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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的雪》作者:[苏] 尤里·邦达列夫

_2 邦达列夫(苏)
  “进卫生营?坚决不干!”达夫拉强大声说。“去它的什么卫生营!见鬼!见鬼!”
  达夫拉强说着,就象在学校里考试之前那样,迷信地向背后连吐了三口唾沫,一本正经地把雪团扔到脚下。
  “卫生营的滋味我算领教过了。实在太可怕啦。躺了整整一个夏天,简直想上吊!象傻瓜一样躺着,耳朵里只听到:‘护士,夜壶!护士,尿罐!’唉,你知道,这真是乱弹琴……头一天到沃罗涅什前线,第二天就害上这种糟糕的病。真是糟糕透顶的病。这还算打过仗了哩!差点叫人惭愧得发疯!”
  达夫拉强又轻蔑地哧了一下鼻了,但马上朝库兹涅佐夫看看,仿佛在警告库兹涅佐夫,准也不准取笑他,因为生病又不是他自己的过错。
  “你到底生的什么病呀,郭加?’
  “糟糕透顶的病。”
  “是花柳病吧?啊,中尉?”旁边传来涅恰耶夫嘲笑的声音。“多倒霉!没有经验吗?”
  涅恰耶夫把衣领翻上,两手插在衣袋里,没精打采地跟在大炮后面;听到了谈话声,他就提起精神来,从旁边看看达夫拉强,冻得发青的嘴唇勉强露出一丝冷笑。
  “中尉,别害臊。难道是人家安排好的吗?往往……”
  “你呀,真是色鬼!”达夫拉强叫起来,尖尖的鼻子气恼地对着涅恰耶夫。“你讲些什么蠢话,简直难听死了!我害的是痢疾……传染性痢疾!”
  “半斤八两,反正一样,”涅恰耶夫不再争论,用一只手套拍拍另一只手套。“你怎么会这样呢,中尉同志?”
  “别闲扯了!马上住嘴!……”达夫拉强命令道,气得声音都变了,眼睛象白天的猫头鹰似的直眨巴。“你老是讲些莫名其妙的东西!”
  涅恰耶夫那沾着白霜的小胡子笑得颤动了一下,整齐而牢固的牙齿在小胡子底下一闪。
  “我说,中尉同志,各式各样的事都可能碰到……”
  “这是你,而不是我……你会碰到,可我不会!……”达夫拉强愤怒得几乎失去了常态。“听你讲话,简直不堪入耳……好象你是个什么苏丹,一生专门搞那种名堂。妇女们听到你的下流话一定会气得哭的。”
  “她们倒不会为这种事哭的,她们哭是别有缘故,中尉。”涅恰耶夫的小胡子下面又掠过一丝微笑。“要是没能把男的拉去登记结婚,她们就会哭哭啼啼,歇斯底里大发作。女人嘛,就这样——一只手抱住你:呶呶呶,来来来。另一只手又把人家推开;走开,我恨死你了,讨厌的家伙,别缠着我,你怎么不害臊呀……总是这么一套。这是搞圈套和阴谋诡计的心理学。可你实践太少,中尉。趁我涅恰耶夫中士现在还活着,你就多学点吧。我把观察来的经验体会都介绍给你。”
  “你有什么权利……这样谈论妇女?”达夫拉强真是气极了,此刻他就象一只羽毛蓬乱的麻雀。“你说的‘实践’是什么意思?你这些话只能到下流场所去讲!……”
  达夫拉强气愤得连说话也结结巴巴起来了。他的面颊泛起了红晕。他还没有改变那种在听到士兵们用粗话骂人或公开用下流话谈论女人时脸红的习惯,这也是早年学校生活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迹。这种东西如今在库兹涅佐夫身上已经不复存在,因为罗斯拉夫耳夏战斗之后他对许多东西已经习惯了。
  “到炮那边去,涅恰耶夫,”库兹涅佐夫插进来说。“你知道你妨碍了别人的谈话吗?”
  “是,中尉同志,”涅恰耶夫拖长声音回答,随便做了个敬礼的手势,就走到大炮那边去了。
  “你毕竟是个中尉,郭加,要习惯,”库兹涅佐夫说,当他看到达夫拉强鼓了鼓冻得发紫的鼻翼,摆出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样子时,差点笑了出来。
  “我不想去习惯!为什么要习惯呢?他跑来讲了些什么呀!我们是畜牲还是怎的?”
