孩子留在家里的好。”安娜勉强忍住了眼泪,目怔怔地看着丈夫被蓄察强行带走了,对亲人的爱和对自己同胞的憎恨交织在她心里,像着了一把火。
  到了东京,郭沫若被引到日本桥区的蓄察局。一位绅土模样的外事课长,详细询问了他的履历和来日本的经过,还问到安娜的履历,郭沫若都一一告诉了。外事课长最后又问道:“为什么要用假名吴诚?这不是证明你有什么秘密的使命,企图瞒过日本的警察吗?”
  郭沫若微微一笑,坦然地回答道:“我要用假名是备上船时瞒过上海的警察,并不是对日本有所企图。我住在市川,虽然没有公开用我的本名,但都是经过了检事和警察局的同意。到了日本快半年,我也没有做过对于日本不利的丝毫的活动。”
  “那你每天都做些什么事呢?”
  “我在打算研究中国古代历史,甲骨文……”
  虽然审问不出一点名堂来,但警察局仍不释放郭沫若。他们把他关进了第三号监房,为了防止自杀,还解下了郭沫若腰间的皮带。
  郭沫若被警察带走以后,安娜多方奔走营救。她先去市川的边区找到了击剑名人横田兵左卫门。这位横田兵左卫门是仙台藩的土族,交友很广,东京的思想检事的首席平田薰是横田的同学。安娜和横田一起路到东京请平田薰检事帮忙斡旋。日本的警察是要受检事的指挥的。普通要逮捕人或搜查人家,没有检事的传票,警察一般是不敢专擅的。经了检事亲自出马奔走说项,警察局长当然是奉命唯谨。因此郭沫若在东京警察局被拘留三天后,终于释放了出来。
  已经是傍晚时分,他急急地往家走。家中的一切和往常一样。郭沫若见到安娜由于连日奔波劳顿,丰腴的容颜一下子消瘦了好些儿,眼泪禁不住夺眶而出。他把妻子紧紧搂在了怀里,这一对患难夫妻久久偎依着,激动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最小的女儿淑子照样欢呼着跑来拥抱爸爸,稚气地问道:“爹爹,你带回土产来了吗?”“土产?”“我没有告诉她。”安娜笑着解释道:“她以为爸爸是出外旅行了呢!”
  郭沫若明白了,安娜就像基督耶稣,宁肯自己担惊受怕,奔走辛劳,承受一切的苦难,也绝不让孩子们纯洁的心灵受到一点点的压抑,蒙上一点点的阴影。
  郭沫若这次被东京警视厅无理拘留,给安娜带来了精神上的巨大压力。日本是强国,中国是弱国,日本人本来就瞧不起中国人,郭沫若又是一个亡命之徒,左翼分子,那些邻居们便都闪着戒备而又轻视的眼光。有的人甚至说安娜的坏话。
  郭沫若的行动是受到双重的监视的,一重是刑士,一重是宪兵。他的相片,乃至全家的相片,都曾经在日本的报纸上登载过。郭沫若被视为“左派的要人”,搬到新居来没几天,刑士便像甩不掉的警犬猎狗一样跟踪而至。他们每隔一、两天便要来打扰一次,还美其名“保护”。
  郭沫若在北伐时期曾被授予过中将的军衔。有一天,一位刑士问郭沫若:“阁下,你的部下还有多少人啊?”
