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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话古文观止

_21 鲁西奇 (现代)
  我曾经问过一个供职多年的小吏:“他们和被判刑者、被捆绑者,并非互相仇恨,只是想得到一些钱财罢了;如果犯人真的拿不出,最后对他稍微宽容一些,不是做了一件善事吗?”小吏说:“这是做出规矩来警告其他犯人,并且惩诫后来的犯人;不这样做,那些犯人就会有侥幸心理。”掌管上刑具、打板子的狱卒也是如此。同我一起被捕遭到木制刑具审讯的有三个人:其中一个给银子三十两,被打之后骨头微伤,病了一个多月才好;另一个加倍给钱,只伤了皮肤,二十天就好了;再一个给六倍的钱,当晚走路就象平常人一样了。有人问小吏说:“犯人贫富不等,既然从他们那里都有所得,何必一定要按贿赂的多少来区别对待?”小吏说:“不分别对待,谁愿意多给钱!”孟子说:“选择职业不可不慎重。”真对呀!
  刑部中的老吏,家里藏有假印章。公文下发到直属中央的各省,都被他们暗中更改,增加或删去公文中的重要词句,执行的人难辨真假。只有那些给皇帝的奏章以及发到平行各部的公文,他们还不敢这样做。法令规定:大盗没有杀人,以及和他同伙的几个罪犯,仅立刻处死主谋一、二人;其余的经秋季审讯,都可以罪减一等,发配充军。判决书上奏后,其中有立即处死的,刽子手已先等在门外。命令一下,就绑出来,片刻也不停留。有某姓兄弟俩,因为把持公仓,法律规定应当立即处决,案件已经判决。某狱吏对他说:“给我一千两银子,我让你活命。”问他有什么办法,则说:“这个并不难,我另外准备一份奏章,判决书不需要改动,取列名在判决书后面的从犯中没有亲属的两个单身汉换你俩的名字,等叛决书加封上奏时暗中调换一下姓名就是了。”他的同伙说:“这样可以欺骗被处死的人,却不能欺骗主审官;假如主审官再上奏请示,我们就没有活路了。”某狱吏笑着说:“再上奏请示,我们没有活路,但主审官也会因此被撤职,他不可能为了这两人的生命而放弃自己的官位,所以,我们终究没有死的道理。”后来真的这样做了,列名末位的两个从犯立刻被处死。主审官发觉后惊讶得张口结舌,但始终不敢追究。我在监狱,还亲眼看到这兄弟俩,监狱中的人都指着他们说:“这就是用某某人换下他们的脑袋的。”后来这个狱吏在一夜间突然死去,人们都以为是阴曹地府给他的责罚。
  凡杀了人的,状辞上没有预谋杀人或故意杀人的话的,经秋审归入矜疑类,就可以免死。狱吏便乘机利用法令舞弊。有一个叫郭四的犯人,已经四次杀人,又以矜疑罪减一等,随后又遇大赦。将要出狱时,整天与他的同伙饮酒狂歌通霄达旦。有人问他过去的事,他一一详细叙述,扬扬得意,就象在自我炫耀似的。唉!行为污浊、作恶多端的狱吏忍心于贪赃枉法,那不必去责备了;然而不明白治狱之道,好的官吏也往往把帮别人解脱死罪作为功德,而不研究具体的案情。他们使百姓蒙受冤枉,也太过分了!
  奸诈之徒入狱久了,就与狱吏内外勾结,颇能赚大钱。山阴县有个姓李的,因杀人下狱,每年可以弄到数百两银子。康熙四十八年,因大赦出狱,在外住了几个月,寂寞无聊。他有个同乡杀了人,于是就替此人承担了罪名。因为根据法律规定不是故意杀人者,一定要长期蹲狱,但最终不会被处死的。康熙五十一年,又遇大赦援例减罪充军。李某叹息说:“我再也不能进这监狱了!”按旧规定,被充军的犯人要转到顺天府监狱关押起来等候遣送,当时正值冬季,遣送暂停,李某写了状子要求留在刑部监狱,等候到春天遣送,他再三请求没有得到批准,只好失望地离开这里。
  (冯海荣)
游万柳堂记
  〔清〕刘大櫆
  昔之人贵极富溢,则往往为别馆以自娱,穷极土木之工,而无所爱惜。既成,则不得久居其中,偶一至焉而已,有终身不得至者焉。而人之得久居其中者,力又不足以为之。夫贤公卿勤劳王事,固将不暇于此,而卑庸者类欲以此震耀其乡里之愚。
  临朐相国冯公,其在廷时无可訾亦无可称,而有园在都城之东南隅。其广三十亩,无杂树,随地势之高下,尽植以柳,而榜其堂曰“万柳之堂”。短墙之外,骑行者可望而见。其中径曲而深,因其洼以为池,而累其土以成山,池旁皆蒹葭,云水萧疏可爱。
  雍正之初,予始至京师,则好游者咸为予言此地之胜。一至,犹稍有亭榭。再至,则向之飞梁架于水上者,今欹卧于水中矣。三至,则凡其所植柳,斩焉无一株之存。
  人世富贵之光荣,其与时升降,盖略与此园等。然则士苟有以自得,宜其不外慕乎富贵。彼身在富贵之中者,方殷忧之不暇,又何必朘民之膏以为苑囿也哉!
  ——选自同治刊本《海峰先生文集》
  过去的人,富贵到了极点,就往往要建造别墅来供自己享乐,竭尽建筑艺术的精巧,而不惜一切代价。等到建成,却不能常常住在别墅中,只是偶然去一次而已,甚至有的终身都没有去过。而能够常住在里面的人,却又无力去建造别墅。其实,贤能的公卿大夫忙于国家的事务,根本没有时间顾及这种事,只有庸俗贪卑的人,大都想用建造豪华别墅向家乡那些无知的人夸耀,使他们感到震惊。
  康熙朝的宰相、临朐人冯溥,当他在朝任职时,所做过的事既没有可以指责的,也没有什么可以称赞的,只是他有座别墅园林在城的东南角。园的面积有三十亩,园中没有一棵杂树,随着地势的高低,全部种的是柳树,因而题写园中的堂名为“万柳之堂”。在矮墙的外面,骑马经过的人可以望见。园中曲曲折折的小路通向深处,利用园中低洼的沼地,建成了池塘,又堆积泥土,造出了假山;池塘边都长满了芦荻,云彩和池水疏落映衬,可爱极了。
  雍正初年,我刚到北京,喜欢游玩的朋友都对我介绍万柳堂的胜景。我第一次到万柳堂,还多少有些亭台水阁;第二次到那里,以前凌空架在水上的高桥,已斜卧在水中了;第三次去,则凡是园中所种的柳树,都象斩过一样,没有一棵留存了。
  人世间富贵的荣耀,它总是随着时间有升有降,大概也和这个万柳堂园一样。那么士大夫如果能够自己有所领悟的话,就应该不再羡慕富贵这样的身外之物。那些已经置身在富贵之中的人,正应当深忧也来不及,又怎么能搜刮百姓的脂膏来建造园林呢?!
  (孙菊园)
梅花岭记
  〔清〕全祖望
  顺治二年乙酉四月,江都围急。督相史忠烈公知势不可为,集诸将而语之曰:“吾誓与城为殉,然仓皇中不可落于敌人之手以死,谁为我临朝成此大节者?”副将军史德威慨然任之。忠烈喜曰:“吾尚未有子,汝当以同姓为吾后,吾上书太夫人,谱汝诸孙中。”
  二十五日城陷,忠烈拔刀自裁,诸将果争前抱持之,忠烈大呼“德威”,德威流涕不能执刃,遂为诸将所拥而行,至小东门,大兵如林而至,马副使鸣騄、任太守民育、及诸将刘都督肇基等皆死。忠烈乃瞠目曰:“我史阁部也。”被执至南门,和硕豫亲王以“先生”呼之,劝之降。忠烈大骂而死。初忠烈遗言:“我死,当葬梅花岭上。”至是德威求公之骨不可得,乃以衣冠葬之。
  或曰:“城之破也,有亲见忠烈青衣乌帽,乘白马出天宁门投江死者,未尝殒于城中也。”自有是言,大江南北,遂谓忠烈未死。已而英霍山师大起,皆托忠烈之名,仿佛陈涉之称项燕。吴中孙公兆奎以起兵不克,执至白下,经略洪承畴与之有旧,问曰:“先生在兵间,审知故扬州阁部史公果死耶?抑未死耶?”孙公答曰:“经略从北来,审知故松山殉难督师洪公果死耶?抑未死耶?”承畴大恚,急呼麾下驱出斩之。呜呼,神仙诡诞之说,谓颜太师以兵解,文少保亦以悟大光明法蝉脱,实未尝死;不知忠义者,圣贤家法,其气浩然,长留天地之间。何必出世入世之面目,神仙之说,所谓为蛇画足。即如忠烈遗骸,不可问矣!百年而后,予登岭上,与客述忠烈遗言,无不泪下如雨,想见当日围城光景,此即忠烈之面目,宛然可遇,是不必问其果解脱否也,而况冒其未死之名者哉?
