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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的雪》作者:[苏] 尤里·邦达列夫

_5 邦达列夫(苏)
  “难道那边的人都打死了?为什么不射击?”有人恶狠狠地叫着。“他们都到哪里去了?”
  “快点啊!使劲推!一鼓作气!”
  “再向右!……再过去点!”叶夫斯纪格涅夫声音嘶哑地重复着。
  炮口已经转向右方,驻锄下面垫上了圆木,机械操纵的炮身很快探出胸墙。
  叶夫斯纪格涅夫匆忙地转动转轮,他那汗淋淋的、弄得很脏的颧骨上鼓起了肉疙瘩。在这种时刻,即使几秒钟的瞄准也象长得没有尽头,叫人无法忍受。
  在已经过去的几秒钟里,库兹涅佐夫只听见自己的口令声:“放!放!放!”这声音震痛了他自己的耳朵,似乎在推着炮兵们的背、后脑勺、肩膀和他们忙乱的双手,这些手赶不上坦克前进的速度。
  库兹涅佐夫产生了一种想法:“难道我们现在都应该死吗?坦克将冲到炮兵连,把人和炮都压得粉碎!……达夫拉强怎样了?为什么不射击?他们还活着吗?……不行,不行,我得采取行动!死亡是怎么回事呢?不,我是不会被打死的!……一定要相信自己不会被打死,他们才打不死我!我应该作出决定,采取行动!即使那边炮跟前连一个人也不剩了,我也得干!……”
  “转动量……转动量不够,中尉同志!”裘巴利柯夫的喊声惊醒了他。袭巴利柯夫好象在哭泣,眼睛里淌出红色的泪水,他用手指揉着眼皮,摇头晃脑地看着库兹涅佐夫。
  “放!放!对准坦克放!”库兹涅佐夫大声叫着,骤然间,好象有什么东西促使他挺直身子,跳进很浅的、尚未挖好的交通壕。“我到那边去!……到二排!裘巴利柯夫,你留下代替我!我到达夫拉强那儿去!……”
  他顺着未挖好的交通壕,向无声无息的二排的炮兵阵地跑去,他从狭窄的土墙间挤过去,还不知道他将在达夫拉强的阵地上干些什么、可以干什么、能够干什么。
  交通壕浅及腰部,这使他能看见眼前的战火交织的情景:射击的炮火、弹迹、爆炸、坦克群中的浓烟和镇子里的大火。
  在右边,三辆坦克摇摇摆摆地冲向一个打开了的缺口,自由自在地进入了所谓“死界”,即越过了邻近炮兵连的有效火力地带。它们离达夫拉强的阵地只有两百米了。这些沙黄色的坦克,车身宽阔,不易击毁,十分危险。随后,从它们长长的炮管里闪出了火焰。脑墙上的爆炸声似乎驱走了马达的咆哮。顿时机枪也打响了,两道长长的弹迹向库兹涅佐夫头项上射来。
  “可别在这个时候……可别在战壕里受伤!……我现在,在这几秒钟内,能干什么呢?跑近炮兵阵地就完事了吗?……”
  这时库兹涅佐夫不能、也没有权利回去,而只能迎着坦克跑去,好象在奔向死亡。由于这种绝望的心情,他感到两颊冰冷,用可怕的声音呼叫起来:
  “达夫拉强!……开炮!……”他汗流侠背,瞒脸污黑,穿着沾满泥土的军大衣,从交通壕的尽头跑出来,扑倒在炮兵阵地上,嘶哑地叫着:“开炮!开炮!”
  他在达夫拉强阵地上一眼看到的和感觉到的简直太可怕了。
  地上有两个很深的新弹坑,尸体纵横在炮架之间、弹筒堆里和胸墙附近,炮兵们蜷缩在地上,姿势很怪。他们的脸孔惨白,又黑又硬的胡子仿佛粘在脸上,有的脸埋在泥土中,有的藏在叉开着的苍白的手指间,他们的腿蜷缩在腹下,肩膀缩拢,好象要用这种姿势来保存生命中最后的一点热;从这些佝偻的身体和黑白分明的脸上散发出冰冷的死亡气息。
  这里显然还有活着的人。他听到壕沟里有人呻吟,但来不及到那边去看看。
  在被弹片打坏的炮轮后面,他看见两个人在胸墙下面蠕动。
  瞄准手卡瑟木夫正从地上慢慢始起他那颧骨宽大的脸来,脸上血迹斑斑,睁着一双几乎变成白色的失明的眼睛,一只手痉挛地抓住炮轮,污黑的指甲掐进橡皮里去了。
  看样子,卡瑟木夫试图站起来,想把身子挪到炮边,但没有成功。他的手指在撕裂的橡皮上抓了一阵,就松开了;但他重又探过身去,抓住炮轮,嘴里语无伦次地嚷着:“走开,护士,走开!我要射击……干吗要把我埋葬?我还年轻!走开!……我还活着……我要活!”
  他那强壮的身体好象齐腰折断了,一些红色的东西从扎着绷带的腰间流出来。他受了重伤,发着高烧,处于精神狂乱的状态,从表面上看来,他好象不会立刻就死亡。
  “卓娅!……”库兹涅佐夫叫了一声。“达夫拉强在哪儿?”
  卓娅躺在胸墙下卡瑟木夫的身边.她一面把他按住,一面向两边撕开他的棉袄下摆,急忙将干净绷带扎在他的腹部,直接扎在渗出血迹的军便服上。她面色苍白,脸变尖了,上面有着一条条煤烟的痕迹,嘴唇紧闭着,头发从帽子里散了出来,呆板的、不漂亮的脸上带着异样的神情。
  卓娅听到库兹涅佐夫的叫唤,好象被人打了一下似的,抬起求援的眼睛,微微动着没有血色的嘴唇,但库兹涅佐夫听不见一点声音。
  “走开,走开,护士!我要活!……”卡瑟木夫在昏迷中大叫。“干吗要把我埋葬?我要射击!……”
  由于库兹涅佐夫听不见卓娅的声音,只听见发着高烧的卡瑟木夫在辗转呼叫,由于卓娅和卡瑟木夫都没有看见、也不知道坦克已突破防线向他们的阵地直冲过来,这时候,库兹涅佐夫又产生了一种奇异的幻觉。好象只要他迫使自己摆摆脑袋,他就能摆脱可怕的梦厣眼前就会出现一个恬静的早晨:窗外阳光灿烂,墙上糊着彩色壁纸;他可以轻松地叹口气,因为刚才所看到的只不过是个梦。
  但这并不是梦。
  库兹涅佐夫听见头顶上坦克的排气声震耳欲聋,越来越近了。
  在炮兵阵地前面,机枪一个劲儿地发出刺耳的哒哒声,仿佛就在胸墙外五米远的地方射击似的。只有他一个人意识到,这正是死亡临近的声音啊。
  “卓娅,卓娅!过来,过来!装炮弹!我瞄准,你装炮弹!我请求你!……卓娅!……”
  瞄准装置的手柄都是滑溜溜的,瞄准镜的橡皮眼罩湿漉漉地粘在眉毛上面,机动装置的转轮在手里打滑——所有这些东西上都溅着卡瑟木夫的血,但这种景象只在库兹涅佐夫头脑里一闪而过。瞄准具的黑色十字标线上下左右移动了一圈,库兹涅佐夫异常清晰地捕捉到一条转动的履带,这条履带大得出奇,雪块不断地粘在履带的边缘上,又立刻被甩向一边。履带可以看得那么清楚,离得那么近,它遮天盖地地对着瞄准具爬过来,简直就象要触到瞳孔了。热汗使眼睛模糊起来——瞄准具里的一切好象在烟雾中颤动。
  “卓娅,装炮弹!……”
  “我不会……我就来。不过……我得拖开……”
  “装炮弹,我对你说!炮弹!……炮弹!……”
  库兹涅佐夫无力地从瞄准具上转过脸来:卓娅正从炮轮边把卡瑟木夫弯曲的身体施开,把他放在紧靠胸墙的地方,这才直起腰来,莫名其妙地看着库兹涅佐夫的由于乏力与焦急而抽搐的脸。
  “装炮弹呀,我对你说!你听到吗?炮弹,炮弹!……从弹药箱里拿!炮弹!……”
  “好,好,中尉!……”
  她摇晃着身子,一步跨到炮架旁一个打开着的弹药箱前,紧紧抓住一颗炮弹,把它拉了出来。然后她笨手笨脚地将炮弹推进张着口的炮尾,炮闩喀哒响了一下。她跪到炮架旁边,把眼睛眯了起来。
  他没有看到卓娅的行动,因为转动着的黑色大履带正向瞄准具爬来,在瞳孔里蠕动着,马达在咆哮,这声音把库兹涅佐夫紧按在炮上,使他的胸口感到又热又闷。大地在颤抖,发出铿锵的轰鸣;但他感到,好象是自己那两只跪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的膝盖在发抖,也可能是准备击发的手或眼睛上面的汗珠在抖动。他在这一瞬间所看到的东西是眯着眼睛等开炮的卓娅未曾看到的。她似乎看不见,也不想看见这些冲到炮前五十米地方的坦克。
  瞄准具的十字标线已无法捕捉某一个点了——黑压压地庞然大物带着哗啦啦的响声占满了整个瞄准具,遮蔽了整个世界。
  库兹涅佐夫揿动击发机,就没有听到坦克对准他射击的炮声了。
  第十二章
  库兹涅佐夫被一股可怕的力量摔下炮位,胸口撞在一个坚硬的铁东西上。他感到迷迷糊糊,脑袋里嗡嗡作响,不知怎的恍惚看见自己站在台阶旁边一棵枝叶茂盛的椴树底下,树上雨声哗哗。他想弄明白,究竟什么东西如此可恨地打痛他的胸口,用滚热的气浪烧焦了他后脑勺上的头发。他想呕吐,但吐不出来—一这种感觉使他模糊地意识到自己还活着,同时觉得嘴里充满热乎乎的咸东西。
  他朦胧地看到,自己那只捂着脸的泥污的手上尽是红色的斑点。“这是血吗?”他想。“哪来的血?我受伤了吗?这是怎么回事?”
  “中尉!……亲爱的中尉!……你怎么啦?……”
  他吐了口血,抬起头来,竭力想弄清楚自己发生了什么事。他回想着:“为什么天下雨而我站在椴树底下呢?甚么样的椴树?这是在哪儿?在莫斯科吗?在我童年时代吗?……我怎么会有这种感觉呢?”
  他被爆炸的气浪摔到离护板两米远的地方,倒在炮架之间,胸部搁在一个打开着的弹药箱上。护板的右面部分炸得朝上翘起,被弹片不可思议的力量弄得面目全非。右边的胸墙已经一扫而光,那儿有个挺深的蝉坑,边上堆着些高高低低的焦土。
  在胸墙外面二十米的地方,那钢铁的庞然大物,刚才还那么冷酷无情地向炮位哗啦啦铺天盖地而来,这时却被一片无声无息的、越烧越旺的大火包围住了。
  第二辆坦克就停在大火跟前,垂下来的炮管朝着左边那座桥;一缕缕细长的油烟象触须一样从炮管里冒出来。
  在第一辆坦克里,炮弹尖叫着,爆炸了,炮塔在震动,履带在咯咯地颤抖,好象这辆坦克还有生命似的。一股难闻的油腻腻的烤肉味混合着燃烧油料的烟气在空气里飘散。
  “我击毁了两辆坦克吗?”库兹涅佐夫模糊地回忆着,由于那令人作呕的气味而喘不过汽来。他竭力想象着刚才发生的一切:“我是什么时候受伤的?伤在什么地方?卓娅在哪儿?她本来在我旁边的……”
  “卓娅!”他唤了一声,又感到恶心起来。
  “中尉……亲爱的!”
