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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沫若和他的三位夫人》作者:桑逢康

桑逢康(现代)
郭沫若和他的三位夫人
(一)“黑猫”
  郭沫若是四川乐山沙湾镇人,本名开贞,号尚武,在兄弟中排行第八。
  1912年旧历正月十五日,二十岁的郭开贞奉父母之命,和苏溪张家的姑娘琼华结婚。人们都说这是“天作之合”,又正值元宵佳节,所以赶来祝贺的宾客和看热闹的闲人特别多。这一天,四川乐山沙湾镇街中的“郭鸣兴达号”,门里门外喜气洋洋,笑语喧喧。
  提起郭开贞的婚事,说来话长。本来他在十岁以前就订了婚的。按乡里人的习俗,婚姻大事早早就得订下来。可是郭开贞十四岁那年还在读小学时,女方便夭折了,这门亲事也就不了了之,年少的郭开贞对此自然更是无所谓喜无所谓悲。后来,县视学王畏岩先生遣人到郭家替女儿说亲,论年龄郭开贞最相当,偏偏他五哥的未婚妻刚刚亡故,郭王两家商量的结果,王师蕴小姐最终成了郭开贞的五嫂。不幸的是,这位五嫂产后仅仅三个月便吐血亡故了,郭开贞每每想起她来,便不免发出一种追怀的怅惘。他自此以后便不愿从速订婚,自小学而本府中学而晋省读书,在这几年当中每有婚事提说,他都以“不忙”二字推却了。
  这样拖了几年,陆续提亲的多达四五十起而无一成事者。
  大约是头年的一个星期日,天气阴晦得很。正在成都分设中学读书的郭开贞,去看望在铁路公司做科员的三哥。这位堂兄是大伯父家的长子,大排行数三,所以郭开贞一向以“三哥”呼之。他见开贞来了,便从抽屉里拿出一封家信,打趣地说:“恭喜八弟!贺喜八弟!”“喜从何来嘛?”郭开贞莫名其妙地问道。“你看了信就晓得罗。”
  室内光线较暗,郭开贞走到窗子跟前,把家信展开来读着。信上说,母亲已经给他订了婚。女家是苏溪场的张家,和远房的一位叔母是亲戚。叔母亲自做媒,她为这件亲事还特地去看过人。那个叫琼华的张家姑娘原来是这位叔母的表妹,若论辈份比郭开贞还高一辈呢。
  三哥在一旁笑着说:“因为是门当户对,叔母又亲自去看过人,说女子人品好,在读书,又是天足。这些不都正合你的心意吗?所以用不着再得到你的同意便把婚事定了。”
  郭开贞却感到出乎意外。他皱了皱眉头对三哥说:“母亲是那样爱惜我的,为什么忍了四、五年,而这一次却突然改变了态度呢?”
  “她老人家怕你真的成为一个鳏夫子。再说,你还有一个弟弟和两个妹子都已经订了婚。你当‘寡人’不要紧,阻挡了弟妹的佳期可使不得啊。”
  旧式婚姻全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郭开贞不便拒绝,违抗母命,只好趁这一年的年假回故乡时草草完婚。同张家姑娘的这门亲事,虽说使他感到有点突然,但要说是绝望罢,似乎也没有到那样的程度。当迎新的花轿在鞭炮声和喊叫声中抬进了大门时,在他心底深处,依旧存在着这样一个幻想:
  她或许就是深谷中的一朵幽兰?
  她或许就是旷原里的一株百合?
  已经阅读过不少新学书刊的郭开贞,年龄正值青春,思想正趋新进,在未订婚之前就有他自己的诸多梦想。他幻想着如像米兰的王子一样,在飓风中的荒岛上遇到一位绝世的美姬;他幻想着如像撒喀逊却后的英雄一样,在决斗场中得到花王的眷爱。这种充满了传奇色彩和浪漫情趣的姻缘,在少年时代的郭沫若看来,是最高级、最称心的了。即使得不到,那么他在人生的路上也许会遇到一位女子,如像在山谷中遇到了一朵幽兰,原野中遇到一株百合,也足可以娱心适意的了。
  梦想总是美丽的。然而……
  一重一重的装饰帷幕,把花轿围得水泄不通。拜轿之后,轿门才缓缓打开。坐在轿子里面,闷得快要半死的新人被伴母伴娘拖拖扯扯,才勉强扯起了身子来。
  郭开贞此时仍恍若梦中。他想:“叔母说,这位张家姑娘决不会弱于我家任何一位姑嫂,也决不会使我灰心的。叔母还认为,姑娘的人品和三嫂不相上下!”
  一想起三嫂,郭开贞的脑海里立刻浮现出一幅极其生动的春日仕女图来:时逢三月天气,风和日丽,花园里几笼丛林泛着春水一般的新绿,弯如蛾眉的女儿山、美女峰横亘在墙外,以碧蓝的天空作了背景。郭开贞耐不住家塾里苦读的煎熬,便借口要解小手向沈焕章先生告了假出来,像一只出笼的小鸟儿似的朝后院的花园里奔去。他想呼吸呼吸新鲜的、自由的空气,嗅一嗅花香,听一听鸟语,那比幽闭在家塾里面死记硬背古代圣贤的经书要有趣得多呢!