  “跟上!靠近大炮!把马勒紧!……”
  德罗兹多夫斯基骑着马从队伍最前头向炮兵连跑来。他象钢铸铁浇似的直挺挺地坐在马鞍上,军帽拉得低低的,脸色呆板,显得很严肃。他让马从快步转为慢步,随后,那匹膘肥腿壮、嘴脸被呼出的热气沾湿的长毛蒙古马便站停在队伍旁边。德罗兹多夫斯基用挑剔的目光对拉得很长的各排察看了好几分钟:士兵们迈着零乱的、没精打采的步子走着,好象还没睡醒似的。
  由于结霜而变厚了的衬帽紧紧地扣着每个人的下巴;衣领竖得很高,行囊在弯曲着的背上不整齐地左右摇晃。看来,除了“休息”之外,己没有任何命令能使这些累得麻木了的人们打起精神和听从指挥了。
  炮兵近这副松松垮垮的样子,加上士兵们没精打采的神态,激怒了德罗兹多夫斯基。特别使他恼火的是,前车上居然放着几个士兵的背囊。在这些系着饭盒的背震中间,棍子似的插着一支卡宾枪。
  “跟上来!”德罗兹多夫斯基从马鞍上很有弹性地欠起身子。“保持正常距离!谁的背囊放在前车上?谁的卡宾枪?统统拿走!……”
  但是没有谁到前车那儿去,也没有谁跑步,只有走到他身边的几个人稍微加快了步子,说得确切些,是装装样子,表示听懂了命令。
  德罗兹多夫斯基两脚插在马镫里,越来越高地欠起身子,看着连队从身边走过,然后劈啪一声用马鞭在靴统上抽了一下:“各排排长到我这儿集合!”
  库兹涅佐夫和达夫拉强一齐走了过来。
  德罗兹多夫斯基从马鞍上微微俯下身子,两只被风吹红的蓝眼睛狠命盯着他俩,厉声说道:“即使不休息,你们也无权让行军的队伍搞得这么松散!连卡宾枪都放在前车上了:难道士兵们已经不服从你们了?”
  “都累了,连长,累极了,”库兹涅佐夫低声说。“这你看见的。”
  “连马都喘不过气来了!……”达夫拉强支持库兹涅佐夫的意见,用手模模连长的马,那马脸上湿漉漉的,结满着冰刺。
  马呼出的热气把他的手套也弄湿了。
  德罗兹多夫斯基拉拉缰绳,马头抬了起来。
  “我的排长们都是抒情诗人吧?”他恶狠狠地说。“‘人太累了’,‘马喘不过气来了’。我们是去作客喝茶呢还是上前线打仗?你们想做老好人吗?老好人带的兵在前线总是象苍蝇一样被消灭掉!我们怎么去打仗?就讲讲‘对不起,请原谅’吗?好……要是再过五分钟,卡宾枪和背囊还放在前车上,你们几个排长就自己扛着吧!都明白了吗?”
  “都明白了。”
  库兹涅佐夫觉得德罗兹多夫斯基虽然太狠,但话毕竟是对的,就敬了个礼向前车走去。达夫拉强也向自己排里的炮车跑去。
  “谁的背囊?”库兹涅佐夫从前车上拉下一只背囊,弄得系在背囊上的饭盒乒乓作响,一边喊道。“谁的卡宾枪?”
  士兵们扭转身,下意识地整了整肩上的背囊。有人愁眉苦脸地说:“谁丢下的破东西?大概是戚比索夫的吧?”
  “戚比索夫!”涅恰耶夫用中士的腔调,扯起他那叫不破的嗓门叫喊起来,“到中尉那里去!”
  矮小的戚比索夫,穿着又宽又短、象厚裙子似的大衣,在队伍里磕磕碰碰、一瘸一拐地从弹药补给车赶到前车这边来。他老远就露出了事先准备好的、固定不变的微笑。
  “是您的背囊吗?还有卡宾枪呢?”库兹涅佐夫问。戚比索夫在车旁忙乱起来,他的眼神和动作表明他承自己的过失。库兹涅佐夫反而有些窘了。
  “是我的,中尉同志,是我的……”戚比索夫瓮声瓮气地说,他呼出的热气在他衬帽的蒙了霜的绒毛上凝结起来了。“我不对,中尉同志……脚磨破了。想减轻些负担,让脚稍许松快点。”
  “累了吗?”库兹涅佐夫忽然放低声音问他,并朝德罗兹多夫斯基那边望望。
  德罗兹多夫斯基挺直身子坐在马上,跟着队伍走,正从那边注视着他们。
  库兹涅佐夫命令道:“不要掉队,戚比索夫,跟着前车走。”
  “是,是……”
  戚比索夫用磨破的脚,一瘸一拐地跑着小步,连忙去赶炮车。
  “还有这个是谁的?”库兹涅佐夫拿起第二个背囊问道。
  这时从后面传来一阵笑声。库兹涅佐夫以为是在笑他,笑他这种司务长式的指挥才能,或者是在笑戚比索夫,于是回头看了看。
  在炮车左侧路边,乌汉诺夫象熊一样摇摇摆摆地同卓娅走在一起。他对卓娅又是说又是笑,而她好象被皮带勒断了腰似的,漫不经心地听着,有时向他点点头;满是汗水的脸上带着倦容。卓娅没背救护包,可能她的救护包放到马车上去了。
  看样子他俩一块儿在连队后面走了很久,现在才赶上炮车。疲惫不堪的士兵们不怀好意地膘着他们,似乎要从乌汉诺夫装模作样的欢笑中看出某种带有刺激性的神秘含意。
  “这只马厩里的公马在叫些什么呀?”老驭手鲁宾在马鞍上晃着他那肥壮的身体说,不时用手套捂捂冰冷的下巴。“完全是想在姑娘面前逞英雄,大概在说,‘瞧我多神气!’你看看吧,同路的,”他对戚比索夫说,“我们这里这帮小子成天围着姑娘转,尽搞些城里人的风流事儿,简直都不想打仗啦!”
