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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小宛》作者:高阳

_6 高阳(明)
  “你赶快按我给你归纳的要点写一份奏章。”范丞相边说边递过那张纸。“文章要写得优美,令人读起来轻松。言语能不能指中要害无所谓,辞藻一定要华丽。”
  “这个小侄写起来易如反掌。”
  “我相信你有此才能。写完之后,我帮你推敲一二,然后再告诉你怎么去面圣。”
  “全赖丞相安排。”
  “好吧,事不宜迟,马上就写。”
  冒辟疆告退而出。刚出门,范丞相又叫住他再次叮嘱道:“限三天完成。千万记住优美华丽。”
  冒辟疆太激动了,站在桌子前面,提着一支狼毫,对着一张柔软的宣纸却一个字也写不出来,心里暗暗焦急,越急越写不出,这种现象持续到第二天午后,阿飘笑吟吟步入房中,他激动的心才得以缓和,词句如山泉涌流而出,倾泻在白白的宣纸上。阿飘在一旁替他不停地磨一砚香墨。与其说这是一篇奏章,还不如说这是击向魏演的重锤,他分明看到东阁大学士的宝座已被击得粉碎,魏演如一堆黄沙流泻于地。
  崇祯皇帝在田妃怀中甜蜜地消受着时光,灵感大发,又自作了一首《灵仙曲》。田妃当即为他演奏。悲秋之声,感人泪下。崇祯欢喜不已,和田妃一起把玩到天明。
  田妃伏在他的背上耳语道:“陛下,今天是不是临朝的日子?”
  “对、对、对,我差点忘了。快,该早朝了。”
  宫女、太监们一阵忙乱,崇祯皇帝便装扮齐整上了龙辇,兴致极好,一路朝金銮殿而去。
  一时间钟鼓齐鸣,声动皇宫,宫中松柏之上栖集的仙鹤闻声惊飞,满天飞舞,仙鹤之间有密密麻麻的燕子在穿梭。文武百官依次上朝见驾。
  冒辟疆此刻也随范丞相的马队混进了午门。范丞相暗示他进门之后,便假装不认识地进了值事堂。冒辟疆袖中藏着奏本,漫不经心地踱到登闻鼓附近,六名手持金爪的武士守在那里,待得净鞭三响之后,冒辟疆不顾一切猛冲上去。抓起鼓槌猛击登闻鼓,众武士一涌而上,将他抓住,送交范丞相。
  范丞相沉重地捧着奏章上了大殿。崇祯皇帝刚开口说道:“有事奏来,无事散朝。”便看见持事太监从范丞相手中接过了奏章。
  “范卿何事启奏?”
  “今有江左如皋生员冒辟疆擅击登闻鼓,口称要奏明国事,请圣上发落。”
  崇祯心想,好大胆的秀才,不要命啦!初生牛犊不畏虎,我且见识见识此人有何本事。
  便道:“奏本来。”
  崇祯以为又是议论商业之事,眉头一皱,但已拿在手上,总得假装看看,便打开奏折,谁料一看,竟觉得清新赏目。文章之内有许多处用琴瑟作比,令他非常高兴:自己正为昨日写了一曲《灵仙曲》,想在群臣面前卖弄琴艺,却不知找什么借口,这个想来也是精通琴艺之人,刚好给寡人一个机会呢。
  “宣冒辟疆上殿。”
  宣召之声从金殿一路传来,在宫中回响,连绵不绝。冒辟疆只觉得一股威武的雄风朝自己猛扑过来,双腿打起抖来。
  当他被几名卫士引进大门,皇极殿出现在他眼前时,他觉得自己一下就矮了几分,真正的皇家气派威慑人心。
  冒辟疆匍匐着上了大殿,口呼万岁之后背脊上已是汗水涔涔。
  崇祯道:“尔乃区区秀才,不知法度,胆敢越级上奏,按理当处死罪。寡人量尔文才出众,先免一死。不过,尔奏章中多有琴瑟之音,寡人要当堂考尔古琴,如有欺君之实,必处治无疑。赐他一面古琴。”
  冒辟疆跪在殿上,心想圣上要考琴瑟之事,弹什么曲呢?
  有名之曲圣上久听生厌且赏析颇有心得,稍有差错,必被识破,岂不身首两地。看来,只有弹一新曲了。此时他脑中灵光一闪,便记起董小宛那首《灵台蜀妃》来,心里有了主意,面对古琴信心大增。朝中百官俱对皇上的举止倍感惊讶,却不敢多言。
  冒辟疆十指伏在弦上飞走,悲切之音响彻金銮宝殿,百官之中通音律者甚众,闻声俱各感叹嘘吁,也有沧然泪下者。
  一曲弹尽,四下鸦雀无声。
  崇祯直呼:“好曲。”问曲名之后乃放声大笑。随后问道:“寡人闻悲声不悲,反而狂喜。众卿可知何意?”此刻朝中百官面面相觑未敢乱猜。
  崇祯道:“音律之欣赏有两种境界。一是闻悲而悲者,此乃登堂入室者也。二是闻声不见音色,只知艺精者,此乃最高之境界也。寡人昨夜自制一曲,唤作《灵仙曲》竟与这首《灵台蜀妃》有异曲同工之妙,真乃英雄所见略同。”朝中百官这才明白皇上又要显本领了。
  崇祯就在宝座上尽兴地弹了一曲《灵仙曲》,弹毕。众官齐呼:“万岁,万岁,万万岁。”恭维赞美之声响彻朝庭。
  崇祯示意肃静,然后对冒辟疆道:“寡人谅尔报国之心赤诚,奏本中所议之事正合寡人之意,免你死罪。范卿,此人由你处置,如有空缺之官职,授他一个。”
  范丞相谢了龙恩,领着冒辟疆下了金銮宝殿。冒辟疆经风一吹,这才发觉全身俱已湿透。
  崇祯言明今后朝中若有人再敢奏重商轻农之事反祖宗法度者斩。魏演心知皇上虽没明言自己,却分明是在暗示自己已经失宠。乃长叹一声,想不到机关算尽竟败在一小小秀才之手,范丞相太老道了,吾不及也。半个月后,魏演便告老还乡了,他手中权力便顺理成章落入范丞相手中。
  冒辟疆春风得意,等待着皇上御赐一个官职。连日来在京城任意游玩,欲将在丞相府幽居的晦气尽皆抛落。
  一天傍晚,他看见一位骑马的县令正带领衙役在前面走着,京城的官很多,那位县令没走几步就要遇上比自己还大的官,只得下马磕头让道,百米之内竟下马三次。冒辟疆觉得好笑之极,这京城的小官真可怜!
  冒辟疆渐渐收住了笑容,一丝寒意猛袭心头。他何等聪明之人,立刻联想到自身。如果皇上真的御赐官职下来,总得要合乎秀才身份,一个秀才能做什么品级的官呢!大不了和这位县令一样。罢了!罢了!这不如无官一身轻,逍遥自在一些。冒辟疆啊,冒辟疆,你好糊涂。
  他抬头看看天空,天空中秋风正举着无形的大旗横扫而过。回家去吧。回家的念头一旦打定,思乡之情如开闸之水奔涌而出。
  他独自闯进一家酒楼,狂饮起来。他还从来没这样放纵过。极尽洒脱之事,恍忽间竟有了太白之风。当下放声吟道:
  独立高楼,我心恍愁。思乡之子,何处远游?
  阑干拍遍,青春纵酒。美人病酒,难牵我手。
  怀我佳人,何处可求?问昔壮志,千里难酬。
  悲哉悲哉!霜鬓泪流。
  冒辟疆独饮至深夜,方才摇摇晃晃高歌而去。路口有军士盘查,他挥挥手中一块香木示牌,众人见写着“丞相府”三字,慌忙放行。静夜之中还远远传来他的高昂笑声,军士们都嘀咕道:“妈的,一个疯子。”
  回家的打算纠缠着冒辟疆。他在书屋外面犹豫地走来走去,总觉得不便启齿,害怕辜负了范丞相一片好心和希望。他怎么可以去伤害一位慈祥老人的心呢!他用扇柄摇落一枝菊花上的露珠,脚边干燥的石板上便洒了几滴圆圆的水痕,像滴在蒙满灰尘的镜面上的泪,思乡的泪。
  范丞相在书房中著一本《梦影斋集》,他想在本书中阐述一些仕途奋斗的计谋,梦想它像《孙子兵法》一样流传万代,永垂青史。他绞尽脑汁方才挤出几句话来,方知做官比写书容易。他扔掉笔,打开书房的门,看见冒辟疆站在落叶飘飞的院中的孤独的背影。根据他几十年对人的观察,他看出冒辟疆的骨形朝内心呈收缩之势,只有心事很重的人才会如此。
  “贤侄,有何心事?”
  “丞相,”冒辟疆闻声慌忙转过身来,脸上的忧郁没能逃过范丞相的眼睛。他终于鼓了勇气说道:“小侄确有心事欲向丞相倾吐。”
  “看你忧思满面,我已知你的心意。贤侄是不是想家了?”
