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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话古文观止

_19 鲁西奇 (现代)
  舟首尾长约八分有奇,高可二黍许。中轩敞者为舱,箬篷覆之。旁开小窗,左右各四,共八扇。启窗而观,雕栏相望焉。闭之,则右刻“山高月小,水落石出”,左刻“清风徐来,水波不兴”,石青糁之。
  船头坐三人,中峨冠而多髯者为东坡,佛印居右,鲁直居左。苏、黄共阅一手卷。东坡右手执卷端,左手抚鲁直背。鲁直左手执卷末,右手指卷,如有所语。东坡现右足,鲁直现左足,各微侧,其两膝相比者,各隐卷底衣褶中。佛印绝类弥勒,袒胸露乳,矫首昂视,神情与苏黄不属。卧右膝,诎右臂支船,而竖其左膝,左臂挂念珠倚之,珠可历历数也。
  舟尾横卧一楫。楫左右舟子各一人。居右者椎髻仰面,左手倚一衡木,右手攀右趾,若啸呼状。居左者右手执蒲葵扇,左手抚炉,炉上有壶,其人视端容寂,若听茶声然。
  其船背稍夷,则题名其上,文曰“天启壬戌秋日,虞山王毅叔远甫刻”,细若蚊足,钩画了了,其色墨。又用篆章一,文曰“初平山人”,其色丹。
  通计一舟,为人五,为窗八,为箬篷,为楫,为炉,为壶,为手卷,为念珠各一;对联、题名并篆文,为字共三十有四。而计其长,曾不盈寸。盖简桃核修狭者为之。
  魏子详瞩既毕,诧曰:嘻,技亦灵怪矣哉!《庄》《列》所载,称惊犹鬼神者良多,然谁有游削于不寸之质,而须麋瞭然者?假有人焉,举我言以复于我,亦必疑其诳。乃今亲睹之。由斯以观,棘刺之端,未必不可为母猴也。嘻,技亦灵怪矣哉!
  ——选自文学古籍刊行社排印本《虞初新志》
  明朝有个手艺奇妙精巧的人叫王叔远,他能用直径一寸左右的木头雕刻成宫室、器皿、人物,以及飞鸟走兽、树木石头,而且无不按着木头的原形来雕饰模拟物态,因而雕刻得各有各的情趣神态。他曾经赠送我一只用桃核雕刻成的小船,刻的是苏东坡泛舟游览赤壁的情景。
  核舟从头到尾大约有八分多长,高二分左右。中部高起而宽敞的地方是船舱,上面覆盖着箬竹船篷。船舱两旁开有小窗,左边和右边各四扇,总共八扇。打开窗子看,可见雕花的船栏杆,左右相对。关上窗子,可欣赏到右边窗上刻着“山高月小,水落石出”八字,左边窗上刻着“清风徐来,水波不兴”八字,都涂了石青颜色。
  船头上坐着三个人,当中戴高帽满腮胡须的是苏东坡,右边是佛印和尚,左边是黄鲁直。苏、黄两人正在共看一幅手卷。东坡右手拿着手卷的右端,左手搭在鲁直的背上。鲁直左手拿着手卷的末端,右手指着手卷,好象在讲什么话。东坡露出右脚,鲁直露出左脚,各微侧着身体,他们紧靠着的两膝,各隐现在手卷底下的衣服皱褶中。佛印极象弥勒佛,敞开胸怀,裸露双乳,抬头仰望着天空,神态表情与苏、黄二人不一样。他平方右膝,曲着右臂支撑在船板上,左腿曲膝竖起,左臂挂着念珠靠在左膝上,念珠可以一粒一粒清楚地数出来。
  船尾横放着一支桨。桨两旁各有一个船夫。右边那个梳着椎形发髻,仰面朝天,左手靠在一根横木上,右手扳住右脚趾头,象嘬着嘴唇在吹口哨的样子。左边那个右手拿着一柄蒲葵扇,左手摸着炉子,炉子上放一把水壶,那个人目光注视茶炉,脸色平静,好象在凝神倾听茶水烧煮的声音。
  这只船的底部比较平坦,就在上面题上名字,题的字是“天启壬戌秋日,虞山王毅叔远甫刻”,笔划细得象蚊子脚,一钩一画都清清楚楚,字色黑。又用上一颗篆字印章,文字是“初平山人”,红颜色。
  总计这只船上,刻有五个人,八扇窗,箬竹船篷、船桨、茶炉、水壶、手卷、念珠各一件;对联、题名以及篆字印章,刻的字共有三十四个。可是量量核舟的长度,甚至还不满一寸。这原是挑选狭长的桃核雕刻成的。
  魏子仔细地看了这只核舟后,惊叹道:噫,技艺也真是神奇啊!《庄子》、《列子》书中所记载的能工巧匠,被誉为象是鬼斧神工的事情很多,可是有谁在不到一寸的材料上运刀自如地进行雕刻,而又能刻得胡须眉毛都清清楚楚的?如果有那么一个人,拿我的话来告诉我,我也一定会怀疑他在说谎。可现在这
  却是我亲眼目睹的事实。从这件作品来看,在棘木刺的尖端,未必不能雕刻出母猴来。噫,技艺也真是神奇啊!
  (曹光甫)
陶庵梦忆序
  〔明〕张岱
  陶庵国破家亡,无所归止。披发入山,駴駴为野人。故旧见之,如毒药猛兽,愕望不敢与接。作《自挽诗》,每欲引决,因《石匮书》未成,尚视息人世。然瓶粟屡罄,不能举火。始知首阳二老,直头饿死,不食周粟,还是后人粧点语也。
  因思昔人生长王谢,颇事豪华,今日罹此果报:以笠报顱,以蒉报踵,仇簪履也;以衲报裘,以苎报絺,仇轻暖也;以藿报肉,以粝报粻,仇甘旨也;以荐报牀,以石报枕,仇温柔也;以绳报枢,以瓮报牖,仇爽垲也;以烟报目,以粪报鼻,仇香艳也;以途报足,以囊报肩,仇舆从也。种种罪案,从种种果报中见之。
  鸡鸣枕上,夜气方回。因想余生平,繁华靡丽,过眼皆空,五十年来,总成一梦。今当黍熟黄粱,车旋蚁穴,当作如何消受?遥思往事,忆即书之,持问佛前,一一忏悔。不次岁月,异年谱也;不分门类,别《志林》也。偶拈一则,如游旧径,如见故人,城郭人民,翻用自喜。真所谓痴人前不得说梦矣。
  昔有西陵脚夫,为人担酒,失足破其瓮。念无以偿,痴坐伫想曰:“得是梦便好!”一寒士乡试中式,方赴鹿鸣宴,恍然犹意未真,自啮其臂曰:“莫是梦否?”一梦耳,惟恐其非梦,又惟恐其是梦,其为痴人则一也。余今大梦将寤,犹事雕虫,又是一番梦呓。因叹慧业文人,名心难化,政如邯郸梦断,漏尽钟鸣,卢生遗表,犹思摹榻二王,以流传后世。则其名根一点,坚固如佛家舍利,劫火猛烈,犹烧之不失也。
  ——选自光绪刊本《琅嬛文集》
  陶庵国破家亡,无可归宿之处。披头散发进入山中,形状可怕地变成了野人。亲戚朋友一看到我,就象看到了毒药猛兽,愕然地望着,不敢与我接触。我写了《自挽诗》,屡次想自杀,但因《石匮书》未写完,所以还在人间生活。然而瓮中经常无米,不能煮饭疗饥。我这才懂得首阳山的伯夷、叔齐二老实在是饿死的,说他们不愿吃周粟,还是后人夸张、粉饰的话。
  由此而想到以前生长于王、谢之家,很享用过豪华的生活,今日遭到这样的果报:以竹笠作为头的报应,以草鞋作为足跟的报应,用来跟以前享用过的华美冠履相对;以衲衣作为穿皮裘的报应,以麻布作为服用细葛布的报应,用来跟以前又轻又暖的衣服相对;以豆叶作为食肉的报应,以粗粮作为精米的报应,用来跟以前的美好食品相对;以草荐作为温暖床褥的报应,以石块作为柔软枕头的报应,用来跟温柔之物相对;以绳枢作为优良的户枢的报应,以瓮牖作为明亮的窗的报应,用来跟干燥高爽的居室相对;以烟熏作为眼睛的报应,以粪臭作为鼻子的报应,用来跟以前的享受香艳相对;以跋涉路途作为脚的报应,以背负行囊作为肩膀的报应,用来跟以前的轿马仆役相对。以前的各种罪案,都可以从今天的各种果报中看到。
  在枕上听到鸡的啼声,纯洁清静的心境刚刚恢复。因而回想我的一生,繁华靡丽于转眼之间,已化为乌有,五十年来,总只不过是一场梦幻。现在黄粱都已煮熟,车子已从蚁穴回来,这种日子应该怎样来打发?只能追想遥远的往事,一想到就写下来,拿到佛前一桩桩地来忏悔。所写的事,不按年月先后为次序,以与年谱相异;也不按门类排比,以与《志林》相差别。偶而拿出一则来看看,好象是在游览以前到过的地方,遇见了以前的朋友,虽说城郭依旧,人民已非,但我却反而自己高兴。我真可说是不能对之说梦的痴人了。
