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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流才女——石评梅传》作者:柯兴

_6 柯兴(现代)
  长一副大嘴岔、两眼略微有些凹陷的中年工人史文彬.这会儿,把他头上戴的毡帽头儿,往脑后推了推,说道:
  “邓先生说的是,俺们工人特别希望石女士去给俺们讲课。高先生常说石女士多才多艺,特别有学问。”
  评梅瞥了高君宇一眼。
  葛树贵他们也都附和史文彬的话,七嘴八舌,热情地欢迎评梅去给他们讲课。评梅谦虚了一阵子,说自己才疏学浅,只怕胜任不了。
  史文彬又说,石女士在报刊上发表的好多诗,俺们也都看了不老少,写的确实有儿味。可是……可是……有味儿是有味儿。就是不大够劲儿!史文彬发觉自己说走了嘴,又赶忙陪着笑脸往回收:
  “嗯……哦……呢……我这个人是个大直筒子,说话不会拐弯,请您别介意。”
  够劲儿?什么叫够劲儿不够劲儿?评梅不太理解。她宽容地笑笑,态度十分温和,十分亲切,请他们说得具体些,毫不客气地指出她作品中的问题。
  史文彬说,指不出她作品中的具体问题,不过,他可以把长辛店工人当中唱的几首歌词说给她听听,他觉得那词儿写的就够劲儿。说着,他就哼哼起来,——
    如今世界不太平,重重压迫我劳工,一生一世作
  牛马,思想起来好苦情。
    红雄一举千里明,铁锤一举山河动,只要我们团
  结紧啊,冲破乌云满天红。
  说着说着,史文彬就变调儿了,紧跟着又唱了一首歌,——
    美哉自由,世界明星,拼吾热血,为他牺牲,要
  把强权制度一切扫除尽,记取五月一日之良展。
    红旗飞舞,走上光明路,各尽所能,各取所需,不
  分富贵贫贱,责任唯互助,愿大家努力齐进取。
  评梅听了,觉得这两首歌词儿,太缺少诗味儿啦。不过,她从这些歌词儿里,明显地感觉到一种正在运行涌动的力,一种正在觉醒的精神,一种蕴含着巨大的掀天揭地的气魄。它使人激动,使人感奋。它的确应该属于眼前这些社会底层人的诗,也只能属于他们。但是,他们虽然直率勇敢,然而缺少文化。评梅觉得自己应该尽些力量,人活在世上总应该对别人有点用嘛。
  史文彬说完了那些歌词儿,邓中夏接着又给评梅介绍了些工人目前牛马一样沉重的劳动负荷,牛马不如的穷苦生活;以及前年五月一号长辛店怎样正式成立的工会;去年八月,长辛店怎样举行的大罢工。噢,对,就是史文彬他们这些人领导的。他们就是无产阶级,将来中国革命的主力军,领导阶级,如果再有了文化,就会成为一支不可战胜的力量,就一定能把吴佩孚打倒!
  评梅感到有些奇怪:吴佩孚占据河北、河南、山东、湖北以后,不是通电发表了“四大政治主张”吗?里头有一条就说要“保护劳工”嘛!你们干吗还反他呢?评梅很爽直,坦率地说出了她的想法。
  史文彬他们你一言我一语,说吴佩孚是屠杀工人的刽子手,石女士听没听说二月一号,就是前天啦,京汉铁路总工会成立大会的时候,吴佩孚完全撕下了他“保护劳工”的假面具,派郑州铁路局长黄殿辰用武装包围了普乐园会场,强行制止工人开会?派军警占领总工会会所,砸毁了总工会大厦;把二百多工人代表用长枪刺刀驱逐出境!这些,都是吴佩孚干的!……
  他们正说着,议论着,原先依偎着坐在屋外窗台上的那对青年,突然把手放到背后朝窗根子使劲敲了三下——清晰,有力,急促。
  这是暗号!
  听了这三下敲击,一直没有吭声的高君宇,猛地一下站起来。屋里的人也都紧跟着站了起来。评梅一时愣住了,惊呆地坐在那里,忘了动。她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
  只见高君宇疾步走到窗跟前,把身子隐在墙边,探头往窗外窥视了一会儿,然后转过身来,神色严肃地说:
  “有密探!老邓,你保护石女士离开这里。者史,你们几位工人弟兄分散开走。我断后。注意,碰头地点,长辛店工会;时间,今夜十点!好,行动吧!”
