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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导演李翰祥》作者:窦应泰

_6 窦应泰(现代)
大导演李翰祥--第九章 与邵氏公司因缘难断
第九章 与邵氏公司因缘难断
    李先生,听说你的太太与我是浙江同乡……啊?原来夫人张翠英就是
  当年上海艺华公司的五朵金花之一张水珍呀!
    邵先生,您的良苦用心我晓得!既然您的邵氏公司还希望与我继续合
  作,我李翰祥与您续约就是了。可是这只排箫真品我是断然不能接受的!
  李翰祥从一辆“的士”里走下来。
  在烈日炎炎的正午,他感到心里发烦发躁。这种感觉是他从日本东京回到香港以后就有的。因为他从香港去马尼拉和东京等地走了一圈,当他与所有将来可能为他推销影片拷贝的片商们交谈后,也不得不承认《茶馆》销路不会太畅这个事实。苏诚寿与丁峤进行洽谈后,李翰祥的心绪稍安,他对北京方面对他的理解和谅解深表欣慰。在这种情况下,李翰祥在日本东京又向在上海的苏诚寿提出将《我的前半生》作为合拍影片的新选题。本来,早在没有与有关方面协商拍摄《周恩来》之前,李翰祥就有意将末代皇帝爱新觉罗·溥仪所著的《我的前半生》搬上银幕。因为李翰祥除对溥仪这位中国紫禁城中的最后一位皇帝——他那颇具传奇色彩的人生感兴趣之外,同时,也能在拍片中实现李翰祥多年来希冀以北京紫禁城三大殿为实景来展示历史的夙愿。现在,当李翰祥所痴情的《茶馆》暂时难以开张的情况下,重新提起《我的前半生》是情理之中之事。
  苏诚寿在上海将李翰祥准备改编溥仪的《我的前半生》的设想,转达给丁峤。丁峤当即表示说:他在近日返回北京以后,将与有关方面尽快讨论李翰祥先生的这一新的拍摄设想,一旦有了消息,他会告诉苏诚寿。
  李翰祥飞返香港以后,又一度埋在浩繁的书海里。他的桌案上摆满了有关满清宫廷的史书资料,准备做拍摄《我的前半生》的案头工作。正当李翰祥紧锣密鼓地筹备北上拍摄末代皇帝溥仪的宫廷片的时候,苏诚寿将北京有关方面的意见及时地通知了李翰祥。北京方面表示:《我的前半生》虽然很适合于搬上银幕,但是书中所出现的某些人物,有的今天还在。影片不易做出准确的处理,建议暂时不考虑拍摄《我的前半生》,另选其他题材。
  李翰祥接连失望!
  他陷于一筹莫展的困境之中。正在李翰祥茫然无策地寻找新的拍摄选题的时候,邵逸夫先生忽然给李翰祥的家里打来了电话:“李先生,明天中午十二点钟,我想邀你和张翠英女士到(口摩)啰街去逛一逛可好吗?……”
  李翰祥:“……”
  现在,李翰祥果然十分准时地来到了香港有名的(口摩)啰街口。
  尽管李翰祥在来前还有过十分激烈的思想斗争,尽管他来时还仍然很不情愿,但是,他还是身不由己地乘着一辆出租“的士”,赶在中午时分,来到了(口摩)啰街口。
  “翰祥!翰祥!……”
  李翰祥正在那条有名的香港古董街口左右徘徊,忽然,他的身后传来夫人张翠英的呼叫:“你在这里做什么呀?……”
  李翰祥对着(口摩)啰街口发呆。他对这条百余米长的小街非常的熟稔,甚至可以闭着双眼就能够叫得出哪家店铺的名号。那是因为在香港这座巨厦鳞次栉比的现代化大都会里,到处都是洋楼、电车和标志着畸型繁华的霓虹灯,只有这条小小的(口摩)啰街才可以寻找到中华民族古老文化的特色!李翰祥那双迷惘的双眼在这条古文化街上左右顾盼着,狭窄的街道两旁是一家又一家古色古香的店铺。从那些琳琅满目的招牌上,便可以知道哪一家在经营古玩陶器;哪一家在经营书画、瓷器、玉器、古董家具;哪些家在经营出土文物与古旧杂物……自从1948年李翰祥由上海来到维多利亚海湾边的这座飘扬着英国米字旗的中国城市以来,他就时不时地来到(口摩)啰街上徜徉。李翰祥每次来到这里,都使他心旷神怡。这与他在北平闲暇时去逛琉璃厂文化街一样,是一种难得的雅兴。
  “我想请教请教,这里为什么叫(口摩)啰街呢?这个名字好古怪哟!”李翰祥有一次到(口摩)啰街的一家古画店里来闲逛,无意间发现那位专门经营明清两代名人字画的店老板,竟然操一口北方口音。李翰祥顿有他乡遇故知之感,两人一来二去便混得很熟。一次闲聊中李翰祥就提出了他心中许久猜不透的疑问。
  “哦,小老乡,这条小街比你的年纪还者呢!”那白须飘然的店铺老板见李翰祥每次来到他的古画店里,就在李方膺、黄一慎、郑燮和石涛等清代名家的书画下面流连忘返,渐渐对这位两腮胖胖的北方青年有了好感。他以老香港的权威口气对李翰祥说道:“你问为什么这里叫(口摩)啰街?又为什么全部的古董店都集中到这条小街上来?我也是听说才知道的。听我的老一辈告诉我,早在香港开埠不久,就有许多印度人来这里谋生。这些印度人在港岛的上环登陆以后,大多集中到现在的皇后大道和荷李活道中间的一条狭小街道上居住。过了若干年后,有人便叫这条街叫(口摩)啰叉,也就是当时港人对印度人的称呼!
  “哦——!”李翰祥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他仍然追问说:“老先生,我不是问这里为什么叫(口摩)啰街,是问为什么这里成了古董街,莫非那些从海上逃到我们中国土地上的印度人,还懂得经营古董吗?”
  “你说得对喽,就是印度人最先在这条街上经营古董的嘛。”老店主以过来人的口气告诉凡事都喜欢刨根问底的青年李翰祥说“年轻人,你体得小看那些逃难的印度人啊!须知印度也是个有古老文化的国家呀!我的老一辈告诉我说,当年正是那些逃难的印度人,在无计为生的窘迫中,舍得将他们从故乡带来的一些旧工艺品,拿到(口摩)啰叉来出卖。所以,后来就不断有本地人来这里做首饰古董和旧家具的生意。到了民国时期,就有大批的北方人流落到这里来,我的父辈就是那时来到(口摩)啰街上开店铺的。待我长大时,这条街已经成了清一色的中国古董街了,全部经营陶、瓷、玉、古画古玩、钟表、家具、旧物、文物。自然,那时(口摩)啰街上早已经不见了当初来这里创业的印度人了!……”
  李翰祥从那时便与这条古色古香的(口摩)啰古董街,结下了不解之缘。待他后来在香港影坛上发迹以后,成为了名噪一时的大腕导演,李翰祥喜欢古陶文物、书法字画的嗜好也丝毫没有改变。即使他在拍片最忙的时候,也会忙里偷闲地来到(口摩)啰街上的。因为李翰祥到这里来实际上是一种难得的艺术消遣。但是,今天心情烦躁的李翰祥再次来到(口摩)啰街上,却全无往日那种雅兴,因为他是按着邵氏公司总裁邵逸夫先生在电话上的约定,准时赶到这里来的。
  “翰祥,你……为什么也让我到这里来呢?”
  李翰祥急忙回转身来,只见熙来攘往的人流之中,忽然闪出个倩美的女人身影。她的身材比他略矮,纤细而窈窕。在初夏的时节,她下穿一条翠绿色的裙子,上穿粉红色的短衫。五旬开外的中年妇女,面庞的肤色却显得白皙而妩媚。她就是李翰祥的结发妻子张翠英。她显然已经提前来到了(口摩)啰街,在这里寻找了李翰祥许久,这时她见李翰祥急匆匆地从“的士”上走下来,张翠英匆匆地迎了上去。
  “哦,翠英,你来啦!”李翰祥上前亲昵地挽住了夫人的手臂,来到一家古董店铺的门廊下面来。李翰祥将邵逸夫先生在电话里热情地邀请他们伉俪到(口摩)啰街上来的原意,如实地告诉了张翠英,说:“邵逸夫先生的口气是很诚恳的,我们当然不好不来。”
  张翠英仍然很困惑,她说:“谁都知道你李翰祥喜欢古董,喜欢没事的时候到这条街上来转一转。邵老板当然也会知道你有逛(口摩)啰街的习惯,他邀你来这里逛一逛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可是,他老人家为什么还要邀我也一道来呢?莫非他不知道我还有许多的事情要做吗?”
