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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的雪》作者:[苏] 尤里·邦达列夫

_6 邦达列夫(苏)
  别宋诺夫在盖板下听着这些被压低的声响,不知怎的,特别能分辨出坦克的隆隆声和爆豆般的冲锋枪扫射声。它们来自南北两方,逐渐围住高地,使它仿佛与各师、各军、整个集团军乃至全世界都隔绝了……
  “我对你怎么说的?哪怕你用手枪打,哪怕坦克从身上开过去,也得给我顶住!明白吗?”
  别宋诺夫抬起头来,脸面上抽动了一下,表情很痛苦。
  隔壁传来电话机的蜂音和铃声,几个粗大的嗓门在争先恐后地说话,然而杰耶夫的男中音分明压倒了各种嘈杂声,只听见他在斥骂、在恐吓、在叫喊:“切烈班诺夫!你若胆敢后退一毫米,干脆就把七克重的东西[手枪子弹]打进脑袋算了!懂吗?全师的炮兵在你那边,加上全部反坦克兵,人都挤不下啦!我晓得敌人在包围,难道这就要大喊‘救命’吗?要坚持,哪怕……哪怕豁出性命来!……桥炸掉了,还有什么坦克?大白天说梦话吗?……”
  别宋诺夫听出是步兵团团长切烈班诺夫在打电话求援:敌人的坦克绕过该团两翼,形成了半包围圈。可是杰耶夫非但不肯增援,反而大发雷霆,要他一旦顶不住就以一死来摆脱绝境……
  别宋诺夫坐在小单间里为腿痛所苦,他觉得此刻无权干涉杰耶夫,因此没有走出去。“务必坚守到最后一人”的命令正是他本人下达的,杰耶夫不过执行而已。如果现在看一下杰耶夫的眼睛,也会使人非常难受;因为这双眼睛里同样含着祈求的神色——援救他杰耶夫,援救他的师!——虽然他明白这道命令对他的步兵团来说是不能改变的。他的步兵团承受着敌军全部坦克的可怕攻击,这些团所在的位置,正象战场上常有的情况,是命运事先安排好的,没有改变的可能了。
  “你向我诉什么苦,切烈班诺夫!”杰耶夫声嘶力蝎地吼道,“难道我不明白么? 下了命令就得照办!你在裤带上打三道结实,要记华:务必坚守!炮兵在全力支持你们!这个你看不见,我可看得见!抱怨什么?忍着点吧!你要象个贞洁的姑娘,不畏强暴,用嘴咬也好,用手抓也好,反正得顶住!别再为这些事打电活来了!我可不爱听!……”
  “杰耶夫在执行我的命令,但他下这个命令时自己心里有什么想法呢?”别宋诺夫的脑子里又掠过这样的念头。
  侦察科长一动不动地站在桌边,没有作声,这时,他和别宋诺夫的目光相遇了。
  库雷绍夫中校已不再掸地图上的土屑,他那疲乏、聪明的脸上隐约地流露出无言的责备和求助的神情。他对本师目前的处境十分清楚,因为战场上的声响和杰耶夫在另一小间里发出的命令说明了问题。
  别宋诺夫摸摸额头,不加思索地说出一句原来不想说的话:“您讲吧,中校,我听着。”
  “司令同志,”库雷绍夫平静地说,“看来全师有被围的迹象……”
  “您肯定这一点吗?”
  “是的,据我看,观察所也正受到坦克的包抄,司令同志。”
  别宋诺夫沉默了片刻,忽然如梦初醒,疲倦地望了望侦察科长,然后站起身来,带着几分好奇心,语气生硬地说:“您的话没说完。您是否想说连我们自己也可能成为‘舌头’?是这个意思吧,中校?”
  “我是指客观形势,司令同志。”中校跟刚才—样平静地解释道。“过些时候德军可能切断我们的联系,使我们失去指挥线索。”
  “感谢您说了客观的话,中校。可是指挥线索目前还在我们手里,”别来宋夫说。“关于抓俘虏的命令我不撤销,即使我和您可能一同当俘虏。当然罗,那可是件不愉快的事。”
  他拿起话筒:“接炮兵司令……线没断吗?好极了。请洛米哲听电话。”
  过了一会,他听见洛米哲将军带着乡土音有点口吃地讲了起来:“一号同志,弗里茨在您那边猖狂极啦……”
  别宋诺夫打断他,问道:“能否把第四十二火箭炮团调到杰耶夫方面来?”
  “我马上下命令,彼得·阿列克山德罗维奇。用它打坦克吗?我理解得对吧?”
  “不错。”
  掩蔽部的另外半间屋充满了发蓝的烟雾,军官们在里面走动,电话铃声不绝于耳。别宋诺夫没有停留下来,他只在一群作战参谋中间看到了杰耶夫上校的高大身躯,但未同后者说话。他用手杖把门一顶,走出了掩蔽部。鲍日契科跟了出去。
  “司令同志!”在背后接连不断的电话铃命中响起了杰耶夫的发哑的男中音。
  别宋诺夫走进堑壕。
  天色尚未全黑,入暮,寒气更加逼人。刺骨的寒风从一抹残霞紧贴地平线的地方吹来,枪炮的轰鸣在高地上回荡。胸墙上扬起的雪渣,象玻璃屑似的扎到人们的嘴唇上和眼睛里。颗颗信号弹随风飞舞,掉落在观察所四周,使人们觉得高地仿佛在一片火海上面,正向某处移动着。
  镇的南、北两部分都在熊熊燃烧。雪地上映着火光,宛如一块染红的台布,上面有一群笨重的毒蜘蛛在四散爬动着。这些身上画有白十字的黑蜘蛛不时地停下来,用炮架尾向四面探触,在自己前面织成一张张火网,这火网曲曲折折地把从高地上能够看见的河岸围住了。我军炮兵连正在向火网喷射赤焰,冲锋枪的弹迹呈扇形飞向高地上空。
  鲍日契科少校伏在胸墙上,疑惑地凝视着河边的低地,仿佛他要亲自证实:战斗离观察所已经很近了。仿佛被风吹灭的信号弹纷纷落在斜坡上。子弹发出鸟儿般的叫声掠过胸墙。看来冲锋枪手已经出现在北岸了。
  “司令同志,可以请示吗?”
  杰耶夫嘶哑的嗓音好象一个什么东西触痛了别宋诺夫,迫使他转过身来。他站了几秒钟,并不催促杰耶夫报告,只在暗暗忖度后者会说些什么。
  杰耶夫的身影象个庞然大物堵塞了堑壕的通道;信号弹一亮,就照出他那年轻的脸和脸上一双狂热的眼睛,这双眼睛正在别宋诺夫脸上探索着什么——不知是求援,是要求减轻他的师的负担,还是想看到未来的希望。信号弹一灭,黑暗重又遮没这叫人受不了的眼光,于是别宋诺夫就觉得好象一只卡住他咽喉的手终于松开了。
  “我都看见了,杰耶夫上校,您还有什么话要说?”别宋诺夫问。
  “司令同志,”杰耶夫开始说,声音低得不大自然。“切烈班诺夫团、霍赫洛夫坦克团和两个炮兵营已完全被包围,弹药快打光了……各连伤亡都很大……德国人用装甲运输车运来了步兵。”
  这时候,一串信号弹凌空而起,又照亮了杰耶夫的脸,脸上依然是那种祈求的表情。
  杰耶夫从高挺的胸膛里哑声呼出了一口气,接着说:“切烈班诺夫少校的团指挥所受到坦克的攻击,少校本人好象负了伤。刚才电话也被切断了。”杰耶夫换了口气,朝别宋诺夫重重地跨近一步。“司令同志,在这种情况下……我很担心切烈班诺夫团不到一小时就会被击溃……请原谅,司令同志,请您亲自批准……”
  “批准什么?”别宋诺夫迫问。
  杰耶夫的声音在颤抖,但语气很固执,
  “司令同志,请批准我离开师部一小时,到切烈班诺夫团夫看看。我想亲自弄清该团的情况并就地作出决定。”
  在杰耶夫的眼睛和红通通的脸孔上照着曳光弹的反光,闪烁着紫红色的光点。
  别宋诺夫注视着他,说:“您打算怎么办?冲进包围圈吗?看来是这样吧?”
  “从这儿到切烈班诺夫的各营大约两公里,司令同志,”杰耶夫朝高地下面指了指。“我带冲锋枪手冲过去。三蹦两跳就到了。这算不了一回事,将军同志。”
  一股暖流猛地涌上别宋诺夫的心头,这种不寻常的感情来得如此突然,使别宋诺夫觉得喉咙里又起了一阵痉挛。他不忍当即拒绝杰耶夫的请求。“命运给了我这样一个师长,”他一边想,一边抬起了眼睛,打量着杰耶夫那双狂热的眼睛里闪烁着的光点,重又问道:“这么说,您要带冲锋枪手冲过去罗?”
  “我不久前当过营长,将军同志。在布良斯克前线。现在也干得了。”
  “您多大岁数了?”别宋诺夫低声问。
  “二十九,将军同志。”
  “我希望您现在是二十岁,”别宋诺夫把手往下一劈,“去当您的师长吧,而不是当团长!”
  “司令同志……”杰耶夫几乎在表求了,“请您批准我吧……”
  但是别宋诺夫打断丁他,声音没有提高,但很坚决:“没听懂我的话吗?我说:去当您的师长吧。马上派人同切烈班诺夫取得联系,并传达我的话,我希望他忍耐、坚持,顶住这次进攻。别以为德国人的后备力量永远用不完。”
  “司令同志,我是想……”
  “去吧,上校。别让我重复一遏了。”
  “是,司令同志。”杰耶夫的声音显得沮丧和无可奈何。他那巨大的身躯仿佛堵住了整个通道,因此,他只能慢慢地转过身来。他向堑境的暗处大步走去,消失在掩蔽部里了。
  “好家伙!将军同志。”鲍日契科兴奋地说,钦慕地望着掩蔽部。“杰耶夫到底不愧为上校!他心里乱得很……这可不假,他会三蹦两跳就冲过去的!”
  别宋诺夫没有目送杰耶夫远去,因为他知道自己不会改变主意。他想:这个师长实际上还太年轻,他此刻所以感到沮丧,是因为他本来满以为只要获得我的同意,他就可以立即冲进包围圈,使全团摆脱坦克的重围而免于覆灭或受到耻辱。
  “到切烈班诺夫那儿的确不远,就冒一次险吧!”鲍日契科又说。
  别宋诺夫没有答腔,他在观察整个北岸:各炮连拦击坦克的炮火纷纷射向步兵团和坦克团的接合部。两个反坦克歼击营已经拉上去了。他还看见北镇的小街上,敌我双方的坦克象一些淡红色的方块在蠕动着。切烈班诺夫团和霍赫洛夫的独立坦克团还在殊死战斗,但毕竟挡不住突破了防线的德军坦克。别宋诺夫心里想:“好吧,看样子,调动第二梯队—一三O五师的时刻到了。调上去,乘现在为时末晚。”
  弹迹烧着,不断地在头项上飞啸而过,落在高地斜坡上的照明弹道发出毛茸茸的火星。看样子,德军的冲锋枪手已从观察所西边迂回过来,并穿过镇街问高地渐渐逼近。
  “在我们鼻子底下爬哩!……”鲍日契科疑惑地说,“他们想搜索高地吗,将军同志?这帮坏蛋真不要脸!”
  “当然,如果三蹦两跳就能解切烈班诺夫之围,那就好啦……”旁边响起了维斯宁的声音。别宋诺夫回过头来,看到维斯宁就站在离他两步远的地方。“唉,彼得·阿列克山德罗维奇,我太了解杰耶夫了!他怎么也不能眼看着切烈班诺夫团毁掉呀!”
  维斯宁虽然也是高个儿,但比起彪形大汉杰耶夫来,他的动作就显得灵活。他穿一件颜色发白的短皮袄,武装带紧紧交叉在胸前,他把眼镜架抓在手里转动着,咬住下唇的牙齿闪着发蓝的光。
  “切烈班诺夫的处境确实艰险,”维斯宁说着,朝别宋诺夫靠拢些,“各营伤亡很重,德国人还在劲头上……逼得越来越凶。是否应该调三O五师来增援杰耶夫呢?说实在的,是时候了!”