  郭沫若知道这位刑士是把他视同如中国的一般军阀了:自己虽然亡命在外,国内却还有残留的部队存在。“真可笑!”他想。身旁站着安娜生的四个儿女,他本意是想说他只有四个儿女,这就是他的“部下”,所以就开玩笑似地伸出四个手指头。
  那位刑士一点也不懂得幽默,反而吃惊地伸出了舌头,说:“噢,了不得!四万人,那可要很大一笔数目来办给养啦!”“哈哈哈……”郭沫若禁不住哑然失笑了。安娜也忍俊不禁。
  市川驻有一个宪兵营,宪兵经常来纠缠不休。这些家伙穿着马裤,脚穿黑皮的长统马靴,一个个凶神恶煞,孩子们见到他们就赶紧躲到父母身后去。
  为了丈夫的安全,安娜巧妙地和宪兵、刑士周旋应付着。
  郭沫若来日本后,创造社的朋友们每月给他一百元的生活费。1929年2月7日创造社被封闭,这每月百元的生活费便断绝了。幸亏安娜处家俭约,她一个人操持家政,炊食洒扫,洗衣浆裳,乃至对外的应付等等,几乎一切全都靠她。1928年成仿吾去欧洲时路过东京,曾经给郭沫若留下了一千元作为生活费。这笔钱安娜一直舍不得用。一直到1930年9月,郭沫若和安娜才用成仿吾送的一千元钱在千叶县国分村须和田弁才天买了一幢坐北向南的曲尺形平房,共有五六间,有书斋、客厅、茶室、厨房以及儿女们做功课用的房间。房子前面有一带凉棚,上面爬着朱藤。再前面是菜园花圃。从此他们就定居在这里了。
  大的两个儿子在东京上中学。安娜每天要为他们准备早饭和中午的“便当”;为了让孩子们搭乘电车不至迟到,安娜早上五点钟前后便须起床。她又有养鸡的癖好,在屋前的空地上种了好花木以及蕃茄、朝天椒。总之,在这个家庭里处处都凝聚着安娜的心血和汗水,屋里屋外整天忙碌的是她的身影。郭沫若在致力于中国古代史和甲骨文、金文研究之外,又写了不少自传性的作品并从事翻译。有了稿费收入,也就免除了一家人饿死的危险。除了卖文以外,他们是没有任何固定的收入的。
  庄子曰:“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xu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在那些困苦的日子里,郭沫若和安娜就像两条泉水干涸之后挣扎在陆上的鱼,彼此用口水沾湿对方,相濡以沫,共度难关。
  
  
郭沫若和他的三位夫人--(八)别妇抛雏
(八)别妇抛雏
  1937年“七七”芦沟桥事变爆发以后,郭沫若决计回国参加神圣的抗日战争。国内政界要人张群、邵力子以及老友郁达夫等,或进言,或斡旋,或书信联络,最后经蒋介石同意,表示对郭沫若要“有所借重”。国内进步文化界在鲁迅逝世之后,更是翘首以待,盼望郭沫若早日归来,担当起领导文化界团结抗日的重任。
  祖国召唤着亡命海外的游子共赴国难。神圣的抗日民族解放战争迫切需要像郭沫若这样久经考验的文化战士。
  然而回国就意味着和相依为命的安娜再次分别。在中日全面交战的时刻,这次分别更不比往常,还不知道今生今世能不能够重逢?
  他迟疑着,不敢把要走的真情向安娜讲明。钱瘦铁和金祖同为安排他回国的事继续忙碌着。与此同时,日本的警察和宪兵则进一步加强了对他的监视,唯恐郭沫若乘机潜渡回国。
  时局在不断地变化。郭沫若心想自己在日本警察和宪兵的严密监视下,恐怕一时是难以脱身的。日本警察当局甚至可能以种种莫须有的罪名再次把他投入狱中。他曾经尝过日本式的铁窗的滋味。日本军国主义者是什么坏事都干得出来的,他们不仅会把他监禁起来,而且有可能将他秘密杀害;或者盗用他的名义发表拥护日本的声明……
  为了以防不测,郭沫若预先写好了一张遗嘱交给金祖同,万一他脱身不得而又遭到了意外的话,就让金祖同在国内发表。
  遗嘱是这样写的:“临到国家需要子民效力的时候,不幸我已被帝国主义者拘留起来了。不过我决不怕死辱及国家,帝国主义的侵略,我们唯有以铁血来对付他。我们物质上的牺牲当然是很大,不过我们有的是人,我们可以重新建筑起来的,精神上的胜利可说是绝对有把握的,努力吧!祖国的同胞!”