  “翠英,邵先生也是好意,逛街当然还是大家一齐来逛的好嘛!何必多想呢?”李翰祥也猜不透这位一个心眼在邵氏影城上的电影企业家,为什么忽然间对这条十分陌生的古董街发生了浓厚的兴趣。
  “李先生,听说您的太太与我是同乡?她是杭州人吧?”李翰祥逆着人流偕夫人向(口摩)啰街的深处走来。他的耳边又响起邵逸夫先生那很难听懂的宁波官话。他记得邵逸夫1959年由新加坡到香港来拓展邵氏公司前,自己已经在由邵村人先生所主持的邵氏公司里拍过一阵子影片了,只不过那时李翰祥还名不见经传。李翰祥对邵逸夫感到很服气的是,他比他的前任邵村人先生更具有识人才的独道慧眼。所以,李翰祥在进入由邵逸夫主持的清水湾邵氏影城后,虽然在拍片的方针上与老板邵逸夫意见时有相左之处,可是李翰祥对邵逸夫贤达善良的为人,始终充满了由衷的景仰。李翰祥清楚地记得,他在《杨贵妃》获得第十五届戛纳电影节的大奖归来后,日理万机的邵氏公司总裁邵逸夫,为了褒奖与激励李翰祥为邵氏再战,他曾经在希尔顿大酒店里,亲自设宴为李翰祥接风。邵逸夫为了加强与李翰祥之间的感情,他只请来李夫人张翠英一人来作陪,从这一小事上不难看出邵逸夫对李翰祥的器重与喜爱。
  张翠英嫣然一笑,点了一下头说:“我是杭州人。我听得懂您的话。”
  李翰祥忽有所悟地笑道:“邵先生,当初您刚从新加坡来香港的时候,我还真的听不懂您的家乡腔呢!我记得您在最初的集会上,宣布村人先生退休的消息时,说道:‘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宁波人讲官话。我的官话说得鸦鸦乌,请大家不要见笑……’当时,您的话大家都听不懂,我只好去请教我的夫人呀!因为她的家乡杭州毕竟与邵先生的故里宁波镇海相距不远嘛!……”
  邵逸夫高兴地将酒杯举起来,与妩媚可人的张翠英锵然碰杯,说:“李夫人,将来你是可以充当我邵逸夫翻译的!我说的话确实还有改不掉的家乡腔呀,我的话确实有些鸦鸦乌,难懂得很!倒是李夫人的杭州话改得很近于听得懂的京腔京味,是吧!”
  张翠英眨动着漂亮的眸子,邵逸夫的话似乎勾起了她对遥远往事的追思。美丽的杭州西子湖波光潋滟,她是在那里长大的,后来她竟然鬼使神差地离开了杭州,由上海到北平。她说:“邵先生说得对,我十四岁时就离开了杭州,那时我的名字叫张水珍。最初,我是进了上海的艺华影业公司,那时我拍过《风流寡妇》和《玫瑰飘零》等几部影片,都是没有太大影响的。虽然我的演技平平,可是北方话却是学会了!……”
  “啊?原来夫人张翠英就是当年上海艺华公司的五朵金花之一张水珍呀!”邵逸夫急忙亲自为张翠英的杯子里斟满了橙黄色的绍兴酒,恍然大悟地说道:“那时我还在南洋,可是对上海艺华公司的片子却不陌生。我记得当时上海的艺华公司有五位女明星,是红极一时的,人称五朵金花嘛。那四朵金花是上官云珠、杨柳、曹娥、李丽华,另一位就是你张水珍呀!为何又说你演技平平呢?如果你本人不说你当年的名字叫水珍,我还真正不知道李翰祥这个大名鼎鼎的人物,为何娶了你张翠英为夫人呢。哈哈,原来是郎才女貌啊!来,干一杯!”
  李翰祥见张翠英抿一口酒面色变得潮红,也顺着邵逸夫的话茬说下去:“邵先生不愧是老电影家,对40年代上海影坛轶事念念不忘。方才您说翠英的语言有些北京腔,那也是有道理的。翠英早年不但在上海演过电影,也到北方演过话剧的。那时我在北平读三中的时候,就曾经看过翠英在北平和韩兰根、关宏达等人演的话剧《学府风光》。虽然那时翠英在北方演戏并不习惯,可是她很快就学会了北方话,这也是她到北方最大的收益!”
  “是啊是啊,人如果能讲一口人人听得懂的漂亮语言,也是了不起的大事!”邵逸夫命厨子又上了几碟李翰祥、张翠英所喜欢的北方菜肴,举杯祝酒说:“来,为结识当年的五朵金花之一而干杯!”
  李翰祥见邵逸夫很会调节气氛,更会疏通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心里很高兴。他故作谦逊地对邵逸夫说:“翠英虽然徒有‘五朵金花’之名,却无法与上官和李丽华相比。在我的记忆中,翠英除了在《学府风光》上挂头牌之外,就还有一部《黑衣盗》了。当然,演《风流寡妇》是她进入电影圈的处女作,之后演过《玫瑰飘零》、《新茶花女》、《凌波仙子》、《春》、《复活》等,大多是些次要的角色!……不值一提。”
  “你不能那么说!”邵逸夫急忙拦住李翰祥的话,说:“我看张翠英的潜力很大,如果她不过早息影的话,她是一定可以超过李丽华和上官云珠的知名度的!……”
  时至今日,张翠英仍然怀念着50年代末在希尔顿大酒店里与邵逸夫先生的那次短暂的餐聚。今日邵逸夫再一次邀请李翰祥和张翠英伉俪到专门经营古董的(口摩)啰街上来,究竟又为什么事情呢?
  “李先生,李夫人,请吧,邵老板在小楼上恭候两位多时啦!”李翰祥、张翠莫夫妇正沿着这条青石铺地、两旁挤满古董店铺的小街走来的时候,李翰祥忽然看见一座朱柱绿窗、飞檐翘脊的两层古朴小楼前,迎候着一位笑容可掬的店员。那小楼的门楣上悬挂着一方黑底金字的横匾,上镂“南珍斋”三个鎏金大字。李翰祥记起此店正是邵逸夫先生在电话中告之的会见地点。那小店员见了李翰祥自然是很熟悉的,急忙热情地邀李氏夫妇走进“南珍斋”的店堂。
  “南珍斋”也是李翰祥时常走动的地方。宽敞明亮的店堂里挂满了中国明、清和民国以后的字画。虽然品种不少,但是名人的真迹却是寥寥无几。这家以古字画为主要经营品种的古画店,亦同时兼营一些古董及出土文物。因为香港在入夏时节里天气逐渐转热,所以一楼店堂里开放着冷气,空调机在顾客寥然、悄无声息的店堂里发出“嗡嗡”的南响。
  “啊哈,翰祥先生,李夫人!”在二楼的楼梯口处,迎迓着店铺的老板。显然他因为像邵逸夫这样的影界巨商及像李翰祥夫妇这样的名人,能够光顾他的“南珍斋”,而从内心里颇感自豪、那老板见李翰祥偕夫人张翠英沿着精致的木楼梯走了上来,急忙趋前一步,亲热地致意一番,然后将李翰祥和夫人请进了典雅古朴的二楼。李翰祥和张翠英抬头一看,只见一张高大的桌案前,果然端坐着一位穿着深灰色西装,颈下结着花条领带的消瘦老人。他就是邵氏公司的总裁邵逸夫。此时,香港影界最忙的大老板邵逸夫,正戴着一副精致的金丝边眼镜,忙里偷闲地伏案默读着一本什么线装书。听到楼梯笃笃地响,邵逸夫急忙起身相迎,说:“李翰祥,你们一定对我在这里等候觉得奇怪吧?其实,我是早已经在附近街口的一家饭庄里,为你们订了一桌酒席的。只是我知道你李翰祥平生最喜欢古画,所以才决计在这个地方等你们的。哈,请坐请坐,我是难得请人吃饭的,今天是个例外!……”
  李翰祥和张翠英有些局促不安。他们都知道邵逸夫先生平时确是忙于公务与社交上的奔波,一般的饭局均是别人请他居多。而像邵逸夫这样尊贵的身份,三番五次地去设便宴请他公司下属的一位电影导演,却是绝无仅有的。李翰祥是位感情极为丰富,且又是极重感情的人,所以当他见到从前多有龃龉的邵逸夫能对他如此器重,心中顿时激动起来。他和夫人急忙坐在邵逸夫面前的楠木椅子上,接过店铺老板献上来的两盏青豆茉莉花茶,夫妻俩小心地互望了一眼。他和张翠英彼此在用眼神交换意见,李翰祥很快就意识到什么。
  “翰祥,你想在有生之年到祖国的内地去拍一部有影响的影片,这个举动无疑是非常正确的。”李翰祥记得几天前,当他所提出的《我的前半生》拍摄选题,再次被北京有关部门否定以后,他确确实实变得茫然无计了。他从影三十多年来,拍摄过数十部电影,其中虽然以商业片与娱乐片居多,但是也不乏出类拔萃的艺术精品。李翰祥在电影选材上一般是比较严格的,可是像这一次回内地拍片时所经历的情况是少见的。从1978年10月他在上海与苏诚寿等人,计议将《周恩来》列入他的拍摄计划迄今,已经有一年多了。这期间在《茶馆》不能顺利开张前后,李翰祥曾对他本人所有喜欢的创作题材,进行了排队研讨,最后连可以利用北京故宫三大殿作为外景的《我的前半生》也考虑到了。但是,在拍片选题上一直没有与内地的合作制片公司取得共识。李翰祥虽然感到很难,但是他回祖国内地为喜欢他的观众拍摄一部“双叫”影片的初衷,并没有因为挫折而改变。
  但是,令李翰祥感到他不能再拖下去的是:他已经有一年多的时间没有拍片了,而他与邵氏公司的拍摄合同早已到期。在美国手术所耗去的一笔昂贵的费用,与他近一年多到各地奔波的费用,都需要他尽快解决眼前的生活所需。在与内地电影厂迟迟不能进行合作拍片之前,李翰祥必须首先解决全家的生活来源问题。在这种情况下,他的夫人劝说道:“翰祥,邵逸夫先生已经几次三番地请你尽快与邵氏签订新约了。既然与内地的拍片暂时难以落实,我劝你还是认真地考虑一下与邵氏签约的问题吧!”
