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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流才女——石评梅传》作者:柯兴

_28 柯兴(现代)
  “评梅,为什么?”
  果然,问题一提出,林校长便感到十分愕然。而且十分难过。这两种感情混杂在一起,表现在校长那张温厚慈爱的脸上,那神情,谁见了都不会不同情,不会不难过的。
  “呵,我,我……”评梅嗫嚅着,有些语塞。
  “是我们,慢怠了你吗?”
  “呢,不!不不不!”评梅立即否认。
  林家夫妇,以及小弟小妹待她亲如一家。这深情厚义,评梅是一辈子也不会忘记的。但是林家待她越好,她心里越是感到不安,她越是想早早地迁出去另觅住处。
  林砺儒听了,松了口气。但是他真心实意的挽留评梅。他说他老伴如何如何地喜欢她,她一走,他老伴不但会难过,而且还会骂他的。他说那几个小弟小妹怎么怎么喜欢她,她一走,他们不但会哭,而且还会缠磨他要姐姐的。
  “评梅,”林校长幽默地说,“你一走,我的罪过可就大了!我将会处于四面楚歌之中!”
  虽然,林家待评梅亲如一家,但是她始终把自己摆在客居者的位置,凡事都极其慎重。既做到亲近、亲切,又知趣、知理,不过份,也不傲然娇情。这样,评梅感到太累,太疲倦,精神得不到松弛。她曾不只一次向小鹿流露过:她只有在“梅窠”和“绿屋”,才是真正的她自己。
  评梅思想感情深处的这些细枝末节,这些微妙的想法,林砺儒当然不知道。他只担心她搬出去住,生活上会有诸多不便,因此再四地挽留她。
  评梅最终还是婉言而坚决地拒绝了校长的盛情,她说她准备迁寓女一中的学生寄宿舍花神殿去住,是为了集中精力整理高君宇的遗著。
  
  
风流才女——石评梅传--第四十三章
第四十三章
  春意阑珊,春夜朦胧。
  从中海不断传出的蛙声,惊扰了静温沉睡的夜,打破了花神殿配殿一间斗室的冷寂,凄清。
  评梅放下笔,侧耳细听幽静的夜晚传进来的阵阵蛙声。蛙声使花神殿这座古庙荒园,显出许多活气。
  评梅起身推开门走到院里。这是花神殿的一个跨院。东西跨院都种养了许多花。
  月光如水,月色溶溶。清风徐来、花影微动,筛下许多细碎的光亮,斑驳陆离。
  评梅缘廓漫步,绕过花畦,绕过竹篱,走出跨院的月亮门,来到前院。这是座荒园古殿,名曰花神殿。那凌空入云的宝塔,那巍巍壮观的大殿,那大殿门前镔铁铸造的鼎足香炉,那焚纸亭阁前白色大理石制做的日规,那华盖般高耸庞大的古松,全都笼罩在淡淡的月色之中,仿佛披着一层薄薄的轻纱,那么神妙、幽美,那么肃穆、庄严。
  哦!这花神殿的古庙荒园,依稀是当年的“梅窠”荒斋!
  评梅深夜漫步在殿前荒园的古松下,踟躇徘徊,是寻觅梅窠日梦,还是追怀草亭梅魂?她自己也不知道。她只是哀叹人生的遭际,常常是不由自己的。
  由于师大附中校长林砺儒的挽留,评梅到底还是接受了聘约,留在师大附中继续任教。林砺儒一家天高地厚的恩德,校长的信任挽留,终于使她南下投笔从戎的梦想成为泡影。她只好仍旧驻足京都,奔波在长安古道上,忙碌于师生之间。
  民国十七年(1928年)初,新学期开学不久,评梅就搬出了石头胡同13号,搬出了那座温暖的荫护了她四年的小院。她千恩万谢,含泪拜别了林家夫妇,搬到了花神殿,——女一中的学生寄宿舍。
  她忙忙碌碌,在不经意中,花儿含苞又谢,树儿冒绿成荫,评梅迎来了她在这个人世间的最后一个春天。
  评梅每天从学校回来,就整理高君宇的遗著,准备给他成书出版。在整理的过程中,她要重新阅读君宇生前发表在《向导》、《政治生活》以及《新青年》等刊物上的文章。文章中那些思想观念,使她感到惊奇,新颖。有很多。她并不能完全理解。但是,她朦胧地感到,假如她和她同代人的思想,是处在幽谷之中,那么高君宇的思想,则是耸立在时代的高山之巅。
  这在夜里,她正在整理君宇的遗作,突然响起了轻轻的叩门声。这么晚了,谁还会来敲门?是君宇吗?要是君字该多好啊!