  以前西陵地方有一个脚夫,为人挑酒,不慎跌了一交,把酒坛子打破了。估计无从赔偿,就长时间呆坐着想道:“能是梦便好!”又有一个贫穷的书生考取了举人,正在参加鹿鸣宴,恍恍忽忽地还以为这不是真的,咬着自己的手臂说:“别是做梦吧!”同样是对于梦,一个唯恐其不是梦,一个又唯恐其是梦,但他们作为痴人则是一样的。我现在大梦将要醒了,但还在弄雕虫小技,这又是在说梦话了。因而叹息具有慧业的文人,其好名之心真是难改,正如卢生在邯郸梦已要结束、天就要亮的时候,在其遗表中还想把其摹榻二王的书法流传后世一样。因此,其一点名根,实在是象佛家舍利子那样坚固,虽然用猛烈的劫火来烧它,还是烧不掉的。
  (章培恒)
西湖七月半
  〔明〕张岱
  西湖七月半,一无可看,只可看看七月半之人。
  看七月半之人,以五类看之。其一,楼船箫鼓,峨冠盛装,灯火优傒,声光相乱,名为看月而实不见月者,看之;其一,亦船亦楼,名娃闺秀,携及童娈,笑啼杂之,还坐露台,左右盼望,身在月下而实不看月者,看之;其一,亦船亦声歌,名妓闲僧,浅斟低唱,弱管轻丝,竹肉相发,亦在月下,亦看月,而欲人看其看月者,看之;其一,不舟不车,不衫不帻,酒醉饭饱,呼群三五,跻入人丛,昭庆、断桥,嘄呼嘈杂,装假醉,唱无腔曲,月亦看,看月者亦看,不看月者亦看,而实无一看者,看之;其一,小船轻幌,净几煖炉,茶铛旋煮,素瓷静递,好友佳人,邀月同坐,或匿影树下,或逃嚣里湖,看月而人不见其看月之态,亦不作意看月者,看之。
  杭人游湖,巳出酉归,避月如仇。是夕好名,逐队争出,多犒门军酒钱,轿夫擎燎,列俟岸上。一入舟,速舟子急放断桥,赶入胜会。以故二鼓以前,人声鼓吹,如沸如撼,如魇如呓,如聋如哑;大船小船一齐凑岸,一无所见,止见篙击篙,舟触舟,肩摩肩,面看面而已。
  少刻兴尽,官府席散,皂隶喝道去。轿夫叫船上人,怖以关门。灯笼火把如列星,一一簇拥而去。岸上人亦逐队赶门,渐稀渐薄,顷刻散尽矣。吾辈始舣舟近岸。断桥石磴始凉,席其上,呼客纵饮。
  此时月如镜新磨,山复整妆,湖复颒面。向之浅斟低唱者出,匿影树下者亦出,吾辈往通声气,拉与同坐。韵友来,名妓至,杯箸安,竹肉发……
  月色苍凉,东方将白,客方散去。吾辈纵舟,酣睡于十里荷花之中,香气拘人,清梦甚惬。
  ——选自《说库》本《陶庵梦忆》
  西湖的七月半,没有什么可看的,只可以看看七月半的人。
  看七月半的人,可以分五类来看。其中一类,坐在有楼饰的游船上,吹箫击鼓,带着高冠,穿着漂亮整齐的衣服,灯火明亮,优伶、仆从相随,乐声与灯光相错杂,名为看月而事实上并未看见月亮的人,我就看看他们。一类,也坐在游船上,船上也有楼饰,带着有名的美人和贤淑有才的女子,还带着娈童,嘻笑中夹着打趣的啼哭,在船台上团团而坐,左盼右顾,置身月下而事实上并不看月的人,我就看看他们。一类,也坐着船,也有音乐和歌声,跟著名妓女、清闲僧人一起,慢慢喝酒,曼声歌唱,箫笛、琴瑟之乐轻柔细缓,丝竹声与歌声相互生发,也置身月下,也看月,而又希望别人看他们看月,这样的人,我就看看他们。又一类,不坐船不乘车,不穿上衣不带头巾,喝足了酒吃饱了饭,叫上三五个人,成群结队地挤入人丛,在昭庆寺、断桥一带高声乱嚷喧闹,假装发酒疯,唱不成腔调的歌曲,月也看,看月的人也看,不看月的人也看,而实际上什么也没有看见的人,我就看看他们。还有一类,乘着小船,船上挂着细而薄的帏幔,茶几洁净,茶炉温热,茶铛很快地把水烧开,白色瓷碗轻轻地传递,约了好友美女,请月亮和他们同坐,有的隐藏在树荫之下,有的去里湖逃避喧闹,尽管在看月,而人们看不到他们看月的样子,他们自己也不刻意看月,这样的人,我就看看他们。
  杭州人游西湖,上午十点左右出门,下午六点左右回来,如怨仇似地躲避月亮。这天晚上爱虚名,一群群人争相出城,多赏把守城门的士卒一些小费,轿夫高举火把,在岸上列队等候。一上船,就催促船家迅速把船划到断桥,赶去参加盛会。因此二鼓以前人声和鼓乐声恰似水波涌腾、大地震荡,又犹如梦魇和呓语,周围的人们既听不到别人的说话声,又无法让别人听到自己说话的声音;大船小舟一起靠岸,什么也看不见,只看到船篙与船篙相撞,船与船相碰,肩膀与肩膀相摩擦,脸和脸相对而已。
  一会儿兴致尽了,官府宴席已散,由衙役吆喝开道而去。轿夫招呼船上的人,以关城门来恐吓游人,使他们早归,灯笼和火把象一行行星星,一一簇拥着回去。岸上的人也一批批急赴城门,人群慢慢稀少,不久就全部散去了。这时,我们才把船靠近湖岸。断桥边的石磴也才凉下来,大家坐在上面,招呼客人开怀畅饮。
  此时月亮仿佛刚刚磨过的铜镜,光洁明亮,山峦重新整理了容妆,湖水重新整洗面目。原来慢慢喝酒、曼声歌唱的人出来了,隐藏树荫下的人也出来了,我
  们这批人去和他们打招呼,拉来同席而坐。风雅的朋友来了,出名的妓女也来了,杯筷安置,歌乐齐发……
  直到月色灰白清凉,东方即将破晓,客人刚刚散去。我们这些人放船在十里荷花之间,畅快地安睡,花香飘绕于身边,清梦非常舒适。
  (章培恒)
柳麻子说书
  〔明〕张岱
  南京柳麻子,黧黑,满面癗,悠悠忽忽,土木形骸。善说书。一日说书一回,定价一两。十日前先送书帕下定,常不得空。南京一时有两行情人,王月生、柳麻子是也。
  余听其说景阳岗武松打虎,白文与本传大异。其描写刻画,微入毫发;然又找截干净,并不唠叨夬。声如巨钟,说至筋节处,叱咤叫喊,洶洶崩屋。武松到店沽酒,店内无人,謈地一吼,店中空缸空甓皆瓮瓮有声。闲中著色,细微至此。
  主人必屏息静坐,倾耳听之,彼方掉舌;稍见下人呫哔耳语,听者欠伸有倦色,辄不言,故不得强。每至丙夜,拭桌剪灯,素甆静处,款款言之。其疾徐轻重,吞吐抑扬,入情入理,入筋入骨,摘世上说书之耳,而使之谛听,不怕其齰舌死也。
  柳麻子貌奇丑,然其口角波俏,眼目流利,衣服恬静,直与王月生同其婉娈,故其行情正等。
  ——选自《说库》本《陶庵梦忆》
  居住南京的柳麻子,肤色黧黑,满脸瘢疤疙瘩,而倜傥放诞,轻视外物;内心丰富,不重形貌。擅长说书,每天说书一回,定价一两银子。十天前就送上礼金下定,他还常常没有空。在南京,同时有两个非常行时的人,那就是名妓王月生,说书柳麻子。
  我听他说景阳岗武松打虎,其基本内容也和《水浒传》大不相同。描写刻划,细致入微,纤悉毕备;但在该补叙之处,便加以补充,该停止之处,又截然停止,并不唠唠叨叨,重复矛盾。他的声音响如宏钟,说到关键紧要之处,叱咤叫喊,如同波涛汹涌,有震屋欲崩之势。讲武松到酒店沽酒那一节,武松入店,其中无人,忽然大声一吼,店中的空缸空甏之类,都瓮瓮地有回声。他在并非紧要之处加以渲染,竟也细微到这样的地步。
  请他说书,主人必须屏住声息,静静坐着,倾耳而听,他才开始讲说;稍微见到底下有人低声耳语,或听者打呵欠有疲倦之色,立刻不再往下说,因而不能强迫他。他常常是到了午夜时分,拭抹桌子,挑亮灯花,磁盅沏茶,静心而处,然后从容说来,其节奏的快慢,吐字的轻重,声音的收放,音调的抑扬,不但入情入理,而且入筋入骨,如果让世界上说书之人,都来倾耳谛听,不怕他们不杜门齚舌,羞愧而死!
  柳麻子的相貌极其丑陋,但他的言辞极有风致,目光流利,衣服素净,简直与王月生同样美好,所以他们的行情也正相等。
  (章培恒)
五人墓碑记
  〔明〕张溥
  五人者,盖当蓼洲周公之被逮,激于义而死焉者也。至于今,郡之贤士大夫请于当道,即除魏阉废祠之址以葬之。且立石于其墓之门,以旌其所为。呜呼,亦盛矣哉!
