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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流才女——石评梅传》作者:柯兴

_7 柯兴(现代)
  ①孙中山(1866—1952)广东香山人。名文,字德明,号逸仙。1911年10月武昌起义后被选为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1924年11月13日抱病北上商讨国是,1925年3月12日在北京病逝。遗著编为《孙中山全集》等。
  会上,李大钊、毛泽东、张太雷等一起,同右的思想和张国焘的“左”的思想进行了斗争。大会决定与国民党合作,共产党员以个人身份加入国民党,从而确定了关于建立革命统一战线的策略。
  会后,高君宇受党的委派,积极从事帮助孙中山先生改组国民党的工作,为贯彻“三大”精神,促进国共合作,而奔走操劳。直到八月,才回到北京。
  几乎与党的“三大”决策国共两党合作,决定中国前途命运的同时,北京女高师组织石评梅她们这届毕业生,去南方旅游了。待她们返回北京以后,便临近毕业了。
  
  
风流才女——石评梅传--第九章
第九章
  女高师的栉冰室。
  长方形甫道式的栉冰室,早、午、晚,总是弥漫着水蒸气,和扑鼻的令人心醉的粉脂香气。一面面菱花镜前,映照出少女们娇羞、艳丽的女儿态。
  晚饭后,评梅走进栉休室,看看小鹿正在梳妆台前梳头发,她便走近前,低声叫了声:小鹿。
  小鹿见是评梅,冲她一乐,没吱声,继续梳自己的头发。
  “今晚,别去上自修了。”评梅说。
  “干吗?”
  “陪我向‘红楼’告别呀!”
  小鹿含笑点点头。评梅转身要走,小鹿撒娇地说:
  “别走哇,梅姐!你看我的头发,怎么老也梳不好?”
  石评梅带着一种十分爱怜的神情,挖了小鹿一眼,拿过小鹿手中的梳子,站到她的身后,替她慢慢地梳起来。评梅知道,比她小五岁的小鹿,在她这位大姐姐面前,时不时地要撒撒娇呢!
  对小鹿来说,她唯一最知心的女伴就是梅姐。梅姐像母亲般爱护着她,又像姐姐般抚慰着她。使过早失去母爱的小鹿,从梅姐那里得到了多少母性的爱抚和温暖啊!她有眼泪总在梅姐面前流。她们的友情与别人不同,她们互相分担彼此的忧愁,她们互相倾吐自己内心的秘密。
  评梅一边给小鹿梳头发,一边叹口气说:
  “唉,你呀,我伺候你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儿哇!”
  小鹿低着头,偷偷地乐。
  评梅扭脸看看栉冰室里的姑娘们,都在忙着自己的梳洗、涂脂抹粉,便凑近小鹿的耳边悄悄地说:
  “大概,只有等你找到婆家,我才能撒手吧?”
  小鹿听罢,使劲儿撅着小嘴,举着小拳头,拨郎鼓似地捶打评梅:
  “暖呀呀,梅姐,坏死了,坏死了!”
  评梅和小鹿从栉洗室出来,走出走廊的小门,来到空阔的广场。不管人的心情如何,民国十二年的秋夜,碧空高爽,气候宜人。
  广场对面,大礼堂在暮霭中静静地矗立着,庄严而且雄伟。评梅记得,大礼堂正中,悬挂着“忠信笃敬”的校训。四周墙上,挂着许多世界名人的肖像。这校训,这肖像,四年来评梅见过无数次;四年来,给了她多少心灵上的启迪,留下过多少美好的难以忘怀的印象!她曾经多少次,一个人来到大礼堂里,站在“忠信笃敬”那块白地金字的校训匾额下,仿佛是个虔诚的教徒站在圣母玛利亚的像前,坦白自己的心迹,剖析自己的灵魂,检查自己的言行。她也曾在这里,聆听林砺儒①先生讲书,许寿裳②校长训话,陈独秀演讲,以及李大钊、鲁迅那振奋人心、教人智慧、给人力量的演说。
  --------
  ①林砺儒(1889—1977)广东信宜人。原名林绳直。曾留学日本。历任北京高等师范学校教授、中山大学教务长、广东教育学院院长。曾与人合办《新建设》杂志等。建国后,历任教育部副部长、北京师范大学校长等职。第一、二、三后全国人大代表。1977年在北京患胃癌病逝。有《林砺儒教育文选》行世。
  ②许寿裳(1882—1948)浙江绍兴人。字季弗,号上遂。曾留学日本,在此与鲁迅相识,结成终生友谊。1922年出任北京女高师校长。并先后在北京大学、中山大学、西北联大、台湾大学等执教。卒于台湾、著有《鲁迅年谱》等。
  如今,我要离开你了,母校!为了你,我才眷恋人生,因。为你是一切伟人的摇篮!我在你温暖的摇篮里,与女友结伴,受师长教诲,潜心攻读,已经四年。如今,我要离别你,走上荆棘丛生、险象迭起的社会了。
  啊,母校,别了,我永远怀念你!
