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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流才女——石评梅传》作者:柯兴

_30 柯兴(现代)
     愿死后得并葬荒丘!
  这些,在入殓时,庐隐和小鹿把它们都放到了评梅的身边。君宇入殓时,评梅是把自己的照片放到他的身边一块封棺的。现在她们把君宇的遗像,也放在评梅身边,和她一起入殓。在入殓的刹那,小鹿特别注意到了:评梅手上戴的那只象征他们纯洁坚实爱情的象牙戒指!
  第二年10月2日,陆晶清、庐隐她们根据评梅生前的遗愿,把她埋葬在陶然亭畔高君宇墓旁。
  入葬的那天,评梅生前的朋友们,师大附中、春明女校及女一中的同学,将评梅的灵柩从长寿寺移到北京陶然亭畔君宇墓右侧入葬。随同评梅灵枢陪葬的,还有她平时常用的钢笔一支、喜爱的图章六枚。石评梅和高君宇两墓并排,两碑并立,终于完成了评梅的嘱托:与君宇并葬荒丘!
  小鹿受评梅母亲的委托,把一个描龙绘凤的鎏金红漆梳妆用具木盒,和几件儿时心爱的玩具,放在墓穴里灵柩前的小石几上。这是评梅少女时就喜爱的东西,死后拿来陪葬。
  当小鹿双手捧着红漆梳妆木盒,往评梅灵柩前小石几上放置的时候,顺便把自己手上一只红宝石戒指脱下;用被她的泪水浸透了的手绢包好,和木盒一起放到石几上。
  评梅墓碑的形状,与君宇的类似,是一座四角白玉剑碑。正面用楷书刻写着,——
  故北京师范大学附属中学校女教员石评梅先生之募
  碑基正面,用篆书镌刻着四个大字,——
          春风青冢
  墓碑上刻写着墓志全文,——
    石评梅先生,讳汝壁,前清光绪二十八年阴历八
  月十九日生于山西平定县。幼聪慧,长好文学,而常
  有致力教育以改造社会之志。民国十二年,卒业于北
  京女子高等师范体育系,任北京师范大学附属中学体
  育及国文教员、女子部学级主任,六年之间,劳绩卓
  著。著有《涛语》、《祷告》、《偶然草》数书行世。十
  七年九月二十九日,以脑病殁于协和医院,年二十有
  七,葬于北平宣武门外陶然亭畔。
  送葬的人群,在评梅灵柩入葬前,举行了祭奠仪式。
  开始埋葬了,当坟工第一铲土扔到棺木上的时候,小鹿忍不住突然大哭起来!随着,人们也都哭泣起来。有几个女同学哭着喊着。企图挣脱拉着她们的人,跳进墓穴里,最后抚摸一下棺椁,抚摸一下装着母亲般的石先生的灵柩!
  黄土填满了墓穴,有人高喊一声:
  “封洞了!”
  工夫不大,堆起了一座高高的坟茔。
  墓碑也立起来了。
  人们站在评梅墓前,哀悼她,凭吊她,久久地不愿离去!
  哦!陶然亭畔的萧萧芦荡,沉沉暮霭,皑皑白雪,飒飒秋风,还有这荒郊静夜的神秘,碧蓝夜空的明月,都将归评梅和君宇共享了!生前他们未能相依共处,死后他们终于镇日里在一起,依偎着。微笑着,享受他们生前不曾享受过的人间甜美的爱情生活!
  黄心素也来送葬了。
  小鹿在不经意间,抬头看了黄心素一眼。只见他,站在墓碑前,显得异常的痛苦,异常的悲哀。
  小鹿心中思索不透:这样一个风流倜傥、潇洒英俊的青年,他不但有吴天放的英俊潇洒,还有高君宇的勇猛深刻,对评梅一往情深,万缕柔情。然而,这终究化不开她心坚如铁。——她心中只有君宇!而且对君宇的爱,更加深沉,更加迷恋,更加如醉如痴!
  “今后,你准备到哪去?”小鹿低声问他。
  “北京,再也没将什么可挂念的了。”黄心素声音低沉,神色黯然,“革命处于低潮,正是需要我流血的时候。我准备投笔从戎!”
  高君宇和石评梅,他们哪里知道,正是他们的侠骨柔情,激励着一个热血青年,在大革命失败的时候,奔赴杀敌的疆场!如果君宇、评梅地下有知,会感到欣慰的吧!