  “正是。小侄离开如皋时正是春天良辰,谁知转眼已是秋风萧瑟。想到刚过中秋节,重阳节又快到了,小侄思念老母。”
  “贤侄孝心可鉴。这样吧,待我奏明皇上,你就可以回家了。你再待几天。”
  丞相恩准他还乡之愿,冒辟疆内心充满了感激和信服。
  这天晚上,冒辟疆到许真府上饮酒,席间碰到了一个人,这个人听说他来自江南,便问他到没到过金陵,然后就谈了许多关于留都的话题。此人大谈董小宛,言辞饱含赞美和怀念,冒辟疆心中宛若插入一把钢刀。董小宛的名字从那人口中飞出来,就像一块块石头打在他身上。他真想扑上去扼死这人。此人正是当年的状元郎向迎天。冒辟疆思念董小宛已是愁肠寸断,却只有借酒浇愁。
  临别的前一夜,天空挥舞着闪电的大刀,滚雷驱赶着秋雨。夜雨浇淋着京城。秋风从窗缝吹进来,烛焰频频鞠躬,好像在请求什么神灵挽救它的暗淡前程一样。老北京人心里都明白这是今年最后一场雨了。
  闪电中,在丞相府的后院,雨中伫立着两个人,可以看出是一男一女,男人正背对着女人。只见女人痛哭着跪到地上,从后面抱住那男人的大腿。
  这个男人就是冒辟疆,女的当然是阿飘。阿飘绝望地咬着他的大腿,这被拒绝的感情一时找不到补偿和寄托。一绺发梢弯弯地垂到她的嘴角,雨水流进她的嘴里,冒辟疆一动不动,他不知道该怎么办。阿飘却认为他太坚强,而他却只是不想让这位女人追随自己。
  冒辟疆辞别范丞相,将马牵到府外,毫不犹豫地跨上马,追着南下的雁群出了南门。
  范丞相目送他出了丞相府,嘴角露出满意的微笑,然后折转身回到书房,等着阿飘,他知道她一会儿就会进来。果然,阿飘笑吟吟飘了进来,跪在他面前道:“老爷,臣妾未能完成使命。”
  “美人,这不怪你。”范丞相托住她的手说道:“这个冒辟疆并非好色之辈,老夫错算了。”
  阿飘站起来,坐进范丞相的怀中,撒娇道:“老爷,冒公子还当真相信我是你的侄女呢。我真搞不懂,他那么聪明,但在你面前,却依旧是个孩子。”
  “好了,不说他了。你没赢得他的心,但我却做到了,目的也就达到了。”
  “赢得他的心又怎么样?他不过是个生员。”
  “老夫觉得此人是天之骄子,也许十年后会有所作为。到那时江南就多了一枚卒子。”
  “老爷想得好远。”
  “想远了也不好,还是想近的好。”范丞相边说边亲了她一下,手也伸进她的胸衣之内。阿飘笑吟吟地望着他。
  “这段时间苦了你,独守闺房。”范丞相动手解开她腰带。
  冒辟疆永远也不会知道阿飘是谁。他奔出城门,又看见负重的骆驼队,最后一匹骆驼上依旧坐着一位外族女人。他嗅到了羊的气味,奇怪的是他觉得很香。
  望着瓦蓝瓦蓝的天空,他轻松极了,原来在京城的生活竟然很沉重。他掏出怀中的一封推荐信,读着赞扬自己的辞句,得意洋洋。他记得范丞相提笔写这封信时,自己在旁边总感受到有一种无以言状的幸福。范丞相极力将他推荐给史可法将军。
  过了黄河渡,本欲找金兰兄弟陈君悦和龙兰一叙别后之情。无奈归心似箭,又不顺路,便只朝天遥遥地祝福二位兄长,期待着有一天兄弟重逢,把酒话苍桑。东西他没有径直回家,而是直奔庐州。
  史可法一边读着范丞相的信,一边不时瞟一眼冒辟疆。看来范丞相并未虚言,此人果然仪表堂堂,气度非凡,可以大用,便留他在自己帐下。
  冒辟疆的本意是来见识见识这位江南人人称誉的史可法史大人,也就安下心来,他想认真细察一下。初次见面留下一个好印象,是个了不起的开始,这就够了。
  冒辟疆置身这江南之地,就像在家一样,思乡之情犹可忍受,但是对董小宛的思念之情却无法排谴。
第十一章 美人踏莎行
  就在冒辟疆踏上进京之路时,董小宛已在苏州的阁楼望眼欲穿。她每天很早就站在窗前,眺望着那条烟柳朦胧的官道,幻觉中常常看到冒公子乘着一匹白马缓缓而来。有几次她都举起了手,猛然惊觉,又将手放下来,窘迫地看着身后。
  还好,惜惜没在楼上。
  此时的南风,吹在身上已经感到有点热。院子中的牡丹花也凋零了,夏天正从这方的大海上静无声息地袭来,却依旧不见冒辟疆的身影。他在哪里?难道仅是落花有意?难道又是流水无情?
  董小宛站在窗前,窗外暮色苍茫,天边有几盏暗淡的灯,每盏灯都那么孤独。她悠悠地叹了口气,转过身去,对着烛台的微光,审视握在手中的玉佩,它上面依稀还有冒辟疆的体温。
  董小宛叫惜惜拿出那本自己装钉的厚得像书似的本子,那上面写有许多诗词,篇篇令人心碎,都是怀念之词,前面几页上的字还有泪水染湿的痕迹。惜惜递给她时,脸上也挂着些泪痕,她比姐姐更忧伤。
  董小宛随便翻开一页,这是前几天刚写的一首《蝶恋花·怀故人》。字下面画了一个孤独的人,惜惜说是冒公子的身影。这时,惜惜双手撑住下巴,倚在她的膝上,听姐姐轻轻读给自己听:
  香闺掩雾晓风去,杨柳风轻,败尽碧海席。
  隔年残照难将息,阶底少红自成泥。
  游絮如雪休伴雨,伴雨堪惊,公子醉未起。
  目极黄昏暗凝尘,春满新枝伴鸦语。
  惜惜觉得姐姐语气中有一点哭腔,忙又翻开一页,却是一首《踏莎行·怀人》:
  红尘惹心,落蓊掩路。艳旗蒙灰无招数,当时轻别意中人,山远水水知何处。
  泪滴如露,山峦如雾。斜阳难照深渊树。
  无穷无尽冷离愁,凭空寄书雁不附。
  哀怨之意直刺两人心底,泪水禁不住流出来。惜惜泣不成声,再翻一页,又是一首《临江仙·怀故人》:
  别后心扉紧锁,离人艳眉低垂。
  花底幽梦惊似谁,秋千凭空荡,孤蝶任意飞。
  去年春恨残迹,今番相思如灰。
  惜弦暗诉情已悔,罗衣乘风去,挽得公子归。
  再翻下去都是昨夜刚写的一些残句,却题为《别情》:
  隔墙月下僧敲门,疑是郎归忘旧途。
  披衣临窗窥,窘迫思怨妇。
  揽镜暗惊心,良人自孤独。
  秋池荡春水,郎骑梅花鹿。
  董小宛的忧郁感染了全家,每个人都忧心忡忡,似乎人人都没有一个安宁的心绪。庭院中的植物也通人性一般微微垂着头。
  陈大娘回头望望楼窗前痴痴凝望的董小宛。独自嘀咕着:“今天一定要捎个有趣的消息让她开开心。”她径直出了门。
  但是,她却带回来一个坏消息。她匆匆忙忙跑回家,将门拴紧,仿佛有什么鬼魂要破门而入一样。她朝惜惜嚷道:“妈呀!霍华、窦虎又回来了。”
  正在修剪花枝的惜惜一惊,剪刀掉到地上,碰起一阵声响。董小宛猛然从幻觉中惊醒过来,她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董家门前又热闹了。这一次,霍华和窦虎都露出狰狞的面容,指使一干浪子,势在必得董小宛。原来,霍华犯了人命案,逃到广州躲了几个月,风声不太紧,又听说知府换了人,新任知府为了表示宽宏之心,特意赦免一批犯人。本来霍、窦两人在外地就觉得没家里自在,闻讯便悄悄回到苏州,差人去知府面前,使了银两,请几位捕快喝了酒,便安下心来。
  董旻和浪子们讲情,无奈家中银子匮乏,些须纹银满足不了这些酒肉之徒,这帮浪子便撕下面皮,扬手给他一个耳光,他脑中一阵嗡嗡乱鸣之后,酒楼的天花板和灯笼便不停地翻动起来,一会儿上,一会儿下,待他缓过神来才明白自己滚下了楼梯。一帮浪子正笑嘻嘻地从他身边走过,有人还踢了他一脚,他腹部一阵难受,刚才喝下的酒全吐了出来。
  董旻满脸是血地回到家里。董家的人便闭门不出,每日忍受着墙外恶言秽语。只是忍受这些也罢了,那帮浪子却还要扔进许多死猫、死狗、破鞋、烂菜、死耗子之类的秽物,弄得整座院子都弥温着一股腐臭的味道。至于董家的生活,幸亏有个善良的撑船的刘二帮帮忙,也还勉强过得去。
  浪子们眼见这家人没谁敢出门来,却没有困死在院子中,便使出恶性子来,要砸开董家的门。听到院门轰隆隆的响,董小宛知道这样僵持不了几天了,心里焦急,却无计可施,便横了心,叫大家将那些脏东西扔出去,索性惹这帮浪子大干一场。董旻搬几段圆木抵住院门,陈大娘、单妈、惜惜一起动手,将死猫死狗之类朝院门外扔。门外的浪子未料有此一击,纷纷躲避,乱了阵脚。好大一会儿,才重新聚拢来。这次,他们朝院子砸去的却是砖头石块,几个女人吓得纷纷逃进房中,只有董旻死死地抵住院门,院子中到处是乒乒乓乓的打击声和咔咔嚓嚓的砖头碎裂声……
  苏州乃富贵之地,游人如织,其中不乏富家公子,个个飘逸闲雅。两位骑着骏马的逍遥书生显然不会更多地引人侧目。这两骑相伴而行,观赏着风光,在马背上谈笑自若,过了桐桥,朝半塘缓步而来。他俩是冲着董小宛而来的,一位是复社的方密之,另一位也是复社中人,因久慕董小宛美名,和方密之专程来一睹绝世容颜,他是复社中少有的文武全才之人,名唤喻连河,本是蜀中人氏,在江南逗留颇久,其家传的武功在江浙一带的亦颇有名气。
  方密之和喻连河远远看见一家宅院门前有许多人吵闹不休,觉得很扫游兴,细看周围这些游人,也个个面容紧锁,顿感少了许多闲情雅趣。
  方密之勒住马,问一位华发老者:“老人家,那帮人是怎么回事?败煞风景。”
  “客官有所不知,这帮浪子欺负人家,在这里闹了很久,左邻右舍都不得安宁呢!”
  “怎么没人出面干涉呢?”
  “谁惹得起窦、霍两家呢。一个是富甲一方的乡绅,一个是国丈田弘遇的亲戚。仗势欺人。”
  “有这等事。”喻连河愤然道。
  方密之用折扇拍拍手掌,心里一动:会不会是因为董小宛呢?他又问道:“那帮浪子为何欺负人家?”
  “客官,美貌惹人心啊。那家有个美丽绝伦的女人,身世本就凄凉,如今又遇着这等事,真是太惨了!”
  “是不是董小宛?”
  “就是她。客官认得吗?”
  方密之朝喻连河道:“快!”也不再理那个老者,双腿一夹,坐骑直冲而去。
  两匹马冲到门前,那帮浪子正抬着一根大圆木如和尚撞钟一般撞击着院门,院门咔嚓咔嚓地呻吟着,眼看就要破裂了。方密之在马上大叫一声:“住手!”