  墓旁有丹徒钱烈女之冢,亦以乙酉在扬,凡五死而得绝,时告其父母火之,无留骨秽地,扬人葬之于此。江右王猷定、关中黄遵岩、粤东屈大均为作传铭哀词。顾尚有未尽表章者:予闻忠烈兄弟自翰林可程下,尚有数人,其后皆来江都省墓。适英霍山师败,捕得冒称忠烈者,大将发至江都,令史氏男女来认之,忠烈之第八弟已亡,其夫人年少有色,守节,亦出视之,大将艳其色,欲强娶之,夫人自裁而死。时以其出于大将之所逼也,莫敢为之表章者。呜呼,忠烈尝恨可程在北,当易姓之间,不能仗节,出疏纠之,岂知身后乃有弟妇以女子而踵兄公之余烈乎?梅花如雪,芳香不染,异日有作忠烈祠者,副使诸公谅在从祀之列,当另为别室以祀夫人,附以烈女一辈也。
  ——选自齐鲁书社排印本《鲒埼亭文集选注》
  顺治二年四月,江都被包围,情况很危急,督师扬州的宰相史可法知道局势难以挽救,就召集众将告诉他们:“我发誓与此城一起殉难,但仓促之中我不能落到敌人手里而死,谁能到时帮助我完成大节呢?”副将军史德威慷慨地应允。史可法高兴地说:“我还没有儿子,你应当以同姓的身份做我的后嗣,我要写信给母亲,将你列入族谱的孙辈之中。”
  二十五日城陷落了,史可法拔刀要自杀,将军们果然争着上前抱住,史可法大声呼唤:“德威!”德威流着眼泪而不忍拿刀,于是史可法被将军们簇拥着走了,到小东门,清军的兵士象树林般密密麻麻地来到,兵马副统帅马鸣騄、扬州太守任民育、以及众将如都督刘肇基等都死了。史可法就瞪大眼睛对敌人说:“我就是史阁部。”于是他就被抓住并带到南门,和硕豫亲王用“先生”来称呼他,劝他投降,史可法大骂敌人而被杀。当初史可法曾留下遗言:“我死后,应把我葬在梅花岭上。”到此时,史德威找他的尸骨却找不到,就把他的衣帽葬了。
  有人说:“当城被攻破时,有人亲眼看到史可法穿着青衣戴着黑帽,骑着白马出了天宁门投江而死,未曾死在城里。”自从有了这一说法,在长江南北两岸,都传说史可法没有死。不久,英山霍山的抗敌义军迅猛发展,都假托史可法的名义,好象陈胜托称项燕之名一样。苏州孙兆奎因起兵失败,被押送到南京,经略洪承畴过去同他有过交往,问他:“先生在军队里,可详细知道原来扬州的宰相史公是真死了呢?还是没死呢?”孙公回答道:“经略从北方来,可详细知道原在松山殉难的统帅洪公是真死了呢?还是没死呢?”洪承畴大怒,急忙喊叫部下推出杀了他。可叹啊,那些讲神仙的奇诡荒诞的说法,说颜真卿太师因尸解而成仙,文天祥少保也因悟得“大光明法”而解脱升仙,其实并没有死;他们不知道忠义是圣贤立身的根本准则,那种刚正之气异常充沛,长久留存于天地之间。何必用解脱成仙和在世为人的面目出现?那些关于神仙的说法,正如所谓的画蛇添足。但就史可法的遗体来说,却是不能找到了!百年之后的今天,我登到梅花岭上,同游客讲述史可法的遗言,没有一人不泪下如雨,想象当时围城的情景,这就是忠烈的面貌,仿佛可以看到一样,这是不必去追问他是否真的脱离人世而成仙,更何况假托他没死的名义的那些人呢?
  史可法的墳墓旁还有镇江姓钱的烈女之墓,也是乙酉那年在扬州,计五次自杀才得死去,自杀时告诉父母要将自己火化,不要将尸骨留在这污秽的土地,扬州人就把她葬在这里。江西人王猷定、陕西人黄遵岩、广东人屈大均曾为她作传、撰铭、写哀词。但还有未能全被表彰出来的:我听说史可法的兄弟从翰林学士史可程以下,还有好几人,后来都到江都祭扫史可法墓。正逢英山霍山义军失败,捉到了托名而假冒史可法的人,清兵的大将把他押送到江都,下令让史氏门中的男子和妇女都来辨认,这时史可法的第八个弟弟已死,他的夫人年轻漂亮,为他守节,也出来看这个托名者,大将军看上了她的美色,想强迫娶她,夫人自杀而死。当时因为她出于大将所逼,人们慑于势而不敢表彰她。可叹啊,史可法曾痛恨史可程在北京为官之时,政党国家沦亡之际,不能保持节操,而写奏章谴责他,怎会知道在自己死后,竟然有弟媳妇以女子之身继承夫兄所留下的光明业绩呢?梅花象雪,芬香而不染尘埃,将来如果有人修建忠烈祠,马鸣禄副使等想必要列入从祀的位置,还应当另外建一室来祭祀夫人,再附上烈女一辈。
  (邓乔彬)
祭妹文
  〔清〕袁枚
  乾隆丁亥冬,葬三妹素文于上元之羊山,而奠以文曰:
  呜呼!汝生于浙,而葬于斯,离吾乡七百里矣;当时虽觭梦幻想,宁知此为归骨所耶?
  汝以一念之贞,遇人仳离,致孤危托落,虽命之所存,天实为之;然而累汝至此者,未尝非予之过也。予幼从先生授经,汝差肩而坐,爱听古人节义事;一旦长成,遽躬蹈之。呜呼!使汝不识《诗》、《书》,或未必艰贞若是。
  予捉蟋蟀,汝奋臂出其间;岁寒虫僵,同临其穴。今予殓汝葬汝,而当日之情形,憬然赴目。予九岁,憩书斋,汝梳双髻,披单缣来,温《缁衣》一章;适先生奓户入,闻两童子音琅琅然,不觉莞尔,连呼“则则”,此七月望日事也。汝在九原,当分明记之。予弱冠粤行,汝掎裳悲恸。逾三年,予披宫锦还家,汝从东厢扶案出,一家瞠视而笑,不记语从何起,大概说长安登科、函使报信迟早云尔。凡此琐琐,虽为陈迹,然我一日未死,则一日不能忘。旧事填膺,思之凄梗,如影历历,逼取便逝。悔当时不将嫛婗情状,罗缕记存;然而汝已不在人间,则虽年光倒流,儿时可再,而亦无与为证印者矣。
  汝之义绝高氏而归也,堂上阿奶,仗汝扶持;家中文墨,汝办治。尝谓女流中最少明经义、谙雅故者。汝嫂非不婉嫕,而于此微缺然。故自汝归后,虽为汝悲,实为予喜。予又长汝四岁,或人间长者先亡,可将身后托汝;而不谓汝之先予以去也。前年予病,汝终宵刺探,减一分则喜,增一分则忧。后虽小差,犹尚殗殜,无所娱遣;汝来床前,为说稗官野史可喜可愕之事,聊资一欢。呜呼!今而后,吾将再病,教从何处呼汝耶?
  汝之疾也,予信医言无害,远吊扬州;汝又虑戚吾心,阻人走报;及至绵惙已极,阿奶问:“望兄归否?”强应曰:“诺。”已予先一日梦汝来诀,心知不祥,飞舟渡江,果予以未时还家,而汝以辰时气绝;四支犹温,一目未瞑,盖犹忍死待予也。呜呼痛哉!早知诀汝,则予岂肯远游?即游,亦尚有几许心中言要汝知闻、共汝筹画也。而今已矣!除吾死外,当无见期。吾又不知何日死,可以见汝;而死后之有知无知,与得见不得见,又卒难明也。然则抱此无涯之憾,天乎人乎!而竟已乎!
  汝之诗,吾已付梓;汝之女,吾已代嫁;汝之生平,吾已作传;惟汝之窀穸,尚未谋耳。先茔在杭,江广河深,势难归葬,故请母命而宁汝于斯,便祭扫也。其傍,葬汝女阿印;其下两冢:一为阿爷侍者朱氏,一为阿兄侍者陶氏。羊山旷渺,南望原隰,西望栖霞,风雨晨昏,羁魂有伴,当不孤寂。所怜者,吾自戊寅年读汝哭姪诗后,至今无男;两女牙牙,生汝死后,才周睟耳。予虽亲在未敢言老,而齿危发秃,暗里自知;知在人间,尚复几日?阿品远官河南,亦无子女,九族无可继者。汝死我葬,我死谁埋?汝倘有灵,可能告我?
  呜呼!生前既不可想,身后又不可知;哭汝既不闻汝言,奠汝又不见汝食。纸灰飞扬,朔风野大,阿兄归矣,犹屡屡回头望汝也。呜呼哀哉!呜呼哀哉!
  ——选自《四部备要》本《小仓山房文集》
  乾隆三十二年冬,葬三妹素文在上元的羊山上,并作这篇文章来致祭:
  唉!你生在浙江,却葬在此地,远离我们的故乡七百里了;当时你即使做梦、幻想,也怎会知道这里竟是你的埋骨所在呢?