  送葬的人,陆续都回去了。最后走的,是小鹿和庐隐。她们从地上捧起一抔黄土,撒在评梅的坟头。
  庐隐感慨万端,低吟道:
  “质本洁来还洁去,一抔净土掩风流!”
  才如江海命如丝!
  一个十七岁的少女,从山西桃河畔,来到北京九载,便显出她横溢的才华,而名噪京都文坛。然而,评梅薄命,遗恨千秋。她来到人世间仅仅二十六年,便撒手离去了。
  惜哉,苍天!
  你断送了评梅的爱,你又断送了评梅的命!使令她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仅仅二十六个春秋!
  虽然,苍天不成就评梅于当时,但是历史却成就评梅于千古!
  
  
风流才女——石评梅传--初版后记
初版后记
  长篇传记文学《风流才女——石评梅传》,即将出版。这是我的第三部长篇作品。其间,感慨良多,零零乱乱,不成文章。且记在后,以为后记。

  一个人的童年,应该是产生中最美好、最无忧无虑的时代。应该背着小书包,接受妈妈的抚摸,听着妈妈亲切地嘱咐,蹦蹦跳跳上学去。
  我像所有的孩子一样,渴望着念书,渴望着坐在课堂上听老师讲课,渴望着和那么多的同学一块玩耍。
  但是,我却不得不扛着扁担,扁担上挂着一串绳子,腰上别着把小镰刀,每天迎着初升的太阳,经过大连金州的七里村、八里村,到几十里地以外的家乡东边的大和尚山去打柴,负责八口之家烧火做饭用的柴禾。
  偶尔有一天能带上一块玉米面饼子进山打柴,那么,这天山谷间便有我的欢声笑语。但是,经常早晨只有一碗玉米面粥来充饥,中午没有干粮带。人小,干活,饿得快,一碗粥,一泡尿,肚里早已空得慌,只好坐在山腰上哭。那时,我只梦想能有一块玉米面饼子!眼看天黑又怕狼,只好咬着牙,流着泪,一步一步住家挨。
  为了能念书,有时我一天上两趟山,砍两担柴。积攒下足够的烧柴,我终于上学念书了。那时我已经十一岁了,却已经当了三年的小樵夫。
  哦!家乡黄海之滨的大和尚山,那山中肃穆恒静的谷壑密林,那山谷密林之中幽寂古朴的寺庙古刹,在在都印满了我儿时的足迹,流下过我多少辛酸的泪呵!
  十一岁,我入了八里小学二年级,后来又转入七里小学,终于实现了我渴慕日久的学生生活。感谢上帝赐给我一位温柔善良的乡村女教师,她像姐姐,又像母亲,寓情育于教育事业之中。她给了我爱,给了我温暖,她使我苦涩的童年,添上了许多欢悦的色彩。
  但是好景不长。不到一年,换了个用野蛮手段进行“教育”的王姓教师。一个班,六个学习小组。他居然把我开除“组籍”!我不属于任何一个小组,我被遣送安置在全班最后一个座位上。可我是全班个子长得最矮的一个。后来,他逼使我必须把同座位一个各科成绩均在零分分数线上的、有痴呆症的同学帮助到60分以上,不然就永远把我开除“组籍”,让全班同学将我孤立起来!于是,我不得不被迫辍学,转入金州纺织厂子弟小学。那位王姓教师,如同那位乡村女教师一样,永远深刻在我孩童时稚嫩的心灵上。
  呃!一个人童年时心灵的创伤,一辈子也是抹不平的呀!不过,它可以更早地激发我去认识人生,思索人生。它可以缩短一个人的童年期,更早地越过这个年龄段,而提前进入少年、青年的行列。
  后来,当我发现评梅当年也是寓情育于教育事业之中时,我的心被震动了。我写石评梅传是歌颂评梅,同时也倾注了对我儿时那位乡村女教师的深深的爱。

  1962年我作为大学中文系的学生,第一次来北京游玩,到过陶然亭公园。我在高石之墓前伫立了许久许久。我反复吟诵评梅题写在高君宇墓碑上那大气磅礴、光彩照人的诗句,——
          我是宝剑,我是火花。
          我愿生如闪电之耀亮,
          我愿死如慧星之迅忽。
  我反复揣摩评梅题写在这首诗后面的几句感情深沉浓烈的话语,——
    这是君宇生前自题像片的几句话,死后我替他刊在碑上。
    君宇!我无力挽住你迅忽如慧星之生命,我只有把剩下的泪
