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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导演李翰祥》作者:窦应泰

_5 窦应泰(现代)
    瘦削温和,精明干练的影界巨商邵逸夫紧握他的手:“你就是大名鼎
  鼎的李翰祥吗?”
    他把一个猜不透的谜留给了忧心忡忡的邵逸夫。
  香港。清水湾。
  李翰祥乘坐着一辆奔驰牌豪华型小轿车缓缓地驶进了邵氏电影城的大门。李翰祥在北京的采景工作一结束,他就很迅速地飞回了香港。他在进入炎热的夏季之前,必须对是否能到北京去开拍老舍先生的大作《茶馆》最后定夺。
  对于李翰祥来说,老舍的《茶馆》已经使他难以忘怀,就在他临从北京飞回香港以前,他还是拨冗到首都剧场又一次观赏了北京人民艺术剧院著名表演艺术家于是之、英若诚、童超、胡宗温、蓝天野等人所演的《茶馆》。特别是第三幕留给李翰祥的印象更为深刻,因为这一场是写抗日战争胜利国民党统治时期的北平,那个时期李翰祥也恰好就在北平就读于著名画家徐悲鸿所主持的艺术专科学校。所以,李翰祥对那个时期的裕泰大茶馆是比较熟悉的。所以他看剧听对白尤为感到亲切。于是之所扮演的王利发作为《茶馆》一剧的贯穿人物,他在第三场的表演也是更为精采。他的对白京味十足,李翰祥听来也十分过瘾。
    王利发:哪儿不一样呢?秦二爷,常四爷,我跟你们不一样,二爷财
  大业大心胸大,树大可就招风啊!四爷你,一辈子不服软,敢作敢当,专
  打抱不平。我呢,做了一辈子顺民,见谁都请安,鞠躬,作揖。我只盼着
  呀,孩子们有出息,冻不着,饿不着,没灾没病!可是,日本人在这儿,
  二栓子逃跑啦,老婆想儿子想死啦!好容易,日本人走啦,该缓一口气了
  吧!谁知道,哈哈,哈哈,哈哈!
  于是之自不必说。蓝天野扮演的秦仲义京腔念白也很有味。李翰祥十分钟情于老舍的名剧,也满意北京人艺那些技艺精湛的著名演员,当然也更期盼回到他自己生活过的北京,用那些颇有特色的京城实景去拍摄这部巨著。
  但是,李翰祥作为著名的电影导演,他在反复研究了老舍的剧本与观看了北京人艺所上演的名剧《茶馆》以后,也对该剧所存在的一些不适合于银幕上表现的问题,心中瑞惴。李翰祥记得他在北京临与苏诚寿经理分手之前,他曾经很坦率地将自己的意见告诉了苏诚寿。
  “《茶馆》当然是老舍先生的精品,无论从思想性还是艺术性上它都称得上是成熟的和成功的。”李翰祥在私下里评价这部优秀的传世之作时,用词尽量字斟句酌,他对苏诚寿说:“但是,《茶馆》我看了三次,每次看过之后,心里都有压抑郁闷之感。为什么?那就是给人的感觉是‘一代不如一代’。国民党不如军阀,军阀又不如大清国。观众从舞台上看到的是,满清统治时,人们的服装很光彩,生活很悠闲,养花喂鸟,丰衣足食;剧情演变到民国,帝制虽然已经被推翻,老百姓的日子却不好过;到了国民党统治时期,更是每况日下,民不聊生。所以,我感到如果将老舍先生的《茶馆》真的拍成电影,那么像目前这样照搬恐怕是不行的,因为全片的调子太暗了,特别是影片的结尾,恐怕还缺少一点什么!……”
  苏诚寿深以为然地颔首,说:“李先生,莫非你以为还需要在结尾处再加上一场戏吗?”
  李翰祥浓黑的剑眉在眉心处一蹙,他似乎一直处在一种矛盾的心绪之中,沉吟着说:“是的。我总是觉得,老舍先生应该在《茶馆》里再多加上一幕,也就是增加第四场!表现出1949年中国共产党解放了古老的北平以后,人民欢欣鼓舞庆胜利的欢悦情景。当然这种解放后的欢乐情绪,仍然可以体现在《茶馆》里,体现在老舍笔下那些活生生的各色人物中。”
  苏诚寿十分欣赏地说:“是啊,如果加上第四场是最好的。它可以直接表现出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嘛!”
  李翰祥跃跃欲试地挥动着手臂说:“如果我当真要将《茶馆》改编成电影的话,我是准备再加上第四场的!也就是我写一个令人振奋的结尾,不能让观众始终处于一种压抑的氛围中啊!”
  “可是,《茶馆》终究是老舍先生留下来的名著啊,对任何名著的续写都有难度。弄不好有续貂之虞啊。”苏诚寿沉思着说。“再说,对《茶馆》这样的名剧续加第四幕也嫌不够的。因为解放后的许多伟大的成就,都由于林彪及‘四人帮’在十年内乱中被破坏,而使我们的国家元气大伤!最明显的例证就是著名的人民艺术家老舍本人,也在那场灾难中葬身在北京的太平湖里。面对着内乱后百业待举的局面,仅仅写一幕是难以说明问题的!……”
  李翰祥信心百倍地说:“你说的很有道理。在《茶馆》的后面只续一幕是远远不够的。我相信在‘四人帮’垮台以后,中国共产党在拨乱反正中,会使我们的国家和民族重振雄风的。如果我真的执导《茶馆》,不但要增加第四场,还要增写第五场,通过一个小小的茶馆变迁,让天下的观众真正看到在‘四人帮’垮台以后,国家重新走上振兴之路的现实。因为只有这样,才是老舍先生较为完整的《茶馆》!”
  李翰祥的轿车沙沙沙地驶进邵氏影城。
  对于这座地处九龙清水湾的著名“电影城”,李翰祥显然熟知它的今天与昨天。1959年当邵逸夫先生刚从新加坡来到香港时,目前矗立着现代化电影基地所必配的电影制片大楼、摄影棚、隔音片厂、混录车间、置景场棚、服装道具室、冲洗拷贝车间、放映室与行政大楼。而偌大的厂区,当年不过是一大片荒草萋萋的废墟。李翰祥当时在香港电影界已经是崭露头角,很有名气的电影导演了,他当时之所以看中并来到刚见雏型的邵氏影城,是因为他看到了邵逸夫先生作为真正电影企业家的胆识与魄力。李翰祥在事隔多年还清楚地记得,邵逸夫来香港开发这座“邵氏影城”的初期所面临的危局。那时,邵逸夫花一笔巨款在九龙清水湾买下这片荒凉的草场以后,次日便挂出了一块招牌:“邵氏兄弟有限影业公司”。尽管邵逸夫的胆略过人,但是却没有任何影界人士投奔到九龙这块尚未开发,尚不见有任何厂房与拍摄设备的“邵氏公司”来,因为没有谁能相信其貌不扬的邵逸夫会在清水湾这个地方,能兴建起一座现代化的“电影城”,也无人肯信在香港电影公司都不很景气的年代,邵逸夫会创出什么令世人惊讶的事业。但是,邵逸夫却依然执著地按照他自己所描画的蓝图去行事。不久,他就在香港几张有影响的报纸,如《大公报》、《文汇报》、《星岛日报》上刊登了醒目的《启示》,称:
    “本公司虽为新成立之公司,但自1920年公司董事长从影以来,拍摄
  了极丰之优良国产影片,深得国民之鼓舞。今为提高中国电影之水准,发
  展国片之国际市场,本公司有感于当今电影水准之低,决心改良设备,更
  新技术,发掘人才。现已选址清水湾建邵氏之影城,急需如下人才:制片、
  化妆、剪辑、配音、暗房、编剧、导演、演员……”
  瘦削温和,精明干练的影界巨商邵逸夫紧握他的手:“你就是大名鼎鼎的李翰祥吗?”李翰祥在他的奔驰牌小轿车沿着柏油路,缓缓向影城深处驶来的半路上,很自然地回想起他与邵逸夫的初次见面。李翰祥记得在他与邵逸夫见面以前,早已经与他的兄长邵村人先生签订了第一张合作拍片的合同。邵逸夫来香港以前,李翰祥就已熟知邵氏兄弟的从影历史。祖籍宁波镇海的漂染业老板邵玉轩20年代在上海靠漂洗赢得好名声的时候,他所生的四个儿子邵醉翁、邵村人、邵山客和邵逸夫,便已经靠着老父漂染所赚得的一笔巨款在飞速地向电影制片业上发展了。邵氏兄弟电影有限公司早在1927年就在新加坡开张营业了,现在,当邵逸夫率先将电影基地由国外发展到香港的土地上来后,他首先注意的当然是率先将李翰祥这样最有影响、最有潜力和最有才华的青年电影导演,千方百计地拉到他邵氏公司中来,充当他拍摄打炮影片的台柱子。所以,瘦削温和,精明干练的电影商人邵逸夫最初见到李翰祥时,就对他寄予了超过常人的厚望。邵逸夫含着温和的笑容,亲昵地拉住李翰祥的手,请他坐在九龙一家临时筹备处的客厅沙发上,说:“虽然我们邵氏兄弟近几年来一直在海外发展电影事业,可是我对香港的国语片一直很重视。特别是作为后起之秀的你,自从由上海来香港以后,你的艰苦创业精神很令人钦佩!你李翰祥是位多才多艺的多面手,不但能绘制布景,编写电影剧本,还能导能演。你执导的《雪里红》、《金凤》和《貂婵》,我都已经看过了!我觉得你不愧是徐悲鸿大师得意的高足,拍出来的电影很有美感。那是因为你懂美术的原因,对摄影的用光很有些研究,对吗?……”
  李翰祥沉默以待。因为李翰祥在香港这块光怪陆离的世界呆久了,无数次的挫折与无数次的坎坷,使他对开口就夸奖他长处的人格外地加了些小心,尤其是对初次见面的电影制片商人邵逸夫,李翰祥更不敢轻易坦露心迹。
  邵逸夫说:“邵氏公司很欢迎像你这样的大实干家。我很注意研究你的作品,你不但是一位很少见的快手,出奇地高产,而且还在忙中求质。从你1955年导演《雪里红》,到去年以《貂婵》一片在亚洲影展上获得大奖,五年之中你居然创下了连拍十四部电影的纪录,平均每年能拍三部片子。这很了不起!你几乎是连续上阵,连续取得成功,我们邵氏公司情愿以高价来与你签订拍片合同!”