  你因为坚守从一而终的贞节观念,嫁了一个品德败坏的丈夫而被遗弃,以致陷在孤苦落拓的境地,虽然这是命中注定,是上天的安排,然而连累你到这种地步,也未尝不是我的过错。我幼年时跟从老师诵读四书五经,你同我并肩坐在一起,爱听那些古人的节义故事;一旦长大成人,你立即亲身来实践。唉!要是你不懂得经书,也许未必会象这样苦守贞节。
  我捉蟋蟀,你紧跟我捋袖伸臂,抢着捕捉;寒冬蟋蟀死了,你又同我一起挖穴埋葬它们。今天我收殓你的尸体,给你安葬,而当年的种种情景,却一一清晰地呈现在眼前。我九岁时,在书房里休息,你梳着两个发髻,披了一件细绢单衣进来,共同温习《诗经》中的《缁衣》一章;刚好老师开门进来,听到两个孩子琅琅的读书声,不禁微笑起来,连声“啧啧”称赞。这是七月十五日的事情。你在九泉之下,一定还清楚地记得。我二十岁去广东,你牵住我的衣裳,悲伤痛哭。过了三年,我考中进士,衣锦还乡,你从东厢房扶着长桌出来,一家人瞪着眼相视而笑,记不得当时话是从哪里说起,大概是说了些在京城考进士的经过情况以及报信人来得早、晚等等吧。所有这些琐碎的事情,虽然已经成为过去,但只要我一天不死,就一天也不能忘却。往事堆积在我的胸中,想起来,心头悲切得像被堵塞似的。它们像影子一样似乎非常清晰,但真要靠近它抓住它,却又不见了。我后悔当时没有把这些儿时的情状,一条一条详细地记录下来;然而你已不在人间了,那么即使年光可以倒流回去,儿童时代可以重新来过,也没有人来为它们对照证实的了。
  你与高家断绝关系后回到娘家,堂上老母,依仗你照料扶持;家中的文书事务,期待你去办理。我曾经以为妇女中很少明白经书的意义、熟识古代文物典故的人。你嫂嫂并非不够温柔和顺,但在这方面稍有不足。所以自从你回家后,虽然我为你而悲伤,对我自己来说却很高兴。我又比你年长四岁,或许象世间通常那样年长的先死,那就可以将身后之事托付给你;却没有想到你比我先离开人世。前些年我生了病,你整夜都在打听、探望病情,减轻一分就高兴,加重一分就担忧。后来虽然我的病情稍有好转,但仍半卧半起,感到没有什么好取乐消遣;你来到我的床前,讲一些稗官野史中使人好笑和使人惊奇的故事,给我带来一些欢乐。唉!自今以后,我如果再有病痛,教我从哪里去呼唤你呢?
  你的病,我相信医师的话以为不要紧,所以才远游去扬州。你又怕我心中忧虑,不让别人来给我报信。直到病已垂危时,母亲问你:“盼望哥哥回来吗?”,你才勉强答应说:“好。”就在你死前一日,我已梦见你来诀别,心知这是不吉祥的,急忙飞舟渡江赶回家。果然,我于未时到家,而你已在辰时停止了呼吸,四肢尚有余温,一只眼睛还未闭紧,大概你还在忍受着临死的痛苦等待我回来吧。唉!痛心啊!早知要和你诀别,那我怎么肯离家远游呢?即使出外,也还有多少心里话要让你知道、同你一起商量安排啊!如今完了,除非我死,否则就没有相见的日期。可我又不知道哪一天死,才可以见到你;而死后究竟有知觉还是没有知觉,以及能相见还是不能相见,终究是难以明白的啊!如果如此,那么我将终身抱着这无穷的遗恨,天啊!人啊!竟然这样完了吗!
  你的诗,我已经付印了;你的女儿,我已替你嫁了出去;你的生平,我已写了传记;只有你的墓穴,还没有安排好。我家祖先的坟墓在杭州,但是江广河深,势难将你归葬到祖坟,所以请示母亲的意见而把你安葬在这里,以便于祭奠扫墓。在你的墓傍,葬着你的女儿阿印,在下面还有两个坟墓,一个是父亲的侍妾朱氏,一个是我的侍妾陶氏。羊山空旷辽阔,朝南是一片宽广的平地,西望面向着栖霞山;风风雨雨,清晨黄昏,你这个羁留在异乡的精魂有了伴侣,当不致于感到孤独寂寞。可怜的是,我自从戊寅年读了你写的哭姪诗后,至今没有儿子;两个牙牙学语的女儿,在你死后出生,才只有一周岁。我虽因母亲健全而不敢说自己老,但齿牙摇动,头发已秃,自己心里知道,在这人世间尚能活几天?阿品弟远在河南为官,也没有子女,我家九族之内没有可以传宗接代的人。你死有我安葬,我死后由谁来埋葬呢?你如果死后有灵的话,能不能告诉我?
  唉!生前的事既不堪想,死后的事又不可知;哭你既听不到你回话,祭你又看不到你来享食。纸钱的灰烬飞扬着,北风在旷野里显得更猛,我回去了,但又连连回过头来看你。唉,真悲痛啊!唉,真悲痛啊!
  (黄屏)
书鲁亮侪
  〔清〕袁枚
  己未冬,余谒孙文定公于保定制府。坐甫定,阍启:“清河道鲁之裕白事。”余避东厢,窥伟丈夫年七十许,高眶,大颡,白须彪彪然;口析水利数万言。心异之,不能忘。后二十年,鲁公卒已久,予奠于白下沈氏,纵论至于鲁,坐客葛闻桥先生曰:
  鲁字亮侪,奇男子也。田文镜督河南,严,提、镇、司、道以下,受署惟谨,无游目视者。鲁效力麾下。
  一日,命摘中牟李令印,即摄中牟。鲁为微行,大布之衣,草冠,骑驴入境。父老数百扶而道苦之,再拜问讯,曰:“闻有鲁公来替吾令,客在开封知否?”鲁谩曰:“若问云何?”曰:“吾令贤,不忍其去故也。”又数里,见儒衣冠者簇簇然谋曰:“好官去可惜,伺鲁公来,盍诉之?”或摇手曰:“咄!田督有令,虽十鲁公奚能为?且鲁方取其官而代之,宁肯舍己从人耶?”鲁心敬之而无言。至县,见李貌温温奇雅。揖鲁入,曰:“印待公久矣!”鲁拱手曰:“观公状貌、被服,非豪纵者,且贤称噪于士民,甫下车而库亏何耶?”李曰:“某,滇南万里外人也。别母,游京师十年,得中牟,借俸迎母。母至,被劾,命也!”言未毕,泣。鲁曰:“吾暍甚,具汤浴我!”径诣别室,且浴且思,意不能无动。良久,击盆水誓曰:“依凡而行者,非夫也!”具衣冠辞李,李大惊曰:“公何之?”曰:“之省。”与之印,不受;强之曰:“毋累公!”鲁掷印铿然,厉声曰:“君非知鲁亮侪者!”竟怒马驰去。合邑士民焚香送之。
  至省,先谒两司告之故。皆曰:“汝病丧心耶?以若所为,他督抚犹不可,况田公耶?”明早诣辕,则两司先在。名纸未投,合辕传呼鲁令入。田公南向坐,面铁色,盛气迎之,旁列司、道下文武十余人,睨鲁曰:“汝不理县事而来,何也?”曰:“有所启。”曰:“印何在?”曰:“在中牟。”曰:“交何人?”曰:“李令。”田公乾笑,左右顾曰:“天下摘印者宁有是耶?”皆曰:“无之。”两司起立谢曰:“某等教饬亡素,至有狂悖之员。请公并劾鲁,付某等严讯朋党情弊,以惩余官!”鲁免冠前叩首,大言曰:“固也。待裕言之:裕一寒士,以求官故,来河南。得官中牟,喜甚,恨不连夜排衙视事。不意入境时,李令之民心如是,士心如是,见其人,知亏帑故又如是。若明公已知其然而令裕往,裕沽名誉,空手归,裕之罪也。若明公未知其然而令裕往,裕归陈明,请公意旨,庶不负大君子爱才之心与圣上以孝治天下之意。公若以为无可哀怜,则裕再往取印未迟。不然,公辕外官数十,皆求印不得者也,裕何人,敢逆公意耶?”田公默然。两司目之退。鲁不谢,走出,至屋霤外;田公变色下阶,呼曰:“来!”鲁入跪。又招曰:“前!”取所戴珊瑚冠覆鲁头,叹曰:“奇男子!此冠宜汝戴也。微汝,吾几误劾贤员。但疏去矣,奈何!”鲁曰:“几日?”曰:“五日,快马不能追也。”鲁曰:“公有恩,裕能追之。裕少时能日行三百里;公果欲追疏,请赐契箭一枝以为信!”公许之,遂行。五日而疏还。中牟令竟无恙。以此鲁名闻天下。
  先是,亮侪父某为广东提督,与三藩要盟。亮侪年七岁,为质子于吴。吴王坐朝,亮侪黄裌衫,戴貂蝉侍侧。年少豪甚,读书毕,日与吴王帐下健儿学嬴越勾卒、掷涂赌跳之法,故武艺尤绝人云。
  ——选自《四部备要》本《小仓山房文集》
  乾隆四年的冬天,我在保定直隶总督府拜见总督孙文定公。刚刚坐定,守门人进来报告,说:“清河道鲁之裕前来陈述工作。”我就到东厢房去回避,暗中看见这位魁梧的男子约七十多岁,大眼睛,宽额头,白胡须闪闪发光;讲述水利情况有条有理,洋洋数万言。我心中十分惊异,一直不能忘记。二十年后,鲁公已经去世很久了,我在南京沈氏家中停留,与友人畅论古今,谈到了鲁公,座中有位客人葛闻桥先生说:
  鲁之裕,字亮侪,是一位奇男子。当时田文镜任河南总督,为政严厉苛刻,提、镇、司、道及其下属,奉命守职,极其谨慎,在进见田文镜时,没有人眼睛敢东张西望。鲁公就在田文镜部下工作。
  有一天,田文镜命令鲁公去摘取中牟县李县令的官印,并就此代理县令。鲁公采取改装前去的办法,穿着粗布衣服,戴草帽,骑着驴子进入中牟县境。只见数百位老年人互相搀扶着在大路上叹苦发愁,鲁公走上去一再行礼讯问原因,