  浪子们一惊,没料到有人出面干涉。有的便撒了手,其余几人慌忙跟着撒手,那扔得慢的便被木头砸了腿,痛得在原地抱着脚乱跳。方密之和喻连河此刻也跳下马来。
  浪子们眼见是两个外地的书生,气得哇哇大叫。有几个便冲上来挥拳就打。喻连河身影飞起,口中念念有词。但见他只是用衣袖左抽右打几下,几个浪子便滚翻在地,能爬起来的便飞奔而去,爬不起来的则在地上哭爹叫娘。余下的都知道来了硬角色,便不敢再闹,悻悻而退。窦某却不服气,操了柄钢叉猛掷过去,钢叉破空飞向喻连河的胸口,但见喻连河朝飞来的钢叉微微一笑,钢叉飞到身上的一刹那,他微微侧身,一伸手便将钢叉抓在手上。浪子们吓得一愣,一时鸦雀无声,窦某抖得如筛糠一般,欲跑却迈不开腿,裆中一急,撒了泡尿,尿渗出袍,吧嗒吧嗒地滴到地上。喻连河冷笑几声,双手举起钢叉朝自己的一条腿上一砸,但听“咔”的一声响,钢叉折为两半。他将钢叉朝地上一掼,有叉的半截插在地上,没叉那半截也插在地上。众浪子面面相虚。只听喻连河大喝一声:“尔等还不快滚!”众人如得圣令般拔腿就跑。
  方密之乐得抚掌大笑道:“喻兄武功盖世,果然名不虚传。”
  董旻在门后瞧得清楚,一边搬门后的东西,一边朝董小宛道:“来救兵了。”
  方密之和喻连河牵马进了院门。董小宛眼见是方大公子,便委屈地哭了起来,手里还提着一把菜刀。她身后站着惜惜则握着两把剪刀,单妈握着一柄斧头,陈大娘则握着一柄砍柴刀。她们都准备待那帮浪子破门而入之后和他们拼命。方密之和喻连河见她们如此情景,方知自己来得是多么及时,否则凭这几个弱女子,后果真不敢设想!
  众人一阵唏嘘感概之后,方密之和喻连河就在树上拴了马,然后步入了客堂,惜惜已泡上茶,奉上前来。
  董小宛重新整了衣装,下楼来道了万福。然后问方密之道:“这位公子……”
  “姓喻名连河,巴蜀才子,不仅文采动人,而且武功盖世,复社中难得的君子。”
  喻连河觉得董小宛果然名不虚传,楚楚动人而又仪态万方,清新脱俗,真是奇女子。
  当下,两人各自施礼见过。
  “方公子,”董小宛迫不及待地问道:“此来可知冒公子消息?”
  “什么?冒辟疆没再来吗?”
  惜惜插嘴道:“说好今年春来接我姐姐,害得我姐姐人都愁瘦了,却连鬼影子都没见一个。是不是冒公子变心了?若是不爱我姐姐,叫他早说个信,别害人。”
  “惜惜。”董小宛朝她瞪瞪眼。
  “我偏要说。那个冒公子就是没心没肝。”惜惜跺脚道。
  方密之劝道:“我与冒辟疆相交多年,深知他的为人。他从不轻易允诺。诺则必行。
  此番未来迎接宛姑娘,一定有什么羁绊了。还望宛姑娘见谅一些。”
  喻连河也帮腔道:“冒公子一向重情重义,绝不会食言。
  我看他必有另外的紧急之事。望宛姑娘切勿有过头的猜疑。”
  董小宛叹了口气,哀怨地说道:“我也知道冒公子非负心之人,只是情到真处,一丝阴影晃过便惊心而已。”
  方密之道:“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我好羡慕冒公子有你这样痴心的红颜知己,若遇着他,定要他火速赶来。”
  吃罢晚饭,众人又到客堂里喝茶,又说了一些闲话,喻连河自觉有些不胜酒力,便起身告辞。方密之也欲告辞,被董小宛强行留住。喻连河只好独自去寻范云威,他俩明天一早还得到扬州去找郑超家。
  方密之吹吹杯中的浮茶,轻轻呷了一口。他放下杯盏的一刹那,瞥见惜惜躲在屏风后偷看自己,猛然想起那天在媚香楼和她同席共枕因而破了她的处女之身,便觉得惜惜已非昔日的惜惜,而今已经是一个比较标致的女人了。惜惜和他眼光一碰,慌忙躲避,脸上却飞了红霞。大脚单妈刚好送茶点进来,见她有点怪,便问:“惜惜,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惜惜道:“刚才多喝了几杯,有些不适。”“你去休息一会儿罢,这里我来应付。”惜惜趁势走开去。
  董小宛问:“方公子,今天多亏你了,要不然还不知闹出什么事儿来。请问,方公子何故又到了此间?”
  “我本想到黄山探望姑母,不想碰上喻连河,便随他到江阴走一走,顺便来看看你,我以为冒公子可能也在此处呢。”
  董小宛又叹了口气。方密之也知说错了话,慌忙岔开话题道:“侯朝宗和李香君的事,你知道吗?”
  “什么事?”董小宛只当这对良缘佳偶出了什么差错,便担心说道:“这一年多未得姐妹们消息,也不知她们过得好不好。”
  方密之道:“他们俩已喜结连理了!”
  董小宛听了这消息却没有大喜过望,因为这是她意料中的事。她立刻想到自身的凄凉处境,不禁神伤。她淡淡的说:“香君真幸运!”
  “香君真是有气节的奇女子。侯朝宗手里当时没有多少银子,找杨龙友借了点钱给香君做了一套新衣裙,但后来得知这钱是杨龙友瞒着众人找阮大铖那个阉党借的,香君当场将衣裙脱下扔在地上还跺了几脚,说她宁肯穷死,也不愿受他那种贼子一分情意。”
  “好有骨气的姐姐!”
  “香君是个了不起的女人。不过,宛姑娘的骨气跟她比也不相上下啊!”
  董小宛听他夸自己,心里欢喜。毕竟这一年多她断了应酬,这种恭维自己的话听得少了,而世上有几个女人不喜欢听恭维话呢。她自己私下里也曾对着镜子恭维自己呢!
  她问道:“方公子,你刚才说要去黄山,几时出发呢?”
  “明日就动身。”
  “我要跟你去。”
  “这……”
  “我早就倾慕黄山风光,只恨未得机会。何况苏州的情况你也看到了,我只有出去避一避,否则还不被别人逼死。”
  “好吧,我带你去。不过,我可不敢和你单独同行,将来冒公子不撕我的皮才怪。”
  “我叫我娘一起去,好吗?”
  “好。就这样。”
  夜深了,也是该休息的时候了。树影斑驳,四下宁静。
  董小宛笑道:“方公子一向风流任性,让惜惜伴你入梦,可否?”
  “不行,不行。这怎么行呢。”
  “惜惜可是你破的身子,你真这么绝情?”
  说归说,做归做。当方密之宽衣解带躺上床时,惜惜像一个幽灵飘进房来,方密之欲拒不能,内心惭愧之极。
  江风透过船篷的缝隙吹进舱来,董小宛冰雪似的肌肤感到了寒意,忍不住打了几个喷嚏。陈大娘慌忙就在船夫的锅盆中熬了一盆姜汁水,让她先吃两瓣大蒜,再喝姜汁,御寒防病。大蒜辣在心窝,董小宛差点哭了。
  此刻,船正在长江上穿过薄薄的雾霭。天气阴沉,没有初夏的气息,船夫在船尾摆着曲橹,自言自语道:“看来要下雨了。”
  方密之坐在船头翻着董小宛写的诗句,不停地赞叹,“说宛君艺冠秦淮确不为过,虽须眉也不及也。”方密之叫仆人磨墨端砚,提笔在封面上写下:“花影艳词集。”几个字。
  他说:“宛君,这些词真是你写的?”
  “当然。方公子难道不信?你可以考我。”
  方密之心想在这船上也没事可干,就让她填词,自己也开开心吧。便道:“宛君能不能口占一阙《虞美人》,让我开开眼界。”
  “好吧,你慢慢等着。”董小宛望着大江中空濛之景,沉吟一会儿,便缓缓道出一首词来,词句随风飘入方密之的耳中:
  姜汤暗藏伯牙指,抚我心中弦。
  半渡残雾绕红颜,惟有芦花,还是旧情缘。
  酥胸揣杯欲醉心,情字眉间悬,问君佳期是何年?
  恰似春水,愁煞宛君言。
  方密之听她一字一句抑扬顿挫口占了这首词,抚掌赞道:“宛君可比当年李清照,乃当世奇女也,请受方密之一拜以示景仰。”方密之说罢,真的朝董小宛鞠了一躬。其实,他此刻的心里却很矛盾,首先他庆幸冒辟疆能得如此才貌双绝的佳丽。其次,他也后悔当初不如自己配此良缘,但这个念头只是像飞过池面的蜻蜓在水面上投下的阴影一样很快就消失了,不留一丝痕迹。
  黄山脚下,卧云庵前,几株松柏投下的浓荫中有一块天然的大青石桌,两个年过半百的老尼姑正在下围棋。一个叫方惟仪,她就是方密之此行前去拜访的姑妈,另一个叫妙端,人们都叫她妙端师太。随着棋子如更漏滴下的水珠一粒粒落在棋盘上,时光正一寸寸移动。
  妙端不慎落错了子,慌忙伸手拿起,方惟仪伸手抓住她的手腕道:“不行,不行,落子无悔。”眼见这盘棋就要输了,突然出现了转机,她岂能放过。妙端也不服气。两个老尼姑在树荫下争执起来。
  妙端使气道:“不下了。”将棋盘趁势一推,黑子白子便乱了阵脚,挤成几堆,已不成其为棋局。方惟仪道:“不下就不下。今天白陪你坐了一下午。腰都酸了,按老规矩,罚你捶背。”
  妙端道:“你坐好。”提着双拳在她背上擂鼓般捶下,方惟仪大叫:“轻点。”
  就在这时,方惟仪看见淡紫色的暮岚之下的山道上,缓缓驶来一架绛红色的马车,马车前面有一位骑马的飘逸公子。
  他们身后是桔黄色的夕阳和灿烂的天空。她猛然预感到也许是什么亲人来了。她用手揉揉眼,无奈昏花的老眼却没能看得更清楚。妙端也停了手,痴痴地瞧着马车走近……
  车马在卧云庵前停下来,那公子跳下马,走到方惟仪眼前恭敬地叫了声:“姑妈。”
  她才从如烟记忆中抓住了一个形象,知道站在面前就是她的亲侄儿方密之。她握住他的手,激动不已,多年平静的心荡起了涟漪。然后,忙引见了妙端师太。
  这时,董小宛也撑住陈大娘的肩轻轻一跳,便下了马车。
  方密之将董小宛母女介绍给二位师太,方惟仪和妙端都是极信迷信的女人,她俩一见董小宛,便喜欢得不得了,因为昨夜她俩曾同时梦见嫦娥光临,心里都想到这个美梦正应在董小宛身上。
  到了这清静脱俗之地,董小宛如鱼得水,加上这两位师太的怜爱,她认为一生最幸福的时光已然降临。每天和方密之登山游玩,陈大娘则学念佛经,这才明白自己一生不幸的缘故是不会释佛而致,心里便决定今后一定天天释佛念经,普渡自己及家人的灵魂。
  方密之和姑妈方惟仪叙了许多久别重逢的家常之后,耐不得寂寞,觉得黄山也枯燥无味,便要告辞。董小宛却想多住一段时间,方惟仪和妙端爽快答应她不管住多久都可以。方密之这才放心地告辞而去,董小宛叮嘱他:“遇到冒公子,就叫他到黄山来接我。”
  董小宛每天早上都起得很早,去山脚下的清泉里汲来泉水,用文火慢慢烧开,泡上黄山特产的云雾茶。等方惟仪和妙端修完早课,茶已微凉,正好可以饮用。
  陈大娘闲着无聊,便养起蚕来,方惟仪和妙端也迷上蚕,没事也来帮着料理。她们自己动手做了一只又一只蚕匾,看着青绿的桑叶之间滚动的白花花的蚕虫,听着沙沙沙的咀嚼之声,几个女人脸上掠过欣慰的笑容,董小宛便常常和妙端师太背着竹篓去山林间剪摘桑叶。她俩在树丛间穿梭,树上的小鸟叽叽喳喳的啁鸣着,拨弄下一些水滴,掉在她俩的脸上。空气中到处都是松脂和新鲜植物的气息。这一带桑树并不多,偶而遇上三两株,俩人便欣喜不已,但听得剪刀嚓嚓直响,董小宛有一次还吃到许多桑果,嘴唇涂得乌红乌红的。
  几只喜鹊似乎不怕人,也跳到枝头上抢食桑果呢。当她和妙端师太脸上淌着汗水背着竹篓回到卧云庵时,炊烟中已飘来晚餐的香味。有时下了雨,就得等阳光晒干桑叶才能采,董小宛回家的时候,就看见满天星光之下的卧云庵像一只温柔的动物正等着自己回家。
  转眼之间,蚕结了茧,蚕房中就开满了卵形的雪白花朵,又一个幸福的轮回走到了终点。
  每当月圆之夜,董小宛便和方惟仪去峰峦之间寻挖月华草,这是治疗风寒的良药。每挖到一棵,便在岩石上将它捶烂,否则过半个时辰它就会变硬,再想捶烂就要费劲了。于是,黄山樵夫便不断地发觉在月圆之夜的山岩上有一位白衣美女捣药,四周的村镇茶舍之间便渐渐传说开来,最后便有人认定是嫦娥捣药,若有不信者,则有人反问道:“那个女人谁认识?”
