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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流才女——石评梅传》作者:柯兴

_27 柯兴(现代)
  “菊弟,我再四地跟你说,你病须快治,少年时留下危险的种子是很不幸的。你自己身体本来不很健康,不要糟蹋身体,家庭和社会希望于你的很多。菊弟,你保重了健全的身体,才能有了你心愿的一切!”
  焦菊隐颔首称是,表示一定按照梅姐的话去做。庐隐告诉他们,说她还要和评梅多待会儿,让他们先走了。
  待朋友们一走,庐隐便坐到高君宇墓前放声大哭起来。
  庐隐在短时间里遭到人间最不幸的死别:丈夫死了,母亲死了。哥哥死了!她的心境一点不比评梅好多少。她想到:“世间万事难料,而人的生死是最难料的。如同盛宴难免要散,好花难免要残,圆月难免要缺一样,人生难免要死。”想到死去的亲人,想到自己的不幸和孤苦,便愈发嚎陶大哭不止。
  不管评梅怎么劝解,也阻挡不住庐隐的嚎啕大哭。评梅听到伤心时,也不由得陪她流泪。
  这是一对同病相怜的女友,遭遇近似的两个教育界的女作家。现在,她们在世间所剩下的唯一最亲近最知己的亲人,就是彼此。
  蓦然,庐隐止住了哭声,用两只手使劲抹了两把眼泪,长长地吁了口气,自语道:
  “哦,哭一哭,真痛快!评梅,原谅我,从梦良死后,我一直憋到今天,见到你,见到亲人了,我觉得我才能这么痛痛快快地哭出来!”
  评梅掏出手帕自己擦了擦泪眼,又替庐隐擦擦,低声道:
  “快起来!”
  庐隐站起来,拍打拍打屁股上的土,苦笑道:
  “唉,我这个丑小鸭真是命苦!可淮想到,你这只美丽的白天鹅,也和我一样命运悲惨!走!”
  说着,只管自己先头走了。走两步,又站注,冷丁扭脸问评梅:
  “嗳,包里还有酒吗?”
  评梅点点头,打开小包,拿出那只褐色的葫芦状的小酒瓶,摇了摇,听了听,嗯,足有三两。
  庐隐劈手夺过去,咚咚咚,像喝凉水似的,一口气灌下去,抹抹嘴,咂咂舌头:
  “呵——真舒服!可惜太少!如果能把悲哀沉浸在酒里,常醉不醒,该多好呵!”
  评梅一怔。
  
  
风流才女——石评梅传--第四十一章
第四十一章
  评梅和庐隐,一边走,一边说着话。过了小桥,庐隐突然收住脚,一脸严肃的表情,悄声道:
  “评梅,知道吗?李大钊被捕了!”
  评梅一楞,仿佛不相信自己的耳夺:
  “你说什么?李大钊怎么啦?”
  “李大钊被捕了!”
  评梅猛吃一惊,差点晕倒,身体晃了晃,庐隐忙把她扶住。
  李大钊虽然是北京大学教授,北大图书馆的主任,但在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兼课,讲授《社会学》、《女权运动史》。
  评梅在女高师读书时,凡有李大钊到学校去演讲,评梅每次都要去听的。李大钊对评梅的思想影响很大,是评梅最尊敬的思想启蒙老师,从此结成了亲密的师生之谊。听到李大钊被捕的消息,她怎能不感到震惊,悲痛?
  高君宇生前也常常对她讲起李大钊的高尚品德,说他是北方革命运动的领袖,君宇十分崇拜他。评梅还在报刊上经常读到李大钊的文章,她对李大钊同样素怀崇敬的心情。因此陆晶清南下时评梅是首先想到李大钊的,因为那时北京的白色恐怖越来越严重,李大钊他们已经搬进了苏联大使馆。评梅费了许多周折才找到他,去请教他,去请他帮忙的。
  “三.一八”惨案之后,4月24日,《京报》社长邵飘萍被枪杀;8月6日,《社会日报》主笔林白水被枪杀;7日,《世界日报》主笔成舍我被捕。一时间,奉系军阀在北京血腥镇压文化界人士,动辄加以“宣传赤化”罪名,或逮捕,或枪杀,白色恐怖笼罩京都!