  “戴上眼镜吧,维塔里·伊萨耶维奇,”别宋诺夫忽然说。他羡慕维斯宁年青单纯,富于激情,相形之下,就感到自己老成持重,过分审慎了。他接着说:“冲锋枪手爬上了高地,这么一来,我们倒免得被流弹打死……关于三O五师您说得不错,是时候了。对,是时候了。我们把希望寄托于它吧,维塔里·伊萨耶维奇……”
  “我是满怀希望,彼得·阿列克山德罗维奇。”继斯宁说完,又重复一句:“是的,德国人还在劲头上。这个地方对他们来说,不是鱼死就是网破……”
  “对我们来说,也同样如此,”别宋诺夫慢吞吞地说。
  高地受着寒风的吹刮、炮火的轰击,发出嗡嗡的响声。它时而被那象大雨般倾泻下来的照明弹照得通明,仿佛升上了辉煌的天空,时而又坠入黑暗中。光和影沿着地面掠过,在堑境里晃动,人们的脸孔一会儿显现,接着又消失,于是黑暗便又扑入眼帘。
  “将军同志!请您进掩蔽部!请进掩蔽部!”鲍日契科喊道,突然奔向交通壕,一面厉声向某人喝道:“站住!什么人?”
  下边交通壕里明显地骚动起来,传来哨兵们惊慌的叫喊声,有几个影子挤在狭窄的通道里。
  鲍日契科把冲锋枪的子弹推上膛,跑到壕沟转弯处,又厉声叫了起来:“站住!开枪了!什么人?”
  下边没有声音,影子也不动了。
  只听见一个哨兵报告:“从集团军司令部来的,要见司令。放不放?”
  “等一等!”鲍日契科阻止哨兵,自己跑下去察看。
  “谁在那儿发号施令?‘等一等’是什么意思呀?”另一个声音在交通壕里说。“您是鲍日契科少校吗?干吗对自己人大喊大叫?司令在哪儿?军事委员在哪儿?”
  “啊,是上校同志。”鲍日契科拖长声音说,笑了。“我还以为弗里茨爬上来了!您到这里来有什么事,上校同志?闷得慌吗?”
  “早就惦记着您哪,鲍日契科少校。您这嗓门象牛叫,当副官不合适,顶好去当步兵排长。将军在这里吗?军事委员呢?”
  “出娘胎就是这副嗓子,上校同志。当排长也行,不会丢脸的……他们都在这儿,请过来吧。”
  集团军反谍处处长欧辛上校随随便便地抖掉了身上的雪花,从交通沟走进堑壕,敏捷地理了理皮带、枪套和军用皮包。
  欧辛衣冠不整,看样子在雪堆里跑过、摔过,爬了好久。他的副官象个圆滚滚的小雪人,站在他背后直喘气。一梭梭子弹呼啸着飞来,副官低下脑袋,轻轻地帮欧辛柏掉粘在背上和胁部的雪块。
  鲍日契科颇感兴趣地瞧着他俩,脸上露出一丝微笑。
  他们后面还有三个人在喘气和跺脚,那是矮壮的、身板象角斗士似的季特柯夫少校和两名长得又高又大的冲锋枪手,这是留在集团军观察所的别宋诺夫的警卫。
  “你们也来啦,伙计们!是叫你们来的?”鲍日契科又惊讶又带点妒意地问。
  “有什么好奇怪的?您就爱多管闲事,鲍日契科!”欧辛打断了他的盘问,待喘息稍定,就推开了还在殷勤地为他拍掉雪块的副官。
  “行啦,卡斯扬金,行啦!太费心了!别跟着我,就等在这儿,和警卫一起。”欧辛说着,把头朝堑壕深处一摆,“鲍日契科少校,领我去见军事委员。他的掩蔽部在哪儿?”
  “他和司令在一起,上校同志。都在观察所。”
  “带路,少校!”欧辛用命令的口气说,然后坚定地迈开大步,跟着鲍日契科向前走去,举止中流露出一个意识到自已的价值、认真而从容不迫地履行自己职责的人的尊严。他们在堑壕里碰到几个陌生的师部军官,军官们目送他俩走过去,竭力猜测来者是谁,在这种时刻会带来什么样的命令。
  别宋诺夫佝偻着背,站在炮队镜的目镜边。鲍日契科和欧辛走上前去,前者报告反谍处长来到,不知怎的,声音里带着惊喜的调子。
  别宋诺夫微微动了动并不宽阔的肩膀,转过身来。他拄着手杖,目不转睛地望着欧辛那张汗涔涔、腮帮鼓紧的脸,好象没有认出这是谁,过了一会,才疑惑地问道:“我不明白……说实在的,您为什么到这里来,上校?”
  “想看看您这边的情况,司令同志!”欧辛用悦耳的北方口音说,把字母“O”发得比较轻软。他憨厚而开朗地微笑起来,同时用手掌抹了抹脸颊上的汗水。“那边都在谈论杰耶夫师的形势,我忍不住了。起先坐车,后来在镇里连爬带跑……遇了几次险。四面八方都在开火,可是到底绕过来了!”
  “您是从集团军司令部直接来的?”别宋诺夫问。
  “先从司令部弯到集团军观察所,然后直接上这儿。”欧辛说,眼睛注视着在高地上空撒开的弹迹,笑容从他那轮廓分明的嘴唇上渐渐消失了。“德国人在干什么?难道要冲到保罗斯那边去吗,司令同志?”
  别宋诺夫对这一点不想多说,他始终弄不懂,为什么这个他不大熟识的欧辛上校要上这里来,上校在这里毫无用处。
  别宋诺夫简短地答道:“您说得不错,上校。”
  “欧辛同志,是您吗?”维斯宁从堑壕暗处走出来,扶了扶眼镜,扬起眉毛,他也被反谍处长的不期而遇弄得困惑不解。“您到这里观察所来有事吗?有什么重要的求?”
  “军事委员同志……”
  欧辛欲言又止,他那健康的圆脸忽然变得严肃起来。他扭头看了一下堑壕里的其他军官和鲍日契科少校,后者一只胳膊撑在堑壕边上,带着专注的神情玩弄着冲锋枪的皮带,把它搞得哒哒响。
  欧辛含糊其词地说:“军事委员同志,我知道自己是观察所里的希客,但是毕竟……我不想打搅司令,允许跟您谈谈吗?三分钟足够了。”
  别宋诺夫皱皱眉头,欧辛上校的公干此刻并不使他发生多大兴趣,重要的倒是另外—点——欧辛到底用什么办法通过了战火纷飞的镇子来到这里的。
  “上校,您乘车是怎么走的?”
  “通过镇子的西北边,”欧辛似乎猜透了别宋诺夫问话的用意。“这是唯一的通道,司令同志,我亲自试过了。”
  “这是无谓的冒险,上校,”别宋诺夫冷漠地说,把手杖靠在堑壕边上,向炮队镜俯下身子,以示谈话结束,但心里却在笑,“这个欧辛倒并非胆小之辈。”
  鲍日契科把手举到唇边掩饰笑容。欧辛上校站得笔直,眼睛望着别宋诺夫的背部。
  ‘我们走吧,欧辛同志,请随我来,”维斯宁催道,脸上没有露出满意的表情,但他的口气是在缓和别宋诺夫那种使人难堪的冷漠态度。他指指堑壕尽头处:“到那边掩蔽部去。”
  维斯宁拉了一下欧辛的手臂,后者临走时,回过头来惊愕地朝别宋诺夫望了一眼,看到司令在炮队镜边凝然不动地站着,暗淡的身影同堑壕的土壁融合在一起了。
  第十六章
  壕沟的尽头有一个小小的掩蔽部,看来是炮兵们挖的。那里面散发着冻土气味,空无一人,只有一盏蝙蝠灯挂在盖板下面的铁钩子上。从盖板缝里撤落下来的碎土叮叮当当地碰击着灯罩,灯也随之而轻轻地晃动。
  桌子是用炮弹箱钉起来的,维斯宁在桌边坐了下来,把一盒烟放在桌上,一边拿烟,一边说:“讲吧,欧辛同志。请尽可能讲得具体些。”
  欧辛环顾四周,朝昏暗的角落里看了看;铺板上放着罗盘仪和炮队镜的帆布套,旁边还有一堆乱糟糟的帆布。
  欧辛模了摸这堆帆布,又把门口的防雨布拉严,这才坐到桌边,摘掉帽子,解开皮袄领上的搭扣——他感到闷热,因为在雪里又是爬又是跑,此刻身上仍然有汗。他压低嗓子说:“军事委员同志,请原谅我问一句不该问的话:您个人如何估计杰耶夫师目前的局势?”
  “难道这个问题还不清楚吗?”维斯宁捏松烟港,划燃火柴,吸起烟来,“您自己大约也很了解这个帅在傍晚时形成的局面。干吗还要问呢?”
  欧辛在桌边直起身子。“我亲眼看到了,我个人是清楚的,军事委员同志……”
  “我听您讲,听您的。”维斯宁吸了口烟,朝蝙蝠灯的火焰吐去。他打断欧辛的目的是催他快讲。他朝欧辛点点头,心里仍然弄不懂反谍处长究竟是力什么到这里来,在战斗进行的时刻来到观察所并非他分内的事。“好吧,您说下去。您来这儿到底有什么事?我很想了解这一点。您自己明白,这件事看来并不寻常。”
  欧辛上校踌躇着,用拳头擦着潮湿的额头,他的淡薄卷发粘在一起,高高的颧骨刮得很光,泛着青灰色。他吸了一口气。用镇定的声调说:“也许,我到这儿来显得有点蹊跷,军事委员同志。不过,对杰耶夫师目前的处境感到忧虑的不光是我。我听到过雅岑柯将军和方面军军事委员戈鲁勃抖夫的意见。”
  “究竟是以么回事?”维斯宁把眉毛一场,“您说戈鲁勃科夫怎么啦?他在集团军司令部吗?您见过他?”
  “是的,他到过司令部……并对杰耶夫师的复杂情况表示担忧。戈鲁勃科夫目前不在司令部,而是在集团军观察所。他本来想见您,军事委员同志,可是您在这儿……”
  欧辛用一只大手在粗糙的桌而上来回抚摸,对维斯宁抱歉地笑笑,一对浅蓝色的眼睛直勾勾地盯住对力的眼睛。他同别宋诺夫说话时,眼睛里流露出憨厚的神情,现在,这种掩饰的表情不见了。欧辛的眼神显示出他不愿惹人生气,不愿对上级失礼。
  “戈鲁勃科夫谈到:最好您和司令目前能在比较安全的地方指挥战斗,譬如说,在集团军观察所。”
  “这是什么意思?从师观察所所转移到集团军观察所吗?立即转移?”