  夫五人之死,去今之墓而葬焉,其为时止十有一月耳。夫十有一月之中,凡富贵之子,慷慨得志之徒,其疾病而死,死而湮没不足道者,亦已众矣;况草野之无闻者欤!独五人之皦皦,何也?
  予犹记周公之被逮,在丁卯三月之望。吾社之行为士先者,为之声义,资财,以送其行,哭声震动天地。缇骑按剑而前,问:“谁为哀者?”众不能堪,抶而仆之。是时以大中丞抚吴者,为魏之私人,周公之逮所由使也,吴之民方痛心焉。于是乘其厉声以呵,则噪而相逐,中丞匿于溷藩以免。既而以吴民之乱请于朝,按诛五人,曰:颜佩韦、杨念如、马杰、沈扬、周文元,即今之傫然在墓者也。然五人之当刑也,意气扬扬,呼中丞之名而詈之,谈笑以死;断头置城上,颜色不少变。有贤士大夫发五十金,买五人之脰而函之,卒与尸合。故今之墓中,全乎为五人也。
  嗟夫!大阉之乱,缙绅而能不易其志者,四海之大,有几人欤?而五人生于编伍之间,素不闻《诗》、《书》之训,激昂大义,蹈死不顾,亦曷故哉?且矫诏纷出,钩党之捕遍于天下,卒以吾郡之发愤一击,不敢复有株治;大阉亦逡巡畏义,非常之谋,难于猝发,待圣人之出而投缳道路:不可谓非五人之力也!
  由是观之,则今之高爵显位,一旦抵罪,或脱身以逃,不能容于远近,而又有剪发杜门、佯狂不知所之者,其辱人贱行,视五人之死,轻重固何如哉?是以蓼洲周公忠义暴于朝廷,赠谥美显,荣于身后;而五人亦得以加其土封,列其姓名于大堤之上,凡四方之士,无有不过而拜且泣者,斯固百世之遇也!不然,令五人者保其首领以老于户牖之下,则尽其天年,人皆得以隶使之,安能屈豪杰之流,扼腕墓道,发其志士之悲哉!故予与同社诸君子哀斯墓之徒有其石也,而为之记,亦以明死生之大,匹夫之有重于社稷也。
  贤士大夫者:冏卿因之吴公、太史文起文公、孟长姚公也。
  ——选自明刻本《七录斋文集》
  这五个人,是在周公蓼洲被逮捕时,激于大义而死的。到如今,吴郡的贤明士大夫向当局申请,就把魏忠贤废祠的地基加以清理,用来埋葬他们。而且在其墓门前竖立石碑,以表扬他们的所作所为。唉,这也真是隆盛啊!
  这五人的死亡,离开今天的建墓埋葬,只有十一个月的时间。在这十一个月中,富贵的人,意气激昂、志得意满之辈,由于疾病而死亡,死去以后就此泯没、不再值得称道的,也已多得很了,何况是民间的没有名声的人呢!但独独这五个人仍然光明昭著,这是什么缘故呢?
  我还记得周公的被捕,是在天启七年丁卯三月十五。我们复社中那些在行为上为士子带头的人,为他宣扬正义,聚集钱财,乃送他北行,哭声震天动地。来逮捕他的锦衣卫官校手按剑柄,跑到群众面前,喝问道:“谁在替他哀哭?”大家再也不能忍受了,就把他们打得跌倒在地。当时以中丞的官衔而担任吴地巡抚的,是魏忠贤的党羽,周公的被捕就是由于他的指使,当地人民正对他满心痛恨,于是趁他厉声呵责之时,鼓噪起来,上前追逐,中丞躲藏在厕所的篱笆内才得以倖免。其后就以吴地人民暴乱申报朝廷,处死五人:颜佩韦、杨念如、马杰、沈扬、周文元,也就是现在高居于墓中之人。然而这五人临刑时,意气自得,喊着中丞的姓名斥骂着,在谈笑中从容就义。砍下的头挂在城上,脸色毫无改变。有贤明的士大夫拿出五十两银子,买下五人的头颅,用盒子保藏起来,最后与尸体合在一起。所以,现在的坟墓中是完整的五个人。
  唉,在那个阉人头子乱政时,为官作宰而能不改变其志操的,虽以天下之大,又能有几个人呢?而这五个人生于民间,从来没有听到过儒家经典所载的训诫,却能为大义所激昂,身蹈死地而毫不顾惜,这是什么缘故呢?况且当时伪造的诏书纷纷下达,整个天下都在逮捕所谓“钩党”,最后由于我们地区的这一次发愤抗击,才不敢再株连、迫害别人,魏忠贤这个阉人头子也犹豫畏缩,害怕大义,谋朝篡位的阴谋不敢贸然发动,待到圣人——崇祯皇帝即位而在路上上吊自杀,这不能说不是由于这五个人的力量吧。纱死纯矗敲矗裉斓木舾呶幌缘娜耍坏捎诜缸锒艿较嘤Τ痛Γ袓的就脱身逃走,而无论在远地或近处都不能获得容身之地,也有的剪掉头发、关起门来、假装发疯而不知到何处去好,他们使自己的为人受到侮辱,品行变得卑贱,与这五个人的死亡相比,其轻重竟如何呢?所以,蓼洲周公的忠义暴白于朝廷,被赠予美好光明的谥号,荣耀于身死之后,而这五个人也得以增高其坟墓,把他们的姓名排列于大堤之上,四方人士经过此地没有不下拜而哭泣的,这实在是百世一逢的遭遇呀!否则,使这五个人保全其头颈而老死于家中,那么虽然能活满其自然的寿数,但人们都能役使他们,又怎能使豪杰一流人为之倾倒,在墓门前握腕痛惜,抒发其志士的悲感呢?因此,我与同社诸君子哀伤此墓徒有墓碑而为它写了这篇《墓碑记》,也是想要说明生死之间的巨大意义、平民对于国家的重要性。
  上文所说的贤明士大夫,乃是太仆寺卿吴公因之、太史文公文起和姚公孟长。
  (章培恒)
狱中上母书
  〔明〕夏完淳
  不孝完淳今日死矣!以身殉父,不得以身报母矣!
  痛自严君见背,两易春秋,冤酷日深,艰辛历尽。本图复见天日,以报大仇,恤死荣生,告成黄土;奈天不佑我,钟虐先朝,一旅才兴,便成齑粉。去年之举,淳已自分必死,谁知不死,死于今日也。斤斤延此二年之命,菽水之养无一日焉。致慈君托迹於空门,生母寄生于别姓,一门漂泊,生不得相依,死不得相问;淳今日又溘然先从九京:不孝之罪,上通于天!
  呜呼!双慈在堂,下有妹女,门祚衰薄,终鲜兄弟。淳一死不足惜,哀哀八口,何以为生?虽然,已矣!淳之身,父之所遗;淳之身,君之所用。为父为君,死亦何负於双慈!但慈君推干就湿,教礼习诗,十五年如一日。嫡母慈惠,千古所难,大恩未酬,令人痛绝。——慈君托之义融女兄,生母托之昭南女弟。
  淳死之后,新妇遗腹得雄,便以为家门之幸。如其不然,万勿置后!会稽大望,至今而零极矣!节义文章,如我父子者几人哉?立一不肖后如西铭先生,为人所诟笑,何如不立之为愈耶!呜呼!大造茫茫,总归无后。有一日中兴再造,则庙食千秋,岂止麦饭豚蹄,不为馁鬼而已哉!若有妄言立后者,淳且与先文忠在冥冥诛殛顽嚚,决不肯舍!
  兵戈天地,淳死后,乱且未有定期。双慈善保玉体,无以淳为念。二十年后,淳且与先文忠为北塞之举矣!勿悲勿悲!相托之言,慎勿相负!武功甥将来大器,家事尽以委之。寒食盂兰,一杯清酒,一盏寒灯,不至作若敖之鬼,则吾愿毕矣!
  新妇结褵二年,贤孝素著。武功甥好为我善待之,亦武功渭阳情也。
  语无伦次,将死言善,痛哉痛哉!人生孰无死?贵得死所耳!父得为忠臣,子得为孝子。含笑归太虚,了我分内事。大道本无生,视身若敝屣。但为气所激,缘悟天人理。恶梦十七年,报仇在来世。神游天地间,可以无愧矣!
