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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的雪》作者:[苏] 尤里·邦达列夫

邦达列夫(苏)
 
《热的雪》 作者:[苏] 尤里·邦达列夫
  第一章
  库兹涅佐夫睡不着。车厢顶上的呼啸声一阵紧似一阵,狂风暴雪袭击着车厢,铺位上方隐约可见的小窗给越来越厚的积雪遮没了。
  机车发出凶猛的、撕碎风雷的怒吼,拖着军用列车在夜色沉沉的原野上、在白茫茫的漫天飞雪中疾驰。在轰隆作响的车厢的昏暗中,在车轮磨擦冰雪的尖叫声里,在士兵们从梦中发出的惊恐的呜咽声和喃喃呓语中,可以听到这仿佛在不断给谁发着警告的机车的怒吼声。库兹涅佐夫透过暴风雪,似乎看到前方有一座燃烧着的城市在冒着朦胧的火光。
  在萨拉托夫停车之后,大家算是弄清楚了:现在要把他们的师紧急调往斯大林格勒附近,而不是象他们最初推测的那样调往西线。此刻库兹涅佐夫也知道,只有几小时的路程了。于是他把粗梗刺人的、被呼吸弄潮了的军大衣领子拉到面颊上,但怎么也暖和不了,仍然睡不看,因为寒风从积雪掩盖的小窗上的那些看不见的缝隙里钻进来,尖厉的过堂风在铺位之间穿来穿去。
  过去的一切——那炎热多灰的阿克丘宾斯克城,炮兵学校里的夏天,草原上吹来的一阵阵灼人的热风,黄昏的寂静中郊区的骡马喘吁吁的嘶叫声(这叫声每晚都那么准时,以致正在进行战术作业的排长们,尽管渴得非常难受,却也不无轻松之感地对起表来),那热得叫人发昏的酷暑中进行的行军训练,给汗湿透了的、被太阳晒得泛白的军便服,牙齿里格格作响的灰沙,那星期日在城内和公园里的巡逻(军乐队每晚都在公园舞场上和谐地演奏乐曲)……后来从学校毕业了,在一个秋天的夜晚,在警报声中上车,接着是大雪封盖的森林,雪堆,坦波夫郊外新兵营的土屋;随后在十二月寒冷而绯红的晨阂中,又在警报声里匆匆登上了军用列车;最后是出发——这全部动荡不安的、被什么人掌握着的现实生活,现在已经黯然失色,成为遥远的过去。没有希望看到母亲了,而他在不久之前还几乎毫不怀疑,他们是要经过莫期科被送到西线去的。
  库兹涅佐夫怀着突然变得强烈的孤独感,对着沉沉夜色沉思着;“要写封信给她,把这一切都讲清楚。我们已经九个月没有见面啦……”
  整个车厢在磨牙声、尖叫声和车轮滚动的轰隆声中沉睡着。一切都在紧张地颠簸着,上层铺位由于列车疾驰而摇摇晃晃。库兹涅佐夫的铺位靠近小窗边,刺骨的过堂风把他吹得全身直打哆咳。他把领子翻直,羡慕地看了看身边熟睡的二排排长达夫拉强中尉——由于铺位间很阴暗,看不见达夫拉强的面部。
  “不行,这儿靠窗太冷,我睡不着。这么下去还没到前线就会冻死的,”库兹涅佐夫这样埋怨自己,开始稍微活动一下,就听到车厢板壁上的一层霜在喳喳作响。
  他把手往板壁上一撑,离开了那又冷又窄,又有点扎人的铺位,从铺上跳了下来。他感到有必要在火炉边吸暖身子:背脊完全冻僵了。
  在关着的车门上有一层厚霜闪闪发光,门边有一只铁火炉,火早就熄了,只有炉底的余烬象一动不动的眼珠,在发着红光。不过这儿比上边毕竟要暖和些。在昏暗的车厢里,这一点暗红的炭火朦胧地照出了横七坚八地放在过道里的新毡靴、饭盒和枕在头底下的背囊。值日兵戚比索夫很别扭地躺在下铺,简直是睡在其他土兵的腿上了。他的整个脸都藏在大衣领子里,只有帽顶露在外面,两手笼在袖管里。
  “戚比索夫!”库兹涅佐夫叫了他一声,打开炉门,一丝勉强能感到的热气迎面而来。“火全熄了,戚比索夫!”
  没有回答。
  “值日兵!听见吗?”
  戚比索夫惊慌失措地跳了起来。他疲惫无力,睡眼惺松,护耳皮帽拉得低低的,下巴上的带子系得很紧。他还没有睡醒,想解开带子,把帽子从额上往后推,一面假装糊涂,怯生生地嚷道:“我怎么啦?怎么会睡着了呢?一迷糊就睡过去了。很抱歉,中尉同志。哟,打个盹儿把人都冻僵了!……”
  “您倒睡大觉,可整个车厢里的人都挨冻了。”库兹涅佐夫责备地说。
  “中尉同志,那我可没有想到,不是有意的,”戚比索夫喃喃地说。“我太困了……”
  接着,他不待库兹涅佐夫命令,就劲头十足地,仿佛根本没睡过一样,从地上拾起一块木板,放在膝盖上一折两段,忙忙碌碌地开始柱炉里加柴。这时他不住地扭动着胳膊和肩膀,好象两胁发痒似的。他一直弯着腰,一本正经地不时向炉腔里瞅瞅,炉火终于懒洋洋地燃了起来。戚比索夫被烟燎黑的脸上露出得意的表情,就象想出鬼点子、向人家讨好那样。
  “中尉同志,这下我要把暖气补回来,烧得象在澡堂里一样!打仗到现在我可冻坏了!啊哟,冻得真够戗,每根骨头都在酸哩——简直没说的!……”
  库兹涅佐夫在打开着的炉门边坐下来。他对值日兵过于做作的张罗仍然感到不快,这使他想起了这个人的过去。戚比索夫是他排里的士兵。这个凡事有求必应、卖力得过分的人,曾在德军俘虏营里待过好几个月。从他在排里出现的第一天起,他似乎随时随刻准备为每个人效劳。这种状况使大伙儿对他既怜悯又警惕。
  戚比索夫轻手轻脚地象娘们那样坐到铺上去,眨巴着没有睡醒的眼睛说:“这么说,我们是开到斯大林格勒去罗,中尉同志?照战报上看来,那里简直是一架大绞肉机?您不害怕吗,中尉同志?一点也不怕?”
  “到那儿就会看到是架怎样的绞肉机,”库兹涅佐夫盯着炉火,漫不经心地应答着。他看到戚比索夫脸上那种阿 的关切,心里很不舒服。“您怎么啦,害怕了?问这些干什么?”
  “是的,可以说有一点,不过不象从前那样怕了。”戚比索夫装着很高兴的样子回答,然后叹了口气,把一双小手放在膝盖上,似乎为了想使库兹涅佐夫相信他而用推心置腹的口气说:“后来我们的人把我从俘虏营里救了出来,他们都相信我,中尉同志。要知道我在德国人那儿象狗崽子一样整整给关了三个月啊。我们的人相信我……这是一场大战呀,参加打仗的人是各式各样的,怎能马上叫人相信呢?”戚比索夫小心地瞟了库兹涅佐夫一眼,库兹涅佐夫没作声,装着弄炉子取暖。他聚精会神地在开着的炉门上面烘手:一会儿把手指攥紧,一会儿又伸开。
  “您知道我怎么被俘的吗,中尉同志?我没有对您讲过,但是很想告诉您。德国人把我们赶进一条山沟,在维亚兹马附近。当他们的坦克一直开到跟前。将我们包围起来时,我们连手榴弹都打光了,团政委拿着手枪跳到他的‘爱姆卡’车顶上喊:‘宁死不当法西斯恶棍的俘虏!’说完就向自己的太阳穴开了一枪,鲜血甚至从头上喷了出来。德国人从四面八方朝我们冲来,他们的坦克把人活活轧死。就在那时候……团长,还有……”
  “后来怎么样?”库兹涅佐夫问。
  “我没有能开枪自尽。敌人把我们赶到一块儿,叫着‘汗得霍黑’,就把我们带走了……”
  “我明白了,”库兹涅佐夫用一种严肃的语调说,这种语调显然意味着,要是他处在戚比索夫的地位,他的做法就会完全不同。“那么,戚比索夫,他们一喊‘汗得霍黑’,您就马上缴枪是吗?枪您总有的罗?”
  戚比索夫强作笑脸,辩解似地回答说,“您还年轻,中尉同志。没有孩子、没有老婆,可以这样说。大概只有父母吧……”
  “这跟孩子有什么关系?”库兹涅佐夫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他注意到戚比索夫脸上隐约地流露出一种负罪的神色,又补充说:“这是毫不相干的。”
  “怎么不相干呢,中尉同志?”
  “晤,我大概没把话说情楚……当然,我是没有孩子的。”
  戚比索夫比他年长二十来岁,在排里年纪最大,可算是“老爹”、“老大爷”了。论职位,他应绝对服从库兹涅佐夫,但是库兹涅佐夫现在还经常考虑到自己领章上不过刚加上两个小方块,从学校一毕业就担任新职务,所以跟富有生活经验的戚比索夫谈起话来,每一次总感到有点儿信心不足。
  “怎么着,中尉,是你在那儿还是我看错了?炉子有火吗?”头顶上有个人,带着睡意未消的声音说。接着,上铺发出一阵忙乱的响声,乌汉诺夫上士象熊一样笨重地跳到火炉跟前。他是库兹涅佐夫排的一炮炮长。
  “冻得象龟孙子一样?你们在烤火吗,斯拉夫人?还是在讲故事?”乌汉诺夫打了个长长的呵欠,大声说。他抖动着疲乏的肩膀,撩开军大衣的下摆,踏着摇晃的地板走到车门口,用力推开那结着浓霜、隆隆作响的又重又大的车厢门,对着门缝看外面的暴风雪。顿时,车厢里雪花飞旋,冷气逼人,一股蒸汽冲着他的两腿直往里钻,机车发出的威胁般的咆哮声,夹着隆隆的车轮声和车轮磨擦冰雪的尖叫声一齐冲了进来。
  “呵,真是可怕的黑夜!既看不见灯火,也看不出斯大林格勒。”乌汉诺夫耸着肩说,随即喀嚓一声把四角包有铁皮的车厢门推上了。然后他把毡靴在地板上磕了几下,冷得嘴里发出奇怪的咯咯声,走到已经烧旺的火炉边。他那带着嘲弄神情的浅色眼睛还充满睡意,眉毛上有几片雪花。他在库兹涅佐夫旁边蹲了下来,在火炉上搓搓手,然后掏出烟荷包,忽然又想起什么事,笑了起来,那颗不锈钢的假门牙在火光里闪了一下。
  “我又梦见好吃的东西了。我象是睡着,又象是没睡着,模模糊糊地看到一座空城,我一个人……走进一家被炸过的商店——柜台上有面包、罐头、洒、香肠……好,我想,马上来大吃一顿吧!可是天真冷啊。我象个藏身在渔网下的流浪汉,简直冻僵了。后来就醒啦。真扫兴……整个一家大商店哩!你能想象吗,戚比索夫?”
