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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话古文观止

_20 鲁西奇 (现代)
  〔清〕侯方域
  仆窃闻君子处己,不欲自恕而苛责他人以非其道。今执事之于仆,乃有不然者,愿为执事陈之。
  执事,仆之父行也。神宗之末,与大人同朝,相得甚欢。其后乃有欲终事执事而不能者,执事当自追忆其故,不必仆言之也。大人削官归,仆时方少,每侍,未尝不念执事之才而嗟惜者弥日。及仆稍长,知读书,求友金陵,将戒途,而大人送之曰:“金陵有御史成公勇者,虽于我为后进,我常心重之。汝至,当以为师。又有老友方公孔炤,汝当持刺拜于床下。”语不及执事。及至金陵,则成公已得罪去,仅见方公,而其子以智者,仆之夙交也,以此晨夕过从。执事与方公,同为父行,理当谒,然而不敢者,执事当自追忆其故,不必仆言之也。今执事乃责仆与方公厚,而与执事薄。噫,亦过矣。
  忽一日,有王将军过仆甚恭。每一至,必邀仆为诗歌,既得之,必喜,而为仆贳酒奏伎,招游舫,携山屐,殷殷积旬不倦。仆初不解,既而疑以问将军。将军乃屏人以告仆曰:“是皆阮光禄所愿纳交于君者也,光禄方为诸君所诟,愿更以道之君之友陈君定生、吴君次尾,庶稍湔乎。”仆容谢之曰:“光禄身为贵卿,又不少佳宾客,足自娱,安用此二三书生为哉。仆道之两君,必重为两君所绝。若仆独私从光禄游,又窃恐无益光禄。辱相款八日,意良厚,然不得不绝矣。”凡此皆仆平心称量,自以为未甚太过,而执事顾含怒不已,仆诚无所逃罪矣!
  昨夜方寝,而杨令君文骢叩门过仆曰:“左将军兵且来,都人洶洶,阮光禄扬言于清议堂,云子与有旧,且应之于内,子盍行乎。”仆乃知执事不独见怒,而且恨之,欲置之族灭而后快也。仆与左诚有旧,亦已奉熊尚书之教,驰书止之,其心事尚不可知。若其犯顺,则贼也;仆诚应之于内,亦贼也。士君子稍知礼义,何至甘心作贼!万一有焉,此必日暮途穷,倒行而逆施,若昔日干儿义孙之徒,计无复之,容出于此。而仆岂其人耶,何执事文织之深也!
  窃怪执事常愿下交天下士,而展转蹉跎,乃至嫁祸而灭人之族,亦甚违其本念。倘一旦追忆天下士所以相远之故,未必不悔,悔未必不改。果悔且改,静待之数年,心事未必不暴白。心事果暴白,天下士未必不接踵而至执事之门。仆果见天下士接踵而至执事之门,亦必且随属其后,长揖谢过,岂为晚乎?而奈何阴毒左计一至于此!
  仆今已遭乱无家,扁舟短棹,措此身甚易。独惜执事忮机一动,长伏草莽则已,万一复得志,必至杀尽天下士以酧其宿所不快,则是使天下士终不复至执事之门,而后世操简书以议执事者,不能如仆之词微而义婉也。仆且去,可以不言,然恐执事不察,终谓仆于长者傲,故敢述其区区,不宣。
  ——选自《四部备要》本《壮悔堂文集》
  我私下听说,有德行的人处世立身,不应自我宽容而对别人却苛求责备,从而反对别人的政治主张。如今阁下对于我,可不是这样,愿为阁下陈述之。
  阁下是我的父辈,神宗末年,跟家父一起在朝廷任职,想处得颇为融洽。而后虽然始终想为阁下效劳而不能,阁下自己应当追忆其中的原委,不必我再赘述。家父被削职归里时,我还年少,每次侍奉左右,家父没有不忆念阁下的才华,而整日嗟叹惋惜不已。到我年纪稍大一些,开始懂得读书上进,便前往金陵寻朋访友。临上路时,家父为我送行并叮嘱说:“金陵有位御史名叫成勇,虽然对我来说是后辈,但我内心却很器重他。你到金陵后,应当以他为师。还有一位老朋友方孔炤,你应当带上名片去拜访他于床前。”谈话中未提及阁下。待我到了金陵,成勇公已因得罪朝廷而离开了,仅见到方公,而他的儿子方以智,是我的故交,因此朝夕相处,过往密切。阁下和方公都是我的父辈,理应前往拜谒,然而我却不敢,阁下应当自己追忆其中的原因,不必我多言。如今阁下却责备我与方公情深意厚,而对阁下疏远。噫,也太过份了!
  有一天,忽然有位王将军来拜访,态度十分谦恭。以后每次来到,总要邀我写诗,得到之后,总显得那样高兴,然后为我买酒和邀请歌妓演奏,并呼来游船,带上登山的鞋,一起游山玩水。态度极其恳切,连续多天而无倦色。起初我不了解他的目的,后来因生疑而追问王将军。于是,王将军屏退左右告诉我说:“这都是因为阮大铖希望与你结交的缘故。阮大铖近来正受到诸位的辱骂,希望你再和好友陈定生君、吴次尾君说情,幸能略加洗刷。”我严肃地辞谢他说:“阮大铖身居高位,又不缺少贵宾佳客,足以供自己玩乐,哪里需要用上这二、三位书生呢?如果我把你们的要求说给陈定生、吴次尾听,一定会再次被他们两位所拒绝。假若我私下独自和阮大铖交游,只怕对阮大铖又毫无益处。八天来承蒙尽心款待,可谓情深意厚,然而却不得不一刀两断。”这一切我平心思量,自以为并无过份之处,而阁下却一直感到怨怒不已,那我的确无法逃避其罪责了!
  昨天夜里刚刚睡下,杨文骢县令敲门进来对我说:“左良玉的部队将要到来,都城里人们惶惶不安,阮大铖在清议堂扬言说,你跟他是老交情,而且和他内外相接应。你为何不赶快离开!”我才晓得阁下不单怨怒而已,而且怀恨在心,欲使我灭族而后快。我和左良玉固然是老相识,但已遵照熊尚书的教诲,写信制止他东下,可他的心事尚不得而知。倘使他冒犯朝廷,那就是贼;如果我的确在内接应,也同样是贼。有志节操守的人都略知礼义,何至于心甘情愿作贼!万一有这样的人,必定是那些日暮途穷、倒行逆施,犹如往昔魏忠贤的干儿义孙之流,无计可施,或许出此下策,而我岂是这种人?为何阁下给我罗织如此深重的罪名!
  我私下感到奇怪的是,阁下常常表示希望结交天下名士,却反复无常坐失机会,以至于嫁祸于人使之灭族,这是很违背初衷的。倘使一旦回忆天下名士之所以远离阁下的缘故,未必不感到后悔,感到后悔则未必不改。果真感到后悔而加以改正,只要静待数年,阁下的心事未必不会显露出来。心事果真显露之后,天下名士未必不会接踵而来。我果真见到天下名士接踵投靠到阁下的门下来,也一定尾随在后,陪礼谢罪,恐怕还不为晚。阁下何至于筹划出如此阴险毒辣的下策!
  由于遭受战乱,我如今已无家可归。如乘上小舟浪迹江湖,安置一己之身并不难。只痛惜阁下已萌生忌恨之心,要是长久隐居民间则已,万一又得志上台,必将杀尽天下之名士,来报复你以往的积怨,那末这就使天下名士终于不再投奔阁下之门。而后代操笔著书以评论阁下的人,也不可能象我这样写得文词谦恭而意思委婉了。我暂且离开这里,可以什么也不说,然而只恐阁下不能明察原委,以为我对长者态度傲慢,所以才敢于向阁下坦露自己的恳切之情,言不尽意。
  (高章采)
李姬传
  〔清〕侯方域
  李姬者名香,母曰贞丽。贞丽有侠气,尝一夜博,输千金立尽。所交接皆当世豪杰,尤与阳羡陈贞慧善也。姬为其养女,亦侠而慧,略知书,能辨别士大夫贤否,张学士溥、夏吏部允彝急称之。少风调皎爽不群。十三岁,从吴人周如松受歌玉茗堂四传奇,皆能尽其音节。尤工琵琶词,然不轻发也。
  雪苑侯生,己卯来金陵,与相识。姬尝邀侯生为诗,而自歌以偿之。初,皖人阮大铖者,以阿附魏忠贤论城旦,屏居金陵,为清议所斥。阳羡陈贞慧、贵池吴应箕实首其事,持之力。大铖不得已,欲侯生为解之,乃假所善王将军,日载酒食与侯生游。姬曰:“王将军贫,非结客者,公子盍叩之?”侯生三问,将军乃屏人述大铖意。姬私语侯生曰:“妾少从假母识阳羡君,其人有高义,闻吴君尤铮铮,今皆与公子善,奈何以阮公负至交乎!且以公子之世望,安事阮公!公子读万卷书,所见岂后于贱妾耶?”侯生大呼称善,醉而卧。王将军者殊怏怏,因辞去,不复通。
  未几,侯生下第。姬置酒桃叶渡,歌琵琶词以送之,曰:“公子才名文藻,雅不减中郎。中郎学不补行,今琵琶所传词固妄,然尝昵董卓,不可掩也。公子豪迈不羁,又失意,此去相见未可期,愿终自爱,无忘妾所歌琵琶词也!妾亦不复歌矣!”