  流到你坟头,直到我不能来看你的时候。
                      评梅
  在荒家的四周我镇日踟躇徘徊,是悼亡当年那位灵魂高洁、命途凄艳的少女吗?是缅怀远逝的古亭梅魂吗?是寻觅陶然亭畔评梅的泪痕,足迹,春恨,梦影吗?对于一个年轻的中文系大学生来说,虽然激动感奋,然而束手茫然,一无所知。因为,任何一部文学史,对石评梅这位“五四”新文化开创时期的著名女作家居然只字末提。
  二十年后,有关高、石的材料相继问世出版了,其中特别重要的,是邓颖超同志对高君宇和石评梅的高度评价和赞美。我借重这些材料和评梅的作品,决心为一代风流才女的坎坷悲艳的一生,写一部传记文学。
               柯兴
               1986,3,2,于京郊复兴庄
  
  
风流才女——石评梅传--再版后记
再版后记
  1986年初,我在这部书的初版“后记”中,曾经写过这样的话:“我写石评梅传是歌颂评梅,同时也倾注了对我儿时那位乡村女教师的深深的爱。”
  著名文学评论家张韧在一篇评论文章里,对上面这句话,有过极深刻的论述。——
    1962年,当柯兴作为一位大学中文系的风华正茂
  的青年学生,第一次来到首都拜谒高石荒冢的时候,虽
  然对高石生平业绩因“一无所知”而一时无法落笔,但
  是他对君宇的“我是宝剑、我是火花”的浩然之气的
  景仰,对古亭梅魂的缅怀与追思,这应该说是作者二
  十年后写此书的情启灵动的最初之因。还有一个动因
  也是不能忽视的。即作者说:“我写石评梅传是歌颂评
  梅,同时也倾注了对我。儿时那位乡村女教师的深深的
  爱。”这是他在小说《后记》里所写的,看来似自我抒
  情的闲笔,其实它是作者无意之中道出了写《风流才
  女——石评梅传》另一个重要因素。福楼拜说“包法
  利夫人就是我”;郭沫若说“蔡文姬就是我”。其实包
  法利夫人和蔡文姬,不过是他们笔下的小说和戏剧里
  的主人公,她们的经历和作家本人并没有多少共同点。
  郭沫若与福楼拜所以这样说,主要是因为他们和自己
  创作的人物心灵息息相通,倾注了他们浓烈的感情。柯
  兴并没有说“石评梅就是我”,然而,评梅的形象无疑
  是灌注了作者对那位温柔善良的、曾“给了我爱,给
  了我温暖”的童年时代女教师的情丝。
    从对小学启蒙女教师的怀念之情,大学时代因观
  瞻高石之墓而激发的敬慕之情,直到读了评梅作品集
  和邓颖超同志的题语,如果没有这一条数十年积累的
  挚爱的情感线,我想,柯兴也许不会写《风流才女——
  石评梅传》的;即使写了,也不会是一部盈灌着激情、
  柔情和诗情的成功之作的。
  1987年、1991年,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两次连播这部长篇传记文学的时候,连初版“后记”也一块播放了。于是引来了不少听众及读者,在来信中询问“乡村女教师”的情况;他们问我为什么对她有那么深挚的感情,以及她后来的情况怎样了。

  真的,每当提起“教师”这个词儿,我的心中总会油然而生敬意。在我的—生中,从小学到中学到大学,教过我的老师许多许多。但是,给我印象最深的,还就是“那位乡村女教师”了。
  1945年8月15日日冠投降,这年的8月22日,苏联红军进驻了我的家乡旅大地区(即旅顺大连也包括金州)。新旧交替,百废待兴,百业待举,社会一时顾不上我们这些郊区农村的孩子。
  我们村,是金州城郊的八里庄,大约是离县城八里地的意思吧。村东是大和尚山,那时,山高林密,野兽出没;西边是渤海湾,海阔天高,渔帆点点。我的家乡,要山有山要水有水,可爱极了。可惜,就是没有学校,没有教师。
  有一天,我额娘告诉我,说村里来了个女教师,是大连师专毕业的,看模样挺俊俏,就是岁数小,左不过十八九,哪就能管得了孩子?她自己才是个孩子嘛!