  李翰祥愁肠百结,欲罢不能地长吁了一口气。他虽然感到夫人的话很人情理,可是他是箭在弦上,恨不能马上就带着他的摄制组,离港北上,去实现他那梦寐以求的夙愿。可是正如夫人所说的,他为此事已经奔波了整整一年。他不知道为了这一夙愿还要奔波多久。
  张翠英叹息说:“我自然很支持你回内地早日拍片。可是为了生活,就不能不工作。要工作,就不能不与邵氏公司签订新约呀!……”
  昨天夜里,李翰祥又辗转反侧,彻夜未眠。这位在东北大地出生,又在古都北平长大的热诚汉子,他虽然在香港独闯影坛三十载,拍出了数十部影响东南亚的影片。但是,李翰祥在三十年中并不满足这斐然的业绩,他多年来就幻想着有一天能回到古都北京去,以他景仰垂青的古老紫禁城、热河避暑山庄或葬有晚清十四位皇帝的清东陵为背景,拍摄一部或几部气势恢宏的巨片,献给内地的热心观众。这个愿望对李翰祥来说,无疑要比他从前数十年里所有奋斗的成果都重要!李翰祥从来不看重什么金马奖、亚洲最佳导演奖之类的桂冠。他看重的只是有生之年回祖国内地去拍摄一部历史大片!
  “李翰祥,你知道我为何先请你到这里来吗?”善于和麾下的导演、演员联络感情的邵逸夫,见李翰祥还是满腔难言之隐,郁郁寡欢的样子,急忙打破沉默地笑了笑。他向身后悄悄地一招手,那店老板便将几轴古字画小心翼翼地捧了过来,放在李翰祥面前的桌案上。邵逸夫对李翰祥说道:“我是请你这位古董行家,来此鉴赏鉴赏这些清代字画的!……”
  “哦?”神情郁郁的李翰祥双眼豁然一亮,他的精神顿时振作起来。邵逸夫果然很会对症下药,他知道这些字画可以使因事业一时处于不畅的李翰祥兴奋起来。李翰祥急忙将店主递过来的一轴字画展开,他的面前徐徐展现出一幅雪白的宣纸,上面是几行清秀的蝇头小楷:
    “兰生幽谷,无人自芳。是已。然使幽谷无人,兰之芳也,谁得而知
  之?谁得而传之?其为。也,亦与萧艾同腐而已矣。‘如入芝兰之室,久
  而不闻其香’。是已。既然不闻其香,与克兰之室何异?虽有若无,非兰
  之所以自处,亦非人所以处兰也。吾谓芝兰之性,毕竟喜人相俱,毕竟以
  人闻香气为乐。文人之言,只顾赞扬其美,而不顾其性之所安,强半皆若
  是也。然相俱贵乎有情,有情务在得法;有情而得法,则坐芝兰室,久而
  愈闻其香。兰生幽谷与处曲房,其幸不幸相去远矣。兰之初看花时,自应
  易其坐位,外者内之,远者近之,车者尊之;非前倨而后恭,人之重兰非
  重兰也,重其花也,叶则花之舆从而已矣!……”
  “这条字只是一个断片,却没有题跋,不知是何人所书!”邵逸夫显然在李翰祥来前已经从老板的手中看过此轴字画。
  老板说:“是的,李先生,这是早些年从一位老学究手中搜上来的。我请许多行家做过鉴定,只知这条书法断片是清代的作品,却不知为何人所写!……”
  李翰祥托腮沉吟良久,忽然高兴地一拍额头说:“这是清代大剧作家李渔先生所写,名叫《兰》。据我所知,李渔生前不但写下许多戏评,而且也是擅写散文的一个大手笔。他留下的五十篇散文都很脍炙人口,诸如《山石》、《炉瓶》、《茶具》、《酒具》、《笋》、《药》、《菜》、《葱蒜韭》、《梅》、《藤本》、《蕙》、《水仙》和《金钱》等等。这篇题为《兰》的散文,也是李渔的名篇之一。只是因为没有李渔的印铃手章与他自题的跋文,实在难以断定是否为李渔的真迹!……”
  “哦,原来如此!”邵逸夫对李翰祥这番行家之言,暗暗敬佩。连连地颔首说:“李翰祥所说的话很有道理,因为此文乃是断片,又无李渔的题名手章,故而难辨真伪。如是赝品就分文不值了!……”
  老板知道瞒不过李翰祥的眼睛,又接连拿出几轴晚清的画作来请李翰祥鉴赏。李翰祥均没有看中,他说:“一般来说,香港很难见到像任伯年、郑板桥、罗聘、高翔、石涛这类清代大画家的真迹。这些人的真迹即便还有,也大多收存在内地。流传到香港的十有八九也是几可乱真的赝品!……”
  “李翰祥,既然这几轴画你都认为不是真品,店老板这里还有几样新收到的小什物,也请你来雅鉴!”邵逸夫拿出一只檀香木小折扇子来,缓缓地扇着凉风。他向守在身后的店老板一丢眼神,老板忙向门外的几个店员一招手。店员们便搬进几只光彩照人的瓷陶玉器来,不料李翰祥一一看过,依然兴味索然地连连摇头,说:“古陶倒也有些真品,只是这几样都已司空见惯了。倒是这一件很有意思,因为清代的乐器还是很少见的,这只排箫更为罕见!……”
  邵逸夫和张翠英等人的目光都被李翰祥的话吸引了过来。众人看那只清代的“排箫”,原是两只黄铜镂成花纹的座腿,上方有一排齐整好看的汉白玉箫管。造型也非常的精致美观。
  李翰祥指点着那只排箫,如数家珍地说:“我虽不敢称为清史的专家,至少也可以说是熟知清宫之物。清宫中的《丹陛大乐》是皇帝上朝时宫中乐班所奏之乐,当时的主要乐器便有建鼓、乐麾、编钟、特罄、琴、瑟、策、笛、笙、方响、云锣、(吾攵)等。这内中最好的乐器便是这只排箫!……”
  “哦?……”邵逸夫等人惊喜。
  李翰祥说:“清朝皇宫中皇家乐队在吹奏中和韶乐和卤簿乐时,乐麾和这只排策都是必不可少的。而且依我来看,这只排箫极可能是晚清皇宫中不慎外流到民间的一件真品!老板,我保您在香港可以卖个好价了!……”
  邵逸夫见李翰祥如此评价这只作为古董出售的清宫乐器“排箫”,就当场拍板说:“既然你李翰祥识得它是真货,又如此喜欢,那么就请你收好,作为我送给你的一件礼物,可好?”