  侯生去后,而故开府田仰者,以金三百锾,邀姬一见。姬固却之。开府惭且怒,且有以中伤姬。姬叹曰:“田公岂异于阮公乎?吾向之所赞于侯公子者谓何?今乃利其金而赴之,是妾卖公子矣!”卒不往。
  ——选自《四部备要》本《壮悔堂文集》
  名妓姓李名香,她的母亲叫贞丽。贞丽颇有任侠的风度,曾经与他人赌博,一夜之间输尽千金。她所结交的都是一些才华出众的人物,跟宜兴人陈贞慧特别要好。李香是贞丽的养女,性格也很豪爽,而且聪明伶俐,略读点书,能辨别那些当官的是否正直贤明,张溥、夏允彝都非常称赞她。李香年少时风度爽朗美好,韵致超群。十三岁那年,跟苏州艺人周如松学唱汤显祖《紫钗记》、《还魂记》、《南柯记》、《邯郸记》四大传奇,而且能将曲调音节的细微变化尽情地表达出来。她特别擅长《琵琶记》,然而不轻易唱给别人听。
  商丘侯生,于崇祯十二年来到金陵,认识了李香。她曾邀请侯生题诗,然后自己唱曲给他听作为酬谢。当初安徽人阮大铖因奉承依附阉党魏忠贤而被判罪,削职后退居金陵,遭到正直言论的抨击。实际上首先发难的是宜兴陈贞慧、贵池吴应箕,他们坚持得很有力。阮大铖不得已,想让侯生从中斡旋,于是假手干好友王将军,每日送来美酒佳肴,陪同侯生一道游玩。李香生疑道:“王将军家境清贫,不是广交朋友的人,你何不问一问他呢?”经侯生再三诘问,王将军于是屏退左右,转述了阮大铖的用意。李香私下告诉侯生说:“我从小跟随养母与宜兴陈贞慧君相识,他品德高尚,还听说吴应箕君更是铁骨铮铮。而今他们跟你都十分友好,你怎能为了阮大铖而背弃这些亲朋密友呢!况且公子你出身于世家,颇负名望,怎能去结交阮大铖呢!公子读遍万卷诗书,你的见识难道会比不上我这样的妇道人家吗?”侯公子听后大声叫好,从此便故意借醉酒而卧床不见,王将军心里颇不高兴,只得辞别而去,不再同侯公子来往。
  过了不久,侯生赴考名落孙山。李香在桃叶渡设宴饯行,还特地唱了一曲《琵琶记》送他上路,说:“公子的才华名声与文章词采都很美好,和蔡邕中郎不相上下。蔡邕学问虽然不差,但难以弥补他品行上的缺陷。如今《琵琶记》里所描写的故事固然虚妄,但蔡邕曾经亲附董卓,却是不可抹杀掉的。公子秉性豪爽不受约束,再加上科场失意,从此一别,相会之期实难预料,但愿你能始终自爱,别忘了我为你唱的《琵琶记》!从今以后我也再不唱它了。”
  侯生离开之后,原淮阳巡抚田仰以三百锾黄金为聘,邀李香见面,李香断然予以拒绝。田仰恼羞成怒,便故意制造流言对李香恶意中伤。李香感叹地说:“田仰难道与阮大铖有什么不同吗?我以往所赞赏侯公子的是什么?而今如果为贪图钱财而赴约,那是我背叛了侯公子!”她终于不肯与田仰相见。
  (高章采)
吾庐记
  〔清〕魏禧
  季子礼,既倦于游,南极琼海,北抵燕,于是作屋于勺庭之左肩,曰:“此真吾庐矣!”名曰吾庐。
  庐于翠微址最高,群山宫之,平畴崇田,参错其下,目之所周,大约数十里,故视勺庭为胜焉。
  于是高下其径,折而三之。松鸣于屋上,桃、李、梅、梨、梧桐、桂、辛夷之华,荫于径下,架曲直之木为槛,垩以蜃灰,光耀林木。
  客曰:“斗绝之山,取蔽风雨足矣。季子举债而饰之,非也。”或曰:“其少衰乎?其将怀安也。”
  方季子之南游也,驱车瘴癞之乡,蹈不测之波,去朋友,独身无所事事,而之琼海。至则飓风夜发屋,卧星露之下。兵变者再,索人而杀之,金铁鸣于堂户,尸交于衢,流血沟渎。客或以闻诸家,家人忧恐泣下,余谈笑饮食自若也。及其北游山东,方大饥,饥民十百为群,煮人肉而食。千里之地,草绝根,树无青皮。家人闻之,益忧恐,而季子竟至燕。
  客有让余者曰:“子之兄弟一身矣,又唯子言之从。今季子好举债游,往往无故冲危难,冒险阻,而子不禁,何也?”余笑曰:“吾固知季子之无死也。吾之视季子之举债冒险危而游,与举债而饰其庐,一也。且夫人各以得行其志为适。终身守闺门之内,选耎趑趄,盖井而观,腰舟而渡,遇三尺之沟,则色变不敢跳越,若是者,吾不强之适江湖。好极山川之奇,求朋友,揽风土之变,视客死如家,死乱如死病,江湖之死如衽席,若是者,吾不强使守其家。孔子曰:‘志士不忘在沟壑。’夫若是者,吾所不能而子弟能之,其志且乐为之,而吾何暇禁?”
  季子为余言,渡海时舟中人眩怖不敢起,独起视海中月,作《乘月渡海歌》一首。兵变,阖而坐,作《海南道中诗》三十首。余乃笑吾幸不忧恐泣下也。
  庐既成,易堂诸子,自伯兄而下皆有诗;四方之士闻者,咸以诗来会,而余为之记。
  ——选自道光刻本《易堂九子文钞·魏叔子文钞》
  季子魏礼,已经对四方飘游的生活感到厌倦了:他曾经南面直到海南岛,北面到河北一带,于是筑屋于勺庭的左角,说:“这才真是我安身的地方了!”便名为“吾庐”。
  吾庐在翠微峰上位址最高,群山围绕着它,高高低低的田地,交错其下,极目四望,大约有几十里,所以要比勺庭幽美。
  他又顺应地势,将小径折成三段。松声迎风鸣于屋上,桃、李、梅、梨、梧桐、桂、辛夷这些花叶,掩映于径下,用曲直不一的木条做成栏杆,涂上了蚌壳灰,它的光泽便闪烁在林木之间了。
  有人说:“筑屋于陡峭的山上,只要能遮蔽风雨就够了,季子却借债来布置,实在不值得。”也有人说:“大概季子的意志有些衰颓了吧,因而想过过安逸的生活。”
  当季子南游的时候,车子奔驰在瘴气郁结的异乡,身冒不测的风险,远离朋友,独个儿无所作为,就此前往海南岛。到了那里,一夜之间大海风便将房屋吹毁,只得躺在露天之下。又碰到两次兵变,老百姓被乱兵搜寻到就遭杀害,刀剑之声响彻门庭,尸体堆积在大街上,鲜血流注于沟道。有的人把消息告诉家里,家里人吓得哭了,我却象平日一样谈笑吃喝。后来他又北游山东,恰巧逢到大荒年,灾民成群结队,煮人肉充饥。千里之内,连草根树皮都食尽了,家里人听到后,更加害怕,可是季子竟然还能到达河北。
  有人责备我说:“您和季子是同胞兄弟,他又事事都听您的话,现在季子喜欢借债远游,常常受到意外的灾难,您为什么不加阻止?”我笑着说:“我原知季子是不会死的呀!我看季子的借债冒险而远游,和他的借债布置屋子是一样道理;而且人都以能实现自己志愿为舒畅。如果他只想毕生终老于内室之中,连走一步路也瞻前顾后、似进非进,盖上井盖才敢看井,系着腰舟才肯渡水,一见三尺宽的沟,立即大惊失色不敢跳越,象这样的人,我决不会强使他到江湖之上。反之,如果性喜纵情于奇山异水,寻访良朋好友,吸取各地不同的风土人情,把死在外地看作死在家里,死在变乱中看作死于疾病,死在江湖间看作死在床席上一样,象这样的人,我决不会强使他坐守在家里。孔子说:‘有志气的人是连死在山沟里也毫不顾虑的。’象这样的行动,我自己虽然做不到而子弟们却能做到,并且正是出于他们的志趣乐于做去,我连赞成都来不及怎么还能阻止呢?”