  我在深山老林里砍柴,直到十一岁进学校,——我们这些野惯了的孩子都给笼进了八里小学——一家土改时被赶走了的地主大院。
  学校虽有了不少教师,教我的,还是我额娘说过的那位女教师。她长得挺好看,很文静,很和蔼,总是笑眯眯的,从来不吼我们、呵斥我们,我们都很喜欢她。你就是上课玩东西说话,她也只走过来摸摸你的头,冲你笑笑,摇摇头制止你,使你感到温暖,感到柔情,感到爱。特别像我这样的小樵夫,从小生活在深山老林的壮美粗犷里,生活在大海的雄壮与狂野之中,经常受到饥饿与孤独的袭击,受到黑暗与野兽的恐惧的包围。我强烈地感受到她的温柔她的爱,像一股股暖流滋润着我稚嫩的心灵。
  女教师的家住在县城里,离我们八里小学总有十几站远。丘陵岗坡路,没有车,她每天步行。有时她来晚了,我们想她,就成帮结伙去接她,一直接到北山苏联兵营的道边上。那是她的必经之路。
  有一回下大雪,我们全班大队人马去迎接她。路上,她和我们一起打雪仗玩。她清脆纯洁的笑声洒满一路洁白的雪地,仿佛是细碎的银块撒在大地上。太阳一照还放着光亮呢!有时,她和我们一块去山里拣松仔,摘蘑菇,爬山比赛。我小时候极顽皮,况且这座我砍了三年柴的大山,哪哪我不熟?我逞能,爬到一棵很高很高的钻天杨上拆老鸹窝,吓得她胎煞白,声儿发颤,仰着脸喊我叫我快下来,别摔着。待我下来时,她一下把我搂到怀里,说:“妈呀,可吓死我了!”我听得见她的心蹦蹦跳得厉害,白净的额角,丰胶的唇边渗出了细密的汗珠。我不知心疼老师,我只觉得很好玩。有时,她和我们去海边赶海,拾海货,拣贝壳。她两手抓着裤管儿,裸露着两只白嫩的小腿趟着海水,一个浪头打来,溅她一身一脸的水。她咯咯地笑着,笑声甜美、柔嫩,纯洁得像是一串串珍珠撤在海滩上,撤在一望无垠的大海上。
  有一次,早晨,已经上课了。可她没来。我们去接她,一直接到苏军兵营也没接到。我们正愣愣地朝城里的方向眺望,突然,看见她披头散发,衣服撕破了,半裸着上身,嚎叫着从兵营里跑了出来,仿佛是疯了一般。等我们几个回到学校,只见所有的学生都站在院子里,鸦雀无声。只有女教师的哭泣声,阵阵从教研室里传出来。我永远也忘不了那柔弱悲痛的低泣声,仿佛是无数根钢针扎在我幼小的心上!
  第二天,她没有来上课。从那以后,我没有再见到她。后来听说,苏联红军在小北山上要枪毙两个犯纪律的士兵,正要开枪的时候,她跑到山顶上,苦苦地哀求,才把那两个士兵从枪口底下救了下来。
  1957年整风的时候,听说她把这件事的经过谈了出来。接着反右。她因为“美化自己”、“诬蔑苏联老大哥”、“破坏中苏友谊”的罪,名受到批判。1958年,因为她后来执教的这座学校所定右派名额不够数,便给她戴上了右派的帽子。那一年,我考入东北人民大学中文系,离开了家乡;有一年暑假回家,听我额娘说,那年第一个来到我们八里村办学的女教师投海了,身后还扔下个小女孩。我躺在炕上叹息了半宿,流了不少泪。她死的时候,也许才二十几岁吧?
  多年以后,有一次,我回家乡采访,中间去了八里小学、县教育局,还到过七里小学和八里小学的几位教师家里,还托了好几位我中小学的同学,打听我那位乡村女教师离开八里小学以后的情景,以及她现在何处。可是,没有一个人知道。四十年了,人世沧桑,也难怪!
  我怀着抑郁惆怅的心绪,只好去了海边,去了那个据说是她投海自尽的地方。看天水一色,听海涛喧啸。我镇日徘徊在海边,是寻觅她的足迹、笑语,她的泪痕、遗恨,还是她在人世间的绝望?是悼念当年那位美好善良、然而命运悲惨的少女,还是被扼杀的年轻的生命?不!我是从心底里在呼唤她,呼唤我儿时启蒙老师远逝的英魂!