  军阀的残暴统治,使北方的革命运动转入了低潮。那时,正值国共第一次合作,李大别不但是中共北方区委的负责人,同时兼任中国国民党北京特别市党部的领导。这一时期,中共党员由三百人发展到一千人以上;国民党党员由二千二百人发展到四千三百余人。白色恐怖一来,为了保存革命力量,李大钊把两党党员大部分转移到外地去了;中共北方区委和国民党市党部的主要领导人,也由公开转入地下,住进了东交民巷苏联大使馆内的旧俄国兵营,继续领导北方的革命斗争。
  评梅急切地问:
  “李先生在哪被捕的?什么时候?”
  庐隐告诉她,就是今天——清明节的早晨!在苏联大使馆西院的旧俄国兵营,李先生他们临时办的地方。
  军阀当局,早就和东交民巷的帝国主义公使团秘密勾结,对苏联大使馆和驻在那里的李大钊他们暗中包围,监视。今天一早,奉军和京师警察厅出动好几百宪兵、警察、特务,加上帝国主义公使团的巡捕局的配合,悍然违背外交惯例和国际公法,重兵包围袭击了苏联的大使馆,以及附近的远东银行、中东铁路办事处、庚子赔款委员会,实行了疯狂的大逮捕。除了李大钊,还有范鸿劫、谢伯俞、谭祖尧等共产党员,以及邓文辉、张挹兰等国民党员。这一天,同时被捕的共有八十多名革命志士。
  评梅听说被捕的人很多,便问:
  “那,那……被捕的人当中,有没有……有没有一个姓黄的,他是北大的……”
  “有没有北大的黄心素!”心直口决的庐隐,替评梅说了出来。
  “是小鹿告诉你的?”评梅的反应异常敏锐。
  庐隐注视着她,点点头。
  “死鹿鹿!”评梅凝视前方,边走边说,“不过她是好心,但是我说过她,不让她那样想,那样做。”
  停了一会儿,评梅问:
  “是小鹿委托你……”
  “是的。”庐隐不等评梅说完,便抢着回答,“但是我理解你评梅!我不想在这个问题上做你的工作,动员你。不!评梅,我支持你对君宇的一片苦心!”
  评梅激动地握住庐隐的手,紧紧地握了一下。她是想通过这一握,把她对庐隐的感激之情。告诉她;把她对君宇永世不变的忠贞爱情,告诉她。
  庐隐站住脚,看着评梅那双深邃的抚媚动人的眼睛,感慨地说:
  “评梅,你真善良。你对黄心素无所依托,无所求,可你仍旧为他的安危担心。”
  她们又一块往前走,穿过宣武门洞的时候,庐隐告诉评梅,听说黄心素当初没有搬进苏联大使馆,早已转入地下,不过仍在北京。
  评梅听了,松了口气。可是一想起李大钊他们那些被捕的人,她的心,便不由得沉重起来。
  李大钊等同志被捕三个星期以后,4月29号,星期五。
  这天晚饭前,北师大附中校长林砺儒,从学校回到家。一进院,便觉得气氛不对,仿佛出了什么事。
  妻子、女儿、儿子,还有潘妈,站在院子里喃喃咕咕,喊喊喳喳。两个孩子仰着脖儿,瞅着俩大人咬着耳朵在议论什么。
  看见林先生回来了,妻子忙迎了过去,向丈夫报告说,评梅下午没有课,吃完午饭到陶然亭,不知怎么回到家,一头扎进屋子里就哭起来。是不是因为到陶然亭哭君字,回来还没放下?我刚才去看她,屋里还门着门,叫也不应,门也不开。急得我什么似的,亏得你回来了!砺儒。你快去看看评梅啦!
  林砺儒眯着眼,皱着眉,琢磨了一会儿,走到评梅窗前,听听,屋里果然有哭声。一会儿,哭声停了,又是叹息声。深深的叹息!发自心底的沉重的哀叹!
  林砺儒敲敲窗,对着窗户关切地低声喊道:
  “评梅,评梅!你怎么啦?请你把门开开呀!”