  他不是对库兹涅佐夫而是对戚比索夫讲话,显然暗示中尉同别人不一样。
  “您做的梦,我没有什么好说的,上土同志,”戚比索夫皱起鼻子,嗅了一下热空气,仿佛火炉在散发出面包的香味,然
  后和颜悦色地膘膘乌汉诺夫的烟荷包说:“如果一整夜不抽烟,倒也省钱,能省十支烟卷哩。”
  “你真是个大大的外交家,老大爷!”乌汉诺夫说着,就把烟荷包塞在他手里。“哪怕你卷得象拳头那么粗都行。还省什么鬼钱?有什么意思?”乌汉诺夫就着一块燃着微火的木片吸着了烟卷,然后吐出一口烟,又用木片在火里掏了一阵。“弟兄们,在前线吃的东西到底要好些。还有战利品发下来!哪儿有德国鬼子,那儿就有战利品。到那时,戚比索夫,我们就用不着大伙儿揩中尉补助给养的油了。”乌汉诺夫吹吹烟灰,
  眯起眼睛说:“怎么样,库兹涅佐夫,当指挥官就象做亲老子一样,责任挺重吧?当兵要轻松些,管好自己就行了。现在这么
  多头脑简单的家伙成为你的累整,你不感到懊恼么?”
  “我不懂,马汉诺夫,到底为什么还没有授给你军衔呢?你解释解释,行吗?”库兹涅佐夫说,他被乌汉诺夫的取笑口吻有
  点儿触痛了。他和乌汉诺夫上士一起读完了炮兵学校。但是由于某种谁也不知道的原因,没有让乌汉诺夫参加考试。他来到团里时是个上士,被编在第一排任炮长,这使库兹涅佐夫实在感到不好意思。
  “我幻想太多,”乌汉诺夫温厚地笑了笑。“你没有从这方面理解我,中尉……算了,再睡它六百分钟吧。也许还能梦见那家商店,能吗?喂,弟兄们,如果有什么事,你们就当我去冲锋没回来吧……”
  乌汉诺夫把烟头扔进炉子,伸了下懒腰,站起身来,笨拙地走向铺位,沉重地跳到沙沙作响的干草上,推着熟睡的人说:“喂,弟兄们,让出点生存空间吧。”不多会,那儿就安静下来了。
  “你也去躺躺吧,中尉同志,”戚比索夫叹了口气,建议说。“看来夜反正不长了,放心吧,上帝保佑。”
  库兹涅佐夫被炉火烤得红光满面,也站了起来,用训练有素的动作整了整新的手枪皮套,以命令的口吻对戚比索夫说,
  “好好地执行值日兵的任务。”
  库兹涅佐夫说完后,发现戚比索夫的目光顿时变得沮丧起来,就感到自己的语调太生硬了(六个月的炮校生活使他习惯了这种命令语气),于是突然改变口气,低声说:“只是请你别让炉子熄掉,听到吗?”
  “明白了,中尉同志。可以说,不用担心了。愿您安安稳稳睡一觉……”
  库兹涅佐夫爬上自己的铺位。这里很阴暗,冷冰冰的,没有一点儿暖气,并且由于列车的狂奔而轧轧乱响、震动不已。他立即感到又要在穿堂风里冻僵了。从车厢的各个角落传来土兵们的鼾声和喘息声。他稍微挤了挤睡在旁边的达夫拉强中尉,后者在梦中哽咽了一声,象小孩那样咂咂嘴唇。库兹涅佐夫朝翻起的大衣领子里呵气,把脸紧贴在潮湿刺人的绒毛上,全身缩成一团,两个膝盖刚好触到板壁上一大片盐花般的浓霜——单是这一点就便他感到够冷的了。
  压实了的发潮的干草在他身底下沙沙地滑动:冻透了的板壁发出铁味儿;头顶上的小窗已被大雪塞满.变得黯然无光;一股微小的、刺骨的冷风从窗缝里不断地向他脸上吹来。
  机车发出倔强而威严的咆哮声,撕破夜空,拖着列车在苍茫的旷野里不停地飞驰——离前线越来越近了。
  第二章
  由于寂静,由于一种突如其来而叫人感到不习惯的安谧状态,库兹涅佐夫醒了。他睡意未消的脑子里马上意识到:“是卸车!我们停车了!为什么不叫醒我呢?……”
  他从铺位上跳了下来。这是一个安静而寒冷的早晨。冷风朝敞开的车厢门吹进来;在黎明时已经停止了的这场暴风雪之后,一动不动地隆起着绵延不尽的雪堆,好似晶莹的浪涛直伸到远方地平线上。黯淡的太阳象一只沉重的紫红色圆球,低悬在雪堆上空。所有的一切——包括车门铁皮上的浓霜和空气中碎云母似的灭尘——都亮闪闪地刺人眼目。
  冰冷的车厢里已经空无一人。铺位上堆着乱糟糟的干草,枪架上的卡宾枪闪着暗红的微光,打开了的背包乱扔在搁板上。车厢旁边有人啪啪地拍着手套,在这严寒而静悄悄的早上,听得见毡靴踏着甭地的清脆有力的声音。
  有人在讲话:“斯拉夫弟兄们!斯大林格勒到底在哪儿呀?”
  “好象不是下车吧?什么命令也没有,还来得及吃顿早饭。大概还没有到。我们的人已经带着饭盒走出去了。”
  还有个人用嘶哑的声音快活地说:“啊呀,天空晴朗,他们会来空袭吧!……现在可正是时候!”
  库兹涅佐夫蓦地摆脱了睡意,来到车厢门口。旷野的白雪要映着强烈的阳光,使他只能眯缝着眼睛,刺骨的寒风呛得他喘不过气来。
  列车停在草原上。车厢附近,冻得结结实实的雪地上聚集着成群的士兵。他们兴奋地互相撞着肩头取暖,用手套拍打腰部,大家不时地朝同—方向转过身去。
  那边,在靠列车中部的月台上,炊车的烟火正迎着绯红的朝霞枭枭升起。对面是一幢孤零零的会让站的小屋,屋顶探出在雪堆上面,柔和地映着灶火的红光。士兵们带着饭盒从车厢向炊车和小屋跑来.炊车周围和安着吊杆的水井四周雪地上,象蚂蚁一样蠕动着无数穿军大衣和短棉袄的人——看样子全列车的人都在忙着取水,准备开早饭了。
  车厢附近有人在聊天:“真是从头到脚冻个透啊,弟兄们!大概有零下三十度吧?这会儿呀,弄个暖和的草棚儿,再来个泼辣的小娘们儿,那么——察伊尔公园的玫瑰花就开放了。”
  “涅恰耶夫老是这个调调。不管人家说什么,他一开口就是娘们!大概你在舰队里吃惯了巧克力糖吧?怪不得你成了一条公狗,拿棍子也赶不开啦!”
  “老兄,不要讲粗话!这些事情你懂得什么?察伊尔公园里春天来……你呀,老兄,是个乡巴佬!”
  “呸,公马!又是那一套!”
  “早就停车了吗?”库兹涅佐夫随口问道,随即跳到了嚓嚓响的雪地上。
  士兵们看到中尉时并没有停止撞肩、顿脚,也没有按规定的礼节立正站好(“都搞惯了,这些鬼东西!”库兹涅佐夫想),只是有那么一会儿停止了讲话;每个人的眉毛上、帽绒上和拉起的大衣领上都结着白晃晃的刺人的霜花。
  一炮瞄准手涅恰耶夫中士,高高的个子,长着一身结实的肌肉,曾在远东当过水兵。他脸上那几颗生着茸毛的胎痣、面颊上的鬓毛以及黑黑的小胡子都很引人注目。
  涅恰耶夫说:“中尉同志,关照过不要叫醒您。乌汉诺夫说您夜里值班。暂时没有全体集合的紧急情况。”
  “德罗兹多夫斯基在哪儿?”库兹涅佐夫仍然被雪堆上的太阳反光照得眯缝着眼睛。
  “在打扮哩,中尉同志。”涅恰耶夫挤了挤眼睛。
  在离车厢约二十米的地方,库兹涅佐夫看到了炮兵连长德罗兹多夫斯基中尉。德罗兹多夫斯基还在学校时就显得与众不同;他具有几乎是天生的军人风度,清瘦、苍白的脸上总是带着威严的表情。他是炮校的优秀学员,是各级指挥员的宠儿。此刻,他赤着膊,正在擦弄着体操家一样结实的肌肉。他站在雪堆旁士兵们看得到的地方,弯着腰,一声不响地用冰雪使劲地在身上摩擦。他那年轻人灵活的身躯、肩膀和光洁无毛的胸膛,都在微微冒着热气。在他用一捧捧冰雪洗擦身体的动作中显示出他的顽强精神。
  “好,他做得对。”库兹涅佐夫认真地说。
  但他知道自己不会这样做,就脱下帽子,塞进大衣口袋,解开领扣,走到离车厢稍远的地方,从雪堆上捧起一把又粗又埂的雪,在面颊和下巴上擦起来。直到把皮肤擦得发痛。
  “真是稀客呀!您上我们这儿来了?”他听到涅恰耶夫用过分夸张的喜悦声音说。“看到您我们多高兴呀!全连都欢迎您,卓叶奇卡!”
  库兹涅佐夫洗着脸,被又冷又稍带苦昧的冰雪弄得气喘吁吁。他挺直身子,换了口气,掏出一块手帕来代替毛巾(他懒得回车厢去拿),这时又听见后面的士兵在笑着大声讲话。接着,背后响起了一个女人的清脆的嗓音:“我不懂,你们一连发生了什么事?”
  库兹涅佐夫转过身去。在车厢旁边一群笑嘻嘻的士兵中间,站着炮兵连的卫生指导员卓娅·叶拉金娜。她穿着漂亮的白色短皮袄、整洁的白毡靴,戴着绣花白手套,完全不象个军人。她这身节日般干干净净的冬季装束,倒象是来自另一个遇远的太平世界。卓娅忍住笑,用严厉的目光看着德罗兹多夫斯基,而他却没有发现卓娅,依旧象在做操般的弯腰伸腿,拿雪块迅速擦着已经发红的健壮身体,然后又用巴掌拍着肩膀、肚皮,做深呼吸,并在吸气时卖弄地挺起胸膛。这时大家都象卓娅那样看着他了。
  “中尉!”卓娅大声喊道:“您的体操什么时候才能做完?我找您有事。”
  德罗兹多夫斯基中尉抹掉胸前的雪碴,脸上露出被人打扰之后那种不满意的神气,顺手解下围在腰间的毛巾,不大乐意地说:“谈吧!”