  “不不……”李翰祥哪里肯依,急忙推辞说:“如此贵重的排箫怎么可以送给我呢?……”
  张翠英也百般拒绝说:“邵先生,我们是决不能收下的!……”
  占董店的老板急于做成这笔生意,他已经命店员动手为李翰祥将那只清宫里的排箫装进一只精美的小纸箱里了。不料李翰祥却涨红了脸,百般不依地对邵逸夫说:“邵先生,您的良苦用心我晓得!既然您的邵氏公司还希望我李翰祥继续合作拍片,我与您续约就是了!可是这只排箫真品我是断然不能接受的!……”
  邵逸夫万没有想到李翰祥会这样固执。他知道李翰祥很喜欢这只古董,更知道他目前没有一笔钱去收买这只排箫。但是邵逸夫没有想到李翰祥会如此爽然地答应继续与他的邵氏公司签约,却坚决不肯领受他的真诚馈赠。邵逸夫见古董店老板还在与李翰祥相争不下,他不失时机地将手一挥,说:“算咧算咧,李翰祥的脾性我最知道。既然他如此清高,索性就恭敬不如从命吧!……”
  “李导演,您看这座储秀宫搭得如何?有人说这堂景几乎乱真,我不知您以为如何!”制片主任见李翰祥走进高大宽敞的摄影棚,急忙迎上前去。
  这里是邵氏电影城内最大的一座摄影棚。自从李翰祥与邵逸夫先生签订了新的拍摄合同以后,他又像从前那样披挂上阵了。在六月炎热的季节里,李翰祥穿一件老头衫,下穿一件牛仔裤,头戴着一顶无沿小凉帽,像一位出征的将士一般,在大清早就来到了邵氏的摄影棚。
  李翰祥在执导新片《乾隆与三姑娘》。为了能将影片拍得真实可信,李翰祥再次决定在棚里搭设故宫的储秀宫。邵逸夫对李翰祥提出的搭景计划照批不误。早在1975年李翰祥执导清宫片《倾国倾城》的时候,就曾经在邵氏影城里不惜工本搭设了一堂故宫太和殿的假景。当时,这堂布景的耗资堪称香港电影界搭设布景之最。李翰祥那时曾十分担心平时素有“小气鬼”绰号的邵逸夫会从中干涉,可是,邵逸夫却大方得连眉毛都不眨地大笔一挥,批准了这笔巨额搭景费用。这件事情使李翰祥很吃惊,也很敬佩,因为邵逸夫为邵氏公司精打细算是出了名的,甚至对某些演员的片酬,他也斤斤计较。但是,只要是对影片质量有益处的大事,邵逸夫是从来不计较花费多少的。李翰祥在1975年也果然不负邵逸夫的重托,他将那堂太和殿的布景在邵氏影棚里搭得金碧辉煌,气势宏伟,拍成彩色影片以后几可乱真!以致于这部由李翰祥执导的影片《倾国倾城》在东南亚各地放映以后,引起轰动。不久,又不知道从什么渠道流入了祖国内地,该片在北京和上海等地“内部放映”时,不断地得到一些著名电影艺术家的赞许,同时也为邵氏电影存限公司及邵逸夫本人增添了光彩。现在,李翰祥心脏大手术完成后,他为邵氏公司首次执导的电影《乾隆与三姑娘》,便要按剧情的需要,在摄影棚里再搭上一堂故宫里储秀宫的全景。李翰祥伫立在那座廊柱闪亮、碧瓦璀璨的大殿之前,手里捧着那张从北京故宫里实地拍摄的彩色照片,仔细地检查每一处,最后,李翰祥首肯了,对制片主任说:“还要对布景做最后的润饰加工,才可以进行拍摄!……”
  李翰祥戴上了那副精致的眼镜,沿着铁筋扶梯爬上了储秀宫布景的顶部,在这里他可以俯瞰摄影棚里忙忙碌碌的工人。对北京紫禁城非常熟稔的李翰祥,在布景顶部指挥着那些搭设布景的技工#],要求他们将每一个道具都安排得仔细合理。李翰祥记得他在棚里拍《倾国倾城》的时候,为了在太和殿前置放几个铜香炉的小事,精益求精的李翰祥甚至跑遍了香港和九龙的古旧书市。最后他终于从一本线装的《宫廷内幕》中找到了依据。那就是他原来主张在太和殿汉白玉丹墀下,置放十八只青铜铸造的香炉是正确的,因为那时大清朝之下共有十八个省,每一只青铜香炉象征着一个省。每当皇城大典时便点燃香炉中的香火,香烟在金碧辉煌的大殿前缭绕。当年《倾国倾城》之所以拍得成功,就多亏了摄影棚中几可乱真的太和殿布景及那些诸如青铜香炉之类的小道具的功效。李翰祥站在储秀宫的布景上,心里却依然想着北京的故宫和那个尚未实现的回内地拍片的计划。
  “我曾经有过一个意愿,想通过慈禧太后的专权,把她四十三年昏聩、颟顸的胡作非为,祸国殃民丧权辱国的罪行,一一搬上银幕。”李翰祥默默地凝神沉思,脑际里飞快地闪现出1978年秋天,他在祖国内地亲眼所见的诸多壮丽景色。故宫的午门,幽深而空旷。从午门走进去,可以望见紫禁城巍峨的三大殿那在阳光下闪耀着璀璨光斑的殿脊。太和门前的金水桥及两侧的文华殿、英武殿。构成了中轴线上的两座偏殿。太和、中和、保和三殿为这座明清皇宫紫苑的后宫。养心殿、乾清宫、交泰殿及坤宁宫等,各自组成了封闭的小院。这与耸立在高大城墙四周的小角楼,交相辉映,使这古老的皇城越加幽深而神秘。李翰祥每次走进故宫时,心头都有一股难以遏制的热血在奔涌。李翰祥在心中喃喃地说道:“由于西太后的愚昧无知,使大清国江河日下,内有太平天国、抢军、义和团对政府的反抗行动;外有英法联军、八国联军以及甲午之战、日俄战争。此起彼伏,使得腐败的清统治者张皇失措,帝国主义列强更得寸进尺地不断侵吞,甚至有瓜分中国的野心。加上举国上下阶级矛盾和民族矛盾极其尖锐复杂的情况,革新与守旧的生死搏斗,还真是好戏连场。此外京津一带的风土人情,生活习俗和满清末年的政治风尚,也是趣味隽永的好素材。当然一部电影是容纳不下的,可以和美日合作的《大将军》一样,分成几集拍摄,再剪辑成电影放映。……”
  李翰祥激动起来,他沿着那只巨大的支擎布景的铁扶梯走下来。李翰祥心中独白:“我心目中的这个戏,是从道光十八年湖广总督林则徐上奏折,鸦片战争开始写起。当然,正戏开始则是咸丰七年,清帝文宗奕囗因懿妃叶赫那拉氏生了载淳,封其为贵妃。以及内有太平天国诸王自相残杀等事件,外有英法联军北进至天津,陷大沽炮台,再演变成直人北京,火烧圆明园。咸丰奕囗率皇后及懿贵妃逃亡热河,至驾崩之后的辅政八大臣与东、西两太后的政治夺权斗争。而肃顺等人失败以后,慈禧、慈安垂帘听政。从此以后,便可以写出慈禧太后四十三年的专政。她独断专行,自傲自大,一直到辛亥革命,满清政府倒台,结束了几千年的帝王专制政体,也结束了立国二百九十六年的大清王朝。这就是我的最新拍片计划!……”
  李翰祥抑制不住他内心的冲动,很快就将他胸臆间正在孕育着的这一庞大拍摄计划,用电话告诉了在上海的苏诚寿。邀请苏诚寿与上海电影制片厂编剧沈寂,共同为他写出电影文学剧本《垂帘听政》。
  当时,李翰祥又有一种跃跃欲试的冲动。他请中国电影合作制片公司认真考虑他的《垂帘听政》新计划。在香港邵氏影城里夜以继日开拍《乾隆与三姑娘》的李翰祥,一颗心早已飞到北京去。他十分渴望自己拍摄《垂帘听政》的宏伟计划,能早日得到批准。同时,他在香港心驰神往地构思着未来影片的许多浩大的场面。而这些足以再现晚清王朝历史的巨大场景,最好能够身临其境地到北京的紫禁城、颐和园、景山、太庙、天坛、清东陵和热河的避暑山庄进行实地拍摄。因为只有那样,才能使擅于拍摄大场面的李翰祥找到真正的用武之地!
大导演李翰祥--第十章 “电影皇后”胡蝶再度出山主演《后门》
第十章 “电影皇后”胡蝶再度出山主演《后门》
    出乎李翰祥意料之外的是,就在《后门》剧本寄出后不久,胡蝶应允
  主演的电话就打来了。
  “不不,你……是谁呀?”胡蝶十分警觉地一把将那人推开,惶恐地后退
  了一步,戒备而疑惑的目光投向近在咫尺的陌生男人。
  李翰祥又进入了忘我状态。
  这是他作为艺术家的特色。数十年来一直如此,只要他在摄影棚里喊了一声“开麦拉”,很快便进入了“角色”。
  现在,李翰祥很严格地恪守着与邵氏公司所续签的合同,一面紧锣密鼓地拍摄历史片《乾隆与三姑娘》,一面对已经拍成的两部电影《鬼叫春》和《销魂王》进行后期制作。
  当李翰祥闲暇的时候,有一个读杂志的习惯。在一个细雨靠靠的秋日里,他很意外地从一本新加坡最新出版的《华人》月刊上,发现了这样一条消息:
    胡蝶向祖国的电影观众问好
    正在加拿大首都渥太华侨居的30年代著名影星胡蝶女士,最近见到了
  国内出版的《早期影星小史》一书中,用很大的篇幅介绍了曾经被誉为电
  影皇后的胡蝶。侨居在加拿大多年的胡蝶女士,如今已是七十三岁高龄的
  老人。她很感动地告诉记者说:“啊哟,隔了几十年了,祖国的电影观众
  还记得我啊?!”
    胡蝶很感激祖国关心她近况的广大电影观众,她向关心她的人致以衷
  心的问候。胡蝶女士说:“许多当年的观众,现在也上了年纪了,祝他们
  身体健康,过愉快的晚年!”……
  李翰祥从《华人》的杂志上,还看到了一幅胡蝶晚年在渥太华居室里接受记者访问时的照片。这张照片上的胡蝶女士,无疑与30年代在上海和重庆时的“电影皇后”无法相比。胡蝶显得清瘦,但不苍老。在李翰祥的心目中,胡蝶还像1963年他率领一批著名演员去台北创办“国联”前后那样,娴静而妩媚。
  1961年李翰祥为邵氏公司拍摄一部名叫《后门》的电影,他是从那时起才认识胡蝶的。
  曾经是名噪一时的“电影皇后”胡蝶,是李翰祥少年与青年时代的崇拜者。胡蝶于1946年由上海来香港定居以后,她先是与丈夫潘有声经营了一家蝴蝶牌热水瓶厂及一家建筑公司。后来,胡蝶女士在丈夫的企业日渐不景气的窘境中,再次出山,到香港大中华影业公司去拍摄电影《某夫人》和《苦儿流浪记》。这一时期,李翰祥正在北平读书。1949年胡蝶与王丹凤等人联袂主演《锦绣天堂》的时候,李翰祥虽然已经来到了香港,但是他那时只能在永华公司画画布景,当当临时性演员,根本无缘与大名鼎鼎的胡蝶结识,当然也更不可能合作拍片了
  1951年李翰祥在香港影坛上崭露头角以后,胡蝶女士又再次息影。她主动放弃从影,回家相夫教子,协助丈夫潘有声经营企业。直到1957年潘有声因他所经营的企业倒闭,郁郁而死,李翰祥始终没有机会与这位红遍国内外数十年的电影明星见面。
  “您是李翰祥先生吗?您所寄来的电影剧本《后门》我已经看过了,我可以坦率地告诉您,我非常地喜欢您的这个剧本!”李翰祥记得那是1960年春天的一个清早,胡蝶那甜甜的标准口音通过话筒,十分清晰地传进他在太子道三楼的公寓里。李翰祥在决计为邵氏公司开拍《后门》一片时,曾经有许多朋友建议他邀请胡蝶来出演片中的女主角。这个时候胡蝶的丈夫潘有声刚刚病死不久,她赋闲在家里,既寂寞又清苦。李翰祥自然希望能有一次与胡蝶合作拍片的机会,所以就听信朋友的建议,贸然地将《后门》的剧本寄给胡蝶。那时,李翰祥认为年纪已大的胡蝶是不会理睬他的拍片邀请的。出乎李翰祥意料之外的是,就在《后门》剧本寄出后不久,胡蝶应允主演的电话就打来了。
  李翰祥很兴奋,冲电话里大声地说:“胡大姐,您是见识过许多优秀电影剧本的,难得您对《后门》这个剧本很喜欢!真是太感谢您的夸奖了,我们邵氏公司很希望与胡大姐合作,不知您是否能来邵氏公司?”