  他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独自关在书房里写这封遗嘱的。当他饱含着热泪写下最后一句“努力吧,祖国的同胞”时,心里分明同时在对自己说道:“努力吧,郭沫若!努力吧,郭开贞!”
  遗嘱写好之后,郭沫若又郑重地署上了自己的名字,盖了一颗“沫若”的二字阴文底印。
  7月14日。吃罢早饭,邮差给郭沫若送来了一张明信片。他急忙接过来一看,只见上面写着:
    石沱先生:
    青年会已经去看过,现有十六、十八、二十、二十二、二十四号等
  间空室,俱西式,空气甚好。叔崖君愿为君在室中布置一切。合意那间
  请来信告知,俾预先通知收拾……
                     生殷尘上×月×日
  安娜问他道:“谁写来的呀?”
  “横滨的一位友人。”
  “你要去横滨?”
  “是啊,我想去海滨避避暑。”
  其实这张明信片所写乃是隐语。“青年会”指神户,西式房间指外国轮船,几个房间号码指开船的日期。叔崖即钱瘦铁,殷尘即金祖同。原来钱瘦铁打听到了本月内由神户开出的外国船只,金祖同随即给郭沫若写了这张明信片,征求郭沫若的意见。
  究竟定在哪一天走呢?郭沫若既想回国抗战,又不忍和妻儿们生离。此时安娜在缝衣,大儿子和夫在看书,另外三个小一些的孩子在庭园中玩耍。郭沫若内心里泛起一种难言的苦衷,犹豫再三,他才选了最后一天——24日。
  啊,啊,他还是想尽可能和妻儿们多呆一些时候!
  他想亲眼看到安娜整天忙进忙出,他想见到两个大一些儿子埋头书案,他想看到小儿女们在园子里玩耍,掘小池喂金鱼……这一切对他来说是多么亲切而又多么难分难舍啊!
  他有一颗做丈夫的爱心,他有一颗做父亲的爱心,他更有一颗对祖国的爱心。这些情感交织在一起,郭沫若在明信片上写了一首五言诗:
  廿四传死信,有鸟志乔迁;
  缓急劳斟酌,安危费斡旋。
  托身期岱岳,翘首望尧天。
  此意轻鹰鹗,群雏剧可怜。
  钱瘦铁和金祖同为了郭沫若回去时在轮船上不被日本警察注意,本来预备购买三等舱的,这样可以让郭沫若混杂在众多的旅客之中而不致被发现。无奈二三等票都卖完了,只得改买头等舱位。花了一百六十多元的日元买了两张,一张给郭沫若用,化名是“杨伯勉”,另一张金祖同用,化名是“殷祖桐”。经过朋友们的周密安排,郭沫若决定7月24日离家,25日从神户上船回国。
  这个事情一直是瞒着安娜秘密进行的。临走的前一天晚上,寓内很沉静。郭沫若和妻儿们围坐在一张小桌子旁,享受着最后一个晚上的天伦之乐。他手执剪刀修指甲——心里突然像针刺一样疼痛起来,手一抖索,差一点剪破了手指。明天一早就要悄悄地离开妻儿们,他心里实在太难过了呀!……
  安娜在一旁说:“电灯光太微弱了么?”
  “晤晤,”郭沫若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他的两眼在不很明亮的电灯光下闪着挣扎和彷徨的光,他的心在剧烈地颤抖。
  睡前,郭沫若踌躇再三,终于用试探的口吻,向安娜暗示道:“我不久想离开此地了。”
  他不敢向安娜透露回国的确切日期,因为他不忍见到妻子和他诀别时难过伤心。那种催人泪下的场面是完全可以想象得到的。其实安娜早就觉察了他要走的意思。这些日子,空气异常的紧张,完完全全是一种战时的气氛。到他们偏僻的寓所里来访的客人骤然间多起来了,刑士和宪兵也加强了对他们的监视。安娜是有心人,她对这一切异常的现象怎么会熟视无睹呢?