  “早上好,连长同志!”她说。正在用手帕揩脸的库兹涅佐夫看到卓娅那被霜花弄得毛蓬蓬、刚硬如刺的眉梢微微颤动了一下:“我要找您一下。您的连能抽点时间管管我的事吗?”
  德罗兹多夫斯基不慌不忙地把手巾搭在脖子上,向车厢走去。用雪擦过的肩膀油光光地发亮,就象刚洗过澡一样;草黄色的短发也是潮湿的;他一边走,一边用那对蓝眼睛——此刻显得更蓝,蓝得几乎透明的眼睛——威严地看着聚集在车厢近旁的士兵。路上他随口问了一句:“我猜到,卫生指导员,您是根据章程第八条下连来查卫生的吧?这儿没有虱子。”
  “亲爱的卓叶奇卡,”涅恰耶夫中士连忙接着说,轻佻的目光瞟过卓娅整洁的短皮袄和她腰间的救护包。“我们连严格执行规定。大白天点着灯也找不到寄生虫子,您找错地方啦……夜里睡得好吗?没有谁打扰您吧?”
  “废话那么多,涅恰耶夫!”德罗兹多夫斯基打断了他,从卓娅身边走过,顺着小铁梯走进车厢。车厢里挤满了刚从炊车那边领早饭回来的士兵们。他们的饭盒里盛着热气腾腾的汤,三个背囊塞满着烤面包和面包干。士兵们象通常开饭时那么熙熙攘攘,把不知哪一个的军大衣摊开在下层铺位上,打算在那儿切面包;冻得发红的脸上显出忙于张罗日常生活的神色。
  德罗兹多夫期基穿上军便服,把它拉平整,然后发出命令:“静下来!不要嚷嚷行吗?各炮炮长维持秩序!瞄准手涅恰耶夫!您站在那里干什么7过来分配食物,我看你是个分食老手!卫生指导员那里有人照顾,不用您管了。”
  涅价耶夫抱歉地向卓娅点点头,登上车厢,在里里喊了起来:“弟兄们,为什么大家都不动手了呢?那么吵吵嚷嚷干啥?真象坦克一样轰隆轰隆没个完。”
  库兹涅佐夫听到这几声喊,特别是由于这些不再管卓娅的士兵们当着她的面就乱哄哄地分早饭,感到很不舒服。他真想用一种连自己也要吓一跳的大胆腔调对卓娅说:“其实用不着到我们几个排来查什么卫生。只要您到我们这里来了,那就好啦。”
  他到头来对自己也无法解释,为什么只要卓娅一到这里,大伙就情不自禁地用这种庸俗可鄙的腔调跟她说话,现在就连他自己也巴不得这么干了。这种放肆的调情口吻似乎在向卓娅暗示:她每一次来都弄得大家有点酸溜溜的,似乎大家能从她那微带睡容的脸蛋上、从她眼睛底下的黑晕里和两片嘴唇之间,觉察出她答应人家干的不体面事情的迹象;而这码事在她和那些医疗营的年轻医生之间是有可能发生的,因为途中大部分时间卓娅都坐在救护车厢里,跟他们在一起。库兹涅佐夫猜想,卓娅每次停车都跑到连里来,并不仅仅为了检查卫生,她在寻找机会跟德罗兹多夫斯基接触。
  “连里一切正常,卓娅,”库兹涅佐夫说,“不必作任何检查。而且正在开早饭。”
  卓娅耸耸肩膀说:“这个车厢真特别,没有一个要看病的!别装出那副什么都不懂的样子,你们这样不行!”她睫毛—扬,打量了库兹涅佐夫一眼,莫名其妙地笑着。“您那敬爱的德罗兹多夫斯基中尉在这样大成问题的雪浴之后,我想,他不会出现在前线,而将出现在医院里!”
  “第一,他不是我敬爱的。”库兹涅佐夫问答:“第二……”
  “谢谢您对我说实话,库兹涅佐夫。第二呢?第二您对我是怎么想的?”
  德罗兹多夫斯基中尉已经穿好衣服,正用皮带把军大衣束紧,新手枪套在皮带上晃荡着。他轻巧地跳到雪地上,瞧瞧库兹涅佐夫,又瞧瞧卓娅,慢吞吞地说:“卫生指导员,您说说,我象个想做逃兵的人吗?”
  卓娅挑衅地把头一扬说:“可能正是这样……至少没有排除这种可能性。”
  “我告诉您,”德罗兹多夫斯基断然地说,“您不是班主任,我也不是小学生。请您回到救护车厢去吧,明白吗?……库兹涅佐夫,您留下来代我负责一下,我到营长那里去。”
  德罗兹多夫斯基带着叫人揣摩不透的表情,举手行了个军礼。他腰间紧束着皮带和新武装带,迈着优美的队列军人的灵活矫健的步伐,从车厢附近来来去去的士兵身边走过去。士兵们一见到他就不吭声了,纷纷给他让路,仿佛他的目光能把大家推开似的。他一边走,一边随便举举手向土兵们还礼。太阳被一道道彩虹环绕着,挂在白晃晃的草原上空。水井周围,人群依然时聚时散。人们在那儿打好水,接着脱下军帽,缩着身子,呼哧呼哧地洗脸,然后他们向列车中段冒着诱人炊烟的炊车那儿跑去,路上谨慎地绕过几个营部军官——他们都站在一节蒙着厚霜的客车车厢旁边。
  德罗兹多夫斯基向这几个军官走去。
  这时库兹涅佐夫看到,卓娅圆睁微斜的眼睛,带着无可奈何的表情目送连长远去。他问道:“您在我们这里吃早饭吧?”
  “什么?”她心不在焉地问。
  “跟我们一块儿吃早饭。您大概还没吃过吧。”
  “中尉同志,都要冷掉了!我们在等您呐,”涅恰涅夫在车门口叫了一声。“豌豆羹,”他从饭盒掇舀起—‘匙羹来,舔小胡子说,“只要不噎死,终归能活着!”
  在他背后,士兵们正挤挤嚷嚷地从摊开的大衣上领取自己的一份早餐,有的在满意地说笑,有的则嘟哝着坐到铺上,把匙子放进饭盒里,咬起冻硬了的黑面包来。现在谁也顾不上卓娅了。
  “戚比索夫!”库兹涅佐夫唤道。“快把我的饭盒拿给卫生指导员!”
  “小护士!您怎么啦?”戚比索夫在车厢里用悦耳的声音答应着,“我们这儿,可以说,是一帮快活人。’
  “是的……很好,”卓娅漫不经心地说。“也许……当然,库兹涅佐夫中尉。我没吃过早饭。不过……为什么要用您的饭盒?您自己呢?”
  “我等一会。不会挨饿的,”库兹涅佐夫回答。
  戚比索夫急急忙忙地咀嚼着,走列车门口,不知怎么一来,就从翻起的领子里过分殷勤地伸出了胡子拉碴的小脸,他象孩子做游戏那样,愉快地朝卓娅点点头。他长得很瘦小,身上穿着一件短得难看又宽得不象样子的军大衣。
  “上来吧,小护士!这有什么关系!……”
  “我在您的饭盒里吃一点好了,”卓娅对库兹涅佐夫说。“一定得跟您一道吃,否则我就不吃……”
  士兵们呼哧呼哧地吃着早饭。但在喝了几勺子热羹和几口糖开水之后,他们又开始用探索的目光打量起卓娅来了。她解开了短皮袄的领口,展出洁白的脖子,小心翼翼地从库兹涅佐夫的饭盒里舀羹吃,她把饭盒放在膝盖上,在许多人目光的注视下低垂着眼睛。
  库兹涅佐夫同卓娅一道吃着,尽量不去看她怎样斯文地把汤匙送到唇边,在吞咽食物时喉头怎样活动。她那低垂的睫毛已被溶化了的霜花沾湿,粘在一起,乌油油地恰好遮住她那心神不定的眼睛。卓娅在烧得通红的火炉边感到热,便脱下帽子,让栗色的头发披散在皮袄的白毛领子上。帽子一脱顿时使她换了一副无可掩饰的可怜巴巴的模样。她颧骨挺高,嘴巴很大,一张绷紧的、甚至怯生生的孩子气的脸,在炮兵们由于吃饭而热得出汗的红脸膛中间,显得异常突出。库兹涅佐夫第一次发现;她长得并不漂亮。他过去从未见过卓娅不戴帽子。
  “察伊尔公园里玫瑰开,察伊尔公园里春天来……”
  涅恰耶夫中士叉开两腿站在铺边,他喝过茶了,正在那儿卷烟卷,一面轻声哼着歌儿,带着温存的浅笑打量着卓娅。
  戚比索夫则特别殷勤地倒来满满一杯茶递给卓娅。
  她用手指接过很烫的茶杯,不好意思地说:“谢谢,戚比索夫。”
  她抬起水汪汪的眼睛看着涅恰耶夫说:“您说说,中士,这是怎么样的公园和玫瑰呀?我不懂,为什么您老是唱这个?”
  士兵们活跃起来了,怂恿涅恰耶夫说:“讲吧,讲吧,中士。问你这支歌是打哪儿来的?”
  “符拉迪沃斯托克,”涅恰耶夫心驰神往地答道。“这是到海边来休假的人唱的歌,一走进露天舞场就唱‘察伊尔公园里……’。我在那边服了三年役,就一直跳这个探戈舞,真是跳死了也甘心。卓娅,符拉迪沃斯托克的姑娘多漂亮呀,都是女王,都是芭蕾舞演员!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他整了整他那根海军皮带的扣环,两手做了个姿势,好象搂着谁在跳舞一样,然后踏出一步,摇摆着大腿唱了起来:
  “察伊尔公园里春天来……我梦到你金色的发辫儿甩……嘭嚓嚓嚓,嘭嚓嚓……”
  卓娅不自然地笑起来。“金色的发辩儿……玫瑰花儿。这些字眼够庸俗的了,中士……女王和芭蕾舞演员。难道您什么时候看见过女王吗?”
  “说实话,您就象个女王。您有女王的风姿,”涅恰耶夫大胆地说,并向士兵们挤挤眼睛。
  库兹涅佐夫想:“他干吗要取笑她呢?为什么我过去没发现她不好看呢?”
  “要不是战争……啊呀,卓娅,您可不要小看我……我会在黑夜里把您偷走,用出租汽车载到郊外某个旅馆里。我会拿着一瓶香槟洒坐在您的脚边,象坐在女王面前一样……那时候我可什么都不在乎了!您会同意跟我走吗?”
