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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小宛》作者:高阳

_7 高阳(明)
  说归说,做归做。她还是放开冒辟疆的手,一来她觉得不能太过分地让他难受。二来她觉得自己也可以下床走走了,由于卧床太久,她身上的气味自己都觉得难闻,且身上汗津津的,也很难受,她想沐浴,想认真梳妆。冒辟疆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站到窗前,看着远处水边笼罩着翠绿烟云的杨柳丛,那么妩媚。
  冒辟疆认定董小宛是他终身的伴侣,是他心头的肉。虽然,刚才她躺在床上时并不是绝世美人,而且那挺起的骨骼,病厌厌的肤色,带着药味的发丝令他有些厌倦。但是,当她重新沐浴之后,梳妆打扮一番再出现在他面前时,他改变了那个不很好的看法,因为这病美人甚至比以前还要美。
  她走到他的身边,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仰起脸,双眼亮晶晶地,他想:疾病已经完全被洗掉了,只要略略营养调补一下,她就会很快丰满起来。他温柔地搂住她的腰,手掌贴在她的背脊,那里温暖而柔韧。他吻着她的耳朵,吻着她的脸颊,吻着她的眼,最后将嘴唇压在她的唇上。俩人紧紧地抱在一起,似乎永不分开。这时,春风从敞开的窗户吹进来,激荡着他俩的心。
  “冒公子。”惜惜喊道。然后就听见一阵脚步声跑上楼来,他俩只得依依不舍地分开。惜惜已提着裙摆闯进卧室,见此情景,知道打扰了好事,便朝董小宛笑嘻嘻吐了一下舌头,说道:“冒公子,门外有两个人要见你。”
  “他们没说是谁?”
  “没说,只说你见了就知道。”
  冒辟疆从敞开的窗口看见院门外站着两个人。不是王天阶和范云威吗?他们怎么来了,一定有什么事。忙朝小宛道:“是复社的王公子和范公子,我去去就来。”
  一见面,冒辟疆拱手道:“什么风把二位兄长吹来了?”
  范云威道:“贤弟,这几天把大伙忘得一干二净了吧?”
  冒辟疆将他俩拉到一边,将这两天的事粗略说了一遍,二人感叹道:“天赐奇缘。”
  然后,范云威便告诉他这段时间复社有几件事要办,他俩也想趁机畅游一圈,准备游游无锡、阳羡、昆陵、澄江、金山、扬州,最后去南京,特来问冒辟疆是否同游。王天阶建议他带上董小宛,她大病初愈,正该出去散散心。冒辟疆觉得很有道理,便又跑上楼和董小宛商量。
  董小宛一听,正中下怀,爽快地答应了。
  第二天午后,王天阶和范云威租了一艘较大的双帆客船在半塘停泊靠岸。冒辟疆和董小宛牵着手上了船,后面跟着大脚单妈。小宛特意带上她,让她饱受折磨的心灵得到稍稍的安慰,同时也可以服侍大家,众人可以更加尽兴游乐。
  大家在船头客客气气地见过之后,便相让着步入船舱。船家挂上缀满补丁的厚重的帆,春风鼓荡着水面,船驶入一片空蒙浩荡的水域。
  因为顺风,船工们就有些轻闲,便在船头撒下鱼网。鱼网跟着船拖一阵,它破开水面,仿佛一条大鱼伴在船的旁边游动似的。这一网打到十几条活蹦乱跳的鱼,董小宛兴致勃勃地在船头拣鱼。这样美丽的女人在身边,船工们更加卖力气,又撒一网,讨她欢心。
  大脚单妈也来了劲儿,有心显显做菜的本领。那些鱼通过油盐酱醋的烹饪之后,都摇身一变,成为色香味俱全的菜肴,满满地摆了几大碗。众人围拢来,招呼船家和船工放下帆也来吃,任船儿在水面飘荡,众人开怀畅饮。船家平日里吃鱼哪有如此讲究,心里痛快之至,引吭高歌:
  铜斗饮江酒,手拍铜斗歌。
  侬是拍浪儿,饮则拜浪婆。
  脚踏小船头,独速无短蓑。
  笑君渔阳操,空恃文章多。
  闲倚青竹竿,白日奈我何。
  船家久经风雨的嗓音有点沙,苍劲有力,破空而去,一群沙鸥闻声飞起,像优美的小风筝在头上盘旋。水面的波浪仿佛也被压下去一般,极胆怯地轻轻拍打着船舷。
  众人大声叫好,也许是酒的原因,众人看见夕阳之下是一片红彤彤的江山。范云威豪兴大发,大声呼吁众人来联句助兴,众人纷纷叫好。船家凑上来道:“不怕在各位公子面前现丑,我也来一句。”
  众人正在兴头上,当然赞成。
  王天阶道:“江上求一醉,举杯听船歌。”
  范云威道:“早知闲云好,不必文章多。”
  冒辟疆道:“前尘起虎吼,何不披渔蓑。”
  董小宛道:“伴君帆舱下,随波任清浊。”
  船老大道:“杀鱼取苦胆,浪子岂无乐。”
  众人于是一番笑,心气高昂,真正笑傲江湖。几个船工无法表达心情,便频频将杯举过头顶,大声嚷道:“举杯,举杯。”看看时光不早,船家笑哈哈径直走开,用力扯起船帆,帆哗啦啦升上桅杆顶端。几个船工也去用手摇起橹来。船乘风破浪而去,正所谓“直挂云帆济沧海”。
  船到无锡靠岸。众人一起游了惠山,饮了惠泉,冒辟疆和王天阶、范云威要去为复社办点事,董小宛和单妈先回到船上,船工们正采购了粮食和蔬菜扛上船。冒辟疆和王、范二人办完事往回走,忽然看见前面十字街头人山人海在观看什么热闹。三人也凑上前去,却是官吏正押着死刑犯人。但见刽子手将鬼头刀高高举起,一刀劈下,寒光闪处,犯人身首异地,头滚出去很远,围观者一阵惊呼,妇女们都惊得掩了面。冒辟疆惊讶地发现那犯人很熟悉,却没想起究竟是谁。
  官吏简单地验了尸,然后打着锣开道扬长而去。人群中许多老人妇女一拥而上,纷纷从怀中掏出馒头去醮那热腾腾的血。王天阶和范云威看得出神。
  冒辟疆轻声问旁边一位中年商贾:“被杀的是什么强盗?”
  “客官不是本地人吧?”商贾打量他道:“这个可是有名的江洋大盗,人称‘一楫夺命’的龙游。官府费了好大劲都没捉住他,不料却在咱无锡落了网……”
  冒辟疆脸色苍白,原来是义兄龙兰的同室兄弟龙游,那年长江上的事涌上心头,他禁不住一阵颤栗。
  商贾狐疑地望望他:“怎么?客官认得这个强盗?”
  “好像见过。”冒辟疆不经意答道,立刻发觉说错了话,忙改口道:“不不不,从没见过。”
  这时,那商贾已经连连后退,退去约一丈远时,指着冒辟疆大声叫道:“这里有个强盗的同党,快抓住他。”
  冒辟疆额际冒出冷汗,慌乱间想到是非之地不可久留,身边的王天阶和范云威却又不知到哪里去了。他也不和那商贾计较,抽身就走。一群汉子见此光景,只当他心虚,高声叫着:“抓住他。”然后一涌而上,将他按翻在地。他被众人扭打之时,方才想到:人本来就是势利的狗,你越心虚它越要咬你。可惜刚才失了方寸,不然还有洗去嫌疑的机会啊。
  王天阶和范云威眼见人群涌动,猛然发觉冒辟疆出了事时,已经来不及了。人群围得水泄不通,他俩挤不过去,眼睁睁看着众人押冒辟疆涌向衙门。两人当下决断,范云威跟着到公堂去,王天阶则回船上去告诉董小宛且先安抚她的心。
  且说董小宛久等冒辟疆不来,呆在舱里又觉得无聊。何况那些船工说话没有顾忌,相互之间尽说些下流事情,她便站到船头上来,单妈也站到她身后。她朝码头上那条街望着,心里忐忑不安。
  这时,一队官兵从街上走过,一位官兵忽然从队伍跑出来,手里提着刀,他径直跑下码头,到了水边,将刀咬在嘴上,解开裤带撒尿。董小宛慌忙回避。
  单妈怒骂道:“死汉子,真不要脸。没看见这里有人啊!