  季子还对我说过:渡海时同船的人都被风浪颠簸得头晕心惊不敢起床,唯有他起而赏览海上月色,还作了一首《乘月渡海歌》。兵变时,他也镇定地闭门而坐,作了三十首《海南道中诗》。我听了,便暗笑自己幸亏没有象家里人那样吓得哭泣。
  吾庐筑成后,易堂的各位人士,从我大哥以下都写诗纪念,各地文士得知后,也都以诗篇来聚会,我就写了这篇《吾庐记》。
  (金性尧)
大铁椎传
  〔清〕魏禧
  庚戌十一月,予自广陵归,与陈子灿同舟。子灿年二十八,好武事,予授以左氏兵谋兵法,因问“数游南北,逢异人乎?”子灿为述大铁椎,作《大铁椎传》。
  大铁椎,不知何许人,北平陈子灿省兄河南,与遇宋将军家。宋,怀庆青华镇人,工技击,七省好事者皆来学,人以其雄健,呼宋将军云。宋弟子高信之,亦怀庆人,多力善射,长子灿七岁,少同学,故尝与过宋将军。
  时座上有健啖客,貌甚寝,右胁夹大铁椎,重四五十斤,饮食拱揖不暂去。柄铁折迭环复,如锁上练,引之长丈许。与人罕言语,语类楚声。扣其乡及姓字,皆不答。
  既同寝,夜半,客曰:“吾去矣!”言讫不见。子灿见窗户皆闭,惊问信之。信之曰:“客初至,不冠不袜,以蓝手井裹头,足缠白布,大铁椎外,一物无所持,而腰多白金。吾与将军俱不敢问也。”子灿寐而醒,客则鼾睡炕上矣。
  一日,辞宋将军曰:“吾始闻汝名,以为豪,然皆不足用。吾去矣!”将军强留之,乃曰:“吾数击杀响马贼,夺其物,故仇我。久居,祸且及汝。今夜半,方期我决斗某所。”宋将军欣然曰:“吾骑马挟矢以助战。”客曰:“止!贼能且众,吾欲护汝,则不快吾意。”宋将军故自负,且欲观客所为,力请客。客不得已,与偕行。将至斗处,送将军登空堡上,曰:“但观之,慎弗声,令贼知也。”
  时鸡鸣月落,星光照旷野,百步见人。客驰下,吹觱篥数声。顷之,贼二十余骑四面集,步行负弓矢从者百许人。一贼提刀突奔客,客人呼挥椎,贼应声落马,马首裂。众贼环而进,客奋椎左右击,人马仆地,杀三十许人。宋将军屏息观之,股栗欲堕。忽闻客大呼曰:“吾去矣。”尘滚滚东向驰去。后遂不复至。
  魏禧论曰:子房得力士,椎秦皇帝博浪沙中,大铁椎其人与?天生异人,必有所用之。予读陈同甫《中兴遗传》,豪俊侠烈魁奇之士,泯泯然不见功名于世者又何多也?岂天之生才不必为人用与?抑用之自有时与?子灿遇大铁椎为壬寅岁,视其貌当年三十,然则大铁椎今四十耳。子灿又尝见其写市物帖子,甚工楷书也。
  ——选自道光刻本《易堂九子文钞·魏叔子文钞》
  庚戌年十一月,我从扬州回家,与陈子灿同船。子灿时年二十八岁,爱好弄枪使棒,我给他讲授《左传》中的兵谋兵法时,趁机问:“你走南闯北,碰到过奇异之人吗?”子灿向我讲述了大铁椎的事,于是我写了《大铁椎传》。
  大铁椎,不知是什么地方人。北平陈子灿到河南去看望他的哥哥,在宋将军家里遇见了大铁椎。宋是怀庆青华镇人,擅长搏击,七省爱好技击的人都来向他学习武艺,人们因他长得雄伟健壮,所以叫他宋将军。宋将军的徒弟高信之,也是怀庆人,力气大,善射箭,比陈子灿大七岁,小时候同学,因此陈子灿曾经与他一同访问过宋将军。
  当时座上有个饭量很大的客人,容貌很丑陋,右腋下夹着个大铁椎,有四五十斤重,吃饭以及拱手行礼时,一刻也不放下它。大铁椎柄上的铁链折迭围绕着,象锁上的链子,把它拉开有一丈多长。他很少跟人们交谈,说话象湖北一带的口音。问他家乡在哪,姓甚名何,都不作回答。
  我们同住一个寝室,到半夜,客人说:“我走了。”话音刚落,人就不见了。陈子灿见窗门都关着,就吃惊地问高信之。高信之说:“客人刚来时,不戴帽子,不穿袜子,用蓝手井包着头,脚上缠着白布,除了大铁椎外,什么东西都没有携带,而腰带中裹着很多银子。我和宋将军都不敢问他。”陈子灿一觉醒来,客人却已打着呼噜睡在床上了。
  有一天,客人向宋将军告辞说:“我当初听到你的大名时,把你当作英雄豪杰,但是现在看来你和你的门徒不能委以重任,我将走了。”宋将军竭力挽留他,他就说:“我曾屡次打杀拦路抢劫的强盗,夺取他们的财物,因此他们很恨我。我若久留此地,灾祸将会牵连到你。今晚半夜,强盗们正约我到某处决斗。”宋将军高兴地说:“我骑着马带着弓箭来助战。”客人说:“不要去,强盗本领强且人又多,我想要保护你,就不能杀个痛快。”宋将军向来自以为了不起,并且也很想看看客人的本领,就竭力请求客人同往。客人没办法,就带他一起走。将要到达决斗的地方,客人送宋将军登上一座荒废无人的堡垒,说:“你只许观看,千万别作声,以免让强盗们发觉你。”
  这时,鸡叫月落,星光照着空旷的原野,百步之内能够看见人。客人骑马飞驰而下,吹了几声觱篥。一会儿,二十多个骑马的强盗从四面拥集过来,徒步行走背着弓箭跟在后面的有一百多人。一个强盗提着刀纵马冲向客人,客人大喊着挥舞起铁椎,强盗应声坠落马下,马头也被砸得碎裂。那伙强盗围成环形向前进逼,客人奋力挥舞铁椎左右猛击,强盗们连人带马栽倒在地,三十多人被杀死。宋将军屏住呼吸观看这场恶战,吓得两腿发抖,几乎从堡垒上掉下来。忽然听到客人大声呼喊道:“我走啦!”尘灰滚滚,朝着东方飞马而去。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魏禧评论说:张良找到了大力士,在博浪沙用铁椎捶击秦始皇,大铁椎大概也是那种人吧?老天生下有奇异才能的人,一定有用得着他的地方。但我读陈亮的《中兴遗传》,发现那些才智出众、侠义刚烈、雄奇卓异的人,无声无息地不能在当代显露功绩声名的,又为什么这样多呢?是不是上天降生的人才不一定被人任用呢?还是任用他们自会有一定的时机呢?陈子灿遇见大铁椎是壬寅年,看他的相貌应当是三十岁,那么大铁椎今年已有四十岁了。子灿又曾经看见他写买东西的单子,楷书写得非常工整漂亮。
  (宋心昌)
传是楼记
  〔清〕汪琬
  昆山徐健菴先生,筑楼于所居之后,凡七楹。间命工木为橱,贮书若干万卷,区为经史子集四种,经则传注义疏之书附焉,史则日录家乘山经野史之书附焉,子则附以卜筮医药之书,集则附以乐府诗余之书,凡为橱者七十有二,部居类汇,各以其次,素标缃帙,启钥灿然。于是先生召诸子登斯楼而诏之曰:“吾何以传女曹哉?吾徐先世,故以清白起家,吾耳目濡染旧矣。盖尝慨夫为人之父祖者,每欲传其土田货财,而子孙未必能世富也;欲传其金玉珍玩、鼎彝尊斝之物,而又未必能世宝也;欲传其园池台榭、舞歌舆马之具,而又未必能世享其娱乐也。吾方以此为鉴。然则吾何以传女曹哉?”因指书而欣然笑曰:“所传者惟是矣!”遂名其楼为“传是”,而问记于琬。琬衰病不及为,则先生屡书督之,最后复于先生曰:
  甚矣,书之多厄也!由汉氏以来,人主往往重官赏以购之,其下名公贵卿,又往往厚金帛以易之,或亲操翰墨,及分命笔吏以缮录之。然且裒聚未几,而辄至于散佚,以是知藏书之难也。琬顾谓藏之之难不若守之之难,守之之难不若读之之难,尤不若躬体而心得之之难。是故藏而勿守,犹勿藏也;守而弗读,犹勿守也。夫既已读之矣,而或口与躬违,心与迹忤,采其华而忘其实,是则呻佔记诵之学所为哗众而窃名者也,与弗读奚以异哉!
  古之善读书者,始乎博,终乎约,博之而非夸多斗靡也,约之而非保残安陋也。善读书者根柢于性命而究极于事功:沿流以溯源,无不探也;明体以适用,无不达也。尊所闻,行所知,非善读书者而能如是乎!
  今健菴先生既出其所得于书者,上为天子之所器重,次为中朝士大夫之所矜式,藉是以润色大业,对扬休命,有余矣,而又推之以训敕其子姓,俾后先跻巍科,取仕,翕然有名于当世,琬然后喟焉太息,以为读书之益弘矣哉!循是道也,虽传诸子孙世世,何不可之有?
  若琬则无以与于此矣。居平质驽才下,患于有书而不能读。延及暮年,则又跧伏穷山僻壤之中,耳目固陋,旧学消亡,盖本不足以记斯楼。不得已勉承先生之命,姑为一言复之,先生亦恕其老誖否耶?