  她闭着眼睛坐在胸墙下,两手扯开胸前的扣子,看来,给震伤了。整洁的白帽子没有了,头发里夹着雪花,披散在肩上和脸上,她轻轻地咬着头发,露出了洁白的牙齿。
  “卓娅!”他又低唤一声,并试图站起来,使他铁—样沉重的身体离开弹药箱,离开抵在胸口的穿甲弹钢弹头,但他一下子站不起来。
  卓娅把头一摆,撩开头发,忍着痛,由下而上地看了库兹涅佐夫一眼,嘴里喃喃地说着什么。由于长时间的耳鸣,他听不见卓娅的声音,过后才发现;她的目光落在卡瑟木夫的一只手上,这只手从炮轮后面伸了出来,指甲在轻轻地抓着泥土。
  这时他看到一团隆起的、僵卧不动的暗身体,头抵在胸墙边上。卡瑟木夫已不再呻吟。他脸面朝下躺着,棉袄被弹片撕裂了,背上沾满了污黑的、炸起来的泥团和粘看火药灰的雪块。他的两只毡靴的靴尖都朝里弯着,只有一只手还在动。库兹涅佐夫望着这些抓泥土的手指。
  他咽下满嘴带咸昧的唾液,想大声告诉卓娅:是一颗炮弹在胸墙上爆炸,把他俩震伤、震聋了,还有卡瑟木夫快要死了,得把他抬到炮后面的壁坑里去,立刻就抬,快些抬。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必须快点做好这件事,也不明白,为什么在这分秒必争的时刻,卓娅还迟迟不动。这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卓娅!”他又喊了一声,同时吐了口血。他等喘息稍定,就从弹药箱上爬到胸墙下面来,两手抓住卓娅的肩膀,满怀希望而全身无力地说:“卓娅!震伤了吗?卓娅,你听见吗?你受伤了吗?受伤了吗?……卓娅!……”
  卓娅的双肩在他的两只手下面没有反抗,但她的眼睛和被一绺绺头发遮盖着的紧闭着的嘴唇却露出反抗的表示;她忽然用手套的背面在他下巴上揩了一下,这时他看见手套上有他自己的血。
  “没什么……我震伤了,摔在箱子上了!”他凑到她脸边叫道。“卓娅,你看看卡瑟木夫怎么了!听见吗?快!我得到炮位上去!……卡瑟木夫好象……”
  他吃力地站起来,头晕目眩、摇摇晃晃地跨到炮架跟前,他准备先去搬炮弹,然后去瞄准。但是这当儿他看见卓娅正沿着胸墙向炮轮边爬去,听见她说:
  “中尉,亲爱的,来帮帮忙!……”
  他俩一起将卡瑟木夫拖到放弹药的壁坑里。卓娅跪着,弯下腰,伸于去摸卡瑟木夫的胸口和肚子上的绷带,绷带又脏又破,浸透了暗褐色的血水,己被弹片划得稀烂。
  最后,卓娅垂下手,直起腰,用不言而喻的眼光看着卡瑟木夫的脸。库兹涅佐夫也明白了:卡瑟木夫是胸口中了弹片而死的,看来是在他还想站起来的那一瞬间,当时最后一颗炮弹恰好在胸墙上爆炸……
  现在,卡瑟木夫的头枕在炮弹箱上,年青的、没有胡子的脸,不久前还是黝黑而有生气,现在却变得惨白,被死亡抹上了一层讨厌的色彩,并且瘦削得难以辨认。在这张脸上,一双半睁着的、好象两颗湿漉漉的樱桃似的眼睛谅异地看着自己的胸口,看着被弹片划开裂口、撕成碎片的棉背心,仿佛卡瑟木夫直到死还弄不懂,他怎么会被打死,怎么就此不能站起来、走到瞄准具跟前去。在卡瑟木夫眯着的、失去视力的眼睛里默默流露出他对自己死得过早感到惊异,同时,还包含着死亡的神秘的宁静。就在他试图站起来走到瞄准具旁去的一刹那,弹片击中了他的胸口,一阵剧烈的灼痛把他推进了死神的怀抱。
  “我们那儿的自然景色真好!”库兹涅佐夫想起了这句话,随着飘来的冰冷的死亡气息,他不知怎的产生了一种身不由己的感觉。眼下他问样可能被打死或打伤。他将丧失活动能力,只好无力地躺着,不能动弹,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到。这种想法使他对自己可能变得束手无策而非常愤恨。胸墙前面,两辆坦克在燃烧,草原上到处是交织的火网和大片移动着的滚滚浓烟,壕沟附近,坦克的蝎子般的黄色车身在浓烟里忽隐忽现,火热的气浪一阵阵冲击到脸上来,发聋的耳朵里尽是枪炮的嗡鸣,—一这一切使他不由得怒火万丈,产生了强烈的破坏欲,这种象发疯一样病态的狂躁心情是他以前不曾有过的。
  “射击,射击!我能射击!向这烟雾,向这坦克,向这些十字,向这片草原。只要炮是完好的,只要瞄准装置没打坏……”当他象醉汉般站起来,一步跨向炮座时,这几句话一直在脑子里紊绕。
  他开始检查,用手摸瞄准镜,很怕事先找到损坏的痕迹,幸而瞄准镜完好无缺,丝毫未被弹片打坏。这一来他可着了忙:急得连手指也哆嗦起来了。
  他哑着嗓子发出口令,声音轻得连自己也听不见:“炮弹,炮弹!”
  于是他装好炮弹,迫不及待地扑向瞄准具,用手指抓住旋转和升降装置。炮身慢慢伸入翻滚的烟雾中去,他感到自己仿佛己和炮身溶合在一起,炮象是有生命似的,它非常听话,象亲人般理解他。
  “放!……”
  “我发疯了,”库兹涅佐夫心里想。他愤恨地感到自己可能会死,感到自己已经和炮溶为一体,被一种类似挑战的狂热支配着。他下意识地做看一切动作。
  他的眼睛急切地在十字标线上捕捉目标,看见黑烟向四面扩散,噼噼啪啪的火焰迎面烧来,黄色的坦克在山沟左右成群地爬动着。他的哆嗦着的双手把炮弹扔进冒烟的炮尾,手指慌忙地揿动着击发机。橡皮眼罩被他的汗水弄湿了,一个劲儿地叩击着他的额头。这使他看不清每一发穿甲弹的弹迹,看不清它们如何穿入烟雾,穿入旋风似的烈火和坦克群中去。他不能准确地把握弹着点。他已无法思索和计算,但不肯停止射击。他边打边说服自己:哪怕只命中一发也好。
  当他跑过去装填时,发现箱子里还有许多炮弹,够打很长时间,这使他高兴得真想笑起来。
  “恶棍!恶棍!我恨你们!”他在隆隆的炮声中大叫。
  在一次射击的间隙里,他从瞄难镜边跳起来,正好碰到卓娅的眼光,卓娅样子很窘,睁得大大的眼睛里露出惊奇和劝阻的神色。
  他在最初的一瞬甚至弄不明白,她怎么会在这里,为什么此刻和他待在一块。
  “你怎么啦?到土窑里去!听到吗?马上去!我命令你!……”接着他突然骂了一声,在她面前他从未这样骂过人。“去吧,我说!”
  “我帮你,中尉……我已经装过炮弹……我同你待在一起,中尉……”
  她没听清他骂的什么粗话,只是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好象从来不认以他,或许是一下子没有认出他这个城市里来的、一向显得很沉着的中尉。她两手捧着一颗炮弹紧贴在胸前,勉强地笑了笑。
  “别这样,中尉!你别骂人,中尉!”
  “到土窑里去!这儿没你的事!听到吗?”
  卓娅惊奇地望着他,似乎使他冷静了一些。有她在面前,看到她的脸、听到她的声音,这似乎减去了他的一部分忿恨。突然间,他清楚地意识到了自己的这种忿恨,意识到这种感情对他来说是必要的,因为它使人感觉到自己的破坏力量,这是库兹涅佐夫有生以来不曾体验过的。
  “到土窑里去!……你听到吗?”库兹涅佐夫喊道。“我不想看到他们把你打死!”
  瞄准具象一只紧接眼睛的奇怪的万花筒,滚滚的浓烟、燃烧着的坦克堆、炸得稀烂的坦克头部……一齐往十字标线上涌来。当他揿下击发机,把炮弹向这些活动目标,向这些不可阻挡的坦克打出去时,只见一道刺眼的闪光划破长空,借着梯恩梯的热气向瞄准镜袭来,猛地从侧面将他击倒在地,泥块唰唰地落在他背上。
  他躺在地上,脑子里闪过庆幸的想法:这回他又没有被打死。接着,又闪现了另一个念头:“卓娅!下壕沟去!下壕沟去!”
  他从炮架边抬起头,想看看卓娅,“她在哪儿?”但是第二道爆炸的闪光马上使他的眼睛发花了。
  有个东西在他胸口上撞了一下:卓娅在他旁边侧身倒了下来,她两手抓住他的大衣衣襟,朝他那满是汗水的脸上呼气。她那寻求保护的身体紧紧地贴在他身上,贴得那么紧,简直使他感到身上发痛,也使他清楚地看到她眯缝着的眼睛和被火药染黑了的眼皮。
  “只要不打在肚子上,不打在胸口上……就是一下子……我也不怕……只要不打在这儿!……”
  她的嘴唇几乎碰到了他的嘴唇,但在这好象磨盘在族转般的轰隆声里,库兹涅佐夫只能勉强听到她的声音,听见她梦幻般祈求的低语。随着每一次爆炸,她的身体向他贴得越来越紧——于是他咬咬牙,一把楼住她.把她的头靠在自己汗涔涔的脖子上,就象大人搂着孩子一样,在生死与共的时刻本能地给她以最后的保护和帮助。这种共同的命运把他俩联结在一起,一切也都可以原谅了。
  ……就这样,他紧紧地抱着她,等待着最后的时刻。他感到卓娅的头发被气浪甩到他脸上,炽热的梯恩梯气味使他喘不过气来。在那最后的时刻来临之前,他感觉到她的胸脯、她的圆圆的膝盖,还有贴在他脖子上的冰冷的嘴唇。他害怕地想到:弹片会打在卓娅的背上,她的身体会从他的怀抱里突然例下去。“挪到炮轮这边来……让她背靠炮轮!炮轮能挡住弹片,要……”
  他刚想动弹一下,把她移到炮轮边去,耳朵里马上嗡嗡地震响起来:一道黑烟飞来,迫使他们紧挤在炮边。黑烟飞过胸墙,落到阵地后面去了。
  这时,尽管被梯嗯梯烧热的空气和土地还在震荡、轰鸣,一阵突如其来的寂静带着清新空气和枪炮的余音钻进了发射阵地,使两个紧紧拥抱的身体松开了。
  这不是寂静,而是轻松。卓娅仰起头来,睁开乌溜溜的眼睛,她的睫毛上沾着黑灰,深沉的目光使库兹涅佐夫吃惊。她慢慢地脱出了他的怀抱,把背靠在炮架上。
  接着,卓娅又慢慢地将短皮袄拉到沾着污泥的膝盖上,手指弄脏了,她就用手背把刚才在爆炸时曾甩到他脸上的头发撩到后面。
  库兹涅佐夫声音嘶哑地说:“好了……”
  “中尉,中尉,”卓娅微微喘息着,低声说,“你大概不大了解我吧……听我说……要是我伤在胸口或肚了上,就是这儿,”她指指军官皮带,皮带束得那么紧,以致库兹涅佐夫觉得她的腰只有两巴掌宽。“如果我自己不行的话,我想请求你……就在这个挂包里,有一支德国‘瓦尔特’手枪,是人家很久以前送给我的。你懂吗?要是伤在这儿……就不必包扎了……”
  库兹涅佐夫沉默着。刚才他还害怕弹片从背后将她打伤或打死,他不大理解,为什么卓娅现在要赤裸裸地讲这种不自然的、可怕的、可能发生而并末发生的事情。她怕胸部或腹部受伤,怕在死亡面前陷入软弱、屈辱和羞愧的状态,怕人家看她,用手触她裸露的身体,怕男人的手给她扎绷带。
  “我懂了,”库兹涅佐夫低声说。“你要我干什么呢?你弄错了:我不是埋葬队!是谁命令你到炮边来的?你不该待在这儿!战斗还没有结束,可你……”
  他没来得及讲完:胸墙前面短暂的寂静被打破了,炮前面升起了几股爆炸的黑烟。
  库兹涅佐夫膝行到瞄准镜前,射击的火光象一根烧红的针扎在晒准具的十字标线上,刺入了瞳孔。
  这时候,卓娅以及她脸颊上的头发、她的“瓦尔特”手枪和奇怪的要求——这一切统统消失了,统统置之脑后了,世界重又变为活生生的现实——残酷,没有仁慈,没有对仁慈的指望,也没有迟疑的余地。
  “自行火炮,”他抓住转轮想道,“就在旁边……”
  库兹涅佐夫身子贴着炮,用十字标线搜索着坦克的侧面。这时候,他满腔仇恨,渴望破坏,他只相信这种仇恨的力量,相信十字标线的准确性。
  “要找到这门自行火炮……它就在旁边什么地方射击……象是在燃烧的坦克后面。到底在哪儿呢?”