  怎么不在街上解呢,真不要脸。”
  那官兵从嘴里拿下刀,刀尖指着单妈骂道:“街上人多,死婆子,再嚷嚷,老子杀了你。”单妈见他恶狠狠的双眼像发疯的牛,忙收了口,自知招惹不起,那官兵转身跑上码头,又跑回队伍中。
  董小宛道:“这样的官兵,也能打仗,怪不得北方闯贼和清兵闹得那么凶啊。”
  她不经意又朝那队官兵望去,看见两个军官骑马走过。其中一个军官扭头朝这边看,刚好打了个照面。两人都一阵惊喜。原来那军官正是复社中的喻连河喻公子。
  喻连河跟另一个军官说了几句,便离开队伍,将马拴在一家店铺的柱头上。店主敢怒不敢言,那马拦了他的生意。喻连河也不理睬,径直走到船上来。
  “宛姑娘,何故在此?”董小宛便将这几天的事粗略讲了一遍。喻连河大喜道:“原来冒公子等人也在无锡,我就在此等着见他们吧。”接着又叙述了自己的事,他去年年底投奔史可法,谋得一个小官职。他说:“我现在的顶头上司名叫陈君悦,还是冒公子的结拜兄长呢,可惜他到扬州去了。”
  两人正说着话,王天阶气急败坏地跑了回来,和喻连河勉强打过招呼,便喘着气将刚才发生的事说了一遍。董小宛“妈呀”一声朝后便倒,单妈慌忙扶住。喻连河跳起,吩咐王天阶照顾好董小宛,他自己跳上马背,朝衙门直冲而去。
  无锡县令听说又抓了个强盗,心里高兴,当即升堂审案。
  本来他用美人计斩了“一楫夺命”已是大功一件,此刻又捉住个同党,更是锦上添花。他一上堂,便把惊堂木一拍,要冒辟疆从实招来。冒辟疆分辨几句,守令大怒,便叫皂吏用刑。四个衙役将他推翻在地,另两个衙役举杖正要打时,衙门外一阵惊呼,一位军官骑马闯进堂来,飞身下马,冒辟疆认得是喻连河。
  喻连河冲上公堂“呼呼”两拳将两个持杖的衙役打得飞将出去。县令正想问何人敢咆哮公堂,喻连河几步窜到他跟前,轻声对他说:“这位公子可是史可法大人的兄弟。”随即伸手抓住他的衣领,将他提起来。县令见他装束,心知这军官比自己还蛮横。慌忙叫道:
  “长官饶命。”
  喻连河怒道:“老子的兄弟你也敢诬告是强盗,狗官,老子要你的命。”
  县令道:“长官饶命,下官也正疑心是他人诬告。”他又扭头朝衙吏道:“还不快放人。”
  看见众人放了冒辟疆,喻连河才放下县令,上前挽住冒辟疆。他朝衙门边看热闹的人问道:“刚才是谁诬告我兄长?”
  众人怕连累自己,一致将那商贾推了出来,商贾吓得双腿直哆嗦。喻连河回头朝县令道:“将这刁民庭杖三十大板。”
  县令诺诺连声。地方官最惹不得的就这些胆大包天的统军,何况兵荒马乱之时。他朝衙役喝道:“还不将刁民拿下。”
  衙役们一涌而上,将那多事的商贾当庭打了三十大板,商贾痛得昏死过去。冒辟疆和喻连河早已扬长而去,远远便看见船头上焦急的董小宛。
  上了船,大家相互见过,冒辟疆问范云威去了何处。忽然背后传来笑声。原来范云威看见他俩出了公堂,便跟出来,但他俩同乘一匹马而去,他只好慢跑着回来了,这时正满头大汗步上船头。
  喻连河在船上和王天阶、范云威、冒辟疆叙了别后之情。
  董小宛再次深谢他的救命之恩。直到吃过晚饭,喻连河才告辞,临行时,冒辟疆赶写了一封信,让他带给陈君悦。众人则连夜挂帆离开无锡。趁着夜色,冒辟疆在船头烧些纸钱,祭奠龙游。一弯淡月挂在天边,若有若无。
  董小宛和冒辟疆悄声对语,说的尽是绵绵的情话和相思,以及此刻的欢快之情。王天阶和范云威在舱中下棋,偶尔传出两人大声的争执声。董小宛便莞尔一笑,她觉得男人们总是带着小孩子脾气在生活。
  她细心地倾听和牢记冒辟疆说过的每一句话,他激动地表达着,语调非常优美动听。
  董小宛甚至只是想听听他温存语调,便不停地逗引他说话。
  有时,她和他也会突然沉默,双眼中的爱意过分炽热,两人都会心地避开。董小宛总是能够指点出一些微小的事物,让两人都分心,以减弱由于炽热感情引起的焦虑。冒辟疆心领神会,便会兴高采烈地评述她指点的东西。爱情变成一只无形的茧,将两人甜蜜地包裹起来。
  最令冒辟疆激动的是董小宛突然跑到船舱中取来的那本自编的《花影词集》,他一页页翻读下去,心里才明白她的才华比自己想象的还要高几倍,她是不是李清照转世呢?董小宛在过去岁月中对他的怀念和抱怨,通过优美的文字射入他的心中,他珍惜地抚摸着那些陈年泪迹,像拭去小宛脸上的泪痕。
  在他愉快地阅读那些诗词时,董小宛细心地在旁边暗暗填好了一首《满江红》:
  雾如帐幔,挂月钩,船头风歇。
  人悄语,呢喃耳际,钗花欲斜。
  春心问春夜何急,流星驰流掩月。
  纵逍遥,水天共一色,情切切。
  似凝眸,望江野;君若悔,海枯灭,罗衣翠袖变撒昆仑雪。
  冰刀寒剑断妾身,香消玉损为君绝。
  且戏言,情真何惧直,相思烈。
  冒辟疆觉得这首词填得并不好,但是嘴里却没有说。这份情感令他感到有些沉重。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过份依赖使他觉得自己也高大起来。他取来笔墨,就在船头上仿照苏东坡的笔法将这首《满江红》工整地抄在《花影词集》上,他自己觉得那些字像一群游鱼,所以,他在纸页的空白处画上一个倩女手里提着一支捕鱼用的小网。他记得小时候曾经用它捕到过小鱼。董小宛却说曾用它在秦淮河捞到一只螃蟹。他们就在微笑之中忘记了岁月。
  直到大脚单妈将一盘热腾腾的粽子放在船头上,两人才想起已快到端午节。董小宛剥开棕叶,咬着裹有鱼肉馅的香喷喷的糯米,就觉得天边那朵厚重的云里仿佛有屈公骑着艾虎的身影。
  五月初四的黎明,冒辟疆和董小宛早早地立在船头,已远远地看见了镇江。鸡叫声此起彼伏,连绵不绝,船家咕咚咕咚灌了几口酒,指给他俩看那不很高的金山和金山寺。董小宛依稀听出,他说到了法海、许仙、白蛇和青蛇。
  镇江的大街小巷到处洋溢着节日的快活气氛。家家户户的前门都挂着一束艾叶,风一吹,叶片一张张翻起。最快活的还是那些儿童。他们手里举着粽子在追打或玩着跳方块的游戏,嘴里唱着一些吚吚呀呀的儿歌,歌声从小嘴里挤出来,听不清歌词。空气中还有一股浓烈的雄黄味和烧酒味,也许是《白蛇传》的缘故,镇江人一般不再喝雄黄酒,而是将它洒在住宅四周来避邪。董小宛挽着冒辟疆在街上闲逛了半天,一边享受着自己的幸福,一边也感受着人们安居乐业的幸福。
  总之,节日中的人们都觉得生活中的希望不是很渺茫的。
  端午这天,董小宛异常地激动,早早起来梳妆打扮。这时,冒辟疆便举着镜子跪在她面前,让她对镜贴花,他显得非常温顺。
  吃罢早餐,董小宛便换上一身雪白飘逸的西洋纱衣裙,虽病后体弱,依旧艳美脱俗。
  冒辟疆、王天阶、范云威也换了干净的衣袍,四人结伴去看镇江一年一度的龙舟竞渡。董小宛才下船,岸边清洗衣裳的妇女便眼睛一花,惊讶不已,彼此窃窃私语地谈起了白素珍。
  四人走着走着,王、范二人便有意放慢了脚步,冒辟疆没察觉,他和董小宛笑语不断到了金山脚下,方才发觉不见了另外二人。心知他俩的用心,乃相视一笑。
  上得金山,两人高高地站在山顶,俯瞰着江中的龙舟。十二艘龙舟已经摆开了架式,健儿们正在龙舟上做着准备。燃放鞭炮的正小心翼翼地将一串串红灿灿的鞭炮理顺之后拴上一竿长长的青竹。敲鼓的早已按捺不住,在岸上就较起劲来,十二面大鼓震天响。天空晴朗极了。
  董小宛和冒辟疆看见人群纷纷涌来,各自选着观光的落脚点。董小宛忽然拧了一下冒辟疆道:“考考你的才气,我要你以《竞渡》为题,马上口占一绝,如何?”
  冒辟疆道:“这个容易极了。”他低头沉吟,折扇在掌上轻拍,董小宛留意他在掌上拍了四十七下扇子,他便吟出一首诗来:
  江河育真龙,宛君倚古松。
  狂舟欲留客,惊涛却向东。
  屈公临风鼓,江妃坠花丛。
  佳丽忘忧泣,乱石穿云空。
  董小宛赞叹不已:“江左才子果然名不虚传。”正在这时,人群欢呼雀跃起来,仿佛个个都想扑进水中去似的。原来,十二只龙舟已经在鞭炮和锣鼓声中展开了竞赛。但见每条舟上都是左右各六条如长脚般的长橹在奋力划动,船则像一只只巨龙快速穿过水浪,直奔十里外一面镶着纯金的华缎锦标。
  就在人群雀跃之际,却有那些专门出来争睹美女的浪子在到处穿梭。他们终于惊讶地看见金山顶山有一位白衣飘飘的仙女,都目瞪口呆看得痴了,仿佛整个镇江都轰动了,震惊了。
  董小宛正诧异时,冒辟疆若无其事地对她说道:“人们都在看你呢!”他俩还看见许多人正虔诚地合掌祈祷呢!人人心中都悬了一个谜。
  回船的路上,许多人跟在她的后面,王天阶和范云威情知不妙,害怕出事,慌慌忙忙先跑回船,吩咐船家准备开船。
  待冒辟疆和董小宛上了船,便挂帆驶离镇江,岸边的人们依依不舍,目送这船渐渐消失在碧空之间。
  船在水上又漂了几天,冒辟疆忽然忧心忡忡,愁眉不展。
  董小宛再三关心地询问,他才叹了口气,对她说道:“宛君,这船现在要开往南京,可是,你不能去南京,朱统锐谁也惹他不起,他早就发誓要你的命!”