  刚来到花园门口,意外地看见堂嫂正背着手站在一笼丛林的下面。她和三哥新婚不久,在姑嫂中是最美丽、最幽雅、最贤淑的一位。
  郭开贞轻轻地停住脚步,从后面端详着三嫂的背影。今天她穿着一件洗白了的葱白竹布衫,两只手掌的颜色有如玫瑰、有如粉棠花一般。无名指上戴着一个金色的顶针。大约是感觉到春闺的寂寞吧,她颇有些慵倦而又有所期待的样子。继而又轻轻吁了一声,像是从心底深处漾出来微微的波纹,吹气若兰而余音袅袅。
  好一幅美丽的春日仕女图!郭开贞心、想:“三哥也在家塾里读书。三嫂怕是想在这儿和他邂逅的吧?”
  原来族中子弟在家塾里读书的,年岁相差甚大,有的还是孩童,有的已经成亲。郭开贞本打算回家塾去把三哥悄悄唤出来,可是他的一双眼睛却被堂嫂的那粉红柔嫩的手掌紧紧吸引住了,痴痴地望着,望着,竟无暇顾及其它……
  啊啊,那朵玫瑰,那朵粉棠花!
  春日融融,空气中似乎流动着淡淡的胭脂。园里园外一片寂静。微风过处,竹尾轻摇。花影光影,斑斑驳驳。
  极美的女子,极美的景致,又是极美的时辰。七、八岁的郭开贞,这时突然涌起了一种美的念头,一种从未经验过的莫名其妙的欲望:他很想去扪触那位三嫂子的粉红的柔嫩的手。然而终于又不敢,只呆呆地立在园门口踌躇,一颗心就好像风吹着的竹尾一样,不断地在乳糜色的空中摇荡。
  郭沫若后来说:“这个回忆我始终觉得是我的性觉醒的最初的征兆。”
  “如果这位张家姑娘果真和三嫂不相上下,她或许就是理想中的人物,我和她可以共同缔造出一座未来的美好花园……”
  在那座花园里,盛开着百合和幽兰。张家姑娘也和三嫂一样,穿着葱白竹布衫,柔嫩的手掌颜色如玫瑰如粉棠花一般。于是花园里永远是春天。
  总之,郭开贞幻想着新娘子和百合一样美丽,和幽兰一样清香。可是,正当他用种种幻想来安慰自己的时候,轿门打开来了,帷幕启处有一只尖尖的小脚先下轿门:原来是一朵三寸金莲!
  “啊,糟糕!”
  郭开贞在心里叫了一声。他是喜欢天足的,大哥郭橙坞早就对他说过:“大脚是文明,小脚是野蛮。”现在知道了迎娶来的张家姑娘竟是一双缠得小小的尖足,郭开贞真是大失所望,禁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他直觉地感到自己是受了愚弄了。乡谚云:“隔着口袋买猫儿,交订要白的,拿回家来竟是黑的!”难道果真如此吗?
  他的心机像突然取去了秤盘座的天平,两只秤盘只是空空地摇动,上下左右都没有个着落。“八弟!……”
  这时好像有人在轻轻唤他。是三嫂吗?郭开贞低头不语,装作没有听见。那个对比太强烈了,他不愿意再想下去。
  新娘凤冠霞帔,通红一身。脸上在几层盖头之上更罩上一层红的盖头,使人根本不可能窥见其美丑。这在郭开贞看来,简直是名副其实的“隔着口袋”了。然而事已至此,这场悲剧也只好继续演下去。
  第二进的正厅上供着家神。在神龛面前平摆着两张方桌,并系有一条长桌帷。桌子上放着一对高大的红烛。台桌前面在地上铺着红毡,下面掩着新人跪拜时用的两个蒲团。
  一对证婚人点燃了大红蜡烛,那红红的烛焰和红红的盖头交相辉映。新郎和新娘并立在神桌面前,宛若由一根红线牵着的两个木偶。
  司仪最后高声喊道:“夫妻交拜!”
  新郎和新娘各自转身,面对面地互相拜了拜。这种仪式自然是生殖器崇拜时代神前交媾的遗习,只不过是把交媾变相而为交拜罢了。三拜过后,鼓乐齐鸣。郭开贞在交拜的时候好像犹豫了一下,因为新娘子的脸用盖头罩得严严实实,他不知自己所拜者究竟系何面目?
  “把灯点起来!”不知是谁又大声吩咐了一声。
  原来是该入洞房了。虽说是在白天,但新郎仍要用一只手掌着一盏灯,另一只手牵着新娘头上盖着的黑色纱帕,引着她进入室内。这个情景又使郭开贞联想到掳掠结婚时代的复活。
  进了洞房,一对新人双双并坐在一张牙床上,这时由第三者端过来两杯酒,一杯给新郎一杯给新娘。新郎和新娘各饮了半杯,第三者又把杯子交换到两人手中,让新郎新娘把彼此余下的酒各自饮下。此即是所谓的“吃交杯酒”。这种仪式大概是接吻的转化。
  “交杯酒一喝,快活到心窝。”
  “喝了交杯酒,夫妻偕白头。”
  众宾客们笑着,喊叫着。可郭开贞却觉得表示喜庆的交杯酒又苦又辣——辣在嘴里,苦在心头……
  喝了交杯酒之后,新郎和新娘才第一次对面。在这之前犹如隔着口袋买猫儿,彼此从未见过一面的。下面的仪式则是由新郎把新娘头上的脸帕揭开。这是婚礼中最关键的一幕,美乎丑乎一揭就能明了。郭开贞心里怦怦直跳,他被人指导着,战战兢兢地伸出手去把纱帕揭开来。“口袋打开了,究竟是白的呢?还是黑的呢?”他屏住呼吸想要看个仔细,但昏昏然好像什么也没有看见,只看见一对翘天的猩猩鼻孔在他眼前直端端地伸了出来!