  “乘出租汽车?这倒挺浪漫的,”卓娅等士兵们笑完后说。“从来没有体验过。”
  “跟我在一起,那就什么都能体验到了。”
  涅恰耶夫中士半开玩笑地这么说,深棕色的眼睛在卓娅身上转来转去。
  库兹涅佐夫听出这句话里含着亦裸裸的双关意思,马上严厉地打断他:“喂,得啦,涅恰耶夫,别再胡说八道了!讲得天花乱坠!居然说起什么旅馆来了,见你的鬼!怎么会想到那方面去!……卓娅,请喝茶吧。”
  “你们真可笑,”卓娅说着,洁白的前额微微一蹙,似乎什么东西触痛了她。
  她还是用几个指头将一杯热茶端在嘴唇边,但没有象刚才那样小口小口地喝,那似乎是偶然出现在洁白皮肤上的痛苦的皱纹也没有舒展开来。
  卓娅把茶杯放在炉子上,故意挑衅地问库兹涅佐夫:“您于吗这么盯着我?您在我脸上寻找什么?我会从炉子边逃走吗?莫非您也跟涅恰耶夫一样想起了什么丑恶的女王吧?”
  “关于女王我只在童话里读到过,”库兹涅佐夫答道,一面皱起眉头,以掩饰他由于突然被问的感到的困窘。“生活里还没见过。”
  “你们都很可笑,”她重复了这句话。
  “您多大岁数了,卓娅?十八岁吗?”涅恰耶夫猜问。“就象舰队里讲的,二四年下船台①吗?我比您大四岁,卓叶奇卡,这可是极重要的区别。”
  [指卓娅生于一九二四年。]
  “没猜着,”她微笑着说。“我三十岁了,船台同志,三十岁零三个月。”
  涅恰耶夫中士 黝黑的脸上表现出极度的惊讶,他用模棱两可的暗示语气说:
  “难道您就这么想有三十岁吗?那么您妈妈有多大年纪啦?她跟您长得象吗?请把她的地址告诉我。”涅恰耶夫微笑着,小胡子翘了起来,在白白的牙齿上面向两边分开。“我要和她进行战地通信,交换照片。”
  卓娅用嫌恶的眼光打量着涅恰耶夫强壮的身体,声音有些颤抖地说:“舞场上给您灌输了那么多庸俗的东西!要地址吗?好。普热米什尔市第二公墓。写下来还是记住它?四一年以后我就没有父母了。”她冷酷地说完这句话。“但您要知道,涅治耶夫,我有丈夫……天啊,你们这样看着我干吗?这是真的,可爱的人们,真的!我有丈夫……”
  车厢里安静下来了。听到他们谈话的土兵们,现在对涅恰耶夫的胡闹都不表赞同,大家停止吃饭,一下子都转过身来望着卓娅。
  涅佑耶夫中士一口一口地吸着姻.带着醋意和怀疑的神情盯着垂下眼帘坐着的卓娅的脸,问道:“如果不是秘密,请您告诉我,您的丈夫是谁?也许是团长吧?要不,听人家说,您喜欢我们的德罗兹多夫斯基中尉,是吗?”
  库兹涅佐夫也不相信卓娅的话,他想,“这当然是假的,都是她现在编造出来的。她没有丈夫,不可能有丈夫。”
  “到此为止。够了,涅恰耶夫!”库兹涅佐夫说。“不要再提这种蠢问题了!你简直象张破唱片,自己还不知道吗?”
  库兹涅佐夫站起来,离开卓娅,巡现了一下车厢、枪杆架和枪架边的“德帕”式轻机枪。他发现铺上有一饭盒未曾动过的豌豆羹、一份面包和下面用报纸垫着的一小堆白糖,便问:“乌汉诺夫上土在哪儿?”
  “在司务长那里,中尉同志,”盘着腿坐在上铺的年轻哈萨克人卡瑟木夫回答。“他说:‘替我拿汤,拿面包,我就回来……”
  卡瑟木夫身上穿着棉背心和棉裤,脚上穿一双毡靴,他轻轻地跳下了铺,叉开两条弯曲的腿,一双眯缝的眼睛眨巴着。
  “要不要去找找他,中尉同志?”
  “不要找了,您吃早饭吧,卡瑟木夫。”
  这时戚比索夫叹了口气,不知怎么有点兴奋地用悦耳的声音说:“小、护士,您的丈夫是不是很厉害?大概是个严肃的人吧?”
  “谢谢你们的盛情招待,一连!”卓娅把头发一甩,笑了笑,将眉毛向两边抹抹,然后戴上她的新兔皮帽,把头发塞进帽子里。“听!好象是火车头开过来了。听见吗?”
  “到前线的最后一段路了,好哇,德国鬼子,我是你们的姑奶奶!”有人在上铺大声说着,恶狠狠地笑起来。
  “卓叶奇卡,不要离开我们吧!说实在的!”涅恰耶夫说。“留在我们车厢里吧。您要丈夫做什么?在前线要丈夫干吗?”
  “象是放了两部机车来了。”又是上铺那个被烟熏得沙哑的嗓子在说。“现在我们快了。只剩最后一站路就到斯大林格勒了。”
  “也可能不到最后一站吧?可能就在这儿?……”
  “那有什么,只要快一点就好!”库兹涅佐夫说。
  “这哪里是什么机车呀?你们昏了头吗?”上了年纪的瞄准手叶夫斯纪格涅夫中士大声说。他本来在专心致志地喝茶,这时猛地跳起来,从车厢里向外探视着。
  “外面是怎么回事,叶夫斯纪格涅夫?”库兹涅佐夫问。“有命令吗?”
  库兹涅佐夫转过身去,看见叶夫斯纪格涅夫正仰着大脑袋,两眼惊惶不安地在空中搜索着什么,没有答话。列车两头的高射炮打响了。
  “喂,弟兄们,看吧,我们等到了!”有人从铺上跳下来喊道。“敌机来了!”
  “好个机车!带炸弹的……”
  在高射炮的狂吼声中立刻闯进了一种逐渐接近的尖啸声,随后,几挺机枪的射击声划破了列车上空。
  好几个报警的声音从草原上同时传进车厢里来:“空袭!”“‘密塞’飞机!”
  瞄准手叶夫斯纪格涅夫把茶杯往铺上一扔,就向枪架冲去,同时顺手把卓娅推到车门口。周围的士兵慌忙跳下铺位,从枪架上拿起卡宾枪。
  在短促的一瞬间,库兹涅佐夫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一定要沉着。我要最后一个出去!”接着,他发出口令:“全体离开车厢!”
  列车上的两门高炮在很近的地方打得震天价响,频繁的射击声不停地冲击着耳鼓。急速地传来的马达声和机枪的射击声混成一片细碎而铿锵的声浪,从头顶上空倾泻下来,沿着车厢顶传开去。
  库兹涅佐夫奔到敞开的车门口,看见拿着卡宾枪跳出去的士兵们在阳光映着白雪的草原上四散奔跑。这时他腹部感到有些寒意,也跳出车厢,几步就跳到了一个斜坡上有些发青的雪堆旁。他扑倒在一个人身边,一阵尖啸的气浪象旋风似的朝他的后脑勺袭来,压得他头朝地。但库兹涅佐夫还是费劲地把头抬了起来。
  在寒冬辽阔的蓝天里,三架“密塞尔希米特”歼击机对着列车俯冲下来,薄薄的铝翼和舱罩上的有机玻璃在阳光下闪耀着。
  在阳光下暗淡失色的高射炮弹的弹迹,不断从列车两头迎着敌机飞去,在它们附近散落。敌机则象一群伸直了身体的黄蜂,越来越陡直地俯冲下来,投下了炸弹,机枪和速射炮的猛烈射击使机身不住地颤抖着。一串串密集的弹迹沿车厢飞驰而下。
  车厢里还有人在向外跑。
  第一架歼击机沿着与列车平行的方向,几乎擦着车顶掠过,随后,另外两架也一闪而逝。
  前面,在机车近旁,气浪翻滚,传来了炸弹的爆炸声,地上的冰雪象旋风般腾空而起。敌机旋即急遽升高,迎着太阳掉转身子,然后又降低高度,对难列车扑来。
  库兹涅佐夫心里想:“飞机上能清楚地看到我们所有的人,得想个办法。”
  “射击!……用卡宾枪向敌机射击!”他跪了下来,命令道。就在这时候,他看见卓娅抬着头,站在雪堆那边。她惊异地斜着眉毛,圆睁着发楞的眼睛。库兹涅佐夫叫了她一声:“卓娅,到草原上去!爬得离车厢远些!……”
  但她默默咬住嘴唇,仍然朝列车那边张望,好象那里出了什么事,库兹涅佐夫也向那边看了一下。
  车厢旁边,德罗兹多夫斯基穿着紧裹身体的窄小的军大衣,跳过一个个雪堆奔跑着,一面喊着谁也听不清楚的话。
  德罗兹多夫斯基跳进车门敞开的车厢,一会儿就带着一挺轻机枪和一个弹盘从那里跳出来。他离开列车,跑到距库兹涅佐大约十米远的地方,趴倒在雷地上。他飞快地把“德帕”式机枪的脚架插进雪堆上凸出的地方,装好弹盘,就朗着从蓝天俯冲下来的敌机射出了长长的一梭子,直打得枪口火星乱蹦。
  对准地面扫来的一长串火红的弹迹打松着地上的积雪,越来越近了。震耳欲聋的机枪越近了。震耳欲聋的机枪哒哒声和马达的尖叫声向库兹涅佐夫劈头盖脑而来,弄得他好象置身在奇怪的万花筒里似的,感到眼花缭乱。被机枪子弹从雪堆上打下来的冰尘飞溅到他脸上。当敌机的黑影尖叫着掠过雪堆的那一瞬间,大口径机枪退出的弹壳在雪地上乱滚乱跳。最不可思议的是,当“密塞尔希米特”冲向地面的一刹那,库兹涅佐夫竟在有机玻璃的舱罩下看到飞行员那紧裹在飞行帽里的卵形脑袋。
  几架敌机发出钢铁的轰鸣,飞离了战地相相距几米的地方,然后拉平,又在草原上空迅速爬高。
  “沃洛佳!……不要起来!等一等!……”库兹涅佐夫听到离自己不过的地方有人在本叫。
  他看见德罗兹多夫斯基扔掉空弹盘,打算站起身来;但卓娅把胸脯紧贴在他身上,使劲抱住他,不让他起来。“沃洛佳!我请求你!……”
  “你没看见吗?弹盘里没有子弹了!”德罗兹多夫斯基叫喊着。他扭歪着脸,用力推卓娅,想挣脱开:“你别管!你别管!听到没有?”
  他推开卓娅的手,向车厢奔去。
  卓娅惊慌失措地趴在雪地上。这时库兹涅佐夫爬到她跟前。“怎么?机枪怎么样了?”
  卓娅朝他看了一眼,脸上的表情立刻变了,变成有点挑衅的样子,叫人看着不舒服。
  “哦,是库兹涅佐夫中尉呀!您怎么不向敌机射击呢?害怕吗?就让德罗兹多夫斯基一个人?……”
  “用什么射击?用手枪吗?……您是这样想的吗?”