  董小宛道:“就是赴汤蹈火,妾也要侍君左右,我不怕他。”
  冒辟疆道:“宛君,凡事应有气量,切勿逞一时之勇。你想想,若到南京,受到伤害的不仅仅只你一人,还会连累香君、柳如是她们。我看你还是先回苏州,今年秋闱之后,我一定来接你到如皋。你如果怕窦、霍两家恶霸,就在府门上贴上‘如皋冒寓’字样,也许能够挡他一阵子,好吗?”
  董小宛并非只知儿女情长而不明事理的女人,心知他说得有理,却又不甘心再度分别。所以只是默默不语。冒辟疆看见她眼角流下泪来。
第十三章 误乘贼船
  那日夜晚,冒辟疆劝说董小宛先回苏州。
  迷蒙的夜色滋生着某种忧伤。董小宛端坐在船窗前,心里溢满忧伤。她知道青楼的日子属于年轻女人,待那些讨厌的皱纹爬上脸的时候,也就是灯枯油尽的时候,如灿烂的太阳忽然被乌云遮挡,她心中有一股忧郁的气流到处冲撞着。江水在夜色的笼罩下缓缓地流淌着,像从她的心上流过,感觉异常的沉重。她想着回到苏州将面对债主们的纠缠,尤其是那两个轻易不能摆脱的恶霸,她想着两个恶霸的粗鲁与庸俗,便觉得一阵阵恶心。
  冒辟疆的话语使董小宛感觉他是那么地遥远不着边际,她努力想穿透那坚固的空间。
  但她想起的却是她十五岁时进青楼的那种惶恐。虽然她不愿意与冒辟疆分离而独自回到苏州,但她无法选择,她就像被别人捏在手中的棋子将她放在了一个位置。她知道自己与青楼的距离正逐渐地拉开,她想抓住冒辟疆这根绳,使自己以后的日子有所依靠,她不得不同意先回苏州,如去南京将会遇到更大的麻烦,她也不想给冒辟疆带来什么麻烦,免使以后进冒家的门而遭受阻碍。
  董小宛接受了这样的安排,于是她转过身面对冒辟疆,脸上露出了阳光般灿烂的笑容。
  “公子,妾明日就回苏州。”
  冒辟疆仿佛置身于一片仙境中。
  “你真知我心,你就暂时忍耐一下吧。”
  冒辟疆看见董小宛那灿烂的笑容,感觉自己离那欢笑并不遥远,他搂住董小宛,吻着董小宛那依然清丽的脸。董小宛那纤细的十指轻轻地在冒辟疆的身上游动着,每一次的滑动都引起冒辟疆一阵轻颤。
  船向那夜色的深处划去。
  冒辟疆伏在董小宛的怀中沉沉睡去。月光映在江面上随波纹一荡一荡的,像金秋成熟的果子在树叶中隐现。
  董小宛觉得她离以前的生活已经很远了,她回想卖笑青楼的生涯已是那样的模糊。她的心中时不时升起的哀怨,竟永远消失不了。
  第二天董小宛起了个早,她沿着江边的小径缓缓而行,她回来的时候,冒辟疆还沉沉地睡着,昨夜他们的春情,使满江都溢满了春色,早上的空气带着湿湿的清新,但没有一丝风,就如一幅美丽的画。临近早餐的时候董小宛唤醒了沉睡中的冒辟疆。
  这回的太阳很平淡,江水缓缓地流淌着。在冒辟疆和董小宛执手惜别的时候已过了午时,董小宛藏起忧郁的神色,现出一副欢喜的样子,她端起酒杯痛饮了几杯,想压抑住内心滋生的哀愁。冒辟疆心知董小宛不想回苏州,见董小宛如此痛饮,心中不免加倍怜惜起来。
  “小宛,不要喝多了,还要上路呢。”
  “公子,你就让我就此醉到苏州吧。”董小宛用她两道水漉漉的秋波直射着冒辟疆。
  范云威与王天阶二人在一旁黯然地喝着酒。
  时间悄无声息地向前流着。董小宛孤独地站立船头上,她身着的褐色西洋纱衫随风微微抖动,她那微露的雪肤冰肌晶莹如白玉一般。董小宛眺望着船下的江水。她抬头望了望冒辟疆,使她想起青楼遥远的日子,想起那些充满脂粉味的房间,想着以后秦淮河飘荡的一个游魂。
  船家起锚往南行去,冒辟疆眼中的董小宛也正飘向远方。
  江面上潮湿的空气开始浸入他的肌肤,他显然没有意识到他站立在船头上。他已经无法离开董小宛了,从他看见董小宛的第一眼起就注定了他一生所必经的这一过程。直到很久以后,冒辟疆依然能够清晰地回忆起那天早上董小宛离开时的情景。
  这时,小宛的船已去得很远了。
  冒辟疆在辞别董小宛以后的一路上整天长吁短叹,闷闷不乐。他记挂着董小宛的柔情与安危。船到扬州的时候,三人上岸去拜访了郑超宗,并留住了两日。三人随后又赶至南京,在南京稍作逗留,冒辟疆便赶回如皋。
  冒辟疆见过父母,便和苏元芳坐在屋中。
  “娘子,我需要三千两现银,帮董小宛还债。”
  苏元芳心里一惊,她首先惊诧不是因为冒辟疆为一个风尘女子还债,而是那数额的巨大。
  “公子,现一时拿不出这么多的现银,只有等秋后看,如果凑不齐,就把首饰拿去卖一些。”
  冒辟疆一阵慌乱。
  他看着苏元芳,尽管他再也无法听清她后来说的话。
  在此后的时间里,冒辟疆时时感受到苏元芳的温柔。
  在七月的下半旬,冒辟疆带着茗烟,拜别了母亲,赶往南京赴考去了。
  那日的早上。董小宛辞别冒辟疆离开镇江,转回苏州,在回苏州的路上董小宛一路沉默,在以后面对讨债的人们时她始终保持着这种神情。
  在回到苏州的第三天后,霍华、窦虎的家奴像是从地下冒出来一样站立于董小宛家院子中。霍、窦的家奴们时而以养老送终拉拢董小宛的父亲董旻,时而又以死来威胁着他,董旻却全身颤抖着像被猎人追赶的兔子一样立于霍、窦两家的家奴前。
  董小宛端坐在屋里,她始终听见站立一旁的惜惜结结巴巴喘着气,她觉得自己听到的是一种强烈的欲望的呼吸。
  单妈是在这个时候来到院子里,她背靠着门站在那里。尽管单妈在那一刻里装着若无其事,但董小宛还是一眼看出了她心头的不安。
  在这以后的日子里,霍、窦两家的家奴不是今天你来,就是明天他来,在七月快结束的时候,门前开始出现讨债的人。
  在这样的日子,董小宛每天闭门谢客,但流言像秋虫鸣叫声一样不可阻挡地传进了董小宛的耳朵。霍、窦两家的家奴每天像苍蝇一样整天地嗡嗡着“董小宛这个妓女,谁人有钱就跟谁嘛,难道当窖姐儿的还竖贞节牌坊?”
  “董小宛就是那样的惹人,只要能跟她睡上一觉,我也就什么也不想了。”
  这些日子里,霍、窦两家债也讨不到,人也得不到,像被逼急的狗准备将董小宛抢了去。董小宛每日闭门不出呆在家里,她那沉默的忧郁像冬天的冷空气在整个屋子里弥漫开来,她接二连三地请人带信给冒辟疆,但冒辟疆也只是带信叫她忍耐一下。
  那日,霍、窦两家的家奴在董小宛的门前喧闹不止,路过的行人像蚂蚁般重重叠叠站立于街旁看热闹。此时的董小宛,其智慧已被烦燥淹没。这一天霍华下了决心,叫他的恶奴们在今天夜里一定要将董小宛抢了回去。董小宛的父亲透过空气感觉到恶奴们逼人的呼吸,他将忍耐多时的悲哀像一桶冷水一样倾倒出来,他拖起颤抖的身子来到门角里将他的悲哀化成一阵颤抖的抽泣声。
  霍华准备夜晚抢人的消息传进窦虎的耳中,他似乎识破了霍华的诡计。他估计到自己势力不如霍华,但董小宛那诱人的身躯时时闪现在他的脑海中,他感觉自己每时每刻都沉浸在董小宛清新的体香中,他暗自下了决心。
  单妈焦急地在屋里走着,她晃晃悠悠像一片败叶,董旻则无疑是一根枯枝。这时的董小宛内心已被惶恐所充满,这种惶恐来自于董小宛难逃劫数的感觉。因此当她端坐于椅子上的时候几乎忘掉了冒辟疆的存在,她只是依稀感觉有一个缥缈的形象,她清晰地听到街口喧闹的声音,而且声音似乎在渐渐地接近,这使董小宛感到无名的恐慌。在接近傍晚的时候,那街口喧闹的声音似乎在渐渐地远去,如果董小宛那时知道有一位充满智慧的老者将帮助她的话,她就不会那样的惶恐。她会想起秦淮河上的琴声和冒辟疆的种种柔情。
  就在那日晚饭后,一位叫包伯平的老者使计将霍、窦两家的家奴们骗走,然后自告奋勇领董小宛一行外出躲难。深夜,包伯平在前领路,董小宛在单妈的挽扶下一路摇摇晃晃向前走去。一钩斜月暗淡无光,四周一片寂静,只有那村子里的狗吠个不住。
  董小宛在悄悄出院门的时候,她听见院子里响起清脆忧伤的笛声,她知道她父亲又吹起在她童年就十分熟悉的笛子,那笛子是她父亲现在唯一的财产。那笛声忧伤之中带着一丝慌乱,已没有董旻年青时在秦淮河所吹奏的那种飘逸。
  董旻微微颤抖的双手握着那根古老陈旧的笛子已吹得老泪纵横,眼泪掉进笛孔发出一种很怪的音。董旻坐在那死人般的脸透出一股阴凉。院子里一棵古老的树上响起猫头鹰凄凉的叫声。
  霍华躺在榻上沉思,从他狰狞的嘴里偶吐出一些含糊的声音。一个低头跪着替霍华捶腿的丫头,脸上露着领功认赏般的笑容,她凑近霍华如同要亲吻般地说着话。
  “老爷,明天一定能将董小宛弄到手!”