  “活啦,糟糕!”他心中禁不住又是一声喊叫。
  梦想彻底破灭了。美姬花王、幽兰百合统统如烟云般消散。郭开贞在极度失望中,有人把新娘头上的黑巾揭下来揣在了他的怀中,表示这个女人已归他所属。郭开贞二话没说,返身走出了洞房……
  啊啊,一双三寸金莲!
  啊啊,一对翘天的猩猩鼻孔!
  它们组成了一个奇怪的形体,盘绕在他的脑际,如同生了根一样驱之不去。那红红的盖头和黑巾又好像扭结成了一根红黑交错的绳索,紧紧套住了他的脖项。
  第二天清早,郭开贞头昏眼花,陪新娘子一同坐船到苏溪。据乡土学者的诠索,苏溪是应该写成“苏稽”的,因为宋代大文学家苏东坡到过那里,所以才有了苏溪的雅名。苏溪地方虽然不大,但一向以手工业出名,著名的嘉定大绸就出产在这儿。
  天气阴晦得很。河风很大,大渡河面深深皱了起来,好像它也怀有什么不可排解的忧愁似的。
  郭开贞和新娘子乘坐轿子,轿子又被抬上了船。他的心情不好,又加之昨晚上酒喝得太多,一上船被冷嗖嗖的河风一吹,便呕吐了起来。一位轿夫惊问道:“八老师,你的脸色怎么那样苍白?你是不好受吗?”
  “我是不大好受。”
  张琼华受的是“三从四德”的古训,又年长郭开贞两岁,一夜花烛之后,这时已经在主动地执行她作为人妻的妇道了。她和郭开贞是分乘两座轿子的,一听说丈夫呕吐,便立刻打发伴娘过去问候,还送了一些和胃止呕的蔻仁。这是早就准备好了的,她想新郎君一夜宿醉,加之晕船,十之八九会呕吐不止。
  郭开贞接受了新娘的好意:“啊,啊,多谢啦。”
  张琼华是吃水烟的人,她又吩咐把她的铜制水烟袋送到丈夫的轿里来,对郭开贞说:“抽几口嘛,提提精神!”
  “我……不抽,”郭开贞摇了摇头,不得不婉谢了。小脚、猩猩鼻孔,又加上水烟,他对新娘子不免增加了几分不快。流水深深恨,云山叠叠愁。郭开贞坐在轿子里,一路之上都闷闷不乐。
  中午过后才赶到了苏溪。船在一处古老的松树林前靠岸。待下得轿后,郭开贞等即被人引进了张家院子,又被领到靠下墙的一间客厅里略事休息。几个吹鼓手在天井里不断地吹吹打打,还有不少人在窗子外面簇拥着看热闹。穿过天井走向对面的内堂时,吹鼓手更是起劲地大吹大擂起来,一个个脸孔红涨得像猪肝。内堂内外人头攒动,一双双如饥似渴的眼睛紧紧盯住新郎官。拜客的仪式也和婚礼的仪式相仿佛,照例是三跪九叩,稽首顿首。在众目睽睽中,郭开贞觉得自己像是在唱猴戏,惶惶然,昏昏然,究竟拜了多少人,磕了多少头,他都弄不清楚了。日影西斜,寒月初上。张家待上灯时才开了晚饭,郭开贞胡乱吃了一点,便一个人躲在耳房里独自闷坐起来。没有一个人过来和他说一句话,但他也正落得个清静,不愿有人来打扰。
  张家大约也是所谓的旧家,院子的结构很古,房屋很低,书架上除去一些旧戏本、旧小说如《天雨花》之类外,还有一部古板的《文选》,它的上面蒙满了厚厚的灰尘,一定是许久许久没有人看了。原来这家的主人张怀深也读过书,中过秀才,娶妻任氏,生有六个子女,张琼华排行为二。张家有两百多担田租的收入,比较富足,但张怀深嗜烟成癖,鸦片又昂贵得很,也就渐渐入不敷出了。张琼华生长在这样的家庭环境中,自然得不到什么良好的教育,她仅仅读过私塾,课本又无非是《女儿经》、《列女传》之类散发着封建遗训的古籍。
  夜色已经深深了。郭开贞好像在千里之外遇着了故人一样,十分爱惜地把那部《文选》从书架上取了下来。张家这一晚特别热闹,好些人猜拳、赌酒、打牌、抽大烟闹了一夜,而郭开贞摊开《文选》一直读到天亮。其中江淹的《恨赋》尤其使他感慨万千:“恨而成赋,足见古今恨事之多也!”