  ——选自《四部丛刊》本《尧峰文钞》
  昆山徐健家电先生,在他的住宅后面造了一幢楼房,共有七间,同时命工匠砍削木材,起造大橱,贮书若干万卷,区分为经史子集四部,经部中附以经传义疏等方面的书,史部中附以日录、家乘、山经、野史等方面的书,子部中附以卜筮、医药等方面的书,集部中附以乐府、诗余等方面的书,共有七十二个橱,按照部类置放,都有一定秩序,白色的标签,浅黄的封套,打开橱门,灿然在目。于是先生召集儿孙,登楼而教训他们说:“我用什么东西来传给你们呢?我们徐家先世,本来就身家清白,以读书应试起家,我耳濡目染已很久了。我曾感慨那些做父祖辈的,有的想把土地家产传下去,而子孙不一定能世世代代富下去;有的想把金玉珍玩、鼎彝尊斝之类的宝贵文物传下去,而子孙又不一定能够世世宝爱这些东西;有的想把园池台榭、舞歌车马之类传下去,而子孙后代又不一定能世世享受这些娱乐。我正把这些事例看作鉴戒。那么我拿什么东西来传给你们呢?”这时他指着书高兴地笑着说:“我传给你们的,就是这些了!”于是就以“传是”两字作为楼名,而要我作一篇记。我体衰多病,不能一下子写出来,先生多次写信催促,最后我只得用下面这些话来回复先生。
  书遇到的灾难太厉害了!从汉代以来,皇帝常常用官家的丰厚赏金去买书,皇帝以下,名公贵卿又常常用许多钱物去换书,有的亲自动笔,有的雇请抄手,加以誉录。但是聚集不久,就常常遭故散失,由此可知藏书之难了。不过,我以为藏书之难还比不上守书之难,守书之难又比不上读书之难,更比不上亲身去实行了而有所体会之难。所以藏书而不能守,同不藏书没有什么两样;守住了而不能读,同守不住没有什么两样。虽然已经读了,而如果嘴上是一套,实行的又是另一套,心中想的和实际做的不一致,采了它的花而忘记了它的果实,那么就是用记诵之学来骗骗众人而欺世盗名的人了,同不读书又有什么不同呢?
  古代善于读书的人,开始时博览,到最后就专攻,博览群书并不是为了炫耀自己的广博,专攻一门也不是抱残守残。善于读书的人以性命之理为基础,而最终则要体现在事业和功绩中:循着流追溯源,没有什么不能弄明白的;明白了道理再去实行,没有不能做到的。尊重所听到的教诲,力行所学到的道理,不是善于读书的人能这样吗?
  现在健菴先生已经拿出从书中得到的道理,上能得到天子的器重,次能被朝廷士大夫所敬重和取法,借此以为国家大业增添光彩,以报答称扬美善的命令,绰有余裕,再推而广之,用以训敕后辈,使他们能先后跻身巍科,取得高官厚禄,在当世被人一致称道,我只有赞叹不绝,以为读书的好处实在太大了!遵循这条道路,即使传给子子孙孙,还有什么不妥当的呢?
  象我这个人就没有资格参预其中了。平时愚笨无才,苦于有书而不能读。现在到了晚年,又只能蜷伏在穷山僻壤之中,孤陋寡闻,过去学到的都已衰退了,本来没有资格来为这座楼作记。不是已勉强应承先生之命,姑且写这些话回复,先生能否原谅我的老谬呢?
  (李伟国)
江天一传
  〔清〕汪琬
  江天一,字文石,徽州歙县人。少丧父,事其母,及抚弟天表,具有至性。尝语人曰:“士不立品者,必无文章。”前明崇祯间,县令傅岩奇其才,每试辄拔置第一。年三十六,始得补诸生。家贫屋败,躬畚土筑垣以居。覆瓦不完,盛暑则暴酷日中。雨至,淋漓蛇伏,或张敝盖自蔽。家人且怨且叹,而天一挟书吟诵自若也。
  天一虽以文士知名,而深沉多智,尤为同郡金佥事公声所知。当是时,徽人多盗,天一方佐佥事公,用军法团结乡人子弟,为守御计。而会张献忠破武昌,总兵官左良玉东遁,麾下狼兵哗于途,所过焚掠。将抵徽,徽人震恐,佥事公谋往拒之,以委天一。天一腰刀帓首,黑夜跨马,率壮士驰数十里,与狼兵鏖战祁门,斩馘大半,悉夺其马牛器械,徽赖以安。
  顺治二年,夏五月,江南已破,州县望风内附,而徽人犹为明拒守。六月,唐藩自立于福州,闻天一名,授监纪推官。先是,天一言于佥事公曰:“徽为形胜之地,诸县皆有阻隘可恃,而绩谿一面当孔道,其地独平迆,是宜筑关于此,多用兵据之,以与他县相犄角。”遂筑丛山关。已而清师功绩谿,天一日夜援兵登陴,不少怠。间出逆战,所杀伤略相当。于是清师以少骑缀天一于绩溪,而别从新岭入,守岭者先溃,城遂陷。
  大帅购天一甚急。天一知事不可为,遽归,嘱其母于天表,出门大呼:“我江天一也!”遂被执。有知天一者,欲释之。天一曰:“若以我畏死邪?我不死,祸且族矣。”遇佥事公于营门,公目之曰:“文石!女有老母在,不可死!”笑谢曰:“焉有与人共事而逃其难者乎?公幸勿为吾母虑也。”至江宁,总督者欲不问,天一昂首曰:“我为若计,若不如杀我;我不死,必复起兵!”遂牵诣通济门。既至,大呼高皇帝者三,南向再拜讫,坐而受刑。观者无不叹息泣下。越数日,天表往收其尸,瘗之。而佥事公亦于是日死矣。
  当狼兵之被杀也,凤阳督马士英怒,疏劾徽人杀官军状,将致佥事公于死。天一为赍辨疏,诣阙上之;复作《吁天说》,流涕诉诸贵人,其事始得白。自兵兴以来,先后治乡兵三年,皆在佥事公幕。是时,幕中诸侠客号知兵者以百数,而公独推重天一,凡内外机事悉取决焉。其后竟与公同死。虽古义烈之士,无以尚也。予得其始末于翁君汉津,遂为之传。
  汪琬曰:方胜国之末,新安士大夫死忠者有汪公伟、凌公駉与佥事公三人,而天一独以诸生殉国。予闻天一游淮安,淮安民妇冯氏者刲肝活其姑,天一征诸名士作诗文表章之,欲疏于朝,不果。盖其人好奇尚气类如此。天一本名景,别自号石嫁樵夫,翁君汉津云。
  ——选自《四库全书》本《尧峰文钞》
  江天一,字文石,徽州歙县人。小时候就死了父亲,侍奉他的母亲,和扶养弟弟天表,有着纯厚的本性。他曾经对别人说:“一个读书人,不树立好的道德品行,就必然没有好文章。”前朝明末崇祯年间,歙县县令傅岩认为他才学奇异,每次县里童生的岁试,总是选拔他为第一名。但到三十六岁,才补上一名生员。他家里很穷,房屋残破不堪,就自己动手用畚箕挑土筑墙而住。屋上盖的瓦片不齐全,大热天就暴晒在酷热的太阳中;下雨天,全身被雨淋得象蛇一样蜷伏着,或是张起破伞来遮挡一下。家里的人一面埋怨,一面叹息,然而天一却捧着书本朗读,和平常一样。
  天一虽因为是文人而出名,但是却深刻沉着,足智多谋,特别受到同郡佥事金声的赏识。在那个时候,徽州一带盗匪很多,江天一便辅助佥事金声,用军队的办法团结组织乡里的年轻人,作好防守的打算。适逢张献忠攻破了武昌,总兵官左良玉向东逃跑,他部下那些广西土司的军队在半路上发生叛乱,所经过的地方放火抢劫。将要到达徽州时,徽州人非常震惊恐惧。佥事金声计议派兵去抵抗,把这件事委托给了天一。天一佩腰刀,裹头巾,黑夜里骑着马,率领一批勇士奔跑了几十里,与叛乱的广西土司军队在祁门进行激战,杀死了叛兵一大半人,夺取了他们所有的牛马和兵器,徽州城依赖这次战役而得以平安。
  清顺治二年夏五月,江南已被清兵攻破,各州县见势纷纷归附清朝,但徽州人民还是为明王朝坚守抵抗。六月,明宗室唐王朱聿键在福州称帝,听说江天一的名声,便委任他为监纪推官。在此之前,天一对佥事金声说:“徽州是个地势优越的地方,各县都有险要之处可以依赖,只是绩溪那一面正当交通要道,那里地势特别平坦,因此应该在那里建筑关口,多派兵驻守,以和别的县相互配合,夹制敌人。”于是在绩溪筑起了丛山关。不久,清兵攻打绩溪,江天一日夜手持兵器登城防守,一点也不松懈。有时出城迎战,双方死伤大致不相上下。于是清兵用少数骑兵在绩溪牵制住江天一,而另外从新岭进攻。守岭的人先败逃了,绩溪城终于沦陷了。