  “不,邵先生,您说得不准确!”不料李翰祥却冷冷地回敬这位温文尔雅,精明世故的长者。他说:“我从影以来,绝不是连续成功,在我看来,好像是失败多于成功,挫折多于顺利!……”
  “哦?当然当然!”邵逸夫在那时早已拥有了万贯资产,在东南亚地区也素有名望,而且他的长处就在于善与各种不同性格的电影界人士进行交往与周旋。邵逸夫对李翰祥以冷漠的口气回答他,毫不介意。他说:“李翰祥先生,我很了解你的性格。北方人的坦荡与率直是很好的性格。方才你说来港以后的挫折多于顺利,我深以为然。譬如说你当年在导演《雪里红》之前,曾经想导演《赛金花》,可是却没有成功,这是一件非常遗憾的事情。可惜当时你我并不相识,如果我们在那时就已经像现在这样能够坐下来谈合作的话,我或许能帮助你将你所喜欢的《赛金花》拍成!……”
  李翰祥一怔。他不得不重新扬起脸来去打量这位有着高颧骨的瘦削的电影企业家。因为李翰祥对没有拍成《赛金花》一直耿耿于怀,现在刚从新加坡来香港的邵逸夫,居然说他当时如果在香港将支持他拍成《赛金花》,不能不打动了这位东北汉子的心。
  邵逸夫很能揣度别人的心思,李翰祥此时微妙的变化也全被邵逸夫看在眼里。他决定继续向这位有才气又有胆识的青年艺术家进攻,直到让他主动站到刚建立的邵氏公司一边来,以壮他的声威。邵逸夫温和含笑,慢条斯理地说:“李先生,我知道你很喜欢研究中国的近代历史,特别喜欢研究清代的历史。我记得你曾经多次对人说过:清代有一朝一野两位女名人。一位是执掌大清朝政四十多年的西太后,另一位就是风华绝代的妓女赛金花。你的史学观我很欣赏,那就是你对这两位清代女名人的评价。你认为西太后虽然权高无上,万人景惧,可是当八国联军进北京的时候,她却置国家社稷于不顾,独自逃到热河,后来又逃到西安去避祸。而那位一生有才有貌却不得志的妓女赛金花,却在大敌当前的危险局势里,靠着她早年当大使夫人时去德国与瓦德西将军的一面之缘,解救了不少国人的性命!我听说你李翰祥先生为这位妓女遭到不公的评价表现了很强烈的义愤,是吗?”
  “当然是!”李翰祥那时正是血气方刚,听邵逸夫一问,他霍地站了起来,以激动的口吻反问邵逸夫说:“邵先生,莫非不对吗?赛金花是个为人所不耻的妓女,这当然是事实。可是她也是个有血有肉有性格的女人!尽管许多文人在笔伐她,虽然一些遗老遗少在那里不断地指责她,可是赛金花还是赛金花。她那种叛逆的性格,她在大兵压境时那种对国人的爱心,她那多姿多彩的坎坷人生,都是电影艺术家应该反映的最好题材!所以,我一度曾梦想着将《赛金花》拍成一部可以警示后人的电影,这种良好的初衷莫非应当受指责吗?……”
  “不,不仅不应受到指责,依我看是应当褒奖才是啊!”邵逸夫以电影企业家的慧眼,很快就看中了李翰祥这位有见地有性格的导演,他亲自为李翰祥在细瓷茶盅里斟上香茶,拍着他的肩头说:“李翰祥先生,我之所以对你表示钦佩,绝不仅仅因为你拍出了像《貂婵》那样有影响的影片,更重要的我敬佩你在异常艰难的境遇里,百折不回的敬业精神!你懂我的意思吗?”
  “我不懂!”李翰祥梗起脖子说。
  邵逸夫更加从心里喜欢这位坦荡质朴的北方青年。他眯缝着一双深途的小眼睛嘿嘿一笑,坐在了李翰祥对面的沙发上。他娓娓地说道:“李翰祥先生,请你不要见怪。我也是从别人的口中对你有了更进一步的了解,说你的敬业精神强,也决非无聊的吹捧。我是听说你在准备拍《赛金花》的时候,家庭境况十分不佳。为了编写《赛金花》剧本,你用了一个星期的时间到处搜集素材,不但找来了柳堂所写的《芦花霜叶记彩云》,曾朴先生的《孽海花》,还搞到了大量的旧报纸,旧杂志。这还不算,你还要买一部上海大通图书社印的《赛金花全传》。可是那时你和夫人的手头都很拮据,连糊口吃饭都已经有了困难,又拿什么去买这样大部头的书呢?你的夫人张翠英也是一位很有志气的女士,听说她为了你的事业,早已将她本人所珍爱的金银首饰,全都变卖掉了。后来听说你要买那部《赛金花全传》,忍痛将你给她的一块手表也拿到当铺里去当了,结果当铺嫌手表太旧,勉强当了十五块港币,这才让你如愿以偿地买到那部《赛金花全传》,是吗?”
  “这些事情您怎么都知道呢?”李翰祥愕然地望着高深莫测的邵逸夫,他做梦也没有想到在东南亚闻名遐迩的电影商人,居然在来香港这么短的日子里就对他没有拍成《赛金花》的许多细节都了若指掌。正是因为邵逸夫如此平易近人,如此坦诚亲切,才使得初次来投奔邵氏公司的李翰祥倏然间消除了心中的隔阂,两个人之间的距离登时拉近了。
  邵逸夫笑道:“我怎么就不能知道呢?不但知道你的夫人当了表,还知道你的夫人为了拍成《赛金花》,连你们结婚时新买的一床被子也卖了,可有此事吗?”
  李翰祥打破了沉默,话匣子打开了,他憨厚地笑了笑说:“为赶《赛金花》的稿子,我是构思了三个星期才动笔的。我李翰祥那时家里真是穷。那天晚上我赶出了预定的稿子,已是夜里三点半了。伸个懒腰打个哈欠想睡觉的时候,忽然发现翠英穿着一件睡袍躺在床上。我心里还在埋怨她为什么不盖被子,可是一找却不见了我们结婚时买的棉被。我马上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不过也还不大相信,我们的生活莫非真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了吗?后来我轻轻地打开她的皮包一看,第一眼就见到了那张当票,她将一床棉被只当了八块五毫而已,唉,我相信那五毫子钱,一定是她费尽了唾沫才争得来的吧!唉,不怕您邵先生笑话,少了这条被子可不得了呀!第二天香港真的来了寒潮,我不觉一惊,急忙到永华公司找道具员借了两条道具用的军毯。到了晚上,西北风刮得呼呼响,两条毯子根本不顶事,顾了头又露了脚。一阵阵的寒风刺骨,冻得我和翠英直打冷战。但是,不管怎么说我把《赛金花》的剧本提纲还是如期写出来了,有前程似锦的指望,一咬牙,就把寒流给挺过去了!……”
  邵逸夫被李翰祥这诙谐而幽默的谈吐逗得哈哈大笑,他用帕子拭去笑出来的眼泪,说:“你说下去,《赛金花》的剧本提纲后来怎么样了!”
  刚才谈得很开心的李翰祥,听邵逸夫追问《赛金花》剧本的下落,脸上的笑纹立刻就收敛了。他又恢复了刚进门时的沉默。李翰祥不想再去说那令他感到痛心的难堪事情,本来,李翰祥的这部《赛金花》是为友人倪少麟所写的,可是他做梦也没有想到,他的剧本提纲却被人辗转交到犹太人欧德尔所主办的国际电影公司。那一天,许久没有见面的老朋友严俊给李翰祥打来了电话,请他到乐宫戏院的写字楼里谈话。严俊见了李翰祥就冷言冷语地嘲讽他,不该将剧本的提纲给了欧德尔。李翰祥和严俊一语不合,就吵了起来。情急之中,李翰祥去夺攥在严俊手里的那本让他熬了几个不眠之夜写成的电影剧本《赛金花》提纲。结果任李翰祥如何地夺,严俊却拼命地抓住不放,“哧啦”一声,好端端洋洋数万言的《赛金花》提纲便被撕成了碎片。如此一来,李翰祥苦心孤诣干了一个多月的劳动成果,未等开机拍摄就化为泡影了。
  现在,邵逸夫问起此事,李翰祥神色沮丧地叹了一口气,将头一摇说:“唉唉,别提那难堪的事了,邵先生,既然您是一位懂电影制片的老行家,又是如此思贤若渴。如果您当真看得上我李翰祥的话,那么,我二话也不说,就到您的邵氏公司来效力!只要您相信我,咱就签约拍片。古人说,士为知己者死,我李翰祥也是难得幸遇懂电影的明主的!……”
  “好爽快!”邵逸夫见李翰祥投到他的门下,心中大喜,说:“李先生,你就只管伸开腰来大干一场,我邵某人决不会亏待你!”