  方才大家说话、议论,高君宇坐在墙犄角一句话没说,只是时不时地拿眼睛看看大家,看看评梅,像是个文弱书生,儒雅,谦和。而现在,只是刚才一瞬间,他突然变成了另一个人,仿佛是个久经沙场的老将、统帅,在万马如潮般压过来的时候,显得异乎寻常地镇静,沉着,不动声,不变色。评梅见了,不禁有些惊异:这个人,原来还有一副英雄侠骨。她心中不免油然而生敬意。
  只听邓中夏说:
  “老高,不行,石女士是你请来的,当然应该由你护送,你们俩先走!我断后,我来应付他们!”
  史文彬说:“我们出点事不要紧。可无论如何也不能让邓先生和高先生有个好歹!这样吧,你们三位先走,俺们几个留在后头!”
  邓中夏说:“工友们,老高,都别争了。”
  他说着,把西服扣子解开,捏着两边衣襟,潇洒地往上一抖,笑笑:
  “瞧我这身行头,应付他们,我比你们谁都更合适!”
  邓中夏说着,用劲握了握高君宇的手。
  他这有力的一握,是把他必然成功的信心告诉了高君宇,是让高君宇可以放心,大胆地离开这里。这有力的一握,也是告诉高君宇,他无论如何也不会让身为党的中央委员高君宇,留在最后离开。这是除了高君宇,在场的任何一个人也不理解的。
  高君宇完全明白邓中夏那有力的一握,所包含的种种含义。他微微点点头,转身对大家说:
  “就按老邓说的办,我和石女士先走,老邓最后。”
  说完,他走向评梅,招呼她一块首先出了门,离开了陶然亭。直到过了宣武门的门洞,评梅的心才算平静下来,她关切地说:
  “高君,我是不愿意你再冒这样的风险的。”
  高君宇坦然地微微一笑:
  “我只是不愿意你也卷到这里来,不忍心你跟着我去冒风险!”
  2月3日晚上,在长辛店工会。十几个委员们围在桌边,讨论明天中午京汉全路总罢工的问题。
  高君字、何孟雄、罗章龙参与领导京汉铁路总罢工,指挥长辛店工人的罢工斗争。
  这天晚上,长辛店工会委员们开会,高君宇也参加了,会上他坚定地告诉大家:最重要的,是跟工友们说清楚,这次罢工的目的,不是为了涨钱,路局答应给涨多少钱也不行,千万别受了欺骗就软化!一定记住:长辛店工人,坚决服从京汉总工会的统一指挥!明天二月四日中午全路总罢工开始,要求惩办凶手,重新挂上总工会的大牌子!争自由,争人权,不自由,毋宁死!
  当2月4日这一天,火车汽笛呼啸,警钟长鸣,郑州火车站竖起“京汉铁路总同盟大罢工”大标语的时候,京汉全线工人罢工了!
  长辛店工人同时罢工了!
  高君宇、何孟雄、罗章龙他们隐蔽在前门火车站的调度室里,联络郑州方面;同时,指挥长辛店铁路工人的罢工斗争。
  在长辛店,大厂、工务小厂、火车房、车站、电报房五个厂的工人们一齐向娘娘宫涌来。
  三干名工人,犹如风暴,犹如潮水,每人手里的三角小白旗上都写着:
  “争自由!”
  “争人权!”
  “惩力、京汉路局长赵继贤!”
  长辛店工会委员长史文彬和纠察队长葛树贵,指挥工人在娘娘宫集合。会场像山洪爆发,口号声此起彼伏,群情激昂愤怒,他们誓死与京汉路两万工人一条心,保卫总工会,服从总工会,罢工到底!
  京汉路局长赵继贤,会集保定巡阅使署的参谋长,北京的警察所督察长,十四旅的旅长时全盛,宛平县长汤小秋,商会会长白辅仁,在一起秘密开会,阴谋策划如何收买工人,如何镇压罢工。
  赵继贤通过报纸制造谣言,说“连日交通部派员到长辛店交涉先行复工,闻长辛店工会方面已有允意”。企图把谣言散布到京汉全路,瓦解工人。
  高君字连夜进城找到邵飘萍①,准备在“京报”上辟谣。
  但是,就在这天夜里,工会的委员们都被军警突然逮捕了,军警凶残地向纠察队开枪!用骑兵马队向罢工工人冲杀!