  有一天,董小宛和方惟仪天亮才踩着露水回来,远远就看见妙端站在庵门前焦急地徘徊。妙端看见她俩才松了口气。
  她告诉她俩,据附近的猎户说黄山近日有狼的踪迹,她耽心极了。这时是九月,九月是月华草最丰美的季节,方惟仪不肯放过大好时光,第二天又和董小宛去采药,妙端劝阻道:“当心碰到狼。”方惟仪只是不信,这黄山何时有过狼呢?
  但是,妙端师太不幸言中,董小宛和方惟仪真的遇到了狼。这在董小宛的一生中留下了关于恐怖的最深刻的记忆。
  当时,天空飘着几朵淡淡的积雨云,方惟仪出门前就带了伞,她深信自己对天气的感觉。她俩运气不错,在如水的月光下发现了大片茁壮的月华草,它们正伸长腰肢向天空乞求着月光的抚慰,像饥渴中的妙龄女子。时近午夜,二人便已采满了两个竹篓。方惟仪看见天空中已没有了云,叹了口气,觉得伞拿在手中真是个小小的负担,却没想就是这伞救了她俩的命。
  她俩走上一条狭窄的山路上,这条路从峭壁上凿打出来,只有进和退的选择,就在这峭壁的中段上,她俩同时看见一条狼,同时惊叫了一声:“妈呀!”
  那条狼蹲在路口上,皮毛闪着灰色的光。眼窝的阴影之中一对绿茵茵的眼睛饥饿、性急而又野蛮,尾巴扫得它身后的碎石不停地滚落深渊之中。董小宛和方惟仪瑟瑟颤栗,但还没失去理智。
  狼嗅到食物的气息,忙欠起身,惬意地扭扭脖子,长长的舌头在尖利的牙齿上卷来卷去。它凭直觉知道碰上了软弱的对手,充满了猎取她们的自信。它缓缓迈开步子朝她俩踱过来,仿佛要慢慢欣赏她俩的恐慌似的。
  董小宛和方惟仪心惊胆战地朝后退。方惟仪全身哆嗦,不慎踩动一块松松的石头,一下摔倒在地,石头滚落深渊,很久才传来一声闷响,在宁静的夜中更令人心惊。狼加快了步子。董小宛似乎看到了它嘴角有一丝笑意。方惟仪已经瘫软得站不起来。情急之下,董小宛撑开了油纸伞,“嘭”的一声,在人与狼之间隔了一道屏障。董小宛顺着伞沿,看见狼怔怔地停了脚步,狐疑地盯视着突然挡在眼前的古怪物体。它禁不住抖了抖身子,将头摇晃一阵,董小宛看见它的耳朵变成了两撮懂得倾听的毛。它停了摇头,瞪眼瞧着这古怪物体,依旧没搞懂这是什么东西。
  人和狼就这样僵持着。时光正一点点在流逝。月亮坠下西山,山路上暗淡下来,只有狼的双眼在闪闪发光……天也快亮了……
  终于,饥饿感战胜了恐惧感,狼放弃等待的策略,身子一弓,扑了上来。董小宛已经习惯了黑暗,看得分明,慌忙用伞拼命去抵挡,却哪里抵得住,只听得哗啦一声油纸撕裂声中,一股野性的压力猛冲到她的手上,她跌倒在地上,看见张大的狼嘴正在眼前,她绝望地用伞朝悬崖下用力一扫。伏在破碎的伞面上的狼站立不稳,顺势就偏向了悬崖,一阵哗哗的沙石滚动声中,董小宛手上的压力突然消失,深渊中传来狼的长嗥之声,凄厉而绝望。良久,深渊中传来重重的摔击声……
  董小宛瘫软在方惟仪身边,俩人恐惧地依偎在一起,她俩长久地凝视着深渊,发觉深渊也在凝视着自己。
  过了很久,董小宛回想当时的情景,依旧心有余悸。在离开黄山的头几天,她填了一生中唯一一首关于恐惧的词,可惜她当场烧掉了,连灰烬都没留。
  方惟仪眼见十月的秋风吹红了枫叶,而红枫叶中的董小宛却面露忧色,她担心董小宛可能要离开自己,每日躲在禅房中为她卜卦,然而卦卦大吉,便怀疑自己是否看走了眼,她多么希望这个如女儿般的人留在身边和自己相依为命啊!
  董小宛却真的动了思乡之情,为了牢记黄山的优美风光,她整日在山峰云海留连,仿佛要将那一草一木都浓缩在自己身上,伴自己一生。
  当董小宛正式向方惟仪和妙端告别时,方惟仪因为突然失了依靠而伤心得泪流满面,她也是这时才发觉自己竟多年没哭过了。于是,越哭越痛快,谁也劝阻不了,妙端也跟着哭。董小宛和陈大娘乘了马车消失在她俩的视野中,她俩更加放肆地相对而哭,两个年过半百的老尼姑觉得哭比笑还要舒服。
  方惟仪并没哭昏头,董小宛敲响歙县首富王成道的宅门时,手里正拿着她写的一封信。她料定董小宛母女到达歙县时必定已是黄昏,便叫她俩去王成道家投宿,王成道是卧云庵最大的施主。于是,王府的管家将她俩迎进门时,那庭院中的菊花已在暮霭的掩饰之中变成东一堆西一堆的斑驳花影了。
  王成道眼见仙女飘进了自家宅院,连阴暗的墙角都感应了她的光辉,激动不已,拿信的手兀自哆嗦不止,信纸微微发出声响。想不到他王成道敬佛的诚心也有如此美丽的报答,他读着信时已经幻想着这位美丽绝伦的秦淮名妓同床共枕的美妙情景。
  他安排董小宛母女在厢房里歇下,令管家准备一桌丰盛的晚餐,自己溜到后院打发老婆和两个小妾当晚回了娘家,又叫几个仆人把卧室妆扮得像新房一般。这才欢天喜地亲自举着一棵松明到地窖中取出一坛陈年的三鞭酒,他要借酒壮壮阳气。
  一阵忙乎之后,在厅堂中摆了酒席,请董小宛母女席上坐定。王成道看见桌上有炖的牛鞭枸杞汤,朝管家点点头,管家诡秘地一笑。董小宛却不识此物,便问他是何物,他说是巨螺。
  待酒席散了,已是三更时分,董小宛和陈大娘回了厢房,正待安歇,王成道喜滋滋地推门进来,恭恭敬敬地朝董小宛鞠了一躬。
  “王老爷,”董小宛诧异道:“这是何故?”
  “我久闻秦淮风韵,未曾得试,今日小姐光临寒舍,我……
  我……我…”王成道欲言又止,陈大娘再三追问,他才吱吱唔唔地将自己想与董小宛共枕一宵的意思说了出来,并一再申明这是他多年的宿愿。
  董小宛慌忙解释自己早就杜门谢客,要为冒公子守护清白,万万不可为之,请王老爷慈悲见谅。
  王成道如遭雷击般愣在那里。原来妓女也不是有钱就弄得来的。他痛苦极了,将头朝墙上碰,口中嚷道:“你怎么不早说,待会药力发作,我找谁发泄嘛!哎呀!我好倒楣,偏偏老婆又被打发回了娘家,怎么办?怎么办?”