  霍华不动声色,微睁开浑浊的眼睛瞟了站在门边的霍和一眼。
  “老爷,有个老头子帮我们劝说董小宛,主要是那窦家的狗碍我们的手脚,先得处理他们。”
  霍华,朝那丫头挥了挥手,那丫头站起身朝门外走去。霍和的眼光始终在那丫头扭动的屁股上游动。霍华端起那冒着热气的茶轻轻呷了一口,放下茶杯后阴沉沉地对霍和说道:
  “明天你去告诉窦虎,叫他不要放肆,董小宛欠他的债我们还。
  董小宛那臭婊子明日一定弄来见我。”霍和迫不及待连声道:“是,是,老爷放心,奴才这就去了。”霍和转过身跨出门顺着那丫头离去时留下的淡淡香味跟踪而去。
  这日,霍华梦见董小宛向他款款走来,半遮半掩着犹如桃花开般的面容。
  狗吠声追逐着董小宛一行。包伯平凭着夜路经验,脚下生风。他不时回头看看在单妈挽扶下气喘吁吁的董小宛。董小宛走得很累了,要不是单妈的挽扶,她早就倒于路旁。
  多年以后,董小宛想起那晚的逃亡,留在她记忆中只是那一路不停的犬吠声。
  前面出现一片黑压压的茅屋,在黑夜之中,那片茅屋透露出一种温暖。
  包伯平停下的双脚,转过身面对香汗涔涔的董小宛,在他那干枯的脸上挤出一丝笑容。包伯平一只手抬起向后指着那片黑压压的茅屋,在淡淡的月光下那只抬起的手像冬天的枯枝一样。
  “前面就到我家了,你们缓行几步吧。”
  董小宛看见前面黑压压的草房,在充满恐惧的黑夜中显得那样的安详。她那本来十分惊慌的心顿时安定下来,停下本已不想动的双腿,她用手拉理了一下衣裙,然后抹了一下额上的汗,将秀发轻轻地按了按。这时一弯斜月偏向西山,董小宛这才感觉到深秋夜晚的寒冷。
  一行人来到草屋前,包伯平轻轻地叩了几下门。
  “大虎妈,快开门。”
  屋里仿佛听见有人下床穿衣,然后随着嚓的一声屋里亮起了昏暗的灯光。
  “他爹,你到哪儿去了?怎么现在才回来。”然后又是一阵叽叽咕咕的声音。
  门“嘎”的一声拉开了。包伯平的老伴端着一盏桐油灯,昏暗的灯光在微弱的月亮下闪烁,她正准备诅咒包伯平几句,忽然看见在他的身后还跟着两个女人。董小宛这时忘掉了一夜疲劳似的,依旧露出动人的微笑,在那微弱的灯光下显得那样的美丽动人。
  “他爹,这是谁呀?”’“你的熟人,进屋再说。”
  包伯平的老伴轻轻掩上门,未睡醒地说着:“我的熟人?”
  屋中央摆着一张缺了一只角的四方桌,在屋西北角的一张小条桌上放着几本破烂的书,几枝毛笔散乱地放在桌上,那是包伯平维持生计的本钱。
  “包妈妈,是我。”董小宛说着扶住包伯平的老伴。
  包伯平的老伴听着这声音很温柔,在她残存的记忆中她觉得这声音并不遥远,她端起桐油灯凑近董小宛,将董小宛细细地瞧了一遍。她的老眼昏花和睡意并没有抹去她残存的记忆,她像突然看见观世音下凡一样惊诧地嚷道:“哎呀,我道是谁,你……”“不要嚷了。
  大虎呢?”包伯平打断他老伴问到。
  “还没回来呢。”包伯平的老伴应道。“你陪姑娘说说话,我去找他回来。”包伯平匆匆跨出门去。
  三更时,包伯平领着一位诚实淳朴的汉子走进屋来,他就是大虎,包伯平的儿子。大虎一路上听他爹叫他送一位有恩于他家的秦淮歌女到望亭,他那质朴的心显得激动不已,于是一进屋就望着董小宛憨笑。多年以后,大虎常常驾着那晚送董小宛的船在夜里驶去望亭,并每次都要在董小宛差点摔倒而挽扶董小宛的地方停留一刻,以便重温那种美景。
  船到望亭的时候天已发白,大虎停靠好船对董小宛说:“去去就来。”不多时一条三贯舱客船悄然而至,大虎热情地将董小宛和单妈接到客船上。董小宛站立于清晨的船头,深秋的寒冷使她微微颤抖,她抬起柔顺的右手向大虎挥了挥,便招呼船家开船驶向江阳。大虎在董小宛的船无踪影时便掉转船头向回驶去。
  那夜,董旻吹了一夜的笛子,在天明的时候笛子再也发不出一丝声响,他纵横的泪水灌满了所有的笛孔。惜惜也在最后的音符中伏在桌上睡去。
  董小宛和单妈乘坐的船抵达江阳时,太阳很大。这船家和大虎是熟人,一路上将董小宛二人照顾得舒舒服服。
  单妈的眼皮从望亭一出来一直跳个不停,这是不好的预兆,她的心情沉甸甸的,好似身体也千斤重似的,船的行速也感觉十分的缓慢。她没对董小宛说这些凶恶的预兆,只是感叹命运老捉弄人。
  船在江边停靠妥当,船家问董小宛赶往南京是雇搭便船,还是雇长船包载直达。单妈想起一路不祥的预兆便道:“就请雇长船。”船家上岸到几个码头转了一圈,他没有碰一个熟悉的船家。码头停靠的船很少,船家连问几条船都有人租了,最后在靠下的一个码头终于租到了一条船。
  船家将租的船引来。他奔到舱门对董小宛说道:“你娘儿俩运气好,熟人的船我没有找着。我租了一条船,船家叫陈阿大,船钱连伙食五十两。”董小宛急忙收拾包袱准备过船去。
  此时她的心早已飞到了南京,飞到了冒辟疆的身旁,董小宛赏给船家五两银子就上到陈阿大的船上。
  董小宛是在秋日的阳光下踏上陈阿大的船上的,她不知道她已经走进了单妈那不安的预兆之中。
  陈阿大看着董小宛和单妈走上船时,他努力想看清董小宛的面容,但他的愿望并没有实现。陈阿大的眼光直勾勾的盯着董小宛。董小宛的身躯在她那村姑的打扮下依然散发出诱人的美丽。陈阿大虽然没有看清董小宛的面目,但董小宛那身躯,那优美的动作依然使陈阿大感到快活。
  陈阿大的形象注定了他是好色贪财的那类人。
  多年的青楼人生使董小宛能够清楚地看清一个男人的习性。特别是在“色”字上。在董小宛看见陈阿大的第一眼起,她就知道上陈阿大的船是一个错误,但她意识到的错误并不能阻挡她前往南京的迫切心情,她只能让不安继续发展,为了避免错上加错,董小宛上船就躲进舱内,将自己诱人的身体隐入船舱,但她时时感觉到有几道冰冷的目光盯着这舱内。
  这是一条贼船。船是陈阿大和陈阿三两兄弟合伙的,另外还有陈阿大的表弟吴良和一个新收不久的船伙计宗新。
  面对董小宛的出现,陈阿大心情激动起来。近几日生意的冷清使他有点心灰意冷。
  船扯起破旧的风帆向北驶去。
  陈阿大两兄弟在船尾掌舵。吴良坐在船头,两只脚吊在船外,面上露着冰冷的讥笑。
  他那光头上六点隐约可见的戒疤在秋日的阳光下十分明显。此时他的倦意已被董小宛的楚楚动人驱赶得踪影全无。在董小宛上船的时候,他在暗中像一只猎犬一样朝董小宛上上下下看了个透,他那隐藏的淫动的心一点一点地从他的体内爬出来。这几日无生意可做,又没有钱去逛妓院,他那欲火正雄雄燃烧着,像旷野里的一匹饿狼随时准备去袭击猎物。董小宛的到来,使他如同发现了一只茫然四顾的羔羊,这难得的机会使他乐呵呵地产生了幻想。他回想他所遇到过的所有女人,在今天的想象中尽是董小宛剥光衣裙后任人宰割的形象。
  吴良原是一个和尚。那时的出家人大都是因饥饿所迫。庙宇中修行并改不了他们的固有的情欲。在吴良出家期间,他常常耐不住欲火借下山化斋时与那些村妇鬼混。后来他的胆子越来越大,将妇女引到寺庙中潜藏起来,那时他出家的金山寺在夜晚便常有淫乱之举发生。金山寺的和尚也常常在夜晚爬起来念经,终于有一日,吴良潜藏妇女的行为被发现,住持为了维护在众和尚面前的形象,将吴良赶出了庙门,吴良从此就来到陈阿大的船上干起了杀人越货的勾当。
  董小宛自从上船后一直将自己关在船舱里,从未出过船舱一步。她在上船的时候只看见陈阿大几人沉默的动作,但这足够了,董小宛意识到了上船的错误中预埋了危险。单妈整天陪在董小宛的身边,她一直在为从望亭出来所产生的不祥的预兆而暗暗祈祷。这一两日,董小宛在船舱中想着冒辟疆,而冒辟疆的身影确实为董小宛打发掉了不少的寂寞和恐慌。董小宛和单妈的饭都是由宗新送到船舱里。陈阿大自从董小宛上船后很难见到她的面,于是陈阿大时时都找着借口到船舱去。
  这日的傍晚,船尾响起喝酒划拳的声音。陈阿大的粗鲁声惊动了水边的几只小鸭。少时船尾的声音低了下来,继尔能听见低声的争吵声,不久便无声无息了。