  我弯腰拾起一个贝壳,仿佛就是当年她拾起过的那个,那么洁白无瑕,在沙滩浅浅的海水里闪着耀眼的光亮。于是,她甜甜的笑语,俊美的面容,又鲜活地浮现在我的眼前——那个从大连师专毕业、家住金州南城外,带着对新生活的向往到山村来办学的女教师,那个像姐姐又像母亲,给了我爱,给了我温暖,使我苦涩的童年添上了许多欢悦色彩的温柔善良纯情可爱的少女!
  哦,我儿时的启蒙老师!
  我望着她葬身的茫茫无边的大海,向着也许至今还游荡在蔚蓝大海上的不死的师魂,深深地鞠了三个躬:老师,你柔弱而伟大的灵魂,永远和你的学生同在!

  我和所有的人一样,曾经有过幻想,有过梦。但,却不是当作家的梦。
  说来惭愧!我这个人开化晚,当过三年的小樵夫,已经十多岁,才实现了我孩提时代的第一个梦,——终于上学念书了!读初中的时候,看见有的同学拿着一本厚厚的、比教科书还大的书,在课下阅读,我就纳闷儿,不知道那是什么书,偷偷地窥视一眼,——是《红楼梦》!说真格儿的,我当时真不知“红楼”为何物!不过,我曾梦想过当音乐家!
  现在想来,可能因为我阿玛会吹箫的缘故。他的箫,吹得动听动人。山村月夜,他的箫声常常吹得几里地以外都听得到,——清彻透明,酣畅淋漓,醇美似秋天甘露;淡泊高远,婉转幽深,清越如山间清泉。小时候,我常常披着我额娘的大襟夹袄,拿着小板凳,到院子里,坐到我阿玛身边,望着冷月畔不停地眨动眼晴的小星星,听他吹策。
  在初中二年级,我诌得一首曲子,居然在一个铅印的小刊物上发表了,我偷着乐了好几天,险些把我乐出屁来,于是我的兴趣陡然大增。回到家,把书包往堂屋高桌上一扔,便拍案击节,边敲高桌边哼哼,作起曲来了。敲得破高桌叮当山响,简直是如痴如魔!如醉如狂!我绝对相信我将来能成为作曲家!可谁知,下了夜班正在睡觉的二哥被我吵醒,他从炕上一跃而起,把我臭骂一顿,声言如若再吵得他睡不着觉,上夜班打磕睡口了工资,就不给我开饭,甚至声言不许我再念书!从此,我的作曲的兴趣大减,我仅有的那点儿音乐“天才”,便湮没在那一顿臭骂声中了。我有限的几个音乐细胞、彻底的破碎了!
  我的音乐家的梦,也就从此破灭了!
  我常常站在家乡的渤海之滨,望着茫茫的大海,惆怅、茫然,不知将来干什么好。
  到了高中,我又转了志向,梦想当个工程师。那是因为我大哥是工程师。他二十几岁就有创造发明,1948年,二十五岁,便荣获了旅大地区特等劳模的光荣称号。1952年他以工地主任和工程设计师的身份,为他所在的工厂建造了四栋集体宿舍大楼。1953年,他却被当着贪污受贿的“大老虎”打了几个月,不许回家,不许睡觉,交代问题。这么大的工程怎么可能不贪污受贿?但是查实的结果,他没食一砖一瓦,没受一分钱的贿赂!可仅仅几个月,他便被折腾得脱了一层皮,变了相,待回到家中嫂子险些认不出他来了!经过辽南大地震,经过四十年的风雨春秋,而今,那四栋大楼,依旧岿然不动,无一裂纹!他对机械、水暖、建筑什么的,也无所不通,简直就是一个无师自通的天才!他小学没有毕业,人们说他隐瞒学历隐瞒历史,他被迫填了假学历:日本早稻田大学毕业,人们这才颔首称是,信假为真。后来,1955年“肃反”,“里通外国”的嫌疑,便是他被送去“劳教”的原因之一。“文革”开始,他被遣返回乡。在农村,他创办了乡镇机械加工企业,为生产队赢得了大量的经济效益。于是队里的领导干部想方设法阻挠他平反,他如果平反,人一走,那队里的经济损失可就太大了。
  啧啧,多么仁慈的伯乐!