  他转动转轮,忽然感到机械不大听话了,瞄准装置与炮身的转动也不一致了,于是他的眼睛便离开了瞄准镜的眼罩。整个炮身慢慢地向后滑,一股股褐色的液体从复进机里直往外喷,溅在变了形的护板上和打红了的炮身上。
  “恶棍!……叫—门隐蔽的自行火炮打坏了:真倒运……”库兹涅佐大叫了一声,不知怎么办才好。他感到无能为力,简直要哭出来,他朝慢慢地向后沿的炮尾打了一举:复进机被弹片打穿了。
  两辆坦克就在炮前面燃烧,活跃的火舌舔着炮塔,右边山沟尽头,第三辆坦克的侧面在冒烟。从这团油烟后面,窜出三角形的火焰,直向炮连左侧乌汉诺夫和裘巴利柯夫的炮座飞去。自性火炮能清楚地看见目标,它借着烟幕的掩护,在距离两百米的地方,从侧面轰击我军的大炮。
  更远些,往左约一公里半,有一条通向渡口的道路,坦克从山沟里爬上来,经过另外几辆象湿草垛一样在勉强燃烧的、被击坏的坦克,在烟雾中摇摇摆摆地前进。这时,桥梁区所有的炮连、库兹涅佐夫排的两门炮,还有步兵战壕里的反坦克枪都同时开火了,穿甲弹的弹迹,重型榴弹炮的炮弹爆炸时高高的烟柱,坦克上缭乱的磷光,对岸喀秋莎射来的火流——这一切都在渡口前面汇合、交织起来,混为乱糟糟的一片。
  那门自动火炮隐藏在坦克背后,选择着目标,沉着而巧妙地向侧翼射击,库兹涅佐夫看到了这种情况。
  “中尉!……”他听到卓娅在叫。“你站着干吗?看见不?……”
  然而库兹涅佐夫现在毫无办法。
  自行火炮对裘巴利柯夫的炮进行急射。裘巴利柯夫的炮哑了,消失在高高升起的深红色烟雾里。
  一辆不知从左边什么地方冲出来的坦克,装甲上喷着低低的火舌.向这片升起的烟雾驶去。
  这辆坦克显然在自行火炮测定并命中阵地之前,已被袭巴列柯夫的穿甲弹击中起火。这时炮座被爆炸圈团团围住,谁也看不到这辆坦克。坦克越驶越快,装甲上大幅度飘动着的火焰也越烧越旺。它横冲直撞地钻进了笼罩者炮座的烟雾中,开始在同一个地方左右转动,似乎要用几十吨的重量轧碎或压平什么东西。随后,一声爆炸震动了空气,蘑菇状的照烟带着火焰从炮塔里冲出来,坦克歪着身子,翻倒在被压坏的大炮上不动了。一道道的弹迹发着闪光,沿着炮连的防线穿入猛燃的火堆——这是最边上的乌汉诺夫的炮在轰击坦克。
  库兹涅佐夫被燃烧着的坦克带火狂冲的景象惊呆了。他别的什么都没有意识到,只有一点深深地刺入了他的脑海,那就是,德国人在拼死进攻左翼,千方百计地要冲到岸边,冲到桥那儿去;裘巴利柯夫炮班的人显然都被压死了,因为没见一个人从阵地上逃出来;而左边,全连只剩下乌汉诺夫的那门炮了。
  “卓娅……我命令你回土窑!离开这里,听到吗?我到乌汉诺夫那儿去!”库兹涅佐夫声嘶力竭地说,但他看见卓娅咬着发肿的嘴唇,将救护包往腰间一甩,侧着身子走出几步,然后向尚未挖好的炮间交通壕奔去。
  “我必须到袭巴利柯夫那儿去,到裘巴利柯夫那儿去!也许还有人活着!我不信所有的人都……”她把头一扬就消失在交通壕里,好象根本没听到他的命令。
  库兹涅佐夫绝望地咬紧牙关,跑出发射阵地,他回头望望山沟边上燃烧着的坦克,又望望在坦克后蠕动着的自行火炮,此刻,他感到对这门自行火炮简直束手无策了。
  第十三章
  “站——住!往哪里跑?回来,库兹涅佐夫!”
  德罗兹多夫斯基连蹦带跑,从河岸向地上向炮座奔来。两只粘着厚雪的毡靴在雪堆之间飞动。他脸色苍白,张着黑洞洞的嘴,边跑边喊。
  “回——来!……”
  驭手鲁宾和舍尔古宁柯夫跟在他后而,跳过弹坑,慌慌张张地跑来,他俩不时望望在跑连阵地的燃烧着的坦克和镇里的大火,一听到近处有炮弹爆炸,舍尔古宁柯夫就赶忙趴在地上。
  “往哪儿跑?……回来!回来,库兹涅佐夫!想溜吗?炮也不要了?”德罗兹多夫斯基火气冲天地吼着。“为什么停止射击?要撤退吗?站——住!”
  德罗兹多夫斯基把手枪举在头项上,跑了过来,他的眼睛由于狂怒而变得混浊无光,鼻孔煽动着,苍白的面孔气得发青,两天内长出来的胡子茬特别引人注目。
  “回到炮位上去!”德罗兹多夫斯基命令道,左手象钳子样抓住库兹涅佐夫的肩膀,猛地将他揪过来。“一步也不准后退!为什么把炮扔下?要到哪儿去?”
  “你眼睛瞎了吗?……”库兹涅佐夫用力甩脱德罗岁兹多夫斯基抓住他肩膀的手,瞥了一眼对方放在腹部前面,搁在发抖的右手中的手枪,大声说:“把枪收起来!你发疯了吗?看看那边!”说完,朝裘巴利柯夫的炮座的方向指了指,那辆突破防线的坦克还在火星四溅地燃烧看。“没看到那边的情况吗?……”
  明晃晃的一梭子弹,呈扇形朝引堆低扫地来:显然,隐藏在被打毁的坦克后面的自行火炮发现了小丘上的人,正在用机枪瞄准河岸射击。
  “别站着!……卧倒!”库兹涅佐夫发出繁告,但自己并不卧倒。他怀着某种得意的报复心情看着德罗兹多夫斯甚微微俯下身子,而驭手鲁宾则将他粗糙的脸转到机枪的方向,两条结实的短腿笨重地蹲了下去。消瘦的、脖子长长的舍尔古宁柯夫,听到警告后马上扑到雪堆上,向发射阵地的胸墙爬去,他的卡宾枪在雪地上拖着。
  “象狗崽子样爬什么?”德罗兹多夫斯基骂了一声,挺直身子,朝舍尔古宁柯夫的毡靴踢了一脚。“起来,全体就炮!射击!射击!……卓娅在哪儿?卫生指导员在哪儿?”
  德罗兹多夫斯基向炮座走了一步,又猛地抓住库兹涅佐大的肩膀,用亮得几乎发白的眼睛怀疑地盯住后者的脸。
  “你把她打发到哪儿去了?她一直待在这里的!”
  “她跑掉了,”鲁宾用低沉的声音咳着说。“被鬼拖走了!……”
  “就炮,库兹涅佐夫!射击吧!……”
  他们跑进发射阵地,一起在打坏了护扳的炮前而跪了下来。炮膛张大着黑嘴,难看地朝后滑动,库兹涅佐夫余怒未消,气冲冲地说:“现在你看!看见复进机了吗?自行火炮躲在坦克后面射击!全明白了吗?卓娅到裘巴利柯夫那儿去了!也许那边还有人活着……”
  德罗兹多夫斯基连忙把枪插入皮套,长长的睫毛激动得直颤动。他大声问:“坦克是谁打的?卡瑟木大在哪儿?”
  “打死了。在那边壁坑里。还有三个炮班里的战士。”
  “坦克是你打的吗?是你打毁的?”
  “大概是……”
  库兹涅佐夫回答,仿佛隔着一块冰冷的厚玻璃似的看着德罗兹多夫斯基,感到心中有一股无法抑制的情绪。
  “要不是这门自行火炮……躲在坦克后面的烟雾里侧射乌汉诺夫……应该到乌汉诺夫那里去,他很难发现这门炮!在这儿我们没事干!”
  “等一等!干吗这么张皇失措?”
  胸墙被炮弹打得百孔千疮,残缺不全,烧焦了的泥土中嵌着许多弹片。德罗兹多夫斯基用胳膊肘撑在胸墙上,迅速地朝外望了一眼。顿时,几梭子机枪子弹哒哒地扫过发射阵地上空,压倒了战场上的轰鸣。
  炮后面的雪堆上亮起了蓝色的火星。德罗兹多夫斯基坐到胸墙下,眯起眼睛,焦急地环视战场。他的脸好象一下子缩小了,变瘦了。他断断续续地问道:“手榴弹呢?反坦克手榴弹在那儿?每门炮都发了三颗的呀!它们在哪儿,库兹涅佐夫?”
  “现在手榴弹管屁用!自行火炮离这儿有一百五十米,够得着吗?还有机枪,你也没看到吗?”
  ‘那么你想怎样,就这样干等吗?快拿手榴弹来!快拿来!战场上到处有机枪,库兹涅佐夫!……”
  德罗兹多夫斯基的毫无血色的、急躁得痉挛而难看的脸上,现出了跃跃欲试和奋不顾身的表情。他的嗓音突然刺耳地响了
  起来:
  “舍尔古宁柯夫,拿手榴弹来!”
  “就在壁坑里,中尉同志……”
  “拿手榴弹来!……”
  驭手舍尔古宁柯夫爬到壕沟前,从壁坑里取出两颗粘满泥土的反坦克手榴弹,用军大衣下摆擦掉泥土,擦干净后,把它们放在德罗兹多夫斯基前面。
  这时,德罗兹多夫斯基在胸墙后面欠起身子,发出命令:“喂!……舍尔古宁柯夫!这件事你去干!要不是胸前挂满勋章,就是……懂我的意思吗,舍尔古宁柯夫?……”
  舍尔古宁柯夫抬起头来,呆呆地凝视着德罗兹多夫斯基,不大相信地问道:“怎么……中尉同志?在坦克后面呀。要我……到那里去吗?”
  “匍匐前进,把两颗手榴弹塞到履带下面!消灭自行火炮!两颗手榴弹,干掉那个坏蛋!……”
  德罗兹多夫斯基不容争辩地讲了这儿句话,突然用颤抖的双手从地上抓起手榴弹,递给舍尔古宁柯夫,后者机械地伸手去接,就象碰到烧红的烙铁似的,差点将它们丢在地上。
  显然,舍尔古宁柯夫有生以来还未刮过胡子,他那年轻人的脸颊上和丰满的上唇上长着一些金黄色的汗毛,此刻出于脸色惨白,这些汗毛好象变得又硬又黑了。库兹涅佐夫看得特别真切;舍尔古宁柯夫有着天蓝色的眼睛,不象本地人的样子,他的下巴象孩子般柔嫩,从宽大的领子里伸出来的细长脖子也显得挺柔嫩。随后,听到他低声说:“它可在坦克后面呀,中尉同志……老远的……”
  “拿起手榴弹!……不要耽搁!”
  “我明白了……”
  舍尔古宁柯夫把手榴弹胡乱塞进怀里,他那明亮的淡蓝眼睛先看看德罗兹多夫斯基的铁板的、变了样的面孔,再看看库兹涅佐夫的脸,又看看鲁宾那一动不动地弓着的背。鲁宾半卧在炮架中间,呼哧呼哧地喘着气,两眼沉闷地凝视着胸墙。
  “我说,连长!”库兹涅佐夫忍不住了。“你怎么,没看见吗?得爬过一百米的开阔地哩!你这一点也不懂吗?……”
  “那你说怎么办?!”德罗兹多夫斯基仍然用响亮的声音说,同时朝自己的膝盖上擂了一拳。“我们就干坐着吗?束手待毙!……让他们把我们压死吗?”于是他猛然转向舍尔古宁柯夫,威风凛凛地说:“任务明确了吗?日目,自行火炮,匍匐前进,上!”
  德罗兹多夫斯基的命令如枪声骤发,“上!”