  胡蝶说:“难得你们还想起我。我当然很愿意去邵氏公司,只是,只可惜我的年纪不饶人,很难说是否能胜任您李导演的角色!……”
  李翰祥说:“我们相信胡大姐是会胜任的,请您早日能到我们邵氏公司来试镜头才好!……”
  到了《后门》试镜头那一天,李翰祥以影坛后来人的谦恭姿态,早早地等候在清水湾的邵氏影城中。而年已五旬开外的胡蝶女士,则由一位名叫朱坤芳的老华侨亲自陪同着,乘一辆豪华型轿车来到邵氏公司。
  “朱先生,不瞒你说,我的心里真是胆怯极了!就像1942年我头一回去拍电影《战功》那样,不知为什么,心里慌得很哟!”胡蝶坐在飞驶的汽车里,眼望着车外飞掠而过的巨厦楼宇,心里忍不住地怦然狂跳。她对坐在自己身边的那位两鬓斑白,下颏上丛生着白白胡髭的朱坤芳这样说:“你也许是知道的,1949年我在大中华公司和白云、王丹凤最后拍了一部《锦绣天堂》,那时候我刚过不惑之年。如今已经与电影分手整整十年了!现在再让我进摄影棚,实在有些不好意思。朱先生,还是送我回去的好……”
  “胡大姐,不是已经跟李翰祥导演说定了吗?您历来是很讲信用的,又怎么可以更改呢?再说,我早就听说李翰祥这个导演很讲道义,他特别敬重出道较早的电影界人士。从他主动将《后门》的脚本给您邮来这件事情,就不难看出李翰祥对您的格外敬重啊。既然李翰祥认为您胡大姐可以上镜,您就必须去上,可千万不能拂逆了李翰祥先生对您的一片景仰之心啊!”朱坤芳见胡蝶在快到邵氏公司的半路上,仍然迟迟疑疑,他就急忙地劝道。自从胡蝶女士与老华侨朱坤芳在香港的殡仪馆重逢两个月后,始终在劝说胡蝶早日摆脱因为潘有声的病逝而带给她的无限悲怆。现在,当朱坤芳听说在香港邵氏公司挑大梁的导演李翰祥,有意敦请胡蝶出山,前去主演《后门》一片的时候,他从中极力支持并怂恿。今天,朱坤芳早早地借来一辆小轿车,连说带劝地把胡蝶请上车来。一路上,胡蝶无法控制她激动的心绪,几次意欲作罢,但是都被好心的朱坤芳给苦苦劝住了。他说:“胡大姐,五十多岁正是人生最成熟的时期。再说邵氏公司的编剧、导演和过去与您相熟的演员们,听说您胡大姐想东山再起,都感到非常地高兴。今天李翰祥导演要为您试拍《后门》一片的镜头,您说什么也不能失约啊!”
  胡蝶在丈夫死后更加渴望水银灯下的生活。但是她生性怯懦。此时,胡蝶斜睨一眼身边亲自驾车的朱坤芳,心里充满了感激。她偷偷地从小挎包里摸出一面圆圆的镜子来,镜子里映现出胡蝶那略显清瘦的面容。虽然岁月无情,已在她那倾国倾城的花容月貌上刻下了细密的皱纹,但是她显然比实际年龄要年轻许多。特别是她左腮边那深而美丽的笑靥,一时间勾动了她对昔日影坛生涯的追忆。她从手中的小镜子里看见老华侨朱坤芳正在偷觑着自己,她急忙双手掩面,喃喃地说道:“如果岁月能够倒流又该多好,可是……我毕竟已经老了!……”
  “大姐,您并不老!”朱坤芳定定地凝望着她那微微泛起红晕的面颊,鼓励她说:“李翰祥导演这次准备请您在他执导的《后门》一片中,扮演一位刚到三十岁的少妇,这件事的本身就证明您不老嘛!因为我听人说,李翰祥是一位非常严肃认真的导演,他对自己影片中的人物是从来也不马虎的。如果您当真是个老人,他又怎么会将剧本寄来呢?……”
  胡蝶含笑不语。
  朱坤芳还在劝她说:“大姐,这么多年来,您息影经商,不知有多少观众都期盼着能在银幕上再瞻您的风采。不要忘记您是已经拍了一百多部无声片和有声片的电影皇后呀!您当年主演的那些电影不但在中国,而且还在莫斯科、柏林、罗马、巴黎、日内瓦和伦敦都获得好评!大姐,您看,邵氏公司已经到了,有那么多人在摄影棚的大楼前迎接着您的到来呢!……”
  胡蝶的情绪被朱坤芳几句话说得激动起来。她抬头朝前一望,清水湾的邵氏电影城已出现在面前。一幢幢拔地而起的新楼;摄影棚、录音棚、办公楼等鳞次栉比,使胡蝶感到陌生。她正欲向朱坤芳说什么,不料身后突然响起了一阵热烈的掌声。胡蝶看见邵氏公司那幢灰色的摄影棚前,早已经集聚着男男女女几十个人。她们大多是闻讯赶来的,除了将在《后门》一片中担任男主角的王引之外,还有一些当时正在邵氏公司拍片的著名演员林黛、凌波、江青、朱虹、乐蒂、李丽华、丁红、丁宁、关山;还有她在往日影坛上的旧友袁美云、严俊、何梦华、王元龙、鲍方等人。大家见胡蝶穿着一袭素花旗袍从汽车里款款地走下来,都围了上去,七嘴八舌地问候起来:
  “瑞华,你还像从前那样年轻啊!”
  “啧啧,看不出你是五十多岁的人,真是风姿不减当年呀!”
  “胡大姐,您如果从此东山再起,我敢保证整个香港都会轰动起来的!”
  “胡老师,我们早就盼望着您再到邵氏公司来。可是您自从拍完了《锦绣天堂》以后,好像与电影绝了缘了。不知现在是哪路的神仙终于劝动了您啊!”
  ……
  在一片祝福、问候和鼓励声中,胡蝶在大家的亲切簇拥之下来到了邵氏公司的摄影棚。
  李翰祥坐在导演工作间里,阅改着已经打印的《后门》分镜头本。
  他也在期盼着胡蝶的到来。
  李翰祥一贯尊重二三十年代在上海或香港成名的老一辈电影明星。他特别对胡蝶闻名已久,心仪已久。早在无声片时期,胡蝶就以《火烧红莲寺》等默片红遍神州。在此期间,胡还主演过诸如《落霞孤骛》、《夜来香》、《红泪影》之类的言情片。后来,又是由胡蝶以一部《歌女红牡丹》开创了中国有声电影的新时代。对于胡蝶的所有艺术成就,李翰祥都是牢记在心的。自从李翰祥到香港谋职以来,他始终希望能与胡蝶这样造诣很深的演员,有一次合作拍片的机会。但是,胡蝶一直过着隐居似的息影生活。现在当她的丈夫潘有声去世以后,胡蝶很有可能再度出山了。因为她为了生活也为了摆脱丧偶后的寂寞,只要诚恳相请,胡蝶也许可以来邵氏公司拍片的。加之李翰祥又正准备执导《后门》,片中的著名男主角王引最先向李翰祥提出应请胡蝶来充当与他配戏的女主人公。这样,李翰祥才决定先向胡蝶邮寄《后门》的电影脚本,来试探一下胡蝶是否有意出山。也就是在他向胡蝶邮寄《后门》的脚本不久,有人向他讲了胡蝶的一段新故事。那就是深居简出的胡蝶,在潘有声殁后不久遇上了一位四十年来偷偷单恋着她的一位老华侨,他的名字叫朱坤芳!
  李翰祥觉得不仅胡蝶本人具有一定的传奇色彩,有关胡蝶的这一新故事也独具传奇的色彩!