  “镇西北角可以通过,我就是从这条路上来的,那儿目前还比较平静。别的路已经走不通了。镇街上有德国人的坦克,我亲眼看见的,这条路也可能随时被切断……”
  “您是说,向集团军观察所转移吗?难道这种关怀属于您的职责吗?”维斯宁耸了耸肩膀,问。
  “军事委员同志,”欧辛回答,声音里带着责备和委曲的意味,他觉得师级政委的天真和率直简直使人吃惊。“我已经说过,这不是我个人的意见,不过,战场上意外的变化常常也会使我感到担心。”
  “哦,是呀,是呀,”维斯宁拖长声调说,“是呀,担心……我也感到担心,欧辛同志,司令也不比我轻快。这是很自然的事。我想他总懂得:步兵是手,坦克是腿,统帅是脑袋……脑袋瓜罢了,全都得完蛋。不过别宋诺夫可不是盲目冒险的糊涂人。”
  他故意说了这一番话,探究地注视着欧辛。欧辛那依旧潮湿的淡黄卷发被皮帽压得有点蓬乱,他的前濒很宽阔,鼻梁有点弯,双颊饱满而红润,生成是一个精力充沛、神经健全的人。维斯宁好象头一次发现上校的睫毛又白又直,浅蓝色的眼睛闪闪发光,显露出倔强的、冷冰冰的神情(尽管他在说每个字时音调很柔和)。维斯宁脸上开始发烫.变得红一块白一块,心里对欧辛产生了一种类似失望的反感情绪。他不喜欢欧辛那稳健的体态、宽而斜的前额、白色的睫毛,还有那些听来并无恶意的劝谕式的话语。此人外表彬彬有礼,举止沉着,骨子里却在委婉地暗示自己是某个特殊保卫机构的掌权人物。由于种种原因,这个机构是必不可少的,它存在于维斯宁身边,在同一个集团军内起着必不可少的作用,可是按例它是从不干预战局的。维斯宁按住火气从桌边站了起来。
  “这么说,欧辛同志,”维斯宁涨红着脸,两手往皮袄口袋里一插,在掩蔽部里蹬起步来。“这么说,由于师里情况不妙,别宋诺夫将军和我就必须离开这个观察所罗?可是您总横得,在战场上,不论何时何地,任何人都难保不会碰上弹片或子弹。不论在集团军观察所还是师观察所,都是一个样。”维斯宁的眼光忽然触到欧辛淡黄色的后脑勺,还有那刮光的圆鼓鼓的脖子和正在倾听的扁平耳朵,这时候,维斯宁气愤的情绪不由得溢于言表:“多么荒谬?您在跟我说些什么呀?真不可理解。是谁给您出的主意?是戈鲁勃科夫吗?我不信他会出这种主意!绝不相信!”
  “请原谅,师级政委同志。不过我并不爱故弄玄虚。陈了受戈鲁勃科夫的委托外,我拢您还有一件事,可以说是另一码事……”
  欧辛声音很轻,但有分量,维斯宁不禁在桌子前面站停下来。
  上校拍着眼,仿佛在审视蝙蝠灯的灯焰,这位反谍处处长浅蓝色的眼睛里闪着冰冷的光。这种眼光使维斯宁顿时冷静下来,走到桌边,把手指按在桌面上, 问道:“您有什么事?”
  欧辛的眼眩依旧望着灯焰,目光闪闪,维斯宁觉得从这对眼睛中仿佛射出玻璃样刺人的蛛丝,朝他脸上袭来。欧辛默不作声,心里估量自己和对方。他觉得难以启齿,缺乏勇气克服内心的矛盾。
  “说呀!”维斯宁催道。
  欧辛站起来走到门口,在那只站了一会,再问到桌边坐下。木板被他壮实的身子压得吱吱作响。
  玻璃样刺人的蛛丝又触到维斯宁脸上来。这时候,欧辛低声说了起来:“请别误解我,军事委员同志。为什么您和司令这么不谨慎呢?你们其实是能够谨慎一点的。司令的脾气我了解,他压根儿听不进我的话,所以我想跟您,党内有威望的代表,开诚布公地谈谈。”
  “好吧,说下去,”维斯宁把身子向桌面凑得更近,直视着欧辛的眼睛,没有完全摸透后者为什么把话只说了一半:是由于这位反谍处长素来比较审慎,还是由于害怕他这位权力大大超过自己的军事委员?
  “政委同志,”欧辛眼睛仍对着灯火,微微拧起淡黄的眉毛。“这些材料对您来说不算什么秘密。您很清楚今年六月在沃尔霍夫前线的不幸事件。您一定记得吧?”
  “您指的是什么?”维斯宁把手往桌面上一撑,猛地站起身来,然后双手插进皮袄口袋,走了几步,马上感到身上发冷,不愿再把手从衣袋里拿出来。“说来说去还是不太懂。您想谈第二突击集团军的事吗?”
  “是的,有关第二突击集团军的事。这件事使人难忘。就是……”欧辛意味深长地说,并朝掩蔽部顶上望了一眼:高地附近的爆炸声展得顶盖咯吱咯吱地响,蝙蝠灯又在头上摇晃起来。“您听,坦克一直在炮击观察所……”
  维斯宁一屁股坐到桌边,猛地从口袋里抽出手来拿烟。但是顶上的碎土成串地落在那盒烟上,维斯宁又红把烟推开,揉揉太阳穴,仿佛要止住头痛似的。他惊讶地正视了欧辛一眼,全身抽搐起来,很想大发雷霞,用拳头敲打桌子,但他只是气愤地说:“这跟坦克有什么相干?……您怎么啦,欧辛同志,在担心……担心一旦全师被围,别宋诺夫和我会出什么问题吗?是什么原因使您这样谨慎小心呢?”
  “干吗要说这种话呢,军事委员同志?”
  欧辛垂下白色的睫毛,恳切而委屈地说,“您干吗要说这种话?我知道别宋诺夫将军的勇敢精仰,也了解您的为人。对可请原谅,军事委员同志,我无法对自己解释:您为何把我当作十足的糊涂虫?我不愿意被人误解。”
  “应该怎样理解您呀?”
  “我说—件意外的事吧。您知道司令的儿子——别宋诺夫少尉的悲惨遭遇吗?”
  炮弹震撼着掩蔽部,灯又在轧轧乱响的盖板下晃来晃去,碎土块敲击着桌面。有人踩着沉重的脚步跑过拖蔽部,嘴里叫喊着,另一些人在答话,但听不清说些什么。维斯宁不去理会外面的喊声。
  “不知道,”维斯宁回答,“我只晓得司令的儿子在沃尔霍夫前线失踪了。您有什么消息?”
  欧辛把头转向掩蔽部门口,侧耳听了听高地上的爆炸声和壕沟里的人声,然后有点迟疑地将一个装得鼓鼓的、没有磨损的新军用皮包放在桌上,他打开皮包,翻着一叠文件。
  “请您了解一下最近的情况,师级政委同志。这张传单我刚弄到手,决定立即向您报告。请看吧……”
  欧辛小心翼冀地从皮包里的一叠文件中抽出—小张哗哗作响的传单,隔着桌子递给维斯宁。
  在没有刨光的桌面上放着一小张黄色的长方形的纸,纸张质地粗劣,印刷也很蹩脚,上面有个黑糊糊的东西映入眼帘,原来是一张照片,照片上方用粗体黑字印着:“著名的布尔什维克军事长官之子在德军医院治疗”。照片上是个瘦弱不堪、好象大病初愈的小伙子,剃着光头,军便服上佩着少尉领章,领口不知为什么敞开着,露出里面崭新的衬衣斜领。小伙子坐在小桌旁的圈椅里,左方两边各站着一名德国军官朝他虚伪地笑着。小伙子也强作笑容,两眼望着小桌中央的几只高脚酒杯,圈椅的扶手上靠着一根拐杖。
  “这是不是伪造的?难道这真是别宋诺夫将军的儿子吗?”维斯宁不愿相信自己的眼睛,不相信这个好象被伤寒病折磨得衰弱不堪的、剃着光头的小伙子就是别宋诺夫的儿子。他把目光转向欧辛,仿佛在默默地发出警告:如果出了差错,他是不会原谅的。
  “都查对过了,师级政委同志,”欧辛严肃地说,他知道这件事的责任非同小可。“照片上的人绝不会错,请看下面的文字,军事委员同志。”
  欧辛说罢,往后一靠,木箱轧轧地响了起来。他从鼻孔里舒出一口气。
  维斯宁匆匆地读着照片下面的短文.一个句子要念好几遍才能勉强弄懂。这些恶毒的、外国腔的词句早已司空见惯,无非是法西斯传单中通常看到的那种尖酸刻薄的谎言。维斯宁无法集中思想,眼光不时离开短文,他索性停下来看照片,看那个剃光头、强作笑容的小伙子——别宋诺夫的儿子——以及他那倚在圈椅上的拐杖、敞开的领口、斜衬领和瘦骨磷峋的脖子。维斯宁注意到以下几句话:“从战争开始就指挥一个联合兵团的著名苏联军事长官别宋诺夫的儿子向德军指挥部代表反映,他所指挥的连队缺乏训练,装备极差,被拉到战场上去送死,最后一仗打得很惨……别宋诺夫少尉作战勇敢,打得几乎发了狂,后来身负重伤。他说:‘我很惊奇自己被送进医院并治好了伤。我在医院里见过许多苏军俘虏,他们都得到彻底的治疗。苏联宣传部门散布的关于德国人暴行的流言是不符合事实的。在这所医院里住了一段时间之后,我了解到:德国人是高度文明而人道的民族,它要在俄罗斯打倒布尔什维主义,建立自由……”
  “您看完了吗,军事委员同志?我可以把传单收回吗?”欧辛严肃地说,他刚才一直在注视着维斯宁读传单。
  “这确实是别宋诺夫的儿子。他还活着,这一点,现在已经没有疑问了,”维斯宁想,眼睛始终离不开那张有点模糊的照片,离不开这个佩着少尉领章、身体极度虚弱的小伙子。“别宋诺夫不知道这件事。也许他已猜到了几分,仅仅不能断定吧?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传单里的文字显然是杜撰,此类东西已经屡见不鲜。要不然,就是一同被俘的人中出了个坏蛋,指给德国人看:瞧,他是连长,是将军的儿子。对了,大概是这么国事,这种可能性最大,没有别的可能。之后,他就被送进医院。照片是在第一次审讯时拍的,短文是虚构的,就是这么回事!这个小伙子是苏维埃政权和共青团培养出来的啊!我不相信会发生别的情况!我不能相信!”
  “军事委员同志,您知道,这份传单不宜张扬。就是说……我很不希望司令知道这件事。”
  “慢着。”
  “唉,别宋诺夫,别宋诺夫……他说他只收到过关于儿子失踪的通知,在伤亡名册里没有名字……传单是什么时候的?一九四二年十月十四日。大约两个月以前。”维斯宁想。
  “军事委员同志,对不起,把传单还给我吧。司令可能偶然走进来。我们不应该使他精神上受刺激……”
  “当别宋诺夫在莫斯科时,那边晓不晓得这件事呢?‘您知道,这份传单不宜张扬’……‘我们不应该使他精神上受刺激’。这样看来,有人通过某种方式对司令隐瞒了他儿子悲剧的真相。这又是为什么呢?用意何在呢?”维斯宁心里忖度着。
  “请告诉我,欧辛同志,您相信这张传单吗?”维斯宁低声问道。“您是否相信这个小伙子……出卖了,叛变了?……”
  “我并不这样认为,”欧辛说罢,轻蔑地挥挥手,但马上改变了口气,“不过……在战争中什么事都可能发生,完全可能,这我加道。”
  “您知道?”维斯宁反问了一句,竭力控制自己,不让手指发抖,把传单一叠为四,解开皮袄,揣进贴胸的口袋里。“传单我留下。照您的话办,不张扬。”他把攥紧的双拳放在桌子上,接着说,“现在我劝您立即离开此地!离开观察所,马上就走!这样比较好。快走吧!”
  维期宁用拳头往桌子上一撑,站了起来。
  欧辛也站了起来,但由于动作过猛,膝盖一撞,将桌子碰得摇晃了一下。他那红润的脸膛唰地变为苍白,颊上的皮肉也绷紧了。
  “假如被围后发生不测,欧辛上校……”维斯宁从容不迫地说下去,“假如发生不测,那么最保险的……喏,就是它。”他顺皮带一摸,拍拍腰间的手枪套。“就靠它……”
  两人隔着桌子,默默地相对站了一会儿。
  高地上响着密集的坦克炮击声,掩蔽部仿佛被气浪推向一边,成串的泥土从盖板顺着墙壁掉下来,沙沙地撒落在铺板上。蝙蝠灯摇来晃去,玻璃罩被熏得发了黑。外边壕沟里人来人往,口令声声,话语喧哗。
  维斯宁在这番谈话之后想出外吸一口严寒的空气。这时,他看见欧辛的厚嘴唇在微笑,然而他那浅蓝色的眼睛里却没有笑意。于是,维斯宁便生硬地说,那声调连他自己也感到难堪:“关于这次谈话,不许让别宋诺夫知道一个字!”