  --------
  ①邵飘萍(1886一1926)浙江东阳人。原名振清。曾与陈布雷同窗,与秋瑾、徐锡麟皆有过从。袁世凯曾两次谋刺飘萍未成。1918年创办《京报》,任社长。并在北京大学新闻学研究会任导师。我党早期革命活动家毛泽东、罗章龙、高君宇等均在北京沙滩红楼聆听过他精辟的见解。1924年4月26日被奉系军阀杀害。十年后毛泽东在和斯诺谈话中,满怀敬意地称赞他“是具有热烈思想和优良品质的人”。著有《实际应用新闻学》等。
  
  
风流才女——石评梅传--第八章
第八章
  晚饭前,评梅在阅报室浏览报纸。
  突然,她发现《京报》、《晨报》、《社会报》等,北京各大报纸,用醒目的大标题和各类小标题报导,——
  2月6日,史文彬等十一位工人领袖,被吴佩孚下令逮捕,
  2月7日,吴佩孚全副武装军警,对长辛店手无寸铁的请愿工人开枪,并用马队冲锋。工人纠察队长葛树贵等五人当场身亡,受重伤者三十多人,造成“二七”惨案!
  开晚饭的钟声响了。女高师宿舍后面那间摆着五十张八仙桌的大饭厅里,不一会儿便挤满了叽叽喳喳、说说笑笑的少女们。评梅这顿饭不知怎么吃进去的,一种不安的情绪在她心里涌动着。
  没过几天,北京城里贴满了吴佩孚下达的通缉令,说是煽动长辛店工人参与京汉铁路“二七”大罢工的,是赤色分子高君宇、何孟雄、罗章龙、李梅羹,他们从2月4日至2月7B,一直隐迹前门车站,与长辛店、郑州及汉口各火车站联络,指挥此次罢工闹事。
  北京各报还报导说,2月7日这天,汉口江岸也发生了同样的惨案,林祥谦①等三十多人被杀害!京汉铁路争自由、争人权的斗争,得到了全国民众的同情,湖北以及正太、津浦、粤汉等铁路工人,都举行了同情罢工!
  --------
  ①林祥谦(1892—1923)福建闽侯(今福州)人。1922年加入中国共产党,任京汉铁路工会江岸分会委员长。1923年领导铁路工人举行罢工。被湘北督军萧耀南逮捕惨遭杀害。
  ……
  这次京汉铁路“二七”大罢工,高君宇是参与领导的;长辛店这边,——北京的点,是高君宇他们坐镇前门火车站指挥的。不管别人信不信,评梅是信的。想起几天前陶然亭那次会面,她更加确信无疑了。确信,使她心神愈发不安。
  唉!爸爸教育过的出类拔萃的大弟子,我的叱咤风云的朋友!你干点什么不好,非要干这种冒险的事情不可呢?仅仅几天没见,你就惹了这么大的麻烦!
  军阀政府通缉高君宇,评梅为他担悬着心!但是在白色恐怖下,高君宇怀着对军阀的无比愤慨,写了《军阀残民之总统命令》等文章,无情地揭露了军阀政府的暴行,有力地抨击了军阀政府的统治。同时,高君宇和罗章龙编辑了《京汉工人流血记》一书,高君宇还为这本书写了一个题为《工人们需要一个政党》的后记,号召工人弟兄在共产党的领导下,继续同军阀政府进行斗争。
  不知是一种什么力量,也不知是一种什么感情,使评梅近来特别关注报纸。
  过了一阵子,报上又报导,——
  《中共中央为吴佩孚惨杀京汉路工告工人阶级与国民书》,说是惨案凶手乃是全国争自由的人们的共同敌人;
  共产国际发表宣言,号召世界各国工人声援中国工人的罢工斗争;
  苏联、日本、朝鲜的工人,也发表通电、宣言,对中国工人阶级的斗争表示敬意。
  评梅一方面对惨无人道的军阀感到异常的义愤,一方面愈发心神不安。不过,越到后来,她不安的心绪中,又混杂了许多别的因素,——是崇敬,埋怨?还是仰慕,担忧?她自己也分不清。
  哦,天哪!高君宇,他和我有什么关系?!他不过曾是爸爸的学生,同乡会相识后三年来仅仅有过几次接触的同乡而已。我凭什么要为他担忧?我有什么理由可埋怨他的?真是杞人忧天,庸人自扰!我“独身主义”的铁志,不允许我和任何一个青年男子有过密地接触,仅就感情上,我也不想和他有任何过密地瓜葛!不!决不!
