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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流才女——石评梅传》作者:柯兴

_29 柯兴(现代)
    寂凄清的人生旅途。我如今是愿挑上这副担子走向遥
    远的黑暗的,荆棘的生到死的道上。一头我挑着已有
    的收获,一头我挑着未来的耕耘,这样一步一步走向
    无穷的。宇哥,你明白我的心吗?……
      像我目下这样夜静时的心情,能这样平静地写这
    封信给你,你也许会奇怪我罢!我已不是从前呜咽哀
    号,颓丧消沉的我。我是沉默深刻,容忍涵蓄一切人
    间的哀痛,而努力去寻求生命的真确的战士。……
      你一定愿意知道一点,关于弟弟全德的消息。前
    几天,我忽然接到他一封信,他现在是被你们那古旧
    的家庭囚闭着,所以他已失学一年多了。这种情形,自
    然你会伤感的,假如你要活着,他绝对不能受这样的
    苦痛,因为你是能帮助他脱却一切桎槁而创造新生命
    的。如今他极愤激,和你当日同家庭暗斗的情形一样。
    而我也很相信全德弟能觅到他的光明的前途的,或者
    你所企望的一切事业志愿,他都能给你有圆满的完成。
      宇哥,认识我们的要好朋友,现在大半都云散四
    方,去创造追求各个的生命希望去了。
      我原也想南下革命去的,但是后来终于滞留北京。
    写了几篇小说,也引起了军警密探的注视。我在《白
    云庵》这篇小说里,有这样一段话,宇哥。我写给你
    看:
      “人生的悲剧,都是生活和理想的矛盾所造成的。
    理想和现实永远不能调和,人类的痛苦因之也永无休
    止。我们都在这不完善的社会中生活,处处现实和理
    想是在冲突,要解决这冲突的原因,自然只有革命,改
    变社会的生活和秩序。不过这不是几个人、几十年就
    能成功的,尤其因为人生是流动的进步的,今天改了,
    明天还会发现新问题,还要再改。革了这个社会的命,
    几年后又需要再革命。”
      因为文字而入狱而杀头的,在中国古已有之。你
    熟识的朋友邵飘萍就是因为文字而被押往天桥枪决
    的。
      这世界,这世界,四处都是荆棘,四处都是刀兵,
    四处都是屠杀,四处都是喘息着生和死的呻吟,四处
    都洒滴着血和泪的遗痕。我是掌着这弱小的身躯,投
    入在这腥风血雨中搏战着走向前去的战士,直到我倒
    毙在战场上为止。
      我并不感伤一切既往,我是深谢着你是我生命的
    盾牌,你是我灵魂的主宰。从此我是自在的流,平静
    的流,流到大海的一道清泉。宇哥,几年里,我是在
    辗转哀吟,流连痛苦,搏风击雨之中,我能告诉你的,
    大概只有这些话。……
      你永久的沉默死寂的灵魂呵!
      我致献这一篇哀词于你的孤冢前!
      宇哥!宇哥!我的生生死死的恋人呵!
  
  
风流才女——石评梅传--第四十五章
第四十五章
  秋天。又是西山叶红时。
  暑假后,石评梅终于从女一中的寄宿舍花神殿,迁寓孔德学校。但是不久,她又搬到女青年会,没过几天又迁到西栓马桩一位师大女同学唐家。因为环境不安宁,这样屡迁不定,使她感到特别烦闷。
  评梅应庐隐的约请,答应去西山游览,散心。到当年高君宇题诗红叶的地方踟躇凭吊,洒一掬追悔的热泪,祭献她深深的思恋之情。
  这天下午,庐隐到西栓马桩8号评梅的寓所去看望她。进了大门,经过两个院落,便到了评梅的住房。那是很宽敞的三间东房,窗前有几棵树,夕阳照着,很是好看。庐隐刚刚走到屋门外,便觉得屋里气氛异常,似乎有许多人,似乎有人在说着安慰的话,似乎有人在低泣。
  站在门外的庐隐,心里一沉,赶忙推门进屋。屋里,评梅躺在床上,雪帐撩起挂在两边。她的脸上,浮着一层明显的红晕。她的三五个朋友已经在那里。一问才知道,评梅午后上体操,不知道为什么觉得有点头疼,慢慢地支持不住了!雇了车子,回了家,头疼得更加厉害了!