  库兹涅佐夫觉得眼前发生的事情不仅是绝望的表现,而且既可怕又荒谬,毫无成功的希望。然而舍尔古宁何夫此刻必须按照这声“上”的命令去做,基于铁的战斗纪律,此刻无论是舍尔古宁柯夫还是库兹涅佐夫,谁也无权不执行或撤销这个命令。
  这时他突然想到,“如果炮没有被打坏,只要一颗炮弹,那就什么事也没有了,是啊,什么事也没有了。”
  “舍尔古宁柯夫,听好……只能匍匐前进,紧贴地面……看那边有许多小灌木,在小凹地里。你从右面向那道烟爬过去。听到吗?不过要小心点,别抬头!……”
  库兹涅佐夫爬到舍尔古宁柯夫旁边,象是对他下命令,又象把他拖住似地握紧他的胳膊,看着他那双悄然若失的天蓝色眼睛。舍尔古宁柯夫点点头,脸上带着顺从而呆滞的微笑。不知为什么,他一直用手套拍打着被手榴弹撑得鼓鼓的大衣胸襟,似乎手榴弹在烧他的胸口,他想以此减轻灼痛似的。
  “中尉同志,求求您,”舍尔古宁柯夫机械地动着嘴唇府,声音很轻,“倘若我碰到什么意外……请通知我娘:就说我没有消息……她没有别的亲人了……”
  “丢掉这些念头!”库兹涅佐夫对他喊道。“听到吗,舍尔古宁何夫?只能匍匐前进,匍匐前进!把身子藏在雪里!”
  “去吧,舍尔古宁柯夫!”德罗兹多夫斯基从胸墙上挥挥手。“别耽搁啦!上!……”
  “我准备好了,连长同志,我马上就……”
  舍尔古宁柯夫舔舔干燥的嘴唇,吸了口气,再次摸摸军大衣下面的手榴弹,然后爬上胸墙,他的毡靴在不久前炸起来的焦土上拖了过去。他爬着爬着,忽然抬起身子,似乎忘记了什么事,回过头来,用那双外地人的眼睛找到了鲁宾,后者脸色忧郁,正呆呆地仰望着他。
  舍尔古宁柯夫忽然很平淡地,甚至很镇静地说:“要是你,兽宾,敢叫马受罪的活,我死了也要找你算帐。再见吧……”
  库兹涅佐夫把胸口贴在胸墙上。舍尔古宁柯夫向着小灌木,向着前面星罗棋布的黑桐洞的弹坑爬去。他把身子隐藏在炸满碎土的雪堆里,已经爬出了五米光景。只见他扭动着瘦小的身体,在被弹片削掉一半的光秃秃的灌木之间朝前爬着。库兹涅佐夫一直担心机枪可能从坦克后面朝舍尔古宁柯夫抢先扫射。这时,自行火炮的火力正集中在右边桥梁一带和乌汉诺夫的炮位上,那儿翻腾着暗红色的火焰,烟雾遮蔽着正在进攻的坦克。敌人的机枪于此刻尚末发现舍尔古宁柯夫。他在弹坑和小灌木之间爬着,不时消失在一个个雪堆后面,时隐时现,用胳膊和头推开地上的积雪。这时他与两辆冒着烟的巨大坦克之间的距离已经明显地缩短了,而自行火炮就躲在坦克后面。
  “快爬进烟雾里!进去就好了……”库兹涅佐夫怀着希望想。他伏在胸墙上,急得心扑通扑通地直跳,一面计算着舍尔古宁柯夫离那门看不见的自行火炮还有多远。
  “他干吗磨磨蹭蹭?跑步呀!冲过去!”德罗兹多夫斯基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用戴着手套的手抓起一块冻硬的泥土,把它放在胸墙上捏碎,他在等舍尔古宁柯夫向自行火炮进行最后的冲击。
  “还‘跑步’呢!恐怕吓得象小麻雀一样,连心都缩紧了,”鲁宾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他的声音消散在一片热雾中。
  “住嘴,鲁宾!听到吗?”
  库兹涅佐夫几乎愤恨地从侧面看了看德罗兹多夫斯甚和鲁宾,德罗兹多夫斯基的眼睫毛急得直颤动;在他旁边,鲁宾那又宽又重的身躯趴在胸墙上,他那褐色的粗脖子全部缩到领子里去了。库兹涅佐夫马上想起鲁宾在行军时主张枪毙马的事来。这时,鲁宾恶狠狠地向胸墙外啐了口唾沫,一双目光刺人的小眼睛变得阴郁而古怪,朝德罗兹多夫斯基望着。
  “您还是命令我去好,中尉同志。对我来说反正一样。我不怕死!无牵无挂……也没有人哭我!”
  他的话音又在热雾中消逝了。
  库兹涅佐夫什么都没听见,他在专心观察那两辆燃烧着的坦克前面的开阔地和它们后面的自行火炮。舍尔古宁柯夫的灰色的身体象扭动的小虫,爬得越来越慢,越来越小心,随后,伏在离坦克约十米的雪地上,不动了。看不清楚他在那里干什么。后来他似乎稍稍抬起了身子,从地面向上看着自行火炮,他的一边肩膀活动起来,好象用一只手忙乱地拉开大衣,从怀里掏出了一颗手榴弹。但是离得太远,可能,这些情况不过是库兹涅佐夫的想象。他并末亲眼看到舍尔古宁柯夫怎样拉开保险销,将第一颗手榴弹扔出去。
  在战场的轰隆声里,手榴弹的爆炸声微弱得就象敲边碎了一只核桃。一团橙黄色的脏东西从地面升起来,混到坦克的油烟里去了。自行火炮仍在朝桥梁方向射击。
  “扔偏了!……”鲁宾叹了口气,又向胸墙外啐了口唾沫,然后用拳头揩揩嘴唇,发红的眼皮合成了一条线。
  “他怎么啦?怎么啦?怎么这样慢?……”德罗兹多夫斯基还在一个劲儿地捏着泥块,手指在胸墙上好象没处放。“前进,向自行火炮……扔第二颗!……”
  自行火炮停止了射出。有个宽大的方东西从冒烟的坦克后面清楚地显露出来,它在油烟里移动着,笨重地转换了方向。那个象灰色的小虫似的人体马上从黑洞洞的弹坑之间向前爬了几米,在雪地上弓起身子,缩作一团。说时迟,那时快,这个微不足道的小小身体霍地跳了起来,把手一扬,连腰也不弯,就向正在烟雾中蠢动着的庞然大物直扑过去。
  就在这一瞬间,几串短促的火光迎面飞了出来,火光斜斜地一闪,挡住了这个举着手、探着身体向前奔跑的人影。这次影子打了个趔趄,脑袋猛地向后一仰,胸口仿佛顶在那些闪亮的火矛上,随后就消失了,与地面融在一起了……
  坦克前面,动也不动地隆起一个灰色的小堆,手核弹就在它旁边爆炸,小小的烟团被风吹向一边。上面的机枪又响了。长长的几梭子弹把大概已经死了的舍尔古宁柯夫在地上推来推去,只见他背上的大衣冒起烟来。
  “唉!小伙子呀,小伙子,拿鸡蛋碰石头!母亲还健在!……他倒被打死了,不是吗?”
  库兹涅佐夫喉咙里痉挛起来,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感到闷得慌,就把军大衣的领扣扯开,想透口气。“这是谁说的——打死了?是你说的吧,鲁宾?”库兹涅佐夫不知所措,他虽然明明看见舍尔古宁柯夫毫无掩蔽地惨死在自行火炮旁,但心里总是不大相信。他气  地瞅了一眼德罗兹多夫斯基,只见后者病态地歪着嘴,未了挤出一句话来:“沉不住气,他不行,干吗站起来呢?……”接着,库兹涅佐夫突然象发热病似的,用异样的、生硬的声调,说出了连他自己也感到吃惊的话:
  “他不行?那么说你行罗,连长?那边壁坑里还有一颗手榴弹,听到吗?最后一颗。要是我换了你,我就拿起手榴弹,向自行火炮冲过去。舍尔古宁柯夫不行,你行!听到没有?……”
  库兹涅佐夫已经不考虑自己的行动是否合理,他并没有完全意识到自己所说的这些话的含义,只是头脑里模模糊糊地闪过这样的想法:“他派舍尔古宁柯夫去,他有权利命令……而我可是见证人——为了这件事,我将一辈子诅咒自己!……”
  “什么?你说什么?”德罗兹多夫斯基一只手抓住大炮的护板,另一只手撑在壕沟边上,准备站起来。他扬起了苍白的、毫无血色的脸,鼻翼不住地翕动着。“我怎么啦?难道我要他去死吗?”德罗兹多夫斯基突然尖叫起来,叫声中带着哭音。“他为什么站起来呀?……你看见他站起来吗?为什么?……”
  此刻,库兹涅佐夫看着德罗兹多夫斯基那双悯然若失的眼睛,就象聋子一样,既听不到炮兵连的射击声,也听不到从左边进攻的坦克的隆隆声,又听不到河岸上的爆炸声,头脑里总忘不了舍尔古宁柯夫身上冒着烟的大衣,还有他那象麻袋一样被机枪扫得在雪地里乱滚的身体;因为舍尔古宁柯夫的遭遇不同于卡瑟木夫的死,甚至也不同于裘巴利柯夫炮班在炮旁被坦克轧死的命运。他没想到自己竟会目睹舍尔古宁何夫这样毫无掩蔽地被打死,死得简直毫无意义……
  “看见你就受不了,德罗兹多夫斯基!受不了!……”
  库兹涅佐夫在热气扑面的黑暗中向交通壕走去,这交通壕通往最左边的乌汉诺夫的炮位。他身上不住地打颤,只得用手撑着胸墙的边沿,接着,他开始向前奔跑,这样一来,倒把他从痛苦中解脱出来,使他意识到自己还活着,现在还能做点事情。
  他弄不清自己究竟发生了什么容。但是,当他再次体验到象他打坦克时的那种难以遏止的战斗狂热之后,他的生命好象失去了自己独特的价值,它仿佛已经不属于他,他甚至不能暗自在心里估量它的意义。在坦克面前,在死、伤面前,在这枪林弹雨、杀气腾腾的世界面前,他已失去了对严重危险的感觉,失去了恐惧的本能,似乎命运给了他永恒的生命,似乎地球上的一切都取决于他的行动,取决于他的轻举妄动,取决于他那头晕耳鸣、精神恍惚的状态。
  当他跑出半塌的交通壕、跳进乌汉诺夫的发射阵地时,大炮正在急速地射击着。一个个弹筒从炮膛里跳出来,人们在炮架旁爬来爬去。
  库兹涅佐夫在烟雾中看不清炮兵们的面孔,他卧倒在胸墙上,吃力地喘息着:“乌汉诺夫!全都活着吗?……”
  废弹壳冒着烟,叮叮当当地在炮架间跳着。
  “中尉!炮弹!……只剩下五发穿甲弹了!炮弹在哪儿?炮弹,中尉!……”
  这是乌汉诺夫在叫。库兹涅佐夫听到他的声音,几乎认不得他了。乌汉诺夫只穿一件棉袄.伏在胸墙上望着他。这个炮长眯着的眼睛在汗涔涔持的黑脸上闪光,棉衣胸前的扣子都解开了,军便服的领子敞着,由于叫喊,他那肮脏的脖子上暴起一道象绳子那样的青筋,眼皮和眉毛上都沾着火药灰。
  “炮弹!中尉!炮弹!他妈的,这么少!……坦克在迂回!炮弹!……”
  乌汉诺夫没有问库兹涅佐夫其他的炮怎么样,炮上的战士是否还活着。显然,他已猜想到炮兵连发生的事情;因为仅在几分钟前,当他朝几辆冲向那几门炮的坦克射击时,已经目睹了所有的情况。他现在只喊要炮弹,没有炮弹,他和旁边所有的人都将束手无策。
  “听着,乌汉诺夫!全炮班……全炮班去搬炮弹!到其他炮上去搬……那里有剩余的。把炮弹统统搬过来!一颗不剩!看到你还活着,我真高兴,乌汉诺夫!……”
  “打死我的子弹还没造好!”乌汉诺夫在胸墙上微微抬起身子,闪闪发光的眼睛重又望了望库兹涅佐夫,一道道汗水顺着青筋暴起的脖子流下来。“这么说,那边……全完了?就剩下我们了吗,中尉?”