  然后,他走进房门,又去敲评梅的屋门。
  评梅把门开开了。林砺儒进去了。
  这些日子,评梅简直忙煞,四处打听李大钊他们的消息。
  李大钊的被捕,在社会上引起了极大的震动,——苏联莫斯科的群众举行了游行示威,列宁格勒和海参崴也召开了群众抗议大会;在国内,北方铁路工人提出要劫狱,营救李大钊;4月9日,北京九所国立大学的校长讨论营救办法;12日,北京国立私立二十五所大学的校长又进一步讨论营救办法。
  但是,当李大钊得悉后,坚决反对,他说:
  “我个人为革命而牺牲,是光荣而应当的,并且已经是党的损失……不能再要同志们来作冒险事业,而耗费革命力量。现在,你们应当保存我们的力量……不要使革命力量再遭损失!”
  敌人用尽了种种酷刑,多次审讯李大钊,甚至把竹签扎进大钊指甲缝里,最后剥去了他双手的指甲。但是,李大钊始终大义凛然,坚贞不屈,没有向敌人泄露任何革命机密。他不仅保护了大批共产党员不遭逮捕,也保护了大批国民党员安然无恙。
  当张作霖奉系军阀的总参议杨宇霆亲自前来劝降,妄图用高官厚禄来收买李大别时,李大钊严词答道:
  “大丈夫生于世间,宁可粗布以御寒,安步以当车,就是断头流血,也要保持民族的气节,绝不能为了锦衣玉食,就去向卖国军阀讨残羹剩饭做无耻的帮凶和奴才!”
  屋里,林砺儒和评梅师生俩,在低声谈论李大钊的事。
  外面,林师母等了有一顿饭的工夫,也不见丈夫出来。只听屋里有低低地说话声,说的什么也听不清。林师母把耳朵贴到窗缝上,使劲听,还是听不见。过了一阵子,只听评梅气愤地嚷着说:
  “这次联军的第一大功德,就是宣传了赤化!现在好了,民众知道了什么是赤化,反赤化就是烧、杀、奸、掳、军用票!民众知道了唯有赤化,可以使他们自救!林校长,您说,我们不赤化,难道还要白化吗?哼,我现在总算明白了,君宇过去在《向导》、《政治生活》和《新青年》上写的那些文章,都是宣传赤化!谢谢联军,帮我认识了我过去不曾认识的东西,从反面帮我进一步认识了君宁的伟大!”
  屋里,不断传出林砺儒和评梅的哀叹声。工夫不大,传出评梅的话,那声音很是慷慨激昂:
  “李先生的文章,是他为人的情操和高风亮节的写照!呃,真个是: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
  林校长连连称是。评梅又说:
  “前一阵子,我说过,前年哭高君宇、哭孙总理,去年又哭刘和珍、哭邵飘萍!不知今年又哭谁?果然,今年又哭李大钊他们二十个!”
  过了一阵子,林砺儒从评梅屋里出来,手拿一张报纸,阴沉着脸,也不说话,回到自己的房间。他坐到床沿儿上,双手往后脑勺一叠,仰到被褥上,报纸放在胸上,眼睛瞅着天花板,愣愣地出神,也是一声接一声地叹气。
  林师母跟进屋,看看这阵势,叫他吃饭,他直摇头,还说也不用去叫评梅吃饭了,更不要打扰她,让她一个人在屋里待着吧。
  林师母有些莫名其妙,这个温顺善良的女人,只是悄摸声地嘟囔着:
  “你们这对师生,老的小的,发什么神经?都怎么啦?连饭也不吃!”
  林砺儒把放在胸上的报纸,递给妻子,说道:
  “拿去看看吧!”然后一侧身,脸冲墙,抱着脑袋,不吭声。
  林师母接过报纸,看看报头,是民国十六年(1927年)4月29日的《晨报》,上面报导了昨天——4月28日上午10时,当局特别法庭,突然开庭审判李大钊等人的消息。
  当局不敢公开审判!而是由所谓安国军①总司令部、京畿卫戊总司令部、京师高等审判所,和京师警察厅组成的“军法会审”,判决李大钊等二十名共产党员、国民党员立即处以绞刑!4月28日下午,李大钊等二十名革命志士,由四辆军车押解到西交民巷京师看守所秘密杀害!