  ——选自中华书局排印本《夏完淳集》
  不孝完淳而今死了!以身体奉献给父亲,不能再以身体来报答母亲了。
  自从父亲离我而去,悲痛地过去了两个年头。怨恨惨痛越积越深,历尽了艰难辛苦。本来希图重见天日,以报大仇,使死者得到赠恤,生者获得荣耀,向九泉之下的父亲报告我们的成功。无奈上天不保佑我们,把灾祸集中于先朝,一支军队刚一起来,就立即被粉碎。去年的义举,我已自以为非死不可,谁知当时不死,却死于今天!短短地延续了两年的生命,却没有一天得以孝养母亲。以致尊贵的慈母托身于空门,生母则寄生在异姓之家。一门漂泊,活着不能相互依靠,有人死了也不能相互安慰,我今日又奄忽先赴九泉,不孝之罪的深重,连上天都已知晓了。
  唉!两位母亲都健在,下面又有妹妹、女儿,家运衰败,并无兄弟。我死了并不足惜,我所哀痛不已的,是家庭的众多人口今后怎么生活。虽然如此,但是,就这样吧!我的身体是父亲遗给我的,我的身体是为国君所用的,为父为君而死,又哪里是辜负两位母亲呢?但尊贵的慈母对我爱护备至,教我学礼习诗,十五年来从未改变,嫡母如此慈爱恩惠,千百年来所少有。大恩未曾报答,使我悲痛到了极点!——现在我只得把尊贵的慈母托付给义融姊,把生母托付给昭南妹了。
  我死之后,如果妻子能得到一个遗腹子,那就是家门的幸运。如果不然,千万不要另立后嗣。会稽的大望族至今如此零落已极。节义文章象我父子这样的有几个呢?象西铭先生那样地立一个不肖的后嗣,为旁人所诟骂讥笑,还不如不立为好!唉!天地是无穷无尽的,家族却不可能永远绵延不绝。有一日朝廷中兴重建,那么,我们就能千百年地在庙中接受祭祀、供养,又哪里只是享受麦饭豚蹄,不至成为饿鬼而已呢?如果有人妄言另立后嗣,我与父亲在冥中一定要诛杀这个顽固愚蠢之人,决不饶恕他!
  兵戈遍布天地,我死之后,战乱不会有停止之日。两位母亲请好好保重玉体,不要再把我挂在心里。二十年之后,我跟父亲将要扫平北方边境!不要悲伤,不要悲伤!我所嘱托的话,千万不要违背。武功甥是未来大有成就的人物,家里的事都交托他。寒食节和七月十五,以一杯清酒,一盏寒灯来供我,使我不至于成为无人祭祀的饿鬼,我的愿望就已达到了。
  妻子与我成婚二年以来,贤孝素来为人所深知,武功甥为我好好地看待她,这也是武功甥的渭阳之情!
  语无伦次,而这都是将死之时的肺腑之言。悲痛,太悲痛了!但是,人有哪个是不死的呢?贵在死得其所。父亲能成为忠臣,儿子能成为孝子。含笑归天,完成我的分内之事。从佛教的原理来说,一切事物本都未尝生存,我把自己的身体看得象破旧的鞋子一样地不足珍惜。我只是为刚正之气所激,因而懂得了天人之理。十七年来只是一场恶梦,报仇在于来世。我的神魂将遨游于天地之间,我对一切都毫无愧怍。
  (章培恒)
张南垣传
  〔清〕吴伟业
  张南垣名涟,南垣其字,华亭人,徙秀州,又为秀州人。少学画,好写人像,兼通山水,遂以其意垒石,故他艺不甚著,其垒石最工,在他人为之莫能及也。百余年来,为此技者类学崭岩嵌特,好事之家罗取一二异石,标之曰峰,皆从他邑辇致,决城闉,坏道路,人牛喘汗,仅得而至。络以巨絙,锢以铁汁,刑牲下拜,劖颜刻字,钩填空青,穹窿岩岩,若在乔岳,其难也如此。而其旁又架危梁,梯鸟道,游之者钩巾棘履,拾级数折,伛偻入深洞,扪壁投罅,瞪盻骇栗。南垣过而笑曰:“是岂知为山者耶!今夫群峰造天,深岩蔽日,此夫造物神灵之所为,非人力所得而致也。况其地辄跨数百里,而吾以盈丈之址,五尺之沟,尤而效之,何异市人搏土以欺儿童哉!唯夫平冈小阪,陵阜陂陁,版筑之功,可计日以就,然后错之以石,棋置其间,缭以短垣,翳以密筿,若似乎奇峰绝嶂,累累乎墙外,而人或见之也。其石脉之所奔注,伏而起,突而怒,为狮蹲,为兽攫,口鼻含呀,牙错距跃,决林莽,犯轩楹而不去,若似乎处大山之麓,截溪断谷,私此数石者为吾有也。方圹石洫,易以曲岸回沙;邃闼雕楹,改为青扉白屋。树取其不雕者,松杉桧栝,杂植成林;石取其易致者,太湖尧峰,随意布置。有林泉之美,无登顿之劳,不亦可乎!”华亭董宗伯玄宰、陈征君仲醇亟称之曰:“江南诸山,土中戴石,黄一峰、吴仲圭常言之,此知夫画脉者也。”群公交书走币,岁无虑数十家。有不能应者,用为大恨,顾一见君,惊喜欢笑如初。
  君为人肥而短黑,性滑稽,好举里巷谐媟以为抚掌之资。或陈语旧闻,反以此受人啁弄,亦不顾也。与人交,好谈人之善,不择高下,能安异同,以此游于江南诸郡者五十余年。自华亭、秀州外,于白门、于金沙、于海虞、于娄东、于鹿城,所过必数月。其所为园,则李工部之横云、虞观察之予园、王奉常之乐郊、钱宗伯之拂水、吴吏部之竹亭为最著。经营粉本,高下浓淡,早有成法。初立土山,树石未添,岩壑已具,随皴随改,烟云渲染,补入无痕。即一花一竹,疏密欹斜,妙得俯仰。山未成,先思著屋,屋未就,又思其中之所施设,窗櫺几榻,不事雕饰,雅合自然。主人解事者,君不受促迫,次第结构,其或任情自用,不得已骫骳曲折,后有过者,辄叹息曰:“此必非南垣意也。”
  君为此技既久,土石草树,咸能识其性情。每创手之日,乱石林立,或卧或倚,君踌躇四顾,正势侧峰,横支竖理,皆默识在心,借成众手。常高坐一室,与客谈笑,呼役夫曰:“某树下某石可置某处。”目不转视,手不再指,若金在冶,不假斧凿。甚至施竿结顶,悬而下缒,尺寸勿爽,观者以此服其能矣。人有学其术者,以为曲折变化,此君生平之所长,尽其心力以求仿佛,初见或似,久观辄非。而君独规模大势,使人于数日之内,寻丈之间,落落难合,及其既就,则天堕地出,得未曾有。曾于友人斋前作荆、关老笔,对峙平墄,已过五寻,不作一折,忽于其颠,将数石盘互得势,则全体飞动,苍然不群。所谓他人为之莫能及者,盖以此也。
  君有四子,能传父术。晚岁辞涿鹿相国之聘,遣其仲子行,退老于鸳湖之侧,结庐三楹。余过之谓余曰:“自吾以此术游江以南也,数十年来,名园别墅易其故主者,比比多矣。荡于兵火,没于荆榛,奇花异石,他人辇取以去,吾仍为之营置者,辄数见焉。吾惧石之不足留吾名,而欲得子文以传之也。”余曰:“柳宗元为《梓人传》,谓有得于经国治民之旨。今观张君之术,虽庖丁解牛,公输刻鹄,无以复过,其艺而合于道者欤!君子不作无益,穿池筑台,《春秋》所戒,而王公贵人,歌舞般乐,侈欲伤财,独此为耳目之观,稍有合于清净。且张君因深就高,合自然,惜人力,此学愚公之术而变焉者也,其可传也已。”作《张南垣传》。
  ——选自《四部丛刊》本《梅村家藏稿》
  张南垣名叫涟,南垣是他的字,本是华亭人,后来移居秀州,所以又算是秀州人。他从小学画,喜欢画人像,又善于画山水,就以山水画的意境垒石砌造假山,所以他别的技艺都不著称,只有垒石造山最为擅长,别人干这一行的没有谁能赶得上他。一百多年来,从事垒石造山技艺的人大都把假山造得高突险峻,修建园林的人家往往搜罗一二块奇异的石头,称它为峰,都从别的地方用车运来,为此而挖大城门,掘坏道路,车夫和驾车的牛都累得气喘吁吁、汗流浃背,才得以运到。他们用长而粗的绳索把巨石绑扎,用熔化的铁汁灌到它的空