  “搬炮弹,我说过了!所有活着的都去搬炮弹!……”
  第十四章
  黄昏时,战斗仍在激烈进行,渐渐打得白热化了。这种局面和各军、师送来的情报都十分清楚地表明;德军坦克的主攻方向是别宋诺夫集团军与其右邻部队的接合部。右邻部队在坦克的猛攻下已渐渐抵御不住,因此,杰耶夫师右翼的处境到傍晚时就变得相当困难了。德军在中午曾发动连续进攻,夺取了镇子的南岸部分。他们的坦克打算从这里分两路强渡梅什科瓦河,然后象两把尖刀插向纵深,分割包围我守卫这个地区的部队。
  集团军观察所的掩蔽部里,炉火烧得正旺。别宋诺夫坐在电话机旁,望着桌上的地图,从电话里听取雅岑柯少将的报告。这时,军事委员维斯宁激动得满脸通红,迈着长腿跨进门来。人们看不到他的眼睛,因为暗红的晚霞照进掩蔽部的小窗,在他的眼镜片上闪耀着夕阳的反光。维斯宁迅速脱下手套,若有所思地咬咬嘴唇,走到火炉跟前。
  “真奇怪,他还有点孩子气呢……到观察所来有什么事?”别宋诺夫想,同时猜到他马上要讲什么,就中断了同雅岑柯的谈话。
  “您谈吧,维塔里·伊萨耶维奇。”
  “坦克在北岸登陆了,彼得·阿列克山德罗维奇!德国人占领了镇北的几条街道。在杰耶夫的观察所里看得很清楚。北岸已经打响。”维斯宁站在火炉边说。“就是说,在我们西南约十公里的地方。杰耶夫决定反攻,调动了霍赫洛夫的独立坦克团。可是目前还看不出任何成果……”
  “坦克军和机械化军到达集中地区后,立即向我报告,谢苗·伊万诺维奇。”别宋诺夫把话筒放到电话机上,但没有松手,又补充说;“统帅部代表对我们的处境十分担心,所以除了坦克军外,再从统帅部的后备队里调给我们一个机械化军。”
  “确实叫人不安。”维斯宁说。“情况非常紧急……德国人逼得真凶。”
  维斯宁搓搓手,耸了耸微拱的双肩,脚对脚碰击了几下。他在杰耶夫师的观察所待了两小时,喝了一肚子冷风,大约在车上没能暖和过来,到这会儿才算有了热气。
  “这么说,冲上北岸了?”别宋诺夫重复了一遍。“噢,是这样!”
  掩蔽部的另外半间屋里,话务员们在嗡嗡地说话,电话机不断发出蜂音——一切依然如故;但是这半间小小的观察所里却忽然安静起来。别宋诺夫同集团军司令部讲完后,一个长着浓密的小胡子的通信准尉小心翼翼地转动了几下电话机的摇柄,表示通话结束。正在喊叫右翼某军呼号的话务员马上放低了声音。鲍日契科少校坐在墙角的木板床上,心不在焉地用布条擦着“TT”手枪的弹夹。他向维斯宁和别宋诺夫投来尊敬的—瞥,把擦得发亮的弹夹“咔嚓”一声推入枪柄,把枪插进皮套。鲍日契科使劲扣上枪套,他的一举一动仿佛都在向别宋诺夫表示,他准备随时执行命令。然而别宋诺夫没有留意他,仍旧坐在桌边,把一只瘦小的手搁在地图上,指头轻轻地叩击着桌面。
  “事情很清楚,”别宋诺夫终于开口了,他用疲惫不堪的眼睛盯着维斯宁的涨红的脸,问道:“维塔里.伊萨耶维奇,您是否想说,杰耶夫对霍赫洛夫的反攻不抱很大希望?估计您跟杰耶夫谈过这一点,是吗?”
  “是的,这一点也谈到过,彼得·阿列克山德罗维奇,”维斯宁微微一笑,张着嘴朝手心里呵气,同时活动着发僵的指头。这种高兴的样儿大概有些做作,但从中也可看出,杰耶夫上校对维斯宁比对他,别宋诺夫,更加信任和坦率,看来,杰耶夫怕在新司令面前流露不安情绪,因此只向维斯宁说了自已的心里话。
  “您在杰耶夫的观察所的时候,维塔里·伊萨耶维奇,”别宋诺夫用吱吱呀呀的嗓音说,“方面军司令部通知我们,说德国空军更加频繁地飞向他们被围的集团,向那儿空投弹药。看样子,他们在积极准备突围,跟曼施泰因的部队会合。您在这方面有什么想法,维塔里·伊萨耶维奇?”
  “也许,一切要看这儿形势的发展,”维斯宁回答说。“从我军前沿到斯大林格勒只有四十公里,这是一条突围的通道。
  “如果让他们两军会合,内外突破,只有在这种情况下,才是一条通道,”别宋诺夫作了更明确的说明。
  “可以进来吗,司令同志?”
  通向隔壁半间屋的那个门洞上的防雨布被掀开了,电池灯的灯光明亮地射进屋里来,灯光照着一个外表严肃、四十岁左右的少校,他那又高又白的额头上满是汗水,这是作战处别处长格拉奇林。
  格拉奇林刚要象一般人那样慌慌张张地说:“司令同志,敌人的坦克打进镇啦!”但他毕竟是有经验的人,他很了解报告的内容和对象,所以改用一种格外镇静的参谋人员的口气报告道: “司令同志……根据刚才七二团和三三八团的口头汇报,德军坦克己在半小时前渡过了河,插入了……”
  “知道了,少校,”别宋诺夫打断了他的话。作战处的报告来得如此之晚,少校的声音又这么有气无力,硬装出一副懒洋洋的镇静的神情来掩饰自己,好象他这个司令一到哪里,就会弄得人们谨小慎微、别别扭扭似的,这真叫他生气。别宋诺夫跟司令部的那些训练有素、小心谨慎、喜欢掩饰自己的军官们打交道时,心里就产生一种旁人难以觉察的孤独感,总感到自己人权在握,地位特殊,因此,别人不得不听命于他;每次碰到这种情况,他就要生起气来。他用指头叩击着桌面,扭过头去,朝掩蔽部的窗外看去,只见一道通红的火城墙住了整个西南方的天空,战斗正在渐渐逼近。他觉得桌子在手底下微微颤抖,削尖的铅笔在地图上跳动着。
  “是的……已经冲上北岸了,”别宋诺夫想,用手拉住铅笔。“难道说,突破啦?”
  维斯宁把烘暖了的手插进皮袄口袋里,耸起狭窄的肩膀,身手微微前后摇晃着,两眼若有所思地盯住格拉奇林和别宋诺夫,仿佛在回忆着什么。话说到一半的格拉奇林少校默默地站在桌边等待着。别宋诺夫把目光从小窗上移开。
  “说下去,少校。坦克冲上北岸,这一点似乎很清楚。您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我还没有听到主要情况,想听一听,少校。”
  “一小时前,霍赫洛夫独立坦克团已开始行动,司令同志。坦克投入战斗,在右岸的镇子里发动反击,但未能堵住敌人,敌人紧紧咬住我军防线。”格拉奇林说罢,他那又白又高的脑门上的亮晶晶的汗珠更加惹人注目了。
  “咬住,咬住……多么漂亮的词儿!”别宋诺夫不满地说。“我问您:共有多少坦克?一个连?一个营?还是两辆?究竟有多少?”
  “据估计,司令同志,”格拉奇林回答,“德国人在下午又投入一个新坦克师。依我看,突破防线的坦克约有两个营,根据……”
  “马上去证实您的估计吧!”别宋诺夫把铅笔一推,第二次打断格拉奇林的报告,虽然少校关于德国人投入一个新坦克师的估计跟他自己的推测不谋而合。“希望以后在没弄清情况之前,不要急于报告,我们太容易感情冲动了。您去吧,少校。”
  少校轻轻地往外走去,两条腿笔直,他的背脊和斑白的后脑勺也显出绝对服从的模样。少校撩起防雨布时,向别宋诺夫阴郁而胆怯地看了一眼,然后仔细掩好雨布的边角,走了出去。
  别宋诺夫暗自思忖:这个作战处副处长年纪已经不轻了,一直没有晋级,到现在还是个少校,这跟他目前在副令部的职务不大相称。其实此人并不糊涂,很敏感,就是有点软弱,胆小怕事,给人印象不太好。
  别宋诺夫沉默片刻,伸手模到靠在桌边的手杖,就拄着手杖站起来。
  一秒钟前,鲍日契科好象还在悠闲地玩赏自己的手指甲.这时霍地跳起来,取下挂在门上的别宋诺夫的短皮袄。维斯宁也戴上手套,同时开了个玩笑来打破大伙的沉默:“我早己作好战斗准备啦,彼得·阿列克山德罗维奇!”
  接着,维斯宁望了望别宋诺夫,见他呼哧呼哧地把手伸到副官递来的皮袄里去。
  掩蔽部的地面由于接二连三的爆炸震动得愈加厉害了,桌上的红铅笔已被震到一旁,在地图上滚来滚去。
  “到杰耶夫的观察所。”别宋诺夫说罢,就朝维斯宁微微点了点头,“上我的车吗,维塔里·伊萨耶维奇?”
  “也好……坐同一辆车方便些。”
  “要不要通知季特柯夫,司令同志?”鲍日契科从长凳上拿起冲锋枪。
  “不带警卫,让他们留下。他们在那边无事可干。”
  别宋诺夫朝掩蔽部门口走去。
  从掩蔽部到杰耶夫的观察所只有十公里,很快就到了。
  他们下了车,穿过沿河小街,顺着交通壕登上一片陡峭的高地,师部观察所就设在这里。在这几分钟内,别宋诺夫看不见对岸战场的详细情形,但就他目力所及,这半边镇的情况已足够说明当前形势的严重了。西边寒冷的天上,挂着一缕火红的晚霞。刺目的霞光照着北岸的镇子。镇里烈焰腾腾,烟雾弥漫,燃烧弹的火焰象一堆堆灶火在小街上空飘动;雪地被映得殷红,炮弹在房舍间连连爆炸,从下面传来了看不列的坦克的吼声,反坦克炮在镇周围射击着。岸上有四辆刚刚中弹起火的我军“三四”型坦克,正在一片淡红的烟雾中燃烧着。起先,别宋诺夫看不清德军的坦克是从哪里进攻的,后来他看清了。坦克一辆接一辆地从陡岸后面爬出来,炮口尔停地喷出火焰,装甲上映着耀眼的霞光,它们绕过燃烧的“三四”型坦克,在镇上的房舍之间隐没了。
  “将军同志,您瞧!”走在前面的的日契科叫了起来,他被四面八方乱糟糟的炮火和眼前的险恶景象弄得很激动。“您看见喀秋莎吗,将军同志?在房子后西……”他向下指指高地右侧的北岸,那儿有一条蜿蜒的沿河小街。
  别宋诺夫没有作卢,可是维斯宁却问:“您在那边看见什么,鲍日契科?”
  他们已到了高地的半坡上,从这里可以俯视整个哥萨克镇;反坦克炮连正在交叉路口进行急射,炮弹冒着火星飞出战壕,我军“三四”型坦克以屋角为掩护,用机枪不断地扫射河岸;在空场上,喀秋莎炮营投入了战斗。这时,最边上的两辆坦克开动起来,跟着步兵向十字路口驶去。坦克炮的齐放发出断续的嘶鸣,把两团橘红色的烟云射向天空。不知它们在向谁射击,只见街口的屋顶上空升起了一团团火焰。
  不久,敌人坦克回击的炮弹在一辆喀秋莎附近爆炸,掀起了一股烟往。火光闪处,第二辆喀秋莎连忙后退,拐了个弯,就向空场当中驰去。爆炸的烟雾在大路上飞旋,紧紧追赶着这辆炮车。第一辆喀秋莎忽然不动了,孤零零地停在十字路口。炮班的土兵们纷纷离开它,经过篱笆墙,跑掉了。
  “难道它被击毁了吗?”鲍日契科纳闷地说,“嘿,真糟糕!”
  “别站着不动,鲍日契科,往前走。”别宋诺夫在后面催促。
  “是,将军同志!”