  回答说:“听说有位鲁公要来接替我们的县令,客人您在开封知道这事吗?”鲁公故意问:“你们问这个作什么?”回答:“因为我们县令贤明,不忍心让他离去之故。”又走了几里路,看见许多读书人聚集在一起商议:“好官走了可惜,等鲁公来,何不去向他申诉?”有人就摇手说:“咄!田总督早有命令,即使有十个鲁公,又有什么办法?何况鲁公正是取代李县令职位而来的,怎么肯自己不做官而让给别人呢?”鲁公听了,心里非常尊敬李县令,但没有做声。到了县衙,见李县令的相貌温良奇雅,他向鲁公作揖,请鲁公进去,说:“官印已经等公很久了!”鲁公也向他拱手回礼,说:“我看您的形状相貌,衣着服饰,并不是奢侈放荡的人,而且在读书人和老百姓中间,盛传着您的贤名,怎么会刚刚上任就亏空了国库呢?”李县令回答:“我,是远在万里之外的云南人。与母亲分别后,在京师游学十年,才得到中牟县令之职,因此借了俸银迎母亲到来。母亲到了,却被弹劾去官,这是命啊!”话尚未讲完,哭了。鲁公说:“我一路来受了暑热,就准备热水,让我洗个澡!”说罢,就一直走到别的房间中去,一面洗澡,一面思索,内心不能不有所感动。想了很久,他举手敲浴盆中的水,发誓说:“如果按照常规行事,就不是大丈夫了!”于是他穿戴好衣帽向李县令告辞,李县令大惊,问道:“您到哪里去?”回答:“到省里去。”李交给他官印,他不接受;李县令坚决要给,说:“不要因为我而连累您!”鲁公将官印铿然一声掷在地上,厉声说:“您还不知道我鲁亮侪的为人!”竟拍马飞驰而去。全县的人民都焚香送他。
  到省以后,鲁公先去拜见布政司和按察司,禀告事情的前后经过。两司都说:“你犯了丧心病了吗?像你这样的做事,在别的总督巡抚面前尚且不许可,更何况是田公呢?”第二天早上,鲁公到衙门时,两司长官已经先在了。名片还没有投进去,全衙门已经在传呼鲁公入内。只见田公朝南而坐,脸色铁青,怒气很盛地在等着他,两旁排列着司、道以下文武官员十余人,田公斜着眼看鲁公说:“你不管县事而来,做什么?”鲁公答:“有事要报告。”问:“官印在哪里?”答:“在中牟县。”又问:“交给什么人?”答:“李县令。”田公一声冷笑,朝着左右看看说:“天下有这样去摘印的人吗?”都回答:“没有。”两司马上起立向田公认罪,说:“这是我们平时没有教诫,以致有这样狂妄背理的官员,请您将鲁之裕也一起撤职,把他交给我们,让我们来严厉审讯他们拉党结派作弊的罪行,以警戒其他官员。”鲁之裕脱下官帽,向前叩头,大声说道:“本来应当这样。只是让我讲明一下:我是一个贫寒的读书人,因为想谋求一官半职,所以来到河南。我能得到中牟县令之职,高兴非常,恨不能连夜就摆起仪仗,立即办理公事。没有想到一入县境,耳闻目睹李县令在百姓心目中的印象竟这样好,士大夫对他也是一样;等见到他本人,知道他挪用银币又是这样的缘故。假如大人您已经知道他的情况而命令我去,我为了自己沽名钓誉,而空手归来,那是我的罪了。如果大人您不知道他的情况而命令我去,我回来向您说明这些原因,请示大人的意旨,这样或许可以不辜负大人爱才之心以及圣上主张以孝来治理天下的意旨。您若是认为李县令没有什么可以哀怜的,那么我再去取印也并不迟。不然,大人辕门外有数十名官员,都想求得一个官印而得不到,我是什么人,敢违拗您的旨意呢!”田公听了默然不言。两司给鲁公递眼色叫他退出。鲁之裕也不道谢,走了出去。刚走到屋簷外,田公变了面色走下台阶,呼叫鲁之裕:“回来!”鲁公之内跪下。田公又招呼他:“向前!”然后取下自己所佩戴的珊瑚冠戴在鲁公头上,叹息着说:“奇男子!这顶冠帽应该给你戴。没有你,我几乎错误地撤掉了贤官。可惜给皇上的奏章已经送出去了,没有办法了!”鲁公问:“几天了?”回答:“已经五天了,即使快马也追不上了。”鲁公说:“大人有恩,我能追还。我年轻时能一天走三百里;大人真要追还奏章,请赐给我一枝令箭作为信物!”田公应允了,于是鲁公马上就走。过了五天,奏章追还了。中牟县令最后太平无事。从此鲁公名闻天下。
  在此之前,鲁亮侪的父亲曾任广东提督,因受三藩胁迫,与他们结了盟。当时亮侪只有七岁,被作为人质押在吴三桂处。吴王上朝时,亮侪穿了件黄裌衫,头戴插有貂蝉的武官帽子侍立在旁。他年轻英豪,读书完毕,每天与吴王帐下的健儿学习古秦国、越国作战时所摆的军阵以及掷涂泥、赌跳跃等各种武技,所以他的武艺尤其超人一等。
  (黄屏)
万斯同先生传
  〔清〕钱大昕
  万先生斯同字季野,鄞人。高祖表,明都督同知。父泰,明崇祯丙子举人,鼎革后以经史分授诸子,各名一家。先生其少子也,生而异敏,读书过目不忘。八岁在客坐中背诵扬子《法言》,终篇不失一字。年十四五取家所藏书遍读之,皆得其大意。余姚黄太冲寓甬上,先生与兄斯大皆师事之,得闻蕺山刘氏之学,以慎独为主、以圣贤为必可及。是时甬上有五经会,先生年最少,遇有疑义,辄片言析之。束发未尝为时文,专意古学,博通诸史,尤熟于明代掌故,自洪武至天启实录皆能闇诵。尚书徐公乾学闻其名招致之,其撰《读礼通考》,先生予参定焉。
  会诏修《明史》,大学士徐公元文为总裁,欲荐入史局,先生力辞,乃延主其家,以刊修委之。元文罢,继之者大学士张公玉书、陈公廷敬、尚书王公鸿绪,皆延请先生有加礼。先生素以明史自任,又病唐以后设局分修之失,尝曰:“昔迁、固才既杰出,又承父学,故事信而言文。其后专家之书,才虽不逮,犹未至如官修者之杂乱也。譬如入人之室,始而周其堂寝匽湢,继而知其蓄产礼俗,久之其男女少长性质刚柔、轻重贤愚无不习察,然后可制其家之事。若官修之史,仓卒而成于众人,不暇择其材之宜与事之习,是犹招市人而与谋室中之事也。吾所以辞史局而就馆总裁所者,唯恐众人分操割裂,使一代治乱贤奸之迹暗昧而不明耳。”又曰:“史之难言久矣!非事信而言文,其传不显。李翱、曾巩所讥魏晋以后,贤奸事迹暗昧而不明,由无迁、固之文是也。而在今则事之信尤难,盖俗之偷久矣,好恶因心,而毁誉随之,一家之事,言者三人,而其传各异矣,况数百年之久乎!言语可曲附而成,事迹可凿空而构,其传而播之者,未必皆直道之行也;其闻而书之者,未必有裁别之识也。非论其世、知其人而具见其表里,则吾以为信而人受其枉者多矣。吾少馆于某氏,其家有列朝实录,吾读而详识之。长游四方,就故家长老求遗书,考问往事,旁及郡志邑乘、杂家志传之文,靡不网罗参伍,而要以实录为指归。盖实录者,直载其事与言而无所增饰者也。因其世以考其事、核其言而平心察之,则其人之本末十得其八九矣。然言之发或有所由,事之端或有所起,而其流或有所激,则非他书不能具也。凡实录之难详者,吾以它书证之,它书之诬且滥者,吾以所得于实录者裁之,虽不敢谓具可信,而是非之枉于人者鲜矣。昔人于《宋史》已病其繁芜,而吾所述将倍焉,非不知简之为贵也,吾恐后之人务博而不知所裁,故先为之极,使知吾所取者有可损,而所不取者必非其事与言之真而不可益也。”
  建文一朝无实录,野史因有逊国出亡之说,后人多信之,先生直断之曰:“紫禁城无水关,无可出之理,鬼门亦无其地。《成祖实录》称:‘建文阖宫自焚,上望见宫中烟起,急遣中使往救,至已不及,中使出其尸于火中,还白上。’所谓中使者,乃成祖之内监也,安肯以后尸诳其主?而清宫之日,中涓嫔御为建文所属意者逐一毒考,苟无自焚实据,岂肯不行大索之令耶?且建文登极二三年,削夺亲藩,曾无宽假,以至燕王称兵犯阙,逼迫自殒。即使出亡,亦是势穷力尽,谓之逊国可乎?”由是建文之书法遂定。
  在都门十余年,士大夫就问无虚日,每月两三会,听讲者常数十人。于前史体例贯穿精熟,指陈得失,皆中肯綮,刘知几、郑樵诸人不能及也。马、班史皆有表,而《后汉》、《三国》以下无之,刘知几谓“得之不为益,失之不为损。”先生则曰:“史之有表,所以通纪传之穷,有其人已入纪传而表之者,有未入纪传而牵连以表之者,表立而后纪传之文可省,故表不可废。读史而不读表,非深于史者也。”
  康熙壬午四月卒,年六十,所著《历代史表》六十卷、《纪元汇考》四卷、《庙制图考》四卷、《儒林宗派》八卷、《石经考》二卷,皆刊行。又有《周正汇考》八卷、《历代宰辅汇考》八卷、《宋季忠义录》十六卷、《六陵遗事》一卷、《庚申君遗事》一卷、《群书疑辨》十二卷、《书学汇编》二十二卷、《崑崙河源考》二卷、《河渠考》十二卷、《石园诗文集》二十卷,予皆未见也。乾隆初,大学士张公廷玉等奉诏刊定《明史》,以王公鸿绪史稿为本而增损之,王氏稿大半出先生手也。