  隙中去,安放以后像祭祀那样宰牲下拜以示敬意,再开始在它的正上方凿刻题字,又在凿好的字上填上青色,使巨石象高耸险峻的山峰,垒造这种假山竟是如此的艰难。假山旁险要之处又架上小木桥,铺设狭窄的山路,让头戴方巾、足蹬爬山鞋的游客顺着曲折盘旋的山路攀登,弯着腰钻进深深的山洞,在悬崖峭壁之处扶着山壁颤颤抖抖、惊愕瞪视。张南垣经过时笑着说:“这难道是懂得造山的技艺吗!那群峰高耸入云,深山隐天蔽日,这都是天地自然造成的,不是人力所能达到的。何况天然的山岭往往跨越几百里,而我用方圆一丈多的地方,五尺长的沟渠来仿效它,这与集市上的人拾取土块来哄骗儿童又有什么区别呢!只有那平缓的山冈小坡,土山高地,营造修建,可以计日而成,然后在中间纵横交错安放山石,用短墙将它围绕,用茂密的竹子把它遮蔽,有人从墙外望见,就好像奇峰峻岭重重迭迭的样子。这种垒石而成的假山的脉络走向,忽伏忽起,又突又翘,象狮子蹲伏,像野兽扑食,张牙舞爪,奔腾跳跃,穿越草丛林间,直奔厅堂前柱,使人感到似乎身历山麓溪谷之间,而这几块山石乃是我个人所有的。方形的池塘和石砌的沟渠,改建为曲折迂回的沙岸;深邃的内门和雕花的柱子,改造成黑漆的里门和石灰抹墙的屋子。选取不凋谢的树木,如松、杉、桧、栝之类,混杂种植成林;再用容易得到的石头,如太湖石、尧峰石之类,按自己的意思加以布置。这样既有山水的美景,又无登攀的劳苦,不也是可以的吗?”华亭的南京礼部尚书董其昌、征君陈继儒都非常称赞张南垣的构思,说:“江南各山,土上有石,黄公望、吴镇经常说到,这是深知绘画的构图和布局的。”豪富官宦们书信相邀?上门礼聘的,每年都有几十家,有些张南垣实在来不及应聘的人家,因此十分遗憾,等一见张南垣到来,惊喜欢笑就和当初一样。
  张南垣生得黑而矮胖,性格滑稽,喜欢拿街头巷尾荒唐不经的传说作为谈笑的资料。有时因为见闻陈旧,反而受到别人调笑耍弄,也不挂在心里。他和别人交往,喜欢讲别人的好处,不管别人地位的高低,能够与不同爱好的人相处,因此在江南各府县来往活动了五十多年。除华亭、秀州外,在南京、金沙、常熟、太仓、昆山,每次经过必定要逗留好几个月。他所建造的园林,以工部主事李逢申的横云山庄、参政虞大复的豫园、太常少卿王时敏的乐郊园、礼部尚书钱谦益的拂水山庄、吏部文选郎吴昌时的竹亭别墅为最著名。他在绘制营造草图时,对高低浓淡,早已作了规划。刚刚堆造土山,树木和山石还未安置,山岩峡谷已安排妥贴,随机应变地选用各种山石来垒出假山的脉络,烘托它的气势,而不留下人工的痕迹。即使一花一竹的布置,它的疏密倾斜,从各个角度看也都是非常巧妙的。假山尚未垒成,就预先考虑房屋的建造;房屋还没有造好,又思索其中的布置,窗栏家具,都不加以雕凿装饰,十分自然。主人通达事理的,张南垣可以不受催促勉强,逐一建造;遇到要凭自己意图建造的主人,不得已而委曲顺从,后来过路人见到,就会叹息说:“这一定不是张南垣的构思。”
  张南垣从事这技艺的时间一长,土石草树的性质特征便都能掌握。每当开始动手造作的时候,乱石成堆,有的平放,有的斜搁,张南垣徘徊不前,四下观察,山石的正侧横竖、形状纹理,都默默地记在心中,借助众人的力量来修筑成功。他经常高坐在一间屋子里,一边与客人说说笑笑,一边呼唤工匠说:“某一棵树下的某块石头可以放在某某地方。”眼睛不往那儿看,手也不向那儿指,好像金属已在炉内冶炼,就不必再借助于斧凿来锤击了。甚至安放梁柱和封顶后,用悬缒来检验,也一寸都不差,观看的人因此十分佩服他的技能。有学他技艺的人,认为他平生所长全在于建造的曲折变化,所以就尽心尽力地加以模仿,初看还有点相似,细看就觉得不像了。而张南垣独自规划总体布局,使人们在开始建造的几天之内,方圆几丈之间,很难理解他的设计建造意图,等到造好以后,就像天生地出,妙合自然,使人觉得从未见过。他曾在朋友的书房前模仿荆浩、关同的山水画笔意垒造假山,两山对峙,左曲右平,向上直垒已过四丈,不作一点曲折,忽然在它的顶端,将几块山石相互交错造成气势,则整座假山具有灵动之感,一片青绿,与众不同。所谓别人建造的没有能及得上他的原因,就在于此。
  张南垣有四个儿子,能够继承父亲的技艺。他晚年谢绝涿鹿相国冯铨的聘请,派他第二个儿子前往,自己在鸳湖边造了三幢小屋,隐退养老。我去访问他,
  他对我说:“自从我用建造园林的技艺来往于江南,几十年来,看到名园别墅变换主人的事到处都有。在战火中荡平毁坏,堙没荒废在荆榛丛中,奇花异石被别人车载取走,但我仍然再次为他们营建的园林,也已多次见到。我担心垒山之石不能使我的名字流传,所以想得到您的文章来流传我的名字。”我说:“柳宗元作《梓人传》,说从其中可以得到治理国家和人民的大义。现在观察张南垣君的技艺,虽然庖丁解牛,鲁班制作木鹊,也不能超过他,他的技艺是符合园林建造规律的呵!君子不作无益的事,挖池筑台,是《春秋》劝戒的,但是那些王公显贵,歌舞游乐,侈奢放纵,耗费钱财,只有园林作为耳目的观赏,稍微符合清净之道。而且张君因地制宜地挖池垒山,依照自然,爱惜人力,这是学愚公移山而改变了一下方式,可以为他写传文。”于是就写了《张南垣传》。
  (陈稼禾)
九牛坝观觝戏记
  〔清〕彭士望
  树庐叟负幽忧之疾于九牛坝茅斋之下。戊午闰月除日,有为角觝之戏者,踵门告曰:“其亦有以娱公?”叟笑而颔之。因设场于溪树之下。密云未雨,风木泠然,阴而不燥。于是邻幼生周氏之族之宾之友戚,山者牧樵,耕者犁犊,行担簦者,水桴楫者,咸停释而聚观焉。
  初则累重案,一妇仰卧其上,竖双足承八岁儿,氏覆卧起,或鹄立合掌拜跪,又或两肩接足,儿之足亦仰竖,伸缩自如;间又一足承儿,儿拳曲如莲出水状。其下则二男子一妇一女童,与一老妇鸣金鼓,俚歌杂佛曲和之。良久乃下。又一妇登场,如前卧,竖承一案,旋转周四角,更反侧背面承之,儿复立案上,拜起如前仪。儿下,则又承一木槌,槌长尺有半,径半之。两足圆转,或竖抛之而复承之。妇既罢,一男子登焉,足仍竖,承一梯可五级,儿上至绝顶,复倒竖穿级而下。叟悯其劳,令暂息,饮之酒。
  其人更移场他处,择草浅平坡地,去瓦石。乃接木为蹻,距地八尺许,一男子履其上,傅粉墨挥扇杂歌笑,阔步坦坦,时或跳跃,后更舞大刀,回翔中节。此戏吾乡暨江左时有之,更有高丈余者,但步不能舞。最后设软索,高丈许,长倍之,女童履焉。手持一竹竿,两头载石如持衡,行至索尽处,辄倒步,或仰卧,或一足立,或偃行,或负竿行如担,或时坠挂复跃起。下鼓歌和之,说白俱有名目,为时最久,可十许刻。女下,妇索帕蒙双目为瞽者,番跃而登,作盲状,东西探步,时跌若坠,复摇晃似战惧,久之乃已。仍持竿,石加重,盖其衡也。
  方登场时,观者见其险,咸为之股栗,毛发竖,目炫晕,惴惴惟恐其倾坠。叟视场上人,皆暇整从容而静,八岁儿亦斋慄如先辈主敬,如入定僧。此皆诚一之所至,而专用之于习。惨澹攻苦,屡蹉跌而不迁;审其机以应其势,以得其致力之所在,习之又久,乃至精熟,不失毫茫,乃始出而行世,举天下之至险阻者皆为简易。夫曲艺则亦有然者矣!以是知至巧出于至平。盖以志凝其气,气动其天,非卤莽灭裂之所能效此。其意庄生知之,私其身不以用于天下;仪、秦亦知之,且习之,以人国戏,私富贵,以自贼其身与名。庄所称僚之弄丸、庖丁之解牛、伛偻之承蜩、纪渻子之养鸡,推之伯昏瞀人临千仞之蹊,足逡巡垂二分在外;吕梁丈人出没于悬水三十仞,流沫四十里之间,何莫非是。其神全也。叟又以视观者,久亦忘其为险,无异康庄大道中,与之俱化。甚矣!习之能移人也。
  其人为叟言:祖自河南来零陵,传业者三世,徒百余人,家有薄田,颇苦赋役,携其妇与妇之娣姒,兄之子,提抱之婴孩,糊其口于四方,赢则以供田赋。所至江、浙、两粤、滇、黔、口外绝徼之地,皆步担,器具不外贷,谙草木之性,捃摭续食,亦以哺其儿。叟视其人衣敝缊,飘泊羁穷,陶然有自乐之色。群居甚和适,男女五六岁即授技,老而休焉,皆有以自给。以道路为家,以戏为田,传授为世业。其肌体为寒暑风雨冰雪之所顽,智意为跋涉艰远人情之所儆怵磨厉。男妇老稚皆顽钝,儇敏机利,捷于猿猱,而其性旷然如麋鹿。叟因之重有感矣。
  先生之教,久矣夫不明不作。其人恬自处于优笑巫觋之间,为夏仲御之所深疾,然益知天地之大,物各遂其生成,稗稻并实,无偏颇也。彼固自以为戏,所游历几千万里,高明巨丽之家,以迄三家一门之村市,亦无不以戏视之,叟独以为有所用。身老矣,不能事洴澼絖,亦安所得以试其不龟手之药,托空言以记之?固哉!王介甫谓“鸡鸣狗盗之出其门,士之所以不至。”不能致鸡鸣狗盗耳,吕惠卿辈之谄谩,曾鸡鸣狗盗之不若。鸡鸣狗盗之出其门,益足以致天下之奇士,而孟尝未足以知之;信陵、燕昭知之,所以收浆、博、屠者之用,千金市死马之骨,而遂以报齐怨。宋亦有张元、吴昊,虽韩、范不能用,以资西夏。宁无复以叟为戏言也,悲夫!