  但是,虽然上晚自修了,可是评梅坐在自修室里,却怎么也看不进书。她想把高君宇的影像,从她的脑袋里赶走,可怎么也赶不走。
  唉!苍天不厚我,何必这样来折磨我呢?我的一颗悲伤的心,原本已经被吴天放包裹着丝绸锦绣的铁锤击得粉碎,想不到我破碎的灵宫,还要承担横加过来的忧虑!我怎么能承受得了啊!
  噢,可怜的评梅!
  本来,这天晚饭后,评梅从栉冰室梳洗出来,下定决心晚自修要全神贯注,绝不走思,绝不分神,一定要把《历代名嫒诗词》读完。她夹着书,特意迈着坚定的步子,匆匆走进自修室。她很喜欢这本诗词中《断肠集》里的问春诗,——
     春到休论旧日情,
     风光还是一番新;
     莺花有恨偏供我,
     桃李无言只恼人。
     粉泪洗干清瘦面,
     带围宽腿小腰身;
     东君负我春三月,
     我负东君三月春。
  可惜,一个钟头过去了,她只看了一首诗,两只黑艳艳的俊眼,只在这首诗上凝目呆望。看了半天,还就只记住了两句:
    东君负我各三月,
    我负东君三月春。
  评梅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憎恨自己意志疲软,毅力脆弱!她开始诅咒自己,甚至怀疑自己过去在学业上的恒心毅力,是不是从此消失了?可是没有办法,高君宇的影像仿佛是个魔影,老是往她脑袋里钻。她实在坐不住了,便到国文科自修室把小鹿叫出来,一块绕着走廊,出了小门,越过一块空场地,拐进了病人疗养院的月亮门里,在花架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来。
  同学们都在自修室自修。树影浓荫中闪露出几点灯光,愈发衬托出校园里的静温。夜色茫茫,寒风萧瑟。疗养院的离离衰草,森森树木,全都笼罩在一片寂静冰冷的月色中,显得神妙凄清,扑朔迷离。不知,因为是这茫茫深邃的夜,还是萧瑟袭人的风,评梅不由得打了个寒噤,把围巾往脖颈上紧紧,把身子往小鹿身边靠靠。
  “干吗把我叫到这来?陪你挨冻?”小鹿带着埋怨的语调问道。
  评梅不吭声儿。
  “心烦意乱?”小鹿又问。
  评梅点点头。
  精明的小鹿,一猜便中。
  “是因为通缉高君宇的事?”她又问。
  评梅又点点头。
  小鹿和庐隐,是她唯一可以披露心迹的朋友。
  “是爱上他了吗?”小鹿迫问了一句。
  “瞎说!……唉——!”评梅叹了口气,“自从和吴天放分手,我一生独身的心志,是铁定了!你又不是不知道。”
  小鹿使劲儿挖了她一眼:
  “讨厌!你是八十岁老太太?”
  小鹿搂住评梅的胳膊,带着一种哀告的声音,十分真诚地说:
  “梅姐,你刚刚二十岁出点儿头儿,还是个少女,还是女高师的学生,还没有踏上社会呢!一次韧恋的挫折,怎么就把人生看成灰色的了?怎么就这样灰心丧气,悲观失望呢?你呀,没有吴天放那个臭鸡蛋,就不做鸡蛋糕了?你干吗这么坑自己?梅姐,我看高君宇就不错!”
  “你瞎说些什么呀?”评梅冷然一笑,“我怎么可能爱上他?”
  “那好!”小鹿假装生气地撅着小嘴,“那好,通缉他就通缉呗,抓去才好,砍头才好呢!你干吗六神无主、心猿意马呀?干你屁事!”