  “石小姐,你睡了吗?”
  “谁?”
  “我,黄心索。”
  呵!是他?为什么,为什么一听到这个名字,评梅的心便发生一阵轻微的震颤?
  评梅开开门,请黄心素进了屋,让了座,倒了茶。
  “素君,你怎么找到这儿来了?”评梅问,“这么晚了,有事吗?”
  黄心素端着茶杯,默默地看着她,也不说话,看得评梅有些发怔。
  自从去年4月李大钊被捕,听说黄心素已经转入地下。现在他为什么露面?评梅刚才心里那一阵轻微地震颤,是因为关切,还是因为一种微妙的感情使然?她自己也分辨不清。反正,黄心素真诚热烈地爱着她,这她知道。
  “石小姐,确实已经很晚了。”黄心素终于开了口,他一脸的严肃表情,使评梅感到有些愕然。
  他忙作解释:他只有在这个时候;才会避开敌人的视线。因为军阀的警察密探仍旧在通缉他,追捕他。李大钊等一批革命同志被害,这里还有许多善后工作需要处理,一时脱不开身。不然,他也早就离京南下了。
  “石小姐,”黄心素接着说,“今天我来,是要告诉你,希望你也离开这座死城!”
  “为什么?”
  “因为军警密探已经在注意你了!”
  “是吗?”评梅冷然一笑,“我也有这种荣幸吗?”
  那青年听了,眼睛里闪出惊异的神色,——评梅说这种话,是表现了她临危不惧的精神,还是因为不懂得政治斗争的利害关系?
  “他们为什么要注意我这样一个弱女子呢?”评梅又问,“我有什么地方得罪他们了吗?”
  黄心素从兜里掏出几张报纸,他打开一张,指着上面的刊头说:
  “这是前年,也就是1926年3月22日的《京报副刊》,距离‘三·一八’惨案仅仅四天,你在这天的报纸上发表了一篇言词激烈的文章,叫《血尸》!是揭露‘三.一八’惨案的。”
  “是的。”评梅毫不迟疑地回答,“这是我写的文章。”
  黄心素抬头楞楞地瞥了她一眼,说:
  “你在这篇文章里,写过这样的话:‘……不要悲痛,现在我们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便是这样的死,不是我们去死,谁配去死?我们是在黑暗中摸索寻求光明的人,自然也只有死和影子追随着我们。永远是血,一直走到坟墓。这不值得奇怪和惊异,更不必过分地悲痛,一个一个地倒毙了,我们就从他们的尸身上踏过去,我们也倒下了,自然后边的人们又从我们的身上踏过去。’……”
  评梅插断他的话问道:
  “怎么,我写的不对吗?我们不应该这样吗?”
  黄心素看着她,没有说话,只是说:
  “请你往下听。”
  黄心素用手指指着报纸上的字,念道,——
    粗糙轻薄的几片木板,血都由裂缝中一滴一滴地
  流出,她上体都赤裸着,脸上切齿瞪眼地情形内,赠
  给了我们多少的勇气和怨愤。和珍,你放心地归去吧!
  我们将踏着你的尸身,执着你赠给我们的火把,去完
  成你的志愿,洗涤你的怨恨,创造未来的光明!和珍!
  你放心地归去吧!假如我们也倒了,还有我们未来的
  朋友们。
  黄心素放下手中的报纸,看着评梅说:
  “你在这篇文章的落款日期上,特意注明:‘大惨杀的第二天’!”
  “这是事实呀!”评梅用一种特别直率的口气说,“我说的全都是真情实感哪!”