  ——选自道光刻本《易堂九子文钞·彭躬菴文钞》
  树庐叟怀着深重的忧伤居住在九牛坝的茅草屋里。戊午年闰三月的最后一天,有一个从事杂技表演的戏班子,上门请求说:“我能不能为您提供消遣?”老翁笑着点头同意。于是在溪边大树下拉开了场子。密云四布但没有下雨,风吹着树略有寒意,天气阴凉而不干燥。这时邻居姓周的幼生的全家,周家的客人、诸亲好友,以及山上牧牛砍樵的、地里扶犁牵牛的、挑担打伞赶路的、水上操桨行舟的,都停住步,放下东西,围拢来观看演出。
  一开始叠起好几张桌子,一名妇女仰卧在上面,竖起双足托着一个八岁的小孩,小孩或正卧或反卧或起立,或单腿站立、双手合掌拜跪,或者又向后屈身以至两肩与脚相接。小孩的两脚也能仰竖而伸缩自如。妇女有时又用一足托住小孩,小孩的身体就会弯曲得像莲花出水一样。桌子下面则是二个男子、一个妇女、一个女孩和一个老年妇女,敲锣击鼓,用民歌小调夹杂着佛教颂曲作为伴奏。表演了很长时间才下来。又有一名妇女登场,和前面一样仰卧,用双足把一只案桌竖着托起,然后足蹬案桌的四角使之旋转,接着让案桌反面朝上停住,让小孩再站在上面,像前面一样拜跪起立。小孩下来,则又换上一只大木槌,木槌长一尺半,圆径有槌长的一半。她两脚不停地旋转木槌,或者向上抛起再接住。妇女表演完了,一名男子登场,还是两足竖着托住一架扶梯,约五级高,小孩向上爬到梯顶,再人向下倒爬逐级而下。树庐叟很哀怜他们的劳累,叫他们暂时歇息,用酒招待他们。
  那伙人又移到别处拉开场子,选择一块草浅坡平的地方,拣去瓦石,然后将长木连接成高跷,离地面约八尺高。一名男子踩在上面,脸上敷着粉墨,摇着扇子又唱又笑,大步行走显得非常自如,并且还不时跳跃,接着更是挥舞大刀,回旋转身都非常合乎节拍。这个节目,我们家乡及江南一带时常可以见到,甚至有高达一丈多的,但只能步行而不能跳舞。最后他们架起软绳,高一丈左右,长二丈多,一个小女孩踩上去,手里拿着一根竹竿,两头拴着石块,就像秤杆一样保持平衡,走到绳索尽头,就倒行回来,时而仰卧,时而单足而立,时而仰身而行,时而扛着竹竿如挑担而行,时而又坠落以足挂绳重新跃起。下面的人击鼓歌唱而伴和着她,通过说白一一报出表演的名目。这个节目演得时间最长,大约有十刻钟光景。女孩下来,另一名妇女要来一块手帕蒙住双眼装成瞎子,翻身跳上绳索,假作看不见的模样,来回摸索着举步,时而跌倒像要掉下去,时而左右摇晃似乎非常害怕,演了好久才结束。她也是手里拿着竹竿,而且拴着的石块更重,为的是保持平衡。
  刚登场时,观众见他们如此惊险,都为之吓得两腿发抖,头发直竖,目眩头晕,又惊又怕唯恐他们跌下来。树庐叟观察场上的演员,则都是从容不迫地保持着镇静,既使是八岁小孩也显得非常专心谨慎,就像前代儒士修身养性时的庄重恭敬,又像和尚在静心打坐。这都是心志专一以后才达到的。他们一心用于练习技艺,苦思苦想地进行刻苦的训练,一再失败而不改变目标,研究动作成功的关键从而适应它的情势,终于找到了用力的部位所在;又反复练习了很久,直到非常纯熟绝无丝毫差错,才开始拿出来公开表演,这时就是拿天下难度最高的动作来让他们做,也都会变得极其简单。看来哪怕是细小的技术也自有它的道理啊!由此可以知道,极精巧的技艺来源于极平凡的训练,因为用意志凝聚了他的精神,用这种精神启动了他的天赋,这不是轻率从事、很快招致失败的人所能做得到这样的。这层意思庄子是知道的,但因为他爱惜自身而不肯用于天下;张仪、苏秦也是知道的,却以欺弄别人的国家作为演习,想要贪图富贵结果自己毁灭了自己的身躯或名声。庄子所称赞的宜僚弄丸、庖丁解牛、驼子捉蝉、纪渻子养鸡,直至伯昏瞀人站在千仞悬崖的小路上,向后倒退行走,腿跟几乎有二分露在悬崖之外;吕梁山的男子在三十仞高的瀑布之下游泳,湍急的流水冲出的泡沫直达四十里以外;没有哪件事不是这样,因为他们的精神凝聚而不分散啊。树庐叟又扫视周围的观众,这些人时间久了也就忘记了演员是在表演惊险的动作,而觉得他们和在平坦大道上没有什么两样,因为精神上与他们完全融化在一起了。厉害啊,习惯真能改变人啊。
  那人对树庐叟说,祖先是从河南来到零陵的,技艺流传下来已有三代,徒弟达一百多人。家里虽有几亩薄田,却不胜赋税劳役的负担,于是带着他的妻子、以及妻子兄弟的妻子,哥哥的儿子,抱在怀中的幼孩,奔走四方卖艺以求糊口,倘有余钱还可供奉田赋。所到的江苏、浙江、广西、云南、贵州,长城以外的边界地方,都是挑担步行,也不向别人借用表演器具。所以熟悉各地的草木特性,有时拾取来补充食粮的不足,也用来喂养他们的幼儿。
  树庐叟巡视那伙人,见他们穿着破旧的麻衣,一付飘泊流浪、陷于穷困的样子,却面带喜色、自得其乐,在一起相处得非常和谐融洽。无论男孩女孩,五六岁就开始教他们练功;年老而不再上场的,也都能靠积蓄维持自己的生活。他们以大路为家,以表演杂技代替种田,互相传授技艺成为本家族的谋生手段。他们的肌体被严寒酷暑、风吹雨淋、冰雪交加锻炼得更加健壮,意志经受了跋山涉水、艰难的途程、世态人情的磨砺因而处处小心,所以男女老少都显得很愚笨麻木。他们身手矫捷机敏,胜过猿猴,但他们的性格却温和得像麋鹿一样。
  树庐叟因而为之深有感慨。前代君王的教诲,许久已不宣扬不推行了。这些人处身于优伶与巫觋者的行列而恬然自喜,这是为夏仲御所深恶痛绝的;但由此也更明白了天地之大,万物会各自顺应它们的规律而生长发展,就像稻子和稗草同时开花结实一样,上天对它们是并不偏心的。他们固然自以为是在演戏,所游历经过的几千上万里路上,从高楼深宅的大户人家,以至人烟稀少的村庄,也无不以戏乐来看待他们,而我老翁独以为自有其作用。我已经年老了,不能再做漂洗棉絮的事,更哪里有力量上阵打仗以试验那不龟手的药呢?只是假托几句空话记一点感想罢了。的确是这样啊。王介甫曾说“鸡鸣狗盗之徒出自孟尝君之门,所以士人由此而不肯去”。不能招致鸡鸣狗盗之徒倒也罢了,只怕吕惠卿之流的献媚奉承和巧言欺骗,甚至连鸡鸣狗盗之徒都不如。倘若鸡鸣狗盗之徒出自其门下,只会更利于招致天下的奇士,而孟尝君未必真懂得这个道理。信陵君、燕昭王知道这点,所以信陵君收留了卖浆者、赌徒、屠夫并加以重用;燕昭王以千金买下死马之骨,终于收纳贤士报了齐国的仇怨。宋朝也有张元、吴昊,即使连韩琦、范仲淹这样善于识拔才士的人都未能重用,反让他们为西夏效力。但愿不要再以我老翁的话为戏言了。可悲啊!
  (邓长风)
原君
  〔清〕黄宗羲
  有生之初,人各自私也,人各自利也。天下有公利而莫或兴之,有公害而莫或除之。有人者出,不以一己之利为利,而使天下受其利;不以一己之害为害,而使天下释其害。此其人之勤劳,必千万于天下之人。夫以千万倍之勤劳,则己又不享其利,必非天下之人情所欲居也。故古人之君,量而不欲入者,许由、务光是也;入而又去之者,尧、舜是也;初不欲入而不得去者,禹是也。岂古之人有所异哉?好逸恶劳,亦犹夫人之情也。
  后之为人君者不然。以为天下利害之权皆出于我,我以天下之利尽归于己,以天下之害尽归于人,亦无不可。使天下之人不敢自私,不敢自利,以我之大私为天下之公。始而惭焉,久而安焉,视天下为莫大之产业,传之子孙,受享无穷。汉高帝所谓“某业所就,孰与仲多”者,其逐利之情,不觉溢之于辞矣。
  此无他,古者以天下为主,君为客,凡君之所毕世而经营者,为天下也。今也以君为主,天下为客,凡天下之无地而得安宁者,为君也。是以其未得之也,屠毒天下之肝脑,离散天下之子女,以博我一人之产业,曾不惨然,曰:“我固为子孙创业也。”其既得之也,敲剥天下之骨髓,离散天下之子女,以奉我一人之淫乐,视为当然,曰:“此我产业之花息也。”然则为天下之大害者,君而已矣!向使无君,人各得自私也,人各得自利也。呜呼!岂设君之道固如是乎?