  小轿车在办公楼前煞住。
  李翰祥自从去年秋天由香港去大陆探亲旅游,冬天又到美国洛杉矶做心脏手术,后又再去北京,至今已经有大半年的时间没有光顾这座九龙清水湾的“邵氏影城”了。今天,当李翰祥从轿车里走下时,抬头一看,有一种陌生之感。
  “李先生,请到楼上小客厅,邵老板马上就来见您!”一位听差模样的人物,早已恭恭敬敬地等候在办公楼的门厅里。他急忙引着手术后精神饱满的李翰祥快步地穿过铺着缀花大地毯的过厅,沿着螺旋形的楼梯很快来到二楼的客厅。
  早有人为李翰祥布上茶点。待听差们退去以后,李翰祥独自坐在那只精致的藤椅上默想着心事。本来,他与邵氏公司所签订的拍片合同上,只剩余两部影片就已经到期了。现在,摆在李翰祥面前的是两条路,一是到祖国的内地去拍摄老舍先生的《茶馆》,要么就必须在邵氏公司的合同期满以后,与邵氏公司继续签订一个为期五年的新合同。现在令李翰祥所忧虑与迟疑不决的是:老舍先生的《茶馆》是否就是他此次回北京拍摄影片的最佳选择?
  客厅的正面粉壁上,高悬着一幅宣纸中堂。上面是几行龙飞凤舞的草书:
    我做事的态度,便是要把每件事都做好,即使是最细微的部分,也要
  彻底做好,一样事情不做到十全十美,我是绝对不放松的。
                        ——邵逸夫自警
  邵逸夫自题的警句下方,是他在新加坡、美国和英国访问时的大幅照片。几个玻璃镶嵌的柜子里,陈放着邵氏公司自创建以来在亚洲电影展、金马奖和香港金像奖中获奖影片所得到的各类金光璀璨的奖杯。
  “李翰祥,我是绝不能允许你在我的邵氏公司里拍什么‘文艺片’的!我对你所极力倡导的那些文艺片不感兴趣!”李翰祥的眼前又出现邵逸夫那张清癯消瘦的面庞。这张面庞曾经让李翰祥感到无比的亲切,也曾经使他感到冷峻和威严。当初,李翰祥刚来到邵氏公司时,确实从内心里感到他在从影的路上,能结识像邵逸夫这样既懂艺术又懂管理的电影制片家,乃为人生的一大幸事。邵逸夫先生在50年代末期真正在香港的九龙清水湾站住脚以后,由于邵逸夫的开明办厂和大胆地使用人才,确实有一大批香港影界的知名人士纷纷投向他。那时,在邵氏公司发展的电影导演,除大腕李翰祥外,还有岳枫、陶秦、罗臻、严俊、卜万苍与何梦华。电影明星更是群英荟萃,林黛便是在邵氏公司大红大紫的。此外,李丽华这位老牌大红星和风靡一时的乐蒂、丁红、关山等人,也闻风而动,纷至沓来。作为后起之秀的邵氏公司,在香港异军突起,很快就将从前一度称雄的永华公司、联合影业公司、国际影业公司和亚洲电影公司都压倒了,被誉为“东方好莱坞”。
  在李翰祥的眼睛里,邵逸夫确是一位了不起的电影企业家。他从来没有见过在拍片上如此认真的公司老板。当邵逸夫决定由李翰祥带头为初建的邵氏电影公司开拍第一部电影的时候,因为邵逸夫开出的剧本酬金高得惊人,所以一下子吸引来数以百计的文人墨客,纷纷将自己精心炮制的电影剧本送到了邵逸夫的案头。但是,这位在南洋拍了多年电影的邵老夫子,始终也难改他们邵氏公司最初所拍的《女侠李飞飞》、《白金龙》和《义妖白蛇传》之类的老路子,将那些本来颇具艺术匠心,且又有一定思想深度的电影剧本,一概打入冷宫。但他唯独选中了一部《江山美人》,下令让李翰祥来执导。李翰祥决定不负邵逸失之所望,他内心里尽管对《江山美人》的剧本没有多大的兴趣——那不过是一个古老得不能再古老的民间传说。他却棋高一筹地将那个民间流传的正德皇帝偷恋民女李凤姐的故事,用娴熟的电影蒙太奇手法,巧妙得体地拍成了一部十分精采的古装故事片。李翰祥的艺术功力自不必细说,著名影后林黛小姐被李翰祥请来出演那位千娇百媚的村姑李凤姐,着实为《江山美人》增光添彩。也该李翰祥在邵氏公司走红,他首次受邵逸夫之命精心拍摄的《江山美人》,在第六届亚洲影展上大红大紫。林黛女士也在影展中的十二项金禾奖里荣获最佳女主角奖。李翰祥亦因为《江山美人》获奖,更深得邵氏公司经理邵逸夫的器重。
  尽管如此,李翰祥在邵氏公司的拍片还是没有太大的自由。继《江山美人》之后,李翰祥又受命拍摄了《傅女幽魂》和《儿女英雄传》等片,可是,每当李翰祥向邵逸夫提起拍摄一些有真正艺术价值和文学价值的影片时,邵逸夫就会将笑脸收起来,变成一位固执且又冷峻的企业家。邵逸夫很不客气地对李翰祥说:“我知道你李翰祥对艺术有更精深的追求。但是,我是决不同意你拍什么文艺片的,我所经营的邵氏公司不是为艺术而艺术,我是在做生意!你懂吗?I am sunning a business!”
  “可是,一位真正的电影企业家,不能没有真正的文艺片!”李翰祥曾经不止一次地与这位固执的老人发生唇枪舌剑的争论,他说:“看重票房价值,为了迎合一些小市民的要求,适当地去拍一些情节性强的故事片,无可非议。但是,任何一家制片公司,都要有艺术质量较高的影片,来作为传统性精品长期保存。这就是所谓的阳春白雪,品位与档次都为上乘的优秀之作。邵先生,您作为老电影家,为什么不能允许我们在艺术上不断有新的尝试呢?”
  邵逸夫却针锋相对地说:“李翰祥,不要忘记我并不是艺术家,我是靠拍电影赚钱的商人。如果你让我拍一部纯艺术性的电影,我不敢肯定这部电影会有多少人中意看。那样曲高和寡的东西,我是决不能花工本去拍的,所以我宁愿专心大家都中意的娱乐片。如果非让我去拍文艺片,那么我倒不如将大笔的钱,去捐给香港艺术中心或者支持什么艺术节了!……”
  正是因为如此,李翰祥在邵氏公司只工作了五年时间,就毅然地离开了固执己见的邵逸夫。在1963年春天,李翰祥决计组织“国联”,大张旗鼓地向台湾岛进军!现在,当李翰祥与邵逸夫再度进行合作时,想起当年分道扬镳的不愉快往事,李翰祥仍然心存余悸。如今他与邵逸夫先生将又一次地面临新的分手,这一点他很清楚。可由于与祖国内地的合作拍片目前仅仅是一个初步的计划,所以李翰祥难免进退维谷。
  “啊哈,翰祥先生,你果然痊愈了!”