  宗新独自一人端坐于船头,在后来的日子,宗新能够清晰的回忆起陈阿大几人密谋奸淫董小宛时那丑陋的面孔。他庆幸自己的坚定,但也常常为自己搭救董小宛的计谋不完整而自责。宗新看着水面飘流着一张树叶,那树叶呈三角形,一种近似死亡的颜色。那张树叶飘流一段后遇到一个漩窝,于是被卷到漩窝里,跟着旋转起来,转了几圈后,树叶就沉到了水下面,再也看不见踪影。这时,宗新的身后响起一阵脚步声,接着一种公鸭般的声音从他的声后响起。
  “妈的,呆在这里想女人吗?还不快去给老子打几斤酒来。”陈阿大粗恶的声音响动了整个江面。
  宗新看也没看陈阿大一眼,站起来跑到船尾拿出喝光的酒瓶就上了岸。宗新打酒回来时,天空已拉上一道黑幕。他此时完全明白了陈阿大三个密谋的阴谋。他曾有一次看见陈阿大将一个乘船的乘客用绳子五花大绑,嘴里用一条女人的内裤塞着,然后在那人的身上吊上一块百十斤重的石头像扔一头猪一样扔进江中。那人的身躯随着“咚”的一声便沉入江中与鱼为伴去了,那绝望的目光在江面停留了很久。宗新有时觉得那种死法很辉煌,在生命结束之时有鱼儿在身边游动,显得那样的绚丽。宗新看见陈阿大的脸上显着懊悔的神色,陈阿大懊悔这次不能享受董小宛那散发着诱人味道的身体。吴良的额上也显着青光,他在陈阿大和陈阿三争执谁先占有董小宛时,他知道那美妙的希望落空了,所以在他知道自己得不到董小宛的时候,他道出了计谋,用以平衡自己充满罪恶的心。他此时恨不得杀了陈阿大两兄弟,但他知道没有陈阿大他也得不到董小宛,他为自己这种自知之明而感到不快。他拿过宗新刚打来的酒猛灌了几口,然后将酒瓶使劲往船上一放,将他那充满杀人欲念的眼光久久地盯在董小宛居住的舱门上,他那额上越发显光亮。
  船在江上悄悄行了两日。
  这两日,董小宛从船上弥漫的气氛中和陈阿大三人诡密的行动中已感觉到危险的接近。单妈也并不因年龄的老迈而丧失了对空气中危险的感触。这两天她们眼中透出的尽是棺木腐朽的气味,太阳在眼中也是阴惨惨的。
  船离镇江二十多里的时候,大江北面出现一片芦苇滩。董小宛从船舱窗口上望着这片芦苇滩。被江风吹得“唰唰”直响的芦苇似有兵器杀伐的声音,在那正上方有一片阴云笼照着,而吴良此时阴险的笑容与芦苇滩上空的阴云遥相呼应着。
  宗新看见到了芦苇滩,知道董小宛的灾难临近了。他那老实善良的心正挖空心思地想着搭救董小宛的计策。他想得很累。
  至今为止他那个救援计划停留在他头脑中,宗新努力地驱赶着那滞涩的思绪。
  芦苇滩的出现,使这条船上所有人的想法五花八门。董小宛的凄然与单妈的惶恐在船舱混和着,陈阿大的欲望和笑容,陈阿三的不以为然与吴良的阴险在江面上飘荡,而宗新痛苦的表情从一开始便被董小宛注意到了。
  这片芦苇滩很大。
  “妈的,快刮大风了,向江北靠。”在陈阿大充满虚伪的喊叫声中,陈阿三心领神会地像猴子一样迅速转动着舵。船直向芦苇丛中射去,一声清脆的“嚓”声响在船尾,陈阿三手中拿着两节刚断的木棍充满了奸笑站在好端端的舵前。
  “阿大,舵断了。”陈阿三大声道。
  “妈的,明天怎么行船。”陈阿大狼狈应道。吴良作为主谋的身份看着陈阿大两兄弟的表演。他一直在为得不到董小宛而耿耿于怀。在后来的日子里,在他人财两空的时候,他为自己计谋的失败而大为后悔。他后悔当时不甘心陈阿大两兄弟占有董小宛,在后来的日子里想起那时如让陈阿大占有董小宛后,自己也可以沾沾边,不至于自己也被逼上逃亡的道路。
  陈阿大三人密谋准备将董小宛抢去卖了,他们从董小宛村姑打伴的体内所流露的气质已感到董小宛的伪装,他们将董小宛认定为逃跑的小老婆,认定董小宛在事发后不敢声张。
  这日一早,陈阿大等三人就上岸到扬州去了。这时的江上布满了水雾,江风刮着芦苇的声音使董小宛感到胆颤心惊。宗新在船中一边做着饭,一边想着陈阿大的阴谋,他试图寻找其中的破绽,但吴良的奸诈使他感到头痛,他细细地将陈阿大三人的对话,回忆了一遍:
  “那年轻女子不是乡下姑娘,一定是逃跑的小老婆。”陈阿大说。
  “不管她是什么。不能让她跑了,把那年老的沉江,那年轻的,我先用。”陈阿三说。
  “老子揽的生意,我是老大,我先用。”陈阿大说。
  “以前都是你占先,这次不管怎样得让我。”陈阿三说。
  “妈的。不行。下次让你。”陈阿大说。
  “我看她们没有什么油水,包袱轻。”吴良说。
  “是的,可能没什么油水。”陈阿三说。
  “油水不大,弄人也不方便,这不合算。我看,不如将那年轻女子找个好主顾换银子,大家有了银子,还怕没有女人。”
  吴良说。
  “我可舍不得那女子。”陈阿大说。
  “有了银子,讨几房老婆都容易。再说,到时弄条新船不是更好。”吴良说。
  “那你说说怎么干?”陈阿大说。
  “在扬州有个宗生和,我认识,是个好主顾。在前面不远处有片芦苇滩,极冷僻,把船开到那里行事很方便。到时我去联系宗生和,由他们到船上来看货交钱。”吴良说。
  从目前情况看,宗新感到陈阿大三人的整个行动计划无懈可击。宗新将烧好的饭端到董小宛居住的中舱,他感觉到董小宛的眼睛是随着他进来而睁开的,那目光中透着一种祈求。宗新在董小宛的目光下红了脸。船停在芦苇滩的中央,四周一片水草茫茫。董小宛知道灾难已渐渐地来临,她清楚地认识到如果能逃脱灾难的打击,只能抓住宗新的老实善良。在董小宛惊恐之余仅存的一点智慧被她运用到了极限。
  “大哥,舵断了吗?”董小宛的脸上挤出一丝微笑。
  “没断,好好的,不知他们搞什么鬼。”
  宗新不敢看着董小宛,他的眼光盯着饭碗说道。
  “大哥,你贵姓呀?”董小宛极温柔地问道。
  “我叫宗新。”
  “大哥到船上多久了?和陈老板是亲戚还是朋友?”
  “非亲非故,我上船一个多月了,找碗饭吃。”
  宗新走到舱门边站着,他的眼光此时转移到了船外。
  “你们老板挺好的。”
  董小宛的试探一步一步地接近。
  “姑娘,你们不常出门,认人是认不准的,我上船一个多月,他们三个人常常鬼鬼祟祟,什么事都将我瞒着。”宗新的善良这时真实地流露出来,“你们可得小心啦。”
  董小宛的试探已达到目的,这时她脸上挤出的微笑已无踪影,眼中复又出现祈求的目光。
  “大哥,我知道你是个好人,他们要做什么坏事,你可得告诉我们,帮帮我们。”
  “我知道他们要干什么,我早就想告诉你们的,但一直没有机会。”
  宗新将陈阿大的阴谋向董小宛和单妈讲了。面对宗新的讲述,单妈一直跳跃的眼皮突然停止下来,董小宛的脑中又响起苏州逃亡时的犬吠声。这时董小宛迅速地从床上下来跑出船舱,她看见一群鸽子带着微弱的哨声从芦苇滩的上空飞过,转眼鸽子就消失在芦苇滩以外的天空,留给董小宛的只是那被江风吹得摇摇摆摆的芦苇。她开始羡慕鸽子了。鸽子有飞翔的翅膀,在千里之外也能识别方向飞回家,飞翔的姿式又是那样的优美。
  “小姐,回舱吧。这里风大。”单妈惊恐地站在董小宛的身后劝道。
  董小宛十分留意地望着天空,神色凄凉地转过身慢慢走回舱中,宗新这时已跟出船舱,脸上泛着拘束的神色,他长这么大还从未与一个姑娘这样谈过话。
  “姑娘,从我知道他们的阴谋开始,我就暗暗地替你着急,但我一直也未想出什么办法帮你们。”宗新在董小宛重新回到船舱时说道。
  这些话使董小宛感觉到死亡的气息,她想起了她娘的死亡和董旻的笛声。继尔她又想着秦淮河的歌舞和她的姐妹们,最后她的思绪停留在冒辟疆身上,冒辟疆的种种柔情使她泪水凄然而下。当董小宛的思绪回到现实的时候,她的泪水已将衣襟打湿一大片,在无法忍受船舱内的悲凉气氛时走出船舱,单妈的老泪正随着她脸上的皱纹流个不止。
  吴良领着陈阿大兄弟走在去扬州的路上。
  “那宗生和可靠不?”