  “该死!”评梅轻轻捏了小鹿手腕一下,“烂蹄子!狠心的小妮子,真该撕你的嘴!唉……”
  评梅对长辛店工人的苦难生活,由衷地同情;对北洋军阀屠杀工人的暴行,异常地愤恨;对她的同乡、父亲的学生高君宇,深深地忧虑和关切。如果连这么点感情都没有,只怕连中国人都没资格当!且不说我们自己也都是“五四”时期的新青年了。但是,评梅的心,从未对高君宇动过什么念头。小鹿,你注意,关心和爱情,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
  小鹿听了评梅的解释,还是顺着自己的思路,认真地说:
  “你不是也知道吗?他是家庭包办婚姻,他和他妻子没有爱情,要是离婚,也是应该得到道义上的同情和支持的嘛!”
  评梅的额头掠过一片阴影,那阴影久久的不散。
  “这怎么成?”她说,声音很低沉,“如果离婚,那个女子不是太不幸了吗?”
  小鹿对评梅这种同情心莫名其妙。
  “不离婚,她就幸福了吗?”她说,“像现在这样,她不是等于守活寡吗?不离,就不是她一个人的不幸,而是两个人的不幸!我想,这就是为什么‘五四’运动有一条要反封建礼教了!”
  评梅不言声了。
  小鹿把脸贴到她的肩膀头儿上,悄声地说:
  “梅姐,掏心亮肺,说句真话,你是不是因为他家中有妻子,才不曾对他动什么念头?”
  “不!”评梅决然地说,“他家中没有妻子也不成!小鹿,你应该理解我,我一旦下了决心,就永远也不会改变!”
  “什么决心?独身?扯臊!……”小鹿说,“其实,你只是嘴硬罢了!不过是自己欺骗自己,哼!”
  小鹿一句话刚说完,隔着校园的高墙,只听墙外胡同里,突然内起阵阵刺耳瘆人的警哨声,零乱的奔跑声,捉人的发喊声。过了一阵子,只见从疗养院的小门,闪进一个人影来。
  评梅见了,吓了一跳,不由得“啊”了一声,紧紧抱住了小鹿。小鹿还没弄清怎么回事,那人已经发现了她们。
  “干什么的?”来人虽然压低了声音,但是那声音里明显地流露出凛然不可侵犯的气势,和使人感到一种难以反抗的威压。
  君宇?——评梅听出来了!她忙站起身,问:
  “是君宇吗?”
  她不自觉地把“高君”换成了“君宇”!同时怯怯地迈动着脚步,向那黑影走去。
  高君宇明白了,过来的是评梅。他嘴里应着:“是我”,脚下紧三步抢过来:
  “呃,评梅,是你吗?”
  高君宇异常激动。他在被迫捕的情况下,遇上了评梅,仿佛绝路逢生,久旱遇雨,感到分外的喜悦,分外的亲切。
  评梅也很激动。
  “真想不到,在这儿碰见了你。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高君宇一边拿眼扫视周围,一边问她,“同学们都在上自修,你怎么……噢,那是小鹿吧?”
  评梅嗫嚅着:
  “哦,我是随便散散步,才……”
  这工夫小鹿跑了过来,抢过话头儿,说道:
  “什么随便散步?高兄,梅姐是特意到这儿来等你的。”
  高君字一愣:
  “等我?军警密探正在追捕我,我才跑到这……”
  口齿伶俐的小鹿,马上插断他的话说:
  “这就更对了!梅姐就是为了担心你,看不下书,才到这儿;来的。”
  高君宇听了心中不由得一动,一种感激之情,油然而生。
  评梅可劲儿瞪了小鹿一眼,低声发狠道:
  “就你会瞎说!”然后,扭脸向高君宇问,“正在追捕你?我给你找个地方藏起来吧?好吗?”
  君宇笑着摇摇头:
  “危险已经过去了。他们没有看见我跑到参政胡同,也没有看见我翻墙跳进女高师的校园。”
  评梅建议高君宇,那也得先在这里避一避风头,过一会儿再走。
  仨人刚刚坐到椅子上,小鹿说是要去自修课程,明天先生还要考试,便借口走了。
  小鹿一走,高君宇和评梅反倒无话可谈了。沉默了许久,评梅才开口,劝他以后最好不要干这种冒险的事情。她说那天临离开陶然亭的时候,她已经和他说过这个意思。君宇想了一会儿,说道:
  “评梅,记得有这样两句诗吗,——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有人说当教员的,就像两头点燃的蜡烛,照亮了别人,毁灭了自己。我也愿做一支蜡烛,照亮人间,哪怕毁灭了自己!”