  随着一阵熟悉的笑声,只见门廊外慢条斯理地走进一位瘦削清癯的老人来。他没有像以往见客人那样必穿上咖啡色的西装,颈下结一条枣红色的金利来领带。邵逸夫今天穿了一套浅灰色的绸纺裤褂,布底鞋子,显得干练而潇洒。他那早已谢了顶的前额下,戴着一副金丝眼镜,见了李翰祥,他的面颊上挂着欣然的笑意。这位有名的“香港电影大王”,紧紧地抓住了李翰祥的手,动情地说:“自从去年冬天你在美国做成了心脏大手术,回来以后,几乎全港岛的媒体都轰动了!报上说你李翰祥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又说你开肠破肚以后,并没有损伤元气。这样我才真正地放下心来!因为我们之间毕竟是老合作伙伴了。你翰祥先生是我们邵氏公司的擎天大柱嘛!现在看你的气色真的全好了!……”
  李翰祥与邵逸夫打着哈哈。他今天到邵氏影城来,是经邵逸夫的多次敦促才来的。因为他与邵氏公司已经签订的合同中尚有两部未能最后杀青的故事影片。他必须在病好以后尽快地将影片进行后期制作,投入市场,以如期保证合同的兑现。
  邵逸夫客套一阵后,很快就将谈话切入正题,他说:“翰祥先生,我已经多次说过,你是我们邵氏影城的中坚!你应该知道我们从前签订的那份为期五年的合作合同,在今年夏天就已经到期了。我几次三番地请你来,主要是与你商量我们之间继续签订新的合作合同的事宜。……”
  “不忙不忙!”李翰祥对邵逸夫今天向他提出续签拍片合同一事,来前是早有所料的。他也曾经因为此事而将会见邵逸夫的时间一推再推。因为李翰祥本人直到现在也还不知道该不该与邵逸夫先生续约。他在第二次进北京期间,本来很想就与内地进行合作拍片的计划,来个果断地敲定。这样,当他回到香港面见邵逸夫时,就可以将已与内地签订了拍片合同为由,拒绝继续与邵氏签约。可是,李翰祥到北京以后,有关部门否定了他的选题,主张他改拍老舍的名著《茶馆》。李翰祥对《茶馆》也是情有独钟,热情甚高。在北京连看了人艺所演的名剧《茶馆》之后,他一度痴情很深,甚至与苏诚寿等人一道,遍游北京城的大街和小胡同,去选择将来开机时的外景地。但是,就在李翰祥雄心勃勃地准备在北京投拍《茶馆》的时候,北京的许多朋友与李翰祥就《茶馆》拍成电影一事进行了座谈,他也听到了许多忠言。朋友们认为:老舍先生的《茶馆》是一部非常成功的话剧,但是由于对话太多,很难拍成一部成功的电影。因为编、导、演在舞台上展示给观众的许多精采内容,在电影的银幕上往往得不到同样良好的效果。
  李翰祥对来自各方面的诚恳意见听在耳里。虽然他对老舍的《茶馆》钟情至深,虽然他对北京人艺一批著名表演艺术家的表演无限留恋,但是,那些坚持认为将已在话剧舞台上风靡一时的《茶馆》,再移植成电影必将事倍功半的意见,在潜移默化地动摇着李翰祥尽快到北京拍摄《茶馆》的决心。正是在这种欲罢不能,欲进不得的关口,李翰祥硬着头皮来到九龙清水湾的邵氏影城。他在与邵逸夫谈话时还踌躇着难以对去留下最后的决心。所以当李翰祥见邵逸夫忙着催促他续签拍片合同时,言不由衷地加以推托搪塞,李翰祥说:“邵先生,我们已有的那个合同终究还没有到最后的期限嘛,你忙什么再续签新的合同呢?”
  邵逸夫却不依不饶,以幽默的语气催促李翰祥说:“为什么不忙呢?在香港这种地方时间就是金钱。因为大家的时间观念都很强嘛,翰祥先生,你也许知道我的英文名字,我为什么叫Run Run?这个名字在英语中就是快跑的意思呀!我邵逸夫历来是一个急性子,我这个人的特点就是到处地跑呀。只有用跑的速度来办邵氏公司,才可能不断地为社会创造新的影片,同时也为邵氏公司创造更多的财富。故而我才不断地催促你尽快地与我签订新的拍片合同!……”
  李翰祥决计拖下去,待他最后与北京确定下是否合拍《茶馆》之前,他是断然不能与心神不安的邵逸夫续签新约的。李翰祥避开邵逸夫咄咄逼人的追问,苦笑着打趣说:“邵先生,莫非你害怕我李翰祥逃跑了不成吗?……”
  “这……”本来就在内心里对近半年来频繁进入内地的李翰祥放心不下的邵逸夫,见李翰祥在他的穷追面前吞吞吐吐,犹疑不定,顾左右而言他,索性当面将他的狐疑与不安说出来:“翰祥先生,我们终究是多年合作的老朋友了,彼此没有不说的话。恕我直言,你是不是又有1963年那样出其不意的大动作?如果真有,可要先向我透透话……”
  李翰祥将头一摇,说:“哪里哪里,邵先生,如今我李翰祥开肠破肚,锐气早已不比当年了!……”
  邵逸夫仍然疑虑未消,担心李翰祥突然有一日从他的身边跑掉。说:“翰祥先生,但愿如此,可是香港有些小报,不知是否有根据,却对你几次去北京大加猜测……”
  “猜测终究是猜测,当一切没有被事实证明以前,任何猜测都是不可信的!”李翰祥不想与邵逸夫进行深谈,他只以这样模棱两可的话加以敷衍。两人只交谈片刻,李翰祥就借故提前告辞了。他把一个猜不透的谜留给了忧心忡忡的邵逸夫。
大导演李翰祥--第八章 真是好事多磨
第八章 真是好事多磨
    平生第一次到国外拍片的李翰祥刚刚拍下第一组镜头,居然与初次见
  面的日本电影发行商甘本武夫唇枪舌剑地争辩起来
    林青霞、张艾嘉联袂主演《金玉良缘红楼梦》大获成功,果然验证了
  李翰祥不同寻常的眼力。
  1980年初夏,李翰祥由香港飞到了美丽的亚洲岛国菲律宾。
  因为他在香港无法就是否拍摄老舍的名作《茶馆》下最后的决心,所以他决计利用尚未到邵氏影城接领新的拍片任务的短暂闲暇,到马尼拉来,与一些往日的旧友与电影发行商人,对电影《茶馆》一旦拍摄后的拷贝发行问题,进行一次认真的探讨。
  李翰祥深邃而睿智的眼睛俯视窗外的街景。
  他的眼神里有几分忧郁。
  菲律宾首都马尼拉比二十多年前更加美丽,更加繁华,更加现代化。
  从他所下榻的马尼拉大酒店十二楼俯瞰近在咫尺的罗萨斯大道,在清晨绚丽的光霞里,他望见了大道南端的美丽的马尼拉湾的南国风光。一望无垠的碧蓝碧蓝的海水,在熹微的晨光映射下闪动着点点璀璨的光斑。海水倒映着一丛丛碧绿的棕榈树的影子。稍远便可以望得见一片片繁茂的蔗田。
  李翰祥1958年春天曾经来到这里。那是他代表邵氏电影公司来马尼拉参加一年一度的亚洲电影展。
  二十二年弹指一挥间!
  他将目光投向罗萨斯大道的北侧。这里则是偌大一片新式摩天大楼的海洋,“贵族饭店”、“日本料理”、“成吉思汗烤肉店”、欧美餐厅等楼宇甚至高达二十多层,简直可以与香港中环上的几座高层建筑相媲美!李翰祥望着那鳞次柿比的建筑群,耳畔似乎又响起了一阵雷鸣般的热烈掌声。他依稀记得那是1958年4月26日下午四时,第五届亚洲电影展隆重开幕。紫红色的帷幕上悬挂着“亚影展”的鎏金会徽。台下人头攒动,掌声叠起。台上出现了五届影展主持者的身影,他来到麦克风前面,以流利的英语宣布第五届亚影展的获奖者名单。
  当时,李翰祥作为香港邵氏公司的代表,他就坐在那不断爆发出喝彩与欢呼的人群之中。他在那种场合里显得异常的平静,因为他历来信奉与世无争的生活原则。既不羡慕别人获得某种殊荣,亦不怨恨自己的不争与平庸。他认定一位真正的电影艺术家,他的追求毕生都应该在他所执导的电影中,而不在这种凭一时之兴可能得到的某种评价与奖赏。所以,当主持者宣读获奖名单的时候,李翰祥并没有丝毫的激动与紧张。
  “最佳故事影片奖的获得者是,香港电懋公司的《四千金》!……”
  台下滚动一阵喝彩的喧嚣。
  主持者接下来宣布的是:“最佳编剧奖的获得者:香港影片《貂婵》的编剧高立先生;
  “最佳彩色摄影奖:日本东宝公司电影《东京假期》;
  “最佳黑白摄影奖:马来西亚电影《油鬼子》;
  “最佳剪接奖获得者:香港电影《貂婵》的剪接师姜兴隆先生;
  “最佳音乐奖的获得者:香港电影《貂婵》的音乐作曲师王纯先生;
  “最佳录音奖:日本东宝公司电影《东京假期》;
  “最佳美术奖:日本东宝公司电影《东京假期》;
  “最佳男主角奖获得者:菲律宾电影《罗米欧》主演华斯克先生;
  “最佳女主角奖获得者:香港电影《貂婵》的女主角林黛女士;
  “最佳男配角奖获得者:日本电影《梦里之妻》的配角中村锦之助先生;
  “最佳女配角奖获得者:菲律宾电影《马尔华沙》的女配角李鳌女士;
  “最佳男童星奖获得者:菲律宾电影《号角之日》的主演巴拉纳;
  “最佳女童星奖获得者:台湾电影《归来》中的张小燕!”
  主持人最后高声宣布:“最佳导演奖获得者:香港电影《貂婵》的导演李翰祥先生!……”
  掌声骤起,如雷滚动。
  李翰祥呆然不动。当大会主持人当众宣布他为最佳导演奖的获奖者时,李翰祥仿佛不曾听到一般。因为在此之前,李翰祥本人对将在马尼拉拿导演大奖的消息,居然一无所知。事实上第五届亚洲电影展的组委会,早在这次大会召开以前,就已经在酝酿考虑他了。但是,当年只有三十三岁的李翰祥,他本人做梦也没有想到他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导演,会被提到亚洲影展的最佳导演席位上来。这对在香港仅仅执导十年的李翰祥来说,无疑是一种巨大的精神鼓舞!可是,李翰祥却高兴不起来,直到会场上那盏雪亮的水银灯越过攒簇着的人头,扫向他来的时候,李翰祥方才恍然大悟地站了起来。他是平生第一次走上这样规格的领奖台,他一步一步地踏上铺有猩红地毯的台阶,十分拘谨地来到众目睽睽的领奖台上。当李翰祥从大会主席的手中接过金光闪闪的金禾奖徽,并高高用双手举过头的时候,眼泪便夺眶而出,沿着他那绷紧的脸膛扑籁簌地流淌下来……
  “李先生,您还记得我吗?”吃罢了早餐,李翰祥乘坐着一辆流线型的德国小轿车驶出马尼拉市,沿着通往郊区的一条高速公路风驰电掣般地驶去。陪同他的一位当地电影界官员在小轿车驶出马尼拉不久,忽然向坐在前座上的李翰祥用流利的华语发问。
  李翰祥很诧疑地回头凝望着陪同的官员,这是一位两鬓斑白,穿一套笔挺银灰色西装的中年人。李翰祥觉得那人的脸孔十分熟稔,但是一时又想不起在何时何地见过面。所以他怔住了!