  --------
  ①安国军,奉系军队此时自称为安国军。
  那天,看守所门前有许多人围观,道路被堵塞。李大钊神色末改,从容地首先走上绞刑台,他要求向围观的群众讲话,敌人不允许,他就大声地喊着说:
  “不能因为你们今天绞死了我,就绞死了共产主义!”
  那些行刑的刽子手们蛮横地向他脸上挥拳,不让他讲话,并把他推进从美国进口的绞刑机的长方形架子中间。架子上方正中有一个小圆圈正卡在颈中,旁边有一把柄,刽子手握住把柄绞下去,直到受刑人的舌头吐出,眼睛凸出,眼角流出血。刽子手松开把柄,将李大钊拖出,围绕刑台走一圈,然后用冷水往李大钊脸上喷。等他苏醒过来,又开始第二次绞刑。总共继续了三次,施刑长达四十分钟之久。真真是惨无人道!惨绝人寰!惨不忍睹!
  国民党员、女烈士张挹兰①,也是从容不迫地走上绞刑台,在死亡面前高视阔步,面带微笑,视死如归。群众见了,喷舌称赞;敌人见了,不寒而栗!
  --------
  ①张抱兰(1893——1927)湖南醴陵人。原名兰秀。女。1922年考入北京大学。1925年参加国民党,后当选为国民党北京特别市党部执行委员、妇女部部长。任《妇女之友》主编。与李大钊同时被捕,同日被张作霖杀害。
  已是夜里两点多了,林砺儒出来小解,看见评梅的窗户仍旧亮着灯。碧纱窗帷上,映出评梅来回走动的倩影。
  从她缓慢的身影,从她沉重的踱步声,林校长知道李大钊等一批革命党被杀害,使评梅的心是何等的悲痛!使评梅陷在怎样的震惊、愤慨、哀伤的苦海之中!只见她时而仰面浩叹,时而垂首低吟,——
  狂飚怒卷着黄尘滚滚如惊涛汹涌,
  朝阳隐了这天地只剩下苍黑之云;
  一阵腥风吹开了地狱紧闭的铁门,
  断头台畔僵着无数惨白之尸身。
  黑暗的宇宙像坟墓般阴森而寂静,
  夜之伟幕下死神拖曳着长裙飘动;
  英雄呵是否有热血在你心头如焚,
  醒来醒来呼唤着数千年古旧残梦。
  红灯熄了希望之星陨坠于苍海中,
  了望着闪烁的火花沉在海心飞进;
  怕那鲜血已沫浴了千万人的灵魂,
  烧不尽斩不断你墓头的芳草如茵。
  胜利之惨笑敌不住那无言的哀悼,
  是叛徒是英雄这只有上帝才知道!
  “死”并不能伤害你精神如云散烟消,
  你永在人的心上又何须招魂迢迢!①
  --------
  ①这是评梅为悼念李大钊等遇害.1927年4月30日所写《断头台畔》一诗。最早发表在《世界日报·蔷薇周刊》第23期,1927年5月3日,第3版。
  步履沉沉,咏叹声声。这一夜,评梅就这样徘徊着,吟诵着,直到天明。
  那时,西单商场内有个书铺子。书铺子李经理是河北乐亭人,与李大钊同宗同乡,又是革命同志。李大别遇害,李经理委托在书铺子里卖“活页国文”的那万禄(那万禄系香山健锐营正黄旗,姓叶赫那拉氏)偷偷置买棺材和装裹衣服,为李大钊入殓,停灵宣武门外下斜街的长椿寺中。
  第二天,地下党组织进行募捐,由李大钊的同乡亲友出面向崇文门外德昌桅厂伊少山经理订购棺木。伊少山挑选一口最好的六寸厚的大楠木棺材,售价260元。因为伊少山久仰李大钊先生为人,只收下140元。以后他又把棺材用松香、桐油、黄蜡刷了里,这才雇了杠工将棺材送到长椿寺庙内,把李大钊遗体改殓。后又移灵宣武门外妙光阁浙寺东房停柩。
  李大钊遇害时,冯玉祥正率国民军参加北伐东进,兵至潼关,惊悉噩耗,全军官兵无不悲愤泣下。冯将军当即下令全军将士人人戴孝哀悼,并称李大钊是“中国自‘五四’运动以来新思想界的泰斗”,是“在北方指导国民革命运动最忠实最努力和最有力之领袖”。同时,冯将军含着悲愤书写一首追悼李大钊等二十位同志的诗,在潼关镌刻入石竖立,以志永垂千古!