  鲍日契科按住冲锋枪的皮带,沿交通路大步走去,但是从他急速前进的轻捷的体态上可以看出:他还想回头瞧瞧德国坦克和在步兵壕边被击毁的喀秋莎。
  “看来,杰耶夫的看法是对的,”这当儿,别宋沿夫在思忖,由于登陡坡,他气喘得很厉害。“霍赫洛夫共有二十一辆坦克,就是说,一个独立坦克团……他未必能挡住敌人的进攻,从而扭转局面。即使能牵制敌人一小时、两小时也好!总之,就是把坦克军和机械化军调来,情况同样很艰难。这两个军无论如何要留到最后关头,作为后备力量相反攻力量留下来。要象爱护眼珠一样爱惜它们,不能拆散,千万不能拆成一个个旅去堵突破口!而霍赫洛夫目前必须反攻,哪怕打到最后一辆坦克……”
  “彼得·阿列克山德罗维奇!”
  维斯宁迈着两条鹭鸶似的腿走在前面,交通壕很窄,所以他一停住脚,别宋诺夫就差点儿撞到他身上。
  继斯宁年轻的脸上露出忧心仲仲的样子,他似乎想说什么话,有点沉不住气了。
  别宋诺夫凭他那敏锐的观察力,几乎一眼就看透了他的心思:唔,看样子军事委员已充分意识到北岸的杰耶夫师所面临的严重威胁。
  这时候,维斯宁终于开口说:“唉,多么想当个乐天派啊!可是谁晓得会搞成什么局面!万一德国人突入纵深,跟斯大林格勒的德军集团会合,那么,我们十一月反击战的成果就会化为乌有,十一月以后我们开始谈论的扭转战局的希望也要成为泡影了!难道一切又得从头开始吗?我不能设想……也不愿去想!您对这一切怎么看呢?”
  “目前我并不过分乐观,我不想当预言家。曼施泰因的坦克和空军都占有明显的优势。”别宋诺夫回答。“我总认为,斯大林格勒之所以对德国人具有头等重要的意义,只是因为他们在高加索情况不妙,他们是怕后路被切断。所以对德国人来说,目前这场战役就象一块绊脚石。”
  “彼得·阿列克山德罗维奇,我讲的是我们的集团军!”维斯宁激动地说。“请原谅,不知怎的,我现在还想不到高加索!我说,除了霍赫洛夫团之外,是否应该从机械化军里抽出哪怕一个旅去参加反攻?您以为怎样?这可是个非常重要的问题啊!”
  “我不这样看,我不能把坦克分散。德国人会陷入困境的,到那时,你说,我们拿什么去打仗呢?”别宋诺夫表示坚决反对,虽然他知道维斯宁提这个建议的动机是什么。
  他同样懂得,对于这一战役的成败负有全部责任的,不是那些军长和师长们,而只能是他这个集团军司令和同样担负重要职务的维斯宁,他们俩是责无旁贷的。这一点把他们的命运奇特地连结在一起,使别宋诺夫稍觉宽慰,但接着,他心里又产生了疑团:这位年轻的军事委员能否在形势危急的境况下和他同舟共济、分担责任呢?于是他说:“维塔里·伊萨耶维奇,您对作战方面的问题也许考虑过多了吧?”
  “我不明白,”维斯宁喃喃地说,整了整鼻梁上的眼镜架,“怎么是考虑过多呢?”
  “我认为,您应该对所谓‘精神面貌’方面的问题多操点心。”
  “我们的关系不大正常,彼得·阿列克山德罗维奇,”维斯宁遗憾地低声说,“您不让我接近您。这是为什么?又有什么意思呢?我知道玻璃墙壁是能拿脑袋撞破的,至多受一点伤。可是棉花墙……彼得·阿列克山德罗维奇,我们之间隔着一堵棉花墙,是啊,是啊!起初我们彼此称‘你’,后来又改称‘您’,您好象是悄悄地这么做的。”
  “我不完全同意您的想法。我认为这样做也许对你我都方便些,维塔里·伊萨耶维奇……不要拿脑袋去碰什么墙壁了,何况脑袋只有一个。卧倒,政委!……”别宋诺夫弯下身子,使劲扯了扯维斯宁的袖管。
  高地右边,德国人的六筒火箭炮发出野兽船的吼声,开始“演奏”了。火箭弹的弹尾在地平线上闪耀着,划破了黄昏时烟火弥漫的天空。炮弹落在高地顶上爆炸,炽热的烟雾盘旋上升。高地猛然一震,仿佛崩裂了。在风中呼啸的弹片迎面飞来。
  别宋诺夫和维斯宁扑倒在交通壕的底部,在泥土掩护下躺了几秒钟;然而在不可预测的命运前面又有什么东西可以掩护他们呢。谁知道德国瞄准手会把瞄准具移动到哪一度呢?……别宋诺夫觉得不舒服,受伤的腿压在身子底下。他讨厌自己,讨厌自己的身体,由于怕再一次弄痛而感到痛苦和恐惧。他只好当看别人的面在地上扭动着身子。维斯宁一把摘下眼镜,睁着近视眼惊疑不解地望着他,仿佛在说:“您也怕死么,将军同志?看来在死神面前大家都同样软弱无能。”由于腿病,由于这种不雅观的“跟土地接吻”,别宋诺夫皱紧眉头,闭着嘴哼哼起来,他想告诉盯住他看的维斯宁:“不对,亲爱的政委,我并不怕死,生命跟我只有微弱的联系,我所怕的是无谓的痛苦,这种痛苦自从腿骨被一块弹片打坏之后我已经受够了。”但他明白,他此刻绝不会跟军事委员讲这样的话,因为这种坦率就象此刻在这条壕沟里负伤或被打死一样,都是毫无意义的。
  “这不是从南面,而是从西面打来的,彼得·阿列克山德罗维奇。”维斯宁对眼镜片呵了口气,用手套擦了擦。“他们到底迂回过来了。”
  “是从西面,从西面,“别宋诺夫答应着,泥土从他的帽子上掉下来。“起来吧,该走了,”他自言自语地说,同时摆动了一下脑袋。
  硝烟象黄色的沉淀物凝聚在高坡上。前面传来鲍日契科惊慌的呼唤声:“司令同志!师级政委同志!都没伤着吗?”
  鲍日契科少校沿着交通壕朝他们跑来。
  “活着呐,活着呐,”别宋诺夫对自己很不满意,没好气地说。他拿过手杖,站起身来,也不等维斯宁,径自迎着鲍日契科一瘸一拐地快步走去。“别这么大喊大叫的,少校,这没有必要。”
  “谢天谢地:我以为您叫土埋住了,司令同志。”鲍日契科松了口气,说:“炮弹打得真密!象是从后方打来的!……”
  杰耶夫上校待在高地顶上的观察所里,正和一群指挥员一起站在炮队镜边,从镜中观察着对岸的战场,对岸映着夕阳暗淡的紫红色余辉,炮弹在爆炸,到处是火光,呈现出光怪陆离的颜色,把整个河岸摘得乱七八糟。
  这时别宋诺夫来到了观察所的堑壕。全体指挥员马上立正,坐在电话机旁的通信兵也一个个抬起头来。
  杰耶夫听背后有人说“司令来了”。就赶快离开炮队镜,挺起束着武装带的皮袄下面的胸膛,准备报告。
  刺骨的寒风在高地上呼啸,把隆隆的枪炮声吹向四面八方。一张张被晚霞映红的险上带着风霜的痕迹,也带着忧虑和期待,同时隐约地流露出由于在师的防区内目前处境艰险而感到内疚的心情。别宋诺夫朝战士们扫了一眼,最后把目光停在杰耶夫脸上。
  “司令同志!”杰耶夫用年轻人的男中音开始报告,他那铜铸铁浇似的脖子露在皮袄领外。别宋诺夫暗暗发现:这个长
  着棕黄色头发的上校个儿挺高,长得膀大腰圆,年轻力壮,他没有负过伤.也许有生以来不曾害过病。“一小时前,德军炮
  火压住了对岸前沿的炮兵连,南岸第一道战壕已被突破。敌人用两个坦克营的力量从高地东西两侧强渡过河,己打到北岸镇口……反坦克旅开始对他们发动攻击。调来了一个团……”杰耶夫忽然发起窘来,结结巴巴地说;“我师两翼情况严重,司令同志。”
  “我知道,上校。”别宋诺夫说。“不过请把话说清楚,究竟是什么样的危险?是两翼包围还是从后方迂回?看来两翼都有被切断的危险吧?这几个术语大约在军事学院里都学过吧?”
  “军事学院我没毕业,司令同志!”
  “没毕业?不应该。不过……”这时,别宋诺夫蓦地联想到,好象很久以前,有一次,他在统帅部里,曾谈到过他本人在军事学院的学习情况,谈到过弗拉索夫将军的事。他把手杖往地上一拄,跨到炮队镜前。“不过目前这无关紧要,上校。”
  接着,他朝默默地从堑壕四面围拢来的指挥员们转过身去。“是这样的……已经决定了,杰耶夫。由霍赫洛夫坦克团发动反攻,把敌人的坦克从登陆据点上打退。通知火箭炮团全部拉到这里来,再向步兵团长们传达我的命令……”
  说到这儿,别宋诺夫又望望杰耶夫,仿佛在用目光加重每个字的分量。“各团在任何情况下务必坚持战斗,打到最后一发炮弹、最后一粒子弹。主要是牵制德国人并消灭他们的坦克。要不借任何代价。没有我的命令不准后退一步!退却的权利我是不给的!这一点请你们时刻记住!明白了吗,杰耶夫上校?”
  别宋诺夫并不想安慰和欺骗自己,也不想找什么借口,他确是带着这个考虑再三的命令来到高地的。他固然意识到这个命令是冷酷无情的,也料定各团将要遭受严重损失,但目前的形势迫使他只能采取这一决定。当然罗,也可以另外下一道命令,不顾下一小时的情况如何,冒险把军的第二梯队或集团军后备队投入战斗。然而形势瞬息万变,无论是他还是别人,淮也不能预见一、二小时以后的情况将是什么样子,搞得不好,会给整个集团军造成无法弥补的局面。
  每当别宋诺夫考虑动用后备力量时,他总有未来失去保障、前途渺茫之感,就象一个人遭到生活的打击,只得连最后几个铜板也花出去,知道自己快要一文莫名了。因此他就特别珍惜自己的后备力量,除非到了最后关头,到了千钧一发的险恶境地,就象一根弦绷得快要断了——不到这种时候,他是决不肯动用后备队的。以往,他这样做总是成功而走运的。于是,别宋诺夫接着说:“暂时就说到这里,上校。我将在您的观察所里待到战斗结束。各条防线务必坚守到最后一个人。无论是谁,都不准离开阵地,除了一个客观原因,那就是死亡……。”
  他讲这番话的语调维斯宁早已熟悉,那次在行军途中对坦克兵说话的语调就是这样的:声音不高,但很坚决,使人觉得从他的命令中发出一股致命的气息。维斯宁一听到这种语调就想把眼光移开,免得看见他那病态的铁青脸孔和那张不肯饶人的嘴巴。
  “他就是这么个人,看来我没有弄错。难怪他人还未到,集团军里就传说他怎么铁面无情了。”维斯宁瞅着听完别宋诺夫的命今后默默地行军礼的杰耶夫上校,心里这么想。接着,他进一步肯定自己的想法:“本来他可以不必讲得那么露骨嘛。是呀,他是想表明对任何人都不留情面,连他自己在内……”
  继斯宁不由自主地想缓和一下别宋诺夫的严峻的命令所带来的气氛,便对杰耶夫微微一笑。
  “去吧,上校。如果全明白了,那就去执行吧。”
  “全明白了,军事委员同志。”杰耶夫用浑厚的男中音答道,同时举起带手套的手,碰了碰歪在一边的帽子底下棕黄色的鬓角。
  指挥员们相继离去,各奔岗位,战壕里顿时变得空荡荡的,只剩下维斯宁和别宋诺夫两个人。维斯宁带着责备的口气说:“说话是否应当温和一点,彼得·阿列克山德罗维奇……”
  “我认为不必采取别的方式,因为内容反正一样。况且我就是这么个人,维塔里·伊萨耶维奇!我认为,我和您不仅要为这次战役的成败负责,我们的责任,正如您所说的,比这还要大得多……所以无须故作姿态!”