  第二天,庐隐、林砺儒他们把评梅送到旧刑部街西口的山本医院。这是一家日本人开的医院。
  没过两天,评梅已经开始昏迷。病情十分危险。医院的走廊里,站满了来看望评梅的人。
  庐隐他们怕山本医院误事,和朋友们商量了一下,又把评梅转到协和医院。恰巧又是当年高君宇病逝前住的那问病房。然而评梅是在昏迷状态,她已经不知此事。虽然生前,她曾经一再对朋友们宣称;我有病,宁死不到协和医院!
  评梅原本白皙的脸膛,现在变得更加惨白。她没流一滴眼泪。她的泪,也许终于流尽了吧?
  是的,评梅的泪已经流于了:
  君宇,三年来,不管春夏秋冬,每个礼拜日,每个清明节,石评梅都到陶然亭畔去悼你,哭你,她终于把所有的眼泪都流到了你的坟头!君宇,你的灵魂可以安息了吧?
  君宇,三年来,评梅已经把你的遗著全部整理完,全部重抄、誊清,就要给你出版了!你的遗志,她的心愿,就要实现了。君宇,你的灵魂可以安息了吧?
  哦,君宇!评梅就要去陶然亭畔永远地陪伴你了!你再不会感到孤独,感到寂寞了。君宇,你的生生死死的恋人,终于实现了她的诺言,她将带着一颗圣洁的心,一具冰清玉洁的身躯,和少女全部真挚沉深的爱,去到陶然亭畔,永远地陪伴你了!
  “呢……君宇……我是……我是……”
  坐在评梅床边的庐陷,突然听到评梅咕哝嘴,仿佛说:“我是……”我是什么?听不清。
  她把耳朵贴到评梅的嘴边,用心地听,用力地辨,评梅似乎是说:“我是宝剑,我是火花。我愿生如闪电之耀亮,我愿死如慧……”
  庐隐听着听着听不见声音了。抬头看看,评梅的嘴唇闭得紧紧的。她喊了几声,评梅依旧没有丝毫反应。评梅紧闭的嘴唇,再也不能张开。她仿佛熟睡了一般,仿佛精美的大理石五雕,圣洁,幽美,蕴含着对人世间眷恋难舍的深情,躺在那里,静静的,静静的。
  庐隐看着看着,脑袋里突然闪出两句诗来:忍苦为诗身到此,冰魂雪魄已难招!
  石评梅在人间弥留之际,脑袋里闪现出的,仍旧是高君宇的形象。
  一会儿是她与君宇在梅窠荒斋谈诗论赋,或是举杯壮别;一会儿是她与君宇漫步陶然亭畔,游玩谈天;一会儿是君宇手握短枪,乘车疾驶,指挥千军万马,镇压商团叛乱;一会儿是君宇骑着匹高大的枣红马,手中挥舞战刀,驰骋疆场,陷阵冲锋。
  唉!评梅在心中叹了口气。
  哦,过去了,过去了!我的柔情和眼泪,君宇伴着鼙鼓声声、刀光剑影的半世生涯,都过去了!一切都过去了,如同烟消云散!当年美人唇边的微笑,英雄手中的宝刀,这人生的英雄侠骨、豪情壮举,儿女绮情、欢声笑语,如今全都化做了古道斜阳,野冢衰草;化做了天上的流云,地上的烟雨;化做了抒不尽凄艳的悲剧,听不完哀婉的悲歌。跌落到冷酷现实中的,不过是身后萧条,客死他乡!多年的冰雪爱情,到如今,只落得个千古遗恨!
  9月23日,协和医院脑系主任狄福斯博士诊断,评梅的病为急性脑炎。一个星期以后,1928年9月30日,京都的一代风流才女石评梅,病逝于北平协和医院。
  石评梅死了!
  从发病到去世仅仅十二天!
  高君宇死后,评梅每个星期天,都要到陶然亭畔君宇坟前痛哭凭吊。哭了三年,她的心终于哭碎了。她急匆匆追寻君宇而去了!
  评梅带着她清妙绮丽的文彩,傲然高洁的性格,带着她高尚贞洁的爱情,超然冷艳的生活,结束了她清幽的悲剧式的一生。
  她是和高君宇在同一个医院,同一个病室,又几乎是同一个时间——凌晨两点一刻,病逝的!