  长夜漫漫,董小宛泪湿了枕巾。
  此刻,董小宛凝神着窗外茫茫的夜色,也凝视着凄凉的半轮月亮。而离她千里之外的庐州的天空中依然悬挂着同样的半轮月亮,月亮冰凉的光辉照耀着史可法将军那威武连绵的浩荡军营,营中高悬的串串灯笼相互呼应,令人想起甜蜜的糖葫芦。昏暗的灯影之下除了一队巡夜的哨骑之外,每座紧绷绷的军帐中早已鼾声如雷。仿佛睡眠中敲响的军鼓,激励着将士们迈着整齐的步伐走向梦的宽阔沙场。中军大帐朝左数过去第七座帐篷却依旧点着灯,在黑夜中格外地亮堂。
  冒辟疆和陈君悦正在帐中开怀对饮。原来,陈君悦在黄河渡口别了冒辟疆之后,和一枝梅龙兰游玩了几处名山大川,龙兰便独自远游天山去了。陈君悦内心的豪情壮志被激发而出,终于无法忍受在家中的平庸生活,打点行装来投史可法。
  他的老婆想要阻挡,陈君悦拍案大怒道:“为人妻子本应鼓励夫君奔前程,岂能为了儿女情长,让夫君平庸一生而毫无作为呢?堂堂大丈夫岂能安心做村野匹夫。若再阻拦,老子把你休了。”
  陈君悦提了一根齐眉短棍,到了庐州,却不去接军堂登记注册,径直走到中军帐前,嚷着要见史大人。值日官大怒,喝骂道:“村野匹夫怎敢咆哮军营?左右来人,给我拿下。”几员军士便扑向陈君悦。陈君悦早有防备,挥棍就打。中军帐前好一阵热闹。史可法当时正在帐中批阅校尉们呈上的军情通报,听得帐外喧哗,眉头一皱,步出帐来,但见一名壮士和十几名护卫械斗正酣。史可法看那身手不凡的壮士并无伤军中卫士之心,便知他来意。就在帐前大喝:“住手!”众人慌忙住手,陈君悦心知站在帐前那个威严的军官必是史可法,忙丢了棍,跪倒在地,请史大人谢罪,并表明自己投军的诚意。史大人问他何不去投军堂,陈君悦说自信自己是将才,不甘心列入兵行。史大人大加赏识,请他入帐考了些兵法,皆对答如流,当场授他一个校佐之职,不久,乃受命去宁波催粮。待他完成任务回帐交令时,惊喜地看见冒辟疆坐在史可法身边。兄弟相逢,自然欢乐难以言说,每日没事便聚在一起议论英雄业绩。
  史可法有心提拔冒辟疆。冒辟疆即坚持要从科举入官。史大人也不便勉强,但私下却让陈君悦前去游说,希望他留在军中任职。
  此刻,两人谈笑至兴头上,陈君悦忽然问冒辟疆何不留在军中,兄弟俩携手共创业绩。冒辟疆放下酒杯,默默站起身来,踱到帐门边,仰首看着那半轮清凉的月亮,他的衣衫被夜风轻轻吹拂。陈君悦从他的背影看到了一颗高傲的心和自负。
  冒辟疆悠然问道:“一个人连好的前程都不要,他要干什么呢?”
  陈君悦知他自有心,所以默然不答。
  在他心中,他早已踏上了回如皋的归程。
  冒辟疆辞了史大人,在江边和陈君悦挥泪而别,搭了运粮的军船渡过长江。这天,江上大雾迷漫,朦胧中看见一条客船,船头上有位女人有点像董小宛,不觉勾动了心事:不知道她现在过得好不好?是不是已经对自己绝望了?是不是嫁了别人?冒辟疆喟然长叹,下了决心,无论她嫁没嫁人,明年春天一定要会上一面,这揪心裂肺的不了情啊!
  其实,那条船上的女人正是从黄山归来的董小宛,她也瞥见军船上那个公子很像冒辟疆,一下勾动了相思之苦,不觉泪如泉涌。陈大娘在舱中瞥见,忙扶她进舱中坐下,她用丝绢擦干泪,忧郁地取出自己那本《花影词集》,厚厚的一本只有几页未写了,便叫娘取出笔砚,就在冰凉的江风中苦苦地思虑着填下一首《青玉案·归乡道中思良人》:
  秋波暗渡雁无栖,人相惟,泪不息。
  盈盈枯枝伴孤篱,萧索庭院,横江舟苦,憔悴菊花里。
  白雾幽梦江中起,花落尽,可怜泪湿衣,无奈游魂随风去,拣得相思,迎得公子,夜半剪君须。
  路上非一日,到了苏州,已是半夜,母女俩悄无声息回到家中。惜惜、单妈、董旻迎她俩进了屋。多久不见,一家五个人相拥而哭。特别是惜惜,哭得死去活来,等她不哭了,才发现众人早就收泪,都含笑望着自己。
  为了不惊动苏州的浪子,母女都躲在家中,不露面,只有沙玉芳和沙九畹知道她俩已回了家。秋天过了,就是冬天,冬天有雪,令董小宛欢喜了一阵子,仿佛转眼间就过了除夕,随之又过了元宵。爆竹的硝烟在空中滞留了很久,因而延长了所有人的喜气。
  董小宛的安宁生活却没能延长,元宵节后第七天,她在阁楼窗前痴痴地想着冒辟疆,被一个眼力极好的无聊浪子看见,他正好没处找酒钱,当即大喜,飞也似的跑上来凤阁,向正在狂饮的霍华和窦虎报告这一惊人发现。两个恶霸大喜,当即决定明天就去抢董小宛,那人也趁机痛饮了美酒。事也凑巧,沙九畹当时也在酒楼的另一桌陪几位官员饮酒,闻得两个恶棍们的歹毒之言,便借机溜走,赶到半塘,告之紧急之情,可怜董小宛,只得连夜和娘一起又跑到杭州避灾,家中银两匮乏,已经欠了三百两债,无奈只得再借五十两以作远游之资。
  天下乌鸦一般黑。早就有文人感叹:“从来就未见世人好德如好色一样齐心而又有共识。”董小宛在杭州也只过了几天清静日子。刚刚逃脱苏州恶人的手心,却又陷入了杭州恶人的罗网。
  这天,母女俩在雷峰塔转了又转,想象着千年白蛇缠住塔身的样子,蛇头依拱着塔尖,董小宛朝塔尖望去,只看见悠悠的青天,春天正迈开大步赶着一群候鸟朝北方飞去,在她的思绪之中,冒辟疆就是她要报答的牧童。
  母女俩又到西湖里荡舟,波光粼粼辉映着天空和游人。游人因春而添喜气,更加容光焕发,董小宛亦更显得光彩照人,当她弃了舟楫,登上湖心亭时,亭中本来嘈杂的游人们忽然静了下来,人们谈话都降低了音量,纷纷侧目惊叹天下竟有如此佳人。董小宛并未理睬,径直踱步到茶舍中的一张临窗桌旁坐下叫茶。
  从窗口望出去,依旧是早春晴朗的天气,看来春雨还在远方孕育,天还不会突然变坏。但董小宛身处的环境却发生了变化。
  一位提架鸟笼的刁滑公子在四个家奴簇拥下闯进亭来。
  这个刁滑公子姓崔名维,有钱有势,杭州太守见到他都打躬问安,世风更助长了他的作恶之胆。崔维坐到茶桌上,兀自逗引着鸟笼中的黄鹂鸟。几个家奴比主子更加凶恶,坐在那里得意洋洋四处张望,最后四个人的目光都停留在临窗那位少女的背影上。陈大娘从那邪邪的目光中嗅到了不祥的气息,忙招呼董小宛:“乖女,时光不早了,咱们还是先回去吧。”
  董小宛兴犹未尽,便想劝娘多呆一会,她刚一转身,便撞上八道目光,一下子明白了娘的苦心。四个家奴看清她的容颜,齐声喝了一声彩。崔维把眼光从黄鹂鸟身上移过来,看见董小宛,惊喜地跳了起来,鸟笼从桌上滚到地上,黄鹂鸟从摔开的小门飞了出来。
  崔维忘记了鸟儿,只是真勾勾地盯着董小宛。直到母女走出茶亭,他才反应过来,朝几个家奴叫道:“给我叫过来。”
  四个家奴朝母女俩走去。母女俩一急,拨腿便跑,无奈脚小力弱,不出七八步便被恶奴们追赶上。四个家奴拖扯住董小苑,陈大娘情急之下,大喊:“救命啊,救命啊!”
  许多游人停下脚步,却没几个敢来救,远远近近站着看不花钱的戏一般。
  董小宛正拼命挣扎,忽然抓紧自己的手接二连三地松开了,但听“扑扑”两声,前面的两个家奴扑倒在地,口中大叫道:“哎哟!”后面的家奴也同样张嘴大叫,灰被风吹入口中。一位背着剑的武生扯住小宛道:“姑娘,快随我来!”陈大娘跟着他俩朝船上跑。董小宛看见那船头上站着一位持扇的公子,竟是复社中的吴次尾。心里一阵释然。
  眼看就要跑上船,崔维从后面追上来,一脚将陈大娘踢落水中,西湖炸开一朵很大的花,水一嘴吞下了陈大娘,又吐到水面,再吞下,再吐出,几个船家将她捞起,弄上了船。
  另一边,武生已将崔维打昏在地,并踏上一只脚,几个家奴拔刀扑上来,武生拔出背上的剑指着崔维道:“谁敢上来,我先取他的狗命。”众恶奴害怕伤了少爷,自己不好交差,只得退后三丈,各自恶狠狠瞪着武生。武生吩咐船家开船,待船驶出三尺开外,才一转身,猛跑几步一纵身跃上船头。几个家奴追到岸边,挥舞着刀厉声叫骂着,却无可奈何,船已破浪而去。
  二月的水依旧冰冷透骨,陈大娘又加上受了惊吓,全身颤栗着,不省人世。董小宛跪在船头放声痛哭。幸亏船主舱中备有他老婆一套衣服,忙叫董小宛给她娘换了衣裳。又熬了一碗姜汤灌下去,那冰凉的身体渐渐回了阳气,那双眼睛也慢慢睁开来,陈大娘暂时缓过了气,精神也好了些。
  董小宛这才上前谢那相助的恩人,吴次尾叫她免礼,然后介绍这位武生,他叫黄毓祺,是复社中少数文武全才之人,与喻连河齐名。人称复社“秀面铜锤”就是专指二人。黄毓祺和董小宛彼此客气见了面,三人就在船头说了些闲话。董小宛终于从吴次尾口中听到冒辟疆的消息。原来吴次尾刚从如皋路过,知道他去年失约的原因是为了进京救父,今年开春就会到苏州来接她,董小宛感动得泪流满面。陈大娘听到这些话,心里也为女儿高兴,竟没事一般坐了起来。
  吴次尾和黄毓祺将母女俩送出杭州三十里,才另外给她们雇了一条船,因母女俩的行李陷在杭州,黄毓祺赠给她俩三十两银子,方才依依不舍地挥手告别。董小宛和娘就叫船家挂帆直往苏州。董小宛心里充满对冒公子的期盼。
  在路上,春雨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陈大娘病倒了,咳出了鲜血,脸色也一天天坏下去,最后变得透明如一张纸。到后来,便昏死过去,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眼见已是弥留之人,董小宛终日抱着娘哭唤,却没听到一丝回音。
  船老大戴着斗笠,披着衣在船尾摇船。看着陈大娘这光景,已知必死无疑,仰首喝了一口酒,独自嚷道:“真倒楣,刚开年就运一趟死人,流年不顺啊。”酒葫芦还在腰上晃荡。
  一位年轻的船工劝道:“师傅,你就少说两句嘛,瞧人家多可怜。”船老大伸手就给他一掌,骂道:“给老子住口,你也敢奚落老子。”船工只得缩回舱中对哭得更惨的董小宛说道:“小姐,我师傅心很好,嘴上发发牢骚,你别往心里去。”
  快要到达苏州时,陈大娘便悄无声息地死了,像舱中被风吹熄的一盏灯。几天粒米未进的董小宛哭得昏死过去。船家好容易将她弄醒,她又抱着娘的尸体放声痛哭。雨依然淅淅沥沥地下着。
  董旻找邱大混借了些银两,置办了棺木,草草将陈大娘葬了。董小宛疲惫得脱了人形,终日也不梳妆,披头散发坐在厅中发呆。全家人都像散了魂似的六神无主。
  这天,霍华率众闯进院门,见昏暗的厅堂中端坐的董小宛,心里一惊,以为遇到了鬼,吓得转身就跑,因而放弃了对董家的骚扰。
  董小宛病了。
  惜惜与单妈忙里忙外,最后只得胡乱地抓些药来,煨了给董小宛喝。屋里堆了许许多多的花罐。药渣也丢在花坛之中。药气弥漫着整个院宅,院中的花被薰得蔫蔫的,没有一丝春天的生机。
  董小宛却仍病着。董旻起初还帮着大家忙,后来丧了气。
  每天只知道喝酒,然后就是吹笛子。家里缺了主心骨,个个都活得萎靡不振,凄凉之极。
  真是无处话凄凉。
第十二章 媚香楼
  春天常常给人惊喜,花开遍如皋,茗烟认为春天还远,因为他正透过花蕊的小孔看见指甲片似的一点蓝天。而正在暖洋洋的阳光下翻晒棉被的苏元芳,比他更有理由大声叫嚷,她看见那株开满白色花朵的梨树下一块圆滑的石头上竟奇迹般长了三朵细长的菌子。其实,冒辟疆早就看到了,苏元芳只是偶尔一扭头,瞧他的模样,才顺着他的目光发现了奇迹。茗烟跑上去一下就拔在手中,三朵灰白的菌子在他手中痛苦地弯下腰。苏元芳惋惜了好久。
  冒辟疆只是对茗烟的冒失稍稍皱皱眉头,思绪却迅速闪开,落到一个缥缈的倩影上,却怎么也难完美再现那条摇晃的小船上所发生的一切。苏元芳知道他的心事,她心里酸酸的,但又渴望着让冒辟疆从烦闷中解脱出来,她审视着呆呆出神的他:他很忧郁,但看不出软弱。显然,他已下了决心要去娶那个不知好到何种程度的秦淮妖精董小宛了。
  时光悠悠,转眼之间,回到如皋已经几个月了。冒辟疆始终没弄懂,为什么在外久了会苦苦想家,而回到家中却又苦苦思虑着怎样逃出家去。人啊,真是怪物!