  记得三个月前,女高师第二组国内旅行团回到北京,她代表旅行团,就是在这座大礼堂里向学校师生作报告。散了会,林硕儒先生正在礼堂门口等她。评梅给林先生行了礼,喊了声“先生”,林先生忙说:
  “评梅,跟我到教务处来一趟。”
  “有事吗?”
  “关于……关于借重你的事啊。”
  林砺儒原来是女高师体育系教员,后来调到北京师范大学附属中学当校长。师大附中设了女子部,两年来很难找到适当的教导者。今年六月,林硕儒和女高师当局商量此事,当时校长许寿裳和体育主任曾仲鲁先生都一致推荐石评梅。许校长还说:
  “我本来是要留评梅在本校任教的。不过,看在你去年代理教务长为本校效过劳的份上,我就忍痛割爱让给你请去吧!”
  现在,林砺儒找评梅去教务处,就是要说明请她去师大附中任女子部学级主任的事。
  评梅答应了。现在已经毕业,就要离校去附中工作了。她站在大礼堂门口,想起四年来学生时代的往事,想起三个月前林先生的聘约,恍惚如在昨天。昨天,是多么值得留恋呵!
  但是,评梅,她哪里想到,五年之后,她的师长,她的学友,她的学生,她社会上的文友以及崇拜者们,正是在这座大礼堂里,为她开追悼会!
  小鹿看看评梅站在大礼堂门口,愣愣地出神,便神神她的衣襟,揶揄道:
  “多情的小姐,走吧!”
  评梅苦笑一下,又和小鹿在校园里四处转悠。梅花式的花池,荷叶式的养鱼池,碧绿清雅的游廊,宽敞明亮的讲堂,别致新奇的八角形园门,幽美静穆的病人疗养院,女高师的校园里,哪哪都留下过她少女时的春恨,梦影,足迹,泪痕!
  最后她们来到疗养院。当她刚一踏进那座幽雅的小院时,脑袋里立刻闪现出四年前她初来女高师,和今年年初的情景。四年前初来女高师时,就是在这座花园里,吴天放来找过她;那时,她是一朵含苞待放的花,是绿苗草坪上一只欢快的小白兔。今年年初,高君宇躲避追捕,与她邂逅,也是在这座花园里;那时,她是一朵刚刚开放又被风雪摧残的花。前者,是她把爱交给了不能承受她心的人;后者,是不该爱她而看来偏要爱她的人。
  评梅和小鹿,又坐到那张葡萄架下的藤椅上。俩人,好像都在想着自己的心事,好像都怀着依依惜别的淡淡的愁绪。
  农历八月十三了,一轮明月已从东方的天际升起,悬挂在高爽碧蓝的空中,投撤下柔和的清辉,那么淡泊,那么幽远!院中轻轻摇动的竹影,疏疏密密的花草,像盖着一层轻纱,像罩着一层薄雾。
  “哈哈,梅花小鹿!”
  突然有人在她们身后喊了一句,吓了俩人一跳,扭脸一看,庐隐已经站在她们背后。
  “我就知道,你们俩准是跑到这儿来说悄悄话。背后说我的坏话了吧?”庐隐耸一下消瘦的双肩,笑道。
  “梅花小鹿”听了,相对一笑。中秋明月朗朗,如同白昼,庐隐看得清清楚楚。
  “笑我?”她转到她俩面前,双手往腰间一搭,俨然是位法官,质问道,“说!两个大胆狂徒,为何取笑于我,快快从实招来!”说着,便入了韵调儿。
  评梅笑道:
  “哪个敢取笑你?我只不过对小鹿说,你看孟尝君①来了!鹿鹿笑笑,我也笑了。”
  --------
  ①孟尝君,战国时齐国贵族,姓田名文。战国四公予之一。益尝君是他死后的谧号。
  庐隐在女高师二年级的时候,与几个志趣不凡的同学自称为战国四公子,她被封为孟尝君。一时传开,同学们私下里都称她是孟尝君。眼下,庐隐见评梅睫毛上沾着点点细碎的泪花,她叹了口气,坐到评梅身旁。
  “颦儿,”她心疼评梅,声音很低,但是十分真挚,“又哭了?”