  他觉得自己的这次草率结婚,实实在在是一场灾难。这两天的婚礼,对他来说是名副其实的“结婚受难记”。
  婚后第五天,郁郁寡欢的郭开贞便坐船去成都了。这一年的暑假曾回家居住,但他每天晚上都睡在厢房的长凳上,绝不和张琼华同房。
  虽说“隔着口袋买猫儿,交订要白的,拿回家去竟是黑的”,但郭沫若的童贞自是被破坏了的。张琼华则“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从此她便作为有名无实的郭沫若的原配妻子恪守妇道,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活寡,一个地地道道的封建婚姻制度的牺牲品。
  峨眉山月空自圆。大渡河水空自流。张琼华在郭家空自做着一世的客。这位被重重封建礼教紧紧束缚住的女子,独守闺房,孝敬公婆,对郭沫若从未产生过哀怨的情绪。她虽无西施般貌,黄氏①般才,但她有一颗忠厚的善良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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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诸葛亮娶黄承彦之女为妻,黄氏虽貌陋而有奇才。
  和郭沫若结婚时用过的家具,她一件一件都擦拭得干干净净,光亮如新。郭沫若居家时读过的书籍,用过的文具,写的作业本和手稿,学校发给他的毕业证书,陆续寄回来的书信……所有这些,张琼华全都当作圣物一般珍藏起来。这样做与其说是出于对郭沫若的爱情(这是她所不懂的),不如说是一个旧式女子对丈夫应尽的妇道。
  
  
郭沫若和他的三位夫人--(二)佐藤富子
(二)佐藤富子
  1916年8月初的一天,郭沫若从冈山来到东京。在这之前,1914年1月,他从北京出发,经朝鲜到达日本,考入东京第一高等学校预科,在东京住了一年半的时间。预科毕业后被分发到冈山的第六高等学校医科继续学习。因为有人误把他称作“开贞女士”,所以他根据故乡的两条河名沫水(大渡河)和若水,取了“郭沫若”的名字,并一直沿用了下来。
  他这次到东京来,是为不久前去世的友人陈龙骥料理后事的。天气很热,他又急着办事,所以步子走得很快。经过了许多大街和侧巷,来到了陈龙骥曾经住过的京桥区圣路加病院。在洁白而又宁静的走廊里,郭沫若无意之中见到了一位年纪很轻的看护。她的身高约有1米67左右,在身材一般都较矮的日本女子中,要算是佼佼者了。她体态丰润,皮肤白嫩,圆端端的脸庞上闪耀着一双灵活的眼睛,脸颊上则晕着粉红,显露出一个艳丽少女的妩媚。
  这就是佐藤富子,是年二十二岁。
  大约在一个多星期以前,有一位身穿一高校服、个子不高的中国学生患病住院,陪同前来的有十多个人,也都是学生模样。佐藤富子前来看热闹,她把头从窗外探进病房一看,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个面容白净的学生,他的脸色和病人发青的瘦削的脸庞恰成了鲜明的对照。富子的性格素来毫无顾忌,乐观开朗,她独自悄悄地笑了。第三天下午,富子正沿着走廊向前门走的时候,迎面又遇到了那个面容白净的学生。当时她主动打招呼说道:“你那位同学的病可不轻呀!”
  面容白净的学生也许感到有些突如其来,脸刷地一下红了。他慌慌张张地继续往前走去。富子觉得有些好笑:这个学生怎么这样腼腆呢?她转过身来,有意识地和他并肩顺着走廊往回走,可是一直走到病房,那个学生连一句话也没说。当天病人转到了养生院。
  这个面容白净的学生就是郭沫若。
  今天在走廊里,佐藤富子又遇见了他,就好像有什么缘分似的。
  “你好!”她又主动招呼起他来了,脸上笑微微的,又用双手按着膝盖鞠了一躬。这是日本女子见人时的一种礼节。
  在这位年轻的护士面前,郭沫若不知怎的有些脸红起来了。有一种异样的感觉———混和着欣喜和艳羡——掠过了他的心头。“这回总要说上几句才好,不然就太没有礼貌了。”他想,于是就镇定了一下自己,向佐藤富子说明了来意:
  “陈龙骥君有张X光线的摄影放在病院里,我今天特地来索取。”
  “陈君?就是你的那位友人么?”佐藤富子想了一想,态度友善地问道。
  “嗯嗯。他进了一高之后,得了肺病,从杏云堂转到圣路加,又从圣路加转到了养生院。”
  “陈君的病好些了么?”
  “8月初一在养生院故去了……”
  郭沫若伤感地回答说。佐藤富子是个温柔善良、极富有同情心的女子,一听说他的友人已经死了,眼睛里便顿时流出了悲悼的眼泪。接着她又安慰郭沫若道:“陈君是到上帝身边去了。我们以后都要到上帝那里去,天国才是归宿呀!”