  接连收到南京的陈定生、侯朝宗、桐城的方密之的来信,催他火速到南京商议复社的事宜以及准备一下今秋科举的功课。冒辟疆便开始收拾行李。苏元芳知道他此行肯定要到苏州去会董小宛,特意包了一对镶金的珠花塞进冒辟疆的行李,叫他代表自己问候未来的闺友,他感激地吻吻她的额头。
  一切准备就绪,便自己占了一卦,择了吉日,准备动身。
  他先叫茗烟带上五十两银子赶往苏州问候董小宛,一来可以表示自己的诚意,二来可以避免可能遇到的难堪。
  临行前的夜里,苏元芳表现得极其温柔,他从她身上看见了肉体的性感和火辣辣的情爱。他尽兴地和她缠绵不休,主要不是因为他从缠绵本身得到了什么的乐趣,他只是更喜欢缠绵之后她的万般仪态,妩媚而娇柔。她安安静静地躺在他身边微睁着眼睛,眼内涌出一丝丝的幸福感。她一遍又一遍梦呓般呢喃道:“我爱你,我爱你。”边说边抓牢他的手,似乎一松手就会永远失去这无限的温柔时光和一生都要依靠的男人。
  茗烟乘着一辆马车,当天下午就到了龙游河,他又看见有几个野炊的妇人站在岸边,提着黑的瓦罐,茫然地向他眺望,他心里有些得意,因为他此行乃是独自去拜访那个美丽绝伦的董小宛。他沿着河岸挑选着船。河里一字儿摆开的十几条船的船家们瞧他的眼神,就知道来了舍得花钱的小主儿,个个都用热切的眼光看着他,却都假装不在意,兀自靠着桅杆慢慢地喝葫芦中的酒。
  茗烟最后选中了一艘黑漆漆的船,船头描着一对鲨鱼眼睛,他觉得威风。当春风鼓荡起白帜,船破浪而去时,他站在船头,幻想自己是一个刀斧都劈不烂的海盗,风吹在他的脸颊上,让他内心的帆也鼓得满满的。
  船在江阴靠岸,茗烟踩着颤悠悠的踏板惋惜地上了岸,他认为自己的海盗梦才做几天就完结了,发现自己在别人眼中仍是一个乳气未脱的大男孩,他自己也觉得矮了几寸似的,哪有在船上威风呢。
  他拣一家富丽堂皇的客栈住下。吃过晚饭闲着无聊,便独自踱到街头。
  正游荡间,猛然前面宽阔的空地上一阵热闹吸引了他。那里聚集许多男人。他想:
  “是不是马戏呢?”立刻兴奋起来,朝热闹处跑去。他踮着脚从男人们的肩头望进去,却什么也没看见。待他使劲挤进人群,才看见一张告示,告示上的文字吓得他目瞪口呆:“贱卑董小宛,系秦淮南曲乐藉中人。因遭不幸,流落在此,现寓媚花楼。”
  旁边一位枯瘦的师爷打扮者朝围观者大声煽动道:“这董小宛是秦淮河最了得的名花,各位只出十两纹银就可以领略全部风光,何不去试试?”
  有人道:“还是有点贵。”
  “贵?你小子说胡话,早几年你花二百两银子还牵不到她的手。”
  茗烟打着哭腔问道:“媚花楼怎么走?”
  “嗬,这位小哥要风流一番,三娃,来,带这位小公子去媚花楼。”那人趁机又嚷道:“列位看官,要珍惜机会,十两纹银就玩一回名妓,便宜极了,这位小哥有眼力。”
  茗烟跟着一个伙计朝媚花楼走去。他边走边想:宛姑娘,我家公子对不起你,却没想到你落到如此地步,乃至流落街头,被人欺侮。他边想边哭,不禁泪流满面。
  上了媚花楼,但见走廊尽头一间门前有八个男子正在排队,门前站着一位赤膊的大汉,他恶狠狠地看着众人,那身蛮肉令人胆寒,虽然排队的全是江阴的浪子,却也不敢放肆。
  茗烟越过众人,哭叫道:“宛姑娘,茗烟来看你来了。”哭着朝门里钻。
  守门的彪形大汉一把拎住他的衣领,将他弄到队伍之后,大喝道:“排好队。”茗烟挣扎了几次,无奈那人力气太大。他只得乖乖地排在后面,内心焦急万分。边哭边期待前面的快点完事。“这么多人,宛姑娘怎么受得了。”
  排队的人瞧他个样子,都觉得好笑,有人逗笑道:“小哥,别急,会轮到你的。你小子来寻欢作乐,哭啥子?”
  茗烟只是不理,独自哭得像个泪人,当他身后又排上四、五个人时,终于轮到他了。
  他立刻朝门里一钻,前边刚走出来正在扎裤子的汉子被撞得靠在墙上,口叫道:“急什么?”
  茗烟见那间房里只有一张床,上面铺着红艳艳的被褥,被上躺着个赤裸裸的女人,她正欠起身,朝他抛着媚眼。而床后则悬着一道厚厚的布帘,仿佛那背后隐藏着秘密的东西。
  茗烟一看,忽然收了泪,笑了,心想:“妈的,中了江湖人的诡计,是个假董小宛。”
  他笑嘻嘻退出来,外面的人惊问道:“这么快就完了?”里面的女人也叫道:“别放他走!”守门的彪形大汉不由分说,逮住他,提着他的腰带,将他用力朝里一抛。茗烟未曾防备,待要反抗时,人已像一只大鸟朝红床和女人飞去。“咔嚓”一声,床后垂挂的厚布被他撞垮了一匹,露出背后的秘密,原来还有七、八个裸体女人屏声静气坐在那里,她们都是假董小宛。
  假董小宛们惊得一起站起来,为首那个女人怕他泄露了秘密,使个眼色,几个赤裸的女人一拥而上……为了堵他的口,众人没收他一钱银子。他得意洋洋走出门,看见人们还很热心地排着队,排在后面的正焦急地引颈眺望。
  茗烟经过这番闹剧似的折腾,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独自踏着昏暗的月光穿过人迹稀疏的夜色,到了一家酒楼,他索性进去拣一张大桌子坐下,点了十几道菜,他正慢慢品味之时,酒桌边就规规矩矩地坐了几个乞丐,他们心里都明白这小子肯定吃不完。他们盯着茗烟,茗烟却并不再乎,伸手拧下一只鸡腿。一个小乞丐忍耐不住,哭着说道:“他把鸡腿吃了。”一个女乞丐慌忙捂住他的嘴,尽力安慰这饥肠漉漉的小儿。茗烟咬了一口鸡腿,觉得味道不正,顺手就给了那个小乞丐。他问:“你们都是从哪儿来的?”
  “陕北,不瞒小哥,我们也曾是大富人家,可惜家产被闯贼抢尽了。”
  茗烟瞧瞧他们的模样,个个脏兮兮的,便败了胃口,呼唤老板算帐,几个乞丐立刻动手抢食起来。一位老乞丐被一脚踢翻在地上,他并不记恨,因为他已抢到了一块厚实的鸡胸脯,就坐在地上有滋有味地大嚼起来。茗烟不屑一顾地回到自己的客栈,早早地安歇。
  第二天,在江阴渡口,他正待租船渡江,忽然碰见方密之的书僮,得到董小宛的消息。书僮道:“宛姑娘可能还在黄山呢。”茗烟问道:“你这是去哪里?”回桐城。我替公子办事,出门已有五个月了。”两人又说了些闲话,才在江边分了手。
  茗烟心想:“如果去苏州,她人却在黄山,不就白跑了,干脆去南京见了公子再作理会吧。”于是,茗烟雇了船,往南京而去。
  且说冒辟疆到了南京,先在陈定生家里住下,从他口中得知董小宛去了黄山,不知道回没回苏州,过了几天,方密之也从桐城赶来。他告诉冒辟疆道:“董小宛去年秋天就离开黄山回了苏州,方惟仪还很想念她呢。”
  冒辟疆和方密之多年不见,一时兴起,上了一座酒楼点了酒菜,要了两壶刚出炉的苦荞酒,非常好喝,两人眼中都隐隐约约呈现出了青青的荞麦色。“过春风十里,尽荞麦青草,姜白石青楼梦好的名句也。”冒辟疆叹道。
  “董小宛的词填得好极了。”方密之端着酒杯朝冒辟疆眨眨眼道,“贤弟艳福不浅。”
  “哎,我心里老觉得有愧于她,但不知她现在情况怎样了?”冒辟疆神色黯然,将满满一杯酒一饮而尽。
  “我猜她处境肯定不妙。”方密之便讲了去年他和喻连河看望董小宛的情景。“贤弟,听为兄一句话,如今留都也没多少事,你若真对董小宛有心,就趁机去看看她。”
  两人就这样言来语去,话题始终没离开董小宛。冒辟疆忧心忡忡,因而只顾一杯杯朝喉咙里灌酒。不知不觉,两人都醉了。
  冒辟疆醉乎乎地到了媚香楼,上青石台阶时,脚一滑,摔倒在地,头也撞破了。刚好李香君坐在门前的回廊栏杆上瞧着满天星光发呆,听得一声闷响,见有人倒在地上,慌忙举烛凑近去看,认出是冒辟疆,他的酒气使烛光都有些明亮了。
  她慌忙叫道:“侯朝宗,陈定生,快来。”
  他二人正在楼上下棋,侯朝宗眼看要输了,听得叫喊,趁机将棋子一推,朝楼下跑去。陈定生也只得跟下去。看着冒辟疆醉得一塌糊涂,慌忙将他扶进媚香楼,几个丫环端来热水让李香君擦掉他脸上的泥尘,给他的伤口敷了药,幸好只磕破了一小块皮。
  冒辟疆摔一跟斗之后,酒竟醒了一半,经丫环们一折腾,就完全清醒了,只是浑身还有点软。他瞧瞧四周,发觉是在媚香楼,一拍大腿道:“糟了,快去找方密之。”
  “方密之怎么啦!”