  “什么?”戚比索夫问道。他正在努力赶上前车,一边走,一边 了把鼻涕,把手指在大衣的下摆上擦了擦。“对不起,我的天,我没听见……”
  “你是聋子还是装蒜?俘虏兵!我在说那些狗崽子!”鲁宾叫了起来。“我说,就是把女人送给你我,我们也不会要……可他们呀,什么事儿都干得出!”
  “什么?对,对,对,”戚比索夫喃喃地说。“什么事儿都干得出……嗯,对,对。”
  “‘对’什么?他们满脑子城市里乌七八糟的思想,就这么回事!老是围着姑娘家嘻嘻哈哈。流气!”
  “别瞎扯了,鲁宾!”库兹涅佐夫生气地说。他落在前车后面,朝穿着白皮袄的卓娅那边看了看。
  乌汉诺夫大摇大摆地走着,还在对卓娅讲些什么;但她此刻没听他的,也没向他点头。卓娅抬起头来,有意望着德罗兹多夫斯基。
  德罗兹多夫斯基和大家一样,这时也回过头来朝他们这边望。
  卓娅象接到命令似的马上向他那儿跑去,把乌汉诺夫撇下不管了。她带着异常温顺的表情走近德罗兹多夫斯基,不太自然地叫了声:“中尉同志……”她和马并排走着,嘴里喃喃地讲了些什么,声音轻得听不清楚。
  德罗兹多夫斯基回答她的话时心里好象还在为什么事气恼,脸上的表情既不象笑,又不象皱眉。他偷偷地用手套背面在她脸颊上摸了一下,说:“卫生指导员,我还是建议您去乘卫生连的马车。这会儿炮兵连没有您的事。”
  他用靴刺踢了踢马,催马快步前进,随即消失在队伍前头。
  这时前面传来了命令:“下坡!勒马!”士兵们涌到辕马和前车两旁,团团围住在下坡前放慢了速度的炮车。
  “那我就到卫生连去吧?”卓娅愁眉昔脸地说。“好,我去。再见吧,小伙子们,用不着发愁。”
  “于吗要到卫生连去?”乌汉诺夫说,他丝毫未因卓娅暂时撇下他而见怪。“就坐在前车上吧。他要把你赶到哪儿去呢?中尉,能给卫生指导员找个位置吗?”
  乌汉诺夫的棉袄从皮带以上全敞开着。衬帽脱掉了,皮帽上的护耳没有系好,在两边晃动着。他把皮帽一直推到后脑勺上,露出他那被风吹得通红的额头;一对明亮的、放任不羁的眼睛眯缝着。
  “对于卫生指导员可以例外,”库兹涅佐夫回答。“卓娅,要是您累了的话,就坐在第二炮的前车上吧。”
  “谢谢你们啦,亲爱的,”卓娅顿时活跃起来。“我一点不累。谁告诉您说我累了?真想把帽子脱掉,热得要命!就是有点口渴……吃了点雪,嘴巴里有一股铁味儿!”
  “想喝一口提提神吗?”
  乌汉诺夫从皮带上解下水壶,故意在耳边摇了摇,壶中叮咚有声。
  “真的吗?……乌汉诺夫,里面是什么?”卓娅扬了扬两道细长的、结着霜花的眉毛。“水吗?您还留着?”
  “尝尝吧!”乌汉诺夫拧开金属壶盖。“要是喝了不管用,您就打死我。就用这支卡宾枪。会开吗?”
  “不管怎样,扣扣扳机总会的。这您放心!”
  卓娅在和德罗兹多夫斯基匆匆谈了几句之后表现出来的这种不正常的兴奋劲儿,还有她对乌汉诺夫的莫名其妙的好感和轻信态度,都使库兹涅佐夫感到不快,于是他严厉地说:“把水壶拿开。您要给她喝什么?水还是伏特加?”
  “没有的事!要有洒,我倒真想喝点!”卓娅把头一摆,带着挑衅的表情毫不犹豫地说。“中尉,干吗把我管得这么紧,亲爱的,您怎么啦,吃醋了吗?”她摸着他的大衣袖子说:“完全没有必要,库兹涅佐夫。请您相信,这是真心话。我对你们两个是一样的。”
  “我可不能吃您丈夫的醋啊,”库兹涅佐夫半开玩笑地说。但他感到,他这种油腔滑调的样儿是硬装出来的。
  “什么丈夫?”她睁大了眼睛。“谁告诉您我有文夫?什么丈夫?”