  大哥四方奔走,八方呼吁,疲于奔命,直到1982年,才终于得以彻底平反昭雪。然而,他已心力交瘁。四年后,死于癌症。
  呢,苍天,你断送了一个天才!
  呜呼!我的一身鲠骨、两袖清风的兄长!
  当时,大哥给送去“劳教”,我想:原来,当工程师比起当音乐家的日子更不好过!从此,我便不敢再有当工程师的梦想了!
  高中毕业,报考志愿时我便转了志向,报考了中文系,一心一意做着将来当作家的梦。但是,我命途多外,出了大学校门,虽然混迹于文艺界,我却只在《北京文艺》(即今《北京文学》)充当一名编辑,成天埋头于稿子之中。住在北京市文联的集体宿舍里,一抬头便望得见窗外矗立在长安街北侧电报大楼的钟楼,夜晚听得见钟楼的钟声。这样,一直干到“文革”开始。
  《北京文艺》因为发表吴哈的《海瑞罢官》而被《人民日报》点名批判,说是“三家村”的分店,连编辑们也统统都给赶出了北京市文联,扫地出门,清理阶级队伍,接受革命的大批判。直到这时。我方才大彻大悟,大梦方醒!我决计今生再也不当编辑!
  有一年,北京市委把我调去搞京郊区县文化工作调查,干了半年,搞了两个调查报告,虽然深得领导的赏识,但终觉非我所愿,再四要求去搞创作。无奈那时作家们也都在农村下放劳动,我便去了一个剧团帮助搞剧本,这是我和戏剧结下不解之缘的开始。于是我离开了市委那座红毡铺地的大楼,到山东鲁南地区深入生活。两年的时间里,四下鲁南,历时八个多月,与老根据地的人民同吃同住同劳动。夜晚一铺炕上聊,白天一张桌上喝玉米面粥。那粥稀得如同“洪湖水浪打浪”,不过我至今不悔。我到过十多个县,查阅了上百万字的战史资料,访问过百多人,写了一个以抗日战争为背景,描写收抄延安整风文斗的剧本。
  到了1974年,北京市剧院团创作人员召开创作会议。文化局一位姓马的局领导找我个别谈话,动员我放弃这出戏,他说;“在山东抗战的是115师,而115师的师长是林彪。从你主观上肯定不想为林彪树碑立传,但假如客观上起到了这样的作用,你倒没什么,我可就负不起这个责任了!”我说:在山东坚持抗战的虽然是115师,115师的师长虽然是林彪,但是整个抗日战争,林彪从未到过山东。他一直在苏联养病!山东的历史,是山东人民创造的,山东的抗战史,是山东抗日军民创造的,与林彪无关!然而,这位局领导,仍旧继续动员我放弃这出戏。言语之中透着诚恳、真挚,坦率!我为他为下级着想的精神而深深地感动了!我同意放弃这个我实在不愿放弃的剧本!可他太诚恳了,他大使我感动了!
  但是,十分钟以后,仅仅十分钟,在全市剧院团创作人员大会上,还是这位马领导,却突然发难,慷慨激昂:有人,用剧本“企图为林彪树碑立传”!“九。一三”以后,这是多大的帽子啊!他简直要置作家于死地!会后,他责令剧团派人四处调查这个剧本的历史背景。无疑。这是“十年动乱”时期文化专制的丑剧。这出戏,当然只有流产了。整个这件事,真是滑稽!如同一出滑稽戏!我却被打得好几年抬不起头来!
  人闲着要生蛆。剧本不排便没事干。于是我发愤把这个剧本改成小说。世人都是将小说改成剧本,我却不得不将剧本改成小说。这就是后来全国一百多家电台相继播放的长篇小说《使命与情网》。这部小说连续两版四次印刷,发行四十多万册,四次向国外订户发运。
  戏剧作者写小说。当时有一种说法,叫做“水土流失”。我大约是较早被迫“流失”的一个吧?
  我终于做成了一个梦!
  但是,这却是一个苦涩的梦!一个孕育的是剧本、问世的却是小说、变换了品种的奇特的梦!
  1985年,我根据中国评剧院的剧院领导会议的决定,又写了《石评梅》。剧本刚写出来,还没有审读,便又决定我与剧院两位正副院长合作写一出改编的戏——《芙蓉镇》!而且我被告知由我执笔。写戏要分配,与谁合作也要分配,有比这更滑稽的吗?《石评梅》当然只有胎死腹中了!