  “真该死。我看见他从酒楼的楼梯上摔了下去。我下楼去扶他,却糊里糊涂走到媚香楼来啦。怪不得一路上我都觉得有什么要紧事没做,却老是想不起来。你们快去寻方密之,也不知是摔昏死了还是睡着了。”
  待侯朝宗和陈定生急急忙忙找到那家酒楼,发现方密之倦缩在楼梯口睡得正香。身上那条马夹和足上的新鞋已被人脱走了。三个儿童正用棍子在敲他。
  一朝被蛇咬,三年怕井绳。冒辟疆实实在在地戒了半月的酒。这天,在媚香楼,侯朝宗和李香君正殷情地劝他喝酒,茗烟背着个包袱汗流满面地跑上楼来,先将桌上的几杯半热的茶水一一喝干,其中一杯有胭脂味,他知道这是李香君的,忙抱歉地说道:“太渴了。”
  然后坐下来,夹了几口菜,才嘴角冒着油水向冒公子汇报了这一路的经过。当讲到假董小宛时,众人被惹得哈哈大笑,冒辟疆拿扇子狠狠敲在他的头上道:“你小子也开始风流啦。”
  茗烟笑嘻嘻道:“应该。应该。”然后脸色一沉道:“告诉你一个坏消息,董大小姐到黄山去了,我没见着。”
  方密之道:“早就回苏州了。”
  “啊呀!公子,我误事了,怎么办?”
  “这不怪你。”冒辟疆安慰他。
  就在这时,楼下仆人大声地唱道:“吴次尾吴大公子到!”
  众人忙起身迎接。吴次尾和众人一一见过,叙了些别后思念之语,然后拉住冒辟疆,大声问道:“董小宛呢?”
  “我还未见着。”冒辟疆道,“正准备这几日就去苏州走一趟。”
  吴次尾忙道:“你还是早去为佳。”说着便将在杭州的事说了一遍。直说得冒辟疆心惊肉跳,为董小宛的处境捏了一把汗。
  冒辟疆蒙头睡去。这是四月,水面上除了鱼腥味,还夹杂着淡淡的花香,偶尔一只因贪玩而迷失归途的蜜蜂被风吹进船舱,停在篷缝上喘息,如浪子般痛苦地呻吟。它在冒辟疆的梦中被浩荡的长江水吞没了。
  船撞在岸上的噼叭声和船工们对陆地表现出来的兴奋叫嚷声将他从梦中惊醒,船已经靠在苏州岸边。他睡眼惺忪地下了船。在连接船与岸的宽大硬木跳板上,他看见在高高的堤岸上站着两个妓女,她俩正漫不经心地用衣服的下摆朝脸上扇风,露出光着的腹部和描了圈红色胭脂的肚脐。四月的阳光已经有些眩目,不知道哪条船上的船工又要因为这挡不住的诱惑而花光一个月的血汗钱。
  冒辟疆一脚踏上苏州街头,再一脚就到了王天阶家门前。
  王天阶将他迎进客厅,先叫仆人奉上茶,然后吩咐准备酒菜。
  “贤弟,此来能玩多久,有其它要紧事吗?”
  “呆个四五天,没其它事。”
  “哈哈哈,你还在瞒我,上个月方密之的书僮曾到过苏州,他告诉我,此地有个董小宛与你有三生之约。”
  冒辟疆只得笑着承认。王天阶道:“等会用过晚餐,贤弟便可‘人约黄昏’了。”
  冒辟疆踏着月色,按耐焦急的心情,一路朝半塘而来,心儿却插上了翅膀。到了桐桥,想当初分别之情,忍不住将栏杆拍得叭叭地响。他偶一抬头,看见天际有一朵厚重的晚云,极其神秘地呈现出一张人样的脸,他越看越像董小宛。他激动起来,可惜身边别无他人,他没法指给别人看。他怔怔地望着,有几个游人好奇地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却什么也没看见,因为那朵晚云已经发生了变化,董小宛的脸庞已经消失在晚风和记忆之中。
  他缓缓收回目光,顿时觉得周围异常的寂静,自己异常地孤单无助。一丝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仿佛美丽的风景中突然飞来一群漆黑的乌鸦。
  阁楼只有一扇窗户透出昏暗的灯光,院里是一片漆黑,花木草树都阴森森的。院子中传出不成曲调的笛声,破碎,凄凉,而又无奈,冒辟疆很远就听见了。
  那院门没锁,他轻轻一推就开了,一股浓郁的药渣味扑面而来,让他打了几个寒颤。
  他首先看见一具巨大棺木厚重的影子,黑漆反射着淡淡的夜光。棺木倚着一个男人,他正吹着笛子,冒辟疆依稀辨认出那是董旻,忙上前怯怯地打恭道:“董大叔。”
  董旻将笛子缓缓放下来,盯着他看了几眼。长叹一声:“唉——”又将笛子举到唇边,吹了起来。这次却吹出了曲调,冒辟疆听出那是一首《霸王别姬》。他就踏着这悲伤的曲子步入了门厅,心像沉重的鼎。
  门厅中点着灯,是一盏桐油灯,只是太昏暗了。灯光如豆,将这厅中的一切罩上了恐怖凄凉的如游丝般若有若无的光,比没有灯光还要令人恐惧。浓烈的药味直冲冒辟疆的鼻孔,他恍如步入专卖药罐的杂货铺的后院,地上摆满了大大小小各种各样的药罐。他内心遭到狠命的一击,心弦也似乎绷断了。他脚步有些踉跄,摸索着朝前走。这时,他才看见那灯光下有一个妇人倦缩在那里,他认得是单妈。忽然,脚下碰着一只小药罐,哐当哐当地滚动起来,碰到一只大罐上,又发出沉闷而空洞的撞击声。
  单妈从梦中猛然惊醒,抬起头来。冒辟疆看见她乱糟糟的头发,以为碰到了鬼,手心和脚心都冒出了冷汗。单妈揉揉眼睛,朝厅中那个影子般的男人问道:“谁呀?”
  “单妈,我是冒辟疆。”
  “天哪!你怎么才来呀,我可怜的宛儿啊!”单妈忍不住痛哭起来。一边抹泪一边就去拨亮了那盏非常省油的桐油灯,如豆的火苗一窜,变成一只明亮的蝴蝶,厅堂便不再昏暗了。
  单妈朝楼上大声喊道:“惜惜,冒公子来了。”
  冒辟疆听到楼梯上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但脚步声忽然又缓慢了,听得出她在犹豫什么。楼梯上的光亮也一下一下地变化着,显然,惜惜正依次拨着高挂在壁上的灯。
  惜惜站在楼梯口,头发也有些散乱,微风吹过楼道,将她的几绺头发吹拂到嘴角,她歪歪嘴唇,将发丝吹到脸侧。她望着冒辟疆,冒辟疆轻声叫了声:“惜惜,宛君怎么样了?
  发生了什么事?”
  惜惜忽然怒睁双目,双手叉腰,嘴一翘,厉声说道:“关你屁事!”
  冒辟疆看见她眼角有泪光闪动,知道她正在诅咒自己去年的失约,这本是他内心愧疚的原因,这时也膨胀起来。他的心一阵阵绞痛。他痛心地解释:“惜惜,我只是因有不得已的事才耽误到现在,先让我见见小宛,好吗?”
  “不行。你们这种人,口是心非,说过的话当耳边风,害得我家小姐好苦。”
  “惜惜……”冒辟疆还想解释。
  惜惜抢先说道:“你这种人还想让我相信你说的话?你这种人怜香惜玉是头号的温柔体贴,救苦救难却要等你办完正经事,好像我家小姐的终身大事不是正经事一样可以任意耽误,你这种人……你这种人……哼!”