  ——选自《四部丛刊》本《潜研堂文集》
  万斯同先生字季野,是鄞县人。他的高祖万表,是明朝的都督同知;父亲万泰,是明朝崇祯九年的举人,清朝代明以后他把经史之学分别传授给几个儿子,让他们各自专攻一门。万斯同先生是万泰的小儿子,生下来就异常聪敏,读书过目不忘。八岁时曾当客人的面背诵扬雄的《法言》,全篇不差一字。十四五岁时把家里的藏书全都拿来阅读,都能领会其中的主要意思。余姚黄宗羲先生住在宁波,万斯同先生与哥哥万斯大都拜他为老师,学到蕺山刘宗周先生的学说,就是以“慎独”为主,认为圣人贤人的道德学问是能赶得上的。当时宁波有个五经会,其中万斯同先生年龄最小,但每遇到讨论中有疑难的地方,他总是几句话就能把疑难分析明白。他青少年时没有作过八股文,专心学习经史诗赋,通晓历代史书,对明代的制度人物尤其精通,从洪武朝到天启朝的实录都十分熟悉。尚书徐乾学听到他的名声,把他请到自己身边。徐乾学撰写《读礼通考》,万斯同先生协助参加定稿。
  正逢诏令修撰《明史》,大学士徐元文任总裁,想推荐万斯同先生进入明史馆任职,他极力推辞,于是徐元文就聘请他住在自己家里,把修订编纂的事委托给他。徐元文离职,继任他职务的大学士张玉书、陈廷敬、尚书王鸿绪,都聘请万斯同先生,礼节待遇也更加优厚。万斯同先生一向把撰写明代的历史视为己任,又恐怕重犯唐代以后开设史馆、分头修撰而造成的失误,曾说:“以前司马迁、班固才能既杰出,又继承了父辈的学问,所以叙事翔实而语言富有文采。此后史家私撰的史书,才学虽然比不上司马迁、班固,但还不至于象官修的史书那样杂乱。修史好比一个人到别人的家里去,开始周历熟悉他家的厅堂、寝室、坑厕和浴室,继而了解知道他家的积蓄、产业、礼节和习惯,时间久了他家男女老少性格气质的刚强柔弱、地位高下和智能贤愚,没有不了解和熟悉的。这样以后,才能裁断他们家的事务。象官修的史书,匆忙修成于众人之手,对参与修史的人无暇选择他们才能是否适宜和职事是否熟习,这就象招呼一个过路人来与他商量家中的事一样。我所以要辞去明史馆的职务而接受邀请寓居于总裁家的原因,只是怕众人分操其事、互相割裂,使一代的治理与变乱、贤人与奸贼的事迹昏暗而不明罢了。”他又说:“史书的难修这种说法是由来已久了呵!不是记事翔实而且富于文采,它的流传是不会广泛的。这就是李翱、曾巩所讥笑的魏晋以后,贤人与奸贼的事迹之所以昏暗不明,是由于没有司马迁、班固的文采的缘故啊。但是在今天则以记事的翔实为更难,原因在于苟且马虎的风气由来已久了,喜欢和讨厌随心所欲,而抨击和称赞也就跟着来了,一个人的事迹,由三个人来撰写,因而他的传记也就各不相同了,更何况长达几百年的历史呢!言论可以歪曲附会来编造,事迹可以凭空想象来虚构,那些传播言论和事迹的人,不一定都是走正道的君子;那些根据传闻而加以记载的人,未必有辨别判断的识见。不去议论世事的得失、鉴别人物的优劣从而完整地看到他的外表和内里,那么我认为是事实但别人受它歪曲的例子是很多的了。我小时候求学于某家,他家有明代的各朝实录,我把它熟读而详记了。长大后游历四方,到旧时官宦人家向老人们请求借读前朝的书籍文稿,考察和询问往事,广及州县方志和各家私撰的记载,无不在搜罗参考之列,但总的来说还是以实录为宗旨。因为实录是直接记载事实和言论而没有什么增删修饰的。根据他所处的时代来考查他的事迹、核对他的言论,公平地考察这些言行,那么这个人的生平始末详情十分中能得到八九分了。但是言论的发表或者另有缘故,事情的开端也许别有起因,而在它流传的过程中可能又有变化,那就非得依据其他书的记载不能全部搞清了。凡是实录中难以求其详情的,我用别的书作佐证;别的书歪曲失实的,我用从实录中得到的材料加以判断,虽然不敢说结论全部可信,但是非被人歪曲的事是很少的了。过去人们对《宋史》已经嫌它繁琐芜杂,但我记述的将比它还要增加一倍,这不是我不知道简约的可贵,而是恐怕后人力求广博而不知应该有所剪裁,所以先走极端,使他们知道我所收取的还有可以删减之处,而我所不取的都必定不是真实的事迹与言论,从而更加不可增益。”
  明代建文帝一朝没有实录,野史于是有建文帝逊国出亡的说法,后人大都相信。万斯同先生直截了当地判断说:“紫禁城没有水关,所以没有从水关逃出的道理,鬼门也没有这个地方。《成祖实录》记载:‘建文帝合宫自焚,皇上望见宫中烟火四起,急忙派遣太监前往救火,到那儿已经来不及,太监从火中搬出他的尸体,回来报告皇上。’所谓太监,是成祖的太监,怎么肯把建文帝皇后的尸体来欺骗他们的主子?而且清宫的时候,原先被建文帝所亲信的宦官嫔妃逐个遭到毒刑拷问,如果没有自焚的确实根据,成祖怎么肯不下大肆搜捕的命令呢?而且建文帝登上皇位的二三年内,削夺近亲藩王的势力,一点也没有宽恕容忍,以至于燕王起兵攻占京城,自己被迫自尽。即使是逃亡,也是势穷力尽,可以称这为逊国吗?”从此《明史》里关于建文帝的记载办法就决定了。
  在北京十几年,士大夫们没有一天不来请教,每个月参加两三次讲解学问的聚会,听讲者经常有几十个人。他对于前朝史书的体例融会贯通十分熟悉,指点陈述各史的优缺点,都说中要害之处,即使是刘知几、郑樵等史学家都比不上他。司马迁的《史记》、班固的《汉书》都有表,可《后汉书》、《三国志》以下的史书都没有,刘知几说:“有表说不上有益处,无表也说不上有损失。”万斯同先生则说:“史书的有表,是为了贯通本纪、列传记述的不足,有已写入本纪、列传再在表中加以记载的人物,也有没有写入本纪、列传而因史事牵涉在表中加以记载的人物,表编成之后,本纪、列传的文字就可以省略了,所以表在史书中不可废除。读史书而不读表,不是深入研究历史的人。”
  万先生康熙四十一年逝世,享年六十。他所著述的《历代史表》六十卷、《纪元汇考》四卷、《庙制图考》四卷、《儒林宗派》八卷、《石经考》二卷,都刻印行世。又著有《周正汇考》八卷、《历代宰辅汇考》八卷、《宋季忠义录》十六卷、《六陵遗事》一卷、《庚申君遗事》一卷、《群书疑辨》十二卷、《书学汇编》二十二卷、《昆仑河源考》二卷、《河渠考》十二卷、《石园诗文集》二十卷,我都没有见到。乾隆初年,大学士张廷玉等奉诏令定稿刻印《明史》,用王鸿绪的《明史稿》为基础而加以增删,王鸿绪的《明史稿》一大半是由万斯同先生编撰的。
  (陈稼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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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泰山记
  〔清〕姚鼐
  泰山之阳,汶水西流;其阴,济水东流。阳谷皆入汶,阴谷皆入济。当其南北分者,古长城也。最高日观峰,在长城南十五里。
  余以乾隆三十九年十二月,自京师乘风雪,历齐河、长清,穿泰山西北谷,越长城之限,至于泰安。是月丁未,与知府朱孝纯子颍由南麓登。四十五里,道皆砌石为磴,其级七千有余。泰山正南面有三谷。中谷绕泰安城下,郦道元所谓环水也。余始循以入,道少半,越中岭,复循西谷,遂至其巅。古时登山,循东谷入,道有天门。东谷者,古谓之天门溪水,余所不至也。今所经中岭及山巅崖限当道者,也皆谓之天门云。道中迷雾冰滑,磴几不可登。及既上,苍山负雪,明烛天南。望晚日照城郭,汶水、徂徕如画,而半山居雾若带然。
  戊申晦,五鼓,与子颍坐日观亭,待日出。大风扬积雪击面。亭东自足下皆云漫。稍见云中白若樗蒱数十立者,山也。极天云一线异色,须臾成五采,日上正赤如丹,下有红光动摇承之。或曰,此东海也。回视日观以西峰,或得日,或否,绛皜驳色,而皆若偻。
  亭西有岱祠,又有碧霞元君祠。皇帝行宫在碧霞元君祠东。是日,观道中石刻,自唐显庆以来,其远古刻尽漫失。僻不当道者,皆不及往。
  山多石,少土。石苍黑色,多平方,少圆。少杂树,多松,生石罅,皆平顶。冰雪,无瀑水。无鸟兽音迹。至日观数里内无树,而雪与人膝齐。