  欧辛有礼貌地保持沉默。
  他一刻也没有忘记维斯宁职权大,跟方面军军事变员戈鲁勃科夫关系密切,一刻也没有忘记维斯宁有权与莫斯科直接联系,但同时他又想到维斯宁过于急躁,目光短浅,处事不慎,甚至失之软弱,而这种人的地位往往是不牢靠的。他对维斯宁的底细一清二楚,知道他过去不是基干军官,而是文职人员,是高级党校和政治学院的教员。欧辛记得很清楚,维斯宁现在的妻子是续娶的,是个化学教员,亚美尼亚人,他十岁的女儿尼娜系前妻所生,前妻的兄弟在三十年代末被判了罪,此事累及维斯宁,使他受到严厉警告,直至战争爆发前夕才撤销处分。他在一九四一年已担任师政委,当时曾带领将近一团人从叶尔尼亚突围出来。欧辛还知道和记得许多大约维斯宁本人早巳忘却了的其它事情。但是,尽管这一切在欧辛那记忆力很强的脑袋里翻腾,他在表面上却惯于用谈淡的微笑来掩饰。
  此刻,他就是带着这种使人不易捉摸的表情回答维新宁:“我个人什么也不坚持,师级政委同志。我仅仅履行自己的职责……行政上的和党内的。”
  “既然您的职责已经尽到,”维斯宁阴郁地说,“您就没有必要待在这里。我再说一温:立即离开观察所,别担心发生什么不侧!您的谨慎小心简直荒唐透顶!难道—’听见‘包围’两个字就吓得疑神疑鬼了吗?”
  维斯宁走到桌边,朝欧辛上校望了一眼,眼镜上的玻璃片闪了一下。他抓起那包落满泥土的香烟,走到掩蔽部门口,一弯身跨了出去。门外一片黑暗。信号弹在远处闪着亮光。胸墙上的夜风把冲锋枪的扫射声和大炮的轰击声吹到了远方。
  第十七章
  维斯宁从掩蔽部走进壕沟里,没有立即看到别宋诺夫,因为红红绿绿的信号弹使他眼花缭乱,哒哒的枪声震耳欲聋。他只看见几个人趴在壕沟转弯处的胸墙上,用冲锋枪向下扫射。
  维斯宁走过去随口问道:“发现什么情况?朝哪儿打枪?”
  “有人爬上高地!”胸墙上有个人回答他,“摸上来了,哼……!”那人说罢,又打丁挺长的一个连射,然后把弹盘弄得咔嚓一响。“对不起,师级政委同志!”
  维斯宁认出说话的人是鲍日契科少校。少校的帽子推在后脑勺上,露出他那秃得过早的头顶,脸上的表情又快活又激动。
  “我又不是大姑娘,讲什么客气。”维斯宁微微一笑,“常言道,精神振奋。我倒佩服您这两下子。司令在哪儿?”
  “就在前面,顺着壕沟过去。他跟杰耶夫在一起。”鲍日契科答道,顺便打听起来:“噢,欧辛呢?他在哪儿?真是个英雄!可以说是冲锋陷阵而来!可是他到观察所来干什么?是不是来参加战斗,想捞个把勋章挂在胸前呢》连卡斯扬金也说不知道。严守军事秘密,好样的!”
  鲍日契科打枪打得上了劲,说话也随便了,他并不掩饰素来跟维斯宁说话时那种放心大胆的口气。提到卡斯扬金时,鲍日契科在一个人的背上拍了一巴掌,那人象黑土堆似的趴在他旁边的胸墙上。鲍日契科笑了起来:
  “师级政委同志,我正在劝卡斯扬金,要他象诗歌里所写的那样去消灭侵略者。哪怕就打死一个吧,也好在战后讲给人家听一听。可是他说对诗歌不感兴趣。卡斯扬金,没有关系,我来培养你。用不着坐冷板凳,磨得你屁股上生老茧。请原谅我讲粗话,政委同志……卡斯扬金,趁我还活着,你就学一点吧!来,朝那边打几梭短的!”
  “您别缠着我,少校同志!”卡斯扬金窘了,同他顶起嘴来,“军事委员同志,鲍日契科少校没有权利对我发号施令,没有权利拿不相于的事情来责备我……”
  “您怎么还在这儿,卡斯扬金!为什么还待在这儿?”继斯宁感到奇怪。
  鲍日契科喜欢跟别人交谈心直口快,谈天时总要说几句笑话。维斯宁一向喜欢他的性格,故而对他的放肆的议论并不介意。经过跟欧辛的谈话,活生生的事实突然无情地揭示了别宋诺大的儿子的不幸遭遇,这使维斯宁非常痛苦。因此一见到卡斯扬金,他便想起欧辛尚未离开观察所。
  这时,卡斯扬金肚子贴着地面从胸墙上爬下来,满脸委屈地拉拉皮带,抖着身上的泥巴。
  维斯宁用不太习惯的命令口气对他说:“听着,卡斯扬金!立即去找上校,他在壕沟尽头的炮兵掩蔽部等您,然后马上回集团军司令部。去吧,跑步!”
  “是,跑步,师级政委同志!”卡斯扬金喜形于色地大声说,他把这个命令理解为替自己解围,于是敬了个礼,笨手笨脚地朝着被信号弹照得通明的壕沟奔去。
  “究竟出了什么事,师级政委同志?是秘密吗?”鲍日契科—本正经地问。
  ‘鲍日契料,您的幽默我能领会,因为我了解您。但是您别以为所有的人都能领会。您可晓得,有些人会把玩笑当真的?”
  “谢谢您,师级政委同志。但是请原谅,让他们去当真,我才不睬呢!我的履历象玻璃一样清白!”鲍日契科乐呵呵地说,“光棍在世,无牵无挂。这可是好事。我不怕丢掉什么,大不了领章上少去一条杠。可是卡斯扬金不学无术,什么都不懂,简直可笑。他还想跟我拉同行关系呢!”
  “这话是什么意思?是怎么回事?”维斯宁莫名其妙地皱皱眉头。
  “他是个大一大笨蛋,师级政委同志。”鲍日契科笑了起来,“不过挺逗人的……他问我:‘司令员待您怎么样?还不错吧?没逼着您帮他脱皮靴?没背着人灌伏特加?’我说:‘你知道《消灭德寇》这本诗集吗?你会端冲锋枪吗?使用的时候应把枪放在腋下呢还是抵着腰部?’他又问:‘将军的样子有点阴沉,他跟政委的关系怎么样?和不和?’我就说:‘你有没有把带把儿的便壶当头盔藏过?’总之我们谈得很投机、很坦率,师级政委同志!”
  “别宋诺夫在那边吗?”维斯宁望着壕沟前面问道。借着信号弹的亮光,他看见那边影影绰绰地站着几个人,就顺着壕沟向前走去。但是他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减慢下来,终于在放着罗盘仪的壁坑里站住了。他没有勇气把他和欧辛上校知道的那件事立即告诉别宋诺夫。别宋诺夫至今还蒙在鼓里:那个剃着光头、面带苦笑的小伙子就是他的亲生儿子,他并末阵亡,而是遭到了极其可怕的命运——当俘虏已经好几个月了。
  “也许他会问我欧辛来做什么,我怎么问答呢?走过去当面撤谎吗?昧着良心这样做吗?”维斯宁想。“如果这样做的话,往后我们如何相处呢?不行!我不能走到他跟前,装得若无其事,我们之间应该坦诚相见……不过,关于他儿子的遭遇眼下实在难以启齿,我可不能……”
  维斯宁觉得他和别宋诺夫的关系本来就复杂而紧张,因此,他就更没有权利也没有勇气耍并外交手腕,何况他一向不会避开主要问题,把事情的严重性减轻一点。他怀着这种念头站在壁坑里,就象被人当众侮辱了一番,心思感到既憎恶又羞愧。
  “彼得·阿列克山德罗维奇!”维斯宁突然跨出壁坑,快步走近别宋诺夫。别宋诺夫站在炮队镜边。身旁围着一群军官。“彼得·阿列克山德罗维奇……”
  “我正要找您,维塔里·伊萨耶维奇。”别宋诺夫离开炮队镜,用手帕擦掉脸上的雪尘。“‘三O五’已经投入战斗,现在看情况怎么发展吧。不过主要的是……”他不停地用手帕擦脸.有点心不在焉,好象在考虑什么事情。“目前最主要的是坦克军和机械化军。得催他们一下,用一切办法催他们快来!维塔里·伊萨耶维者,是否请您到集中地区走一趟,去迎接坦克军。如果您不反对的话,请暂时留在那边。以便我们更好地配合行动。我认为这很有必要。我记得您好象挺喜欢坦克兵,是吗?”
  维斯宁感到喉咙里堵着一团东西,勉强回答说:“我照办,彼得·阿列克山德罗维奇……马上出发……”
  “您去吧,不过对镇里的情况要多留点神:北岸的局势还没有扭转……”
  维斯宁又回到刚才遇见鲍日契科的地方。鲍日契科依旧趴在胸墙上射击,肩膀不住地抖动着,帽子推在后脑勺上。
  “鲍日契科少校,找您有件事!”
  鲍日契科闻声扭过身来,使劲按了按后脑勺上的帽子,兴高采烈地喊道:“弗里茨还在包围哩!乘装甲运输车来的,象臭虫似的到处乱爬!请吩咐吧,师级政委同志!”
  维斯宁低着头站在壕沟里。
  “听我说,鲍日契科,我马上就要到坦克军那儿去。有一件事您别忘了:要象保护眼珠那样保护司令。希望您随时随地待在他身边。”
  “明白了,师级政委同志。”鲍日契科放下冲锋枪,又问:“您这就走吗?请原谅,是否太危险了?好象四面八方都在向高地开火。”
  “欧辛上校跟我一道去,还有警卫。”维斯宁轻轻地摇了一下鲍日契科的手臂。“没问题,就走欧辛来的那条路。一切都会顺利的,鲍日契科,情况还不算太糟嘛……”
  “一路平安,师级政委同志!”
  “走了,走了,鲍日契科!”维斯宁微笑着,挥了挥手说。
  欧辛上校和卡斯扬金闷声不响地坐在炮兵掩蔽部的桌边,两人都在倾听外面的枪炮声,好象在等待什么。
  维斯宁一跨进门,欧辛就霍地站起来。维斯宁打量了他半晌,用异常威严的口气说:“我和您同路,欧辛上校。到葛利高里镇。车子停在哪儿?带上警卫!”
  “我很高兴,师级政委同志……很高兴。谢谢。车子都经过伪装,停在棚子里,在山坡底下,谢谢……”欧辛满意地说着,从桌上拿起军用皮包,又小心地问道:“别宋诺夫将军……怎么样?他怎么,留在这里吗?”
  维斯宁忍不住了:“怎么,您认为我跟您走是为了个人的安全吗?难道您真的这么想?”
  “师级政委同志,”欧辛委屈地闪动了一下白色的睫毛,“何苦生我的气呢。如果您在集团军观察所见到方面军军事委员的话,他也会向您吐露他内心的不安。”
  “别耽搁了,欧辛,领我上车吧。”
  “我们插过镇子的西北角,然后驶上一条村道还可以通行。”欧辛说。
  两部汽车按照欧辛的命令在镇街上拐了弯,立即加速向西北角驶去。在这里,在高地下面,维斯宁更感到杰耶夫师的处境岌岌可危;而从观察所里望下来,这边岸上的情况显得有些不同,似乎并不象这样严重,没有紧张到这种程度。
  离前沿越来越近,密集的枪炮声震人耳鼓。
  北岸小镇被熊熊的大火围住了。炮弹在房屋问爆炸,掀起一股股烈焰;房梁在弯曲、折断、移动和坍塌;机枪从起火的阁楼里哒哒地射出一连申缭乱的火花。甚至在汽车里也闻到一股热空气的苦辣味,这服热空气里混着呛鼻的浓烟,使人喉咙作痛,眼泪直流。司机不断地咳呛着,不时把胸部压在方向盘上。突然,维斯宁在小街远处发现了几辆坦克,坦克的车身映着火光,从房屋间一闪而过。坦克闪现了一下就在远处消失了。说得确切些,是汽车避开了它们。无法断定这些坦克是我们的,还是敌人的。
  “开足马力!!季特柯夫认得路,快跟上他!到小镇边马上朝右拐!”欧辛激动地喊道,他知道现在全部责任都在自己身上。他把圆鼓鼓的脸朝着维斯宁说:“能够通过,师级政委同志!”