  陈阿大犹豫不决地向吴良问道。
  “可靠。”
  吴良的回答还是使陈阿大感到模糊。
  宗生和住在扬州城里,排行第三。吴良原在金山寺当和尚的时候就认识宗生和,并和宗生和的老婆朱慧玉有染。朱慧玉很有几分姿色,但宗生和只能望洋兴叹,他虽生有那东西,但不管用。朱慧玉本是老实人家出生,但得不到宗生和的满足,那似虎狼一样饥饿的欲火常常使她外出觅野食,宗生和也就只能视而不见。朱慧玉后来生下三个像她一样容貌的女儿,三个女儿也都亲热地管宗生和叫爸爸,三个女儿虽不是宗生和的,但宗生和看到那如花似玉的姿色,他就打算好了以后的生财之道。于是他也就乐于接受了。宗生和虽然在对女人方面不行,并常常遭到朱慧玉的讥讽,但他在卖儿卖女方面却是行家,那时他的街坊邻居都背地里叫他宗三龟子。金山寺的住持悟法也是个好色之徒,吴良也就是在那时常常跟悟法到宗三龟子的家中去而认识宗生和和朱慧玉的。
  悟法在后来将吴良赶出金山寺后常常为之后悔,吴良也因那时与朱慧玉的来往而到现在都怀疑朱慧玉的三个女儿中有一个是他的种。
  陈阿大三人来到宗三龟子的屋前,吴良上前用他的小手指敲了三下门。这时午后的太阳将宗三龟子居住的小宅照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辉煌。一只公鸡在门角打瞌睡,两头猪懒洋洋地在巷子中走着。宗三龟子这时坐在椅子上闭着他那浮肿的双眼养神,一只绿色花纹的茶杯里盛着已冷的绿茶。在吴良敲第一下门的时候,宗三龟子那闭着的双眼忽然睁开了。
  门“嘎”的一声,宗三龟子那张丑陋的脸出现在陈阿大的面前。当他看见外面站着是吴良时,他知道这次要发女人财了。
  宗三龟子的屋中充满了脂粉气。吴良进屋扫视了一下四周,他期待出现的是朱慧玉和宗三龟子的三个女儿。但他感到失望了。
  “吴良,我听说你被赶出了金山寺,这次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宗三龟子端起茶来递到嘴边呷了一口,他用那三角眼斜视着吴良道。
  “我们手里有个女子,想请你找个好买主。”
  吴良慢条斯理地应道。
  “哈哈,想不到你还是离不开女人,这事好办,现在就有一个好买主儿。”宗三龟子端着茶又呷了一口,继续说道。
  “那是扬州府太爷的舅老爷,姓贾,他想找个小老婆,但他很挑剔,一般的看不上,我帮他找很久了,都没有合适的,他特别要求要是黄花货,未开苞的。”
  “这请你放心,一定符合要求,这女子弄去卖了,我还舍不得呢。”吴良淫荡地笑着说道:“就是比仙女也不差啊。”
  陈阿大在一旁插言道:“吴哥,明天你去看货,最好把贾舅老爷喊着一起。到时,我们看货议价。”
  “只要货好,价钱是好说的。”宗三龟子笑着说道。“我这就去找贾舅老爷。”
  贾舅老爷来的时候,陈阿三的两只眼睛正打架。他猛一低头向旁一斜掀倒了桌上的茶杯。贾舅老爷手拿一把折扇,一步三摇地走进堂屋,毫不客气往当中的椅子一坐,用他老鼠般的眼睛将陈阿大三人瞟了瞟。他“唰”一声将折扇极其潇洒地合拢,然后递给站立于身后的跟班。端起宗三龟子盛上的盖碗茶,用茶盖荡荡了浮在表面的茶叶,他轻轻地呷了一口,“咕”的一声,茶水滑进他的肚里。
  “人是从哪儿来的?可不能有什么麻烦。”贾舅老爷傲然地问道。
  吴良忙上前道:“舅老爷放心,不是我妹子,是我出钱买的,宗三爷作证人。”
  宗三龟子也急忙说过:“舅老爷,你信不过别人,还信不过我吗。明日你老抽点空,亲自去看看,你老如中意再谈价钱。”
  “也好,就这样,明日一早,你到我们那里,跟我一道去。”
  贾舅老爷对宗三龟子一说完,接过跟班的折扇,“唰”的一声将折扇打开,然后又一步三摇地消失在下午的阳光中。
  黑夜照着这片宁静的芦苇滩,陈阿大三人回到船上时,惨淡的弯月斜挂在天边。几只夜行的红鸥像穿着红衣的小鬼在芦苇滩的上空飘荡时,陈阿大扯着他那公鸭般的声音叫道:
  “宗新,弄几个菜,老子要喝酒。”
  宗新从船舱中出来,他感觉陈阿大像饥饿的狗找到一块骨头一样兴奋。
  “大老板,木匠找到了吗?”“算作运气好。明日州府大人有急差,派贾舅老爷上南京。他搭我的船,他乘机找人帮我们修舵。”
  董小宛这时坐在船舱中,她那恐慌的心已安定下来。她听着陈阿大等人的谈话,知道那贾舅老爷是陈阿大的阴谋中的一个角色,那搭船上南京只是戏中的一个情节。船的四周一片水草茫茫。陈阿大等人在船上时她没有一丝逃亡的希望,当陈阿大等人离开船时,仅有的随船小舢板也跟他们而去,而这片芦苇使董小宛想起的只是茫茫森林,不知方向的所在,更不知有多少凶猛的野兽藏于其中。董小宛这时横下一条心,她将面对明日贾舅老爷的到来,也许还会将她的微笑挂在脸上,在以后时过境迁的日子里,董小宛想起宗新并不完美的逃跑计划的成功,她搞不清是她父亲的笛声,还是冒辟疆的柔情促成的。
  月挂中天。芦苇滩的深处传来种种不知名的鸟叫声。董小宛睡意全无地坐在床上。她推开船窗,看见的只是在黑夜中飘摇的芦苇。一股带着湿气的凉风从窗口吹进舱中,单妈在睡梦中极不情愿地翻了一下身,宗新在此时也痛苦地挖掘着他的智慧,呼噜声却在船尾响着。
  次日午后,一袭轿子在江边的路上跑着,贾舅老爷随着轿子的上下摇晃轻声哼着下流小调,宗三龟子骑着一匹瘦弱的马在后面跟着,两个轿夫宽大的脚掌被江边路上的石块刺得很痛,轿子也更大动作地摇动起来。当轿子出现在陈阿大的视线中时,他站在船头已等候多时了。随着轿子的出现,陈阿大和吴良踏上舢板划向岸边。
  贾舅老爷在吴良的搀扶下跨上陈阿大的船。
  “姑娘,出来见见贾大老爷。这次不是贾老爷帮忙,我们就到不了南京了。”陈阿大对着舱内喊到。
  董小宛慢慢从船舱内走出来,那村姑打扮的形象在秋日的阳光下依然那样的绚丽,她向贾舅老爷道了万福,并抬起头向贾舅老爷笑了笑。这时贾舅老爷的眼光直了,灿烂的太阳在这时对他也毫无意义。在董小宛的微笑中,他搞不清自己身处何方,他深深陶醉于董小宛的美丽中。单妈搀着董小宛回到舱中,贾大老爷的眼光顺着董小宛离去的路线绷得直直的,手中的折扇不停地打开又合上。
  吴良踱到贾舅老爷的身旁,他试图拉回贾舅老爷的目光,但他的努力被击得粉碎。
  “贾大老爷,这妹子怎么样?”在吴良说第五声的时候,贾舅老爷像刚从昏迷中苏醒过来一样“哦”了一声,他一言不发地上到舢板上,回到岸上,将他那斯文的折扇遗忘在了船上。
  贾舅老爷的演技是那样的笨拙,以至于董小宛第一眼就看穿了他所能担当的角色。
  宗三龟子在贾舅老爷和陈阿大之间来回地奔跑着,从他们那里各获好处。他们像讨论羊羔买卖一样争论着董小宛的身价,在宗三龟子的不懈努力下,贾舅老爷用三百两银子买得了董小宛,宗三龟子拖着他没有男人气的身体赢得三十两的报酬。
  “贾大老爷,我回去对那妹子说,船舱一两天修不好,明日由你将她接到你的府上暂住两天。”吴良又献计,对贾舅老爷说道。
  “就这样,我们到宗三那里去写契约,我先付三十两的订银。”贾舅老爷望着董小宛居住的船舱说道。
  宗新在吴良几人上岸后又坐在船头上。他这个无声的动作告诉了他还在苦思挽救董小宛的办法。这一刻他想到住在瓜洲渡的娘舅,于是他就转动思绪的轮子快速向前挺进。他的脸上此时露出一丝微笑。宗新像是完成了一件十分艰难的事情一样,脸上渗满了汗水,在他用手拭去汗水的时候,船舱里传来了一阵抽泣声,那声音像三十岁的女人死了丈夫一样的悲伤。
  宗新从船头站起来,用手拍了拍屁股,然后走进董小宛的船舱。董小宛此时的沉着冷静已被绝望打败。她扑在单妈的怀中不断抽泣着,像一个婴儿在母亲的怀中痛哭般。她看见宗新走进船舱的时候,在宗新的头上闪着一点亮光,那亮光阻止了董小宛的抽泣,把她从悲伤的深处拉了回来,宗新极其羞涩地讲述了他的计划,他的这种羞涩使他显得很激动,以至于单妈在一旁不断地鼓励他才将计划讲完。