  古者天下之人爱戴其君,比之如父,拟之如天,诚不为过也。今也天下之人,怨恶其君,视之如寇仇,名之为独夫,固其所也。而小儒规规焉以君臣之义无所逃于天地之间,至桀纣之暴,犹谓汤武不当诛之,而妄传伯夷、叔齐无稽之事,乃兆人万姓崩溃之血肉,曾不异夫腐鼠。岂天地之大,于兆人万姓之中,独私其一人一姓乎?是故武王圣人也,孟子之言,圣人之言也。后世之君,欲以如父如天之空名,禁人之窥伺者,皆不便于其言,至废孟子而不立,非导源于小儒乎?
  虽然,使后之为君者,果能保此产业,传之无穷,亦无怪乎其私之也。既以产业视之,人之欲得产业,谁不如我?摄缄縢,固扃鐍,一人之智力,不能胜天下欲得之者之众。远者数世,近者及身,其血肉之崩溃,在其子孙矣。昔人愿世世无生帝王家,而毅宗之语公主,亦曰:“若何为生我家!”痛哉斯言!回思创业时,其欲得天下之心,有不废然摧沮者乎?是故明乎为君之职分,则唐、虞之世,人人能让,许由、务光非绝尘也;不明乎为君之职分,则市井之间,人人可欲,许由、务光所以旷后世而不闻也。然君之职分难明,以俄顷淫乐,不易无穷之悲,虽愚者亦明之矣。
  ——选自《四部备要》本《明夷待访录》
  人类社会开始之后,人都是自私的,也是自利的。社会上对公众有利的事却无人兴办它,对公众有害的事也无人去除掉它。有这样一个人出来,他不以自己一人的利益作为利益,却让天下人得到他的利益;不以自己一人的祸患作为祸患,却让天下人免受他的祸患。那个人的勤苦辛劳,必定是天下人的千万倍。拿出千万倍的勤苦辛劳,而自己却又不享受利益,这必然不是天下常人之情所愿意的。所以古时的君主,考虑后而不愿就位的,是许由、务光等人;就位而又离位的,是尧、舜等人;起先不愿就位而最终却未能离位的,是大禹了。难道说古代人有什么不同吗?喜好安逸,厌恶劳动,也像常人情况一样啊。
  后代做人君的却不是这样了。他们认为天下的利害大权都出于自己,我将天下的利益都归于自己,将天下的祸患都归于别人,也没有什么不可以的。让天下的人不敢自私,不敢自利,将自己的大私作为天下的公利。开始时对此还觉得惭愧,时间久了也就心安理得了,将天下看作是广大的产业,把它传给子孙,享受无穷。正如汉高祖所说的“我的产业所达到的成就,与二哥相比,究竟谁多呢?”他的追逐利益的心情,不知不觉已流露于言辞了。
  这没有其他原因,古时将天下看成是主,将君主看作是客,凡是君主一世所经营的,都是为了天下人。现在将君主看作主,将天下看作是客,凡是天下没有一地能够得到安宁的,正是在于为君主啊。因而当他未得到天下时,使天下的人民肝脑涂地,使天下的子女离散,以增多自己一个人的产业,对此并不感到悲惨,还说:“我本来就是为子孙创业呀。”当他已得到天下后,就敲诈剥夺天下人的骨髓,离散天下人的子女,以供奉自己一人的荒淫享乐,把这视作理所当然,说:“这些都是我的产业的利息呀。”既然这样,作为天下最大的祸害,只是君主而已!当初假使没有君主,人们都能得到自己的东西,人们都能得到自己的利益。唉!难道设立君主的道理本来就是这样的吗?
  古时候天下的人都爱戴他们的君主,把他比作父亲,拟作青天,实在是不算过分。如今天下的人都怨恨他们的君主,将他看成仇敌一样,称他为“独夫”,本来就是他应该得到的结果。但小儒死守旧义,认为君臣间的关系存在于天地之间,难以逃脱,甚至像夏桀、殷纣那样残暴,竟还说商汤、周武王不应杀他们,而编造流传伯夷、叔齐的无从查考之事,把千千万万老百姓的死,看成与老鼠的死没有什么两样。难道天地这样大,却在千千万万的百姓之中,只偏爱君主的一人一姓吗?所以说周武王是圣人啊,孟子的话,是圣人的言论啊。后代那些想要凭着他像父亲一般、像老天一般的空名,禁止别人窥测君位的君主,都感到孟子的话对自己不利,直到废除孟子配祀孔子的地位,这难道不是来源于小儒吗?
  虽是这样,如果后代做君主的,果真能保住这产业,把它永远传下去,也不怪他将天下当作私有了。既然将它看作产业,旁人想得到产业的念头,有谁不像自己呢?于是用绳捆紧,用锁加固,但一个人的智慧和力量,并不能战胜天下要得到它的众多的人。远的不过几代,近的就在自身,他们血肉的崩溃,就应在子孙的身上了。过去南朝宋顺帝愿以后世世代代都不要投生到帝王家中,而明毅宗对公主所讲的话,也说:“你为什么要生在我家!”这话真可痛惜啊!回想他们祖上创业之时,志在占据天下的雄心,哪有不垂头沮丧的呢?因此明白作君主的职责,那么唐尧、虞舜的时代,人人都能推让君位,许由、务光也并非超尘绝俗的人;不明了作君的职责,那么就连市井之间,人人都想得到君位,许由、务光因而绝迹于后世而听不到了。虽然君主的职分难以明了,但用片刻的荒淫享乐,不值得换取无穷的悲哀,即使是愚蠢的人也能明白这一道理的。
  (邓乔彬)
廉耻
  〔清〕顾炎武
  《五代史·冯道传·论》曰:礼义廉耻,国之四维,四维不张,国乃灭亡。善乎,管生之能言也!礼义,治人之大法;廉耻,立人之大节;盖不廉则无所不取,不耻则无所不为。人而如此,则祸败乱亡,亦无所不至;况为大臣而无所不取,无所不为,则天下其有不乱,国家其有不亡者乎?然而四者之中,耻尤为要。故夫子之论士,曰:“行己有耻。”孟子曰:“人不可以无耻。无耻之耻,无耻矣。”又曰:“耻之于人大矣,为机变之巧者,无所用耻焉。”所以然者,人之不廉,而至于悖礼犯义,其原皆生于无耻也。故士大夫之无耻,是谓国耻。
  吾观三代以下,世衰道微,弃礼义,捐廉耻,非一朝一夕之故。然而松柏后凋于岁寒,鸡鸣不已于风雨,彼昏之日,固未尝无独醒之人也!顷读《颜氏家训》有云:“齐朝一士夫尝谓吾曰:‘我有一儿,年已十七,颇晓书疏,教其鲜卑语,及弹琵琶,稍欲通解,以此伏事公卿,无不宠爱。’吾时俯而不答。异哉,此人之教子也!若由此业自致卿相,亦不愿汝曹为之。”嗟乎!之推不得已而仕于乱世,犹为此言,尚有《小宛》诗人之意,彼阉然媚于世者,能无愧哉!
  罗仲素曰:教化者朝廷之先务,廉耻者士人之美节;风俗者天下之大事。朝廷有教化,则士人有廉耻;士人有廉耻,则天下有风俗。
  古人治军之道,未有不本于廉耻者。《吴子》曰:“凡制国治军,必教之以礼,励之以义,使有耻也。夫人有恥,在大足以战,在小足以守矣。”《尉缭子》言:“国必有慈孝廉耻之俗,则可以死易生。”而太公对武王:“将有三胜,一曰礼将,二曰力将,三约止欲将。故礼者,所以班朝治军而兔苴之武夫,皆本于文王后妃之化;岂有淫芻荛,窃牛马,而为暴于百姓者哉!”《后汉书》:张奂为安定属国都尉,“羌豪帅感奂恩德,上马二十匹,先零酋长又遗金鐻八枚,奂并受之,而召主簿于诸羌前,以酒酹地曰:‘使马如羊,不以入廐;使金如粟,不以入怀。’悉以金马还之。羌性贪而贵吏清,前有八都尉率好财货,为所患苦,及奂正身洁己,威化大行”。呜呼!自古以来,边事之败,有不始于贪求者哉?吾于辽东之事有感。
  杜子美诗:安得廉颇将,三军同晏眠!一本作“廉恥将”。诗人之意,未必及此,然吾观《唐书》,言王佖为武灵节度使,先是,土蕃欲成乌兰桥,每于河壖先贮材木,皆为节帅遣人潜载之,委于河流,终莫能成。蕃人知佖贪而无谋,先厚遗之,然后并役成桥,仍筑月城守之。自是朔方御寇不暇,至今为患,由佖之黩货也。故贪夫为帅而边城晚开。得此意者,郢书燕说,或可以治国乎!