  “是您自己说的。难道您忘记了?请原谅,卓娅,这不关我的事。不过,如果您有丈夫的话,我当然很高兴。”
  “啊,对啦,那次我对涅恰耶夫讲过……是胡说八道呀!”她大笑起来。“我喜欢自由自在。如果有了丈大,就会有孩子,这在战争中是根本不行的,简直等于犯罪。您懂吗?我要您知道这一点,库兹涅佐夫,还有您,乌汉诺夫……反正我相信你们,相信你们俩!不过,要是您愿意的话,库兹涅佐夫,那就让我有个正派而严厉的文夫吧?好吗?”
  “我们记住了,”乌汉诺夫回答,“不过这是无关紧要的事儿。”
  “那就谢谢你们啦,弟兄们。你们毕竟是些好人。跟你们一块打仗我放心。”
  卓娅说着,就闭上眼睛,象忍着疼拥那样从水壶里呷了一口,呛了一下,马上用手套扇扇噘得老高的嘴唇,纵声大笑起来。
  库兹涅佐夫看见她难堪地把水壶递回去,透过湿润的睫毛望了望不慌不忙拧着壶盖的乌汉诺夫,但是却带着惊喜的声调说:“难喝死了!不过也好,肚子里马上就暖烘烘了!”
  “要不要再来点?”乌汉诺夫好心地问,“您难道是头一回喝吗?这玩意儿……”
  卓娅摇摇头。“不,我尝过……”
  “把壶收起来,别再让我看到!”库兹涅佐夫厉声说,“把卓娅送到卫生连去。她在那边会舒服些!”
  “哟,中尉,您怎么又指挥起我来了?”卓娅打趣地说。“我看,您是在学德罗兹多夫斯基的样,不过学得不太到家。要是他呀,就会用铁嗓子下一道命令:‘到卫生连去!’于是乌汉诺夫就回答:‘是。’”
  “我可要考虑考虑,”乌汉诺夫说。
  “您根本不会考虑。回答一声‘是’,就完了!”
  “勒紧!……下坡!”前面传来紧急命令。“刹车!都到炮车旁边来!……”
  库兹涅佐夫重复了命令,就往前,朝炮兵连的先头走去。那里,在第一他的炮车周围已经挤着许多士兵。他们手扶着炮架或车轮,肩膀靠在挡板或前车上;而驭手们则一面叫骂着,一面拉紧缰绳,在一道通到那谷的陡坡上勒住了后脚死命抵住地面、皮毛上汗水淋淋的马匹。
  被冰雪覆荒的斜坡,经过车轮滚压和马踏人踩,已经变得象玻璃一样光滑、发亮了。前面一个连已经下了坡并顺利地通过了谷底。他们的大炮和前车被蚂蚁般簇拥在一起的士兵们推扶着,正在爬上对面的斜坡。斜坡后面,一条婉蜒不断的人流在草原上蠕动着。
  指挥排排长哥罗万诺夫准尉老远地等在谷底的路当中。他一边拼命叫喊,一边打着手势:“来……朝我这儿来!……”
  “当心!别让马腿折断!勒住!”德罗兹多夫斯基骑马来到坡边命令道。“各排排长!……马受伤了就得自已推炮走呀!勒紧!再慢!再慢点!……”
  “是呀,要是马腿折断,那就得自己拖炮了!”库兹涅佐夫紧张地想者,忽然意识到,他和所有的人一样,完全被某种谁也无权抗拒的意志支配着。这里的一切已汇合成一股狂暴无羁的巨流,将个人的疲劳和软弱都冲走了。他欣慰地感到自己正溶合在这股巨流之中。
  库兹涅佐夫重复了连长的命令:“勒住,勒住!……都到炮车这里来!”说着,他便奔到第一炮前车的车轮旁,挤到一堆士兵中间。炮班里的士兵都象凶神恶煞一般声嘶力竭地吼叫着,扑上前车,使劲地板住顺着陡坡沿下去的大炮轮子。
  “吁,快站住!往后退!”驭手们七嘴八舌地在马上吆喝起来。他们如梦初醒,大喊大叫,在结着冰流苏的衬帽下面,露出咧得可怕的嘴巴。
  加上了防滑铁链的前车轮和炮轮不转了。路面已被压成象铁板一样光滑,防滑铁链嵌不进去。士兵们的毡靴找不到立足点,在斜坡上不住地打滑。载着炮弹的前车和大炮越来越使人感到沉重,越来越无法遏止地从上面往下压。辕马昂着头蹲下来,前车的木轴敲击着它们那肌肉紧张的后腿。驭手们又叫喊起来,沿着半是憎恨半是哀求的神情注视着炮班里的士兵。这时,吊在车轮上那一堆气喘吁叮的身体己在向下滑动,接着就越来越快地滑下去了。