  “李先生,我就是吴文方啊!”那人自报家门地说:“二十年前您来马尼拉参加第五届亚影展的时候,我不是时常来看您吗?如今我已经老了,莫非您当真认不得我吴文方吗?……”
  “啊,原来你就是吴文方啊!”李翰祥也恍然大悟地笑了起来。一刹时他仿佛忆起二十多年前的往事,面前这位名叫吴文方的华侨,当年在马尼拉开着一家很有名气的大戏院,腰缠万贯,风流倜傥。那时吴文方也像今天这样热情好客,也是到大酒店来以东道主的身份来接待从香港来的电影界人士。李翰祥记得一件很有趣的往事,那时随李翰祥来马尼拉参加第五届亚洲电影展的还有一位妙龄女演员。她是一位初上银幕不久的香港少女,虽然没有演过什么出色的影片,但是她生得楚楚动人,娇媚可爱。吴文方先生那时也正是一生最好的时光,所以他见了那位随行的女演员就拼命地追。吴文方财大气粗,几乎每一天都要为那位香港女演员送上来一只花篮。花篮很精致,内装的花朵姹紫嫣红,芬芳魅人。花篮的缎带上写着“××小姐笑纳,吴文方敬赠”。虽然吴文方很有钱,很有气魄,怎奈那位标致漂亮的女演员出身富贵,且又早已经名花有主了,所以,他的追求只是煞费苦心地栽了一棵无花果而已!李翰祥虽然对这一段有兴味的小故事记忆犹新,可是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这次路过菲律宾时,竟然又遇上了当年热情好客的吴文方先生。而且又是他来负责接待前来与菲律宾电影发行商们洽谈业务的李翰祥。吴文方还像二十多年前那么热情好客,只是比从前的他苍老了许多。
  李翰祥说:“真没有想到再来马尼拉时能幸遇故友!……”
  吴先生也说,“如今你李先生可是东南亚有名气的大导演了,我们这里的电影发行商们都期盼着能和您洽商成功,只是不知李先生来商谈什么影片的拷贝发行?……”
  李翰祥打开他膝头上的一只皮包,从里面取出一本老舍先生的《茶馆》话剧剧本,还有几张他在北京拍的《茶馆》彩色剧照,对吴文方说:“吴先生,我很想将老舍先生的《茶馆》搬上银幕!您感觉如何?……”
  小轿车这时已经驶进了风景旖旎的达阿火山湖。李翰祥透过车窗外望,见这里果然是一处绝对优美的旅游区,偌大一片碧水泱泱的湖水,在阳光下闪动着粼粼的波光。湖心处有一座椭圆形的小岛屿,有一条栈桥曲曲折折的,可以从湖岸边通往湖心岛。再望那火山湖的对岸,耸立着鳞次栉比的古教堂和一座座巍巍高耸的古城堡。那些李翰祥准备拜会的菲律宾电影发行商们就在这火山湖内的小岛上等候着他的到来。
  吴文方看罢了一幅幅《茶馆》的剧照说:“我很早很早以前就听说过老舍先生的大名,他的《茶馆》无疑也是了不起的上乘之作,北京人艺那些著名演员的演技当然也是很高。只是《茶馆》终究是一出已经久负盛名的话剧,如果搬上银幕效果会如何呢?我是外行,不敢妄谈,还是请李先生多听听东南亚各地电影发行商的意见吧!因为他们知道《茶馆》拍后的市场是否看好。……”
  小轿车在那片达阿火山湖畔煞住了。
  日本东京之夜。
  银座闹市区的帝国大厦,电梯在缓缓的上升。从马尼拉飞来不久的香港导演李翰祥,在距此不远的“大野屋”日本料理店,刚刚出席一次日本电影界人士为他的到来所举办的一次小型酒会。酒会上虽然并没有涉及到《茶馆》的拍片话题,但是李翰祥也有一种不太顺利的预感。那就是在与马尼拉电影发行商人的洽谈中,可以看出这部影片的发行不会看好。这使急于投拍《茶馆》的李翰祥心中很失望。
  在十五层客房里,李翰祥愁肠百结地伫立在巨大的落地窗前,居高临下地俯望着东京银座华灯如海的夜景。李翰祥对这里颇为熟稔,1961年他在邵氏公司开拍历史巨片《杨贵妃》的时候,就率团住在这座旅馆里。现在,李翰祥隔窗眺望东京,感到几年不来,东京的银座似乎比从前更加畸型繁华了。李翰祥凝望着对面的三菱大厦与那些闪烁着灿烂霓虹灯的酒巴、舞厅、桑拿浴室、夜总会以及四丁目路口处的百货大楼。稍远的天幕下新建的摩天大厦宛若一座座峭陡的山峰。1961年李翰祥来东京拍电影时,东京还不准大规模地兴建摩天大楼。自从1963年解禁后,霞关大厦、北大谷饭店和新宿村野大厦等巨楼均如雨后春笋一般地拔地而起了。
  “李导演,在东京见到您很高兴!”刚刚入夜不久,便有两位日本客人到李翰祥下榻的套间里拜访。一位是著名电影发行商甘本武夫,一位是担任翻译的大岛茂。甘本武夫是闻讯赶到旅舍来探望旧友李翰祥的,两人阔别重逢十分亲热。
  “李先生,二十年前我们在东京初次见面的时候,我对您能否执导《杨贵妃》这样的历史影片还心存怀疑。”甘本武夫满头银发,十分爽快地与李翰祥灯下叙旧。他说:“那时有人向我介绍你曾经是《貂婵》影片的导演,又在亚影展上获得最佳导演奖。当时我还将信将疑,因为那时你的确是太年轻了。我那时实在不相信你有那么渊深的历史知识,所以刚一开始商谈《杨贵妃》的版权时,我对你李导演充满了不信任感,甚至是敌意,李导演,我想你大概不会耿耿于怀吧?”
  “哪里哪里,甘本先生,中国有句古话,叫作:不打不相识嘛!”李翰祥豁达大度地一笑。甘本武夫的话勾起了他对往事的回忆,他的脑际立刻浮现出一片深壕高阁、断壁残垣的古城遗址。那是位于东京都中心的干代田地,那里处在一片现代化建筑群的层层包围之中。在一片瓦砾和残壁之间,高耸着七栋日本15世纪中叶——江户时期所精工建筑的宫殿。虽然年深日久,历经战火兵燹与世事沧桑的磨砺,古老的皇宫残迹依然保留着当年的风姿。碧绿的琉璃瓦殿顶,在阳光下耀眼生辉。雪白的殿壁与朱红色幽亮的一根根钢柱,将远从香港来这里拍摄《杨贵妃》的邵氏公司演职员们,带回到那悠远的年代中去。当时,李翰祥将这座古建筑群选作《杨贵妃》主要外景地,心情自然是十分激动的。特别是开拍的第一天,就很顺利地在江户城皇宫内的正殿、金碧辉煌的“松之阁”内拍下第一组理想镜头,李翰祥当然是心情更加愉悦。可是,就在中午休息的时候,平生第一次到国外拍片的李翰祥刚刚拍下第一组镜头,居然与初次见面的日本电影发行商甘本武夫唇枪舌剑地争辩起来……
  李翰祥记得当时的情景。当翻译向他引荐甘本武夫,并说他是专程由东京赶到《杨贵妃》外景地来商洽购买《杨贵妃》在日本放映权的时候,李翰祥向日本影商甘本武夫表示了友好的致意。可是甘本武夫却故意刁难,接连向年轻的李翰祥提出一些与洽谈版权贸易无关的话题,这使性格憨直的东北大汉李翰祥很恼火。
  甘本武夫说:“李先生,《杨贵妃》无论在中国还是在日本,都不是一个新的题材,请问您为什么要重拍这样一部早已被别人拍过多次的电影呢?又为什么舍近求远,非来我们日本寻找《杨贵妃》的外景呢?”