  她说话的时候,爱把头偏在一边,又时时爱把眉头皱成“八”字。郭沫若注视着她的眼睛,觉得佐藤富子的眉目之间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圣洁的光辉,令人肃然起敬。
  与此同时,佐藤富子也在注视着郭沫若:苍白的面孔,紧紧闭着微微翘着的嘴唇,眉间额上如不十分注意时很难看得出来的皱纹,钝郁凝滞的眼光……这一切都表示出这位年轻人受到了超出他年龄以上的、内部的不安和外界的刺激。
  “啊啊,看来他也是一个不幸的人哪!”佐藤富子心里暗暗地想着。于是又说道:“x光影片寻出来后,我会给你邮去的。请问寄到哪里呢?”
  “请寄到冈山第六高等学校第三部医科。我在那里读书,明天就回去。”
  “哦,你是未来的医生!”佐藤富子欣喜地说道,黑耀石般的眼仁分外放出了光彩。“我真喜欢学医的人,你们学医的人真好!”
  郭沫若笑了笑,诙谐地说:“没有什么好处,只是杀人不偿命罢了。”
  “啊啦!”佐藤富子惊叫了一声,随即又好像注意到她的声音高了一些,急忙用右手把口掩了一下,说:“哪有……哪有那样的事情呢?”
  郭沫若脸上又微微红了,在他心里漾起了一阵莫名的骚动,比刚才初见时又强烈了几分。
  正当郭沫若无谓地揣想的时候,佐藤富子把陈龙骥生前的X光照片寄到冈山六高来了。她还用英文写了一封长信安慰郭沫若,信中说了许多宗教上的教训。
  原来佐藤富子是一位虔诚的基督信徒。她生于1895年(明治二十八年)4月5日,仙台人,父亲是位牧师。在美国人开办的教会学堂尚jiong女校毕业后,这位年轻的日本姑娘立志献身于慈善事业,便不顾父母的反对,只身一人从仙台来到东京,在京桥区圣路加病院当了看护妇。
  郭沫若一遍又一遍的读着佐藤富子的来信,真正感受到了一种带着苦味的甜蜜。既在国内饱受包办婚姻之苦,又在异邦备受欺侮之痛,这时的郭沫若得到了这样一位日本女子的尊重、同情与爱怜,恰如在苦难中遇着了圣母玛丽亚一样,怎能不叫他万分感动呢?
  “啊啊,上帝可怜我!见我死了一位契己的良朋,便送一位娴淑的腻友来,补我的缺陷么!”
  他这么激动地想着。再看那信时,字里行间分明又闪现出佐藤富子特有的那种圣洁的光辉来。郭沫若的心灯被拨亮了,智光被点燃了,他当即给佐藤富子回信表白了自己的心迹:
  “……我在医院大门口看见您的时候,我立刻产生了就好像是看到圣母玛丽亚那样的心情,您的脸上放出佛光,您的眼睛会说话,您的口像樱桃一样。您到现在一定救助过无数的病人,我爱上了您。我忘不了同您的那次谈话,我离开家乡已经两年,在异乡非常寂寞。”
  几天以后,佐藤富子便收到了郭沫若的来信。读罢之后,她禁不住笑起来了,心想:“这是情书啊!爱上了我真是奇怪,不过,他是一个可爱的学生,好男子……”
  东京——冈山。虽相隔千里之遥,但隔不断一位中国留学生和一位日本姑娘的绵绵情思。
  从那以后,郭沫若和佐藤富子书信往返十分频繁,一个星期之中每每要通上三、四封信。夏去秋来,通过纸上谈心,他们相知了,相爱了,两人认作异国的兄妹。
  转眼到了12月,年假又到了。郭沫若怀着无比激动而又有些忐忑不安的心情再次来到了东京。他要和佐藤富子商量一件大事,这对他来说是生死攸关的。
  “我以为你既矢志在献身事业上,只充任着一个看护妇,未免不能充分地达到目的。我劝你改进女医学校,我可以把我一人的官费来作两人使用。”
  当时中国和日本的五所高等学校订有契约,凡考取的中国留学生,均由中国政府发给官费。郭沫若自愿把自己的官费拿出来帮助佐藤富子进市谷的女医学校深造,是经过认真考虑的。他一个月的官费起初仅有33元,医科费用又大,买参考书就贵得吓人,所以并不富裕。但他认为爱情的美丽的花园,需要两人共同来建造,替自己所爱的人尽微薄之力是他义不容辞的责任。
  佐藤富子对郭沫若的建议很感动。同时又有些犹豫。她凝眸想了一想对郭沫若说道:“假如我真是能够进去的话,那真是高兴呢。我将来能够稍微帮助我的哥哥,那真是幸福呢。但进女医学校的事情假如在我哥哥身上稍微都要加上些苦痛的时候,我都不愿意去。哥哥假如支持不起的时候,我就留在这儿等到哥哥毕业吧。哥哥回国的时候,假使我一点也不能帮助,对于哥哥的祖国一点也不能贡献什么,这是最没意思的。只顾自己的私图,不顾哥哥的甘苦,这样的事情我是不忍做的……”
  佐藤富子说得又诚恳又深情,眉目之间荡漾着圣洁的光辉。郭沫若注视着佐藤富子,把他心中蕴蓄已久的话鼓足勇气说了出来:“市谷的女医学校每年3月招生,时间紧迫,病院里整天忙碌不休,没有准备的余暇。我看你索性把病院生活早早牺牲了,同我到冈山去同居,一面从事准备,好不好?”