  评梅辩解道:
  “谁哭了?”
  庐隐说:“还嘴硬!”
  小鹿抢过话头儿:
  “是哭了,就刚才!”
  评梅低声骂道:
  “死小鹿,你就会揭我的底!”
  庐隐掏出手帕,替评梅擦了擦眼边上的泪花,借着月光看着她那张俊俏然而苍白的脸。庐隐心中突然产生一种不祥的感觉,——以她少女的敏感,和文学家的先觉,凭这双重的本能,凭她与评梅几年来相濡以沫的情谊和了解,她从评梅孤高清峭的丰神中,感到评梅的灵魂深处,潜伏着人生悲剧的种子。庐隐严肃地说:
  “评梅,不要总是事事伤感,触景生情,不要锁住自己正常的爱的萌动。这样容易使人消沉,从而湮灭了你文学的天才和神妙的灵思。”
  小鹿忙插言道:
  “说的是,说的是!李杜诗篇万口传,至今已觉不新鲜;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就凭梅姐的才华,大约要影响几代人呢!”
  评梅说:“要死你,小鹿!怎么变成饶舌妇了?越说越走板儿!”
  说着要打小鹿。小鹿机灵的一闪,躲到庐隐背后,虚张声势地叫道:
  “哎哟,庐隐大姐,快救命啊!”
  庐隐拦住评梅,笑道:
  “我倒觉得小鹿的话,有几分道理。”
  评梅生气了,声音也变得严肃了:
  “好,不理你们了!俩人联合起来糟改我一个。”停了一会儿,又说:“其实,要说才华,你庐隐才是真正的名士风流哩!”
  “哼,”庐隐苦笑一下,“即或我是名士风流,也是门庭萧寂,只好抱定独身主义了!”
  说着,又长长地叹了口气。
  “哎——,”她说,“我是让人感觉飞扬跋扈,不可一世,骄傲得难以使人亲近的人。我不像你,命带桃花运,时时有人追逐!”
  一句话触到了评梅的痛处。吴天放的追逐,给评梅带来的不幸,连眼前这两位最知心的朋友也是始料不及的。她神色黯然,停了半响,只是说:
  “我倒觉得,你胸无权术,光明磊落,心地宽厚善良,不狭窄,不嫉妒,这是能成大气候作家的先决条件。”
  庐隐抓起评梅的手,用劲儿地握了握,半开玩笑地说:
  “知我者,莫过评梅也!我也不相信看见别人有点儿成绩,便两眼发红,心里发颤的人,能成什么大气候。小人而已!”
  几个人正说得热闹,小鹿突然像被蝎子蜇了一下似地嚷着喊,哎呀呀,熄灯的铃声都响过了,露水也下来了,快收兵吧!明天梅姐离开“红楼”,还要搬家呢!
  评梅约请她俩明天帮她搬家,庐隐沉吟好一会儿,才说她明天确实没有空儿。小鹿要埋怨她,评梅截住说:
  “庐隐是个大忙人,我们就不麻烦她了。好在东西不多,四年前,来时多少,现在走时还是多少。只是我养了十来盆花,得拿走。尤其那四盆白菊花。中秋节,我要做菊花面,请你们俩。”
  庐隐拍着巴掌笑道:
  “这就好,这就好!等你们明咯儿一切布置就绪,我净等着去享清福就是了!”