  1986年夏,为了排演《芙蓉镇》准备去湖南体验生活,我提出不同意见,我对剧院领导说:目前全国上演《关蓉镇》的有九家,就是说全国已有九台《芙蓉镇》了;而且年底谢晋导演刘晓庆、姜文联合主演的电影《英蓉镇》就要公演;评剧院的力量是无法和人家相比的,我们是不是就不要再搞了!
  剧院领导很激动很严肃地说:我们就是要和刘晓庆对着干!
  我真的有些愕然而且感到悲哀了!他们是不是有病?
  于是由两位导演、两位搞音乐的、两位搞舞美的、一个编剧组成的《芙蓉镇》剧组,七个人,大队人马,浩浩荡荡,从北京到湖南,从湘南到湘西,钱花了好几千,剧本改了好几稿,最后还是下马了。后来听说,剧本不错,只因为在演员人选问题上意见不统一才下马的。简直是轻率得不能再轻率了!拿着伤害作家当儿戏!
  剧本《石评梅》被压下去了,《芙蓉镇》也让你白费功!但是所有的文学样式的路,不能全都给堵死吧?长篇传记文学《风流才女——石评梅传》,孕育的虽然还是剧本,但是几经阵痛以后却以传记文学的样式问世了!
  《风流才女——石评梅传》尚在付印的过程中,《光明日报》连载和中央人民广播电台连播已经同步进行。尔后,几乎所有的省台和省会市台都陆续播放了。北京日报(郊区版)、南京《青春》丛刊、《青年文摘》等报刊也都进行了连载或选载。
  这又是一个在孕育的过程中改变了品种的梦!当然,虽然这个梦闪着美好的光彩,但是仍旧带着些苦涩!
  不过,因为覆盖面大,影响广泛,在社会上引起了强烈反响。北京陶然亭公园的游客陡然增加、高石之墓的瞻仰者开始络绎不绝。作者先后收到了上千封的读者和听众的来信,信中说了许多鼓励的话。还有许多没有来过北京的读者听众在信中表示,以后但凡能来北京,下了火车第一个要去的地方,就是陶然亭公园,到那里去凭吊高石之墓!对于一个作家来说,有比这,更感到令人欣慰的吗?
  只是,对于还没有把电视剧《评梅女士》与长篇传记文学《风流才女——石评梅传》弄明白是两位作者完全不同的两部作品,便挥毫狂谈的人,我感到有点悲哀!这如同把才华绝代的著名教授刘半农看成是“浅近”,误以为荷花淀便是大海的人一样可悲。
               柯兴
              199l年教师节于京都梅园书斋
  
  
风流才女——石评梅传--三版后记
三版后记

  一个人成为作家,抑或成为歌手,我宁愿相信是后天的勤奋与机遇,而决不相信是一生下来就天生注定了的。
  日前看报,读到一位青年歌手的成长时,说她出生刚满百日听到音乐就睁大眼睛,寻找发声的地方。我想,我是决没有这种与生俱有的天才的。我刚出生百日时,我相信即使有人放一响屁,大约我也会睁大眼睛寻找发声的地方的,因为我会觉得很奇怪,不知这种声音属于人间何种音响。
  我自小家贫读不起书,上山砍柴当了三年小樵夫,十来岁才正式跨进学校的大门。可是我从小生活在深山老林的粗犷壮美里养成一种贪玩的野性。后来,我考,入了大连金县一中。有—个初中暑假,我的班主任李老师借给我一本书:《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教导我不要贪玩,鼓励我要多读些课外书。
  “钢铁”这本书,现在大家都知道。五十年代初期,李老师借给我的这本“钢铁”大概是第一版第一次印刷。这书,许多人并不了解。连有的新华书店,还把这本书放到“科技类”冶金丛书里。
  当时,我读这本书,使我好激动!从那时起,我才知道除了课本,还有课外书一说。可我并没有因为有李老师和那本书的启蒙,便去多读些课外书,便走上文学之路。
  不,没有!那时我只想当音乐家。
  1955年我初中毕业,考上了大连金县高中(即今金州十六中)我又想将来当个工程师。
  可是。1958年我从大连金县高中毕业,我不知是考文?还是考理工?还是就业?在人生路上的转折当口,我犹豫不决。后来,我想到初中的那位班主任李老师借给我的书,在我心中翻滚着,涌动着。我突然想起,我借李老师的那本“钢铁”还没还呢!三四年了,书呢?翻箱倒柜,终于在我额娘的针线笸箩里找到了,有许多页已经被剪了鞋样儿。
  我凑合着把缺页少章的“钢铁”又读了一遍,它激励着我报考了大学中文系,一心一意做着将来当作家的梦!填完表,我兴高采烈,怀着激动的心情到我念过初中的那所学校,去找李:老师,我要告诉他,是他和他借给我的书,使我决心报考中文系,将来一定当作家!同时把那本“钢铁”还给他,向他表示谢意,表示歉意!