  卓娅没有回答。
  歼击机在列车前面俯冲,在机车上空盘旋。那边已有两节“普尔门”式车厢在冒烟了:一片片火舌从开着的车厢门里窜出来,向车顶上升起。刚刚腾起的浓烟、布满火焰的车顶、“密塞尔希米特”飞机连续不断的俯冲——这一切使库兹涅佐夫强烈地感到恶心和四肢无力。他顿时想到:这几架敌机在没有把整个列车炸毁烧光之前是不会飞走的了。
  “不,它们马上就没有子弹了,一切就要结束了……”库兹涅佐夫立刻又这样说服自己。
  然而歼击机转了个弯,又朝着列车飞来。
  “卫生员!护士!”从着火的车厢那边传来叫喊声,接着有几个人在前面奔忙起来,拖着一个人在雪地上跑。
  “在叫我呢,”卓娅说着跳起来,望望敞开的车厢门和插在雪堆里的机枪。“他在哪儿呢,库兹涅佐夫?我去了。您告诉他,我到那边去了……”
  库兹涅佐夫无权拦阻她。卓娅已经按着救护包跑过去,她朝草原上起火的地方跑着,消失在雪堆中间了。
  “库兹涅佐夫!……是你呀?”
  德罗兹多夫斯基中尉从车厢那边跳着跑过来,卧倒在机枪旁边,并把新弹盘装进弹夹。他那清 苍白的脸出于气愤而显得更加尖削了。
  “干的好事呀,这些混蛋!卓娅呢?”
  “前面有人受了伤,”库兹涅佐夫答道,把机枪脚架更深地插进坚硬的冰面。“又飞过来了……”
  “这帮下流坯……我问你卓娅在哪儿?”德罗兹多夫斯基大声嚷道,一面用肩头抵住机枪。这时,“密塞尔希米特”歼击
  机正在草原上空迅速降低高度,紧接着就一架跟一架地俯冲下来。德罗兹多夫斯基盯住敌机,慢慢眯起他那双蓝得透明的眼睛,眼珠凝成了两个黑点。
  列车尾部的高炮不响了。
  德罗兹多夫斯基朝头顶上第一架敌机的发亮的长机身打出了很长的一梭子弹,直到最后一架敌机狭窄的机身象剃刀的耀眼的刀刃似的在头上闪过之后,他的手指才松开扳机。
  “打中了!”他声音嘶哑地叫起来。“看见了吗,库兹涅佐夫?我确实打中了!……不可能不打中的!……”
  然而歼击机已在离草原二十米的上空投弹了,并用大口径机枪向下扫射。一条条的弹迹好象一支支的火矛,用锋利的矛头不断挑起躺在雪地上的人体,使它们在螺旋般卷起的雪尘里翻滚。
  旁边,另一个炮连的几名士兵顶不住空中扫射,纷纷跳起身来,在敌机攻击下四散奔跑。随即有一个倒下了,他爬了几步,两手向前一伸就小动了。
  另一个一会儿朝这边跑,一会儿又朝那边跑,眼睛惊慌失措地左顾右盼着;可是从俯冲的敌机上射来的机枪子弹的弹迹却从侧面将他击倒,象一根烧红的铁丝从上而下将他穿透。他交叉地挥舞着双手,在雪地上一滚就不动了,身上的棉袄还在冒烟。
  “愚蠢!愚蠢!还没到前线!……”德罗兹多夫斯基嚷着,从弹夹里退出第二个空弹盘。
  库兹涅佐夫跪了下来,向正在雪堆后面爬动的士兵们发出命令:“不准跑!谁也不准跑!趴着!”
  但他立即听到自己的声音异常洪亮地闯入了不可思议的寂静中:机枪不响了,敌机俯冲时发出的咆哮声也不再压顶而来。他明白—一一切已经结束……
  歼击机穿入冰寒的蓝天,带着轻微的啸声向西南飞去。
  将信将疑的士兵们从雪堆后面站起来,他们抖落大衣上的冰雪,望着前面燃烧着的车厢,一边擦去武器上的冰雪,一边慢慢地向列车走去。
  涅恰耶夫中士的海军皮带上的铜扣歪向一边,他将帽子在膝盖上拍打着(乌亮的头发上也沾着雪花),脸上露出非常勉强的笑容,用布满红丝的眼睛膘着达夫拉强中尉。
  达夫拉强是二排排长,是个颧骨很高、身体瘦弱、眼睛大大的小伙子。这时,他也尴尬地微笑着,但他那沾满雪花的眉毛却局促不安地皱了起来。
  “您好象同雪堆接过吻了,是吗?中尉同志?”涅恰耶夫不大自然地振作精神说。“象个日本游泳家,一头钻到雪堆里了!弟兄们,德国人给我们点烟,帮我们刮脸,可我们把脸藏到雪地里去了!”这时他看到站在雪堆旁边的德罗兹多夫斯基中尉,于是就象在后者面前表白什么似地补充说:“匍匐前进了,哈哈!”
  “您—您怎么这样……哈哈大笑?涅恰耶夫,我求—不懂,您是怎么回事?”达夫拉强有点口吃地说。
  “您跟生命告别过了吗,中尉同志?”涅恰耶夫又咯咯地笑起来,“您以为完蛋了吧?”
  身材魁伟的指挥排排长哥罗万诺夫准尉,一个样子很孤僻的小伙子,宽乎的胸腔上挂着冲锋枪,从涅恰耶夫身奔走过,很不高兴地拉了他一下:
  “你讲怪话了,水兵。”
  随后,库兹涅佐夫看到了戚比索夫,他正缩手缩脚、疲惫不塔地在雪堆间一瘸一瘸地走着;卡瑟木夫在他旁边用大衣袖子擦着圆圆的腮帮子上的汗水,脸上带着负疚的神情,上了年纪的瞄准手叶夫斯纪格涅夫愁眉紧锁、一脸羞愧,看样子他刚才全身都陷进雪堆思去了。这时,库兹涅佐夫心里产少了一种痛苦的、好象憎恨自己的情绪,——他恨自己和大家一样,刚才都束手无策,出了洋相;又恨此刻他们彼此间都无法掩盖当时所感到的那种丑恶的怕死的心情。
  “检查现有人数!各连点名!”远处传来命令。
  德罗兹多夫斯基立即发出口今:“各排排长,集合队伍!”
  “指挥排集合!”哥罗万诺夫洪钟般地吼了一声。
  “一排集合!”库兹涅佐夫接着喊道。
  “二排……”达夫拉强中尉象在军校里一样,用悠扬的调子发着口令。“集合!……”
  土兵们在危险过去之后还未冷静下来,显得有些激动。他们抖着身上的雪,束紧松开的皮带,整队时也不象平时那样喜欢讲话;大家一直还眺望着南方的天际,而那边却是一片叫人难以置信的晴朗的天空。
  全排刚刚集合好,库兹涅佐夫朝各班扫视了一眼,立即发现瞄准手涅恰耶夫不安地站在右侧,那儿应该是一炮长的位置。乌汉诺夫上士不在队伍里。
  “乌汉诺夫在哪儿?”库兹涅佐夫走近队伍:“空袭的时候您见过他吗,涅恰耶夫?”
  “中尉同志,我也在想,他不知在什么地方,”涅恰耶夫低声说。“早饭前他到司务长那里去了。可能还在那里……”
  “到现在还在司务长那里吗?”库兹涅佐夫有些怀疑,就在队伍前面走了一遍,问道,“谁在空袭时看到过乌汉诺夫?有人看到过吗?”
  士兵们冷得瑟缩着身体,大家面面相 ,默不作声。
  “中尉同志,”涅恰耶夫摆出一副痛苦的怪相,重又低声说:“瞧!可能,他在那里……”
  还象空袭前一样,蒙蒙的雪雾映着阳光徐缓地飘落在长长的列车上,飘落在铺满白雪的草原和隐没在雪堆里的车站小屋上。前面,在两节燃烧着的“普尔门”式车厢附近,在覆着白霜的完好的车厢旁,依旧是一片忙乱景象;到处都有炮兵连在整队。这时两个士兵用大衣兜着一个人—一伤员或死者一从队伍旁边走过。
  “不会的,”库兹涅佐夫说。“这不是乌汉诺夫,他穿的是棉袄……”
  “一排!”传来德罗兹多夫斯基清晰的声音。“库兹涅佐夫中尉!为什么不来报告?怎么回事?”
  库兹涅佐夫考虑着应该如何解释乌汉诺夫的缺席,朝德罗兹多夫斯基走了五步,但还没来得及报告,对方就严厉地责问:“乌汉诺夫炮长哪里去了?没看见他在队伍里!我问您,一排长!”
  “首先要搞清楚……他是否还活着,”库兹涅佐夫回答着,走近德罗兹多夫斯基,后者正等着他报告行动前的准备情况。
  “他这样的脸色,好象不准备相信我,”库兹涅佐夫思忖着,不知怎的又想起了德罗兹多夫斯基在空袭时果敢的行动,想起了当他朝“密塞尔希米特”歼击机打完一盘子弹后,推开卓娅时他那苍白而尖削的脸来。
  “库兹涅佐夫中尉,您让乌汉诺夫到哪儿去啦?”德罗兹多夫斯基问。“如果他受伤,卫生指导员卓娅早就通知了。我是是这么想的!”
  “可我认为,乌汉诺夫是留在司务长那里了,”库兹涅佐夫表示异议。“他不可能到别的地方去。”
  “马上派人到勤务排去!他到现在还留在那里干什么?和炊事员在一起烧稀饭吗?”
  “我自己去。”
  于是库兹涅佐夫转身跨过一个个雪堆,朝营部炊车方向走去。
  当他走近勤务排时,看见月台上还烧着几口行军锅,锅灶前站着几个驭手、文书和一个炊事兵,他们都表现出全神贯注的样子。炮连司务长斯科利克,狭窄的脸,一对贪婪的绿眼睛跟他的鹰钩鼻子靠得很近,身上穿着指挥人员的长襟军大衣,脚登一双合脚的毡靴,背着两手,象猫一样轻巧地在队伍前面踱来踱去,不时向卧车那边张望:卧车旁边聚集着许多高级军官和军用列车上的铁路员工,他们正同一位刚乘缴获的汽车来的首长谈话。
  “立正!”斯科利克似乎是用背脊感觉到库兹涅佐夫的来到。他发出了口令,又象眺芭蕾舞似的一只脚着地转了个圈子,用演员的动作朝太阳穴举起拳头,再伸直手指。“中尉同志,勤务排……”
  “稍息!”库兹涅佐夫愁眉苦脸地看着斯科利克,后者的声调表露了他对这个军衔不高的上级的服从是有分寸的。“乌汉诺夫上士在你们这里吗?”