  黄心素发现评梅怔怔的神情中,无法掩饰地流露出一种未泯的天真。他想:这,也许正表明一个正派作家,心灵的纯真和高洁。然而,今天“无人信高洁”!不仅如此,还会反受其害!评梅写完文章,还要注明是“大惨杀的第二天”写的。这固然说明她当时是何等的义愤,可她却没有考虑政治后果:
  黄心素仍旧没有做任何解释,又打开一张报纸,说:
  “这是同年3月29日的《京报副刊》。29号是个什么日子呢?是距离3月25日刘和珍、杨德群追悼会之后的第四天,你又发表了一篇揭露‘三·一八’惨案的文章《痛哭和珍》!两篇有关刘和珍的文章,都是距离事情发生的第四天发表的。这是当前报纸从作者写完文章,到寄往报社,到文章见报.最快最快的速度!你在这篇文章里,写过这样几段文字……”
  他打开报纸,念道,——
    多少红绿的花圈,多少赞扬你哀伤你的挽联,这
  不是你遗给我们的,最令我们触目晾心的便是你的血
  尸,你的血衣!你的血虽然冷了,温暖了的是我们的
  热止。你的尸虽然僵了,铸坚了的是我们的铁志。
  最懦弱最可怜的,是只流泪而不敢流血的人们。此
  后一定有许多人踏向革命的途程,预备好了一切去轰
  击敌人!指示我们吧,和珍,我也愿将这残余的生命,
  追随你的英魂!……
    我将等着,能偷生时我总等着,有一天黄土埋了
  你的黑棺,众人都离开你,忘记你,似乎一个火花爆
  裂,连最后的青烟都消灭了的时候,风晨雨夕,日落
  乌啼时,我独自来到你的孤冢前,慰问你黄泉下的寂
  寞。
  黄心素念到这,停了停,说:
  “这篇《痛哭和珍》,你又在落款处堂而皇之地写下:‘三月计五日赴和珍追悼会归来之夜中写’……”
  “素君……”
  评梅要说什么,黄心素摆了摆手,制止了她,接着说道:
  “去年4月28日,大钊同志被害,你是29号下午知道的消息,你一夜没睡,30号凌晨,你写了一首揭露军阀,悼念烈士的诗——《断头台畔》。这回好,更快,二天以后,就在你主办的《世界日报·蔷薇周刊》上发表了!”
  评梅听着,原本惊愕的神色,愈发的惊愕,并且,渐渐显出疑惑的神情。
  “素君,”她说,“我这几段文字有什么不对?京报社长邵飘萍,在事发的第二天就做了报导,不但登出死难者的照片,而且统统称他们为烈士!”
  “所以,”黄心素立即说,“在刘和珍追悼会仅仅一个月之后,邵飘萍——当代报界名流,便被戴上赤化分子的帽子,拉到天桥给枪决了!报馆也给封闭了!”
  评梅木然地凝视前方,一字一板地说:
  “像李大钊先生,像邵飘萍先生,像刘和珍,——像他们那样,堂堂皇皇地生,堂堂皇皇地死,才是我敬慕的英雄!我很想像他们那样,做一个轰轰烈烈的英雄!可惜,上帝待人大不公平,它从来没给过我这样一个机会!使我至今还活在尘世,留在这个令我心碎的人间!……素君,你今天,莫非是来责怪我的吗”?
  听了评梅的话,黄心素不由得肃然起敬。
  “石小姐,”他泰然地笑笑,真诚地说,“恰恰相反,我是很敬佩你,很仰慕你的。特别是读了你这些文章,你在我的心目中,较之于过去,份量增加了十倍,形象高大了十倍!我为有幸结识你而感到骄傲!这是我上面谈到的那些文章,给我的感觉。可石小姐,你的这些文章,同时也引起了军警密探的注意!因此,我希望你离开这座城市!我今天来,就是劝你走的!”
  评悔沉默了一会儿,她举目向上,闭拢了她那双美丽的黑艳艳的眼睛,白净光洁的脸上,显出一种庄严的神情,浮现出一种端庄的美,一种圣洁的美。她敛神凝望了黄心素一会儿,然后凄然苦笑一下。
  黄心素愣愣地有些摸不着头脑,不知评梅此时都想了些什么。
  “素君,”评梅缓缓地低声说道、“我不是英雄,更不是大钊先生和君宇那样的时代先驱者!我的个人生活,也只是一出悲剧。我实在没有可以骄傲的东西。我唯一可以在人前骄傲的,就是说我可以骄傲于人世,骄傲于历史的,就是陶然亭畔那抷黄土,和在君宇精神指引下我写的这几段文字了!抛开这两样让我逃遁,无疑于让我走向死亡。况且……”
  “况且什么?”