  “主啊!……”佐藤富子叫了一声,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又慢慢地垂下了眼帘。
  佐藤富子答应了郭沫若的要求,辞去了圣路加病院的工作,随郭沫若到冈山同居。
  他们住在冈山市内一个偏僻的小巷里。时间虽然是寒冷的冬天,可他们却感受到了春天般的温暖。
  郭沫若得到了佐藤富子的爱情,多年来他心中的一种无限大的缺陷,终于得到了弥补。几年前他像是拖着一个活着的死尸一般跑到日本来的,如今正是佐藤富子给他这具死尸赋予了一段新的生命。佐藤富子对他来说犹如圣母玛丽亚。所以,他又给她取了一个圣洁的名字:安娜。
  巷底有一家姓二木的学教汉文的先生,非常崇拜中国的孔夫子。他和妻子生有三女一男:长女居孀,次女宇多十六岁,小女十三岁,儿子在东京的帝国大学读书。郭沫若和佐藤富子初来时,二木先生的妻子和长女总爱盘问他们的关系,佐藤富子只得诱说是兄妹:“我八岁的时候,自己的父母死在上海,只剩了我一个人,是我哥哥的父亲把我收为义女抚养大了的
  二木先生的妻子信以为真了,就笑着说:“我要富子小姐做媳妇,把宇多许给这位年轻的先生。”
  宇多姑娘那像盘子一样的圆脸涨得绯红了,郭沫若只好笑了一笑。
  这一天,12月25日,是圣诞节。晶莹的雪使大地变得一片白净。教堂的钟声庄严悦耳。巷子里熙熙攘攘。人们互相祝福着,欢欢喜喜地从圣诞老人那里接到了愉快的礼物和卡片。
  虔诚的安娜早早就起来了。她神情端庄地立在耶稣的圣像前,双手合十地做着祈祷:“主哟,寄居我的心……请把我这受污秽染了的身躯,洁化来比雪还要白净……”
  郭沫若是一个泛神论者,并不专一信仰上帝,但他熟谙基督的教义,认为其中的精髓在于一个“爱”字。安娜正是出于爱,出于同情,才不顾帝国的偏见和家庭的阻拦,从东京来到冈山,和他这样一位已经结过婚的中国留学生同居的。安娜有一颗伟大的爱心,安娜的灵魂比白雪还要洁净!
  这么想着,葱笼的诗兴突然向郭沫若袭来了。他伏在案上写了一首英文的散文诗,待安娜作完早祷后,他就兴致勃勃地对她说道:“安娜,这是我献给你的!”
  这是一篇象征性的作品。郭沫若满怀感激地说:“安娜你就是那诗中的少女,我是那一条小小的鱼儿,是你用爱情的泪池使我苏活了过来……”
  次年3月,安娜去东京读书。
  其时安娜已经怀孕了,因此学习起来感到很吃力。进校后不多久,有一天妹妹佐藤操到女子医专来看她,不大放心地对姐姐说:“上次你没有征得父母同意,就只身来到了东京。这次跟一个中国人结婚,又没有征求父母的同意,我怕他们……”
  富子打断了妹妹的话,带着坚毅的、充满信心的神情说:“阿操,跟中国人结婚和跟日本人结婚没有什么两样呀!再说,结婚不是为了父母,而是为了自己的幸福。”
  “是吗?”佐藤操半信不信地说。她对姐姐同中国人结婚,一开始表现出了“讨厌”的漠然态度,但富子像小时候一样称她为“阿操”,使她感到亲切,心中又隐隐觉得(或者说唯愿)这桩国际婚姻也许不是一件坏事……
  安娜因为怀孕,过了两个月便不得不辍学返回冈山,年底时生了一个儿子,纯洁无垢像个天使。郭沫若的长兄橙坞给婴儿取名“和生”,郭沫若希望他像诗一般自自然然地生长。
  郭沫若和安娜两人的结合,没有得到双方家庭的认可。佐藤家是严格的基督教徒,没有征得父母同意便同一个并不信仰上帝的中国留学生自由结婚,是断断乎不能允许的,安娜因此受到了“破门”的处分……
  郭沫若自己也面临着两难的处境。和安娜的自由结合,同样遭到他父母亲的反对。尤其是他提出来要和张琼华离婚,更受到了他们的斥责,很长一段时间竟断绝了书信来往。郭沫若想到父母都老了,张琼华又是旧式的脑筋,他假如一定要同她离婚,她可能会会因而气坏。考虑再三,最后他决定了永远和家庭疏远的办法。
  直到安娜生了长子和生以后,郭沫若的父母才宽恕了郭沫若,并承认了安娜的存在。但在写信的时候,仍称这位日本儿媳为“妾”,称安娜生的儿子为“庶子”。这不能不使郭沫若感到伤心。
  他想起他的家庭的时候,每每和着眼泪在无人处呼号,但是他的苦情,除了他自己之外没有第二人知道。
  
  
郭沫若和他的三位夫人--(三)博多湾的情思
(三)博多湾的情思
  博多湾畔一座一楼一底的小房子。楼上有两间房屋作为寝居,日本人称之为“部屋”。底下是渔家式的建筑,一边是墙壁,一边是敞开着的,虽然也是两间的间隔,但并不成其为房间。
  从这小房子出来向左转,再往西走不上一百步路远,便可以到达海岸了。沿着海湾绵延五六里远的“千代松原”,像围墙一样在村子的南北紧贴着海岸穿过,形成了一道天然的屏障。松原中,离大学后门不远处有一座箱崎神社,供奉的是日本人的守护神——八幡大明神。
  郭沫若和安娜就住在这所临海的小房子里。
  约莫是上午9点多钟的光景了,邻近的渔民早已出海打鱼,大学里上课的钟声也早已响过多次了。
  安娜背着博儿在楼下烧茶。阿和三岁多了,独自在沙滩上弓着背儿拾拣蚌骸。海水时不时地涌上来舔吻他的小小的、赤裸的双腿。
  “孩儿爹爹!你今天又不上学堂去了么?”