  “怎么?中尉同志?”斯科利克警惕起来。“他怎么会在这里呢?我不会允许的……到底怎么回事?中尉同志?不会是失踪了吧?请您说说看!……个脑袋两只耳朵,他会在什么地方呢?”
  “吃早饭的时候乌汉诺夫在您这儿吗?”库兹涅佐夫严厉地追问。“您看见过他吗?”
  从司务长老于世故的瘦脸上看得出他正在动脑筋,正在思量连里发生的这件事跟他本人的牵连和他可能承担的责任。
  “是这样的,中尉同志,”斯科利克一本正经地说。“我记得很清楚,乌汉诺夫炮长给炮班领过早饭,甚至为了份数多少
  跟炊事员争吵过。我不得不亲自给他提出意见,说他象娘儿们那样争争吵吵。中尉同志,没授给他军衔是很对的。吊儿郎当的人,一点教养也没有……可能跑到村子里去了。那边车站背后的山沟里就有一个村子!”说着立刻摆出一副庄严的样子,悄声说,“中尉同志,将军们好象要到这里来……他们是在巡视各连吧?那么照规定要由您报告罗……”
  为数相当多的一群人,从卧车那边经过沿列车排好队的各连走过来了。库兹涅佐夫老远就认出了师长杰耶夫上校:大个子,穿着皮底毡靴,武装带交叉在胸前。师长旁边是一位消瘦的陌生将军,他拄着手杖快步走着,黑色的短皮袄(师里没有谁穿这样的皮袄)在其它短皮袄和军大衣当中显得与众不同。
  这是集团军司令别宋诺夫中将。
  别宋诺夫进过杰耶夫上校,快步走着,几乎没有一瘸一瘸的样子。每到一个炮连旁边,他都要停下来,听完报告,然后把细细的竹杖换到左手,举起右手还礼,又继续巡视。当司令和随从军官们在邻近的车厢前停留时,库兹涅佐夫听到他拉开尖嗓门高声说:
  “对于你们提出的问题,我只想讲一点:他们包围斯大林格勒已经四个月了,但没有拿下来。现在我们发动了进攻。敌人应该感觉到我们的力量和满腔仇恨了。还要记住另外一点,德国人懂得,在这里,在斯大林格勒附近,我们正在全世界面前捍卫自由和俄罗斯的荣誉。我不说假话,不向你们许愿说战斗是轻而易举的,因为德国人是会打到最后一个人的。因此我要求你们发扬勇敢精神并意识到自己的力量!……”
  将军用高昂的声调说完最后几个字,这种声调不可能不使人激动,连库兹涅佐夫也突然感到这个消瘦的、面带病容、貌不惊人、穿着黑皮袄、此刻正向勤务排走来的人,具有无可争辩的说服力。
  库兹涅佐夫还不知道需要向将军报告些什么,就走到炉灶旁边,发出口令,“立正!向右——看!将军同志,第二炮兵营一连勤务排……”
  他没有报告完;中将把手杖插进雪地,站在一动不动的后勤排前面,把严厉的、询问的目光转向杰耶夫师长。身躯高大的师长镇静地向他点点头,咧开鲜红的嘴唇笑了笑,用年青有力的男中音说道:“这儿没受损失,将军同志。没有伤亡。是这样吗?司务长?”
  “一个人都不缺,上校同志!”斯科利克高声回答,把眼睛睁得老大,显出忠心耿耿的样子,但不知为什么在答话里夹进
  了乌克兰语。“炮兵连司务长斯科利克报告!”
  他说完,就雄赳赳地挺起胸膛,带着驯服的表情站着一动也不动。
  别宋诺夫站在离库兹涅佐大约四步远的地方;因此,库兹涅佐夫看得到将军的由于呼气而结着薄霜的羔皮领角,他那瘦削的、发青的面颊刮得很光,嘴巴威严地紧闭着,嘴角边皱纹很深。这个五十岁左右的饱经风霜的人,正以他颇有洞察力但很疲惫的目光,从眼险下锐利地审视着驭手们笨手笨脚的样子,接着又盯住司务长僵立不动的身体,仿佛要把他看透似的。司务长把胸脯挺得更高,两脚并得更拢,全身都向前倾着。
  “为什么要摆出旧式司务长的样子?”将军厉声问道。“稍息!”
  别宋诺夫的视线从司务长和他的勤务排的士兵们身上移开,这时候,他才向库兹涅佐夫问道:“那么您呢,中尉同志,跟勤务排有什么关系?”
  库兹涅佐夫挺立着没有作声。
  “您是在这里突然遇到空袭的吧?”杰耶夫上校带着多少有点帮忙的口气问,不过这种关心只在他的声音里流露出来,而他的两道眉毛在司务长作了报告之后已经紧锁在一起了。“为什么不作声?回答呀?在问您,中尉。”
  库兹涅佐夫感到杰耶夫上校在不耐烦地催促和等待他,看到斯科利克司务长和整个勤务排里的各类人员都同时把头转向他,还看到随从军官们的样子也有点尴尬,他终于开口说:“不,将军同志……”
  杰耶夫上校眯起有着棕黄色睫毛的眼睛,象瞅着叫人恼火的障碍物那样瞅着库兹涅佐夫。
  “‘不’什么呀,中尉?”
  “不,”库兹涅佐夫重复了一遍。“我没有在这里遇到空袭。我是找我排里的炮长,他点名时缺席。可我想……”
  “勤务排里什么炮长也没有,将军同志!”司务长往胸膛里深深地吸了口气,喊道,一面眼睛睁得大大地看看别宋诺夫。
  但别宋诺夫就象没听到一样,只顾问库兹涅佐夫:“中尉,您刚从学校出来吗?还是打过仗的?”
  “我打过仗……四一年打了三个月,”库兹涅佐夫有些犹豫地说。“现在是从炮兵学校毕夜……”
  “学校,”别宋诺夫重复说。“那么,您是在找您的炮长罗?伤员中间看过吗?”
  “连里没有伤亡,”库兹涅佐夫回答,他感到,别宋诺夫所以会问到学校,当然是由于他给了将军一种手足无措和没有经验的印象。
  “在后方,您是知道的,中尉,没有什么失踪的人,”别宋诺夫冷淡地纠正他的想法。“在后方失踪的人只有一个称呼——逃兵。我希望您的那个炮长不是这种情况。您说呢,杰耶夫上校?”
  师长没有立即回答。周围显然安静下来。远处传来模糊的讲话声和机车发出的咝咝声。在前面,列车上的缓冲装置哗啷啷地轰响起来:两节燃烧着的“普尔门”式车厢已经同列车脱开了。
  “我没有听到您的回答。”
  杰耶夫上校用非常自信的口气说:“团长虽然是新来的,但这一类情况没有发生过,将军同志。我认为将来也不会发生。我坚信不疑,将军同志。”
  别宋诺夫嘴角上严厉的皱纹轻轻地抽动了一下。
  “那好……谢谢您给了我信心,上校。”
  勤务排照旧一动不动地站着。司务长斯科利克呆立在离队伍两步远的地方,用眉毛拼命向库兹涅佐夫作着暗示,但后者没有注意到。
  库兹涅佐夫感到,将军在和师长谈话时流露了一种克制着的不满,他还觉得司令部的军官们也在不安地看着他。最后,他仿佛克服了内心的什么障碍似的,终于问了—句:“可以走了吗……将军同志?”
  别宋诺夫沉默着,一动不动地端详着库兹涅佐夫苍白的脸。冻僵了的司令部军官们在偷偷地揉着耳朵,两脚交替地踏看步。他们不完全理解,为什么司令如此不必要地在这个后勤排里耽搁许多时间。无论是杰耶夫上校还是库兹涅佐夫,谁都不知道别宋诺夫此刻在想些什么。而他在这一瞬间所想的是他那六月份在沃尔霍夫前线失踪了的十八岁的儿子,——他最近常常想到儿子。他觉得儿子的失踪是自己间接的过错造成的,尽管理智上也懂得:在战场上有时是不能使人在子弹面前或某种遭遇下幸免于难的。
  “去吧,中尉,”别宋诺夫沉默了一阵后说,他看到中尉在他的日光下笨拙地掩饰着自己内心的慌乱。“去吧。”
  将军闷闷不乐地把手举到皮帽边,在一群司令部军官的陪同下顺着列车走去。他轻轻地按着那条受伤的腿:腿已经冻僵了。
  只要腿一冻僵,疼痛就马上加剧。最近这种现象发生得越来越频繁了。不过,别宋诺夫在出院之后知道,被弹片触伤的神经是会长期作痛的,因此必须习惯。他不得不经常忍受小腿上这种妨碍行动的疼痛。一痛起来连右脚的脚趾都麻木了,而且往往使他产生类似恐怖的感觉,他想:如果伤口裂开的话,恐怕得重新躺进医院,去打发那些空虚无聊的日子了。加以就任集团军司令以后,他老是念念不忘儿子的命运,这就使他的内心有时变得怅然若失,并且奇怪地动摇起来,但这种令人担心的冲动,无论是发生在他自已或其他人身上,是别宋诺夫所不能容忍的。
  在他的生活中,意外的事情并不是经常发生的。但是命他担任新职——集团军司令——却象大雪盖头那样突如其来。
  别宋诺夫接受了一个在大后方新组建的集团军,在他就职的时候,这个集团军已经在上车了(每昼夜开往前线的军车达十八列之多)。
  今天在“密塞尔希米特”空袭之后,他熟悉了一下在斯大林格勒西北几个站下车的一个师,但巡视的结使他不大满意。这种不满是由于卸车区域不能保证对空掩护而引起的。
  军事交通代表向他辩解说:“我们的歼击机刚刚飞出去了,司令同志。”
  他听后勃然大怒:“飞出去了,这是什么意思?我们的飞出去了,而德国人的却准时飞来了!这种护一文不值!”
  这样讲了之后,现在他又懊悔自己不够慎重,因为车站警卫司令并不负责对空掩护,这位中校军事交通代表;过是首当其冲罢了。
  别宋诺夫在司令部军官们的陪同下已经离开了后勤排,这时又听见背后传来杰耶夫的声音:他还在队伍旁边压低着嗓子说话。
  “中尉,您刚才讲了些什么鬼名堂呀?那么好吧,赶快去找!懂了吗?半小时……只给你半小时!”
  当杰耶夫上校在排列着大炮的月台边赶上别宋诺夫的时,后者装着什么也没有听到的样子,而上校也若无其事地说:“这个炮兵连我很熟悉,司令同志。我完全信得过。我还记得这个连在整编训练时的情况。只是排长都太年轻,经验还不够丰富……”
  “您想辩解些什么,上校?”别宋诺夫打断他。“请说得具体些,明确些。”
  “请原谅,将军同志,我并不想……”
  “不想什么?究竟是什么?”别宋诺夫面带倦容地说。“难道您把我也看成小孩子吗?请您注意,在我面前把马刺敲得再响也没有意思。我压根儿就听不进这一套。”
  “司令同志……”
  “对于您这个师,上校,只有在打了第一仗以后我才会有个完整的印象。您记住这一点。如果您生我的气,那我也只好受着了。”
  杰耶夫上校耸了耸肩,沮丧地说:“我没有权利生您的气,司令同志。”
  “您有!不过要明确,是为什么!”