  冒辟疆羞愧极了,脸红到脖子根,他苦苦哀求道:“惜惜,让我先见见宛君吧,然后要杀要剐都由你。”
  惜惜再也忍受不住,扶在栏杆上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姐姐呀……可怜她早也盼……晚也盼……姐姐……人都盼死了……这个……负心的……冒公……子……他又来了……
  姐姐……。”
  冒辟疆心知发生了他始料不及的悲惨变故,这时也顾不得照顾惜惜的情绪了,一把将她推开,几步就抢上楼。多年以后,惜惜说他当时的背影像一头丧魂失魄的狼。
  他闯进卧室。卧室点着五六盏烛,很明亮。浓厚的檀香味中夹杂着淡淡的苦药气味,他觉得药味已渗入自己的肌肤,或许整座楼都是药材建造而成。他撩开丝织的蚊帐,将它在帐钩上挂好,这才俯身看见躺在床上的董小宛,但见她露出厚厚被子的脸没有一丝血色,皮肤苍白得透明,血管清晰可见,骨骼明显,眼窝深陷,头发散乱,且有一股久未洗浴的怪味。她的嘴偶尔张一下,就算是呼吸了,气息非常微弱。他握住她的手,那手冰凉。她整个人已处在弥留状态。冒辟疆曾亲眼看见祖母的死,心知董小宛已是无可救药,负疚之心无法言表,忍不住泪如泉涌。
  泪如断线的珠子滴在董小宛脸上,像滚烫的水滴在石头上,竟似有淡淡的热气。冒辟疆痛哭道:“宛君,宛君,我来晚了。”渐渐就跪在床头。惜惜已经跟到楼上,站在床边,双手抓扯着蚊帐,哭嚎道:“姐姐……”
  他将头埋在小宛的肩窝,泪水在小宛光洁而又腊黄的皮肤上流出一道道宽宽的痕迹。
  俗话说“人死如灯灭”,但此刻这盏灯却又扑闪了一阵火花,火苗又慢慢窜了起来,越来越亮。
  他觉得握在手中的纤手忽然柔软起来,忙抬头看她。董小宛已经微微睁开了眼睛。冒辟疆一见之下,心里一阵狂喜,不停地吻着她的脸。董小宛喃喃问道:“是……在……
  梦……
  中……吗?”冒辟疆握紧她的手,大声地答道:“不,不是梦。
  宛君,宛君。”
  他感到她的手渐渐地有了一丝力气,那暗淡的倦眼也慢慢闪出了光泽。她良久地审视着他,这位魂牵梦绕的情郎的的确确是真实的,就在她身边。两人就这样忘情地对视着,根本不知道时光的流逝。天渐渐亮了,董小宛渐渐恢复了阳气,僵硬的身子柔软起来。
  董小宛微侧着头对惜惜道:“我想喝点水。”
  惜惜眼见姐姐起死回生,真是喜从天降,欣喜若狂,站在旁边早就露出了笑容。这时听她说想喝水,慌忙跑下楼去熬人参汤,要知道董小宛已经四五天因昏迷而水米未进了。单妈见惜惜惊喜的样子,忙问道:“宛儿怎么样了?”
  “她活过来了,单妈。”
  单妈一听,慌忙跑上楼,看见董小宛的脸色已经有些红润,早没了要死的迹象,扑到床边欢天喜地抱住她道:“太好了,太好了。”冒辟疆正欲转身让单妈和小宛亲热,董小宛却用手拉住他,急切切说道:“不。”
  冒辟疆解释道:“我方便一下。”
  “不。”董小宛语气包含着惊恐,也许她担心一放手就失去他。“就在这儿。单妈,你去取个便壶来。”冒辟疆只得乖乖地坐下来。待单妈取来一只青花瓷便壶,他只得当着她的面方便一下。董小宛抓住他的手一点都没放松。
  惜惜端来参汤,一勺勺喂进她嘴里,喝完之后,她干燥的唇湿润了,参汤撩起了她的食欲,可听到饥肠的嘀咕声,她说:“我想喝粥。”冒辟疆这时觉得自己也饿了,忙朝跑下楼的惜惜喊道:“多弄点,我也饿了。”
  喝粥之前,董小宛没说什么话,只是饱含情意地看着冒辟疆,抓住他的手始终未放开,两人都觉得汗津津的。喝粥时,董小宛才极不情愿地放开他的手。她饿极了,一连喝了三碗粥,直喝得脑门上挂满汗珠。
  喝完粥,董小宛有了些力气,欠起身,让惜惜给自己放个枕头在腰上,她再次抓紧了冒辟疆的的手。
  “公子,”董小宛忽然放声大哭起来。冒辟疆一边给她拭泪,一边吻着她的脸颊,喃喃乞求着她:“原谅我,原谅我!”
  董小宛用一只手抚摸着他的头发,渐渐收了泪。她说:“我怕,我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恶梦。几次都想从梦中挣扎醒来,却总是醒不了,我以为我再也醒不来了。”
  “别怕,现在不是很好了吗?”
  “我梦见我沿着一道开满了槐花的树林走了很远,林子中有很多很多人摇摇晃晃地盯着我,奇怪的是他们注视我的眼睛。他们好像要来抓我似的……”
  “宛君,现在好了,你已经醒了。”
  “……我拼命地跑起来,跑着跑着,就跑进了一处荒漠,好多枯朽的树干,像一盆古怪的盆景……”
  这时单妈端来一盆热水,她从盆中提起一条面巾,稍稍拧干一点,关怀地对小宛道:
  “来,宛儿,我给你擦擦脸。”董小宛顺从地让单妈给自己擦脸。
  然后,她接着叙述,单妈和惜惜都猜想她是在鬼的世界游荡,不禁心里发毛,身上起了鸡皮疙瘩。“……我在荒漠拣到一块石头,它在我手中扭动了几下,就变成了玉佩,和这块一样……”她说着从怀中扯出冒辟疆送给她的游龙佩。他见她如此贴身地珍藏着玉佩,这是多么贴心的依恋啊,他感激地握了握她的手。
  “……忽然从身后跑来一个小孩子,抢了玉佩就朝前跑,我拼命追赶,双腿却像灌了铅一样沉重。那荒漠中的沙土下似乎也有人在动,我好怕……”
  “别怕,大家都在这里。”他安慰她。幸好是大白天,否则,惜惜和单妈早就挤上床和她挤成一堆了。
  “……我正惊恐时,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呼唤我。
  我扭头看见了娘,她正笑着向我招手,站在不远之处。我朝她走去,但距离始终是那么远。我走,她也走,我停下,她也停下。我发狂地朝她奔去,她也发狂地朝后退。最后,一道强烈的光拦在前方,我闭上眼睛,娘也消逝了……”
  “哎!那是你想娘想疯了。”单妈说,且用衣角抹着眼角的泪滴。
  “……我睁开眼睛,看见了月亮,月亮像一个洞口,那外面隐约有人朝里面窥视着我,这时,月亮放射出了五彩的光环,柔和而又美丽,不知从何处吹来了一股风……”
  董小宛轻咳两声,叫惜惜喂她两口参汤。她惬意地清清嗓子,又继续叙述:“……我飘飞而起,朝那个洞口飞去,五彩的光芒在飞速地旋转。我离洞口越来越近,看清那洞口的面孔都是些熟人,但认不清是谁。就在我进入洞口,而洞也伸出几条手臂来抓我时……”
  “又怎样了?”惜惜和单妈听入了迷,催促她快讲,这就像许多听鬼故事的人似的,内心害怕却急于知道结果。
  “……突然一道闪电,我尖叫一声,朝无底的深渊坠落而下……”她回想起来依旧很感恐怖,手紧紧地抓住冒辟疆,指甲都快掐进他的肉中。冒辟疆用另一只手抚摸着她的脸。
  “……我重重地摔在一块沙地上,灰尘腾起好高好高,大概要花三天时间才会缓慢地全部掉落到地上。我觉得很渴,就在这时听见了波涛声,我抬头看见一条很宽的大河,河里有许多画舫在移动,很像秦淮河,但绝对不是,秦淮河没有那么宽,那水清亮极了,而我却满身是灰,我快步跑到河边,正要朝河里跳……”
  “那是忘川。”单妈肯定地说道:“人一跳进去,就肯定活不了啦。好险!”
  “……一个妇人挡住了我,她朝我身后一指,说道:‘快看,冒辟疆来了。’我忽然就想看看你,回头一看,我就醒了。”
  冒辟疆感动得使劲摇摇她的身子。单妈急切地问道:“看清那个妇人了吗?”
  “是个慈眉善眼的女人,披着头巾,像那些从南洋回来的人传说的波斯胡人。”“妈呀!那是观音菩萨。”单妈一拍大腿,边说边跑下楼,最近一段时间,她一直都在厅堂朝观音菩萨像乞求慈悲。这时,她恭敬地点上三柱香,磕了三个响头,嘴里念叨道:
  “感谢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感谢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保佑我家小姐起死回生。再求求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保佑我家小姐早脱病灾。”
  一连三天,董小宛都牢牢地捉紧冒辟疆的手,不让他须臾离开。
  他俩叙说着彼此的思念之情,以及别后的经历和遭遇。他当然要讲到京城和崇祯皇帝,还有陈君悦和龙兰,还有范丞相和史可法,还有北京那妙不可言的永远晴朗的蓝天。她听说连皇上都被《灵台蜀妃》惊动了圣颜,而且还救了心上人一命,得意极了。可惜病体依旧软弱无力,否则,她一定要即兴弹奏一曲。她当然要讲到黄山,讲到方惟仪和妙端。不过,她的故事要悲伤一些,怨恨也多一些。有几次,冒辟疆都听得泪光闪闪,喃喃地乞求她:“原谅我,原谅我,我来晚了。”
  有时,冒辟疆故意使用夸张的动作来强调激烈的感情,其实是想趁机抽出握在董小宛手中有点麻木的手,但就在刚刚脱离的一刹那,她的手又像一只灵活的猫会立刻将他的手抓紧。他只得无可奈何地朝她深情地望一眼,董小宛娇嗔地一笑。
  第一天夜里,他疲倦极了,董小宛却不敢闭上眼睛,她说:“我怕,怕闭上眼就醒不过来了。”他只得硬撑着,强打起精神。他抚摸着她的头发,内心暗暗发笑。第二天夜里,两人都支持不住了,双双坠入梦乡。冒辟疆偶尔被夜风吹醒,悄悄地从她的手中抽出自己的手。但是,即使在梦中,董小宛也没忘记抓牢这棵救命草,她一下就醒了,再次抓住他,将他的手枕在脸颊边,再次进入了梦乡。冒辟疆瞧着她睡梦中甜美的脸颊,苦笑一下。只要能让她内心有一丝安慰,从而削弱自己的负疚之感,他是什么都愿意为她做的。他觉得董小宛变了,变得有些任性,也有些软弱,但比从前更惹人怜爱。也许,人在病中都是极端无助的。
  第三天,惜惜和单妈请来撑船的刘二,帮忙将那些药罐扔进河。那些陶罐像坚硬的鱼张大嘴巴,大口大口地将水咕咚咕咚吞下肚子,然后缓缓沉入水底。一百年后,附近一些钓鱼的闲汉依旧将那个地方称为药罐潭。曾经不断有人吊起药罐来,最传奇的是一个老汉用那药罐中的水治好了老婆多年的病。惜惜和单妈又费了好大的劲才将院子中的药渣清除干净,很后悔当初将这些渣子顺手倒在院中。董旻则请几个人将棺材拖走变卖了一些银子。院子中的晦气清除了,人人又露出喜色,惜惜和单妈又开始像往常一样梳妆了,人也精神起来了。
  第四天早上,一阵小鸟啁啾声将冒辟疆从梦中惊醒。他便发觉董小宛早就醒了,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两人相视一笑,便在床上一阵笑闹。冒辟疆请求她放开自己,让自己出去呼吸一下早上的新鲜空气。她说:“不。”刚好端早茶上来的单妈看见了,便劝董小宛让冒公子也舒展舒展身子骨,这样太遭罪了。董小宛嘴角一翘,说道:“我就是要让他受罪,我要惩罚他,罚他一辈子。他害我受的相思苦一辈子都尝还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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