  安娜朝着楼上喊道。没有应声——此刻郭沫若又沉浸到那一堆文学和哲学的书籍中去了,他的诗魂正立在地球边上放号,在梅花树下醉歌,在笔立山头展望,在夜步十里松原,在电火光中,在演奏会上……
  这两三个月来都是这样,郭沫若一天到晚在楼上读书和写作,连学校也不愿意进。他对安娜解释说:“轮船要煤烧,我的脑筋中每天至少要装进三四立方尺的新思潮。”但安娜却断定他是因为烦闷而发狂了。今天又是如此。也就没有再催促他去上学。
  壶里的水滚沸着,茶煮好了。她接着又要忙着哺乳、洗衣、做饭。这是安娜每天固定的工作程序,一个善良的灵魂消磨在繁琐的家务劳动里了……
  1918年夏天,郭沫若从六高毕业以后升人九州帝国大学,由冈山转到了福冈。
  郭沫若虽然学的是医科,但他酷爱文学,有志于新文学的开拓事业。1919年伟大的“五四”运动爆发了,个人的郁积,民族的郁积,在这时找到了喷火口,也找到了喷火的方式。将近三四个月的时间,差不多每天都有诗兴来猛袭,郭沫若抓住这瞬间进发出来的思想的火花,并及时把它们写在了纸上。这些内容和形式完全崭新的诗作,经宗白华之手陆续发表在上海《时事新报》的副刊《学灯》上。看见自己的作品第一次印成了铅字,他心里真是有说不出的陶醉,从而更给了他炽热旺盛的创作欲一个很大的刺激。在1919年的下半年和1920年的上半年,便得到了一个诗的创作爆发期。
  一天上午,他在学校的课堂上听讲,突然诗意袭来,便在抄本上东鳞西爪地写出了长诗《凤凰涅pan》的前半部分。晚上行将就寝的时候,安娜为他铺好榻榻米,但郭沫若却毫无睡意。诗的后半部的意趣又袭来了,一行行昂扬、铿锵的诗句如潮水一般汹涌而至。“诗不是‘做’出来的,只是‘写’出来的。”他伏在枕头上,用铅笔只是飞速地写呀,写呀,全身都有点像发疟疾似的乍寒乍冷,连牙关都在打战。安娜奇怪了,关心地问道:“怎么啦,你病了吗?”
  火光熊熊,香气蓬蓬。凤凰集香木自焚,复从死灰中更生,鲜美异常,从此不再死。郭沫若一口气把长诗写完了,乘兴又用歌吟似的声调给安娜朗读了一遍:
  我便是你。
  你便是我。
  火便是凰。
  凤便是火。
  翱翔!翱翔!
  欢唱!欢唱!
  安娜不大明白诗的含义。郭沫若充满感情地向她解释道:“这诗是在象征着中国的再生,同时也是我自己的再生。诗语的定型反复,是受着华格纳歌剧的影响,是在企图着诗歌的音乐化,但由精神病学的立场上看来,那明白地是表现着一种神经性的发作。”
  在3月尾上,安娜又生了一个儿子,乳名博生,取其生于博多市,更祝其将来成个渊博的学者。
  因为没钱请佣人,一切家中的杂务完全是他们自己动手。孩子刚生下三天,田汉(寿昌)由东京到福冈来访问郭沫若了。在这之前,他们两个还有国内的宗白华已经在通信中建立了友谊。田汉来到寓所的时候,郭沫若正在厨下烧火煮水,好等安娜来替婴儿洗澡;手里还拿着一本诗剧在读。安娜听到有客人来,也就起了床。郭沫若不顾烟熏火燎,一面做着家务,一面和田汉谈笑。两个都是自命不凡的人,郭沫若自比歌德,田汉自比席勒。谈到高兴处,郭沫若偶而说了一句:“谈笑有鸿儒。”
  安娜下楼来为婴儿洗澡了。田汉借题发挥,笑着对道:“往来有产婆。”
  田汉这么说也许是出于无心,但郭沫若听了却感到受了不小的侮蔑。他想:“寿昌大约是嫌我太不清高,太不自重,往来的是产婆下女,关心的是柴米油盐,这样是会把诗艺之神骇到天外去的。但他却没有想到我假如有钱,谁去干那样的事?