  
  
风流才女——石评梅传--第十章
第十章
  两辆人力车,在马路上飞快地跑着。从石驸马大街女高师的红楼出来,穿过宣武门洞,往西,再往南,出了和平门,在厂甸一座破旧古庙的两扇黑漆大门前停住了。
  这就是北京师范大学附属中学的教员寄宿舍。
  高高的青砖院墙,经过多年的风雨侵蚀,许多地方已经剥落,破损;那两扇黑漆大门,也有些倾斜,凋敝;门上的铜扣环,已经生满了绿色的铜锈;门楼上断茎的野草,在微风中不住地点头。只有大门两旁那对石狮子,龇着牙,蹲在那里,依旧岿然不动。
  石评梅和小鹿,下了人力车,把行李搬到大门的青石台阶上,回手付了车钱。那车夫道了声谢,便操起车,沿着大道远去了。
  评梅和小鹿,拎着帆布箱、行李,推开大门,走进去。
  这是一座荒废的古庙。正殿已经拆除,只剩些配殿和早年间僧人的住房。门房的何妈告诉评梅,她的住处,是前进院东厢的两间房。
  评梅来到东厢,望着破旧得已经有些发黑的红漆门,望着披一片吊一片的窗户纸,叹口气说:
  “真是东倒西歪三间屋!”
  屋前有棵古槐,枝繁叶茂,恰似一把巨大的伞,遮住了院中半个天空,罩住了评梅住屋的半边屋顶。
  评梅把行李放在屋门口,回身拉了一把小鹿,两个身处陌生环境的少女,心中都有些紧张和神秘的感觉。
  站在院中间,往连通第二进院的月亮门里望去,迎面有个六角古亭,蔓草环绕,蛛网片片,显出许多古荒苍凉的景象来。院里面也有几排房子,据门房何妈告诉她们,那是男教员们的寄宿舍。
  评梅初来乍到,谁都不熟悉,没有敢到处走动,只和小鹿在这空旷的院子里转了一圈,便回到前院。
  评梅来到东厢,迈上台阶,刚要推门进屋,忽然一阵风吹过,古槐密浓的枝头,发出呼呼的一阵响动。她心头一愣怔,忙收住脚,回头仰脸望望身后那棵苍郁的老槐树,心里说:
  “这古庙荒园,一阵秋风刮过,愈发显得萧条,凄凉。我刚离开女高师的校门,踏上社会,等待我的竟是这般荒漠冷寂的所在!莫非我的青春年华,都要在这荒园中度过?莫非我的妙龄岁月,都要泼洒在这破败古庙的萧瑟苍凉里?”
  想到这里,她心头不觉一阵难过,流下几滴泪来。怕小鹿看见,评梅赶忙扭头用手擦了一把。
  鬼机灵的小鹿鹿,早已经发现了,也猜度出她落泪的缘由。但是为了不触动她的伤心处,故意假装没看见就是了。
  推门进屋,屋里更惨了!四周的粉墙,沾上许多肮脏的污点。纸糊的天棚,破旧污损。古旧的纸窗,显出大大小小许多窟窿,除了一张床、一张桌子,什么都没有。评梅叹口气道:
  “真的像个魔窟!”便愣愣地站在门口。
  小鹿把她的行李放到桌上,笑着打趣道:
  “梅姐,这里要是魔窟,你就是魔窟梅影了!这倒满富有传奇色彩的嘛!”
  评梅苦笑一下,没有作答。小鹿又说:
  “好了,梅姐,别总是愁眉苦脸的。这儿到底不是魔窟,而只是荒斋罢了。事在人为嘛,咱们商量一下,怎么布置,添置些什么家具。”
  于是俩人讨论了好一阵子,才取得了一致的意见。评梅在桌上开列了一个要购置东西的清单细目。然后两个人便上街,到附近的厂甸、琉璃厂,最后又跑到了西单,终于把清单细目上开列的东西都置买齐停了。——豆绿色的麻纱窗帘,盆栽的雪梅,瘦石山人的白雪红梅横幅,镶嵌在镜框里的祈祷图,绦红色的台布,两把藤椅,一套茶具,以及糊墙用的浅绿花纸,糊窗户天棚用的各种纸张。
  评梅头上包着一条粉色白花的头布,腰间围着一条藕荷色的小围裙,和小鹿费了差不多整整一天的时间,里里外外地打扫,上上下下地裱糊。
  小鹿用一种充满激情的喜爱目光,盯了一眼正在忙忙乎乎的评梅,心里说:这个二十一岁的姑娘,不但舞蹈、滑冰、打球、体操,样样出类拔萃。而且,仅仅四年,在北京文坛上已经被称为“北京著名女作家”了。现在,却像一个勤勉的主妇,干起活来,心灵手巧,审美观点高雅不俗。哪个有福气的小伙子能得到她,还不得乐疯了?