  桐城姚鼐记。
  ——选自《四部丛刊》本《惜抱轩文集》
  泰山的南面,汶水向西流去,泰山的北面,济水往东流去。山南面的山谷里的水都流进汶水,山北面的山谷里的水都注入济水。在阳谷和阴谷分界的地方,是古长城。最高的日观峰,位于古长城南面十五里的地方。
  我在乾隆三十九年十二月,从京城冒着风雪起程,经过齐河县、长清县,穿过泰山西北部的山谷,越过古长城的界限,抵达泰安府。这个月的丁未那一天,我和知府朱孝纯(子颍)一起从南面山脚登山。四十五里的山路全是用石板砌成的,台阶有七千多级。泰山正南面有三个山谷,中间山谷中的水绕过泰安城下,这就是郦道元所说的“环水”。我们开始顺着中谷进去,路走了一小半,翻过中岭,再顺着西边的山谷走,就到了山巅。古时候登泰山,沿着东面的山谷进去,路上有天门。东边的那道山谷,古时候把它叫作天门溪水,我们没有到达。这次经过中岭到山顶,也有象门户一样的山崖横立在路上,一般人都管它们叫天门。一路上云雾迷漫,有冰很滑,石级几乎不能攀登。等到登上了山顶,只见深青色的山驮着白雪,明亮地照耀着南方的天空。远望夕阳映照下的泰安城,汶水、徂徕山如同图画一样,而半山腰里停留着的云雾象一条带子似的。
  戊申这天是月底,五更的时候,我和子颍一起坐在日观亭上,等待着日出。大风卷起积雪扑打在脸上。日观亭东面从脚下起全是迷漫的云雾。隐隐约约地看到在云雾中有几十颗象白色的骰子一样的东西站立着,那是一些山峰。在天的尽头,云层中有一线奇特的色彩,片刻之间,变成了五光十色的彩霞,太阳升起,颜色纯红象硃砂,底下有一片晃动的红光托着它。有人说,这就是东海。回头看日观峰以西的山峰,有的被日光照着,有的没有照着,有的红,有的白,颜色错杂,都象弯腰曲背的样子。
  日观亭的西面有岱祠,还有碧霞元君祠。皇帝的行宫在碧霞元君祠的东面。这天,观赏了沿途的各种石刻,都是唐高宗显庆年间以后的,那些年代更久远的石刻,全都磨灭缺损了。偏僻而不在路边的石刻,都来不及去看。
  泰山上石头多,泥土少。石头是青黑色的,大多方正有棱角,很少有圆形的。杂树少,松树多,生长在石缝里,都是平顶的。到处是冰雪,没有瀑布,也没有鸟兽的声音和踪迹。到日观峰的几里内没有树,而积雪深到人的膝盖。
  桐城人姚鼐记。
  (高建中)
袁随园君墓志铭
  〔清〕姚鼐
  君钱塘袁氏,讳枚,字子才。其仕在官,有名绩矣。解官后,作园江宁西城居之,曰随园。世称随园先生,乃尤著云。祖讳硃锜,考讳滨,叔父鸿,皆以贫游幕四方。君之少也,为学自成。年二十一,自钱塘至广西,省叔父于巡抚幕中。巡抚金公鉷一见异之,试以铜鼓赋,立就,甚瑰丽。会开博学鸿词科,即举君。时举二百余人,惟君最少。及试报罢,中乾隆戊午科顺天乡试,次年成进士,改庶吉士。散馆,又改发江南为知县,最后调江宁知县。江宁故巨邑,难治。时尹文端公为总督,最知君才。君亦遇事尽其能,无所回避,事无不举矣。既而去职家居。再起,发陕西,甫及陕,遭父丧归,终居江宁。
  君本以文章入翰林有声,而忽摈外;及为知县,著才矣,而仕卒不进。自陕归,年甫四十,遂绝意仕宦,尽其才以为文辞歌诗。足迹造东南山水佳处皆遍。其瑰奇幽邈,一发于文章,以自喜其意。四方士至江南,必造随园投诗文,几无虚日。君园馆花竹水石,幽深静丽,至櫺槛器具,皆精好,所以待宾客者甚盛。与人留连不倦,见人善,称之不容口。后进少年诗文一言之美,君必能举其词,为人诵焉。
  君古文、四六体,皆能自发其思,通乎古法。于为诗,尤纵才力所至,世人心所欲出不能达者,悉为达之,士多仿其体。故《随园诗文集》,上自朝廷公卿,下至市井负贩,皆知贵重之。海外琉球,有来求其书者。君仕虽不显,而世谓百余年来,极山林之乐,获文章之名,盖未有及君也。
  君始出,试为溧水令。其考自远来县治,疑子年少,无吏能,试匿名访诸野。皆曰:“吾邑有少年袁知县,乃大好官也。”考乃喜,入官舍。在江宁尝朝治事,夜召士饮酒赋诗,而尤多名蹟。江宁市中以所判事,作歌曲,刻行四方。君以为不足道,后绝不欲人述其吏治云。
  君卒于嘉庆二年十一月十七日,年八十二。夫人王氏无子,抚从父弟树子通为子。既而侧室钟氏又生子迟。孙二:曰初,曰禧。始君葬父母于所居小仓山北,遗命以己祔。嘉庆三年十二月乙卯,祔葬小仓山墓左。桐城姚鼐以君与先世有交,而鼐居江宁,从君游最久。君殁,遂为之铭曰:“粤有耆庞,才博以丰。出不可穷,匪雕而工。文士是宗,名越海邦。蔼如其冲,其产越中。载官倚江,以老以终。两世阡同,铭是幽宫。”
  ——选自《四部丛刊》本《惜抱轩文集》
  袁君是钱塘人,名枚,字子才。他任职期间,在官场中有名望政绩。辞官之后,在江宁西城修建了一个园林居住,称随园。当时人叫他随园先生,这是他最著名的一个字号。祖父名锜,父亲名滨,叔父名鸿,都因为贫困而到各地去当幕僚。袁君年少时,读书自学,有所成就。二十一岁,从钱塘抵达广西,到巡抚衙门中探望担任幕僚的叔父。巡抚金鉷大人一见面就觉得他与众不同,叫他写一篇《铜鼓赋》试试才学,袁君很快就完篇了,文词很瑰丽。恰逢博学鸿词科开考,金鉷就举荐了袁君。当时共举荐了二百多人,袁君年龄最小。结果应试落榜。乾隆三年顺天府乡试,考中了举人。第二年成为进士,改翰林院庶吉士。学习期满,改派到江南做县官,最后调任江宁知县。江宁本是大都市,不易治理。当时尹文端任总督,最了解袁君的才能。袁君也尽自己的能力办事,没有什么避忌,因此办事没有不成功的。不久辞官回家,后再次起用,被派往陕西。刚到陕西,因父亲去世而返回,此后一直居住在江宁。
  袁君本来因文章出色入选翰林院,也有声望,但出乎意料地被排挤外放;等到做知县,显示了才能,却又始终得不到升迁。从陕西回来的时候,刚四十岁,就断绝了做官的念头,把他的全部才华都用到了文辞诗歌上。东南地区的山水胜迹,都有他的游踪,那瑰丽奇异、幽邃旷远,全都表现在诗文之中,自我怡悦,随兴抒意。各地的读书人来到江南,都要前往随园投赠诗文,几乎每天都有人去。袁君的园林馆舍,有花、竹、水、石,幽深宁静,景色秀丽。至于建筑、器具,也都很精美,用来款待客人的东西很丰盛。袁君殷勤好客,乐意和人交往,看到别人好的地方,总要把它说出来。后辈人的诗文,即使只有片言只语是美的,袁君也定能列举出这些字句,诵读给他人听。
  袁君的古文、骈文,都能抒发自己的思想感情,通晓古人的作文之法,至于写作诗歌,更能充分发挥他的才气工力。一般人心里想说而难以表述的意思,袁君都能表述清楚,因此许多读书人仿效他的诗体。所以《随园诗文集》,从朝廷达官到市井小民,都懂得贵重它。海外琉球国,也有人来寻取这部书。袁君仕宦虽不显赫,然而时论认为,一百多年的,充分享受山林的乐趣,获得文章的盛名,恐怕没有及得上袁君的。
  袁君刚入仕途的时候,曾任溧水县令。他的父亲从远方来到溧水县衙所在地,怀疑儿子年轻,缺乏吏治的能力,曾隐满自己的姓名到民间察访,大家都说:“我们县年轻的袁知县,真正是个好官啊!”袁君的父亲这才高兴地进了县衙。在担任江宁知县的时候,曾经早晨治理政务,晚上邀集读书人一起饮酒赋诗,著名的轶事更多。江宁的贸易场所中,有人把袁君所审理的案件,编为歌曲,刊刻流播四方。袁君认为这些不值得一谈,后来决意不要别人记述他做官治事的成绩。
  袁君于嘉庆二年十一月十七日谢世,享年八十二岁。夫人姓王,没有生子,抚养堂弟袁树的儿子袁通作为自己的儿子。不久,偏房锺氏又生了儿子名叫袁迟。有两个孙子,一个叫袁初,一个叫袁禧。原先,袁君把他的父母安葬在住地小仓山的北面,留下遗嘱将自己与父母合葬。嘉庆三年十二月乙卯这一天,袁君安葬在小仓山父母墓地的左侧。因为袁君与桐城人姚鼐的先辈有交谊,而姚鼐又住在江宁,与袁君来往时间最长。袁君去世,于是为他写了一篇铭文:“年高德劭,学识广博。著作丰硕,才思无穷。不事雕琢,自然而工。文士宗法,名播海外。和蔼可亲,清虚淡泊。生于越地,为官滨江。优淋终老,两代同墓。是为铭文,刻此幽宫。”
  (高建中)
哀盐船文
  〔清〕汪中
  乾隆三十五年十二月乙卯,仪征盐船火,坏船百有三十,焚及溺死者千有四百。是时盐纲皆直达,东自泰州,西极于汉阳,转运半天下焉。惟仪征绾其口,列樯蔽空,束江而立,望之隐若城廓。一夕并命,郁为枯腊,烈烈厄运,可不悲邪?