  “稳住!”库兹涅佐夫喘息着,肩上已感到大地的重量。他看见乌汉诺夫在旁边把脸涨得通红,用宽阔的后背顶住前车。右边,他看到涅恰耶夫那双由于紧张而瞪得老大的黑眼睛和白色的小胡子。库兹涅佐夫那激动的头脑里突然闪过一个想法:他早就认识这两个人了,也许还在斯摩棱斯克撤退的那些可怕的日子里就已经认识了。当时他还不是中尉,那是在退却的时候,也象现在这样拉炮。不过实际上,他那时并不认识他们,想到这里,他自己也感到惊讶。“脚,当心脚……”库兹涅佐夫几乎耳语般挤出这么一句话。
  大炮连着前车顺着斜坡直向谷底滑去。链条吱吱地挨着冰雪,满身是汗的辕马在斜坡上不住地打滑,马蹄扬起一股股冰屑,发出刺耳的声响。驭手们朝后仰着身体,勉强撑持在马鞍上,把缰绳拉得紧紧的。突然,右边一匹前马肚皮贴地滑倒在路上,它按命扭着脑袋,试图站起来,但结果却拉着其他辕马一齐向下滑了。
  左前马上的驭手勉强支撑在鞍上,吓得几乎发了狂,急忙向边上闪开,可是尽管他挤命叫喊,也无法把右前马吆喝起来。前马在地上折腾、挣扎,拖着挽索继续侧身向下滑去。库兹涅佐夫绝望地感到大炮也顺着斜坡飞驰而下,正在赶上滑倒的那匹马。他看到在下面的哥罗诺夫准尉向马迎面扑去,但立即又闪到一边,哥罗万诺夫再一次扑过去,企图抓住缰绳。
  “拉住!……”库兹涅佐夫叫了一声。
  这时,库兹涅佐夫的肩上忽然感到异样的轻松,过了一会儿,他才弄明白,大炮和前车已经滑到谷底了。士兵们难听地咒骂着,疲惫地舒展着腰背。人们离开炮车,揉揉肩膀,张望着前面的马。
  “前马怎么啦?”库兹涅佐夫吃力地问,用力过度的两腿已经麻木,他摇摇晃晃地朝前马奔去。
  哥罗万诺夫和几个侦察兵,还有驭手舍尔古宁柯夫以及跟他一起驾辕马的老搭档鲁宾等都已站在这里。大家瞅着侧身躺在路当中的那匹马。
  舍尔古宁柯夫,一个手臂挺长的、瘦瘦的小伙子,已经吓白了脸。他束手无策地向四周看看,忽然又抓起缰绳。
  年幼的前马似乎懂得他想干什么,就摇头摆尾地开始挣扎,水汪汪、亮晶晶的马眼紧张得发红,哀哀地斜视着人们。
  舍尔古宁柯夫急忙把手缩回,怀着绝望的心情默默地回头望望,然后在马前面蹲了下来。
  马儿挪动出汗的肋部,用后蹄在冰上踢蹬,拼命想再站起来,但是站不起来。它的前脚很不自然地弯曲着,库兹涅佐夫从这点看出:这匹马再也起不来了。
  “你赶快揍它呀,舍尔古宁柯夫!蹲着干什么?你还不晓得这装死的混蛋脾气有多坏!”辕马驭手鲁宾,这个饱经风霜、皮肤粗糙的士兵,怒冲冲地骂着,并用马鞭抽了一下自己的靴统。
  “你才是混蛋!”舍尔古宁柯夫拖长着高嗓门喊道。“难道你没看见?”
  “看见什么?这匹马我知道:老是蹶蹄子,耍脾气。抽它几下就老实了。”
  “住嘴,鲁宾,你烦死了!”乌汉诺夫用肩膀碰碰他表示警告。“要讲话,得先想一想。”
  “这匹马儿连前线还没到哩,”戚比索夫惋惜地叹了口气,“多可怜……”
  “是呀,看样子两条前腿完了,”库兹涅佐夫在马四周察看着说。“喂,驭手,你们是怎么搞的,真见鬼!这就叫驾马拉缰啦!”
  “现在怎么办呢,中尉?”乌汉诺夫说。“一匹马完蛋了。还剩下三匹。备用马又没有。”
  “那就得由我们自己来拉炮罗?”涅恰耶夫舔舔小胡子问。“早就想这样于了。从小就盼着这天哪。”
  “看,连长来了……”戚比索夫胆怯地说。“他要追问的。”
  “一排!又出了什么事?为什么停下来?”
  德罗兹多夫斯基骑着他的蒙古马下到谷地,向人群走来,士兵们纷纷让路。他很快地瞥了一眼在地上折腾的前马。舍尔古宁柯夫一直抠楼着背蹲在它面前。德罗兹多夫斯基清瘦的脸上毫无表情,但眼睛里却迸射出按捺着的怒火。
  “我……警告过你们,一排!”他用短鞭子指着舍尔古宁柯夫枢偻着的背,一字一顿地说。“谁叫你们慌成那副鬼样子?眼睛看什么去了?驭手,你怎么啦,在祈祷吗?马是怎么回事?”