  “况且,我已经接受了林校长的聘约。而四年来,林家夫妇待我又恩重如山。我怎么能为了个人的安危而背信弃义、忘恩负情呢?”评梅两眼盯着黄心素说,“素君,你不会为了我的安全,而溺我于不仁不义的地步吧?”
  黄心素哑然。
  他没有想到评梅为了情为了义,简直到了视死如归的程度;他没有想到评梅为了情为了义,在听到自己身处险境的时候,却如此坦然,如此冷静!他听得出,评梅刚才那些话,是真正从她感情深潭里流溢出来的,是极其诚恳,极其高尚,极其真挚,极其纯洁的!
  黄心素为了掩饰自己的惊异,随意转颈四顾。忽然,他发现墙上挂着高君宇赠给评梅的《陋室铭》横幅。那是五年前评海从女高师毕业,搬到古庙梅窠的当天,高君宇送她给的。
  黄心素还发现,评梅书桌的正中,摆着高君宇的遗像,君宇手上戴着象牙戒指,以及君宇的许多遗著,和评梅整理这些遗著的文稿。
  他不由得看着评梅,看看她那只丰腴白哲的纤手上,也戴着一只象牙戒指。他仿佛刚刚认识评梅似的,怔怔地看着她。
  黄心素今晚来的时候,只顾了念那几篇报纸上的文章,希望引起评梅的重视,知道自己已经处境危险,尽快离开北京。因此他没有注意到,评梅屋中君宇的那些遗物。
  现在看见了,再想想评梅刚才的话,黄心素明白了!评梅,的的确确太多情,太重义了!她的的确确做到了她自己说的:她是君宇生生死死的恋人!她恋生的君宇,更恋死的君宇!
  如今,评梅搬到这座类似梅窠的古庙里,陈设君宇的遗像,悬挂他的遗物,整理他的遗作,为他出书。是为寻觅旧日的足迹。追忆逝去的残梦?才把自己置身于梦幻般的回想里,使自己生活在对往事的缅怀之中吗?他刚才进屋的时候,怎么没有从这些遗迹,推想到评梅心灵深处是怎样的呢?她这样生活,不是把自己陷在忧郁的深渊里了吗?但是黄心素明白,他是没有办法,也没有力量使评梅离开这座城市的!
  唉!他喃喃地低语道:
  “石小姐,你知道,敌人正在追捕我:我是为了你,才冒险来的,我是为了你,才说了上面那些话的。因为……因为……我是爱你的,我才希望你离开此地的呀!”
  评梅认为,假如君宇活着,能够看到她像今天这样生活,像今天这样回答素君,他该高兴了吧?评梅总是想让君宇的在天之灵得到欣慰。她的心,一时一刻也放不下君宇。她面对黄心素,想着:坐在眼前和她说话的,要是君宇该多好哇!
  她甚至有几次想把黄心素喊成君宇了!当她终于清醒,回到现实中,认清面前坐着的,是黄心素而不是高君宇的时候,她不由得苦笑了!
  哦,这个京都才女,原来还有这样一颗割舍不断的爱心!
  “素君,”评梅说,“你和君宇,是从事着同一事业,我因此而特别地敬重你。我曾让小鹿转达给你这样的意思:我如果接受了你的爱,即使我的人是属于你,而我的心却依旧是属于君宇!这样,你是不会得到幸福的。素君,你想,我有这样的心境,我有这样一颗破碎的心,我怎能接受你那颗纯洁高尚的心?那样做,不是使我的良心更多了一份罪孽吗?我欠君宇的债,今生已经还不清了!还要我再欠你的吗?还要我已经疲惫的心,再增加负荷吗?”
  “评梅,”黄心素有些激动,换了称呼,脸也红涨起来,“评梅,你怎么能这样想?这是……”
  “请你不要打断我的话,素君!”评梅沉静地说,“你也许会认为我迂腐,认为我是旧礼教、旧观念的俘虏,至今没有挣脱旧道德的枷锁,可能你是对的。因为我一向认为我是封建社会的反抗者,又是它的牺牲者。可我在感情上,无论如何也丢不下君宇!我是要把我的青春,我的爱,我的心,要把我的一生,都拿来祭献给君宇!君宇值得我这样做!”