  傍晚时候陈阿大三人回到了船上,这时的宗新已将饭菜烧好,他弄了两条红烧鱼,一碟油酥花生,一盘凉拌粉丝,陈阿大自己带回来一只烧鸡和一包卤大肠。
  “宗新。”吴良喊着。
  宗新跑到吴良的面前,“你去对船舱中的姑娘说一声,说明日贾老爷接她们到他的府上暂住两日。因为舵舵一两日修不好。”
  宗新愉快地跑进舱去。
  “一只蝴蝶飞呀。”
  “两只蜻蜓追呀。”
  ……
  “七个仙女飘呀。”
  ……
  “满屋女子舞呀。”
  一阵划拳的声音响彻整个芦苇滩,芦苇在声浪的冲击下也摇摇晃晃,一阵轻柔飘逸的歌声从董小宛的船舱中送出来,这歌声使那行拳声遂然停止。陈阿大端着酒杯停留在嘴边,陈阿三正伸手夹花生,但手势被这歌声定在了半途,吴良伸着两根手指引拳的姿式也在这一刻也凝固了似的。这歌声来至天外,人间没有。许多年以后,董小宛认为那晚的歌声是她唱得最好的一次,而在以后陈阿大几人听到女人的歌,每当想起那晚的歌声,眼前的都黯然失色。
  “三位老板,喝酒。”宗新在一旁劝道。
  陈阿大三人像被从睡梦中打醒一样茫然不知所在。陈阿大将嘴边的酒杯往嘴里一递,却是空的,那酒已在不知不觉中倒进陈阿大的肚中。
  “怎么空的,宗新来倒酒。”宗新赶忙将陈阿大的酒倒满。
  “三位老板,要不要我去劝那姑娘再唱一曲。”宗新笑着说道。
  “好的,吊老子胃口吗,还不快去。”陈阿大清醒过来。宗新跑入船舱,一会儿歌声又从船舱中飘出来。
  宗新又来到陈阿大面前替他倒酒。陈阿大现已忘记了烧鸡、卤肠子,那歌声成为他们最好的下酒菜。在那悠扬的歌声中,五斤酒被陈阿大三人灌进肚中,歌声在深夜停止的时候,陈阿大三人已醉倒在船板上。
  宗新将董小宛和单妈扶上舢板划到岸上,趁着微弱的月光向瓜洲走去。弯月已西斜,一丛竹林闪放着青光,几只夜鸟幽灵一般闪过夜空。董小宛在黑暗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露水已沾湿她的衣裙,使她走路的姿式显得湿润而忧伤。四周又响起一片狗的吠声,这使董小宛想起苏州逃亡时的犬吠声,在以后董小宛回忆她的所有逃亡生涯时,使她记忆最深的只有那狗叫声。
  董小宛和单妈觉得走得很远了。在黑暗中能模糊看到前面出现一片槐杨树。那是宗新的娘舅居住的地方,随之他将这个消息告诉了董小宛和单妈。
  在董小宛想起苏州逃亡时的犬吠声时,陈阿大被夜里的凉风吹醒了。醒了,想喝水,于是他扯着含混不清的声音喊道:“宗新,给老子端碗水来。”
  不见动静。
  “宗新,宗新,这狗娘养的。”
  陈阿大从船板上爬起来,将灯点上,舀了一瓢水“咕、咕”地喝干,然后走到宗新睡觉的地方不见有人,他突然醒悟似地跑到董小宛的船舱,一声狼嚎般的声音从船舱中响起:
  “妈的,人跑了。”
  陈阿大急忙踢醒陈阿三和吴良,三人从水中爬到岸边,只见那舢板随波浪一荡一荡的。
  “人去得不远,我们追上去。”
  宗新等人满怀希望看见村庄的时候,在他们的身后传来急促的奔跑声,陈阿大一行像夜狼一样猛扑上来。那时董小宛仿佛在黑暗中已看见几人狰狞的面孔。
  宗新拉起董小宛和单妈一阵猛跑,在他的娘舅门前,宗新迫不及待地“咚咚”敲着。
  在宗新一行闪进屋时,后面传来陈阿大高声叫骂:“妈的宗新,你这狗娘养的,看老子不把你宰了。”
第十四章 桃叶河亭美人盛会
  天空已涂染上明亮的色彩。
  一阵嘭嘭嘭的敲门声在宗新娘舅家的门外响起。董小宛有点惊讶陈阿大找人的准确性。在她们进屋时至少离陈阿大他们有半里的距离,这使董小宛相信陈阿大有一只狗一样功能的鼻子,董小宛听见屋外响起充满威吓的喊叫声。
  “快把门开开,我们的伙计拐了妇人跑进来了。”
  “不开我们把你这鸟屋都烧了。”
  “快打开,不然我们报官,你们没有好日子过的。”
  董小宛已被外面的叫声弄得惊慌起来,她已分不清那是谁的声音了。她感觉自己逃进了一口阴暗的枯井,不见光亮地坐于井中。
  单妈抓住董小宛手臂,努力地让自己颤抖的身体不至于倒下。宗新感觉死亡正一步一步地向他靠拢,他呆滞的双眼盯着大门。他知道一旦陈阿大抓住他,等待他的只有死亡。
  这时敲门的声音混乱地响起来,有拳头、脚,夹杂着根子击在门上所发出的声音,像人们围山打猪一样热闹。大门渐渐承受不住猛烈的击打,已开始在充满惊恐的喧闹声中颤抖起来。
  宗新的舅妈眼看大门抵不住冲击,忙急中生智地拿起防火敲的铜锣,“镗镗……”乱敲起来。铜锣的响声惊醒了村庄所有沉睡的村民,他们神志未清地判断村庄起火了。于是他们拿着水桶、面盆及所有可盛水的东西冲出屋,在他们辨别铜锣响声的发源地后纷纷赶至宗新的娘舅家前。一个揉着眼睛的小孩提着尿壶冲在前面。
  “徐大妈,开门呀。”一个年轻男人喊道。
  宗新的舅妈听见村里的人都来了,胆子也大了起来,她猛地将门一开喊道:“二虎呀,这三人大清早地就到我家来嘭嘭地打门,不知他们要干什么?”宗新的舅妈用手指着陈阿大三人说道。
  “你们敢到这儿来撒野?”
  “看他们就不是好东西。”
  众人将被吵醒瞌睡的恼恨全部发泄到陈阿大三人的头上。
  吴良看势头不对,便低声对陈阿大说道:“大老哥,我们趁势走吧,把他们众人激怒了,不好收场呢。”
  陈阿大向黑压压的人群扫一眼,又向宗新娘舅家的屋里瞪了一眼,便恨恨地转身带头走了。
  村庄里的村民们看到没有什么事可做了,一个二个提着那些盛水的器具各自回了家。
  门外混乱声音的消失使董小宛产生了隔世之感,她听着自己的呼吸声感到十分陌生。她的目光从另一个方向飘了过去,穿越了她能逃亡的路线。冒辟疆渐渐远去的感觉在这时转了一下又朝她慢慢地走来。单妈也想起她年轻时的所有辉煌,脸上透露着笑容。宗新却还呆坐在椅子上。
  宗新的娘舅家这时错误地判断着董小宛。董小宛使他们认为她应该是外甥媳妇。基于这种前提,宗新的舅妈又继续去想老实善良的宗新是怎样将董小宛弄到手的。她想不出宗新有任何一点吸引女人的地方,这一点她早就从宗新的娘舅身上看到,以至她搞不清她自己是什么时候,是为什么嫁给宗新的娘舅的。最后,她想不出什么结果,她觉得宗新跟董小宛的结识是跟那些人的追赶有关的。
  灾难过去了,但宗新的娘舅徐仁在心里嘀咕。他并不为宗新引了一个姑娘回家而像他的老伴那样欢喜,他这种善良透顶的老实人考虑事情一般都从阴暗的一面出发。从宗新和董小宛们几人闪进屋里的那时起他就发着愁。他看着她们带进屋的是一种灰暗,他克制住内心快速生长的恼恨,在陈阿大一行狼狈走掉后,他内心生长的恼恨便一点一点地冒了出来。他在一种盲目念头驱使下认为宗新引着一个姑娘在黑夜里奔跑不是一个好兆头,而宗新那种慌慌张张的情绪更使他认定为一件祸事。他同样在内心作出判断,认定那姑娘不是宗新骗来的就是拐来的,而这种认定始终在他那苍白的脸上闪现着。陈阿大的离去,他并没有认为事情已经结束,继之而来的是他对宗新行为的愤怒和怕被别人发现后的惶恐。他窄小的思维没有意识到他们家族那种善良老实的遗传已延续到宗新身上,当他后来知道董小宛的来路并不是他所想象的那样后,他得出的结论是他已老眼昏花,并为那时想赶董小宛出门而自责。
  “去问问清楚,看她们是哪里来的。有什么不对头,最好叫她们走。”
  徐仁固执地坐在椅子上对他的老伴说。
  “你还不相信你的外甥吗。”
  徐仁的老伴手提一壶热豆浆准备给董小宛送去。她用两眼盯了盯徐仁答道:“新儿这么大了,钱也没有一个,到哪里去找那样的媳妇。
  新儿跟你一样的老实,他能做出什么坏事?”