  李翰祥虽然从甘本的谈话中品味出一股不友善的挑战,但是他为了能在日本寻找到《杨贵妃》的上映市场,还是以友好的语气答复这位素不相识的发行商人。李翰祥娓娓地说道:“诚如甘本先生所说,《杨贵妃》在我们古老的中国确是一个并不太新的题材。据我所知,在民国以来,各种戏剧以杨贵妃为题材的不胜枚举。以近代电影为例,早在20年代上海的明星影业公司也曾拍过一部《杨贵妃》。但是,艺术贵在创新。我所执导的《杨贵妃》在选材的角度上与以往所有的同类影剧有所不同。那就是:以往在描写杨玉环这位倾国倾城丽女被缢死在陕西兴平西部的马鬼坡时,全剧便告结束。而今我所拍的《杨贵妃》,则是依据新挖掘出来的史料,描写杨贵妃在那场生死之劫以后,流亡到日本来了!这也就是我为什么将这部影片选在日本的江户古城遗址来拍摄的原因!……”
  甘本武夫不待李翰祥说完,就武断地将他的话打断,咄咄逼人地说道:“简直是无稽之谈!杨贵妃在安禄山叛变后,被玄宗处死在陕西马鬼坡,早已是古今史家的定案,你李先生又凭什么敢为这铁打的历史翻案呢?请问如此来拍历史剧的依据何在?”李翰祥不愧是一位满腹经给的大家,到了甘本当众大发质疑的时候,他反而怒气全消,心平气和地侃侃而谈:“甘本先生,不错。如果您真正熟读中国的正统史典的话,那么‘回眸一笑百媚生’的杨玉环,确实是死在马克坡无疑了。可是,如果有什么人认真地去研究一下这位唐代的历史人物,那么就会发现,有关杨玉环在马鬼坡缢死以后,又辗转渡海前往扶桑的史料,也是随处可见的。如史书上所载,就在杨玉环被缢死的翌年,唐玄宗感念贵妃的旧情,曾经下令为杨玉环厚葬。可是当兵士们奉旨掘开杨玉环在马鬼坡的坟时,却不见了她的尸体,只见到她生前所穿的一件绣袍,故而便有了马鬼坡上的坟乃是杨贵妃衣袍冢的说法。……”
  “这更是望风捕影的邪说!人已死去了一年,尸体自然已经腐烂成泥了,找不到贵妃的尸体本在情理之中,又怎么可以依据这些毫无根据的史料去胡编电影呢?”甘本武夫不以为然地大声说道。
  李翰祥不愠不火,继续说道:“当然,史书上所说杨贵妃未死,并东渡日本一说也许真是大唐时代的一种民间传说。但是,这种传说的存在本身也足以说明它的历史性。暂且不说人死后一年间尸体腐烂得踪影不见,而绣袍却能完好如初地保存在那个空坟里。甘本先生也许读过我国唐代伟大诗人白居易所作的《长恨歌》吧?你可记得那白居易在诗中是如何来描述杨贵妃死后情景的吗?”
  甘本武夫万没想到李翰祥如此年轻,竟然对中国历史如此娴熟精通。当李翰祥向他提问白居易的《长恨歌》时,他竟张口结舌,不知所云。
  李翰祥从那座临时被当作外景拍摄地的“松之间”,沿着日本江户时代的古皇宫青砖御道,朝向白壁灰檐,铜柱闪亮的“长和殿”走来,他的用意在于不希望与这位日本发行商的交谈,在众目睽睽之下进行。担心甘本因为当众丢了面子而使这桩版权贸易中途夭折。甘本武夫也已经看出了李翰祥的善良用心,急忙与他带来的女翻译走出《杨贵妃》摄制组所住的“松之阁”,亦步亦趋地随在导演李翰祥的身后,迈进了那座斗拱飞檐,碧瓦璀璨的长和殿。只听李翰祥边走边说:“甘本先生,白居易在《长恨歌》中这样写道:‘马鬼坡下泥土中,不见玉颜空死处’,这就是杨玉环当时并未被唐玄宗真正处死的证据!因为一年后玄宗下旨重建贵妃墓,掘开坟莹而不见杨氏遗骨,只见衣袍,这不就是很好的说明吗?如果按现实解剖学的观点,如杨玉环当时确已死去,遗骨总是应该有的!然而连白居易也证实‘不见五颜空死处’,莫非不值得后人深思吗?”
  女译员将李翰祥的话译给甘本武夫以后,其初来时的那股桀傲之气倏然不见。他不得不从内心感到李翰祥这个典型的北方汉子,所说所言的确有根有据。但是,作为一位经常与各国电影摄制人员打交道的电影发行商,甘本武夫是决不肯轻易败下阵来的。他仍然不肯服输地说道:“即便杨贵妃当年真的没有被唐玄宗杀死,可是也没有任何史料能确切地证实贵国的杨贵妃来到我们日本国了!”
  “是的。没有史料可以证明杨贵妃东渡扶桑,也可能此事与杨贵妃不曾缢死一样只是一种传说。”李翰祥微微地一笑,继续引经据典地与甘本武夫辩证,说:“如果说它是一个传说,那么也是早在唐朝就有的传说,而不是我李翰祥的杜撰。白居易在他那首脍炙人口的《长恨歌》中还有两句诗,叫作:‘忽闻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缥缈间’。依我之见,白居易在这两句诗中,就是说杨贵妃从马嵬坡顺利脱险以后,确实是随着当时贵国派往大唐的一批使臣,从浩森的大海上东渡日本了!否则,在你们日本国留有杨贵妃的墓,又做何解释呢?……”
  “这……”甘本武夫语塞顿住。
  “坦率地说,甘本先生,关于杨贵妃流落到日本的传说,与其说来自于我国,倒不如说是根源于贵国。你可知道贵国有名的作家井上靖先生正在撰写一部《杨贵妃传》吗?”李翰祥显然对把握他所执导的历史巨片《杨贵妃》胸有成竹,他那睿智的目光透过古色古香的二重门,凝望着江户皇宫内庭那些枝桠苍然的百年古松,深情地叹了一口气说:“我正是研究了你们日本国许多历史资料以后,才初步认定杨贵妃由中国东渡的时间在公元757年。也就是你们日本的天平胜宝九年,那时贵国的天皇是孝谦,乃为贵国有名的圣武天皇之子。当时正是贵国最繁华的时期,我从许多日本史书上看到,由于那时大唐文化的发展,经济的繁荣,加之日本使臣不断前往我国的长安取经,所以你们日本也是一切制度效仿大唐,有一种唐化的趋势。所以,根据当时日本国与大唐朝使臣互往十分频繁的情况,杨贵妃在大难之中逃亡日本也是非常可能的!……”
  甘本武夫已经没有了反唇相讥的能力,听完了女译员的话,他只能在李翰祥的身边洗耳恭听。
  李翰祥手扶着那根在阳光下熠熠闪亮的宫廷铜柱,似乎陷入了对那远古历史的沉湎之中。他像似自语也像在对这位对他拍片并不寄予信任的日本电影发行商人甘本武夫说:“杨玉环来日本的传说我搜集许多,有日本的,也有我们中国的。虽然说法不一,但是有一点是一致的,那就是杨玉环当年由中国东渡日本时,是乘船先到濑户,在山口的获叮上岸。她后来到了当时的平城,觉得那里因为过分效法大唐的建筑,很像她从前生活过的长安。她居住的歌山又极像骊山,歌山上的瑶池可以沐浴,在她看来又极像华清池。所以,晚年的杨玉环在日本过得很安逸,又因为她出身于大唐的宫廷,所以她又深得贵国孝谦女天皇的器重。杨玉环时常以她的睿智与才学参与日本国政,直到孝谦女天皇殁去,杨玉环也还健在。她在贵国殡葬时,曾经受到很隆重的祭祀。甘本先生,这些都是从贵国流传迄今的美好传说,杨贵妃既然与贵国有如此之悠远的联系,莫非我李翰祥不该来到江户的古皇城遗址来拍一部耐今人回味的《杨贵妃》吗?……”
  “应该应该,完全应该拍《杨贵妃》的。”听了李翰祥这样一番旁征博引的动人谈话以后,当初对李翰祥充满蔑视的甘本武夫,立刻变得格外驯顺恭维。他五体投地向李翰祥连连鞠躬说:“李先生,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杨贵妃既然是与我们日本国有如此之深的历史渊源,况且邵氏电影公司又派出像李先生这样有历史学识的大手笔来执导《杨贵妃》,我可以预测未来的《杨贵妃》一定是一部十分精采的历史巨片!既然如此,我决定不惜重金去向你们邵氏公司购买这部电影的播映权!希望李先生多多关照!……”
  现在,李翰祥为了与内地合作拍片一事,再一次地来到了日本东京。他没有想到刚在银座住下,与他有多年情谊的日本商人甘本武夫就闻讯而至了。李翰祥想起1961年在日本拍片时与甘本武夫的初次相识,心里不禁有些好笑。李翰祥说:“甘本武夫先生,我们是不打不相识的老交情,此次我到日本来,就是很想找您及其他朋友,就我们可能进行的新合作交换意见!”
  甘本武夫兴致勃勃地说:“莫非李先生在经历了一次心脏大手术的磨难以后,又有什么大胆的新尝试吗?”