  黄心素看着眼前这个俊俏的姑娘,听着她说的话,直觉得她确是可敬可佩,可感可慨!
  评梅叹了口气,把那双带着长睫毛的眼睛抬起来,同情地看着黄心素:
  “素君,我是个不幸的使者,我只能布施悲哀,散洒痛苦,给爱我的人带来不幸。与其这样,不如就让我这个不幸的使者,把不幸留给我自己吧!”
  渐渐地,院里响起了杂乱的脚步声,嘻笑声,说话声。学校上晚自修的女生女教员回来了。然后,就是在院里的洗漱声;然后。又归于平静。
  黄心素看看时间已很晚了,便起身告辞。
  评梅围上白围巾,一直把他送到一座横跨中海、北海水面的白石长桥——金鳌玉龙桥。民国以来,北京人称之为“北海大桥”的。大约因为桥东桥西各有一座牌坊一一西曰“金鳌”,东曰“玉龙”一——而得名的吧?
  评梅和黄心素走上长桥。
  评梅心中忽然闪出董谷吟咏这座长桥的两句诗:正爱湖光澄素练,却看人影度长虹。眼下,她姗姗的倩影,伴着春夜如水的月光,正仪态万方地款款走上这座北海大桥。
  她在不经意间,微微一侧脸,眼睛的余光扫见了身旁的青年。那青年正用一双温柔含情的眼睛在欣赏她。——喜欢她叫人牵动情丝的婀娜苗条的身影?爱慕她令人神魂颠倒的举止丰韵?
  评梅想,素君喜欢听我的诗歌,我愿从此搁笔不再做那些悲苦欲泣的哀调以引他的同情;素君喜欢听我抚琴,我愿从此不再向他弹琴以乱他的心曲;素君喜欢我的举止丰韵,我愿此后不再见他以绝诀他对我的念想,以防扰乱他的心志!
  评梅把他送到桥头,便很快和他分手了。
  她返回桥中间,伫立石桥上,手扶白玉栏杆,撒目眺望。
  在这个幅员辽阔的大国里,居然还有一座世界最小的城,——团城。团城紧紧依傍在湖滨桥头,城台上飞檐翘角、黄瓦绿边的承光殿,蓝顶白柱的玉瓮亭,现在只显出一些模糊的轮廓。
  仙山琼阁的琼华岛,——那轩树殿宇、亭台楼阁,那山石嶙峋、松相交荫的庄严高耸的白塔,仿佛都是从林海之中,一跃而凌空出世,耸立琼岛之颠,鎦金宝顶,铜铸华盖,巍巍壮观。现在,只在水中映出秀媚而雄伟的倒影。北海湖水微动,湖中的弯弯残月,点点疏星,宛然镶嵌在白塔上的颗颗珍珠玛瑙。
  九梁十八柱的故宫角楼,在深蓝的碧空衬托下,于朦胧的月色中,仍旧想象得到它的幽美玲珑,凤彩绮丽。
  哦,白塔山,闪色朦朦;北海湖,湖水漾漾。评梅站在金鳌玉龙桥上,驻足凝望波光闪动的湖水,思绪驰骋。她想到她悲艳的一生,不由得深深地哀叹了一声。
  唉!迷茫夜色下的一湖烟水,流不尽儿女古今愁呵!
  评梅回到花神殿已经很晚了。师生都已经熟睡了。
  整个古庙荒园,空寂沉静得有些瘆人。
  评梅在花神殿前荒园的古松下,踟躇徘徊,时时叹息。
  花神殿院内壮观的大殿,凌空的宝塔,宠大的古松,全都笼罩在淡淡的月色之中,那么神妙,那么肃穆,那么庄严!
  花神殿内,一道月光从破损的纸窗中间倾泻进来.如同一束白练披挂在观音菩萨的脸上、身上。评梅走进来,跪在菩萨像前,手合十字,默默地虔诚祈祷:
  “君宇,我想你!君宇,我真想你呀!君宇,君宇!今夜你要入梦来,今夜,你一定要入梦来呀!”