  “我并不怀疑。”
  “一切都会很顺利。”欧辛肯定地说,并用鼻子嗤嗤地吸着气。“只有三公里危险地带……”
  欧辛想交谈几句,但是维斯宁此刻对谈话毫无兴趣。他跟卡斯扬金并肩坐在后排。后者默默地靠在座位上,把冲锋枪放在膝盖上,枪身不住地颤动,在车子颠簸的时候碰到了维斯宁的腰部。司机咳得后脑勺直颤动,卡斯扬金那游移不定的目光就从司机头顶上转向白雪覆盖的道路。近处房屋上的烈火把雪地照得亮晃晃的。
  欧辛说话时,卡斯杨金身子抖动了一下,惊恐不安地向两边张望,心里想象看这三公里危险的路程。维斯宁暗想:“这个小伙子真怪,难道就这样胆小吗?”
  “把冲锋枪握紧,卡斯扬金,或者交给我吧。”维斯宁说。“鲍日契科到底没教会您使用武器,真遗憾。”
  “我握紧……握紧,师……师级政委同志,请原谅我。”卡斯扬金的声音打颤,却讨好地连连点头。
  “唉,卡斯扬金!我一直想教您变得聪明些……”欧辛有点懊丧地说。他鼓了鼓腮帮上的肉疙瘩,瞟了卡斯扬金一眼,然后用和解的口气对维斯宁说,
  “师级政委同志,谢谢您理解了我的意图……我并不喜欢轻率地冒险。您看得很清楚:现在我们只剩下这么一条通道了……”
  “我理解您的意图,欧辛同志,而且理解得相当透彻,彼此心照不宣。一切以后再谈吧。”维斯宁故意平静地说。
  “明白了,师级政委同志。”欧辛马上装作心领神会的样子附和道,同时故意不紧不慢地转过身子,稳稳地靠在座位上。
  大火没有刚才那样猛烈了,火光从汽车右边闪过去,小街快到尽头了。车子沿着河岸疾驰,师部观察所的圆形高地已经远远地落在背后了。左岸战斗正酣,一片炽烈的火光从屋后冲霄而起,信号弹闪耀着五彩的曳光,榴霰弹在隆隆地爆炸,把一蓬蓬烟火喷向烧得通红的天空。各种音响混成一片,从对岸滚滚而来。
  车身浴着深红色的光,渐渐驶过了这片大火,离对岸战场越来越远了。车子开过最后几幢小屋,爬上山坡,到了镇口。维斯宁感到如释重负,不由得松了一口气。他看见警卫人员那辆车开足了马力,顺着光溜溜的坡道驶向镇外的高地。高地那边已经看不到火焰,唯有从夜幕中逐出一层淡淡的红光。汽车的马达在沉闷地吼叫,车身由于疾驶而颠簸着。前方草原上,夜雾轻轻飘荡——竟是一片恬静的夜色!所有这些使维斯宁感到:现在危险确实过去了,现在战场、河流、镇里的德国坦克、岸上的帅部观察所……这一切统统都留在后面了。维期宁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别宋诺夫的疲惫而冷淡的面孔——他还在高地上听取指挥员们的报告。维斯宁想到这里又不安起来。他望望映在挡风玻璃上的火光,再望望欧辛的结实的背部以及他那露在皮领上面、被帽子遮掉一半的发红的小耳朵。欧辛的眼睛带着疑问的神情,警觉地盯住司机。维斯宁能清楚地看到他的眼角。虽然焦烟味已经消失了,可是司机仍旧伏在方向盘上猛咳,象发病似地直打哆咳。
  “你怎么啦?疯了吗2为什么减速?”欧辛突然叫起来,把整个身子向司机挤过去。“什么?什么?……怎么回事?”
  “上校同志!……您看!”司机不停地咳着,好不容易才挤出一句话来。“看,看前面!……”
  “季特柯夫……季特柯夫好象在拐弯……”卡斯扬金尖声尖气地说,他使劲抓着前座的靠背,欠起身子向司机伸过头去。冲锋枪从他的膝盖上滑了下来,掉在颠簸不已的汽车底板上,在维斯宁的脚背上跳动。
  “坦克!……”司机嘶哑地说,眼睛乱张乱望,就象吓疯了似的。“前面发现德国人!……”
  “在哪儿?什么德国人?”欧辛吼起来。“哪儿来的德国人?那是我们的‘三四’型坦克!前进!……你这个怪家伙,发疯了吗?加大油门!……”
  冲锋枪越来越急速地碰击着维斯宁的脚。
  “把枪握紧啊!”维斯宁一直想这么对卡斯扬金说,但未说出口,因为这时他看到了前面发生的情况。
  马达在爬坡时轰轰地吼叫,车子驶上了镇口高地。草原上的烟雾好象一堵粉红色的高墙,直仲到黑黝黝的地平线上。夜色被火光冲淡了,象暮霭一样笼罩着草原。幽暗中,只见前面的警卫车在高地上乱冲乱撞,忽而前进,您而后退,一会儿又转弯:汽车前面横着几个干草垛似的巨大黑影。警卫车终于调过头来,沿着斜坡颠颠簸簸地开回来了。司机右侧的车门敞开着,季特柯夫少校探出半截身子,一面挥舞冲锋枪,一面喊着什么话,后来他朝天打了一梭子。
  “现在您还相信这是我们的‘三四’型吗,欧辛?”维斯宁的语调显得异常平静,连他自己也觉得挺陌生。
  车子猛地刹住,维斯宁的胸口重重地按在前面的椅背上。透过膘肋的夜色,他发现那些庞大的黑影在向前移动。黑影喷出的火星纷纷撤落在雪地上,传来了隆隆的坦克马达声。远处忽然射出一道火光,轰的一声,警卫车前面升起了一片扇形的火焰,车子被甩到旁边,歪倒在高地上不动了。只有一个人从警卫车里跳出来,只见他迂回曲折地跑着,不时卧倒在地,把冲锋枪举在头顶上,嘴里叫喊着,从斜坡上直奔下来。
  “往回开!……”欧辛狂怒地发出命令,身子向后一靠,用力拍了一下司机的肩膀。“调头!快!下坡!开到镇上去!”
  “德国人!德国人!……这是怎么回事呀?……”卡斯扬金尖声叫着,向车子的角落里躺下去,他甚至想把双腿也蜷缩起来。卡斯扬金的荒唐举动和恐惧的叫声好象一个尖利的东西刺痛了维斯宁的心。
  “住—口!卡斯扬金!”他愤怒而厌恶地推开了卡斯扬金索索发抖的双膝,又说了一遍:“快住口!不要谅慌失措!”
  “他们就在跟前,就在跟前呀!我们中了埋伏了!……”卡斯扬金尖声尖气地哭喊着,“这是怎么搞的呀?……”
  “住口!”
  维斯宁听见欧辛在下命令:“向后,快!调头!开足马力!”可是,在这节骨跟上,司机却咳得浑身发抖,肩膀扭动着,双手在使劲地扳动方向盘。他又看见欧辛焦急地用拳头叩打仪表板上面的铁皮,象一头野兽似的全身向前扑去。
  这时候,维斯宁想从侧面车窗看看前面的坦克,忽然,他感到车子终于调过头来,车身倾斜着向下滑去,轮胎擦着地面发出吱吱的声音。然而就在这一刹那,前面闪起了第二道火光,火光对准汽车迸飞,刺得他睁不开眼睛。他顿时觉得两眼发黑,耳朵里嗡嗡叫,车窗玻璃被震得哗哗乱响,窒人的热气仿佛从烧红的炉子里向脸上喷来。一股可怕的力量把维斯宁抛起来,摔在一个软绵绵的活东西上,这个活东西发出刺耳的尖叫声,开始在他身体下面挣扎。
  维斯宁拼命想摆脱这意外的险境,他的头脑还清醒:“现在千万不能昏迷!谁在叫?是卡斯扬金吗?他受伤啦?干吗要这样叫?”
  他的脑袋又一次撞在硬梆梆的铁器上,引起了一阵昏迷。因为有人在身下叫喊和扭动,使他清醒过来了。过了一会儿,他才弄明白,原来自己挺别扭地压在某个人的身上了。车内一片昏暗,车门不是在右边,而是在头顶上。他迷迷糊糊地猜想:大约车子已被打翻,歪在斜坡底下了。眼镜丢了,眼前的一切变得模糊不清,令人晕眩。他一时还摸不着头脑,到处摸索眼镜,隐约看见下面的车门深深陷在雪地里,司机光着的脑袋一动不动地贴在车门上。挡风玻璃被打碎了,引擎罩的铁皮炸得朝上翻起,一阵奇怪的隆隆声随着寒风情晰地传入车里,盖过了卡斯扬金在下面的尖叫和呻吟声。这时维斯宁完全清醒过来了。
  “卡斯扬金,您受伤啦?您叫什么?”维斯宁的声音微弱得连他自己也听不清楚。
  “腿……腿呀!”卡斯扬金的声音刺激着他的耳膜。
  “师级政委同志,没受伤吧?快爬出来,快!师级政委同志!……”
  有个人用宽大的身躯挡住了火光,急急忙忙地拉头顶上的车门,想打开它。车门终于打开了,伸进一双手来,拉住维斯宁的肩膀使劲往上拖。
  欧辛的苍白脸孔在眼前时隐时现,只听见他压低嗓音说:“快点,快点,师级政委同志!得离开这儿,离开这儿!……请快一点!没受伤吧?能走吗?”
  “欧辛……最好帮一下卡斯扬金,他好象受伤了,”维斯宁低声说,从车里爬出来,跳到雪地上。他感到有点头晕,连忙抓住车子。
  “卡斯扬金!”欧辛把身子探进车门,狂怒地喊道,“你受伤啦?受伤还是装死?马上爬出来!明白吗?半死不活也得爬出来!冲锋枪在哪儿?冲锋枪?!”
  这时,有个人跳到维斯宁面前,把热气呼到他脸上,叫了一声“师级政委同志!”这人话音米路,就张开铁钳般的大手,抓住他的胳膊往下一扯,上气不接下气地喊道:“快到汽车后面卧倒!这儿来!千万别站着,师级政委同志!……我们遇到埋伏了!真不明白,这些坦克是打哪儿来的!怎么会开到这里来?原来没有嘛……!”
  这是警卫长李特柯夫少校。维斯宁回想起刚才的情况:鸣枪报警之后,第一颗炮弹爆炸了,从被炸翻的警卫车里向他跑来的那个人正是季特柯夫。现在季特柯夫保护着他,把他推到汽车后面,自己则伏在引擎罩上,把冲锋枪搁在左手上,弹盘压着手,两眼盯住山坡的边缘——马达声正从那边传来,越来越响地震撼着头顶上的天空。
  维斯宁阻止季特柯夫说:“别开枪,季特柯夫!等坦克过去,沉住气!您怎么能用冲锋枪打掉坦克呢!……等一等!”