  李翰祥说:“既然是大难不死,我在有生之年就必须拼搏一番。甘本先生,我此次是很想像1963年到台北筹建‘国联’公司那样,准备回到祖国内地去,为那些喜欢我的朋友们,拍一部有影响的影片。我很想在我的有生之年,为养育我的祖国做出一点小小的贡献!……”
  甘本武夫听译员大岛茂将李翰祥的话翻译过来以后,精神顿时振奋了起来。他跃跃欲试地对李翰祥说:“李先生如有新的创意,我必当友好合作。只是不知李先生首次北上拍片,将要开拍什么巨片?……”
  李翰祥将他要把老舍先生的名著《茶馆》搬上银幕的设想,向甘本武夫和盘托出……
  上海。
  住在锦江饭店里的苏诚寿,始终焦急地期盼着李翰祥在香港筹备《茶馆》开拍的信息。
  “苏诚寿先生吗?我是在东京和你通话。”当初夏的一轮浑圆落日冉冉沉入天边的云霓,黄浦江上的碧波闪动着金黄色光斑的时候,李翰祥那洪亮的嗓音通过地下电缆传到了上海锦江饭店的客房,苏诚寿从李翰祥委婉的话语中听得出他对不能很顺利地拍成他所钟爱的《茶馆》充满遗憾。李翰祥告诉苏诚寿说:经过他的调查与探讨,各地片商对《茶馆》都不看好。朋友们均认为这部影片的地方色彩太浓,且因为是由话剧进行改编,对白较多,相对地缺少电影所独具的动作性。所以,影片拍成以后,估计会有较大的局限性,很难吸引中外观众的兴趣。
  李翰祥对苏诚寿说:他此次回到祖国内地来拍摄电影,希望有声有势,一炮打响。只许成功,不能失败。一定要拍出既叫好又叫座的影片来,所以他必须慎重地考虑各地片商和朋友们的意见和反应。
  苏诚寿的眼前顿时闪现出李翰祥那张欲罢不能的焦急面孔。他很理解这位大腕导演此时此刻的心情,从一年前在上海锦江饭店里与李翰祥巧遇的那一刻起,李翰祥的一颗赤热之心便在深深地感染着他。李翰祥曾经对他说:“1948年我离开北平的时候,我就暗暗地发誓,迟早有一天我会回到祖国来的。到那时我要为养育我的祖国和人民办一点事情!”苏诚寿知道,李翰祥现在已经到了回到养育他的祖国,并为祖国做一点事情的时候了。数十年来,李翰祥尽管在香港拍摄了大量的影片,有些电影甚至获奖并达到相当的水平。可是,李翰祥本人对自己所拍摄的影片仍然不很满意。特别是那些纯属商业性的电影,李翰祥更是有许多难言之隐。
  画家出身的一代名导李翰祥,曾经以十分感伤的语气说过:“人是很难一直保持在一个峰巅上的,起起跌跌本属寻常。”苏诚寿作为对李翰祥前半生在从影道路上的坎坷遭际十分熟知的朋友,他很理解李翰祥这番话的深刻寓意。李翰祥所说的不能永远保持在一个峰巅之上,那显然是指他前半生三十年来所拍摄的影片而言。依苏诚寿和那些影评家们看来,李翰祥最辉煌的高峰期决非是50年代刚在香港从影时,所拍摄的《金凤》与《雪里红》及《马路小天使》、《窈窕淑女》等影片,而应该是1961年他在邵氏公司所拍摄的历史故事片《杨贵妃》。这部内涵深刻、艺术性较高的影片,在第十五届戛纳电影节荣获大奖,才真正使李翰祥在香港成为一位举足轻重的电影导演,也使他的人生步入第一个高峰期。
  “诚寿,你该知道我的性格,凡是我想做成的事情,就是千难万险,百般坎坷,我也一定要最终实现我的打算的!”苏诚寿的耳畔响起李翰祥那洪亮的东北口音。那是一次他与李翰祥在香港希尔顿酒店吃酒的时候,李翰祥向他倾吐了对电影《红楼梦》多年未能拍成的遗憾。那是50年代初,李翰祥当时在香港的电影界还没有太大的影响。而从小就很喜欢看曹雪芹名著《红楼梦》的李翰祥,忽闻上海越剧团来港首演越剧《红楼梦》的消息,无疑是非常振奋的。李翰祥既是个影迷也是个戏迷,除粤剧他听不懂以外,京、评、越剧他样样喜欢。所以他在舞台下多次地欣赏由王文娟和徐玉兰所演的黛玉和宝玉。李翰祥对王、徐两位艺术家炉火纯青的越剧表演看得痴迷,特别是王文娟所饰演的黛玉更是百看不厌。徐玉兰所扮的宝玉,李翰祥初看时觉得稍胖一点,后来徐玉兰优美婉转的唱腔与摔玉的那场戏,当真的打动了李翰祥的心。
  著名的电影导演朱石麟先生在宴请王文娟、徐玉兰的时候,有意请对《红楼梦》颇感兴趣的李翰祥前来作陪。席间,朱石麟说:“有没有兴趣把《红楼梦》搬上银幕,来一部舞台艺术片怎么样?”
  “我当然愿意,朱老,这是我多年的一个夙愿啊!”李翰祥大喜过望。因为朱石麟说出了他的心里话。但是,当时李翰祥所在的一家电影公司,经常依靠在台湾出售影片的版权。当李翰祥回到他所在的公司,将朱石麟关于该厂与凤凰公司合拍越剧电影《红楼梦》的意见转达给老板以后,却遭到拒绝。老板的苦衷是,那时朱石麟先生所在的凤凰公司所拍摄的影片,大部分由李翰祥所在的那家影业公司来代为发行。尽管如此,可是两家影业公司却从来没有搞过合作拍片。李翰祥纵然十分想将脍炙人口的越剧《红楼梦》拍成精采的影片,怎奈他所在公司的老板担心与凤凰公司这家有明显左派倾向的片厂合拍,那么将来不只在台湾的上映成了问题,甚至还会慧来其他不必要的麻烦。故而李翰祥在50年代企图拍摄《红楼梦》的愿望就这样失之交臂了。特别是当李翰祥后来得知,王文娟、徐玉兰两位越剧名伶由港返回上海以后,上海电影制片厂导演岑范,将越剧《红楼梦》拍成彩色舞台艺术片,在内地上映后大获成功的消息,李翰祥更是欲罢不能。从那时起李翰祥便向好友苏诚寿发誓,迟迟早早有一天,他一定要拍一部《红楼梦》!
  1962年,李翰祥本来又有一次拍《红楼梦》的机会。当时,他已经听说自己所在的邵氏公司有开拍《红楼梦》的计划,怎奈有另一位导演想以拍《红楼梦》扬名显身。他从筹拍开始一直处在一种神秘的状态中,唯恐艺高胆大的李翰祥取而代之。李翰祥猜透了那位急于成名的导演心思以后,索性一笑了之,独自带队到日本的京都去拍另一部古装片《武则天》去了。待李翰祥归来以后,方才知道邵逸夫先生对那位急功近利的新导演所拍出的《红楼梦》非常失望。然而木已成舟,悔之晚矣,邵先生真后悔这部投下一笔巨资的《红楼梦》当初为什么不让李翰祥来拍呢!
  “我并不在意,我相信总是有机会的!迟早有一天我能导上《红楼梦》。”李翰祥泰然处之,豁达大度。
  1977年,李翰祥的红楼夙梦终于得以实现了。当时,全香港不知何种原因,蓦然间掀起了一股“红楼梦”热。有几家电影公司几乎同时要开拍《红楼梦》,在这种气氛之下,邵逸夫老先生也是不甘于后的,有一天,他将正在棚里拍《乾隆下江南》的李翰祥恭恭敬敬地请进他在清水湾影城的办公室里,和颜悦色地说:“翰祥,这么多年来,我知道你一直对曹雪芹的那部《红楼梦》颇有好感,怎奈因为拍片任务的繁重,始终也轮不到你来拍,现在,我决定给你一次这样的机会,主导一部可以压倒其他片厂所有《红楼梦》的《红楼梦》,可好?”
  李翰祥沉默以待。他的内心如潮水在翻腾,因为夙愿终于到来,胸臆间甜酸苦辣,难免百感交集。李翰祥本来很想推掉邵逸夫所交给他的任务,因为他此时已经同时在片场执导三部电影:《乾隆下江南》、《风花雪月》和《佛跳墙》,他实在无心再顾其他。况且,李翰祥知道眼下香港几家电影公司所拍的《红楼梦》,也大多没有什么新意。青年导演邱刚健所导演的《红楼梦醒》,在开拍前吹嘘成是另有一番独特的新意。那就是该片居然胆敢抛开曹雪芹和高鹦的《红楼梦》原著,将故事重新随心所欲地乱编。原著中性格儒弱的林黛玉,在《红楼梦醒》中居然变化为另一种果敢的性格,她没有屈服于贾母的淫威,从薛宝钗的手中夺下贾宝玉,结局是大团圆的吉剧!李翰祥作为半个“红学家”,他知道像《红楼梦醒》这类的影片,将来一旦公映必然会产生不良后果。所以,李翰祥对《红楼梦醒》这样大胆的改编不以为然。
  另一位《红楼春梦》的导演牟敦芾,当时正与台湾的第一美女胡茵梦在卿卿我我地谈恋爱。谁知他所执导的这部《红楼春梦》之中,有许多过于暴露的镜头,非但与曹雪芹所著的《红楼梦》不是一个档次,甚至有染惹黄毒之嫌。所以,高雅清纯的胡茵梦女士听到她的未婚恋人正在执导这样粗俗暴露的影片,大发雷霆。认为牟敦芾的“春梦太春”,断然地与他解除了婚约。
  而另一位导演所拍的《红楼春上春》,仅从片名就知道它的内容黄得不能再黄。据到拍摄现场参观的人回来告诉李翰祥,《红楼春上春》可以称得上是香港近年来最黄的一部“春宫片”!