  第二天,深秋凄凉的早晨,天空阴得很沉。
  这天是星期一,按惯例,师大附中是举行总理纪念周。每次纪念周,女子部主任石评梅先生都要报告些事情。但是今天却是林校长报告石评梅先生不幸逝世的消息,并且宣布:全校放假一天,以示哀悼,全体女子部同学,男生各班选派代表,到协和医院为石先生送殡。
  操场上,几百人的队五,整整齐齐,肃穆仁立。女同学,清一色的黑裙子,白色的大襟短衫,臂上戴着黑纱,胸前戴着小白花,整好队,走到协和医院。
  石评梅病逝,北京师范大学附中为她准备衣食棺木。初二女生王玉润为评梅穿殡葬衣服。
  几百人,围着评梅的遗体,向她告别。当遗体入殓时,学生们有的放声痛哭,有的抽搐饮泣,有的泪流满面、如痴如呆,有的晕倒在地。
  上午十点,送殡的队伍由协和医院出发,身穿白色制服的哀乐队做前导,开路。接着,便是送殡的队伍。长长的行列,深深的泪痕,阵阵的哀乐,嚎陶的哭声。行人让路,车马踟躇。疾驶的汽车停靠到一边,商号暂时停止了交易。
  送摈的队伍后面是遗容车,再后是灵柩。从协和医院一出来.经过帅府园,王府井大街,长安街,和平门,西河沿,下斜街,下午一时到达长寿寺停灵。
  这一路上,当知道死者就是京都著名女作家石评梅的时候,崇拜她的读者,以及知道她的人们,甚至有的学生家长,自动加入到送摈的队伍里。许多新闻界、报章杂志的朋友,评梅的师长,往日的学友,也默默地走进送殡的行列。从上午十时离开协和医院,历时三个钟头到达长寿寺,一路上,这支送殡的队伍越来越大,越来越长。天愁地惨,肃穆悲壮。哀泣,路人为之低首垂泪;励哭,天地为之悲伤动容。
  石评梅的棺椁停放长寿寺以后,每天有好几拨女学生到庙里哭她们的老师。还有一些她的读者们,到庙里看了半天她的遗像,看了半天棺椁,凭吊他们平日向往见面而不得见的女作家。然后,三鞠躬,才默默地走开。
  10月13日下午一时,不是黄昏,却似黄昏,阴霾布满天空,天光暗淡,凄清压抑。
  北师大附中的全体师生,由林砺儒率领,排着整齐的队伍,到师大的风雨操场,为石评梅开追悼会。
  追悼会的会场上,正中悬挂着石评梅先生的遗像。
  上面一块横匾,——
      天丧斯文
  下面一块横匾,——
      目洒秋风
  在遗像两旁,是师大阳中校长林砺儒先生的一幅长长的挽联,——
    五六年绩咸举教有方光蹋我门墙讵料一朗摧健者
    十余日舞景非诵声咽凄冷女学部不堪再听唤先生
  花圈、花篮、挽联、挽幛,摆满了会场的四周。
  右上方,有一幅挽幛,题写着悼亡诗,是庐隐的《哭评梅》,——
    昨夜冷月寒光里,
    看你挣脱苦闷的人间;
    那时众星低喝挽歌,
    人间都沉入悲寂。
    可怜我悄悄摔碎灵之琴轸,
    唉!评梅!
    除你更谁了解这凄调哀音!
      记否白屋中的笑语?
      记否星夜下的悲情?
    这一切而今何堪回忆!
    ——美丽的蔷薇
      已枯萎于秋风里!
    唉!评梅!
      英灵不泯当听见夜荤之悲泣!