  那是1959年早秋的一个清晨。
  一团团浓黑的雨云从远方天际涌来,整个香港岛及与之毗邻的九龙半岛都笼罩在越积越低的层层黑云之下。一场暴雨将要到来!这时,一辆紫红色的出租“的士”从九龙向港岛飞驰而来。它飞快地追过由太古、康乐、联邦等大厦所组成的楼宇的屏障,拐过爱丁堡广场,径直地向一条僻静而人迹图然的街道飞也似地驶去。
  小轿车的后座上坐着一位穿着黑色旗袍的清丽女人。她虽然已经年过五旬,但是她的面容却依然白皙而丰润。特别是她左颊边上那妩媚的梨花笑靥,使所有常看电影的人都会很自然地将她认得出来。她就是一生中拍过百余部电影,早在30年代就已经享有“中国第一电影皇后”盛名的胡蝶女士。令人颇感惊讶的是,她脸颊上昔日那魅人的笑容倏然不见了,一双晶莹俊逸的大眼睛里流露出几分忧戚与悲伤。今天胡蝶的全部装束都是黑色的,她是去骨灰堂为已故的丈夫潘有声去焚纸凭吊的。自从1957年潘有声因为经商屡屡失败,忧郁成疾突然死去以后,胡蝶几乎无时不在追思着亡夫。她差不多每相隔半月便要来到哥连臣角去为亡夫潘有声焚送纸钱,以排遣失夫后心灵上的孤寂。
  “瑞华,医生不肯说,你总该告诉我一些真话。”不知不觉间胡蝶的眼前又浮现出有声那双闪射着热诚目光的大眼睛。前年一个温馨的春日里,在港岛的玛莉亚医院的单人病房中,缠绵病榻上几个月的丈夫面对着前来探视他的妻子胡蝶,头一次开口询问自己的病情:“我究竟患的是什么病呢?难道当真是医生们所说的肝炎吗?”
  “是的,有声。”胡蝶的脸颊上挂着淡淡的笑。她依偎在丈夫的身边,显出她所惯有的温存与体贴。但是潘有声的那句话仿佛在用刀剜她的心,因为一年来她最为忌讳的就是别人打探丈夫的病情。最初的时候,胡蝶从医生的口中获知丈夫所患的是肝癌时,她几乎一下子被震昏了!但是胡蝶无法向潘有声讲出病情,只是再次地说:“有声,你何必多疑,我何时对你讲过假话?你所染患的仅仅是一般所常见的富贵病:肝炎!很快就会好转的,你千万莫急嘛!”
  “唉,瑞华……”潘有声面色憔悴而枯黄,再也不是半年前在香港的赛马场上骁勇无敌、体魄健壮的潘有声了。他见胡蝶佯装平静地为他开了一瓶他所喜欢吃的草莓罐头,忽然紧紧地把妻子那冰凉的小手,贴在他瘦骨嶙峋的胸口上,喃喃地说:“我们婚后二十多年过得太快了。可惜我不能再好好地照顾你了,特别是从上海来到香港以后,我更多的时间是在忙生意上的事情。瑞华,我实在感到有些对不起你呀,今后的日子还很长,两个儿女,就全靠着你一个人啦!……”
  “有声,你胡说些个啥?”胡蝶在当时真想嚎啕大哭一场,但是在丈夫的面前她必须极力地克制住哀痛。她急忙以手掩住他的口,故作嗔怪地娇笑,说:“有声,你区区一点小病,莫非就挺不住了吗?我问过医生,你的肝病已经有了好转,再过几个月便可以痊愈出院的,到那时我要亲自陪你到欧洲各地去旅行和疗养,还要陪你到美国的旧金山、洛杉矶和檀香山那些地方去走一走……”潘有声将信将疑:“瑞华,真的吗?”胡蝶坦然一笑,说:“真的!我真陪你去欧洲,欧洲真美,当年我从莫斯科参加电影节回来,曾经走过几个国家……”潘有声笑了。但是一阵昏迷袭来,他又不省人事了……
  小汽车载着胡蝶在哥连臣角火化场附近的香港骨灰堂前嘎然煞住。胡蝶飘然地走下车来,天空雨云翻腾汹涌,大有暴雨欲来之势。但是她根本就不在意天气的好坏,匆匆向空寂无人的骨灰堂走去。满院子的雪杉、冬青和银桧树都在风中飒飒作响,在阴雨将至之时平添了几分恐怖。但是令胡蝶吃惊的却是那两路边的一丛铁杉树后面,有一个男人的身影一闪!那是一位瘦瘦身材、穿着咖啡色西装,颈下系一条枣红色领带的陌生男人,他的年纪似乎比胡蝶还小四五岁的样子。因为最近几个月来,每当胡蝶来到这里时,那位陌生的男子总是躲在暗中偷偷地注视着她。但是当胡蝶走近他的时候,那个陌生的男人却又有些腼腆地慌忙避开了。他既不与胡蝶搭话,又无其他过分的举止。胡蝶万没有想到在今天这恶劣的天气中,那位神秘莫测的陌生男子居然又准时地来到了!
  这个人是谁?
  凉风。天空中已经飘下了濛濛细雨。胡蝶沿着那条杉树夹道的碎石甫路,直向前方不远的那幢灰褐色的建筑走去。那便是香港最大的殡仪馆,三层楼内的若干木格架子内可以收藏数以千计的骨灰盒。胡蝶边走边在记忆的深井里努力地搜寻着那个男人的印象。数十年的从影生涯中,胡蝶有幸结识了中国社会各个阶层的人士,她的影迷不仅遍及神州,甚至就连东南亚,乃至欧洲也有她的景慕者与崇拜的“追星族”。可是如今,胡蝶从那些崇拜她的芸芸众生之中去竭力寻觅刚才躲在铁杉树荫影里的陌生男子,竟然连半点模糊的印象也没有。
  胡蝶在迈进骨灰堂门槛的一刹间,居然回转身来。在那铁杉树参差错落的枝桠间,寻找那个男人!凭着直觉,那个陌生的男子决不像个心怀歹意的人。因为她看见了那个男人的眼睛。那双善良的眼睛里所流露出来的神情是怜悯与同情,抑或还有那种说不清的崇敬和爱慕……
  “李导演,胡大姐来了!”林黛和乐蒂两人欢天喜地跑了过来。李翰祥急忙抬起头来,他从楼顶上居高临下地远远望见,一大群男男女女前呼后拥地围着一位身材高高的中年女人走进了摄影棚。李翰祥的眼睛豁然间一亮,他立刻认出她来:胡蝶!
  “真没有想到,三十年前我在邵村人先生所办的邵氏公司里拍了最后一部片子《王老五殉情记》,眨眼之间,三十年后我又鬼使神差地来到了邵逸夫先生的摄影棚里试镜头,时光过得真快啊!……”胡蝶坐在邵氏公司化妆间的椭圆形镜子前面,她呆呆地凝望着镜子里自己的脸孔喃喃地自语说。
  “胡大姐,1935年我和袁美云在上海‘艺华’拍电影《逃亡》的时候,”电影演员王引在后面大喊大叫,他忽然双手奋力地分开那几位围在胡蝶身后,争先恐后为胡蝶梳头化妆的女演员们,凑近端坐在镜子前面的胡蝶大声地说道:“我记得那个时候,还是由您亲自出面,为我向导演岳枫鼎力相荐,才让我拍上《逃亡》这部电影的。可是您胡大姐怕是做梦也不会想到,二十多年以后,却是由我王引向导演李翰祥为您的再次出山搭桥的吧?……”
  人们都哄笑起来。
  王引说:“我能够和您胡大姐再拍一部《后门》,可是天大的福气呀!将来《后门》可以作为一种永远的纪念留下来的!胡大姐,但愿您试镜头时获得成功,李翰祥导演这一关可并不好过!他是个极严肃认真的人,不论是多么有名望的演员,在他导的片子里都必须要认认真真才行呀!……”
  胡蝶说:“我看过李导演的几部电影,像《武则天》、《杨贵妃》都非常有艺术特色。特别是李翰祥先生所导的《江山美人》,更为出色!这次我本来也是没有到你们邵氏公司试镜头的胆量的。你王引的推荐自不必说,如果没有朱坤芳先生的百般怂恿,我是说什么也不敢来李翰祥这里试镜头的,因为我太老了!……”
  “您老什么呀!我看您胡大姐最多只有三十岁的,年轻得很。”王引见胡蝶坐在那里微微地叹息,就虚张声势地说:“胡大姐,其实您所说的那位朱坤芳先生,早在上海的时候他就是我最要好的朋友。这次他从日本来到香港,听说李翰祥导演正在为邵氏公司筹拍《后门》,正为没有找到合他心意的女主角而发愁。朱坤芳先生就向我百般地推荐您。这些年来,我们这些影界同仁倒是时常在想念着您,只是我从朱坤芳先生那里,才得知您胡大姐有重上银幕的消息,所以我就很快告诉了李翰祥导演。胡大姐,李导演也非常地尊敬您,他当然也非常希望您能来担任《后门》的女主角呀!说起来,这件事真应该感谢朱坤芳呀!……”
  “是呀,应该感谢朱坤芳先生。”胡蝶那双俊逸的眼睛里流露出由衷的感激。她的眼前禁不住又晃动着朱坤芳那双睿智却又善良的眼睛。那一天,她在九龙的寓所里设宴款待日本华侨朱坤芳。因为高兴,胡蝶亲自下厨。她为朱坤芳精心地烧了几碟她所擅长的粤菜。席散以后,她做医务工作的女儿、女婿先告辞了,后来儿子和儿媳妇也有意无意地避开了。当典雅的客厅里仅剩下胡蝶和朱坤芳两人时,朱坤芳便问起胡蝶在潘有声病殁后的生活安排。
  “大姐,我真没有想到当年在上海时赫赫有名的大明星,如今在香港居然以操持家务为乐。”朱坤芳凭借着酒力,坦率地向胡蝶直言说:“恕我直言,您不该这样荒废自己,您还应该在您终生所喜欢的电影事业上继续焕发青春啊……”
  “我?还能焕发……青春?”胡蝶呆呆地注视着吐语真诚、并无恶意的老华侨,半晌,她颓然地将头一摇说:“不行啦!我离开银幕已经整整十年了,观众早已忘记了我。这十年间我随着有声到东南亚经商,那段日子虽然很艰辛,倒也觉得在辛酸中含有甜蜜。有声在病重的时候,热水瓶厂和洋行的经营已经濒临破产。他去世之前的产权实际上已经转让了,他的去世给我精神上的打击是很大的……”
  当时,朱坤芳定定地凝望着胡蝶那双盈满泪珠的眼睛,叹息说:“胡大姐,莫非您今后当真就这样生活,以操劳家务来打发自己的余生吗?”