  清军的主将悬赏捉拿天一非常急迫。江天一知道抗清之事已没有希望,就立即回家,把母亲托付给弟弟天表,出门大叫:“我就是江天一!”于是被逮捕。清军中有知道天一的,想释放他。天一说:“你以为我怕死吗?我不死,灾祸将是全家被杀!”在营门口遇见了佥事金声,金声看着他说:“文石,你还有老母亲在,你不能死。”江天一笑着辞谢道:“哪里有和人一起共事而在危难时刻逃避的呢?希望你不要为我的母亲担忧。”到了南京,总督洪承畴想不问罪,江天一昂起头来说:“我为你考虑,还是把我杀了的好;我不死,必定再要起兵!”于是把他拖到通济门刑场。到了那里,江天一高呼“高皇帝”三遍,向南面一拜再拜,拜完,坐下来受刑。围观的人没有一个不感叹流泪的。过了几天,天表去收殓天一的尸体,把他安葬了。而佥事金声也是在这一天被杀害的。
  当广西土司的叛兵被江天一杀伤之后,凤阳总督马士英非常恼怒,向皇帝上奏章揭发徽州人拦杀官军的罪状,想致佥事金声于死地。江天一为此带着申辨金声无罪的奏章,赴朝廷递呈上;又写了《吁天说》,流着眼泪向掌权大臣申诉,这件事情才得以弄清楚。自从清兵与明王朝开战以来,前后训练乡兵三年,都在佥事金声的幕府中。当时,幕府中众多侠义之士号称精通兵法的有上百人,而金声只是推重天一,凡对内对外的机密大事,都取决于天一。后来天一竟然与金声同时牺牲。象天一这样的人,即便是古代义烈之士,也没有能超过他的。我是在翁汉津那里得知江天一的生平事迹的,于是替他写了这篇传记。
  汪琬说:正当前朝的末期,新安的士大夫尽忠而死的有汪伟、凌駉与金声三人,而只有江天一是以生员的身份为国殉难的。我听说江天一游经淮安,淮安有个姓冯的民妇,割下自己的肝脏救活了她的婆婆,江天一得知后便请了许多有名的人写诗作文来表彰她,还想上奏章给朝廷,最后没有成功。这个人喜欢奇特、崇尚气节大致就象这样。天一本来名景,另外还自号“石嫁樵夫”,这也是翁汉津说的。
  (孙菊园)
口技
  〔清〕林嗣环
  京中有善口技者。会宾客大宴,于厅事之东北角施八尺屏障,口技人坐屏障中,一桌、一椅、一扇、一抚尺而已。众宾团坐。少顷,但闻屏障中抚尺二下,满堂寂然,无敢哗者。
  遥遥闻深巷犬吠声,便有妇人惊觉欠伸,摇其夫语猥亵事。夫呓语,初不甚应,妇摇之不止,则二人语渐间杂,床又从中戛戛。既而儿醒,大啼。夫令妇抚儿乳,儿含乳啼,妇拍而呜之。夫起溺,妇亦抱儿起溺。床上又一大儿醒,狺狺不止。当是时,妇手拍儿声,口中呜声,儿含乳啼声,大儿初醒声,床声,夫叱大儿声,溺瓶中声,溺桶中声,一齐凑发,众妙毕备。满座宾客无不伸颈侧目,微笑默叹,以为妙绝也。
  既而夫上床寝。妇又呼大儿溺,毕,都上床寝。小儿亦渐欲睡。夫齁声起,妇拍儿亦渐拍渐止。微闻有鼠作作索索,盆器倾侧,妇梦中咳嗽之声。宾客意少舒,稍稍正坐。
  忽一人大呼“火起”,夫起大呼,妇亦起大呼,两儿齐哭。俄而百千人大呼,百千儿哭,百千狗吠,中间力拉崩倒之声,火爆声,呼呼风声,百千齐作;又夹百千求救声,曳屋许许声,抢夺声,泼水声。凡所应有,无所不有。虽人有百手,手有百指,不能指其一端;人有百口,口有百舌,不能名其一处也。于是宾客无不变色离席,奋袖出臂,两股战战,几欲先走。
  而忽然抚尺一下,众响毕绝。撤屏视之,一人、一桌、一椅、一扇、一抚尺而已。
  ——选自文学古籍刊行社排印本《虞初新志》
  京城里有个善于表演口技的人。正逢有人摆酒席大请宾客,就在厅堂的东北角设置了八尺宽的屏风,让表演口技的人坐在屏风中,只有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一把扇子、一块醒木而已。许多宾客围着屏风而坐。一会儿,只听见屏风中醒木响了两下,全体都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敢大声说话。
  远远地听到深深的小巷中有狗叫声,接着就有妇女惊醒后打呵欠和伸懒腰的声音,她摇着丈夫说起夫妻之间的事。丈夫说着梦话,开头不怎么答应她,妇女把他摇个不停,于是两人的说话声逐渐间隔混杂,床又从中发出“戛戛”的响声。过了一会儿孩子醒了,大声哭着。丈夫叫妻子抚慰孩子喂奶,孩子含着奶头哭,妇女又哼着唱着哄他。丈夫起来小便,妇女也抱着孩子起来小便。床上另一个大孩子醒了,大声唠叨个没完。在这时候,妇女用手拍孩子的声音,口里哼着哄孩子的声音,孩子含着奶头的哭声,大孩子刚醒过来的声音,床发出的声音,丈夫责骂大孩子的声音,小便解入瓶中的声音,解入桶中的声音,同时响起,各种绝妙的效果都有了。满座的宾客没有一个不伸长脖子,斜着眼睛,微微笑着,默默赞叹,认为奇妙极了。
  过了一会儿,丈夫上床睡了。妇女又叫大孩子起来小便,完了,都上床睡。小孩子也逐渐要睡了。丈夫打呼噜声响起来了,妇女拍孩子的声音也渐渐停下。隐隐听到有老鼠“作作索索”在爬,盆子、器皿歪倒了,妇女在梦中发出了咳嗽声。宾客们的心情稍微松弛下来,逐渐端正了坐姿。
  忽然听到一人高声呼喊“起火了!”丈夫起来高叫,妇女也起来高叫,两个孩子一齐哭。一会儿,成百上千的人高声喊叫,成百上千个小孩哭喊,成百上千只狗狂叫,当中还夹着劈里拍啦的声音和房屋倒塌的声音,着火爆炸声,呼呼的风声,千百种声音一齐响起;又夹着成百上千个呼救的声音,拉坍起火房屋时合力发出的喊声,抢夺东西的声音,泼水的声音。凡是一切应该有的声音,没有不具备的。即使一人有一百只手,每只手有一百个手指,也不能指出其中一种;一人有一百张嘴,每张嘴有一百个舌头,也不能说清其中一个地方。在这时宾客们没有一个不变了脸色,离开席位,捋起衣袖,伸出手臂,两腿打着哆嗦,差点儿都要争先跑开。
  忽然醒木一声,所有的声音都没有了。撤掉屏风再看,只有一个人、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一把扇子,一块醒木而已。
  (邓乔彬)
阎典史传
  〔清〕邵长蘅
  阎典史者,名应元,字丽亨,其先浙江绍兴人也。四世祖某,为锦衣校尉,始家北直隶之通州,为通州人。应元起掾史,官京仓大使。崇祯十四年,迁江阴县典史。始至,有江盗百艘,张帜乘潮阑入内地,将薄城,而会县令摄篆旁邑,丞簿选愞怖急,男女奔窜。应元带刀鞬出,跃马大呼于市曰:“好男子,从我杀贼护家室!”一时从者千人,然苦无械。应元又驰竹行呼曰:“事急矣,假一竿,值取诸我。”千人者布列江岸,矛若林立,士若堵墙。应元往来驰射,发一矢,辄殪一贼。贼连毙者三,气慑,扬帆去。巡抚状闻,以钦依都司掌徼巡县尉,得张黄盖,拥纛,前驱清道而后行。非故事,邑人以为荣。久之,仅循资迁广东英德县主簿,而陈明选代为尉。应元以母病未行,亦会国变,挈家侨居邑东之砂山。是岁乙酉五月也。
  当是时,本朝定鼎改元二年矣。豫王大军渡江,金陵降,君臣出走。弘光帝寻被执。分遣贝勒及他将,略定东南郡县。守士吏或降或走,或闭门旅拒,攻之辄拔;速者功在漏刻,迟不过旬日。自京口以南,一月间下名城大县以百数。而江阴以弹丸下邑,死守八十余日而后下,盖应元之谋居多。