  于时玄冥告成,万物休息,穷阴涸凝,寒威凛慄,黑眚拔来,阳光西匿。群饱方嬉,歌咢宴食,死气交缠,视面惟墨。夜漏始下,惊飙勃发,万窍怒号,地脉汤决,大声发于空廓,而水波山立。
  于斯时也,有火作焉。摩木自生,星星如血。炎火一灼,百舫尽赤。青烟睒睒,熛若沃雪。蒸云气以为霞,炙阴崖而焦爇。始连檝以下碇,乃焚如以俱没。跳踯火中,明见毛发。痛謈田田,狂呼气竭。转侧张皇,生涂未绝。倏阳焰之腾高,鼓腥风而一吷。洎埃雾之重开,遂声销而形灭。齐千命于一瞬,指人世以长诀。发冤气之焄蒿,合游氛而障日。行当午而迷方,扬沙砾之嫖疾。衣缯败絮,墨查炭屑,浮江而下,至于海不绝。
  亦有没者善游,操舟若神,死丧之威,从井有仁,旋入雷渊,并为波臣。又或择音无门,投身急濑,知蹈水之必濡,犹入险而思济。挟惊浪以雷奔,势若而终坠;逃灼烂之须臾,乃同归乎死地。积哀怨于灵台,乘精爽而为厉。出寒流以浃辰,目睊睊而犹视。知天属之来抚,憖流血以盈眦;诉强死之悲心,口不言而以意。
  若其焚剥支离,漫漶莫别,圜者如圈,破者如玦。积埃填窍,攦指失节。嗟狸首之残形,聚谁何而同穴。收然灰之一抔,辨焚馀之白骨。呼呜,哀哉!
  且夫众生乘化,是云天常,妻孥环之,绝气寝床,以死卫上,用登明堂,离而不惩,祀为国殇。兹也无名,又非其命,天乎何辜,罹此冤横!游魂不归,居人心绝。麦饭壶浆,临江呜咽。日堕天昏,悽悽鬼语。守哭迍迍,心期冥遇。惟血嗣之相依,尚腾哀而属路。或举族之沈波,终狐祥而无主。悲夫!丛冢有坎,泰厉有祀,强饮强食,冯其气类。尚群游之乐,而无为妖祟!人逢其凶也邪?天降其酷也邪?夫何为而至于此极哉!
  ——选自《四部丛刊》本《述学·补遗》
  乾隆三十五年十二月乙卯日,停泊在仪征县境江面上的盐船发生了火灾,共焚毁船只一百三十艘,烧死和淹死了一千四百多人。当时,成批转运出去的盐粮,由东始自泰州,向西直达汉阳,几乎遍及半个中国。而仪征正是控扼盐船来往的水路要津。这里船只聚集,桅杆遮蔽天空,沿江林立,远远望去,隐隐约约宛若城廓。但却在一个晚上同归于尽,死者都变成了烧焦的肉干。平白遭受如此剧烈的火灾,这能不悲伤么?
  当时,冬令将尽,万物沉静,残冬岁尾阴气凝固,分外严寒,黑色的云雾突然纷拥而至,夕阳早已西下。人们吃着晚饭,席间还击鼓歌唱以为嬉乐,岂料死神步步迫近,只见晦暗的脸色显示出凶兆。天色刚近黄昏,狂风怒起。万千孔穴响起刺耳的呼啸。江河流水汹涌澎湃,可怕的声响震撼于旷野长空,巨浪象小山一样矗立水面。
  正在这时,发生了火灾。木船相磨擦起火,只见星星点点殷红如血。大火一烧,百十条盐船一片赤焰。青紫色的浓烟滚滚,飞火之下的船物就象是用沸水浇灌的雪堆,融化迅疾。烈火还将天上的云气蒸烤成红霞,连背阴的崖岸也被烘焦。船只本是连接在一起下锚停泊,因而便统通烧毁沉没。船民纷纷奔窜于烈火中,火焰映照出他们的头发。他们痛苦万状,狂呼乱喊,直至声疲力竭;或翻来覆去,惊惶失措,可怜还未断气。忽然,明亮的火焰再次升腾起来,随着一阵腥风吹过,重又发出烧灼的细响。及至烟灰尘雾消散,被烧的船民客子一齐声销迹匿。千余人命,在一瞬之间,向人世永诀。这些屈死的鬼魂,冤气和合着四溢的凶气,遮掩了日色。将到第二天中午,这股冤气就象迷失了方向一样四处漂荡,以至飞沙走砾。被烧烂的碎衣片和破棉絮,以及烧焦的木渣炭屑,漂浮江面而下,至海不绝。
  也有一些会游泳的人,他们平时操舟若神,如今冒着死亡的威胁,下水去救人,却被卷入水底,同样丧生殒命。还有些遇难者逃生无路,被迫跳入急流,明知下了水一定被淹死,但还是冒险而希求得救。谁知波涛汹涌,势若奔雷,这些人眼看快爬上岸了,最终还是沉了下去。他们逃脱被烧烂的厄运仅仅一刹那,却仍然同样难免一死。死难者心里充满了哀怨悲苦,冤魂必定会化作厉鬼时时作祟。十二天以后,死尸漂浮出寒冷的江面,他们仍斜瞪着眼睛而不瞑目。当知道自己的亲人凭吊慰抚而至,眼眶里便充满了血水,似乎在倾诉不幸遭难的内心悲伤,即使不能开口说话,却能理解他们的遗愿。
  死尸有的被烧得肢体不全,有的被烧得模糊不清。有的尸体蜷曲,有的尸体破损。或者七窍充塞着尘埃,或者被折断的手指脱离了骨节。可叹这些尸体纵盛入棺槨,也是残缺不全的,同一个墓穴里不知名姓的冤鬼聚在一起!即使收殓一捧燃灰,也难以分辨是谁的白骨。啊呀,多么可悲啊!
  人生在世,若能顺应自然规律而死去,那才是正常的。比如妻子儿女们四周环立,在病床上断气;又如因保卫国君而死,虽身首异处,却能策功序德于明堂,而成为国牺牲的烈士。但这些遇难者却死得没有意义,何况又非善终。老天啊,这些人有何罪过,非得遭受这样的横死冤屈呢?这些冤魂游荡不归,活着的亲人多么悲痛欲绝!他们捧着祭奠亡魂的酒类、食品,正临江洒泪。但见天昏地暗,似闻鬼魂凄语。他们驻足江畔,哀哭亡灵,留恋难返,心里希望能在阴曹地府里同亲人相遇。而那些死者的嫡亲子女更是相互搀扶着,大放悲声,在路上随时可见。甚至有举族为此沉江者,终于落得无子无孙的悲惨结局。多么可悲啊!这么多人埋葬在一处坟墓,日后将祀祭那死而无后者的祠宇。鬼魂啊,尽力吃一些、喝一些罢,凭着气味相投,你们互相结合吧。希望你们以群游之乐为重,而不要兴妖作怪。倒底是人逢其凶呢,抑或老天有意施其酷烈呢?为什么会发生这悲惨至极点的事故呢?