  评梅心中一震,不觉扭脸看看高君宇,暗淡的月色笼罩在那年轻人的脸上。那张脸,那双眼,显得异常的真挚,异常的诚恳。
  “评梅,”高君宇继续说,“我是不怕死的,但要死得有价值;我也不想轻生,但要活得有意义。评梅,人活着,总要为国家尽力,为民众做事。你说是吗,评梅?”
  他还说到,他能走今天的路,和当年令尊大人对他的爱国教育是分不开的。他永远感激那位思想开通的爱国老人。
  提起父亲,评梅想到了母亲,想到了家乡。想到远在千里之外的山城父母,她的心便激起无限缠绵思恋的情怀。想想自己,异乡漂泊,萧然一身,初恋受挫,悲情惨淡,人世冷酷,心意孤苦;想想韧来北京时天真欢悦的少女的情怀风韵,早已被烦闷、怅惘,被哀怨、悲苦所代替;春水似的平静心境,对未来幸福的美好憧憬,早已被敲击得粉碎!评梅感到,有一种说不出的悲哀压抑在心头。想到这里,她长长地哀叹了一声,仰脸凝望着虚无飘渺的天空,禁不住流下泪来。
  高君宇发觉了,推知到了她此时的心情,便用胳膊肘轻轻地碰了她一下,微微一笑,柔声道:
  “评梅,回来吧!”
  评梅羞赧地淡然笑笑,忙用手绢擦擦泪,轻声说道:
  “好了,过去了。”
  “你很爱哭?”高君宇说,“庐隐不是常叫你林黛玉——颦儿吗?说你是一株绛珠草,有流不完的泪。”
  评梅撅着小嘴,娇嗔地说道:
  “你听她瞎编排我,看我回头不和她算帐。”
  他们又谈了一阵子,听听外面似乎早已平静下来,评梅说她对他的事业还不能完全理解,但是听了他刚才说的那些话,对他有了进一步了解。因此她不再劝阻他干的事业,但以后行踪,希望能随时告知,俾相研究,免为担心。
  雪帐低垂。同寝室的女友早已发出轻微的鼾声。评梅眼睁睁地睡不着,透过帐帷的孔隙,看得见窗外的繁星和如水的月光。她胸前的手上,握着已经看了三遍的一封信,——
  评梅:
    信接着了。送上的小册子也接到了吗?
    来信又言及你有“说不出的悲哀”,这恐怕是很普
  遍的重压在烦闷青年心中的一句话罢!因此我想:世
  界使人有悲哀,这世界是要换过了;所以我就决心来
  担负改造世界的责任了。这诚然是很大而烦难的工作,
  然而不这样,悲哀何时终了呢?我决心走我的路了,所
  以,对自己过去的悲哀,反而没有什么迫切的感受了。
  我相信:如果换一个制度,青年们在现社会享受的悲
  哀是会免去的。所以,我要把我的意念和精力完全贯
  注在我要做的“改造”上去!
    我断定你是现在世界桎梏下的呻吟者!“这是谁的
  罪”?—虚伪的社会!我们忍着在悲哀中了此一生吗?
  还是积极的起来粉碎这些桎梏呢?都是悲哀者,因悲
  哀而失望,便走上消极不抗拒的路了;被悲哀而激起,
  来担当破灭悲哀原因的事业,就成了奋斗的人
  了。——千里征途,就分判在这一点。评梅,你还是
  受制屈服命运之神呢?还是诉诸你自己的“力”呢?
    愿你自信:你是很有力的,一切的不满意将由你
  自己的力量去粉碎!过度的我们,很容易彷徨。但我
  们要往前抢着走,抢上前去迎接未来的文化罢!
                 君宇
               1923,4,16
  以何种形式同孙中山①先生为代表的国民党合作,是中国共产党在广州召开的第三次全国代表大会的中心议题。从6月12日到20日,来自全国各地的三十余名代表,围绕这一中心议题展开了激烈的争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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