  初,薙发令下,诸生许用德者,以闰六月朔悬明太祖御容于明伦堂,率众拜且哭,士民蛾聚者万人,欲奉新尉陈明选主城守。明选曰:“吾智勇不如阎君,此大事,须阎君来。”乃夜驰骑往迎应元。应元投袂起,率家丁四十人,夜驰入城。是时城中兵不满千,户裁及万,又馕无所出。应元至,则料尺籍,治楼橹,令户出一男子乘城,余丁传餐。已,乃发前兵备道曾化龙所制火药火器贮堞楼。已,乃劝输巨室,令曰:“输不必金,出粟、菽、帛、布及他物者听。”国子上舍程璧首捐二万五千金。捐者麕集。于是围城中有火药三百罂,铅丸、铁子千石,大炮百,鸟机千张,钱千万缗,粟、麦、豆万石,他酒、酤、盐、铁、刍、藁称是。已,乃分城而守:武举黄略守东门,把总某守南门,陈明选守西门,应元自守北门,仍徼巡四门。部署甫定,而外围合。
  时大军薄城下者已十万,列营百数,四面围数十重,引弓仰射,颇伤城上人。而城上礧炮、机弩乘高下,大军杀伤甚众。乃驾大炮击城,城垣裂。应元命用铁叶裹门板,贯铁縆护之;取空棺实以土,障隤处。又攻北城,北城穿。下令人运一大石块,于城内更筑坚垒,一夜成。会城中矢少,应元乘月黑,束藁为人,人竿一灯,立陴间,匝城,兵士伏垣内,击鼓叫噪,若将缒城斫营者。大军惊,矢发如雨;比晓,获矢无算。又遣壮士夜缒城入营,顺风纵火;军乱,自蹂践相杀死者数千。
  大军却,离城三里止营,帅刘良佐拥骑至城下,呼曰:“吾与阎君雅故,为我语阎君,欲相见。”应元立城上与语。刘良佐者,故弘光四镇之一,封广昌伯,降本朝总兵者也。遥语应元:“弘光已走,江南无主,君早降,可保富贵。”应元曰:“某明朝一典史耳,尚知大义。将军胙土分茅,为国重镇,不能保障江淮,乃为敌前驱,何面目见吾邑义士民乎?”良佐惭退。
  应元伟躯干,面苍黑,微髭。性严毅,号令明肃,犯法者,鞭笞贯耳,不稍贳;然轻财,赏赐无所恡。伤者手为裹创,死者厚棺敛,酹醊而哭之;与壮士语,必称“好兄弟”,不呼名。陈明选宽厚呕煦,每巡城,拊循其士卒,相劳苦,或至流涕。故两人皆能得士心,乐为之死。
  先是,贝勒统军略地苏、松者,既连破大郡,济师来攻。面缚两降将,跪城下说降,涕泗交颐。应元骂曰:“败军之将,被禽不速死,奚喋喋为!”又遣人谕令:“斩四门首事各一人,即撤围。”应元厉声曰:“宁斩吾头,奈何杀百姓!”叱之去。会中秋,给军民赏月钱,分曹携具,登城痛饮;而许用德制乐府五更转曲,令善讴者曼声歌之,歌声与刁斗、笳吹声相应,竟三夜罢。
  贝勒既觇知城中无降意,攻愈急;梯冲死士,铠胄皆镔铁,刀斧及之,声铿然,锋口为缺,炮声彻昼夜,百里内地为之震。城中死伤日积,巷哭声相闻。应元慷慨登陴,意气自若。旦日,大雨如注。至日中,有红光一缕起土桥,直射城西。城俄陷,大军从烟焰雾雨中,蜂拥而上。应元率死士百人,驰突巷战者八,所当杀伤以千数;再夺门,门闭不得出。应元度不免,踊身投前湖,水不没顶。而刘良佐令军中,必欲生致应元,遂被缚。良佐箕踞乾明佛殿,见应元至,跃起持之哭。应元笑曰:“何哭?事至此,有一死耳。”见贝勒,挺立不屈。一卒持枪刺应元贯胫,胫折踣地。日暮,拥至栖霞禅院。院僧夜闻大呼“速斫我!”不绝口。俄而寂然。应元死。
  凡攻守八十一日,大军围城者二十四万,死者六万七千,巷战死者又七千,凡损卒七万五千有奇。城中死者,无虑五六万,尸骸枕藉,街巷皆满,然竟无一人降者。
  城破时,陈明选下骑搏战,至兵备道前被杀。身负重创,手握刀,僵立倚壁上不仆。或曰:阖门投火死。
  论曰:《尚书·序》曰:“成周既成,迁殷顽民。”而后之论者,谓于周则顽民,殷则义士。夫跖犬吠尧,邻女詈人,彼固各为其主。予童时,则闻人啧啧谈阎典史事,未能记忆也。后五十年,从友人家见黄晞所为死守孤城状,乃摭其事而传之,微夫应元,固明朝一典史也;顾其树立,乃卓卓如是!呜呼,可感也哉!
  ——选自《国朝二十四家文钞》
  阎典史,名应无,字丽亨,祖上是浙江绍兴人。高祖父某,担任锦衣校尉,方才移居北直隶的通州,成了通州人。阎应元开始任公职是当掾史,做过京仓大使。崇祯十四年(1641)年,调任江阴县典史。刚到任,正碰上江上的强盗驾着数百艘船,张挂着旗帜乘涨潮侵入内地,将要迫近江阴县城。恰巧又逢本县县令到别的县里去代理政事,县丞、主簿既胆怯又无决断,束手无策,居民四处奔逃。阎应元带着刀箭赶出来,在街上策马飞驰,大声呼喊:“是好汉的,跟我一起去杀强盗,保卫亲人!”不一会,身边就集聚了上千人。但苦于没有兵器。阎应元又飞驰到竹行前高喊:“情况十分紧急,每人先借一根毛竹,货款将来由我统付!”这一千人排列在江岸,手持毛竹如刀枪林立,人靠人像一道长墙。阎应元来回地飞马射击,发一箭,便射死一个强盗,一连射死三人。强盗的气焰被压了下去,扯上帆逃走了。巡抚写文状向上报告退江盗的情况,用皇帝的名义让阎应元参同都司的官衔,执掌巡回检查的县尉职权,外出可以乘车加黄盖,打大旗,由引路士卒清除道路而后通过。这是惯例中所没有的待遇,当地人都引以为荣。长久以后,他却还是只按照资历转升为广东英德县主簿,陈明选代替了他的县尉职务。阎应元因为母亲生病没能赶去赴新任,又逢国家发生变故,便带着家人寄居在江阴城东的砂山。当时是乙酉年(1645)五月。
  那时,清朝已夺取明政权改变年号到了第二年。豫王多铎的大军渡过长江,金陵城投降归顺,南明君臣出逃。不久,弘光帝朱由崧被俘获。豫王分别派遣贝勒和其他将领攻占东南地区的郡县。各地的南明守将有的投降,有的逃走。有的关闭城门聚众抵抗,也是一攻即破,快的就在当天,慢的也不过十日。自京口以南地区,一个月内被攻占的名城大县数以百计。而江阴这座偏僻小县城,坚守了八十多天才被攻下,这主要是靠阎应元的谋略。
  当初,清军颁布薙发令,诸生许用德就在闰六月初一,将明太祖画像悬挂在明伦堂,率领众人叩拜痛哭,儒生百姓蜂拥而来,多达万人,打算拥戴新县尉陈明选主持县城守备。陈明选说:“我的智勇比不上阎君。这是大事,一定要阎君来才行。”于是连夜飞马赶去迎请阎应元。阎应元拂袖而起,立即带领家丁四十人,连夜飞驰入城。当时城里士兵不足一千,居民也只有万户,而且粮饷尚无着落。阎应元进了城,便整理军中文件簿籍,修建城防工事,下令每家出一名男子登城守卫,剩余的男子为军中送饭。然后取出前任兵备道曾化龙制造的火药火器,贮存在城楼上。随后动员富有人家捐送,传令说:“捐送不一定都是金钱,捐粮食、布匹听便。”国子上舍程璧带头捐献二万五千金。捐送者成群拥到。于是被围的县城里有了火药三百罐,铅丸、铁子一千石,大炮百门,鸟机一千张,钱一千万贯,米、麦、豆等粮食一万石,其他如酒类、盐铁、草料也储备充足。接着命令专人把守各城防区:武举黄略守北门;把总某守南门;陈明选守西门;阎应元自守北门,并兼管巡察四门。刚刚布置停当,城外清军包围圈已合拢。
  这时迫近城下的清军已达十万,扎下营盘上百,四面包围了数十层。清军拉弓向城上发射,伤了不少守城的人。而城上礧炮、机弩居高向下发射,也杀伤了大量清军。清军驾起大炮轰击城墙,城上的矮墙被炸裂。阎应元命令用铁叶裹着门板,穿上大铁索挡住裂口,再用泥土装在空棺材里,堵在倒塌处。清军又攻北城,北城被攻破。阎应元下令每人搬一块大石头在城内重新筑起坚固的墙垒,一夜之间就完工。碰上城中缺箭,阎应元乘着无月的黑夜,用禾稈扎成人形,每个草人竹竿上挂一盏灯,竖立在女墙之间,环城围绕。让士兵伏在城上矮墙后,击鼓呼喊,佯装要缒下城去偷袭的样子。清军十分惊慌,向城上发射如雨点般的密箭。到拂晓,得到的箭不计其数。他又派壮士夜里缒下城潜入清营,顺风放火,清军乱作一团,自相践踏残杀,死了好几千。