  ——据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本《日知录集释》
  《五代史·冯道传·论》道:“礼义廉耻,国之四维,四维不张,国乃灭亡。”妙啊,管子的善于立论!礼义是治理人民的大法;廉耻,是为人立身的大节。大凡不廉便什么都可以拿;不耻便什么都可以做。人到了这种地步,那便灾祸、失败、逆乱、死亡,也就都随之而来了;何况身为大臣而什么都拿,什么都做,那末天下哪有不乱,国家哪有不亡的呢?然而在这四者之间,耻尤其重要。因此孔子论及怎么才可以称为士,说道:“个人处世必须有耻。”孟子说:“人不可以没有耻,对可耻的事不感到羞耻,便是无耻了。”又说:“耻对于人关系大极了,那些搞阴谋诡计耍花样的人,是根本谈不上耻的。”其所以如此,因为一个人的不廉洁,乃至于违犯礼义,推究其原因都产生在无耻上。因此(国家领袖人物)士大夫的无耻,可谓国耻。
  我考察自三代以下,社会和道德日益衰微,礼义被抛弃,廉耻被掼在一边,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了。但是凛冽的冬寒中有不凋的松柏,风雨如晦中有警世的鸡鸣,那些昏暗的日子中,实在未尝没有独具卓识的清醒者啊!最近读到《颜氏家训》上有一段话说:“齐朝一个士大夫曾对我说:‘我有一个儿子,年已十七岁,颇能写点文件书牍什么的,教他讲鲜卑话,也学弹琵琶,使之稍为通晓一点,用这些技能侍候公卿大人,到处受到宠爱。’我当时低首不答。怪哉,此人竟是这样教育儿子的!倘若通过这些本领能使自己做到卿相的地位,我也不愿你们这样干。”哎!颜之推不得已而出仕于乱世,尚且能说这样的话,还有《小宛》诗人的精神,那些卑劣地献媚于世俗的人,能不感到惭愧么?
  罗仲素说:教化是朝廷急要的工作;廉耻是士人优良的节操,风俗是天下的大事。朝廷有教化,士人便有廉耻;士人有廉耻,天下才有良风美俗。
  古人治军的原则,没有不以廉耻为本的。《吴子》说:“凡是统治国家和管理军队,必须教军民知道守礼,勉励他们守义,这是为了使之有耻。当人有了耻,从大处讲就能战攻,从小处讲就能退守了。”《尉缭子》说:“一个国家必须有慈孝廉耻的习尚,那就可以用牺牲去换得生存。”而太公望对答武王则说:“有三种将士能打胜仗,一是知礼的将士,二是有勇力的将士,三是能克制贪欲的将士。因为有礼,所以列朝治军者和粗野的武夫,都能遵循文王后妃的教化行事;难道还有欺凌平民、抢劫牛马,而对百姓实行残暴手段的么?”《后汉书》上记载:张奂任安定属国都尉,“羌族的首领感激他的恩德,送上马二十匹,先零族的酋长又赠送他金环八枚,张奂一起收了下来,随即召唤属下的主簿在羌族众人的面前,以酒酹地道:‘即使送我的马多得像羊群那样,我也不让它们进马厩;即使送我的金子多得如粟米,我也不放进我的口袋。’把金和马全部退还。羌人的性格重视财物而尊重清廉的官吏,以前的八个都尉,大都贪财爱货,为羌人所怨恨,直到张奂正直廉洁,威望教化才得到了发扬。”唉!自古以来,边疆局势的败坏,岂有不从贪求财货开始的么!我对辽东的事件不能无感。
  杜子美诗道:“安得廉颇将,三军同晏眠!”有一种刻本作“廉耻将”。诗人本来的意思,未必想到这点,但我读《唐书》,讲到王佖做武灵节度使时,以前吐蕃人想造乌兰桥,每次在河边岸上事先堆积木材,都被节度使派人暗暗地运走木材,投入河流,桥始终没有造成。吐蕃人了解到王佖贪而无谋,先重重地贿赂了他,然后加紧赶工造成了桥,并且筑了小城防守。从此以后朔方防御侵掠的战事就没完没了,至今还成为边患,都是由于王佖的贪财引起的。所以贪财的人作将帅便边关到夜间也洞开着无人防守。懂得这个道理,即使是郢书燕说式的穿凿附会,或许也可以治国吧!
  (何满子)
与友人论门人书
  〔清〕顾炎武
  伏承来教,勤勤恳恳,闵其年之衰暮,而悼其学之无传,其为意甚盛。然欲使之效曩者二三先生,招门徒,立名誉,以光显于世,则私心有所不愿也。若乃西汉之传经,弟子常千余人,而位富者至公卿,下者亦为博士,以名其学,可不谓荣欤,而班史乃断之曰:“盖禄利之路然也。”故以夫子之门人,且学干禄。子曰:“三年学,不至于穀,不易得也。”而况于今日乎?
  今之为禄利者,其无藉于经术也审矣。穷年所习不过应试之文,而问以本经,犹茫然不知为何语,盖举唐以来帖括之浅而又废之。其无意于学也,传之非一世矣,矧纳赀之例行,而目不识字者可为郡邑博士!惟贫而不能徙业者,百人之中尚有一二。读书而又皆躁竞之徒,欲速成以名于世,语之以五经则不愿学,语之以白沙、阳明之语录,则欣然矣,以其袭而取之易也。其中小有才华者,颇好为诗,而今日之诗,亦可以不学而作。吾行天下见诗与语录之刻,堆几积案,殆于瓦釜雷鸣,而叩之以二南、雅颂之义,不能说也。于此时而将行吾之道,其谁从之?“大匠不为拙工改废绳墨,羿不为拙射变其彀率。”若徇众人之好而自贬其学,以来天下之人,而广其名誉,则是枉道以从人,而我亦将有所不暇。惟是斯道之在天下,必有时而兴,而君子之教人有私淑艾者,虽去之百世而犹若同堂也。所著《日知录》三十余卷,平生之志与业皆在其中,惟多写数本以贻之同好,庶不为恶其害己者之所去,而有王者起,得以酌取焉,其亦可以毕区区之愿矣。
  夫道之污隆,各以其时,若为己而不求名,则无不可以自勉。鄙哉硁硁所以异于今之先生者如此。高明何以教之!
  ——据《四部丛刊》本《亭林诗文集》
  拜接来信,内容殷勤恳切,怜念我年龄的衰老,而痛惜我的学业没有传人,这番心意十分深厚。但是想要我仿效过去的某些先生的做法,招收门徒,树立名声,来显耀于人世,则鄙意是不愿这样干的。比如西汉时代经师的传授经书,学生常常多至千余人,其中地位高的做到三公九卿,稍次的也可以做博士,使所授的学生扬名于世,能不称为光荣么?但是班固却评之曰:“这实在是人们走做官谋利的道路造成的结果。”所以即使孔子的弟子,尚且要学求得做官之道。孔子道:“求学三年,不去求官做的人,是不容易见到的。”而况今日之世呢?
  当今世上追求富贵的人,其无须依靠经术是很明白的。一年到头所学的不过是应考的时文,倘若问他经书本文,还茫茫然不知道是出于哪里的话,实在是连唐朝帖括之学的这点浅薄的记诵都丢掉了。这种根本不存心治学的风气,相沿不止一代了,何况纳财捐官的制度通行,那些目不识丁的人也可以当上府县的教官!只有贫穷而不能改业的士子,一百人中还有一两个,但又都是读书而急于求事功的一些人,希望速成而得名于世,叫他学五经可不愿学,叫他读陈白沙、王阳明的语录,却很高兴,因为袭取这些东西是很容易的。其中有些小有才华的人,颇喜欢做诗,而现在的那些诗,不用学也可以做得出来。我跑遍天下所见到的诗集和语录的刻本,堆几积案地到处皆是,简直是一片震耳的噪音,而问他们《周南》、《召南》、《雅》、《颂》的精义,却是说不出来的。在这样的时代而想贯彻我的主张,有谁肯听从呢?“高明的木匠不肯为拙劣的木工改变或放弃规矩,后羿不肯为蹩脚的射手改变其拉弓的标准。”倘若屈从世人的喜欢而自己贬低其所学,以求招揽天下的人,来张扬自己的名声,那便是歪曲真理来追随别人,那我也没有心情花这么多的闲工夫。不过学术之在天下,一定会有机会发扬,而古代君子教诲人要学习私心所仰慕的贤者,哪怕彼此相距已有百世之久也好像是同在一室似的。我所著的《日知录》三十多卷,生平的思想和学业都在这书里,只有多抄写几本,用以分赠同志,也许可以不被害怕这书会妨碍他们的那些人所消毁,而一旦有振作世道的人物出现,得以从我的书里择取一点东西,这也就可以了我一点微小的心愿了。
  学术的衰败和昌盛,各有其时代的必然,倘若为了自己的追求而不求虚名,那就没有不可以自我勖勉的。鄙陋如我固执地持以不同于当今的先生们的就是上述的原因。高明的您有什么见教呢?
  (何满子)
癸未去金陵日与阮光禄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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