  (聂世美)
出关与毕侍郎笺
  〔清〕洪亮吉
  自渡风陵,易车而骑,朝发蒲坂,夕宿盐池。阴云蔽亏,时雨凌厉。自河以东,与关内稍异,土逼若衖,塗危入栈。原林黯惨,疑披谷口之雾;衢歌哀怨,恍聆山阳之笛。
  日在西隅,始展黄君仲则殡于运城西寺。见其遗棺七尺,枕书满箧。抚其吟案,则阿之遗笺尚存;披其帷,则城东之小史既去。盖相如病肺,经月而难痊;昌谷呕心,临终而始悔者也。猶复丹铅狼藉,几案纷披,手不能书,画之以指。此则杜鹃欲化,犹振哀音;鸷鸟将亡,冀留劲羽;遗弃一世之务,留连身后之名者焉。
  伏念明公,生则为营薄宦,死则为卹衰亲。复发德音,欲梓遗集。一士之身,玉成终始,闻之者动容,受之者沦髓。冀其游岱之魂,感恩而西顾;返洛之旐,衔酸而东指。又况龚生竟夭,尚有故人;元伯虽亡,不无死友,他日传公风义,勉其遗孤,风兹来祀,亦盛事也。
  今谨上其诗及乐府共四大册。此君生平与亮吉雅故,惟持论不同,尝戏谓亮吉曰:“予不幸早死,集经君订定,必乖余之指趣矣。”省其遗言,为之堕泪。今不敢辄加朱墨,皆封送阁下,暨与述家电廉使、东有侍读,共删定之。即其所就,已有足传,方乎古人,无愧作者。惟藁草皆其手写,别无副本,梓后尚望付其遗孤,以为手泽耳。
  亮吉十九日已抵潼关,马上率啓,不宣。
  ——选自《四部丛刊》本《洪北江诗文集》
  自从过了风陵渡,改乘车为骑马,早晨从蒲坂出发,傍晚在盐池住宿。阴云遮日,时雨猛急。从黄河以东进入山西地区,与潼关以内形势就稍有不同,地势狭窄象街巷,道路艰险如走栈道。原野森林显得暗淡凄凉,好似蒙上一层遮住谷口的迷雾;耳闻哀伤幽怨的歌谣,恍惚听到引起向秀感慨的山阳笛声。
  太阳西沉之际,我才抵达运城西寺省视黄君仲则的棺柩,看到他的七尺遗棺,满箧的书籍。我按着他的书桌,发现他写给阿母的遗书还在;披开灵帐,那个从故乡带来的侍僮已经离去。他生前如同司马相如患消渴病,长年累月难以痊愈;又象李昌谷苦吟呕心,到了临终的时候才感到后悔。还有那些经过他校读过的书籍,散乱地堆放在书桌上,到了不能动手书写的时候,他还用手指在书上画着。这正象杜鹃临死,还在拚力哀叫;鸷鸟将亡,还希望留下强劲的翅膀;这就是丢弃一生事业,留恋身后名声的人呀。
  我想念尊贵的大人,您在黄仲则生前为他出钱捐官,死后还要周济他那衰老的母亲。您还表达了有德长者之音,要刊刻他的遗著。一个寒士的生前身后,能这样善始善终地关怀备至,听到这种高尚行为的人都会受感动,而受到您恩泽沾溉的人更会刻骨铭心。想来归于泰山的精魂,会向西眺望以表示感恩;送遗骸返回洛浦铭旌招展的行列,饱含满腹辛酸向东进发。况且龚胜逝世时,尚有故人探望;张元伯虽然亡故,却有生死交情的朋友来送殡。今后大家必定会传颂您的高风厚谊,并且勉励他的遗孤,发扬这种风义而祭祀他,这也是一件不朽盛的事。
  现在呈上他所写的诗和乐府四大册。他平日与亮吉素有交谊,但持论常有不同,他曾经对我戏言:“倘若我不幸早死,遗集经过你订定,一定会违背我的志趣。”回想他的遗言,不禁令我潸然泪下。现在我不敢草率品评,把原稿都封送阁下,请您与述庵廉使、东有侍读共同删订定稿。就以他的成就来说,已经足以传世,与古人相比,做为一个述作者是毫无愧色的。只是草稿都是他手写的,别无副本,刊刻后希望付给他的遗孤,作为先人遗泽永久留念。
  亮吉十九日已抵潼关,在马上匆匆草就这封信,不多说了。
  (李国章)
游庐山记
  〔清〕恽敬
  庐山据浔阳彭蠡之会,环三面皆水也。凡大山得水,能敌其大以荡潏之则灵。而江湖之水,吞吐夷旷,与海水异。故并海诸山多壮郁,而庐山有娱逸之观。
  嘉庆十有八年三月己卯,敬以事绝宫亭,泊左蠡。庚辰,星子,因往游焉。是日往白鹿洞,望五老峰,过小三峡,驻独对亭,振钥顿文会堂。有桃一株,方花,右芭蕉一株,叶方茁。月出后,循贯道溪,历钓台石、眠鹿场,右转达后山。松杉千万为一桁,横五老峰之麓焉。
  辛巳,由三峡涧,陟欢喜亭。亭废,道险甚。求李氏出房遗址,不可得。登含鄱岭,大风啸于岭背,由隧来。风止,攀太乙峰。东南望南昌城,迤北望彭泽,皆隔湖,湖光湛湛然。顷之,地如卷席,渐隐;复顷之,至湖之中;复顷之,至湖壖,而山足皆隐矣。始知云之障自远至也。于是四山皆蓬蓬然,而大云千万成阵,起山后,相驰逐布空中,势且雨,遂不至五老峰而下。窥玉渊潭,憩栖贤寺。回望五老峰,乃夕日穿漏,势相倚负。返,宿于文会堂。
  壬午,道万杉寺,饮三分池。未抵秀峰寺里所,即见瀑布在天中。既及门,因西瞻青玉峡,详睇香炉峰,盥于龙井。求太白读书堂,不可得。返,宿秀峰寺。
  癸未,往瞻云,迂道绕白鹤观。旋至寺,观右军墨池。西行,寻栗里卧醉石。石大于屋,当涧水。途中访简寂观,未往。返,宿秀峰寺,遇一微头陀。
  甲申,吴兰雪携廖雪鹭、沙弥朗园来,大笑,排闼入。遂同上黄岩,侧足逾文殊台,俯玩瀑布下注,尽其变。叩黄岩寺,跐乱石寻瀑布源,溯汉阳峰,径绝而止。复返宿秀峰寺。兰雪往瞻云,一微头陀往九江。是夜大雨。在山中五日矣。
  乙酉,晓望瀑布,倍未雨时。出山五里所,至神林浦,望瀑布益明。山沈沈苍酽一色,岩谷如削平。顷之,香炉峰下白云一缕起,遂团团相衔出;复顷之,遍山皆团团然;复顷之,则相与为一。山之腰皆弇之,其上下仍苍酽一色:生平所未睹也。夫云者,水之征,山之灵所泄也。敬故于是游所历,皆类记之,而于云独记其诡变足以娱性逸情如是,以诒后之好事者焉。
  ——选自《四部备要》本《大云山房文稿》
  【译文】
  庐山处于浔阳江和鄱阳湖交会的地方,围绕着它的三面都是水。凡是大山得到水的衬托,能抵得住它的气势,让它涌荡腾跃,就称得上灵气所钟。而江和湖的水,吞吐进出,平稳宽阔,与海水不一样。所以靠海的山岭大多显得雄壮深沉,而庐山具有清逸动人的景致。
  嘉庆十八年三月十二日,我因有事渡过鄱阳湖,泊船左蠡。十三日,船停靠在星子县境,于是便前去游览。这一天前往白鹿洞,眺望五老峰,穿过小三峡,停驻于独对亭,打开锁,在文会堂止息。那里有一棵桃树,桃花正开;右边有一株芭蕉,蕉叶才刚刚抽出。月出以后,沿着贯道溪,经过钓台石、眠鹿场,转向右走到后山。成千上万棵松树和杉树象屋上的桁梁那样,横贯在五老峰的山脚处。
  十四日,经由三峡涧,登上欢喜亭。亭子已经残坏,道路非常危险。寻求李氏山房的遗址,没有能够找到。登上含鄱岭,大风在岭后面呼啸着,沿着通道吹来。风停后,爬上太乙峰。向东南方遥望南昌城,斜北远眺彭泽县,都隔着鄱阳湖,湖水清亮亮地闪烁着波光。过了一会儿,地面就象收卷席子那样,由远而近渐次隐没;再过一会儿,暗影已移到湖面中央;再过一会儿,延伸到湖岸,然后连山脚都看不清了。这才知道是云朵遮蔽了天空,由远而来。这时候四周围的山峰都一派云气腾涌的样子,而大块的浮云不计其数,成群结队,从山岭后涌起,互相奔驰追逐,布满空中,看样儿将要下雨。这样就没到五老峰而改行下山。观看玉渊潭,在栖贤寺小歇。回头望五老峰,只见夕阳透过云层的空隙照射下来,象是跟峰峦互相依靠着似的。回来,在文会堂住宿过夜。
  十五日,走过万杉寺,在三分池喝茶。离秀峰寺还有一里路左右,就望见瀑布悬挂在半空中间。等进了寺门,于是朝西面瞻望青玉峡,仔细地观望香炉峰,在龙井洗手。寻求李白的读书堂,未能找见。返回,在秀峰寺内过夜。
  十六日,去瞻云峰,迂回取道绕行过白鹤观。随即到了归宗寺,观赏了王羲之的墨池。再往西去,探访栗里的陶渊明卧醉石,卧醉石比屋子还高大,正对着涧水。途中寻访简寂观,但没有前去。返回,住宿在秀峰寺,遇见了一微头陀。
  十七日,吴兰雪带着廖雪鹭和小和尚朗园来,大声喧笑着,推门直入。于是大家一起上黄岩峰,侧身踮着脚步越过文殊台,俯身欣赏瀑布飞流直下,一直望到看不见为止。登门求访黄岩寺,踩着乱石去探寻瀑步的源头,迎着汉阳峰向上,到路行不通了才停下脚步。重又返回宿于秀峰寺。吴兰雪去瞻云峰,而一微头陀去九江。这天夜里下起了大雨。算来在山中已经五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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