  “我失职了,师级政委同志。”季特柯夫气喘吁吁地说。“我应该对您的生命负责……”
  “请您不必解释!”维斯宁打断了他的话。“我自己对自己的生命负责……”
  “瞧,坦克在那边……从左侧向镇子迂回!”季特柯夫说,“顶好别叫它们发现……约莫有十二辆,带着装甲运输车。”
  季特柯夫眼睛尖得象夜晚的猫儿,他能看见的东西,没戴眼镜的维斯宁却看不清。隐约可见的庞然大物发出压倒一切的咆哮声,从排气管里喷出团团火星,衬着满天的火光,顺着黑暗的斜坡,向那紫烟弥漫的草原上缓缓移动。它们离翻车的洼地只有一百米光景。维斯宁突然感到全身乏力,他想,正在观察所里的别宋诺夫和杰耶夫,也许还不知道坦克已经突破了镇子的西北角。
  当他考虑这件事的时候,一梭机枪子弹抱着曳光闪电般飞过了车顶。季特柯夫首先发现十几个德国人从山坡上向大路走来,他们显然是一支侦察队,奉命前来搜查汽车,看看里面是否还有人活着。这个情况维斯宁没有马上发现。
  德国人顺着山坡小心翼翼地往下走,其中两个人停下来开始打机枪:一个弯着腰,另一个把机枪架在他的背上作为依托。季特柯夫刚才还指望德国人从旁边走过去,这时几乎绝望地回头看了看维斯宁,并想大喝一声:“来得好!”维斯宁默默地扯下手套,从枪套里拔出手枪,他看见德国人离汽车越来越近,估计到要摆脱他们已经不可能了。
  “快走,快走!师级政委同志,跑到小屋那边去!离开这儿!我们掩护您!卡斯扬金,领政委去!卡斯扬金,站起来!……起来,我命令你!……”
  欧辛上校把卡斯扬金从汽车里拖出来,左手提着后者的冲锋枪,右手猛力一推,想让副官的背靠在引擎罩上。但是卡斯扬金全身痉挛着,竭力想滑到雪地上去。他尖叫着恳求欧辛:
  “上校同志……亲爱的……腿,我的腿脱臼了……不能走,不能走呀!……”说着就乱蹬乱踢,推开欧辛的手,脑袋左右摇摆着,脸哭得变了相。
  维斯宁厌恶得全身抽搐了一下。
  “随他去吧!”维斯宁说。卡斯扬金的惊叫和濒死般的哀号声位他感到背上一阵阵发冷。
  欧辛这才厌恶地将卡斯扬金的象麻袋一样软瘫的身体放下来,自己挤到季特柯夫和维斯宁身边,开始担当起指挥的责任。他有点气喘,嗓子也哑了:
  “政委同志,请马上到小屋那边去!匍匐跃进!在那儿隐蔽起来!距离两百米!季特柯夫!你跟我留下!卡斯扬金靠不住……”
  卡斯扬金蜷缩在汽车下面,好象一团黑色的东西。他现在只是在呜咽和呻吟,但他那垂死般的嚎叫声却仍在维斯宁耳中回响。
  “不,欧辛,”维斯宁站在汽车后面说,同时扳开了手枪的保险机。“我哪儿也不去。为什么?因为那不是出路,欧辛。”
  “您自己明白,师级政委同志!”欧辛大声说。“您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吗?……”他那苍白的脸孔凑向维斯宁的脸。
  “我明白……我们将在这里投入战斗,欧辛。”
  维斯宁完全了解目前的处境,他头脑清醒,不抱什么侥幸的想法。他知道自己不可能穿过火光通明的两百米洼地、跑到小屋那边去,知道他们己陷入了绝境。今天,在他的生活中发生了意外的、不可思议的变化;虽说这种事情已在好些人的生活中发生过,但是一旦临到自己头上,眼看着生命的大门在自己面前一扇一扇地关死,就觉得难以置信,就象做着一场噩梦似的。维斯宁知道德国人正从山坡上朝汽车走来,也知道这场孤注一掷的战斗毫无耻利希望,是打不了多久的。但他毕竟难以想象过半小时或一小时自己就要死掉,而世间的一切就将 然永逝,他这个人也不复存在了。
  维斯宁眯起近视眼,把拿枪的手搁在汽车的挡泥板上,他倒并不觉得手冷,而是感到有一股钢铁的冷气钻进了胸膛。他感到季特柯夫和欧辛的肩膀从两边硬梆梆地把他夹住了。
  坦克发出震撼大地的隆隆声和轧轧声,从草原上朝镇子包围过来。冲锋枪手的黑影散布在山岗上,他们顺着斜坡向汽车走来。机枪已经不响了。看样子德国人不过在进行火力侦察,想弄清这边有没有活着的人。他们都直着身子,彼此放心大胆地打着招呼,但听不清说些什么。
  “开火!”欧辛怒骂一声,发出了命令。他趴在汽车的挡泥板上,抬起半个身子,对准黑影狠狠地打出了第一梭子弹。从枪口喷出的火焰照亮了他那硬如石块的颧骨和两颊上鼓起的肉疙瘩。“开火,季持柯夫!揍这帮坏蛋,别让他们过来!叫他们去见上帝,滚他妈的蛋!……马上干掉他们,干掉他们!……”
  季特柯夫从维斯宁左边发射了一梭子弹。
  人影在火光映照的山坡上显得模糊不清。维斯宁计算着弹药,开了两枪。黑影同地面合在一起了。紧接着,从雪地里亮起几条闪闪的火流,子弹带着刺耳的啸声打在汽车顶上,爆破弹的蓝色火花纷纷溅落在大路上。德国人的机枪未响,但是冲锋枪离得很近,弹雨飞来,象阵风似的掀动着他头上的帽子。
  过了一会,透过枪声,听见一个咬字不准的外国人的嗓音象唱曲儿似地喊叫起来,“罗斯,别打枪,别打枪!”就在维斯宁搜索瞄准的那个坑坑洼洼的地方,一个黑影从雪堆里站了起来。黑影预先朝天打了一梭子,接着又喊道:“罗斯,完蛋了,投降吧!”
  这个德国人操着半生不熟的俄语,口气很傲慢,仿佛在说,只要投降就可以饶命。
  维斯宁循声连开两枪,随后又开了一枪。他咬着嘴唇,仔细瞄准。
  欧辛的叫喊声好象从雾蒙蒙的远方传过来,一直刺进他的耳朵里:“叫你尝尝‘完蛋’,的滋味!这办不到!法西斯坏蛋们,这办不到!”
  这时敌人的轻机枪在路对面打响了,一梭梭子弹从离汽车二十米的地方扫了过来。维斯宁还不相信德国人已近在咫尺。他不愿意相信那不可避免的命运已经来临。他还感觉到手枪的后座力,暗暗说服自己:那不可避免的命运不会在此刻来临,而是在几分钟以后,当欧辛和季特柯夫把弹药耗完,自己手枪里只剩下最后一粒子弹的时候……“我还剩多少子弹?几粒?……”维斯宁的手指下意识地停在扳机上,心里盘算着:“千万要镇静,不能急躁,要节省子弹……季特柯夫应该有储备弹药,应该有……”
  “季特柯夫少校,您有没有……”
  他突然感到一阵窒息——有个发烫的硬东西打在胸脯上,使他的身子猛地朝后摇晃了一下,话只说到一半就卡住了。
  他还看到季特柯夫少校的一对眼睛突然转向他,这对眼睛由于发现了某种极大的不幸而显得惊恐万状。旁边传来另一个人的声音:“政委同志!……政委同志!……”
  “他在我脸上发现了什么呢?”维斯宁的脑子里闪过这个问题,季特柯夫的惊恐而绝望的眼神使他感到诧异。他用握着枪的手摸了摸胸口,似乎想推开那个已经临头的厄运。“难道就是现在么?难道果真如此?……难道就这么快吗?……”维斯宁想到这里,忽然感到一陈轻快,因为他终于明白了所发生的事情。他想看看手上是否有血……结果没有看到。
  “师级政委同志!您受伤啦?伤在哪儿?伤在哪儿?……”维斯宁耳边响着一个既熟悉又完全陌生的声音,达声音变得越来越轻,终于在远方消失了。暗红色的波浪在眼前浮动着,滚滚流向前方,前方是一片广阔无垠的乌亮亮的空间,既象是干燥灼热的沙漠,又象是南方的低垂的夜空。他苦苦思索:这是什么地方呢?这时,他十分清晰地看见了自己和女儿尼娜,他俩在一个闷热的南方夜晚站在索契近郊的海边。那是在一九三八年,当时他跟妻子离了婚,把女儿带到索契来。他好象穿着白色的长裤和黑的丧服上装,站在海滨浴场的沙滩上。浴场空荡荡的,只有零零落落的几张潮湿的木吊床象一个个的黑点留在海边。他心里苦闷,感到内疚,喉咙里好象鲠着个硬块。就在这儿,在这个海滨浴场上,他白天领着女儿游玩,傍晚则经常跟一个女人相会,这个女人将成为他的第二个妻子。尼娜好象猜到了什么,又哭又闹地纠缠着他,抓住他的白裤子,仰起满是泪水的小脸蛋,吵着要回莫斯科找妈妈,央求把她带走:“爸爸,我不想待在这儿。爸爸,我要回家,到妈妈那儿去,带我走吧,求求你……”
  他感到女儿颤抖的小手紧紧地抓住他,她那瘦小的身体还在他的脚边撞来撞去。他想对她说,没有出什么事,一切都很好。但是他已经什么也不能说,什么也不能做了——他的脚站立不稳了……
  一梭致命的机枪子弹击中了他,他踉踉跄跄地后退了两步,用紧抓住手枪的那只手接住中弹的胸膛,接着就仰天倒在雪地上,鲜血从喉管里诵了出来。
  “季特柯夫!……政委怎么啦?怎么啦?!”
  欧辛停止了射击,猫着腰,三步并两步地跳了过来。季特柯夫满脸惊恐地跪在维斯宁面前,把手仲进后者那污黑、发粘、被撕得稀烂的军大衣里面,想摸摸他的胸口。
  最后季特柯夫简短地回答了一句,欧辛使用狂怒而嘶哑的产音骂起来:“操他娘的德国鬼子!……季特柯夫少校!即使政委死了也得把他带走I即使死了!……明白吗?背到小屋那边去!顺着水沟走!我随后就来!……”
  然而这一切,维斯宁既听不见也看不到了。
  季特柯夫咬得嘴唇出血,将维斯宁那多处中弹的身体背在他那铁板似的背上,向前走去。欧辛在汽车旁又趴了几分钟,一边破口大骂,一边向德国人打出几梭子弹。德国人的机枪哑了,欧辛乘机跳起来用枪托敲打着挡泥板。从黑洞洞的车底下传来低低的呻吟声,就象人在昏厥时那样。
  欧辛怒吼道:“卡斯扬金,怕死鬼!人家被打死了,可你还活着?你想对德国人屈膝投降吗?想保命吗?一条腿不好使就妨碍你打枪啦?快爬出来,卑鄙的家伙!爬出来!”
  “上校同志,亲爱的,上校同志!……不要这样!我没有罪呀!……”卡斯扬金尖声怪气地号陶大哭,仍然不肯爬出来。“亲爱的,您打死我吧!打死我吧!……”
  “住—口!”欧辛咬牙切齿地喝道。“我不想为你浪费子弹!爬出来,胆小鬼!跟着季特柯夫跑!……快点,趁我还没改变主意!……”
  欧辛说着,用力—扯,从车底下拖出一个索索发抖、臃肿得不象样子的人来。卡斯扬金两眼失神,嘴里始终重复着那几个字:“上校同志呀,上校同志呀……”
  “住嘴,败类!还不快跑!”