  别宋诺夫将手杖插进雪地,朝那几个已经赶上他们并停止了讲话的司令部军官们看了看,他对这些人也还不甚了解。他们都默默地低着头,不参加谈话。
  “立正!向右——看!”前面,从排在车厢附近一片黑压压的队伍旁边突然传来一声洪亮的口令。
  “这是一二二榴弹炮第三连,将军同志,”杰耶夫上校说。
  “我们来看看榴弹炮吧,”别宋诺夫随口说。
  第三章
  库兹涅佐夫为了防备万一,到会让站的石砌小屋里去看了一下,但乌汉诺夫不在那儿。两间矮小的候车室里空荡荡,冷冰冰,木长凳被踩得很脏,人们脚上带进来的冰雪把地上弄得泥泞不堪。火炉的烟囱从那用胶合板钉住的窗口里通出去,炉子没有生火;屋里散发着军大衣的令人窒息的汗酸味:所有过往军车里的士兵们都要到这儿来走走。
  库兹涅佐夫走出小屋,回到空气新鲜的冬日阳光下。军用列车依然停在远接天边的一片亮闪闪的、平坦的雪原上,唯有左边那一道黑色烟柱还在缓缓升向平静无风的天空。被推进死岔线的两节车厢快要烧完了。机车在放下来的臂板信号机前面喷着蒸汽,发出刺耳的尖叫。沿车厢静静地排列着各连队伍。在车站后面半公里的地方,从隐在山沟里的村子里,有缕缕炊烟笔直升起在草原上。
  库兹涅佐夫想:“到哪儿去找他呢?难道真会在司务长说的那个该死的村子里吗?为什么他现在要到那儿夫呢?”这时库兹涅佐夫已经不顾一切地顺着铺有两条滑木的雪橇轨道朝那个村严的方向奔去。
  前面山沟里,积雪的屋顶在阳光下闪耀着,被松软的雪堆挡着的低低的小窗,象镜子般反射着晨光一这是—个宁静的早晨,周围寂然无声,看不到一个人。好象人们都还在温暖的木屋里睡觉,或者正在从容不迫地吃早饭,仿佛“密塞尔希米特”歼击机没有来空袭过似的——大概他们对此早已习惯了。
  库兹涅佐夫闻到一阵象新鲜面包香而又微带苦味的烧干马粪的烟气。他下到山沟里,顺着雪堆之间仅有的一条踏出来的、冻结着马粪的小道走去。他走过门框和窗框上刻有花纹的木屋前刻着霜花的弯弯曲曲的白柳,不知道应该先到哪一家去,到哪儿去找。最后他来到一条小街尽头,犹豫不决地停了下来。
  这儿,在这个村子里,似乎一切都那么平静,保持着经久不变的、舒适的乡村风味。也可能是由于从这山沟里既看不到列车,也看不到车站,库兹涅佐夫突然感到他脱离了所有留在车厢附近的人们:好象没有战争,只有晴朗而寒冷的早晨,只有一片寂静和铺满白雪的屋顶上面谈紫色的烟影。
  “叔叔,喂,叔叔!您要什么?”他听到一个尖细的声音在喊。
  篱笆后面,一个裹着皮袄的小身体正俯在挂满冰柱的井架上,将竹竿上的水桶放到井里去。
  “你在这儿有没有看到一个士兵?”库兹涅佐夫走近水井,用事先准备好的话问道。“有个土兵到这儿来过吗?”
  “什么?”
  从高高的领头的皮毛缝隙里露出了两只好奇的黑眼睛。这是一个约莫十岁的孩子,小嗓子发出娇嫩、尖细的声音。冻得开裂的细细的手指正在一把一把地把井架上的吊竿往上拉。
  “我问你,你们这儿有个士兵来过吗?”库兹涅佐夫又说了一遍,“我在找一个同志。”
  “这会儿一个也没有,”裹在拖到脚跟的大皮袄里的小孩敏捷地回答。“好多士兵到我们这儿来过,从火车上来的。他们来换东两。叔叔,要是您也有军便服或卫生衣,我妈妈马上来换。或者肥皂……有没有?我妈烤了面包……”
  “没有,”库兹涅佐大说。“我不是来换东西的。我找同志。”
  “那么里面的衣服呢?”
  “什么?”
  “妈妈想要件里面的衣服自己穿。要暖和点的……妈跟人家讲过。”
  “没有。”
  小孩在吊竿的嘎吱声中把水桶拎了起来,桶里装满着沉甸甸的冬天的井水。他泼泼洒洒地将桶放在积冰很厚的井架上,然后拎起水柄,弯着腰,皮袄的下摆扫着雪地,一边朝木屋走去,一面说道:“回头见。”接着他用发红的手指弄平领头上的羊毛,黑眼珠向旁边膘了一下。“那个是不是您的同志?叔叔!他在卡达里克那里待过,一个断腿的人那里。”
  “什么?在哪个卡达里克那里?”库兹涅佐夫问,立刻看见乌汉诺夫上土站在靠边一家木屋的篱笆后面。
  乌汉诺夫一边戴帽子,一边顺着台阶走到小路上来,他那热得出汗的脸上露出一种泰然自若、吃饱喝足的样儿。他的整个神态仿佛在表示:他刚才待过的地方又舒适、又温暖,这会儿要上街来遛跶遛跶啦。
  “啊,中尉,向你致战斗的敬礼!”乌汉诺夫亲切地叫了一声,微笑起来。“你怎么会在这儿的?是来找我吗?我从小窗子里朝外面一看,原来是自己人!”
  他弯着两腿,摇摇摆摆地走过来,象农村小伙子那样咳着南瓜子,吐着壳儿,然后把手伸进棉袄口袋里,掏了一把黄澄澄的大瓜子给库兹涅佐夫,和颜悦色地说:
  “炒的。尝尝吧。装满了四口袋,足够大家嗑到斯大林格勒,”这时,他看了一下库兹涅佐夫生气的眼睛,半认真地问:“你怎么啦,中尉?到底怎么回事?瓜子拿着……”
  “瓜子收起来!”库兹涅佐夫说,脸色坐得苍白了。“那么,‘密塞尔希米特’扫射列车的时候,你是坐在这儿暖和的农民家里嗑瓜子罗?谁同意你离开排的?你知道,这样一来,人家会把你当成什么人?”
  乌汉诺夫脸上心满意足的表情不见了,顿时失去了农村小伙了那种吃饱喝足的模样,而是变得沉着并且带点嘲弄的味道。
  “哎呀,原来是这么回事吗?……要知道,中尉,空袭的时候我是在那里……在井旁边趴着,到这个村子是顺便来的,因为站上有个铁路工人跟我一块儿趴着,他说列车还要停些时候……算了,我们别刨根追底了!”
  乌汉诺夫笑了笑,又磕了颗瓜子,把壳吐到脚下。
  “要是没什么要问的了,我什么都同意。你就当抓住个逃兵吧,不过这是根本没有的事。我不想使你为难,中尉!……”
  “好吧,我们到列车那里去!你还不把瓜子扔掉?……”库兹涅佐夫打断他的话,说:“走吧!”
  “走就走。汉问题,中尉。”
  库兹涅佐夫看到乌汉诺夫那种镇定自若、满不在乎的样子就沉不住气,又加他不能理解为什么乌汉诺夫对与自己有关的事情竟这么无动于衷;因此,他此刻就更加恼怒了,用连自己也感到刺耳的生硬口气接下去说:“你总该想一想,真见鬼!各连都在检查人数,也许下站我们就要下车,可炮长不见了!……你说这什事该怎样来看呢?……”
  “如果有什么麻烦,中尉,我承担罪责:我在村里用肥皂换瓜子了。没啥了不起,一切都能对付。要充军嘛,远不过前线;要吃子弹嘛,一颗就够了。”
  乌汉诺夫说着,走到山沟的斜坡上,他回头望望闪光的屋顶、垂柳底下晶亮的窗口和雪堆上面蓝色的烟影,说:“简直是神话般的小村庄!还有那些姑娘真漂亮极了,不知是乌克兰女人,还是哥萨克女人。有个姑娘走进屋来,眉毛又细又长,眼睛是淡蓝的,哪里是走路呀,简直是用脚在画画……这是什么,中尉,莫非是我们的歼击机来了?”乌汉诺夫仰起头,眯着他那对明亮的、无拘元束的眼睛,补充说:“对,我们肯定是在这里下车。你看,飞机在掩护呢!”
  冬天的太阳象个淡白色的圆盘低挂在草原上空,照着长长的、与机车脱了钩的军用列车和一排排灰色的土兵队伍。
  两架我军的歼击机在草原上空,在已被赶到死岔线上即将烧完的“普尔门”式车厢上面高高飞翔,仿佛在寒冷的蓝天里游泳一样,时而回旋上升,直冲霄汉,时而急速下降,银翼闪闪—一它们在巡视着军用列车。
  “向车厢,跑步!”库兹涅佐夫下了命令。
  第四章
  “炮兵连!卸车!把炮拉下月台!把马牵出来!”
  “我们运气真好,弟兄们,整个炮兵团都用汽车拉炮,独独我们连用马。”
  “马的好处是坦克不容易发现。这样做的说理你懂吗?”
  “怎么着,斯拉夫人,我们得徒步走吗?难道德国鬼子就在近旁吗?”
  “别着急,要到阴间去总是来得及的。你知道,在前线是怎么回事?手风琴还没拉起来,歌就唱完了。”
  “干吗老谈这一套?你还是告诉我:战斗前烟还发不发?也许司务长又要扣住不发吧?真是个吝啬鬼,哪里也找不到这样的人!他本来讲行军也要发烟的。”
  “不是什么司务长,只会唉声叹气假装腔……”
  “在斯大林格勒,德国人被我们包围了……我们到那里去,那么……哎,要是在四一年就把德国人包围起来,现在我们会打到什么地方了啊!”
  “风越吹越冷了。傍晚会冷得更厉害!”
  “傍晚我们主动去揍德国人!大概你就不会冻僵了。”
  “那你又怎么样呢?最要紧的是把自己身上的那个玩意儿保护好。要不然,你到前线时,它就会冻成冰棍儿了!到那个时候,你没有证明就别想回家见老婆啦。”
  “弟兄们,斯大林格勒在哪个方向呀?”