  “您自己看见,中尉同志,”库兹涅佐夫说。
  舍尔古宁柯夫把象瞎子一样失神的眼睛转向德罗兹多夫斯基,泪水从结冰的睫毛上顺着他那孩子般的脸蛋流了下来。他默默地用舌头舔着这些晶莹的泪珠,脱下一只手套,小心而温存地抚摩着马的面部。
  前马已不再挣扎,不再试图站起来,而是鼓起肚子,静静地躺着。它象一条理解人意的狗,伸长着颈子,把头搁在路面上,嘘嘘地喘息着,把气呼在舍尔古宁柯夫的手指上,并用它柔软的嘴唇轻轻地触着。它那水汪汪的眼睛斜视着士兵们,流露出垂死时极度忧伤的神情。
  库兹涅佐夫这时才发现:舍尔古宁柯夫子里抓着一把燕麦,可能是他早就藏在口袋里的。但饥饿的马并没有吃,只是颤动着润湿的鼻孔,嗅嗅驭手的手掌,无力地用嘴唇去触触潮湿的麦粒,把它们碰撒在地上。显然,它已嗅到在这冰天雪地的草原上早已被遗忘了的燕麦香味,但与此同时,它从舍尔古宁柯夫的眼睛和神态中已看到了自己不可避免的结局。
  “前腿断了,中尉同志,”舍尔古宁柯夫用微调的声音说,仍然舔着从嘴角上流下来的泪珠。“你看……象人一样,很痛苦……本来应该靠右走的……不知什么东西使它害怕了……我是勒紧的……这匹马还小,拉炮没有经验……”
  “要勒紧嘛,你这刺猬脑袋!不要光想着姑娘!”鲁宾恶狠狠地斥责道。“现在还哭什么鼻子?……呸,狗崽子!……人家这会搞得晕头转向,他还守着那匹马……看着都叫人恶心!别让它再受苦了,枪毙掉算啦!”
  这个身体呈方形的、笨手笨脚的驭手,穿得很厚实:又是棉袄,又是大衣,还有 过的裤子;一条右腿缠着绑腿,背后挂着卡宾枪。他这突如其来的残暴决定引起了库兹涅佐夫的反感。“枪毙”一词意味着对无辜者判处死刑。
  “看来只好这样,”有人说出自己的意见,“可小马挺可惜……”
  在罗斯拉夫耳撤退时,有一次,库兹涅佐夫也曾见过士兵们出于怜悯,击毙了几匹受了伤、已不能拉东西的马。但就在那时,这种做法也是反常的、不合理的,就象对弱者残酷地执行枪决似的。
  “不行!”舍尔古宁柯夫尖叫了一声,跳起来逼近鲁宾。“你出的什么主意?残酷的家伙!你出的什么主意呀?!我不给!它有什么罪?”
  “不要发疯了,舍尔古宁柯夫!你早就该想到这一点。除了你以外谁也没有罪。冷静下来吧!”德罗兹多夫斯基打断他的话,用鞭子指着水沟说:“把马从路上拖开,免得碍事。继续下坡!各就各位!”
  库兹涅佐夫说:“第二炮干脆跟前车脱开吧,用手拉着下坡。这样牢靠些。”
  “随你们的便,哪怕用肩膀扛下去也行!”德罗兹多夫斯基回答。他的视线越过库兹涅处夫的头项,投向那些笨手笨脚地把马朝路边拖的士兵们,接着,他撇了撇嘴,说,“立刻把马枪毙!鲁宾!……”
  前马似乎听到了这个命令,一阵断断续续的尖厉的马嘶声刺破了寒冷的天灾。这发颤的尖叫声象呼痛,象求救,刺入了库兹涅佐夫的耳鼓。他知道,人们把—匹活生生的、只是折断了前腿的马推到水沟里去,会使它受到多大的痛苦。他刚要眯起眼睛,却看到马还在作着最后的挣扎,试图站起来,仿佛要向人们表示:它还活着,没有必要打死它。
  驭手鲁宾龇着结实的牙齿,站在马前面,紫红色的脸上露出凶狠的神情。他匆匆拉开枪闩,枪管摇摇晃晃地对着抬起的马头。马头上汗水淋漓,马的嘴唇由于最后的哀鸣还在哆嗦着。
  噼啪一声枪响。鲁宾骂了一句,看看马,又推上第二发子弹。马己不再嘶鸣,而是默默地把头朝两边摆动,现在它不再挣扎了,只是翕动着鼻孔,发出呼吃呼吃的喘息声。
  “笨蛋,枪也不会打!”站在呆若木鸡的舍尔古宁柯夫旁边的乌汉诺夫狂怒地叫起来,一步冲到驭手跟前。“你只配到肉类联合工厂去干活!”