  别宋诺夫走到炮队镜边,维斯宁又看到他脸上的神情冷淡而孤僻,使人不敢亲近他。
  鲍日契科在两步开外的地方目不转睛地望着司令,表现出一副唯命是听的样子,仿佛只须别宋诺夫一摆手、一点头或说出一个字,他就立即去执行命令。早在行军途中,鲍日契科就觉得这位首长对他产生一种威力,因而处处注意自己的举止行动。维斯宁对这一点也感到不大满意,尽管他对鲍日契科相当熟悉并怀有一定好感,觉得他性格开朗,容易接近,跟别的副官不一样。
  别宋诺夫把头缩在大衣领里,久久地俯视着高地前面的战场。
  排红色的火光映照着弯曲的河岸,纵横交叉的炮弹在结冰的河面上炸出了许多黑窟窿;从陡岸上不住地传来我军炮兵连的炮声;镇左边宽阔的山沟后面的斜坡上烟雾弥漫、火光闪闪,那是德军坦克在射击。所有这些地方都被晚霞照得血红,所有的东西都在变化、移动,交织成一团团大大小小的火焰。成堆的钢铁在燃烧,遍地的机油、汽油也在燃烧,浓烟卷向天际,好象女人的黑丧裙一样。地上的冰雪仿佛也被这烈火、残霞烧得通红了。
  这场炮火纷飞的混战就发生在河岸附近,离师部观察所所在的高地不远。
  不多一会儿前,德军坦克冒着我喀秋莎炮火的轰击,冲到镇北部的高地后面,由于烟雾弥漫,看不清那里的情况;但是,维斯宁还是可以十分清楚地想象到战场的外观。因此,他简直弄不谨,为什么别宋诺夫此刻一言不发,为什么在司令那瘦削的、被霞光照得发紫的脸上表现出使人费解的鄙夷的神色。
  维斯宁也不说话,但内心却激动不安。他之所以激动不安,倒不是由于受到包围的威胁,不是怕陷入重围,而是由于另一种情况,这种情况,无论别宋诺夫还是鲍日契科,大约此刻都未曾觉察到。
  维斯宁看见:在南岸,德军的坦克从左右两侧包围了高地前面的草原,推进到河岸,正在左侧渡河,借着黑烟的掩蔽,越来越深入到师部的防区。反坦克炮在北岸向敌人的坦克射击,南岸有几门炮也从后方迂回过来,炮口转了一百八十度,从背后轰击这些坦克。坦克继续前进,象一些暗红的影子,爬出被火光映照的烟雾,通过高地左面那座半塌的桥驶向北岸。后来,维斯宁看见红光一闪,桥上冒起火焰,一辆德国坦克在桥中央中弹起火。这时后面的坦克开过来,用车头撞志着火的坦克,那个笨重家伙从桥上翻了下去,在冰面上撞开一个大窟窿,发黑的炮塔逐渐没入水中。其余的坦克便又接连不断地从除掉障碍的桥上开过去。
  维斯宁侧过身来,看见别宋诺夫还站在炮队镜边,脸上照着霞光,两颊刮得净光、发青。维斯宁带着明显的不安说:“彼得·阿列克山德罗维奇,您看那座桥!我不明白!是工兵来不及炸毁呢,还是德国人把它修好了?”
  别宋诺夫向桥投了严峻的一瞥。他一来到观察所,他的这种逼人的目光就使人们不敢接近他。他的声音显得很疲惫:“我也在想,究竟为什么没把桥炸掉?是来不及吗?请战神来见我!”
  “请炮兵司令来见将军!”——命令沿着堑壕传下去。
  师炮兵司令是个上校,他身材不高,长着一张胖胖的、知识分子型的脸孔。他走近别宋诺夫,两臂紧贴身体,警惕地望了望维斯宁,后者跟他早在整编时就相识了。
  维斯宁面对炮兵司令的探询目光,末作详细解释,只是匆勿地说:“一团希望都寄托在您身上,战神!向桥上开火吧!用炮火消灭它,烧掉它!您看见那儿的情况吗?”
  “真遗憾,桥桩没有彻底摧毁!早在四一年就该把它炸掉了。”别宋诺夫仍然用疲惫的声音对炮兵司令说。“不管怎么样,在工兵来不及的情况下,可以及早用炮兵摧毁敌人的渡口。您的意见怎样,上校?您认为这能办得到吗?”
  “将军同志,”炮兵司令竭力用行家的口气答道,“这座桥始终处于我军炮击之下,但是德国人一次又一次地将它修复。请看渡口,我军一五二毫米口径的大炮正在开火。我希望……”
  可是别宋诺夫打断了他的话:“如果坦克还在前进,上校,说明桥梁绝对完整。我是眼见为实。”别宋诺夫举起手杖,朝烟雾笼罩的桥的方向一指。“是炮弹散布规律的问题吗?命中率小了?为什么在德园人那儿,炮弹散布规律……”
  没容他讲完这句话,六筒火箭炮的吼声就压倒了高地上所有的人声。炮弹拖着慧星似的光民遮尾了四边布满晚霞的天空。高地震撼欲裂,一团团的火焰在斜坡上旋转起来,带来阵阵热风。
  在这一瞬间,有人用身体保护着别宋诺夫,把他重重地压在颤动的壕壁上。这是鲍日契科少校,他坚决而严厉地说:“卧倒!将军同志……”
  别宋诺夫立即发现,这时堑壕里的人都飞快地盯了他一眼,这些眼光仿佛在问:“他卧倒不卧倒呢?如果他卧倒的话,我们也照办。不过,当着上级首长的面,慌慌张张地跟土地接吻,总不大合适吧。”
  炮兵司令不曾离开胸墙一步。他甚至没有蹲下来,也没有低头,两眼死死地盯着那座桥。后来他顺着壕沟向自己的电话机走去,好象对高地上的爆炸声置若罔闻。
  “上校!”维斯宁带着责备的口气喝道,“您是放学回家的小孩子吗?在炮火底下逛什么2”说完又向壕沟边俯下身子。
  别宋诺夫知道大伙不愿当他的面匆勿隐蔽。想到这里,他生自己的气,特别生炮兵司令和几个等在那儿的指挥员的气。他轻轻地推开鲍日契科,皱着眉,呼哧呼哧地坐到壕沟底上,半闭着倦眼,发出命令:“不准站着!全体隐蔽!”
  高地上空震荡着山崩地裂似的隆隆声。别宋诺夫不晓得人们是否听到命令,只见所有的人都卧倒了。他的眼睛盯住面前的一个点,那是趴在他脚边的鲍日契料的一只毡靴。一个奇怪而恼人的念头萦绕在他的心头:“为什么往往在这种时刻,我们就害怕流露出真情呢?为什么我们常常要装模作样地卖弄愚勇来自欺欲人呢?为什么要掩饰人之常情呢?他们对我是怎么看的?认为我是一架没有心肝和神经的权力机器吗?难道他们每个人在战场上的命运仅仅取决于我个人的意图,甚至在死亡面前我们也不能平等相待么?他们是否这样看我的呢?”
  别宋诺夫坐在壕沟里,拿这一连串问题询问自己。但是他知道,他绝不允许人们在观察所里手忙脚乱,或在炮火袭击时动不动就朝地里钻;同样,他对延误战机的失职行为也绝不宽恕,从未含糊过。总之,不管别人是否了解他,反正他就是这样的人。
  鲍日契科的毡靴上满是泥土,随着每一次爆炸,它总要动一动,好象要在别宋诺夫眼前摆得舒服一点。
  别宋诺夫又想起那座末炸毁的桥,一股怒火就涌上了心头。他低声说:“叫杰耶夫上校来。”
  鲍日契科闻声立刻跳了起来——被泥土弄脏的毡靴顿时从眼前消失。
  不多一会儿,鲍日契科又敏捷地坐到壕沟里,匆匆报告说:“任务完成,司令同志。”
  杰耶夫上校马上来了。他猫着腰,从壕沟的分岔处跑到别宋诺夫跟前,坐在地上——揉皱的帽子上撤满了尘土,绷紧的发红的脖子露在皮袄领外,棕黄色的眉毛锁在一起。
  杰耶夫没有说“奉命来到,将军同志”之类的话,因为坐在地上说这样的话不成体统。
  别宋诺夫先开口:“我有个想法,上校,”他轻轻动着嘴唇,以免旁边的人听见他们的谈话。“不知怎的,炮弹散布规律并没有妨碍德国人能够相当准确地命中高地。假如德国人坐在这个观察所里,而我们的坦克在下面行驶,您认为他们能设法打掉那座桥吗?您想到过这一点吗?”
  “想到过,司令同志,不过问题在于……”
  爆炸的火团在高地上翻滚,钢铁的碰击声劈头盖脑地袭来,碎土落进壕沟,象许多小石子打在别宋诺夫肩上,污泥浊雪顺着杰耶夫的羊皮袄领子和胸襟不住地掉下来。杰耶夫愁眉苦脸地把发黑的雪片从皮袄上抖掉。
  “您说下去。”
  “司令同志,”杰耶夫终于开口了,“问题在于德军的坦克带来了工兵。每当我们的炮火击中桥梁,他们的工兵就把它修好,保证坦克渡河。”他顿了一顿,又说:“只有一个办法了,司令同志:调两门喀秋莎炮来,采用直接瞄准射击。当然,不能让镇上的坦克在半路把它们打掉。”
  “倘若喀秋莎此刻过不来,怎么办?”维斯宁问了一句。他正在使劲地擦眼镜,因为飞进壕沟的热泥巴在镜片上糊了厚厚的一层土。
  “是的,可能损失喀秋莎,军事委员同志。我们是用喀秋莎冒险……”
  “冒一次险吧,”别宋诺夫打断了杰耶夫的话,可是没有提高声音。“给您一分钟时间考虑这次冒险行动!您可以走了。”
  然而,对杰耶夫来说,一分钟已经算多了。他离开别宋诺夫,爬到掩蔽部的电话机旁,从那儿立刻传来他的浑厚的男中音,“记住,战神!原谅我讲句粗话,纽扣总是妨碍蹩脚的色鬼!调两门喀秋莎到桥边来!直接瞄准射击2我们冒一次险吧!从敌人坦克面前开过来,他们会看得更清楚!明白我的意思吗?二十分钟以后不许这座桥继续存在!二十分钟以后叫它无影无踪!懂吗?我不愿再听到这个‘桥’字!”杰耶夫的口气激动而威严,别宋诺夫背过脸去,不愿看他那由于叫喊而鼓胀起来的脖子和长着棕黄头发的后脑勺。别宋诺夫自己说话不留情面,但却看不得别人也象他那样厉害,他心里想:“难道杰耶夫在学我的样吗?”
  “我们杰耶夫的嗓门真不错,毫不费力就能压倒一百架留声机和任何炮击声,”维斯宁恢谐地惊叹道,并开始仔细观察北面的壕壁——一溜溜的泥土正从那儿滚落下来。别宋诺夫根据维斯宁脸上的表情,看出他正在倾听那边的动静。六筒火箭炮还在南岸轰鸣,堑壕上空充满了撕裂般的尖啸声。维斯宁仿佛在竭力捕捉某种别宋诺夫听不见的声音。
  “霍赫洛夫!”维斯宁叫了一声,他的一双近视眼望着北面的壕壁。“是我们的‘二四’型坦克在镇里开炮。我听出了它们的声音。唉,眼下它们真困难啊!……”
  “是的,二十一辆坦克,”别宋诺夫设想坦克团在镇上的小巷之间反击的情景,没有作声。霍赫洛夫的坦克团投入战斗,并不能从根本上扭转局势,不能解除杰耶夫师受到的被围的威胁和集团军右翼面临的危险。对此他不想自我安慰。霍赫洛夫的反攻,只能在一段时间内钳制冲上北岸的德军坦克并迫使它们陷入巷战——如此而己。但这样一来,毕竟减轻了压力,起了不小的作用。别宋诺夫象个资本不多的赌徒,正在苦苦地猜测对方手里的牌。德军在下午真的投入了一个后备坦克师吗?如果确实,那么他们还有多少兵力,还准备打出什么王牌来呢?“那个曼施泰因正在作何决策呢?”别宋诺夫一面想,一面望着把靴统里的泥土挖出来的鲍日契科,蓦然惋借起失踪的侦察班来。他抬起沉重的眼皮,看着绍斯宁沉思的脸孔。
  维斯宁全神贯注,满怀信心地蹄听着镇上传来的炮声——霍赫洛夫团正在堵击冲上北岸的坦克。
  “敌人炮击有多久了?五分钟?十分钟?真舍得炮弹……”
  “司令电话!”一一壕沟里传来喊声,鲍日契科立刻接口,“司令同志,您的电话!……”
  “是雅岑柯!”别宋诺夫猜想着,不安地动了动身子。“好久没有联系了,他们那边怎么样?雅岑柯此刻右什么话要说呢?”