  会场黑压压的,五六百人。除了本校的师生,还有女子部的毕业生,高中毕业生,已经考入北大、清华等大学的原来本校的学生,以及评梅任过教的若瑟女校、春明女锭、女一中等学校的学生。
  校长林砺儒主祭。
  他在《评梅的一生》中报告说,——
    ……评梅只知道负责任,爱公共,而没有丝毫的
  自私自利之心,所以遇事情就不计较自己利害,更不
  会猜疑别人。她这样天真的性格,在学校当教员,是
  理想的好,而以此处世,就有点不足。尤其在现今中
  国的社会,到处人情都险诈万分,像她那样的人,自
  然要上当吃亏。石先生于体育之外,又喜文学,好作
  文章,在北京文坛上很负时誉。
  庐隐,以及评梅的学生颜毓①、李健吾②等都以深沉的悲哀致了悼词,台下一片抽泣声,就是男同学也低头垂泪,林砺儒老泪纵横。
  --------
  ①颜筑芳,即颜一烟,当代女作家。石评梅的学生。
  ②李健吾,(1906—1982)山西运城人。中国社科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著有《李健吾剧作选》。当代著名作家。石评梅的学生。
  10月2l日午后两点,世界日报社,女师大学生会,蔷薇社,无须社,绿波社,春明女校,女一中1928年三甲级等社会团体,在女师大礼堂再次开追悼会,悼念评梅。
  庐隐主祭。
  绿波社焦菊隐致辞,
     ……人生长短本来都没有多大关系,但是要有意
  义。无意义的长寿是无趣味的,至于虽然短促一些,而
  是有意义,也倒并不可惜,而石评梅女士的人生却是
  有意义的。
    我们文坛上,本来很想她来光大一下;但是不幸,
  她竟不能继续下去。因此我今天更觉得有极大的悲哀。
  瞿菊农先生致辞,——
    ……现代的教育,我们总感到不恰当;但是我们
  也没能知道如何才是恰当的。而在评梅的一句话里,差
  不多为全世界的教育,提出一条新路来。
    这句话是:“我从今以后,处处要用真情感化她
  们。”
  评梅逝世不久,12月1日,《世界日报》印发了蔷薇社编辑的《石评梅纪念刊》。共计15万多字。
  其中,女师大学生会的祭文说,——
    ……评梅每与校中同学,言及邦国颠危,则慷慨
  泪下,豪情壮思,殆沈云英、秦良玉之流亚欤?及四
  载毕业,主教于北平各中学,复以生花之笔,写哀时
  之痛,故读君之诗文者,识与不识,莫不慕君之为人,
  而推为女界杰出之秀也。
  蔷薇社的祭文,说评梅“若君睿智,早岁蜚闻;志洁情深,待人以诚;啸傲人寰,卓然不群。”
  林砺儒的祭文说,——
    评梅是杰出女教育家,竞不克享其天年以尽展其
  才,天乎!酷哉!……我为诸生则痛其失良师,为吾
  校则痛其失良才,而哭其私则为失良友,三痛交集,余
  将何以堪!
  李健吾在《悼评梅先生》一文中说,——
    她生活在她已逝的梦境;她忏悔她昔日对于那唯
  一爱她的男子所犯的罪过;她跳到社会里面,努力要
  消耗一切于刹那的遗忘;然而她的思想仍旧是她的,她
  的情感仍旧潜在着,她终于不能毁灭她以往的评梅。
  ……她的情感几乎高尚到神圣的程度,即使她自己不
  吟不写,以她一生的不幸而论,已经够我们的诗人兴
  感讽咏的了。
  师大附中初级二年三班学生颜毓芳在《石先生!别了!》中写道,——
    恐怕人人都要惊异,人人都要惋惜吧?当中国文
  学界,体育界,教育界中的女健将石评梅先生的死耗
  传来的时候。唉!……石先生!我最敬最爱的恩师呀!
  庐隐在《祭献之辞》中说,——
    评梅,现在我再报告你一个惨痛的消息,昨天我
  接到陆晶清一封快信,小鹿鹿为了你的死,哀痛得将
  要发狂。她说:‘梅姊的死至少带去我半个生命’!并
  且她还要从南方来哭你,埋葬你!
  小鹿是中秋过后,从西湖回到沪滨时,突然接到石评梅病危的信的。
  原来,小鹿南下以后,到达汉口,奉国民党武汉中央党部妇女部部长何香凝之命,参加了妇女部的工作。由于“宁汉合作”,国民党中央党部迁往南京,她代表妇女部向南京党部报到后,当晚便回到上海,直奔何香凝住的跑马厅一品香旅馆,向何香凝汇报情况。
  大革命失败以后,1928年秋,小鹿由西湖回到沪滨,接到评梅病危的信,她征尘不洗,行装不卸,马上去拍电报询问病情。两天内拍了四次快电,得不到答复,料想已是凶多吉少。果然,一个黄昏,小鹿从做工的地方回到住地,便接到评梅病逝的噩耗!仿佛一把利刃直插入她的心房。她急急忙忙,整装启程。行色匆匆,北上奔丧,收埋她的生死之交——评梅的残稿遗骸。
  小鹿夜里回到两年不见的京都灰城。第二天,她便要庐隐陪她到长寿寺去看评梅。
  她们坐车出了宣武门,到了下斜街时,小鹿已有点昏晕。当她远远的望见长寿寺那萧瑟残缺的红墙时,已忍不住放声嚎哭起来!
  当她们走进长寿寺,走到停放评梅灵枢的小屋门前;当庐隐吩咐看管人开开门,小鹿看到满墙的花圈,看到死寂的棺停和棺停前的两篮残败的鲜花时,她原本凄颤的心弦抖颤得更加厉害,她的心碎了!她大叫一声“梅姐!”便昏厥了过去!