  他从鲁宾手里夺过了枪,瞄准把嘴扎进雪地里的马,几乎是顶着它的头部开了一枪。乌汉诺夫的脸顿时变得苍白,他把钻进雪堆的弹头用手指挖出来,然后把枪扔给鲁宾。
  “把你的棍子拿去吧,屠夫!象傻瓜似的笑什么?鼻孔里发痒吗?”
  “你才是屠夫,看来还是城里的屠夫,很内行。”鲁宾抱屈地嘟嚷着,但毕竟还是弯下他那肥壮的、呈方形的身体,把枪拾了起来,并用袖子拂去上面的雪碴。
  “当心吃耳光,我很内行,你记住!”乌汉诺夫说罢,向舍尔古宁柯夫转过身去,粗鲁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算了,算了!有办法补偿的。我答应你,老弟,我们到斯大林格勒搞几匹缴获的马来。”
  “德国人叫做‘巴尔舍伦’的那种马,”哥罗万诺夫提议。“我们去搞几匹来!”
  “不是‘巴尔舍伦’,而是‘贝尔舍伦’,”乌汉诺夫纠正他的话说,“这应该知道的。怎么,你还是头一年打仗吗?”
  “这些东西,谁搞得清楚!”
  “那你就搞搞清楚吧!”
  “第二炮下坡!”德罗兹多夫斯基发出命令补充了一句:“您打得很好,乌汉诺夫。”
  “您别夸我,中尉同志!”乌汉诺夫嘻皮笑脸地问答。在他的眼睛里,还闪现着象要挑衅的怒火。“还差着呢……您弄错了!我可不是宰马的。”
  库兹涅佐夫命令把第二炮与前车脱钩。
  日落之后,队伍陆续走进一座被烧毁的哥萨克村镇,这时才下令休息。人们首先看到街道两侧的瓦砾场,然后在冰封的小河西岸看到几排高高矗立的白柳,白柳下面是被烧得焦黑的孤零零的炉灶残骸。从河面的冰窟窿里升起一股血红的雾气。人们第一次看到这些景象,似乎感到很惊讶。地面上,连着西边的地平线,被十二月的晚霞映得血红。这红霞象火焰一样燃烧着而又寒气逼人。刺人的光线照着士兵们的脸,结上冰的炮、停在路边的车辆和车辆旁边马匹的臀部,仿佛把这一切都冻结住了,使它们在金属般的光亮中和雪堆上冷幽幽的反光里变成泥塑木雕一般。
  “弟兄们,我们到底往哪儿去啊?德国人在什么地方?”
  “这镇子变成什么样子啦。瞧,连一间房子都没有了。这是怎么回事呢?参加费吉卡的婚礼,却给西道尔送葬来啦!”
  “干吗唱葬歌?我们还要到斯大林格勒去。上级看得远……”
  “这地方什么时候打过仗吧?……”
  “看样子很久了。”
  “找个地方暖暖身子吧,啊?没到前线我们就会冻僵的。”
  “告诉我,前线到底在哪儿呀?”
  还在离镇子约三公里的草原上的十字路口,有一大队新漆着白色“三四”字样的坦克穿过行军队伍,朝着日落的方向开去。它们使队伍停下来好几分钟。一发试射的榴弹象慧星一样飞过坦克上空,在路边的雪地上轰然爆炸,撇下一层火药黑灰。最初准也没有卧倒,只是看着阻断队伍前进的坦克,也不知道这发炮弹是从哪儿飞来的。但“三四”型坦克刚开过去,从后面什么地方就传来了远处几个炮连的单调的炮击声。远射程炮弹带着拖长的哧哧声穿过高空,在路口左右爆炸,发出炸弹似的轰隆巨响。大家认为,德国人正从后方观察着这个十字路口;但由于疲劳,他们都就地卧倒在路边,谁也没有气力离开道路往远处跑。射击很快就停止了。没有损失,队伍又继续前进。人们拖着两腿吃力地走着,沿路看见几个挺大的新弹坑,空气中飘散着象大葱那样的德国炸药味。这种可能致命的气味已不再使人想到危险,而使人们想起目前还遥不可及的斯大林格勒,想象那些看不到的德国人,他们此刻正从遥远的隐蔽阵地朝这里发射炮弹。
  库兹涅佐夫有时陷入短暂的迷糊状态,有时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和队伍行进的一片嚷嚷声,他心中又只剩下—个念头:“到底什么时候休息?什么时候休息?”