  “翰祥,现在香港正在拍的几部《红楼梦》,都严重歪曲了曹雪芹的原著,现在,能为曹雪芹《红楼梦》正名的人,也只有你了!”邵逸夫不愧为邵氏公司的总裁,他最大的特点就是善于调动麾下几员大导演的拍片积极性。那是因为邵逸夫能洞悉李翰祥此时正面临几部《红楼梦》的挑战,而李翰祥又从来是一位不甘败阵的导演。
  李翰祥的心火奔蹿。他早已对有些影片在歪曲曹翁《红楼梦》的原意充满愤慨,此时被邵逸夫的一席话点燃了心中之火,他双拳紧握,有些跃跃欲试。
  邵逸夫说:“如果你肯为本公司开拍一部《红楼梦》的话,我情愿不惜血本。你可以在香港拍,也可以到韩国去拍外景。同时,你那部《乾隆下江南》不是也一样可以去汉城拍外景吗?……”
  “好吧,我干!”李翰祥左思右想,终于决定接这部戏。除了他想在香港电影界唱对台戏时,推出一部《红楼梦》为邵氏电影公司壮壮门面,争个高低之外,李翰祥真正想拍《红楼梦》一片的动机,则是要使自己多年来一直梦想的《红楼梦》电影,得以在这种四方挑战的时刻拍成,以了却多年的心愿。
  李翰祥决计出山执导一部名叫《金玉良缘红楼梦》的文艺片来为邵氏电影公司争光。为了能够适应将来到韩国拍摄外景的计划,李翰祥在亲自飞赴汉城,看中了景色风光几乎可以与苏州园林相媲美的著名“秘园”的同时,又在香港清水湾邵氏影城搭起可以与汉城“秘园”相配套的几堂内景。
  李翰祥决计大干一场。他首先选中了两位台湾的女影星林青霞、张艾嘉来《金玉良缘红楼梦》中充任主角。她们都是他在台北主持“国联”公司时发现并提携的演员,只是在台北拍片时没有合适的好角色让两人来演。这次邵逸夫先生极力鼓动李翰祥来执导《红楼梦》,机会来了,李翰祥决计让香港影迷见见新面孔。他知道最优秀的导演不仅善于选择题材,善于强化剧情,更主要的还是应该善于发现新演员,启用有潜力的年青人,就像他所崇拜的日本大导演黑泽明那样。所以,在改编剧本的同时,李翰祥的眼前已经闪现出身材修长、文静娴雅的林青霞来,她的气质无疑与出生在江南的林黛玉十分接近。特别是使李翰祥对张艾嘉发生兴趣的是,张艾嘉在。最初来到他“国联”演员学习班时,喜欢将自己的头发修剪得短短的。李翰祥初次见到张艾嘉时,便问:“那个漂亮的小男孩是谁?”逗得众学员哄然大笑。现在,李翰祥在案头似乎已经看到了穿上宝二爷行头的张艾嘉,她也许就是曹雪芹笔下的宝玉了!
  在邵氏公司摄影棚的水银灯下,邵逸夫和方追华等人亲自来看《金玉良缘红楼梦》剧组的试镜头。这是邵氏公司前所没有的事。“翰祥,你的《红楼梦》不拍则已,若拍时必要一鸣惊人!必要压倒香港现在还拍的其他几部才行。《红楼梦》如果打响,黛玉和宝玉是必得选出类拔萃的人才行的,我倒很担心你从台湾请来的两个小女子,是否能将炮打响!……”方逸华也为李翰祥担忧:“邵先生是为你考虑,因为在香港谁都晓得你李翰祥为导《红楼梦》是梦想了多年呀,千万不可选错了角色。”
  李翰祥在摄影机旁频频地颔首,似乎很领情地对邵、方两人说:“选角色我是从不含糊的!”
  “开始!”李翰祥将大手一挥。全场嘈杂声嘎然而止,随着摄影机片盒的沙沙转动,一位艳妆丽人手持荷锄,姗姗而出。她就是林青霞所饰演的林黛玉,罗裙素袍、粉黛淡施。当年在台湾拍摄琼瑶的《窗外》一片时,只能饰演一位清秀小姑娘的林青霞,如今在众目睽睽下俨然一位娴雅清丽的大家闺秀。邵逸夫和方逸华的心立刻就被林青霞的一颦一笑征服了,因为林青霞的姿容初看时并不美丽过人,可是她是属于那种“耐看”的女角,有一种朦胧的美感。她所饰的林黛玉无疑是最合适的人选。故而,当林青霞的中、近、特三种镜头拍成之后,观影席上立刻响起一阵心悦诚服的喝彩。
  李翰祥却面无笑容。
  张艾嘉所扮的宝玉登场,全场又复寂然。只有摄影机胶片转动的沙沙之声。邵逸夫以电影行家的眼光专注地打量这位女扮男装的台湾新演员。她在水银灯下显得洒脱、自如、毫不怯场。按照李翰祥指点所表演的几段小品,已将宝二爷那善良、好动、任性的性格活灵活现地展示在众人面前。
  镜头试毕,场内又响起热烈的掌声。
  “邵先生,我有个新的想法!”当所有的演员——宝玉、黛玉、宝钗、晴雯、湘云、贾母、李纨……都一一试镜,皆获邵氏公司头面人物的好评时,已是夜色四合。李翰祥在陪着邵逸夫、方逸华走进办公大楼后,他突然向余兴未尽的邵逸夫说出一个令他大为吃惊的决定来:“我想换两个角色……”
  “换角色?”邵逸夫与方逸华交换一个大惑不解的眼色,旋即又将惊诧的目光投向一脸郑重的李翰祥,问:“换谁?……”
  李翰祥出语惊人:“我想让林青霞改演贾宝玉,让张艾嘉来演林黛玉,如何?”
  “翰祥,莫非你真的发疯了?”刚才试镜头,两人不是演得好好的吗?”邵逸夫大惑不解地将头一摇,说:“那个林青霞,不是很像《红楼梦》中的林黛玉吗?她的扮相很美,拍出来的片子定可独占盖头的,为何要更换呢?”
  “邵先生说得对,林青霞确实是曹翁笔下的黛玉,我正是因为她的气质才选定她的。”李翰祥显然经过深思熟虑才下了决心。“可是方才林青霞和张艾嘉在一起拍近景时,我才恍然地发现,原来林青霞比张艾嘉高得多,你们想,宝二爷比林妹妹矮上一头,总不大对路吧?……。
  “这……”邵逸夫语塞。
  “李导演,不管怎么说,我觉得选张艾嘉来演林黛玉不见得对……”方逸华对方才林、张两人试镜的印象颇好,一时难以接受李翰祥的新观点,她固执地表示反对。
  李翰祥说:“方小姐,这是见仁见智的事。当年上海越剧团来港演出《红楼梦》的时候,不是也有人说徐玉兰也不见得就长得和曹雪芹笔下的贾宝玉一样嘛,我相信观众没有看过林青霞的贾宝玉,一定认为她演得不好,但我认为她可赋予宝玉一个新的面貌!所以,我决定马上更换林黛玉和贾宝玉的演员,请邵先生支持我,好吗?……”
  邵逸夫知道李翰祥在《金玉良缘红楼梦》开拍的关键时刻,更换林黛玉与贾宝玉两位主要角色,一定是痛下一番决心的。他相信李翰祥对电影艺术的严谨性。作为邵氏公司的老板,他的内心里虽然难以接受李翰祥的建议,可是他在李翰祥那双灼灼目光的凝视下,只好默许默认了……
  果然不出李翰祥之所料,《金玉良缘红楼梦》拍竣,在香港各大影院隆重推出时,万民轰动。林青霞扮演的宝玉和张艾嘉演的黛玉,因为她们各自独特的扮相与表演而压倒了另外几部以《红楼梦》为题材的同类电影。
  李翰祥大获成功,再次验证了他不同寻常的眼力。
  苏诚寿了解李翰祥的艺术追求。一旦被他认准的事情就非做成不可,此次他来内地探亲旅游,本来是作为去美做心脏手术前的一次如愿以偿,没想到他却从此产生了尽快归来拍电影的念头!
  李翰祥现在是在实践他当初离开上海时所发下的誓言:“我要用艺术来回报祖国,在香港三十多年来,我无时无刻不怀念内地的亲人啊!……”
  所以,李翰祥在选择他所拍摄的影片时,必须格外慎重。对老舍先生的杰出名著《茶馆》,李翰祥虽然痴爱至深,但是,他必须回来拍一部既叫好又叫座的“双叫”影片来。李翰祥正是因为慎重的考虑,才不得不忍痛割爱。
  苏诚寿在了解了李翰祥的上述变化之后,他必须尽快将这种变化向北京反映。
  恰好,文化部副部长兼电影局局长丁峤同志,此时正在上海。苏诚寿在衡山饭店里拜访了丁峤。他将李翰祥在日本东京打来的电话,如实地向丁峤做了转达。
  丁峤非常理解李翰祥的心情,他表示:“这个问题应该重视,李翰祥先生的反映很重要,必须慎重考虑。李翰祥先生是首次正式回内地合作拍片的港台导演,国内一定要积极配合,力争让他拍出‘双叫’影片!”
  苏诚寿说:“李翰祥先生有些担心,恐怕《茶馆》不开,对不起北京人艺的支持,对不起许多热心赞助的友好人士。”
  丁峤说:“不成问题,请你转告李翰祥先生尽管放心,更换题材,在国内和国外,都是常有的事,不必介意。如果决定不拍《茶馆》,我们会对北京人艺讲清楚,北京人艺会谅解的!”
  在苏诚寿告辞的时候,丁峤又说:“请你转告在日本的李翰祥先生,请他能够提出可以替代的题材,以便再进行具体的磋商!……”
  苏诚寿在当天晚上将丁峤的意见转告了在东京的李翰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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