  慢慢地,小鹿醒来,便一下扑到棺椁上,跪在棺停前,放声大哭!几次哀嚎,几次昏厥,几次醒来,几次再哭!——
  梅姐呵,梅姐!
  记得当年你送我南下,临行时你曾拍着我的肩说:“小鹿鹿,遇到任何艰难困苦,都要咬紧牙关,挣扎着去做。一切的痛苦让它都积存在心底,有酸泪不要在人前洒,你留着归来时再向我哭诉。”梅姐,两年来,我听你的话,忍耐着一切痛楚,掩藏起所有的眼泪,我只希望再见到你:再见到你时我再放声大哭,向你哭诉我两年来的遭遇。不料,今年,秋到人间时,你一颗聪慧的美丽的明星,竟如花残叶落般在秋风中陨坠了!从此,人世间已不能再见到你,我满腹的哀怨泪水向谁去哭诉!哦,梅姐呵,我只有在你的灵枢前抚棺痛哭!
  梅姐呵,梅姐!
  你可记得红楼绿柳下,遇见被追捕的宇哥的情景吗?你可记得“梅窠”里你在病榻上,我和宇哥陪伴你的情景吗?你可记得我陪你去陶然亭哭宇哥的情景吗?那里,有你的香踪遗迹,有你的春恨梦影。如今哪,梅姐,你全都带走了!你带走了对现时的怨恨,你带走了对人生的眷恋,你带走了恨,你带走了爱!你带走了多年来对我的真情护爱!抛下我孤零零一个人,彷徨于崎岖的人生旅途上,还有谁来疼我,爱我?在这人世间。我再也见不到你了!哦,梅姐呵,我只有在你的灵枢前抚棺痛哭!
  梅姐呵,梅姐!
  你可曾想过吗?山城白发苍苍的母亲,年逾古稀的老父,当二老得知他们如花般娇艳俊美的女儿,他们爱如命根的“心珠”,已经死了,已经躺在京城一座冷寂凄清的破庙里,他们将怎样的哀痛欲绝?怎样的肠断心碎?我不知道应该怎样抚慰他们!哦,梅姐呵,我只有在你的灵枢前抚棺痛哭!
  梅姐呵,梅姐!
  记得两年前你送我南下时曾举杯对我说:“残稿遗骸,我待你归来再收埋。”当时我仅把它看作是一句凄艳的诗,不想而今竟应验了!梅姐,你是早已料到有今天吗?我和庐隐正计划着清理和掩埋,你可以放心地归去了,一切的事情我总要办得使你满意。遗稿和日记整理好,我就带去上海付印,这是你生前曾嘱托我的。你匆匆一生,在人世间可留下的,也只有这些用心血铸成的遗稿了,我当好好去办。至于你的遗骸,陶然亭既然是你生前选定的殡宫,我总能体谅着你的意思去做。日后,我会常常到陶然亭去看你和宇哥。唉,梅姐呵,当你和宇哥远远地看到一个瘦小深愁的人,踽踽独行,来到陶然亭畔,梅姐,那就是我来了!是我来看你们来了!当我抚摸你的墓碑痛哭的时候,你能告诉我些什么呢?是疼我爱我的话吗?哦,梅姐呵,人天相隔,我只有在你的灵柩前抚棺痛哭了!①
  --------
  ①陆晶清在评梅棺椁前的痛思,是她1928年10月30日于北京女师大写的《我哭你唤你都不应》的悼文,收在《石评梅女士纪念特刊》里。
  那天,小鹿很晚才回到她临时的住处女师大。此后,她几乎天天到长寿寺哭评梅,直到评梅入葬。
  庐隐和小鹿,整理评梅在协和医院的遗物时,惊奇地发现:除了床上枕头底下一本日记,日记里夹着君宇的遗像,和那片志恨千古的红叶,——除此,再什么也没有。
  高君宇生前,评梅拒绝了他的爱。高君宇死后,她把所有的眼泪,全部的爱,都给了君宇。她只把这片红叶保留在自己身边,陪伴她三年,直到她死!
  哦!志恨千古的红叶,在万千飘落的红叶里,只有你衔带着两个不幸的命运,和一出凄艳的悲剧!那红叶里,编织着后人难以解开的生之谜和死之谜!现在,评梅是带着这片红叶和手上的象牙戒指,去追寻高君宇远逝的灵魂了吧?
  石评梅日记里夹着的红叶扉页上,工工整整,写着两行秀丽的毛笔字,——
     生前未能相依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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