  1933年4月,李大钊安葬在玉泉山万安公墓。当时,中国共产党北平地下党组织,通过北京大学的进步师生和生前友好,发起为李大钊同志举行公葬活动。刘半农教授是创议者之一。他并且撰写了碑文:《故国立北京大学教授李君墓碑》,高度评价了李大钊革命的一生,表达了他对大钊同志的崇高敬意。遗憾的是因为创议者们的意见不统一,此碑竟未能使用。
  李大钊公葬后一年,北大进步师生又议决立碑,刘半农教授毅然又为李大钊夫妇撰写两块碑文,立在北京香山万安公墓李大钊夫妇墓前,整整半个世纪。
  中共中央决定建李大别烈士陵园,1983年10月29日落成。邓小平为李大钊纪念碑重新书写了题词。
  此为后话。
  
  
风流才女——石评梅传--第四十二章
第四十二章
  污秽,贫穷,野蛮,落后,血和泪,枪杀和死亡,充斥着整个京城。
  评梅感到窒息!
  她坐在屋里桌前的椅子上,望着桌上高君宇的遗像,痛苦地思索着。
  君宇,你可知道,你从广州一路呕心咯血护送的孙中山先生,在你死后一个礼拜也病逝了吗?你可知道,你所熟识的报界名流邵飘萍,背上“赤化”在天桥给枪决了吗?你可知道,你所崇敬的李大钊先生,也给戴上“赤化祸首”的帽子,在西交民巷给秘密绞杀了吗?你所从事伪事业被绞杀,和你一样的革命党人成批成批地被绞杀!朋友们都已星流云散了!古老的帝都在哭泣,在战栗,在流血!君宇,你指示我吧,我还要在这里待下去吗?再待下去,我会憋死,我会发疯的!
  君字,我曾想回山城伴母亲,度我的残生。可阎锡山的枪弹正在横扫家乡的生灵,内忧外患的中国,乱哄哄,你抢我夺,哪里可以隐遁避身?
  君宇,我过去的诗友孙席珍,曾来信说,江城有位中学校长因为慕我的名,想请我去当教务主任,我也很喜欢庐山和鄱阳湖的风光。但是我犹豫不决!去了那里,就是你所希望于我的吗?你的在天之灵,就会得到安慰吗?
  君宇,我想来想去,最后决定到南方找陆晶清!那里,虽然也是火与血弥漫的世界,可那里正响着战鼓,催人出征;那里有燃烧的热血,激励人与敌人搏杀!浮沉沧海寻常事,岂有英雄恋太平!
  君宇,我干教员再这样下去,简直不成了!我虽然不能接续你的工作,但我总应该沿着你的脚印走,努力一番事业。京城里这样杀人,小鹿是革命去了,很多朋友都走了,暑假后我也一定到南方去,让他们认识认识我评梅,做革命事业,至少我还可以多搜集资料作文章呢!
  君宇,离开京城,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陶然亭畔你的殡宫。我走之后,你独自在城南荒郊不寂寞、不孤单吗?谁去伴你的孤魂?谁去哭你的英灵?谁去替你扫墓修整坟茔?
  哦,君宇,我想起了庐隐。我皮箱里边夹内有一个银行存款折子,那是我多年积攒的稿费。我想交给她,——一部分款子留给母亲,请庐隐每过一两个月往山城寄一次,使母亲时时感到异乡漂泊的女儿,始终挂念着她。一部分款子留着修整你的坟荧用。
  这两年,每年清明,我都去陶然亭畔,为你的坟茔四周种植松柏。我要用我一生的泪,一生的血,整个的青春和爱,去浇灌那些树,让它们长得勃然葱茏,郁郁苍苍。冬日好为你防雪御寒,夏日好为你遮风挡雨。
  但是,死城使我不能驻足久居!