  我初中时代的班主任李老师经常带领我们班召开“热爱祖国”主题班会,有时还到大和尚山的观音阁响水寺去开,结合家乡的山山水水,以此增强我们的爱国意识,给我们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
  我一边想着一边走到了初中母校。可我哪里想到,当我刚走到学校操场,便看到李老师拎着一个小小的行李卷儿,有人位老师仿佛是奉命“护送”,许多老师和学生围观。我悄悄打听,才知道李老师给划成了“右派”,遣返原籍,回乡劳动改造。妻子离婚,儿女和他划清界线。
  我的心怦怦直跳,心悸而不敢上前去还给他那本书。我眼见他面色苍白,孤零零地给“押”走了。
  不知过了多久,剩我一个人拿着那本书站在空旷的操场上,望着那座母校二层红砖大楼。突然,我感到我的心很空,很沉,很渺茫。我的初中班主任还是有很强敬业精神的老师,他怎么会当上“右派”给赶出学校呢?五十年代一个十几岁的食玩男孩儿,哪里能理解变幻难测的时代风云!
  学子如师。我也命途多舛。从吉林大学(即东北人民大学)中文系毕业,到了北京市文联《北京文学》当编辑,整天忙于处理稿子,哪有闲工夫去做当作家的梦?少年时的理想,步入社会以后,我才明白那不过是昙花空梦罢了!
  “文革”开始,北京市文联大门两侧给刷上了“庙小妖风大;地浅王八多”,横批“一群牛鬼蛇神”的对联大标语。因为“敌情严重”统统被扫地出门赶到市委党校“清理阶级队伍”!我哪里还敢再做当作家的梦?
  不过,我常想,保尔,全盲全瘫的残疾人能写出流传不朽的惊世之作,我年纪轻轻又不缺胳膊不少腿的,写不出点东西来?“十年动乱”开始那二年,我偷偷地通读了十大本《星火燎原》。1971年开始从事专业创作,连续出版了十几本书,十几部中篇,并且上演发表了十几部大型舞台戏。我终于混进了作家的队伍。
  三十年弹指一挥间。1987年,我带着我自己写的准备送给李老师的两部长篇小说,《使命与情网》和《风流才女——石评梅传》,回家乡采访。但是,我那位初中班主任李老师早在三年困难时期便死于胃癌,戴着右派和历史反革命两顶帽子入土的。我跑学校跑教育局跑法院,为他摘帽平反四处奔波。
  后来听说他已经摘帽平反,我到李老师原籍农村他的墓前,把当年他借给我的“钢铁”以及我的《使命与情网》和《风流才女——石评梅传》,一起放到他的坟头、
  我默默地站在老师的坟前,望着那座夕阳残照里光秃低矮的荒冢,遥祭他远逝的孤魂,祈祷他的灵魂安息!
  呢,我那命运悲苦的老师啊!

  长篇传记文学《风流才女——石评梅传》出版不到十年,已经三版六次印刷!这第三版、又即将问世了!
  1986年、1991年,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小说连播时间,将这部书连播了两遍。这在读者听众中,产生了极大的影响。
  从这部书首发面世的第一个清明节开始,年年的清明节,大、中、小学生总是络绎不绝来到北京陶然亭公园的高石之墓前缅怀,凭吊,宣誓。可见高石的革命事迹和他们的爱情悲剧,是真切地感染了广大青少年!
  去年底,这部书荣获了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中央委员会、中华人民共和国文化部、中华人民共和国广播电影电视部、中华人民共和国新闻出版署联合评选的首届“中国青年优秀图书奖”!
  今年,这部书荣获了中国传记文学学会举办的首届中国优秀传记文学作品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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