  上得楼去,田汉犹自声韵滔滔,口若悬河,郭沫若侧耳敬听,几乎没有插口的余地。古罗马时代最下等阶级的市民除了产育儿女之外,无任何资财奉仕国家。因为郭沫若又添了一个儿子,田汉就向他开玩笑道:“照马尔萨斯的人口论讲来,你要算是粗制滥造了。”
  郭沫若听后不知是哭好,还是笑好。又想到古人说的“多男子则多惧……非所以养德”的教训,他只好使泪湖里面的水灌向鼻孔里去。
  晚上去十里松原中散步。田汉尚未结婚,正在和表妹易漱瑜女士恋爱。郭沫若则是过来人,所以他用征询意见的口吻问郭沫若道:“结婚之后,恋爱能保持么?”
  郭沫若不加思索地回答说:“结婚是恋爱之丧礼。”
  “也有人说结婚是恋爱之坟墓的。”田汉皱着眉头说道:“我现在正在研究中,如莫有好方法时,我不想结婚。”
  郭沫若想到了安娜和两个幼子,便点点头说:“能永不结婚,常保纯洁的爱情心境,最是理想的。结了婚彼此总不自由。这层倒还容易解决。有了生育更不自由,这层简直莫有解决的方法。”
  春日融融,樱花烂漫。接连两天,郭沫若陪着田汉游览了福冈附近的太宰府和市内的一些名胜。光照灿烂的自然供给了他们无限的诗料,从两个年轻诗人的心中唱出了许多自然的牧歌。
  路旁有株老梅。田汉数道:“一、二、三、四、五……”花开可数。郭沫若蹁跹于梅花树下,引颈放歌:
  “花呀!爱呀!
  宇宙底精髓呀!
  生命底源泉呀!
  假使春天没有花,
  人生没有爱,
  倒底成了个什么世界?”
  归时已是黄昏了,夕阳返照中一切物相都像在燃烧着一般。途中,田汉忽然对郭沫若说道:“其实你很像席勒。”
  “何以如此说?”
  “席勒曾学医,你也学医……不过你有种关系又像歌德。”
  “何种关系?”
  “同妇女的关系!”
  一句话把微醺的郭沫若喝醒了过来。大诗人歌德可以称为德意志的贾宝玉,海涅就曾说过歌德只晓得和女人亲吻。田汉不在别的方面,偏偏在和女人的关系上把他比作歌德,郭沫若不禁吓了一跳,心中只是有说不出来的苦。“我想我今后也不学席勒,也不学歌德,我只忠于我自己的良心!”一路之上他都在这么告诫着自己。
  从1919年夏天开始,郭沫若便开始零零碎碎地翻译《浮士德》。次年7月19日,他意外地接到了《时事新报》主笔张东荪的一封来信,请他把《浮士德》全译出来,条件是在《时事新报》上刊登广告,售稿抑或抽取版税都听随自便。郭沫若对这项提议感到异常高兴,安娜觉得有了版税可以接济家用,所以也喜出望外。
  整整一个暑假郭沫若都没有休息,每天清早四五点钟便起床,连吃饭的时间都疼惜着。费了两个月的劳力,好不容易译完了诗剧的第一部。初稿是用毛笔在质地柔软的日本“改良半纸”上写出的,涂抹得厉害,所以他又工整地誊写过一遍。不久学校开课了,郭沫若把译稿放在一个小小的壁橱里,打算等有机会时再译第二部。
  大约过了一个月光景,有一个星期日郭沫若想把译稿取出来整理一下。当他兴致勃勃地打开了壁橱以后,脸色顿时变了!——原来那壁橱有一个窟窿并且和旁边的一个橱子的地板相通,约莫三分之一的译稿被老鼠拉去做窝了,纸头咬得和粉末一样碎:
  面对着译稿的残骸,郭沫若巨怔怔地,惊懂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本来还有一份底稿,在第二次清写时己经先先后后消费到厕所里去了。而被老鼠咬坏了的这一部分(《街坊》以前的各场),在诗剧的第一部中又恰恰是最难译的部分,把它重译出来不知还要花费多少精力!
  郭沫若真是失望极了,连声叹道:“不幸呀,不幸呀,我又遇着了一次‘鼠灾’!”
  安娜也感到很失望,她摇摇头对郭沫若说道:“这是说你不应该做文学家,所以你第一次出马便受到这样的打击。”
  郭沫若和安娜不得不过着十分清贫的生活。刚到福冈的时候,他们住在离大学后门不远的一家性质与“当铺”相当、但规模较小的“质屋”的质库楼上,面积只有一丈见方,人立起来可以抵着顶板。东北两面各有一堵铁格窗,看去很像鸟笼,也很像监狱。就是这样的楼房,每月也要六块钱的房金。
  幸好这时成仿吾来看望他来了。成仿吾见郭沫若住处狭窄,就让他们另外在箱崎神社前找了一处有楼的房子,和来日本就医的湖南籍的陈老先生同住。于是安娜便成为陈老先生一门的家政妇,郭沫若便成为听差。陈老先生住院动手术时,他下课后常去看望,有时在病室里陪住。
  陈老父子在11月中旬走了之后,因为租房时预交过三个月的定金,郭沫若和安娜在那所大房子里一直住到年底。除夕之夜,又搬到了附近临海的那座被鱼腥包裹着的小房子,和渔民为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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