  在我不能天天去陶然亭凭吊你、哭你、陪伴你的时候,由那些松柏陪伴你。庐隐常叫我是颦儿,我因为爱哭,你也说过我是绎株草。但是,那些松柏就是我的终株草。它们是我的泪水和心血浇灌而成,它们是我的精灵凝聚而成,它们就是我!它们将陪伴你度过寂寞,度过孤独!
  唉!在淡淡春霭、晚霞夕照之中,在萧萧芦荡、枫叶秋林之旁,在萋萋芳草、古道荒园之内,在垒垒野冢、城郊冬雪之间,古城的人们,将再也见不到一个浑身缟素,或身著黑平绒旗袍,围着雪白围巾的少女,常常到陶然亭畔那块白玉碑前,来挥泪献花,来祭扫坟茎,来凭吊她生死相爱的情人,来追怀远逝的英灵了!
  评梅想着,站起身,在屋里来回踱着。
  是的,她的理想就要实现了!离寒假不足一个月了,寒假一到。与师大附中的聘约合同期满,她就可以离京南下了!
  评梅重新坐下,给山城的父母大人写封信。她在信中说了,许多感激养育之恩的话和对母亲、对家乡的思念之情。并且透露出希望母亲允许她南下,另辟一个生命新天地的想法。她着重叙说了国难当头,豺狼横行,要重兴中华的志向。她特别强调说,这是父母养育儿女的主要目的,是山城父母对她自幼的教诲,女儿终生牢记,不敢有一时的忘怀!信中充满了思父念母、忧国忧民的真挚动人的深厚感情。
  信的结尾,情之所至,评梅信笔写了几句给母亲的诗,——
  我告诉你,母亲!
  你哪忍看中华凋零到如此模样,
  这碧水青山呵任狂奴到处徜徉;
  晨光熹微中强扶起颓败的病身,
  母亲你让我去吧战鼓正在催行。
  你莫过分悲痛这晚景荒凉凄清,
  我有四万万同胞他们都还年轻;
  有一日国富兵强誓将敌人擒杀,
  沸我热血燃我火把重兴我中华!①
  --------
  ①这是评梅所著《我告诉你,母亲!》一诗。最早发表在《世界日报·蔷薇周刊》第69期,1928年5月29日。这里是节选。
  评梅写完信,封好,准备去把信发出去。然后再去找庐隐,把她的想法和要拜托的事,都和庐隐说清楚。
  评梅刚想往外走,林砺儒敲门进来了。
  “评梅,你要出去?”他问。
  “呃,不!”评梅给林硕儒让坐,“林校长,您有事吗?”
  林砺儒把明年的一年聘书,郑重其事地高兴地递给评梅。
  “评梅,”林硕儒把眼镜往鼻梁上推推,神情严肃,充满了信赖和爱抚,“评梅,这是一年的聘书,师大附中需要你!”
  是的,附中已经离不开石先生。师大附中自民国十年(1921年)开始男女同校,当时社会舆论哗然,预言男女同校必定生出许多是非来。两年的实践证明,的确被社会舆论不幸而言中了!社会舆论的压力,愈来愈大。
  面对如此强大的社会压力,面对新旧过渡时代的极其复杂的社会现实,评梅,一个刚刚从女高师毕业的二十一岁的少女,毅然决然地接受了聘请,跨进了北京师大附中的大门,担任了女子部学级主任,并且兼任体育和国文教员。这需要多大的勇气,和改造校风、改造社会风尚的决心呵!
  四年来,证明评梅成功了,胜利了!