  徐仁的老伴提着一壶豆浆走到后屋。面对徐仁老伴的出现,董小宛在最初那一刻没有意识到什么。当徐仁的老伴盛了一碗豆浆给她的时候,她潜藏在脑中的记忆出现了,她犹豫不决地向徐仁老伴喊了一声:“你是徐妈妈吗?”
  徐仁的老伴从这一声喊叫中,体会到其中有某种重逢的惊喜,但对这种成份的肯定她有点怀疑。她抬起她失去光芒的眼睛细细地重新打量了一遍董小宛,结果她用与董小宛同样的音调首先哎呀了一声:“姑娘,是你!”
  接着,徐仁的老伴禁不住有些惊喜般地颤抖起来,手中提着的豆浆也溢出了不少。
  董小宛开始喝豆浆时还觉得有点拘谨,当她确信对方是她在南京时路上相救的徐仁老俩口后,她想喝豆浆的欲望就更加强烈了。
  徐妈妈这一时半刻还沉醉于这意外的重逢中,当她醒悟过来后,豆浆已被董小宛喝了个精光。于是她又急冲冲地走出屋外。
  徐仁此时端坐于椅子的姿式一点也没变,他看着徐妈妈走出来时的动作,心中认为是时光倒流了?老伴走路竟然如此轻快!
  “你这死老头子,亏得没有依你,不然我们酿成大错了。”
  徐妈妈边倒豆浆边打着鸡蛋说道。
  这话使徐仁觉得有点昏头转向,但他执迷不悟的想法仍在脑中飘游。
  “那真是新儿找的媳妇吗?”
  “呸!那是董姑娘呀!”
  “哪个董姑娘?”
  “你这忘恩负义的老头子。就是在南京救过我们的那个董姑娘呀。”
  徐仁脸上升起一阵迷惘,但他原来执迷不悟的想法已从他的脑中撤退。
  “真的是她吗?”
  徐仁说完,他那固执坐在椅子上的姿式已不复存在,他站起身就往里间屋跑。
  “等等,把这豆浆和蛋给董姑娘端去。”徐仁老俩口离开马家庄,相依着到了这个渔村居住,一直对不能报答董小宛的恩情耿耿于怀。他们老俩口常常在村庄里的老槐树下回忆往事的姿态已成为这个村庄的一道风景。他们像坚信每个人都会死亡一样坚信董小宛是个好人。他们不再考虑董小宛是不是宗新引回来的外甥媳妇,那对他们已不重要。宗新给予董小宛的帮助作为他们抱答董小宛的一点恩情,远远不能抵销他们心中挂记的董小宛的恩情。此刻,他们沉醉于与董小宛相见的激动中。此时屋外响起一片叫买豆腐的声音,但他们已忘记自己是开豆腐店的了。
  那天清早,陈阿大一行回到船上。他们记不起一路上踢滚了多少石块,路过了几多竹林。他们上船的时候,陈阿三全身骨头散架一般没有一点力气。陈阿大的脸涨成了猪肝色。
  吴良上船的姿式很优美,他一手拉着船舷轻轻飞身上了船。他将董小宛的逃脱归结于他没有导演好这场戏,他忽略了宗新的存在。他开始只是将宗新作为一个幕后打杂的人员,没有想到宗新违背他的意志作了客串演员,并占了重要的角色。他将董小宛的逃脱作为一个教训。现在留在他心中的唯一遗憾是不能回扬州去找朱慧玉了,不能去看看认为是他与朱慧玉所生的女儿。在他后来逃离芦苇滩的时候他看见朱慧玉穿着红肚兜坐在床上向他微笑,微笑中仿佛说道:再见了,吴良。
  陈阿三像被割断脖子的公鸡搭耷着脑袋坐在船头,陈阿大恼羞成怒地叫骂着。
  “妈的,狗娘养的宗新。人跑了,银子也落空了。”
  “为今之计,我们只有‘走’一条路了。好歹我们得了三百两订银。现在人跑了,贾舅老爷岂肯放过我们。”
  吴良又开始了充当狗头军师的身份。
  上午的太阳暖洋洋的。
  宗三龟子骑马跟着两顶青布小轿向芦苇滩走来。在离芦苇滩两里路的时候宗三龟子哼着的下流小调突然停了下来,在他的头顶飞过一只乌鸦,一点乌鸦屎掉在他的绸衫上。
  “妈的,晦气。”
  他这时感觉到芦苇滩的寂静不同寻常,一股充满灾难的气味从芦苇滩上空飘过来扑进他的鼻孔。他憋足劲骑马冲到芦苇滩,用充满怀疑的眼光扫视芦苇丛,但他看见的只是芦苇的迎风飘动。然后他张开猪屁眼一样的嘴高声喊道:“吴良,吴良。”
  他那洪亮的声音惊动的只是三只水鸭。这时他意识到那只乌鸦带来的晦气已经不可避免,这一刻阳光充满了凉气。他骑在马上又高叫了两声:“完了,完了。”然后像被枪击中一样飘然落下马,他落下马的姿式轿夫们看着是那样的优美。
  宗三龟子晃悠悠醒来的时候,贾舅老爷的家人贾兴和轿夫们扯着他直摇晃。他醒过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嚎啕大哭起来,他那痛苦的样子使贾兴非常感动。
  “他们跑了,他们跑了!”
  “完了,完了。”
  宗三龟子不断叫喊着。他这时想到的是贾舅老爷那皮笑肉不笑、嘴笑眼不笑的模样。他后悔当初为什么没有认清吴良的面孔,这时他恨不得将吴良的骨头一块一块地从他的身体中抽出来。
  贾舅老爷的家中一派欢喜。
  傍晚时候,两顶青布小轿悄悄钻进贾府的大门,宗三龟子跟着小轿。贾舅老爷手拿一把新换的折扇站在堂屋的梯坎上指这指那,那些下人忙碌地在院中来回穿梭。贾舅老爷看见宗三龟子进到院子的时候,他正指挥下人在挂一对灯笼。一个下人的手不知怎么颤抖了一下使灯笼掉在地上滚了三转,正好滚在宗三龟子的脚前。贾舅老爷看见宗三龟子垂头丧气的样子就知道那滚落的灯笼是为了迎接宗三龟子的到来。
  “宗老三,人呢?”
  贾舅老爷声音中的欢喜成分已不见了。
  宗三龟子像狗一样跃到贾舅老爷的面前,两腿一曲便跪了下去。由于下跪的力量太大,宗三龟子又向上弹了一下。
  “我该死!我该死!”
  宗三龟子的哭叫声惊飞了屋檐上停留的两只麻雀,两只麻雀在飞走之前还看了宗三龟子一眼。
  “贾兴,怎么回事。”
  贾舅老爷们他的眼光转移到贾兴的身上。
  “回大老爷,我们去时,船都不见了。”
  贾兴弯着的腰像风中折断的树枝。
  贾舅老爷狞笑着看着宗三龟子。他手中拿着的折扇轻轻敲击桌子,在他的身后站着两个穿着青衣、营养不良的家奴。
  宗三龟子印在墙上的影子像芦苇滩的芦苇被江风吹得摇摇摆摆。他站立在堂屋的中间,纸糊的格子窗在夜风中刷刷直响,黑夜中不时响起两声阴森的叫声。这时宗三龟子觉得膀胱像要涨破了,他想在堂屋中泄个痛快,但贾舅老爷的目光像麻醉剂一样已将他的尿神经麻醉。
  “宗三,人、钱我不说,你把那个秃驴给我交出来。”
  贾舅老爷的话终于飘荡在堂屋中,这使宗三龟子觉得好受一点。毕竟还有人说话的声音。
  “贾大老爷,我情愿——赔……”
  宗三龟子觉得尿神经的麻醉在渐渐地复苏,于是他撤出几滴在裤裆中。
  “贾兴,银子呢?”
  “回大老爷,带去三千两,宗三爷拿了三百两,现二千七百两在此。”
  “哈哈哈哈。”
  贾舅老爷阴惨惨笑声使墙上的灰尘也纷纷落下。
  “宗三,你敢两边欺骗,那你就赔六百两。但那通匪拐骗,你怎么办?”
  宗三龟子试图再挤几滴尿,但贾舅老爷的话像水闸一样将他的尿道又关闭了。
  “贾大老爷,那不关我的事呀。”
  宗三龟子的老婆朱慧玉来到贾府的时候,宗三龟子正跪着向贾舅老爷求饶,朱慧玉走进堂屋卖弄风情地向贾舅老爷笑了笑,迎着那微笑,贾舅老爷暂时忘记了宗三的欺骗。当朱慧玉的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时,他差点脱口吆喝让宗三龟子滚了。
  宗三龟子看着老婆朱慧玉的到来又悄悄挤出几滴尿来。
  “贾大老爷,我们的交情不错吧!宗三对不起你老,也不是故意的。看在我的面上叫他赔你三百两,行吗?”
  朱慧玉娇滴滴的声音使众人的烦躁暂时停止了。她的一只手在贾舅老爷的背上搓揉着,每一个动作都使贾舅老爷心领神会。在贾舅老爷忍耐不住的时候叫宗三龟子走了。宗三龟子走出大门就撒了一泡长长的尿。
  那一夜朱慧玉留在了贾舅老爷的府上,她穿着吴良所思念的红肚兜坐在床上,那坐着的姿式使贾舅老爷激动不已。他们的动作凶猛而剧烈,高声的喊叫引得邻居的一条狗也跟着吠起来,最后在天边出现鱼肚白的时候,贾舅老爷才热汗淋淋沉沉地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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