  一切布置就绪,评梅站在屋中央,四处打量打量,脸上的阴霾终于被欢快的彩云所代替。看看梅姐露出了笑容,小鹿忙说:
  “梅姐,满意了吗?”
  评梅点点头。先前凄凉的心绪消失了,渐渐地,有了些欣慰的快感。
  “很有几分雅气!”小鹿鹿简直有些手舞足蹈了,“怎么样,这回可不像魔窟了吧?”
  “可它毕竟还是个荒斋啊!”
  “咱们这一番劳苦,还不算改变了‘荒斋’的面貌吗?”
  “怎么不呢?当然算!”
  “那好,”小鹿坐到藤椅上,她的脸上也表现出些微的倦意,“那好,你就给这间小屋起个雅致点儿的名字吧?”
  评梅赂一思索,便说道:
  “那就叫它梅窟吧!”
  小鹿连忙摇头:
  “不好,不好!”
  评梅一怔,张大眼睛瞅着她。
  “又是什么‘窟’!给人一种阴森森的感觉2”小鹿说,“再想一个!不仅要雅而不俗,还得雅而不阴!”
  评梅故意以手轻轻扣额头,格晃着脑袋,煞有介事一番,最后说道:
  “那就叫它‘梅巢’吧!”
  小鹿眨巴眨巴灵活的眼睛,心下思摸:“梅巢”,嗯,典雅不俗,亏她想得出!小鹿从藤椅上一高跳起来叫道:
  “快把这两个字写出来,贴到门楣上!”
  说着,便从评梅案头的一摞花笺里,随手神出一张水红的铺在桌中间,让评梅往上写。
  评梅见那水红花笺上,印着几个墨绿色的宋体字:“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这句词,仿佛与她的心迹,与她的人格相一致,她舍不得用,赶忙把它放回去,另外拣出一张印有“春风一梦无桃李,留得梅花共岁寒”诗句的花笺,铺好。小鹿磨墨,评梅执笔,挥羊毫,转玉腕,“梅巢”两个潇洒遒劲的字,便跃然纸上。
  “梅巢”,是石评梅告别红楼,来到师大附中担任女子部学级主任之初的栖身之地;是她暂短的二十六年生命历程中,极其重要的一页。
  “梅巢”,在评梅的生活中,永远不能忘怀!
  中秋节,六角古亭里齐膝的野草,斜挂的蛛网,碎石烂瓦,都已经收拾得干干净净。亭中摆着一张方桌,三把藤椅,桌上放着玫瑰酒、月饼,以及为做菊花面准备的各种佐料。
  明月已经升起。今夜天上没有一丝云,地上没有一缕风。古殿的风铃不响,古槐的枝头不摇。碧空万里,宇宙茫茫。评梅一个人站在草亭里,许久许久。小鹿从太阳西斜,说是灵感忽至,诗兴大发,一头撞进梅巢里写诗,到现在还没出来。庐隐答应来,这会儿还没露面。
  评梅抬头望望冷月畔的点点孤星,突然,一阵凄凉涌上心头。那天真烂漫的学生时代,已告结束;那度过她少女似锦年华的红楼生活,从此诀别。迎接她走上新生活的,却是一座空旷古荒的庙宇,残破败旧的古亭,变幻莫测的世态炎凉。她心中郁结的许多离愁别恨,此时又增加了许多难以排解的悲绪。
  评梅正在惆怅中,听得身后有脚步声,转过身来,借着皎洁的月光,她看见了一个熟识的身影,渐渐向她走来。
  “君宇!”她在心中说,却不觉脱口而出。
  “评梅,是我!”高君宇答道。
  目光锐利的年轻人,从少女静穆沉思的神态中,仿佛看到一缕淡淡的清愁,飘逸而出。她心底里的怅惘哀怨,仍旧那么深,那么沉!他不觉心中一怔!
  高君宇已经来到草亭下,手里拿着一卷纸筒,踏着草亭的台阶,仰脸望着评梅。月升中天,月光像一道洁净的流水,像一层淡淡的晨雾,披洒在少女那张鲜嫩而略呈苍白的面孔上,显得特别的柔和,特别的幽美。她的典雅,她的文静,像一道爱的激流,涌进高君宇的心田。使他激动,使他爱慕。
  评梅一眼便看穿高君宇那双不太大的眼睛里,所饱含的深情,以及他掩饰自己这种感情所做的克制。
  “君字,”评梅故意轻松地说,“你手里拿的是什么呀?”