  有一天,安娜一个人走到市镇上去,看见有好些妇女拿着布匹和针线巡行街头,请求过路的人缝上一针。她们之中,或者是丈夫,或者是儿子,或者是兄弟,被军部派遣到一衣带水的邻国(中国)去,名义上是为了建立“大东亚共荣圈”,实际上是去屠杀那里的人民,去掠夺那里的财富,去占领那里的城市,去烧毁那里的村庄。总之一句话:是去制造死亡和仇恨。制造死亡必然种下仇恨,死亡和仇恨从来都是一对孪生体。安娜不明白这些缝千人针的本国妇女竟何以这么愚蠢,难道她们不明白战争对妇女来说意味着什么吗?这时,一位年青的女子拦住了她,央求道:“请缝上一针吧!”
  安娜迟疑着未肯接手。那女人于是又向她解释道:“这密密缝就了的布送到军部去,可以作为前敌将士避弹的护身符哪。”
  安娜苦笑了一下,问道:“那东西真正能够避弹吗?怕是迷信吧。”
  那女人瞪了她一眼:“什么话?难道你不是日本人吗?”
  安娜心里明白,发动战争的是日本——自己的国家;被侵略的是中国——丈夫的祖国。中国实际上又是她的第二祖国。这是一个矛盾,只有深明大义的人才能正确地对待这一严酷的现实。安娜每天都读报纸,她对日本军部发动侵华战争不时加以抨击:“实在说来,我虽是日本的女儿,但我对于本国的人民竟有由衷嫌恶的时候。”所以,听了郭沫若暗示的话语以后,她虽然还不知道第二天一早郭沫若就要别她而去,仍然像妻子送丈夫重上战场一样,略为沉思了一会儿,叮嘱郭沫若道:“走是可以的,不过不能像从前那样胡闹才是。你的性格不定,最足担心。只要你是认真地在做人,就有点麻烦,也只好忍受了。”
  宁静的夜,一颗无论怎样也不能宁静下来的心。盛夏的夜晚是短促的。时钟滴答滴答的响着,像是不可见的神灵在念着催征的符咒。
  “最好还是再等一等看,”郭沫若低低地自语道。“因为国内的情形还不够明朗,我今后的出路仍然是毫无把握的。我走后安娜母子的生计与安全也是大问题……”
  转念又一想,处之死地而后生,置之亡地而后存。他觉得自己现在所走的路,正是唯一的路!
  心潮起伏,夜不能寐。郭沫若在枕上吟成七律一首:
  又当投笔请缨时,别妇抛雏断藕丝。
  去国十年余泪血,登舟三宿见旌旗。
  欣将残骨理诸夏,哭吐精诚赋此诗。
  四万万人齐蹈厉,同心同德一戎衣。
  这首七律用的是鲁迅《惯于长夜过春时》的原韵。尽管郭沫若和鲁迅末见一面,甚至曾以笔墨相讥过,但“大战斗却都为着同一的目标”。郭沫若这次回国是有鲁迅精神笼罩着的,可以说他是在鲁迅精神的感召下毅然回国,献身于神圣的民族解放事业。
  凌晨四点半,郭沫若便悄悄起床了,换了一件和服,踱进了自己的书斋。他给安娜及四儿一女分别写好了留白,打算趁他们尚在熟睡中离去。
  然后,他又蹑手蹑脚地走进寝室。安娜已经醒了,开了电灯在枕上看书,面色十分安详。儿女们纵横地睡着,尚在熟梦中。
  “别了,我的妻!别了,我的儿!……”
  分离在即,郭沫若的眼泪禁不住流出来了。他揭开蚊帐,在安娜宽宽的额上满注着深情亲吻了一下。
  “安娜!”他心里叫着,差一点儿喊了出来。
  安娜不知道郭沫若的用意,她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书卷。
  郭沫若心肠硬了一硬,转身走出寝室,赤足穿着木屐走下庭园。身上仍穿着那件居家的和服,里面只有一件衬衣,一条短裤。这绝不是出门远行的打扮,只是到外面散散步罢了——他想要给人们这样一个印象。他不愿意让任何人知道他今番出门是别妇抛雏,独自远走高飞。
  正是拂晓时分。东方露出了鱼肚色,天空洁净而又透明。园中的花木静静地立在有凉意的空气中,栀子开着洁白的花,香味儿浓重而又略带微甜。孩子们所掘的一个小池中,两只可爱的金鱼在碧绿的莲叶间浮了出来。
  “别了,我的园!别了,妻的花!别了,儿们的鱼!我是这么地亲爱你们,请你们不要怨我吧!”