  
  
风流才女——石评梅传--第四十四章
第四十四章
  除了中海的蛙声,深巷里的狗吠声,夜行的汽车声早已消遁。夜阑人静,花神殿沉睡在酣梦之中。
  石评梅搬到花神殿已经三个月了。高君宇的遗作也整理得差不多了。这是她在花神殿最后一夜。明天,7月1日,她又要搬家了。
  哦,这个仿佛“梅窠”的古刹荒斋,曾经使她忆起许多不堪回首的往事,也使她回想起与君宇在一起的许多美好时光。
  明天,她就要离开女一中的学生寄宿舍,离开花神殿了,她应该给君宇写封信,告诉君宇她的去处,告诉君宇她的心都想了些什么,省得他挂念不放心。
  不管是悲还是喜,不管是忧愁还是欢乐。多少年来,评梅从未间断过记日记。奇怪的是不同往常,往常,评梅要记日记的时候,打开日记本,先写日期,再写天气,是阴还是晴。不,今天评梅没有先写日期,也没有写天气,却任凭思绪驰骋,首先写了个题目:《寄给黄泉路上的君宇》①,便由着自己的感情,信笔写来,
  --------
  ①《寄给黄泉路上的君宇》,原题为《缄情寄向黄泉》,是石评梅写于1926年11月18日的文章。结尾有改动。
    宇哥:
      我如今是更冷静,更沉默的挟着过去的遗什,走
    向未来的。我四周有狂风,然而我是掀不起波澜的深
    潭;我前边有巨涛,然而我是激不出声响的顽石。
      颠沛搏斗中我是生命的战士,是极勇敢,极郑重,
    极严肃的向未来的城垒进攻的战士。我是不断的有新
    境遇,不断的有新生命的;我是为了真实而奋斗,不
    是为了追逐幻想而疲奔的。宇哥,你满意吗?
      知道了我的走向人生的目标,宇哥,一年来我虽
    然有不少的哀号和悲忆,你也不须为生的我再抱遗恨
    和不安。如今我是一道舒畅平静向大海去的奔流;纵
    然缘途山峡巨谷中或许发出凄痛的呜咽!那只是积沙
    岩石旋涡冲击的原因,相信它是会得到平静的,会得
    到创造真实生命的愉快的,它是一直奔到大海去的。
      宇哥,你的生命虽不幸早被腐蚀而天逝,不过我
    也不过分的再悼感你在宇宙间曾存留的幻体。我相信
    只要我自己的生命闪耀存在于宇宙一天,你便是和我
    同在的。宇哥,你要求于人间的,你希望于我自己的,
    或许便是这些罢!
      深刻的情感是受过长久的理智薰陶的。是由深谷
    的潜流中一滴一滴渗透出来的。我是投自己于悲剧中
    而体验人生的。所以我便牺牲人间一切的虚荣和幸福,
    在这冷墟上,在你的坟墓上,培植我用血泪浇洒的这
    束野花,来装饰点缀我们自己创造下的生命。
      几年之后,世变几迁,然而我的心,是依然这样
    平静冷寂的,抱持着我理想上的真实而努力。有时我
    低泣,有时我痛哭。低泣,你给与我的死寂;痛哭,你
    给与我的深爱。然而有时我也很快乐,我也很骄傲。我
    是睥视世人微微含笑,我们圣洁的、高傲的、孤清的
    生命,是巍然峙立于皑皑的云端。
      生命的圆满,生命的圆满,有几个懂得生命的圆
    满?那一般庸愚人的圆满,正是我最避忌恐怖的缺陷。
    我们的生命是肉体和骨头吗?假如我们的生命是可以
    毁灭的幻体,那么,宇哥!我的这颗迂回潜隐的心,也
    早应随你的幻体而消逝。我如今认识了一个完成的圆
    满生命是不能消灭,不能丢弃,不能忘记;换句话说,
    就是永远存在。多少人都希望我毁灭,丢弃,忘记,把
    我已完成的圆满生命抛去。我终于不能。才知道我们
    的生命并未死,仍然活着,向前走着,在无限的高处
    创造建设着。
       我相信你的灵魂,你的永远不死的心,你的在我
    心里永存的生命;是能鼓励我,指示我,安慰我这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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