  清军后退,离城三里停下安营。攻城主帅刘良佐由骑兵簇拥着来到城下,向城上守军呼喊:“我和阎君是老朋友,替我告诉阎君,我想要见他。”阎应元站在城上和他说话。刘良佐,是以前弘光朝的四镇之一,被封为广昌伯,投降清朝的总兵。他远远地对阎应元说:“弘光帝已经逃走,江南再没有国君,您及早投降,可以保证富贵荣华。”阎应元回答说:“我不过是明一个小典史,还能明晓大义。将军你受土封侯,身为国家的重镇,不能守住江淮,却甘做敌人的马前卒,有什么脸来见我们城里深明大义的士民呢?”刘良佐惭愧地转身走了。
  阎应元身材魁梧,苍黑面孔,微有胡须。性格严厉刚毅,号令严明整肃。对于犯法的人,该用鞭笞贯耳的刑法,便绝不宽饶。但他轻财重赏,毫不吝惜。亲自为受伤者包扎伤口,为死者备上等棺木敛葬,并洒酒于地哭祭。和壮士说话,一定称呼“好兄弟”,而不直呼其名。陈明选宽厚和悦,每次上城巡察,安抚慰劳部下,看到他们的劳苦之状,有时甚至流出眼泪。所以两人都能深得人心,士卒们乐意以死来报答。
  在此之前,领兵在苏州、松江一带攻城占地的贝勒,连破大郡之后,这时也以自己的军队增援攻城清军。贝勒把两员降将反绑,让他们跪在城下劝降。两员降将一面劝说,一面痛哭,满脸涕泪。阎应元骂道:“吃败仗的家伙,给敌人俘虏了不快点死掉,干什么还啰里啰苏!”贝勒又派人宣令:“只要杀掉四门首先起事的各一人,我们就撤去包围。”阎应元高声回答:“宁可斩我的头,凭什么要杀害老百姓!”喝令传话的清卒滚开。当时正逢中秋节,阎应元发给军民赏月钱,军民们分头结伴带着器具,登上城楼痛饮。许用德创作了五更转曲,请善于歌唱的人引长声调歌唱。歌声和刁斗声、笳吹声交织在一起,过了三夜才告结束。
  贝勒已经察城中无投降之意,攻城更加紧急。使用云梯、冲车的敢死队,盔甲都是用镔铁制作的,刀斧一碰上就叮作响,锋口都被碰缺。炮声日夜响个不停,百里之内,大地因此而震动。城中伤亡一天天增加,街巷上哭声到处可以听见。阎应元斗志昂扬地登上城楼,神情气度一如平日。清晨,下起倾盆大雨,到中午,有一缕红光从土桥方向升起,直射向城西。不一会,城墙倒塌,清军从烟火雾气中冒雨蜂拥而上。阎应元率领百名敢死队,四处出击进行了八次巷战,与他们遭遇的清兵被杀伤上千人。再要夺取城门,城门紧闭,冲不出去。阎应元料想已不能幸免,跃起投入前湖,但湖水太浅,淹不没头顶,因而自杀不成。而刘良佐又传令清军,一定要生擒阎应元,因此他终于被俘。刘良佐在乾明佛殿上傲慢地两手按膝伸腿而坐,一见阎应元被押来,立即从席上跃起,扶住他痛哭。阎应元笑道:“有什么可哭的呢?事情到了这种地步,只有一死而已。”阎应元看见贝勒,挺身站立,不肯弯腰。一名清兵用长枪刺穿阎应元的小腿,小腿折断,阎应元跌倒在地。黄昏时,阎应元被一群清兵押送到栖霞禅院。夜间,院里的僧人不断听到高喊声:“快点杀掉我!”一直不停口。后来听不见了,原来阎应元已气绝身亡。
  双方在江阴城攻守作战共八十一天。围城的清军二十四万,战死的六万七千,死于巷战的又有七千,共损失士卒七万五千有余。城中战死的军民,大约有五六万,尸体纵横堆积,满街都是,但是竟然没有一个人向清军投降。
  城被攻破时,陈明选跳下马来用短兵器作战,到兵备道衙门前被杀。他身上多处负伤,手里还紧握着刀,靠在墙壁上僵立着并不倒下。另有一种传说:陈明选一家是投火集体自杀的。
  我的体会是:《尚书·多士》序中说:“周公建好了成周,把殷朝的顽民迁往那里。”但是,后世谈论这件事的人,认为他们对周朝来说是顽民,对殷朝来说就是义士。盗跖的狗看见尧这样的圣君也会狂咬,邻居的女子会骂挑逗她的男子,他们当然是各自维护主人的利益。我小时候就听说人们谈起阎典史的事便赞佩不已,但已记忆不清楚了。过了五十年,在朋友家看到黄晞写的关于江阴军民死守孤城的文章,就从中采取素材写成这篇传记。阎应元这个小人物,原来不过是明朝的一个典史,但看他的立功树节,却如此超凡入圣。啊,真是令人感动!
  (李祚唐)
书左忠毅公逸事
  〔清〕方苞
  先君子尝言,乡先辈左忠毅公视学京畿,一日风雪严寒,从数骑出,微行入古寺。庑下一生伏案卧,文方成草,公阅毕,即解貂覆生,为掩户。叩之寺僧,则史公可法也。及试,吏呼名至史公,公瞿然注视,呈卷即面署第一。召入,使拜夫人,曰:“吾诸儿碌碌,他日继吾志事,惟此生耳!”
  及左公下厂狱,史朝夕狱门外。逆阉防伺甚严,虽家仆不得近。久之闻左公被炮烙,旦夕且死,持五十金,涕泣谋于禁卒,卒感焉。一日使史更敝衣,草屦背筐,手长,为除不洁者。引入,微指左公处,则席地倚墙而坐,面额焦烂不可辨,左膝以下筋骨尽脱矣。史前跪,抱公膝而呜咽。公辨其声,而目不可开,乃奋臂以指拨眥,目光如炬,怒曰:“庸奴!此何地也,而汝来前!国家之事糜烂至此,老夫已矣,汝复轻身而昧大义,天下事谁可支柱者?不速去,无俟奸人构陷,吾今即扑杀汝。”因摸地上刑械,作投击势。史噤不敢发声,趋而出。后常流涕述其事以语人,曰:“吾师肺肝,皆铁石所铸造也!”
  崇祯末,流贼张献忠出没蕲黄潜桐间,史公以凤庐道奉檄守御。每有警,辄数月不就寝,使将士更休,而自坐幄幕外。择健卒十人,令二人蹲踞,而背倚之;漏鼓移,则番代。每寒夜起立,振衣裳,甲上冰霜迸落,铿然有声。或劝以少休,公曰:“吾上恐负朝廷,下恐愧吾师也。”史公治兵,往来桐城,必躬造左公第,候太公太母起居,拜夫人于堂上。余宗老塗山,左公甥也,与先君子善,谓狱中语乃亲得之于史公云。
  ——选自《四部丛刊》本《望溪先生文集》
  先父曾经说,同乡前辈左忠毅公在京城担任主考官时,有一天,风雪交加,严寒彻骨,他带着几个卫兵骑马扮成平民外出,来到一座古庙里。见廊下的小屋中,有个书生伏在书桌上睡着了,桌上有他刚写成草稿的文章。左公拿来看完后,就脱下貂裘盖在书生的身上,又为他关上了门;向和尚一打听,才知道他叫史可法。到考试时,小吏叫到史公的名字,左公用惊喜的目光注视着他。等考卷交上来,就当面批为第一名。又把他召入家中拜见左夫人,说:“我的几个儿子都庸碌无能,将来继承我的志向和事业的,只有这个书生。”
  等到左公关进了东厂监狱,史可法早晚候在监狱门外。篡权祸国的魏忠贤防守非常严密,就是左家仆人也不得接近。过了一段时期,听说左公惨遭炮烙酷刑,快要死了。史拿着五十两银子,流着泪请求狱卒帮忙让他进去,狱卒被感动了。一天,叫史换上破衣,穿上草鞋,背着篓筐,手拿长柄铲子,装做打扫垃圾的人,领他进了监狱,轻声地指点一下左公的位置。史见有个人着地靠墙而坐,脸额焦黑腐烂,无法辨认,左腿膝盖以下,筋骨都脱落了。史向前跪下,抱着左公的膝盖低声哭泣。左公听到声音知道了是谁,而眼睛却睁不开,于是使劲抬起手臂用手指拨开眼眶,目光如火一般,怒不可遏地说:“没用的奴才,这是什么地方?你却前来!国家大事已腐败到如此地步,我是完了,你再不顾生命危险来到狱中而不明救国的责任更重,天下事靠谁来支撑呢!还不快走,那就不必等奸人来陷害,我今天就打死你!”随即摸起地上的刑具,作出投掷的姿势。史公闭口不敢作声,赶快跑了出去。后来常常流着泪对人讲起这件事,说:“我的老师的肺肝,都是铁石所铸造的啊!”