  郭沫若向园中的一切默默地告别。心里默念着妻儿们一切平安,便从篱栅缺口处向田垅上走去。正门开在屋后,他有意避开了它。
  篱栅外乃是一片田畴。稻禾颜色深青,约有三四寸高了。草头宿露。多情的露水沾在他赤裸的脚上久久不肯离去,好像是恋恋着伴他远行似的。而那璧圆的月垂在地平线上,迎头望着郭沫若,她像在用无声的语言问他道:“你要往哪儿去?”
  “我要回祖国去。”
  “可是你的妻儿们却留在日本了。”
  “这正是我最挂心不过的事!”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以后你的妻儿见着月亮便会想起你来的。”
  “我也一定会那样: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郭沫若在心里暗暗和月亮对着话,从田垅走上了大道。他一步一回首,望着自己的家:灯光仍从开着的窗子露出来,安娜定然仍旧在看书,孩子们定然仍在熟睡。郭沫若想到妻儿们知道了他已出走后,该会是怎样的惊愕啊!他的眼泪像泉水一样奔涌而出了,他默默地在内心深处遥向安娜呼喊道:
  “女人哟,你的话是使我下定了最后决心的。”
  “你,苦难的圣母!”
  走到看不见家的最后一步了,郭沫若此时又想起了安娜说的那些话。他勉戒自己:“立定大戒:从此不吃酒,不吸烟,不接近一切的逸乐纷华;但要锻炼自己的身体,要有一个拳斗者的体魄,受戒僧的清规。”他在心中千万遍高呼古今中外的志士仁人之名以为鉴证。
  电车开来了。郭沫若决绝地上了车,按事先约定的时间和地点,和钱瘦铁、金祖同会齐后,先到东京,又改乘汽车赴横滨,钱瘦铁把他的一套灰哗叽西服和一件短袖子衬衫送给郭沫若换。然后乘“燕号”特别快车赶到神户,平安地登上了加拿大公司的邮船“日本皇后号”。
  海水碧蓝,夕阳斜斜地挂在西天。连日来堆积在郭沫若心头的阴霾这时才扫去了一些,他心里欢唱道:
  十年的有期徒刑已满,
  在这樱花烂漫的时候,
  我要向我的故国飞还……
  
  
郭沫若和他的三位夫人--(九)苦难的圣母
(九)苦难的圣母
  那一天早晨,安娜起床后见到了郭沫若留给她的信,知道他已经走了。这既在意料之中,又好像颇有些出乎意料之外。安娜心里难过极了,眼泪禁不住簌簌地流了下来。想起昨夜的情景,她悟到了郭沫若说的“我不久想离开此地了”那句话和印在她额上的亲吻,正是一种难以言明的诀别。她唯一能宽慰自己的是:应该嘱咐的,她都已经告诉郭沫若了,那就是她对丈夫的临别赠言呀!她是支持郭沫若回国抗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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