  “噢,哦……是……”评梅的情绪提醒了高君宇,他从爱的深渊里,一跃而出,也把语气变得很轻松,“为了庆贺你的乔迁之喜,我抄录古人的几句话,写成的一个条幅,送你的。”
  评梅高兴地把她那只白嫩丰腴的小手,朝高君宇一伸:
  “是吗?拿来我看!”
  高君宇上得古亭里,展开条幅。评梅借着月光,探头仔细观赏起来,口中轻声念道,——
          陋室铭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斯
  是陋室,惟吾德馨。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谈笑
  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可以调素琴,阅金经。无丝竹
  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南阳诸葛庐,西蜀子云亭。孔
  子云:何陋之有?
      癸亥中秋君宇恭录唐刘禹锡①名篇敬赠评梅
  --------
  ①刘禹锡(772—843)字梦得。唐朝彰城(今江苏徐州市)人。著名诗人。官至监察御史。
  评梅读完,默然思忖:陋室之可铭,在德之馨,不在室之陋呵!惟有有德的人居住,陋室之中才能触目皆成佳趣。南阳草庐,因为住的是诸葛孔明;西蜀玄亭,因为住的是西汉大文学家扬雄。我评梅有何德能?把它贴到屋里,只是以表心志而已。不过君宇录此名篇赠我“凄凉梅窟”,可见,知我心者,莫过君宇矣!但她嘴里却幽默地说:
  “君宇,真是谢谢你。我要把它挂在卧室的墙上,悬昏三叩首,早晚一炉香,一天念它三遍,把我自己也变成一个有德能的人,才对得起你写的这条幅!”说完,笑了起来。高君宇看着她,笑道:
  “你可真会开玩笑。不过,我可是实实在在的。因为我觉得,这篇《陋室铭》的内容,和你现在的住处很贴切!而且,我还觉得唐朝的刘禹锡,简直就是为今日的石评梅写的《陋室铭》啦!”
  “实在不敢当。”她说,“不过我也不是开玩笑。君宇,今天中秋,我要在这座古亭里,设宴招待朋友。”
  设宴?在这座古亭里?一边赏月,一边饮酒?高君宇想:世间除了评梅,只怕任谁也想不出这么高雅的点子来。这简直太有诗意了!
  “不过,”评梅说,“你不要以为我是在这座古亭里大摆宴席。我不是阔小姐。我只不过在古亭里请朋友们来吃菊花面,来喝玫瑰酒,来赏中秋月。”
  评梅特别说明那瓶玫瑰酒,是地道“上义洋酒厂”的名牌产品。高君宇拿起来看了看,果真是法国圣母文学会十三年前,在阜外马尾沟建立的那个洋酒厂出产的。因为这个厂的厂房总面积仅仅一千多平方米,原酒贮存量不过55吨,而且是从妙蜂山玫瑰谷采购的玫瑰。所以,这个厂生产的玫瑰酒,在市场上成了紧俏商品。
  石评梅把一把藤椅往高君宇身边推推,
  “为了感谢你的《陋室铭》,我特邀你参加今日的晚宴。怎么样,肯赏光吗?”
  “很可惜,”高君宇看看石评梅,惋惜地说,“我没有这个口福了。”
  “怎么?”
  高君宇沉默了一会:
  “待会儿,我就要走,去西山疗养。”
  石评梅一怔:
  “怎么啦?”
  高君字点点头:
  “感觉不太好。”
  石评梅急切地问:
  “又咯血了?”
  高君宇轻松地说:
  “不重。”
  唉!评梅从心底里,重重地叹了口气,转过身,仰脸望着浩渺的不可知的太空。
  两个人,一时都没有什么话说。
  不知什么时候,小鹿钻进了古亭里,突然哈哈一笑,把高、石俩人吓了一跳。评梅可劲儿挖了她一眼:
  “死鹿鹿!怎么没让老猫把你叼去?跑这来吓我!”
  小鹿耸耸小巧的鼻子,嘻嘻地笑道:
  “嘻嘻!我让老猫叼去,谁来给你作伴,解闷?谁来帮你布置,买东西?将来,谁来给你布置结婚的新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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