  胡蝶默然。一串晶莹的泪珠沿着她的面颊扑籁籁地滚落下来,她叹道:“有声他在世的时候,我是从来不当家的。年轻时有母亲操劳,婚后商务活动、家庭生活、子女上学,他都安顿得妥妥贴贴。现在重担子一下都压在我的身上了,唉……”朱坤芳打开皮包,拿出厚厚一沓钞票说:“大姐,您如今很需要钱,这是老朋友的一点心意。您一定得收下……”胡蝶急忙以手挡住,说:“不不,我不能收。朱坤芳先生的心意我领了,我现在虽然不敢说富裕,但在经济上还是可以维持的。最痛苦的还是精神上的寂寞……”她掩面啜泣起来。
  “正因为如此,我才劝您再去拍电影。”朱坤芳的眼睛也湿润了,动情地对胡蝶说:“大姐,您现在还没有老,特别是您的艺术风采和艺术才华还有待于进一步的施展,怎么可以从此颓废下去呢?那样做不仅对社会对观众欠下一笔债,总是郁郁寡欢也会缩短您的寿命的啊!……”胡蝶自惭形秽地说道:“朱先生确是好心,可是毕竟是年纪不饶人啊……”
  朱坤芳说:“不!您的年纪不过五十多岁,在银幕上你当然可以不再演年轻的女人,但是你仍然可以扮演适合您自己年龄的角色。即便演不上主角,也还是可以演配角嘛!老年人也终究需要有人来演呀!……”胡蝶为朱坤芳的真诚所感,泪水婆娑地说:“有声去世以后,许多朋友见我郁郁寡欢的样子,都劝我能够出远门散散心。可是儿孙们都上学,不能影响他们的学习啊!……”朱坤芳打断她的话说:“大姐,其实只要您能重上银幕,既能解决家庭的经济困难,又能将自己的精神寄托在您终身为之奋斗的电影事业上。我想,您的儿孙们也一定能够支持您去拍电影的!……”
  “瑞华,李翰祥导演亲自来看您了!”王引在旁叫道。
  胡蝶的沉思中断了。她急忙撂下手中的描眉笔,看见一位中等身材、魁梧而憨厚的中年人急匆匆地走进了化妆间。他亲热地向化妆镜前的胡蝶伸出手来说:“胡大姐,还认识我李翰祥吗?……”
  胡蝶急忙欠欠身说:一怎么会不认识呢?我记得你是1948年从上海到香港来的,那时候你似乎先在永华公司里当特约演员,后来又在荔园演过话剧的吧?……”
  “正是正是,我刚来的时候确实是在荔园演过一二次话剧的。不过这一段事情现在几乎没有人能知道了,看起来胡大姐真是个好记性呀!”李翰祥没有想到当年在香港那么走红的胡蝶,竟然会记得他一个在永华电影公司“跑龙套”的小角色,他和善地嘿嘿笑着,搓着手说:“胡大姐是我们的老前辈,当年我在北平读初中的时候,就没有少看您主演的电影。当时给我印象最深的,就是《夜来香》、《脂粉市场》,包天笑编剧的《空谷兰》和张恨水先生写的《啼笑姻缘》,从那些影片里可以看出大姐的演技可谓炉火纯青!我想在我青年时期能够感动我的那些优秀影片,即使在今天也都是些出类拔萃的好电影。胡大姐前半生对中国电影所做出的贡献功不可没啊!”
  “李导演,瞧你说的。”胡蝶没有想到李翰祥如此敬重她,急忙谦和地笑笑。见李翰祥坐在她的对面,胡蝶一边化妆一边与李翰祥交谈起来,说:“听人说李导演从前的生活道路也很坎坷,您在北平的时候曾经向徐悲鸿先生学过画的吗?……”
  李翰祥深沉地点了一下头,说:“我在北平国立艺术专科学校结识徐悲鸿先生,这对我后来从影也是极有好处的。因为电影导演也要有美学的基础。当时我本来是想很好地向徐校长学学西洋画的,谁知道后来北平警备司令部却因为我参加了反内战反饥饿的游行示威,下令逮捕我。徐悲鸿校长既有正义感又很爱才,他知道以后给我写了一封信,又为我改了名,让我到杭州美专去继续习画。可是我后来却鬼使神差地去了上海,本来是想学话剧的,谁知又迷上了电影。说起来那时我很受您胡大姐一些电影的影响,非要下银海去不可。那时多亏了老前辈沈浮先生,他给我写了两封信。我就到香港来闯世界,是王豪先生给我介绍到香港影界谋生的。不瞒大姐说,我来香港以后不但当过临时演员,画过布景,在最困难的时候还到香港街头摆摊,专给路人画像、剪影糊口呢!……”
  “哦哦,真不容易!”胡蝶虽然对李翰祥略有一些耳闻,但是却不知他来到香港的最初阶段竟会如此艰辛。她不无钦佩地频频点头说:“听说后来是长城公司的朱旭华先生发现你是个人才,才请你到那里去当布景设计的?”
  “一点不差,一点不差!”李翰祥与胡蝶谈得越来越投机,他仿佛一下子又回到了青年时期初来香港创业时的艰难岁月中去。李翰祥语意深沉地对胡蝶说:“胡大姐,老实说我对您的景仰,当然决不仅仅因为您在默片与有声片中所做出的那些卓越的贡献。我深深敬重您的是香港沦陷日本之手以后,您所保持的民族气节。我听说,那时日本人想拍一部《胡蝶游东京》的片子,可是您却毅然地逃出了虎口,千辛万苦地去了韶关!……”
  胡蝶脸上的笑容顿时收敛,变得格外庄重肃然。往事仿佛在她的脑际里一幕幕地闪现,她说:“那时日本特务和久田幸助对我看得很紧,他口头上虽然说《胡蝶游东京》只是风光片,毫无政治内容。但是这关系到我政治生命的大事,我虽然性格很谦让,也绝不能让侵略者拿我作幌子。这是原则问题,我们全家都为此事感到焦急。我们一面敷衍日本人,推说我有了身孕,不便拍片,只能等分娩以后再说。一面在暗中做逃亡的准备。同时,为怕引起日军耳目的注意,平时很少上街的我,开始上街购物、探访朋友。有声他也设法通过秘密渠道和游击队联系,安排逃亡的路线,因为两个孩子毕竟还很小呀!唉,李导演,那种日子太艰难了……”
  李翰祥托着腮默默地听着胡蝶的谈话。他从胡蝶那真诚的谈吐中,似乎看到了一位杰出女影星的昨天。
  胡蝶继续娓娓地说道:“我们逃出了香港。这可说是我自出生以来所走的最多的路程,以致脚底全走起了泡。因为走的是荒野和崎岖的山路。中途曾在路边的小饭馆吃了一餐饭,盘碗都很粗糙,饭菜看来也不怎么样,但我们吃来仍觉非常可口。李导演,我虽非出身富有家庭,但家道也算小康,从影以后又因有点虚名,待遇优厚,一直过着丰衣足食的生活,对于民间疾苦所知甚少。可是这次逃离香港,因为要避开日军耳目,游击队带我们走偏僻的小道,吃了点苦。但沿途见到一些穷苦的村民,衣衫褴褛,面黄肌瘦,才真正体会到从前拍电影时感受不到的真情!所以我有因祸得福之感!……”
  李翰祥真诚地说:“胡大姐说得很感人。我后来也正是从您宁死也不被日本人利用这件事上,看到您作为演员身上有比演技更值钱的东西,那就是您的民族气节。这也就是我为什么主动请您出山,来扮演《后门》女主角的原因。因为片中的女主角也是一位历经艰辛的女人,相信胡大姐能够演好这个角色的!……”
  “李导演,谢谢你的吉言,不过我现在是没有什么把握的。”胡蝶谦和地笑笑,随着李翰祥向摄影棚中走去。置景工人们正在紧张地忙碌,灯光、道具、音响和场记、摄影等工作人员均已各就各位。林黛、乐蒂几位女演员都迎上来劝胡蝶说:“胡大姐,您多年不上镜了,千万不要紧张才好!”胡蝶频频地点着头说:“我会尽力的。试试看吧,但愿能使你们大家满意!……”
  水银灯大开。
  胡蝶出现在众目睽睽之下,雪亮的光束从各个角度向她射来。从前对试镜头与拍戏视若等闲的胡蝶,现在却显出了几分紧张。她终究是十余年没有站到摄影机的镜头前面了,现在,当李翰祥指挥着照明师打好灯光,摄影师将镜头朝向胡蝶推过来时,她的双手情不自禁地抖动起来。