  她不但批改学生课业、考卷常常到深夜,而且从不敷衍了事。第二天绝早,又匆匆赶到学校上课。真可谓兢兢业业,勤勤恳恳,孜孜不倦,呕心沥血。
  她对那些学生,如同对待亲妹妹,亲女儿,总是用一种极坦白、极热忱、极直率、极忠诚的真情,苦口婆心,甚至声泪俱下,去开导她们,去感化她们。寓情育于教育事业之中!给她们以姐姐般的温暖,母性般的挚爱,使她们心悦诚服地去遵守校规校训,去接受她的指导教育。
  自从评梅担任女子部学级主任以来,开创了师大附中一代正大优美的校风。评梅在教育事业上这些卓越的贡献,不但是同人、学生有口皆碑,就是校长林砺儒和社会名家,也倍加赞赏,钦佩不已。
  因此,在本学期结束以前,林校长第一个给评梅发出了聘书。
  但是,他哪里知道,评梅已经准备离京南下,投笔从戎,奔向战火硝烟弥漫的战场。
  见到评梅面有难色,他疑惑地问道:
  “评梅,你不愿继续留在师大附中任教了吗?”
  评梅低着头,没有回答。
  “师大附中,待你不好吗?”校长惊异地问。
  “呃,不,不!不是的,不是的!不……”
  “那,”校长插断她的话,急切地说,“是不是已有学校聘请你去任教,附中的聘书送来得晚了?”
  评梅摇摇头。
  林砺儒有些愕然,困惑难解:
  “评梅,那,那到底是为什么?”
  哦,怎么办?
  民国十三年,评梅大病之后,是眼前这位林校长,把她接到西城石头胡同13号他自己的家中,一住就是四年多。
  林家夫妇,待她如同亲生女儿,他们的厚义深思,她怎么能忘?她怎么能不感恩图报?她常为今生今世怕不能图报于万一,而惴惴不安!今天,校长早早发下聘书,求她留下,她怎么好拒绝?她怎么好不顾情。也不顾义?现在留下,不正是她感恩图报的良机吗?
  评梅冷丁一侧脸,看见书桌上高君字的遗像,实际上,她的心,她的爱,她的青春,她的灵魂,她的感情寄托,她对人生的希望和信仰,全部给了陶然亭畔那抷黄土里的高君宇,和君宇的在天之灵了。她又怎么能割舍得开?怎么能离开这座死寂,然而却令她魂牵梦萦的古城?——
  古城,处处都有她的欢声笑语呀,处处都闪动过她青春姣美的情影呀,处处都有她的痛苦和眼泪呀,处处都有她哀伤流连的足痕呀!
  哦,天啊,命里注定我只能死守古城了吗?唉!
  看着评梅颦蹙的双眉,凝神默想的神态,猜想她也许是另有高就,林校长十分惋惜,遗憾而宽容地笑笑:
  “评梅,你知道吗?我治校的理想。是仰仗你来实现的!第一,我主张情育,用真情感化的方式教育学生,为全国的教育辟一条新路。你是这方面的楷模。第二,我主张人本位的教育,以教师人格为重,这恰与现今偏信方法的教育时论相反。你就是一个有力的证明。第三,我主张体育教员要兼具博识,而又文雅高尚。你是最理想的人选。不过评梅,我不强人所难,影响你的前程。你再想想,过些日子给我回音也不迟。如果你已经应了别处的聘约,那就不要失信。人嘛,总要讲个信誉。我能理解。”
  林砺儒说完,看看评梅,看看他放在桌上的聘书,神情抑郁眼睛潮湿,转身往外走。
  “林先生!”评侮冷丁站起来,喊道,“林先生,您请留步。”
  林硕儒站住,转过身,清瘦的脸上现出怔怔的神色,望着评梅,又回身坐到藤椅上。
  “评梅,你还有什么事?”他问。
  “林先生,”评梅也坐回桌前的椅子上,“我,接受您的聘约。对您所给予我的信任,我十分地感激,只是……”
  “只是什么?”评梅答应下来继续在师大附中任教,林校长感到特别高兴,他说,“有什么条件、要求,你尽管提出,我一定满足你。”
  “我想,我想从您这儿搬出去住。”评梅低声说,说完起忙低下头。
  她害怕看到提出这个问题后,林校长作出的反映。她知道,这个问题一提出,林校长会怎样地难过和感到突然。可她又不能不提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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