  崇祯末年,流寇张献忠率兵出没于蕲春、黄冈、潜山、桐城一带,史公以凤阳、庐州二府道员身份奉命去防守。每次得到警报,经常几个月不睡觉,夜里让士兵轮流休息,而自己坐在帐篷外面。挑选十个身强力壮的士兵,让两人蹲着,自己靠在他们背上,过了一更,就替换两人。在寒冷的深夜每次站起来,抖动衣裳,战袍铁片上的冰霜掉下来,声音清脆响亮。有人劝他稍作休息,史公说:“我唯恐对上有负朝廷,对下有愧于老师。”史公领兵,往来于桐城,必定亲临左公的府第,向左公的父母请安,在堂上拜见左夫人。我的同族前辈方涂山,是左公的外甥。他和先父友好,所说的狱中的话,是他亲自听史公说的。
  (冯海荣)
狱中杂记
  〔清〕方苞
  康熙五十一年三月,余在刑部狱,见死而由窦出者,日三四人。有洪洞令杜君者,作而言曰:“此疫作也。今天时顺正,死者尚稀,往岁多至日十数人。”余叩所以,杜君曰:“是疾易传染,遘者虽戚属,不敢同卧起。而狱中为老监者四,监五室。禁卒居中央,牖其前以通明,屋极有窗以达气。旁四室则无之,而系囚常二百余。每薄暮下管键,矢溺皆闭其中,与饮食之气相薄;又,隆冬,贫者席地而卧,春气动,鲜不疫矣。狱中成法,质明启钥,方夜中,生人与死者并踵顶而卧,无可旋避,此所以染者众中。又可怪者,大盗、积贼、杀人重囚,气杰旺,染此者十不一二,或随有瘳。其骈死者皆轻系及牵连佐证,法所不及者。”余曰:“京师有京兆狱,有五城御史司坊,何故刑部系囚之多至此?”杜君曰:“迩年狱讼,情稍重,京兆、五城即不敢专决;又九门提督所访缉纠诘,皆归刑部;而十四司正副郎好事者及书吏、狱官、禁卒,皆利系者之多,少有连,必多方钩致。苟入狱,不问罪之有无,必械手足,置老监,俾困苦不可忍,然后导以取保,出居于外,量其家之所有以为剂,而官与吏部分焉。中家以上,皆竭资取保;其次,求脱械居监外板屋,费亦数十金;惟极贫无依,则械系不稍宽,为标准以警其余。或同系,情罪重者,反出在外,而轻者无罪者罹其毒。积忧愤,寝食违节,及病,又无医药,故往往至死。”余伏见圣上好生之德,同于往圣,每质狱辞,必于死中求其生。而无辜者乃至此。倘仁人君子为上昌言,除死刑及发塞外重犯,其轻系及牵连未结正者,别置一所以羁之,手足毋械。所全活可数计哉!或曰:“狱旧有室五,名曰现监,讼而未结正者居之。倘举旧典,可小补也。”杜君曰:“上推恩,凡职官居板屋;今贫者转系老监,而大盗有居板屋者,此中可细诘哉!不若别置一所,为拔本塞源之道也。”余同系朱翁、余生及在狱同官僧某,遘疫死,皆不应重罚。又某氏以不孝讼其子,左右邻械系入老监,号呼达旦。余感焉,以杜君言泛讯之,众言同,于是乎书。
  凡死刑,狱上,行刑者先俟于门外,使其党入索财物,名曰“斯罗”。富者就其戚属,贫则面语之。其极刑,曰:“顺我,即先刺心;否则,四肢解尽,心犹不死。”其绞缢,曰:“顺我,始缢即气绝;否则,三缢加别械,然后得死。”惟大辟无可要,然犹质其首。用此,富者赂数十百金,贫亦罄衣装;绝无有者,则治之如所言。主缚者亦然,不如所欲,缚时即先折筋骨。每岁大决,勾者十三四,留者十六七,皆缚至西市待命。其伤于缚者,即幸留,病数月乃瘳,或竟成痼疾。
  余尝就老胥而问焉:“彼于刑者、缚者,非相仇也,期有得耳。果无有,终亦稍宽之,非仁术乎?”曰:“是立法以警其余,且惩后也。不如此,则人有幸心。”主梏扑者亦然。余同逮以木讯者三人:一人予三十金,骨微伤,病间月;一人倍之,伤肤,兼旬愈;一人六倍,即夕行步如平常。或叩之曰:“罪人有无不均,既各有得,何必更以多寡为差?”曰:“无差,谁为多与者!”孟子曰:“术不可不慎。”信夫!
  部中老胥,家藏伪章,文书下行直省,多潜易之,增减要语,奉行者莫辨也。其上闻及移关诸部犹未敢然。功令:大盗未杀人,及他犯同谋多人者,止主谋一二人立决;余经秋审,皆减等发配。狱辞上,中有立决者,行刑人先俟于门外。命下,遂缚以出,不羁晷刻。有某姓兄弟,以把持公仓,法应立决,狱具矣。胥某谓曰:“予我千金,吾生若。”叩其术,曰:“是无难,别具本章,狱辞无易,但取案末独身无亲戚者二人易汝名,俟封奏时潜易之而已。”其同事者曰:“是可欺死者,而不能欺主谳者;倘复请之,吾辈无生理矣。”胥某笑曰:“复请之,吾辈无生理,而主谳者亦各罢去。彼不能以二人之命易其官,则吾辈终无死道也。”竟行之,案末二人立决。主者口呿舌挢,终不敢诘。余在狱,犹见某姓。狱中人群指曰:“是以某某易其首者。”胥某一夕暴卒,人皆以为冥谪云。
  凡杀人,狱辞无谋、故者,终秋审入矜疑,即免死。吏因以巧法。有郭四者,凡四杀人,复以矜疑减等,随遇赦。将出,日与其徒置酒酣歌达曙。或叩以往事,一一详述之,意色扬扬,若自矜诩。噫,渫恶吏忍于鬻狱,无责也;而道之不明,良吏亦多以脱人于死为功,而不求其情。其枉民也,亦甚矣哉!
  奸民久于狱,与胥卒表里,颇有奇羡。山阴李姓,以杀人系狱,每岁致数百金。康熙四十八年,以赦出,居数月,漠然无所事。其乡人有杀人者,因代承之。盖以律非故杀,必久系,终无死法也。五十一年,复援赦减等谪戍。叹曰:“吾不得复入此矣!”故例,谪戍者移顺天府羁候,时方冬停遣,李具状求在狱,候春发遣,至再三,不得所请,怅然而出。
  ——选自《四部丛刊》本《望溪先生全集·集外集》
  康熙五十一年三月,我被关在刑部监狱里,亲眼看到死后从牢墙的洞口被拖出去的犯人,每天有三、四个,有位曾任过洪洞县令的杜君,站起来对我说:“这是发生了瘟疫。现在天时正常,死的人还不多,往年多到每天要死十几个。”我向他询问原因,杜君说:“这种疾病非常容易传染,得了瘟疫的人,即使是他的亲属也不敢陪伴他同起同卧。而狱中设立了四个老监,每监分五个牢房。看管犯人的狱卒住在正中那间。他在前面墙上开一个窗户照明,屋顶开一个天窗通气。两旁四间则没有窗户,但是关押的犯人常常多达二百多个。每到傍晚就锁门,犯人的大小便都拉在牢里,臭气与食品的气味相混杂。到了寒冬,贫穷的犯人就睡在地上,春天一到,很少不生病的。狱中的老规矩,天快亮时才开锁。到了半夜,活人和死人脚挨脚、头并头而睡,没有办法回避,这样得传染病的人就多了。令人奇怪的是,那些大盗、惯贼、杀人要犯,却体质强壮,精力旺盛,被传染上疾病的十个中不到一、二个,即使有的得了病,随即又痊愈了。那些接连死去的,都是因轻罪被关押的人,以及被牵连作证而依法不该判罪的。”我说:“京师有京兆狱,有五城御史司坊,为什么刑部监狱关押的犯人如此之多?”杜君说:“近年打官司,案情较重的,京兆狱和五城御史衙门都不敢擅自判决;加上九门提督所搜捕查究的犯人,都归刑部拘禁。而十四司正副郎官中乘机营私者以及掌理文书的小吏、狱官、小卒,都把多关押人视作有利可图,所以,稍有牵连的人,一定千方百计拘捕到。一旦投入监狱,不问有罪无罪,必定戴上手铐脚镣,关进老监,使他们痛苦不堪,然后劝诱他们寻找保证人,缴纳保证金,才放他迁出狱外,狱官估计他家财产来定敲诈的数额,得钱后官吏就坐地分赃。中产以上的家庭,都倾尽家财去找人取保,次一等的人家,只求脱掉镣铐,住在监狱外的板屋,也得化费数十两银子;只有极其贫困而又无依靠的囚犯,则被铐得很紧,以作为样子来警告其余的犯人。有时同是一个案子,案情罪行严重的,反而能居住在监狱外,而罪轻或无罪的人却遭受其害。这些人忧愤积结,饮食起居又不正常,一旦染病,又缺医少药,所以往往死去。”我见皇上有爱惜生灵的品德,和以往那些好皇帝一样,每次审察判决书,必然能在被判死刑的犯人中寻求出一些可以放生的人,而如今无辜者竟然到了这个样子。假使仁人君子向皇上直言:除死刑犯以及发配到边远地充军的重刑犯外,那些罪行较轻以及受牵连还没有结案定罪的犯人,可以另外关在一座监狱里,不给他们上手铐和脚镣,这样,所保全而活下来的人能数得清吗!或者说:“监狱原有的五个牢房,定名为临时拘留所,让那些正在打官司而没有结案定罪的人住。这样即使实行过去的规章制度,也可以稍有补益。”杜君说:“皇上开恩,凡犯罪官员住板屋;如今贫困犯人转到老监关押,而大盗中却有住板屋的人,这里面是可以仔细查究的啊!不如安置在另一所监狱里,才是从根本上解决问题的办法。”同我一起被捕的朱老先生、姓余的青年,和狱中的同官县僧某,先后得了传染病死去,都是不应该判重罪的。又有某人因儿子不孝控告他儿子,左右邻居也被牵连关押在老监,呼天喊地一直到天亮。我十分感慨,并以杜君所说的话广泛核实,大家所说的都相同,于是我就写了下来。
  凡判死刑的案件已经上奏的,刽子手就先等候在门外,叫他的同伙进去勒索财物,叫做“斯罗”。有钱的人就对他的亲属勒索,穷苦的就当面对本人说。如果犯人被处以凌迟,就说:“满足我的条件,就先刺心;否则,就先砍去你的四肢,心还不死。”有对那些被处以绞刑的,就说:“满足我的条件,一绞就死;否则,三绞三放再加上别的刑具,然后才让你死。”只有斩首的无法要挟,但是还要把砍下的犯人头作抵押品。因此,有钱的用数十两、上百两银子作贿赂,贫穷的也要卖光衣物;穷得一点钱都没有的,就按以上所说的处置。掌管捆绑犯人的差役也是如此,欲望得不到满足,绑时就先折断犯人的筋骨。每年秋天大决时,皇帝用朱笔勾过的约占十分之三四;未勾暂留的约占十分之六七,但都须缚到西市刑场等待命令。那些因捆绑而受伤的,即使幸而不死,也得病上几个月才痊愈,有的竟成了终生残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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