  “胡大姐,请您不必紧张。”李翰祥作为导演,他在场外很快就看出了胡蝶的不适。他为了能让久违银海的胡蝶能够重新登上银幕,急忙走上前来,以诙谐的口气与她调侃闲聊说:“您紧张什么呢?看看您周围的人,包括我李翰祥在内,大都是您的学生和晚辈。1926年您在上海主演《秋扇怨》的时候,我们这些人都还不清楚电影是个什么嘛!您后来在邵村人先生所办的‘天一公司’,和阮玲玉拍《白云塔》的时候,今天主持邵氏公司的逸夫先生还在新加坡呀!所以,您是我们的前辈,今天在这种场合里,应该紧张的倒是我们这些人。胡大姐,您这半辈子试过镜头的次数,怕是比在场演员拍电影的次数还多。所以,您今天应该很随便才是呀!……”
  胡蝶虽然很想让自己放松下来,摆脱尴尬与紧张,但是却无论如何也办不到。她的前额上不知为什么沁出了细密的冷汗。
  “注意!开麦拉——!”李翰祥一声令下,摄影师便开动机器。胡蝶听到胶片在铁盒里发出“沙沙沙”滑动的响声,浑身又是紧张得发抖。她已经不太适合这种众目睽睽的场面了,十余年的寂寞生活让胡蝶变得格外神经质。
  李翰祥见状急忙示意摄影师关机。他对胡蝶在今天这种场合所发生的紧张,从内心里感到理解。李翰祥来到摄影场内,请满头冷汗的胡蝶坐在一张椅子上,他试着启发她进入一个陌生的角色中去。李翰祥循循善诱地为胡蝶说戏:“胡大姐,《后门》的剧本您早已看过了,自然对剧情有了了解。我所要拍的这部《后门》,是一部很感人的伦理故事片。剧情的深意就在于一对不和睦的夫妻的争斗,会给他们的孩子心灵上留下深刻的创伤。坐在后门的孩子,他们有家就像没家一样,十分孤独凄苦。如果他们的父母能够和睦,就会给孩子们以幸福。可是如果父母总是吵骂,老是将家庭的危机感留给孩子,那么会给幼小的心灵带来什么呢?带来的只能是不幸。胡大姐,您说对吗?……”
  “啊,对对……”胡蝶越加紧张起来。
  李翰祥见他用以往在拍摄现场启发演员的手法难以奏效,就不再发急。他在胡蝶的对面蹲了下来,以方才在化妆室里与胡蝶闲聊的方式,继续与她交谈。他说:“胡大姐,方才我们聊起您1941年由香港逃往内地的时候,可是到过曲江的吗?……”
  “曲江?”胡蝶困惑地望着一本正经的李翰祥,不知他为什么忽然将话题转到了与《后门》毫无关系的问题上去,只说:“我没有去曲江呀!……”
  李翰祥笑道:“大姐,曲江就是韶关呀!您到内地后不是先在那里住了许久吗?到现在还有印象吗?……”
  胡蝶在不知不觉中精神松弛了下来,她笑笑说:“怎么没有印象?曲江本来是个很狭窄的小镇子,随着战争的进展,流亡的人越来越多。我们一家先住在船上,后来由电讯局长李大超帮我们盖了一所简易房子,取名为‘蝶声小筑’。当时,只有母亲一人跟着我照料家务,我们自己的家虽然只有五个人,但还有多年跟我们的厨子、佣人以及一些亲戚,所以也有十来口人。后来战火渐渐地逼近曲江了,全家人只好又向重庆进发……”
  不知什么时候,摄影机已经开始沙沙地转动。因为胡蝶完全没有戒备,只顾与蹲在她面前的李翰祥闲聊,所以,直到李翰祥示意摄影师开机时,胡蝶也没有察觉。
  “啊?已经开始了?……”胡蝶见李翰祥站了起来,方才意识到她在不知不觉间已被摄影师摄入了镜头。
  “胡大姐,您自管放松些!”李翰祥亲自将胡蝶让到摄影机前,悄声地叮咛她说:“您刚才已经进入了画面,我们这一次再给您拍个近影。反正我的这部《后门》是非请您来为我增光添彩不可了!……”
  胡蝶这次真的不再紧张。她很自然地进入了剧中的角色。李翰祥大手一挥,棚里所有的水银灯一齐亮了……
  天已经黑了。
  朱坤芳已经在邵氏影城对面的大街上足足等了四五个小时。他被瑟瑟的秋风吹得有些发抖,但是两只眼睛还是定定地眺望着三十米外邵氏公司内那幢巨大的摄影棚。棚内灯火闪烁,朱坤芳有些担心胡蝶到底能不能顺利地通过李翰祥导演的试镜头。整整一个下午,唉唉,胡蝶毕竟是做奶奶的老娘了!
  街灯亮起来了。无数高楼巨厦间霓虹灯闪闪烁烁,九龙的夜终究与香港岛有所不同,当然与朱坤芳居住了几十年的东京也无法相比。这里是彻夜的喧嚣,一阵阵爵士鼓与萨克思管的啸鸣,汇成了巨大的声浪,震得朱坤芳的头有些发晕。他倚在路边的梧桐树上,想着他四十年来在日本对胡蝶的思念之情……
  “朱先生!”暮然,有一个女人的声音在叫他。朱坤芳吓了一跳,觉得他刚才好像做了一个梦。他在梦中常常和胡蝶有说不尽的喁喁细语,直到有人叫他时,方才发现此时夜已深沉。胡蝶静静地伫立在他的身后,夜风掀动着她那花格大衣的下摆,灯光映红了她那兴奋与喜悦的面庞。朱坤芳见胡蝶的眼神里闪动着掩饰不住的惊讶与不安:“怎么?……你……一直在这里等着我吗?哎哟哟,天大的罪过,我几乎忘记了你还在外面等我。本来我想试完镜头就回来的,可是姊妹们好久不见,都缠着我,天南海北地闲聊呀!唉唉,实在是太对不起你啦!”
  朱坤芳站起来,快步来到路边树荫下停放的那辆小轿车前,为胡蝶小心地拉开了门。扶着她坐在驾驶座的旁侧,然后他发动了汽车的引擎,朝着来路上驶去。车窗外迷离闪烁的灯火,投映在胡蝶那张略显得愧疚与不安的脸上。她望了望朱坤芳,感到有些难堪和尴尬,一时也找不到合适的话题。还是朱坤芳打破了沉默,说:“大姐,从您的精神上我可以判断,下午您的镜头一定试得很成功吧?”
  “完全托你的福!”胡蝶兴奋得活跃起来,她的眼神里充满了对朱坤芳的由衷感激。“刚开始的时候,我紧张得浑身发抖。这种情况出现在一个拍了近百部电影的演员身上真可笑,多亏了李翰祥!这真是一位很难得的导演,从前只听说这位北方导演导起戏来很严厉,脾气很大的。可是今天与他一接触,才知道他是位最好合作的人。是他与我闲聊,才解除了我的紧张,否则,我怕是难以过关呀!试不下镜头,还拍什么电影?……”
  “哦哦……”朱坤芳点点头说:“李翰祥确是个人才!听说李翰祥当年在上海戏剧学校读书时,就看出自己不能在上海发迹,所以他说:‘上海人才济济,到驴年马月也轮不到我拍电影。不如到香港去碰碰运气。’现在看来李翰祥到香港来对了。有道是:人挪活,树挪死呀!……”
  胡蝶想起下午在摄影棚里试镜头的情景,就充满了对李翰祥的感激,她对朱坤芳说:“李翰祥是位心地善良的人。他从前学的是美术,但他对文学、戏剧以至音乐都有很好的修养。他不但有广博的学识和对艺术的美感,他自己本身也是位很优秀的演员。他当导演不但向演员详细讲解剧情,一起分析人物性格,还常常是边说边比画,直到他自己和演员都认为满意为止。李翰祥很热诚地希望我能演好,我刚才试的镜头,他和所有剧组的人都很满意,看来,朱先生你对我的希望没有落空,只是我很担心将李翰祥导演的《后门》给演砸了。这可是他想一炮惊人的杰作呀!……”
  “您已经是拍过百余部片子的大明星了,为何还总是怀疑自己?”朱坤芳的话爽直而真诚。“我记得当年上海拍摄第一部有声片《歌女红牡丹》时,您在报上发表文章,说自己怕表演失当而砸了张石川的好戏!可是后来您又如何?您不是又一次成功了吗?”
  胡蝶莞尔一笑,娓娓地告诉他说:“朱先生,这部《后门》是邵氏公司的重点片,李翰祥甚至还想将它拿到明年在日本东京举办的第七届亚洲电影节上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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