  四小时之前,他们在临近前线的最后一个草原小站上卸车。士兵们以排为单位,齐心协力地顺着铺好的原木把一门门大炮从积雪的月台上推下来,把站久了、老是颠 的马匹牵出车厢。马儿打着响鼻,斜着一双惊慌不安的眼睛,不一会也就开始用嘴唇扒路边的雪了。接着,全连将弹药箱装上马车,从大伙儿已经坐厌了的空车厢里把武器、剩余装备、背包、饭盒等都拿了出来,随后排成行军纵队。由于环境改变而产生的一种狂热的激奋情绪始终控制着所有的人。不管前面等待他们的是什么,大家依然感到一种高涨的、不可抑制的喜悦,任何戏言和逗骂都能引起大伙儿的阵阵哄笑。他们活儿干得身子暖和了,就在队伍里互相报道,信任地看着自己的排长,似乎怀着共同的心情来迎接新的难以预料的转折。
  那时,库兹涅佐夫中尉突然感到,这成千上万人的队伍在等待战斗即将打响的时刻是多么团结一致。他不能不激动地想到,正是从现在起,从奔赴战场之前这几分钟开始,他和所有这些人是永久而牢固地结合在一块了。他此刻感到,甚至指挥炮兵连卸车的德罗兹多夫斯基那张总是苍白的面孔,也不再显得冷冰冰的难以捉摸了,而“密塞尔希米特”空袭时和事后带给他的一切不快,似乎也都成为过去的串而被遗忘了。不久前和德罗兹多夫斯基的一次谈话也已不再记在心上。
  但与他的推测相反,德罗兹多夫斯基并不去听他关于全排到齐(乌汉诺夫找到了)的报告,而是用一种急务在身、显然不耐烦的腔调打断他说:“排里开始卸车吧。不准出一点纰漏!明白吗?”
  “是,明白了,”库兹涅佐夫回答着,朝自己的车厢走去。
  车厢里,一群士兵正围着若无其事的一炮长。在预感到战斗即将开始的时候,列车上发生过的一切好象都己暗淡模糊,只能偶然勾起一点零星的回忆。不仅库兹涅佐夫有这种心情,就是德罗兹多夫斯基和被这次行动激励着的整个连队也都是这样。炮兵连面临着新的、未曾经历过的考验,它似乎可以压缩为一个最简洁的、铿锵有声的词——斯大林格勒。
  但是,在这冰天雪地、荒无人烟的草原上行军——不见村落,没有小休息,也不按时送饭,——这样走了四小时之后,谈笑声渐渐停息下来,兴奋消失了。人们走着,汗水湿透了衣服。雪堆在太阳的照耀下闪闪发光,刺得人眼睛发痛、流泪。不时从左侧和背后什么地方隐约传来闷雷般的隆隆声,随后又静下来。令人费解的是:早该接近前线了,可是隆隆的炮声却从背后传来。这是为什么?大伙儿现在只考虑一个问题:前线在什么地方,队伍朝哪个方向前进?人们一边走一边谛听着,偶尔从路边掏起几捧干硬的冰雪,把它吞下去,但雪并未能解渴。
  因疲劳而松散了的庞大队伍拉得很不整齐,士兵们走得越来越慢,越来越没精打采.有人已经扶着大炮的护板,有人抓住前车,有人则搭在弹药车的车帮上。身躯矮小的、毛茸茸的蒙古马一直吃力地拉着车,它们机械地摇晃着脑袋,流汗的面部结满了刺样的白霜。套在炮车上的辕马,两肋由于出汗而发亮,在太阳底下冒着热气。驭手们的身子在拱起的马背上机械地颠动着。大炮轮子发出尖叫,车轴在低沉地嘎嘎作响,从后面什么地方时时传来汽车马达的号叫——“吉斯”从山沟里爬上坡时车轮在打滑了。
  千万只脚板踩着雪地发出的细碎的沙沙声、全身湿透的马匹踏出的有节奏的得得声、牵引重榴弹炮的拖拉机哼出的疲惫的突突声……所有这些汇合成一种单调的、令人昏昏欲睡的音响;而在声音、道路、大炮、车辆和人群等这一切的上空,从蔚蓝的寒天,沉沉地垂下一片辉映着虹彩的乳白色雾幕;长长的队伍贯串整个草原,走进这雾幕里去,好象进入了幻梦之境。
  按规定,库兹涅佐夫应该走在全排前面,可他早就落在第二炮的后边了。他满身大汗,棉袄里面的军便服粘在胸口上了,从帽子下面发红的两鬓淌下来的热汗,马上在冷风里结成冰,使皮肤绷得紧紧的。排里的人三五成群、默默无声地走着,早已失去了最初那种使他高兴的严整军容。当他们离开卸车地点走进草原的时候,一个个嘻嘻哈哈,有说有笑。可是现在,库兹涅佐夫只看到人们东摇西晃的背脊和背得很难看的行囊:士兵们来在军大衣上的皮带,由于上面挂了手榴弹,此刻也弄得七歪八斜了。不知道是哪几个士兵,已经从背上拿下行囊,把它们放在前车上了。
  库兹涅佐夫没精打采地走着,一心指望上级下达休息的命令。有时他回过头去望望,看到戚比索夫垂头丧气地跟在马车后面一拐一拐地走着。刚才还那么神气十足的水兵、瞄准手涅恰耶夫,此刻他的脸孔难看得简直认不出来了。涅恰耶夫拖着沉重的步子,不时吹吹蒙上一层厚霜的湿漉漉的小胡子,还古怪地去舔舔它。
  “到底什么时候才休息呢?什么时候休息呀?”
  “究竟什么时候休息呢?他们忘了吧?”库兹涅佐夫听到背后达夫拉强中尉响亮而愤懑的声音。达夫拉强的带点稚气的清脆嗓音总是引起他的感触,不知怎的会使他回忆起愉快的往事,想起过去那美好的、无忧无虑的学生时代。也许达夫拉强身上至今还保留着这种生活的痕迹,但对库兹涅佐夫来说,那却是遥远而模糊的过去了。
  库兹涅佐夫费劲地扭过头来,因为沾满汗水的衬领冷冰冰地掐住了他的脖子。这条衬领还是他从炮校毕业领军装的时候发下来的。二排长达夫拉强,瘦脸孔,大眼睛,和别人不同的是钢盔下面没戴衬帽。这时他向库兹涅佐夫赶来,一边走一边津津有味地啃着雪团,象在吃什么精制的糖块似的。
  “喂!库兹涅佐夫!”达夫拉强用他那清脆的小学生的嗓子说:“你听我讲,我作为连的共青团小组长,想听听你的意见。要是你同意,那我们就谈谈吧!”
  “什么事呀?郭加!”库兹涅佐夫问,象在学校里那样只叫他的名字。
  “你读过一篇德国人的大作吗?”达夫拉强吮着雪团,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张一折四的黄颜色传单,皱了皱眉头。“卡瑟木夫在水沟里拾到的,是夜里从飞机上扔下来的。简直是凶相毕露,还在哇啦哇啦地骂人哩。”
  “给我看看,郭加!”
  库兹涅佐夫接过传单,打开粗粗看了一遍。传单上用大号字母印着:
  “斯大林格勒的匪徒们!
  在已被我空军炸成废墟的斯大林格勒附近,你们虽然暂时包围了部分德军,但不要高兴得太早吧!你们不要指望现在就能转入进攻了!我们还要在你们的街道上给你们办喜事,然后把你们赶过伏尔加河,再赶到西伯利亚去喂虱子。在光荣的常胜军面前你们是不堪一击的。苏维埃恶棍们,当心你们的臭皮囊吧!”
  “简直象疯子骂街,”达夫拉强看见库兹涅佐夫读完传单后脸上带着冷笑,使说。“也许他们预感到不能从斯大林格勒活着回去了。对于这类宣传你有什么看法?”
  库兹涅佐夫把传单还给达夫拉强说;“你说得对,郭加。这篇大作是别出心裁的。一般说来,这种漫骂我还没有读到过。
  在四一年他们是另一种写法,‘投降吧!别忘了带汤匙和饭盒!’这样的传单每天夜里都会撒下来。”
  “你知道我对这种宣传是怎么看的吗?”达夫拉强说。“狗嗅出棍子的味儿,就是这么回事。”
  他把传单揉成一团,丢到路边,低声笑了起来。这笑声使库兹涅佐夫又一次回想起往昔某种熟悉的、令人心旷神怡的情景,就象春天在学校窗前,透过撤满柔和光点的菩提树叶看到的那种阳光灿烂的景象。
  “你心里有没有点数?”达夫拉强跟上库兹涅佐夫的步子说。“我们光向西走,后来又向南,现在是向哪里去呢?”
  “前线。”
  “知道是向前线。可我已经猜出来了,你明白吗?”达夫拉强鼻子里哧了一声,乌黑的眼睛凝视着库兹涅佐夫。“斯大林格勒已经在背后了。你打过仗,你倒说说……为什么上级不向我们宣布目的地?我们会开到哪儿去呢?这是不是秘密?你听到过什么消息吗?难道不是到斯大林格勒去?”
  “反正是上前线去,郭加,”库兹涅佐夫回答。“只能上前线,不会去别处。”
  达夫拉强委屈地皱了邹尖鼻子。
  “这算什么,格言吗?要让我笑笑吗?谁都知道是上前线。可这地方哪点象前线呢?我们在向西南走。你要看看指南针吗?”
  “我知道是向西南。”
  “我说,要是不去斯大林格勒,那可太糟糕了。人家在那里揍德国鬼子,而我们呢,却跑到天涯海角去见鬼!”
  达夫拉强本来想跟库兹涅佐夫好好谈谈,可是谈来谈去也没有个眉目。他俩都感到部队的行动方向已经改变了,但对他们师确切的行军路线却毫无所知。不过他们已经猜出一点:行军的最终目标并不是斯大林格勒。现在斯大林格勒已在背后,不时有隐约的炮声从那里传来。
  “跟上来……!”“加快脚步!”前面传来口令,于是土兵们欧懒洋详地依次往后传。
  “暂时什么也搞不清楚,”库兹涅佐夫望望在草原上拉得很长的队伍,对达夫拉强说。“我们肯定是到什么地方去。一直在拼命赶路。也可能,郭加,我们是沿着包围圈在走。昨天的战报上讲,那里又在进行激战啦。”
  “哈,那就太好了!……跟上来!小伙子们!”口令传到达夫拉强那里,他便用在学校里整队时那种悠扬的声调传了下去,但是嘴里的雪使他呛了一下,而他却乐呵呵地说:“你看,紫雪糕跟我捣蛋,卡在喉咙里了!你也嚼一点吧,能解渴。要不然会全身湿透,象只掉在水里的老鼠!”他象吃糖那么甜滋滋地吮了吮雪块。
  “你怎么啦.喜欢‘紫雪糕’?得了吧,郭加,你要进卫生营的。我看你的喉咙已经有点哑了。”库兹涅佐夫不禁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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