  欧辛弯身从汽车旁跳开,奔向水沟,去追赶季特柯夫。季特柯夫一直背着维斯宁政委的逐渐僵冷的身体,向前爬着、跑着……
  第十八章
  乌汉诺夫的炮在离桥一公里半的地方。这座桥已被炮火打得支离破碎,烧成一片焦黑。从被击毁的三门炮上弄来的弹药都打完了。夜已深,这门唯一的、奇迹般幸存的大炮也就失去了它的活力。
  乌汉诺夫和库兹涅佐夫两人都不能确切地知道:霍特上将的集团军群的坦克已从集团军右翼分两路强渡了梅什科瓦河;坦克继续猛攻,连夜插入杰耶夫师的防区,将该师分割为两半,并紧紧包围了守在北岸那部分镇子里的切烈班诺夫步兵团。但是有一点他们却很清楚:德军的一部分坦克——其确数很难估计——傍晚时用炮火压住了邻近的几个炮兵连,突破了左侧的步兵营防线,冲进了炮兵阵地,其中就包括德罗兹多夫斯基炮兵连的阵地。坦克从桥上过河以后,这座桥遭到了极大的破坏,它被喀秋莎炮火击中了。
  随着夜晚来临,战斗渐渐向后推移,不久前还算作后方的北岸,现在已弥漫着一片红光。在这儿,南岸一边,第一道步兵战壕被坦克摧毁了,炮兵连的发射阵地也被压平。然而这里既听不见枪炮声,也看不到敌人冲锋,这种情景叫人模不着头脑,心里实在纳闷。周围仍是烟火弥漫,一摊摊的合成汽油还在地上熊熊燃烧。山岗上停着几辆着火的坦克:有的堆在一起,有的孤零零地歪在旁边,有的快要烧完了。装甲运输车的钢板被炮弹炸得翻卷起来,烧成乌黑。火舌舔噬着“奥普耳”卡车的骨架——这些卡车库兹涅佐夫在战斗中没有看到,也许它们跟在坦克后面。
  风在山谷边回荡着,从坦克上煽起一簇簇火星,火星飘到谷底,被旋舞着的雪花扑灭了。扎人的雪粒、静悄悄的不祥的草原上的火光,刺得人眼泪直流。炮兵连阵地跟前还有三辆坦克在冒烟,油烟顺着熏黑的钢板卷向地面。到处散发出火烧钢铁的焦烟昧,还有一股橡皮味和烤焦了的人肉昧。
  这种使人作呕的气味钻进库兹涅佐夫的鼻孔,他感到一阵恶心,就此清醒过来了。他难受了好久,趴在胸墙上拼命呕吐和咳嗽。但是胃里已空,难受的感觉却未见减轻,反而呕得他浑身痉挛,胸口和喉咙里又痒又痛。他擦了擦嘴唇,从胸墙上爬下来,也不管乌汉诺夫和炮班里的人会看到他那虚弱无力的样儿,因为这一点现在已经无关紧要了。
  现在库兹涅佐夫的思想、感觉和行为似乎并不属于他自己,而是属于某个别的人。他己丧失了原先的那些感觉——一天来什么都变了样、翻了个身,需要用另外的标准来衡量,和一昼夜以前迥然不同了。他觉得所有的东西全都赤裸裸地现出了本相。
  “我受不了,”他终于轻声说。“老是恶心……”
  库兹涅佐夫揉揉呕得发痛的胸口,环视着炮班的士兵们。他的耳朵在战斗中几乎完全震聋了,所以没有发觉周围已渐渐地安静下来。
  乌汉诺夫上士精疲力竭地坐在发射阵地上,脑袋靠着胸墙边缘,半闭着倦眼,目光呆滞,好象睁着眼睛在睡觉。半小时前,当涅恰耶夫喊了声“炮弹打完了!”他就苦笑着在炮边的泥地上坐下来,就这么一直坐着:脸上带着漠然的冷笑,敞开的棉衣上挂着望远镜。他两眼发楞,盯着对岸的火光和偶尔升起的弹迹——战斗正朝那个方向推进着。
  打红了的炮管上不时现出发蓝的火星,火星跳跃着,象萤火虫一样在黑暗中隐去。雪粒不时地打着护板。
  “乌汉诺夫!……你听见吗?”库兹涅佐夫低声喊道。
  乌汉诺夫没听清这声叫唤——他好象也丧失了听觉——把冷模的眼光从对岸的火光移到库兹涅佐夫身上。他对后者瞅了半晌,然后懒洋洋地抬起一只手,在空中划了个圈儿。库兹涅佐夫点点头,他的头象喝醉了酒那样嗡嗡作响。
  “完全可能,”库兹涅佐夫答道,把眼光慢慢移向炮班,想从炮兵们脸上看出,他们究竟晓不晓得战斗是怎么结束的。
  炮班里的七名战士现在只剩下两个人:涅恰即夫和戚比索夫。他俩同样疲惫不堪,连续许多小时的战斗使他们失掉了对现实的感觉,体力消耗殆尽。他们什么也没问,也不去听别人的谈话。
  瞄准手涅恰耶夫一直跪在瞄准具边没起来,把额头藏在臂弯里,张开大嘴,神经质地打着呵欠:“啊——啊……”
  在炮尾另一边,炮手戚比索夫半倚半躺着,身子发抖,头缩在大衣领子里。他那长满了又脏又硬的胡子茬的瓦灰色脸颊从衣领和衬帽之间露了出来。他疲倦而单调地哼哼着,不时哽咽一两声,好象连喘气也很困难。
  “哦,天哪,天哪,我没有力气了……”戚比索夫好象在昏迷中做祷告,反复叨念着这些含糊不清的话语。
  库兹涅佐夫瞧着他,感到自己快要冻僵了。长时间的紧张使他出了一身大汗,被汗水沾湿的衬衣和军便服统统粘在身上,风又把军大衣吹得里外冰凉,这样,他身上很快就没有一丝儿热气了。
  涅恰耶夫还在令人沉闷地打着呵欠,彻骨的寒风混着使人恶心的烤肉气味一阵阵吹来,库兹涅佐夫的牙齿开始打战。他厌烦地吞了一口唾沫,走到成比索夫跟前,悄声问道:“戚比索夫,您没生病吧?感觉怎么样?”库兹涅佐夫把盖住戚比索夫脸孔的大衣领子翻了下来。
  由于突然受惊,戚比索夫的一只眼睛睁得滚圆,朝上一翻,但是马上又眨了一下,认出了是谁,才露出正常的表情。他勉强打起精神,大声说:“我没病,没病,中尉同志!我好好的,您可千万别担心!不要紧的!要我站起来吗?站起来吗?我还能打炮……”
  “没有炮弹了,”库兹涅佐夫说着,模糊地回忆起威比索夫在战斗时的样子,他的双手在炮尾猛拉炮闩手柄时,他神情慌张,面无人色;从行军开始就没有脱过的衬帽,紧紧地包着他的脸;他那瑟缩的背好象随时难备承受可怕的打击。他干得其实不比别的装填手差,只是他的背脊老是引人注目,使库兹涅佐夫既怜悯又恼火,恨不得喝住他,“干吗这么缩头缩脑的?为什么?”但库兹涅佐夫没有忘记:戚比索夫的年纪比他大一倍,还有五个孩子……
  “暂时结束了,戚比索夫,您歇着吧。”库兹涅佐夫说着,又感到一阵恶心,把头掉了过去。四野一片空寂,他浑身难受,站在那儿发呆……
  是啊,现在整个炮兵连只剩下这门没有弹药的、唯一幸存的大炮了!一门炮和四个人,其中也包括他,好象得到了命运的恩宠,经过一昼夜连续战斗,终于侥幸活下来了。他们比别人活得长久些,但并不感到生活的乐趣。局势明摆着;德国人突破了防线,战斗移向纵深,就在他们背后进行着。前面依然是德国坦克,它们仅在黄昏时暂时停止攻击,而他们却连一发炮弹也没有了。经过一昼夜来的感受,库兹涅佐夫仿佛昏昏沉沉地越过了某种境界,进入了一种从前不曾有过的心理状态:他不自觉地沉醉于仇恨和破坏的狂热中,当他对德国人的坦克开炮并看到它们中弹起火时,支配着他的就是这样的心理状态。
  “象在做梦,我有点不对头,”库兹涅佐夫惊奇地想道,“我好象对战斗的结束感到惋惜。如果我认为自己不可能被打死,那么,实际上,我也许会被打死吧2不是今天,就是明天……”
  想到这么他冷笑了一声,但他无法摆脱这个新冒出来的念头。
  “中尉……喂,中尉!我们是要活呢,还是象狗思子那样冻死在这儿?真想吃东西,胃口跟大炮一样!俄得要命!干吗都不吭声?睡着了吗?你怎么也不开腔啦,中尉?”
  这是乌汉诺夫上土在嚷叫。他从脖子上扯下那架已经用不着的望远镜,随手扔在胸墙上,然后掩好棉衣的衣襟,站了起来,笨拙地摇摆着身子,把两只毡靴互相碰了几下。
  涅恰耶夫仍然跪在瞄准具边,脑袋藏在臂弯里,不断地打着呵欠。
  乌汉诺夫毫不客气地朝涅恰耶夫的毡靴踢了一脚:“水兵,干吗这么没完没了地打呵欠?停止无聊的活动吧!”
  涅恰耶夫没有答腔,依旧把头藏在臂弯里,只顾打呵欠,他处在神志不清的状态中。坦克发动机的声音还在他耳中轰鸣,坦克炮射出的火焰,还热烘烘地刺着他的眼睛,从黑暗中向瞄准具的十字标线飞来,汗珠挂在眼皮上,妨碍他瞄准,而且每开一炮都可能招致死亡。他的手忙个不停,抓抓这个,摸摸那个,讨厌的瞄准转轮又总是不听使唤。他在瞄准具边待了好几个小时,闻够了火药味,所以现在仍然感到窒闷。这种感觉当然是神经过敏的反映。
  “现在最好给这个远东来的家伙讲讲女人,那么他的小胡子就会象蟑螂一样舞动起来。”乌汉诺夫并无恶意地说,同时更重地踢了一下对方的毡靴。“涅恰耶夫,你有感觉吗?快起来吧!周围有一大帮娘儿们呐!”
  “别惹他了,乌汉诺夫,”库兹涅佐夫疲倦地说。“随他去吧,不要去惹他。你在这里待一会儿,我马上就。”他习惯地整了整腰里的手枪套。“我到全连去转一圈,如果那边没有德国人,就去看看情况。”
  乌汉诺夫拍拍手套,耸了耸下垂的肩膀。
  “你想看看还剩下什么东西吗?除了零还是零。我们是空空如也!而周围都是德国坦克,它们象铁制的面包圈,把我们团团围住了。我们在这边,他们在那边。我们左右两侧都被突破了。中尉,事情可真复杂:德国人在斯大林格勒被我们包围了,我们却在这里被他们包围了。真是该高兴的日子,不是吗?你说呢?据说地狱是不存在的,这可是扯谎。不过总的来说,中尉,我们几个可是大大地走运啦!应该做祷告。”乌汉诺夫的口气好象因为交了好运而显得非常快活。
  “向谁祷告呢?”库兹涅佐夫又望望在炮尾两边发呆的涅恰耶夫和戚比索夫,接着说:“如果坦克在夜里出动,我们又没有炮弹,那么五分钟之内就会把我们轧得粉碎。现在还能往哪儿撤呢?你就向命运之神祷告吧,求她别让坦克夜里出来……”
  “说得对!”乌汉诺夫哈哈大笑,但立即住了笑,问道:“有什么吩咐吗,中尉?”
  “我先瞧瞧那几门炮去,然后和你一块儿作出决定。”
  “作决定?和我一块儿?那么德罗兹多夫斯基呢?我们的小连长在哪儿?同观察所有没有联系?”
  “不跟你一块商量,还能跟谁呢?!”库兹涅佐夫肯定地说。“瞅着我干吗?没听懂?”
  “走,一起看看炮去!”乌汉诺夫背起了冲锋枪。“碰碰运气吧。虽然事情很清楚,看也好,不看也好,反正是被包围啦。不过有一点不明白:好象离镇子七百米以外就没有德国人了。”
  “他们占领了镇子,还到光秃秃的草原上来干什么?何况七百米对坦克来说根本不算一回事!德国人也许以为这儿的人都死绝了,特别是他们已经过了河。”
  “你毕竟是个奇怪的小伙子,中尉。不过这没什么,跟你一块儿打仗还合得来。”
  “说得真好听。说下去呀!再来两句恭维活,我就飘飘然了……”
  “得啦,好听就好听吧。嗳,我们的姑娘怎么样了?她在哪儿?还活着吗?”
  “活着。跟伤员一起在土窖里。她从你的炮位上把伤员拖走,难道你没发觉?”