  他尽量不去压那条受伤的、麻木了的腿,站起身来。这时候,鲍日契科马上异常关心地扶住他的胳膊,脸上带着恳求的神情说:“请别直起身子,将军同志,请求您。”
  别宋诺夫笑了笑,说:“我想提醒您,鲍日契科,您别把我当作老太太那样侍候,也别把我当做一个弱老头儿。”
  “不!您这是哪儿话,司令同志!”鲍日契科爽朗地说。但是副官显然在讲假话;因为从别宋诺夫的举止动作、前额上疲乏的皱纹、吱吱呀呀的嗓音和脸上的病容来看,这位二十七岁的副官当然把他当做老头儿了。这有什么办法呢:他俩之间何止隔着一道年龄的鸿沟啊。
  别宋诺夫走到通信掩蔽部旁停下来,再一次朝胸墙外面望去,他想看到战场形势的变化。草原上空大火交织,火光同天边的残霞溶成了一片。远处空中,敌我双方的歼击机形成亮闪闪的一团,只见弹迹交错,机群象激怒的蚊子似的上下翻飞,一股股黑色的浓烟互相交错着,在天空中伸展——一场从地面上看去不可思议的空战正在进行。在空战区的下方,我军的强击机忽升忽降,成双或成群地飞过,好象在遥远的天边飞行似的。
  近处,在高地前向和山谷的斜坡上,德军的坦克排成宽大的半圆形,缓慢地、然而越来越紧地向河岸包围过来。在接连不断的爆炸声和滚滚的黑烟中,左边的那座桥已经看不见了。起火的桥边聚集者十几辆坦克。镇口有两门喀秋莎在燃烧,大约就是调来的那两门……桥边的坦克散开了,但不久又冒着炮火向渡口驶来。北岸的反坦克炮营正对它们进行直接瞄准射击。在南岸高地上,有一门炮转了一百八十度,也在急射,可是坦克回击的炮火把这门炮遮没了,使它渐渐消失,溶化在黑暗中,可是不久它又显露出来,从那边射出闪闪的炮火……
  别宋诺夫回想起,他在拂晓前曾到过那个炮连,现在那儿只剩唯—的一门炮在射击了。他竭力回忆那个炮兵连长熟悉的姓氏,但想不起来。别宋诺夫不再去想它了,因为这时另外一个念头占据了他的整个脑海:德国人以为胜利在望,所以忙着在天黑以前扩大和加深突破口。他暗自思量:看来形势已经到了干钓一发之际,战斗的关镀时刻来临了,弦儿已经拉紧到极限,眼看就要绷断了。
  第十五章
  盖着三层圆木的掩蔽部里,各种声音都变得低沉下去。战场上枪炮的轰鸣透过达厚实的土层和圆木,已经明显减弱了。这儿可以听到人们正常的说话声,还照通常在夜晚那样,点着两盏“蝙蝠幻”。灯吊在盖底下,象钟摆似地摇来晃去,昏黄的光线照着几张没有刮过的脸,照着地图和两张桌子上面的电话机。
  炮兵司令刚同火箭炮团长通过电话,这时他把话筒放在地图上,从桌边侧转身子准备报告。别宋诺夫知道他要讲喀秋莎击毁桥梁的事,就摇摇头阻止了。别宋诺夫在作战人员们注视的目光下走进稍远处的一个小单间,那儿有无线电台和直通集团军司令部的电话。
  鲍日契科是训练有素的副官,他没有跟进去,而是随后掩上房门,站在门边担任警卫。一个年轻的通信少尉好奇地瞅着他。鲍日契科象个天性快活的小伙子,对少尉挤了挤眼,使劲地搓搓手,从大衣兜里构出一盒阔气的“大炮”牌香烟,用指头“哒”地弹出一支烟来。
  “抽吧,少尉。你过得好吗?”的口契科友好地说,语气有点神秘,一开口就对少尉称“你”,看他那分亲热劲,好象他们是老相识了。
  “还可以,少校同志。怎么啦?”少尉有点不好意思地拿了一支烟,他还不明白这次谈话的起因是什么。“谢谢您,少校同志。”
  “别老是少校少校的,‘少校’算什么?”鲍日契科低声说。“难道我从小到现在一直是个少校吗?我有名有姓,我的名字叫根纳季……你看过杂技吗?看过没有?往这儿瞧。”
  鲍日契科神秘地微笑着,一只手在空中轻轻一挥,然后五指叉开,把手伸在直眨眼睛的少尉面前——一盒烟不见了。接着,他把手在空中一抓,香烟又出现在手心里。少尉哪晓得鲍日契科是闲得无聊来以此解闷的,他倒窘起来了。
  “您是演员吗,少校同志?您当过魔术师吧?”
  “算不了什么,懂得点皮毛,都是过去的事了。”鲍日契科说罢,把打火机朝空中一抛,喀嚓一声打着了火,凑到香烟上。
  “喂,少尉,你们这儿有什么新鲜事儿吗?还是那些老掉牙的新闻?关于夏娃·勃劳恩和戈培尔在天堂里的最近新闻你们听到过吗?”
  “没有,”少尉又窘了。“是哪个夏娃?是《圣经》里讲的那一个吗,少校同志?”
  “真是怪人!什么《圣经》!你们这些小家伙呀,不学无术,糊里糊涂过日子。你且听着:天堂,天幕,太阳,遮盖裸体的无花果树叶……”鲍日契科低声讲起来,他反正无事可干,乐得开开心。他无意中找到这个没有知识的对话者,觉得很满意。但他忽然不作声了,原来这时从门后传来了别宋诺夫的声音。
  鲍日契科向少尉友好地挤挤眼睛,拍拍他的肩膀说:“以后再讲,以后再讲。”他说完,整好武装带,两手交叉在胸前,嘴里叼着烟,站到门口去了。
  别宋诺夫没有弄错:正是参谋长雅岑柯少将打来的电话。
  小单间里装着无线电台以及跟集团军和各军司令部联系的专线电话。师侦察科长库雷绍夫中校也在这里。他站在小桌边,聪明的脸上留着操劳过度的痕迹,显得严肃而阴沉。他正在跟雅岑牟柯通话,哨里单调地重复着;“是,五号同志。明白了,五号同志,”一面用被烟熏黄的手指拨弄地图上的铅笔。
  坐在暗角里不为人注意的报务员,默默地俯身在电台上,好象用背脊和后脑勺倾听着库雷绍夫与集团军指挥所的通话。
  “请您接电话,司令同志,”库雷绍夫中校说罢,把话筒递了过来。
  “谢谢。”
  雅岑柯那队列教官式的男低音听来跟平时一样清晰。为了防止意外,他在报告傍晚的战况时按规定使用了部队密语。
  别宋诺夫很快就在心里把他的报告译成了普通语言:德军借助大量空军继续进攻我集团军两翼,至黄昏时攻势未见停止或减弱。左翼某师在敌六十余辆坦克强攻下,已被迫后退。战斗在第一道防线的纵深地带激烈进行。德军突入防线约一公里半至两公里。我军迫于形势,即从左翼第十七机械化军调来一个摩托步兵旅及一个坦克旅投入战斗,但目前局势未见好转。集团军中心防区尚届稳定。统帅部预备队一一第一坦克军和第五机械化军至今尚未到达集中地区。数小时前,方面军侦察机关截获了一份敌“顿河”集团军群的电报(据估计,该集团军群司令部已迁到新切尔卡斯克),电报未译成密码,由曼施泰因本人签名,是拍给保罗斯司令部的。电文称:“坚持,胜利在望,我们来援,准备迎接圣诞节天气预告。”最后一句话是何含义,此刻尚难说,也许要被围的保罗斯集团发动攻击,以与曼施泰因的坦克部队会合。德军空运异常活跃,尽管我空军严密封锁机场,他们仍向保罗斯集团空投燃料和弹药。发现被围德军集团向包围图的西南部,即马里诺夫卡一带调动坦克。
  别宋诺夫听着雅岑柯详细而刻板的报告,一次也没有打断对方。他把手杖靠在桌边,默默地站着,一只手按在电话机上。
  当参谋长的报告听来快要结束的时候,他才解开风纪扣,在小桌子边坐下来,稍停了停,问道:“您讲完了吗?”
  别宋诺夫能够想象,这位身体魁伟、剃着光头的雅岑柯,此刻一定是坐在指挥所里亮得耀眼的蓄电池灯下,身子俯在地图上,周围都是作战参谋,他的脸一定刮得发亮,衬领雪白,一双大手也洗得干干净净。
  别宋诺夫猜到他已讲完,就说:“事情太明显了:他们的主攻目标是我们这里,而左翼只是辅助攻击。”
  “我也这样想。他们想从杰耶夫的阵地上打开通向保罗斯的走廊。我认为曼施泰因不会改变战术,他将采取楔形攻势,在一个狭长地带或靠近目的地的某个地方冲击我军防线。”
  “我同意您的看法。”
  “我将尽力了解保罗斯目前的动态,了解他的机动部队的情况,是否有能力朝垦施泰因的方向突围邮警。这些都相当重要,彼得·阿列克山德罗维奇。”
  “这非常重要,”别宋诺夫肯定地说,接着补充道:“找还想知道:一号和五号究竟什么时候到达?请催一下!”
  “一直在催,彼得·阿列克山德罗维奇,”雅岁柯喘息着,用低沉的语调说。他显然由于拨给集团军的坦克军和机械化军尚未到达指定的集中地区而感到不安和气恼。
  “您什么时候能回来?”
  “暂时回不来。我在这儿,就象通常所说的,脚给绊住啦,谢苗·伊万诺维奇。”
  雅岑柯咳嗽了一声,等了一会。
  “但是看这形势,您最好别在杰耶夫那儿耽搁太久,会遭到……”雅岑柯在话筒里呼呼地喘气。“对这个我自然无权过问,不过,也许您还是回集团军观察所比较明智……”
  “我说谢苗·伊万诺维奇,”别宋诺夫皱起眉头不愿听下去,“既然我在这边,左翼就完全托付给您了。要不停顿地组织反攻!”
  别宋诺夫用左手在领上一抹,手指都湿了,由于疲乏而发抖、发麻的腿也开始抽痛——他在六筒火箭炮轰击下扑向交通壕时不我又不当心扭着它了。
  别宋诺夫放下话筒,呆呆地站了好久,一面在桌子底下轻轻地伸直那条腿,想等疼痛过去再站起来,然而疼痛终末消失。
  “脱险的侦察兵带来什么新情况吗?他还清醒吗?人在哪儿?”他问库雷绍夫。由于小腿热辣辣地抽痛,他想分散—下注意力。
  库雷绍夫望着满是标记的地图开始报告。听他说话的音调,倒不象一个日夜焦虑、精神极端疲劳的人:“刚从炮连抬来时还有些知觉。据他说,其余的侦察兵在回来的路上被德军发现,被迫应战,结果同‘舌头’一起被堵在战斗警戒壕附近了。回来的那一个己送往医疗营,但他未必能提供什么新情况……是的,我应该对这次侦察负全部责任。”
  “不必讲了,”别宋诺夫轻轻拍丁一下桌子,“不必自怨自艾了,这没有意思,也不合时,中校。这对你我都无济于事。俘虏没有,眼前也不可能有,因为德国人正在进攻。可是我需要一名象样的、熟悉情况的德国人。您看怎么办,中校?”
  “请允许我考虑一下好吗,司令同志?”
  别宋诺夫轻轻地敲着桌面,看着库雷绍夫不慌不忙地用手掌将地图上的碎土一点点掸下去,这些面包屑似的碎土是从盖板缝里漏下来的。别宋诺夫觉得库雷绍夫这样做没有必要,就象那次倒楣的侦察以及自己腿上热辣辣的酸痛一样,都是反常的表现。他忽然想:“喝点伏特加吧!脑子会清醒些,疼痛会减轻,心情也会舒畅些!”但他马上对这突如其来的松劲念头吃了一惊。他仍然端坐不动,想捱过小腿上一阵阵的灼痛,这疼痛搞得他心烦意乱,十分恼火。
  六筒火箭炮对观察所的射击已经停止;但是掩蔽部还象一只在黑夜中飘浮的木筏,大炮的射击声、爆炸声和潮水般的机枪声一齐向它诵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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