  “除了坦克我什么也没看见。当时根本没想到别的事儿……”
  他们离开发射阵地,顺着交通壕向前走击,突然发觉周围一片死寂。这寂静犹如沉重的钳块压在头顶上,使他们挤缩在狭窄的通道里。库兹涅佐夫首先停住脚步,觉得耳朵里仿佛灌了水,鼓膜被塞住了,于是,他摇了摇头,耳朵里便嗡嗡地长鸣起来。乌汉诺夫也在背后站住了,脚步声和衣服的沙沙声没有了。
  过了一会,好象为了烘托出这沉闷而神秘的寂静气氛,从火光映红的北岸传来了一阵单调的机枪扫射声。接着,枪声停了,周围又变得万籁无声、死气沉沉了。
  只有乌汉诺夫的说话声,不甚清晰地传进库兹涅佐夫嗡嗡响的耳朵里来:“中尉,听出什么名堂没有?德国人的机枪是在后方打吗?”
  “乌汉诺夫,你耳朵里响吗?”库兹涅佐夫慢慢摘下厂帽子,他以为自己完全聋丁。“你能听见声音吗?”
  “中尉,我脑袋里好象有螽斯在叫。这是炮打久了的缘故……”
  “没有别的感觉吗?”
  “我听对岸的战斗好象已经结束了。难道德国人又深入了吗?”
  “到处都静下来了。”
  “死气沉沉,”乌汉诺夫说。“看样子,他们把我们的部队逼到了斯大林格勒,突破了防线,而我们却孤单单地待在这儿……中尉,你朝东北方向看。那是斯大林格勒上空的火光,离这儿大约二十公里……”
  “等等!……你听……”库兹涅佐夫凑近胸墙,警觉地挺直身子。“前面好象有人在叫……还是我耳朵有毛病?”
  他听见有人在步兵战壕后面的山岗上尖叫了一声,随后又安静下来,只见那儿的雪地被火光映得通红。库兹涅佐夫手里拿着帽子,竭力克服耳鸣,屏息凝神地倾听着。他望望对岸的火光,不明白那边为什么毫无动静。他又朝斯大林格勒的方向望,看见东北天际有一片微弱的亮光。他再把目光转向草原,看见整个沿河草原上处处是发出恶臭的钢铁火堆。在炮兵连前面是火光、寒风、雪花。坦克和装甲运输车的残骸影影绰绰,狰狞可怕。
  “他们不可能这么快就打到斯大林格勒。”库兹涅佐夫轻轻地自语着。
  看来,他刚才听到的叫喊声只是错觉。他嘘了一口气。四野静悄悄的,既听不到枪声,也没有动静,没有声息。大地在野风的吹刮下慢慢冷却,只见暗红的火光映看雪地,显得凄凉而阴森。在这充满死亡的空寂的世界上,如今只剩下四个人了:他们俩和留在炮边的另外两个,全都受尽了折磨,精疲力竭。这个冷冰冰的死寂的十二月之夜使人心里很难受。
  库兹涅佐夫苦笑着说:“是错觉……”他戴上了帽子。“正象你说的,耳朵里好象有螽斯在叫。”
  他们顺着交通壕向前走去。重又响起了脚步声和衣服的沙沙声,这声音多少使人感到一点生命的气息。
  “中尉,如果我们开始产生错觉的话,”乌汉诺夫笑了起来,“那么事情就不妙啦。不过,也许真是一个受伤的弗里茨在叫呢!或者是我们的步兵……”
  “依我看,战斗警戒队里很少有人能话下来。坦克象碾子似的碾了一整天。最好到那边去看看……”
  “好主意,中尉。不过你顶好跟观察所联系一下,说不定德罗兹多夫斯基同上级有联系。”
  “先看看炮兵连吧,然后再决定怎么办。”库兹涅佐夫说罢,向前走了几步,用异样的声调说:“裘巴利柯夫这门炮……我搞不懂!他们怎么没发现那辆坦克呢?”
  “我也不明白。我只见坦克靠近了胸墙,就朝它开了火。”乌汉诺夫自言自语地说。“看样子,在坦克冲进阵地之前,他们全都受伤了。”
  “我看见你开火的。”
  他们又向前走了几步。
  这块地方曾是裘巴利柯夫下士指挥的第二炮的发射阵地,也就是库兹涅佐夫今天早晨碰上德国坦克第一次冲锋、战斗开始的地方。现在这里已不能称之为阵地了。这儿耸立着一辆巨大坦克的残骸,坦克宽扁的车身已被烈火烧黑,样子古怪而可怕。大炮被坦克撞离了炮位,压在履带底下,压扁的炮身东翘西弯。胸墙上的泥土被翻了起来,地上乱七八糟地堆着军大衣和棉袄的破絮、毡靴和炮弹箱的碎木片。仅有一个人来得及从炮位上逃开……
  一切都毁坏得不成样子,眼前全是死亡的痕迹。空气里飘散着刺鼻的苦昧,这是燃烧过的油漆、落在泥里和雪里的火药灰以及氧化铁皮发出来的气味。风带着狂野的啸音在护板上的弹洞里穿进穿出,这些弹洞早已在严寒中冷却了。扭成“S”形的护板,几乎与炮身脱开,靠在缠满了破布烂絮的坦克履带上,随风发出轻微的碰击声。这种细碎单调的铁器声音使人毛骨悚然。
  从冷冰冰的、烧黑了的坦克钢板上,从压扁了的大炮上,吹来了一股冷得刺骨的死亡气息,使库兹涅佐夫的脸不由得抽搐起来。
  “这里的一切是怎么发生的?怎么发生的呢?为什么他们连开一炮由来不及呢?”
  库兹涅佐夫心里感到内疚,难受得透不过气来。当时他干吗要离开这门炮呢?现在他竭力想象着:当他跟卓娅在达夫拉强的阵地上打坦克时,死亡是如何来到这边的;裘巴利柯夫炮班在生死关头是否想到过开炮;当一辆遍体燃烧的巨型坦克冲上胸墙的一刹那,炮兵们脸上是什么表情,他们的动作又是怎样的。
  他曾远远看到了这个炮班的覆灭,但他束手无策。转眼间,这里的人们就被扫荡一空。这些人都是他排里的士兵,但他并不了解他们。袭巴利柯夫下士长着孩子般的细长的脖子,
  就象一截葵花秆儿。记得有一次,他急急忙忙地揉着眼睛说:“灰尘落进眼里啦!”一一他那揉眼的动作也象个孩子。瞄准手叶夫斯纪格涅夫,办事一丝不苟,总是慢条斯理地移动着背部,他耳朵震聋了,从里而弯弯曲曲地淌出血水来;“对我发命令要大声些,中尉同志,大声些!……”
  库兹涅佐夫还记得他们的眼神和声音笑貌,这些声音还在他耳边回晌,仿佛他们的死亡只是他的一种错觉,而他应该再次看到他们,听见他们说话……因为在这以前,他还来不及亲近和了解这些人,并对他们产生感情……
  库兹涅佐夫脸上冻得冰冷,手已冻僵了。面对着眼前的一切,由于自己未能及时预防和制止这一不幸事件,他的良心受到了深深的谴责。现在他想弄清楚最后发生的情况,以便推断事情的始末。
  然而他的炮班留下了什么呢?在阵地上所看到的,只是一团盖在泥土下的黑糊糊的东西。这团东西已没有掩埋的必要了,它就躺在那儿,保持着死亡的缄歇。除了这些人,还有谁能告诉他事情的始末呢?然而这些人已经不存在了……只有那块扭弯的护板还在履带上碰击着,随风传来隐约可闻的叮当声。
  库兹涅佐夫扬起冻得冰冷的脸,忽然听到背后有铁锹铲土的声音。咳咳的铁锹声在静夜中显得格外地清晰和刺耳。火光里,只见乌汉诺夫的身影在堆炮弹的壁坑里一伸一曲地活动着:他在用锹挖土。库兹涅佐夫轻轻走过去,看了看。
  乌汉诺夫正在壁坑里挖一堆乱土,土堆里埋着一具尸体。死者两脚叉开,脸朝下伏着,双手紧把一件东西压在身下,背上的大衣撕碎了:可能是被一梭机枪子弹打中了。
  “谁?”库兹涅佐夫低声问。“这是谁,乌汉诺夫?”
  乌汉诺夫默默地抓住这具僵硬了的尸体的肩膀,把尸体从一个扁平的灰色东西上拖开,然后路它翻转过来,使它脸朝上。死者的面容已无法辨认,粘在他身上的泥土冻成了硬壳,扁平的灰色东西原来是一只炮弹箱。
  “弹药手,”乌汉诺夫说罢,“晦”的一声把铁锹插进炮弹箱旁边的土里。“背上挨了一梭子……看样子是搬炮弹的时候被打中的。中尉,我真不懂,他们怎么稀里糊涂地把坦克给放进来了?是不是在这之前全都受了伤呢?”他朝坦克那边摆了摆头。“炮弹还有!他们还有炮弹呀!裘巴利柯夫和叶夫斯纪格涅夫又开得一手好炮!而且坦克已经起火了!……”
  乌汉诺夫语气中的暴怒、指责和冷酷无情的非议,都使库兹涅佐夫感到吃惊,好象这些无言可对的死者都是死有余辜,而为了全炮班被坦克毁灭这件事,他,乌汉诺夫,是决不会原谅他们的。
  库兹涅佐夫声音嘶哑地说:“我们还不知道这儿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怪谁呢?”
  “我可不能原谅自己,”乌汉诺夫把炮弹箱从土里拖出来,使劲扔到胸墙上去。“当时我应该再打一炮!可是有七个家伙[此处指坦克。]一齐向我冲过来!不过袭巴利柯夫的炮我毕竟看得清楚,炮的侧面对着我,了如指掌!……”他从壁坑里爬出来,望望张开四肢躺在地上的弹药手,说:“弟兄们,谢谢你们的炮弹!把他埋在哪儿呢,中尉?”
  “埋在壁坑里吧,”库兹涅佐夫答道。“我去看看达夫拉强的几门炮……”
  库兹涅佐夫来到二排。二排的阵地同样遭到了严重破坏,呈现一片百孔千疮的景象:地上净是炮弹坑和被炸弹炸成的黑黝黝的大窟窿,弹片在脚下嚓嚓作响,阵地已经不存在了,现在只剩下被轧得稀烂的胸墙、遍地狼藉的弹壳以及库兹涅佐夫打过的那门复进机被射穿了的大炮。荒凉、绝望、静寂……炮位后面的通信掩体被炮弹炸掉了一半。空袭的时候,库兹涅佐夫曾跳到这儿来找过通信兵斯维亚托夫。现在他又走过这里,一只脚上触到了一根被打断的电话线。他突然强烈地感到:这根拖在身后的电话线已经失掉了弹性,不能再起作用,谁也不需要它了。库兹涅佐夫觉得胸口闷得透不过气来。
  这时,库兹涅佐夫意识到,最可怕的倒不是今天一天的战斗,而是这慢慢地潜入心头的孤独感和空虚感,是笼罩着炮兵连的这一片骇人的寂静。他恍若在一个挖满了坑穴的墓地上行走,周围的世界已空无一人了。
  库兹涅佐夫返身往回走。他越走越快,想尽快赶回裘巴利柯夫的炮位,找到乌汉诺夫,听到他的声音,同他一起商量下一步怎么办,采取什么步骤,譬如:搬运炮弹、同观察所联系,把卓娅找到,打听她现在的情况和土窑里伤员们的情况,还有达夫拉强怎么样,其他人怎么样……
  裘巴利柯夫的发射阵地上,依然耸立着那辆被烧毁的巨大坦克。乌汉诺夫不在,壁坑附近也不见他的影子。只有风在这里嬉闹着,打着唿哨在钢板上的弹洞里来回穿梭。壁坑里的松土上,斜斜地插着一柄铁锹,就象一个可怕的孤独的标志。那是袭巴利柯夫炮班的弹药手的坟墓。
  “乌汉诺夫!……”
  没有人答应。库兹涅佐夫提高嗓门又喊了一声:
  “乌汉诺夫!听见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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