  又走了好多个小时,部队终于来到这个被烧毁的镇子。但当盼望己久的“休息”命令从队伍前边飞传下来时,却没有—个人感到体力上的轻松。冻僵了的驭手从冒着热气的马背上爬下来,拖着麻木的腿,头重脚轻、踉硠跄跄地走到路边,哆嗦着,随地解了个小便。炮兵们则无力地躺到雪地上——有的在马车后面,有的在大炮旁边——大家腰碰腰、背靠背地挤在一起,忧郁地打量着这不久前还存在过的镇子:炉灶的影子阴沉沉的就象公墓里的墓碑一样;远处,两座残存谷仓的轮廓象两个黑色的印戳,清晰地打在西边火红色的寒冷的天空上。
  整个被晚霞烧得通红的空间里,挤满了—下子在这儿集结的汽车、拖拉机、“喀秋莎”火箭炮、榴弹炮和马车。然而,在这名存实亡的镇子街道上休息既不能取暖,又没有饭吃,连接近前线的味道也没有,不能算是真正的休息,每个人都感到好象受了委屈。西边刮来的冷风夹带着雪刺冰针,大火的余烬散发出浓烈的、令人忧伤的气息。
  库兹涅佐夫勉强撑持着使自己不致跌倒,走到第一炮的驭手跟前来。鲁宾的脸涨得更红了,他闷声不响地抚摸着辕马的挽索。辕马的两肋冒着热气,被汗水搞得滑溜溜的。年青的舍尔古宁柯夫紧锁灰白的双眉,带着不肯饶人的表情站在他唯一的前马旁边。他手里拿着一把燕麦放在马嘴下面,疲倦的马儿贪婪地用嘴唇扒取燕麦;他用另一只手轻轻地抚拍着马儿低垂着的潮湿的脖子。库兹涅佐夫看了看两个彼此不理睬的驭手,打算对他俩说几句调解的话,但没有说出口,却向炮班走去。他很想在士兵们身边躺下来,靠在谁的背上,用领子挡住刺耳的寒风,躺着,把鼻子藏在领子里呼吸,这样来取暖。
  ……“起立!停止休息!”队伍里传来命令。“准备出发!”
  “眨眨眼皮都来不及,就停止休息啦?”“又在催了。”有几个人在黑暗中气忿地说。
  “应该吃点东西,可司务长跟炊车连影儿也不见。他好象是在后方打仗!”
  “唉,又得走了,”库兹涅佐夫想。他一直在不自觉地等待着这声命令,感到全身象灌了铅似的沉重,疲乏得两腿都发抖了。“那么前线到底在哪里呢?向哪儿走呢?……”
  他不知道,而只是猜想,现在斯大林格勒已经在他们背后,似乎是在后方了。他不知道,整个集团军,当然包括他们的师,师属炮兵团、炮兵连,直至他的排,都在朝同一个方向——西南方——强行军,去迎击已经发动进攻的德军坦克师。德军进攻的目的是要解救成千上万被包围在斯大林格勒地区的保罗斯部队。他还不知道,不论他自己和他身边的人们个人的遭遇如何——有的已注定一死,有的还会活下去,——如今他们的命运已经结合在一起了……
  “准备出发!各排排长,到连长那里去!”
  在越来越浓的暮色中,士兵们不太乐意地、慢吞吞地站起来。到处传来咳嗽声、呻吟声,有时是咒骂声。炮兵班不满地走到炮前,从枪架上拿起各人的步枪和卡宾枪,一面还念念不忘行军炊车和司务长。驭手们从嚼着食物的马嘴下把饲料袋拿开,向它们挥挥胳膊说,“喔,好吃懒做的家伙,就你们吃个没完!”前面发动机开始发出排气的声音,马达响了起来——街道上,各榴弹炮连慢慢排成长列,准备出发了。
  德罗兹多大斯基中尉站在路当中,身边围着一群侦察兵和通信兵。路旁有一堆熄掉的篝火,白色的余烟还在人们脚边缭绕。
  库兹涅佐夫走过去,看见大个子淮尉哥罗万诺夫双手拿着图囊,德罗兹多夫斯基一面拿电筒照着图囊的赛璐硌板下面的地图,一面用不容人反驳的声调说:“提问题是多余的。行军终点不知道。方向就是顺这条路,向西南。你带领自己的排走在连队前头。连队依旧是团的后卫。”
  “明白了,”哥罗万诺夫闷雷般应了一声,随即带了自己的侦察兵和通信兵,经过几辆黑黝黝的马车,顺着大路向前走去。
  “库兹涅佐夫中尉?”德罗兹多夫斯基将电筒稍稍举起,强光刺得人眼睛发痛。
  库兹涅佐夫略微避开光线,说:“可以不用照明吗?我就这样看得见。有什么消息吗,连长?”
  “排里一切都正常吗?有没有掉队的?有没有病号?一切都准备好,可以出发了吗?讲简单点。”
  德罗兹多夫斯基机械地提着问题,看来他在想别的事,这使库兹涅佐夫突然感到很恼火。
  “大家还没来得及休息。我想问问:炊车在什么地方,连长?司务长为什么掉队了?大伙都饿得象鬼似的!准备好出发了,这用不着问。没有生病的,没有掉队的,也没有开小差的……”
  “这算什么报告?库兹涅佐夫!”德罗兹多夫斯基打断他说。“不满意吗?难道我们都闲坐着等吃电的?您是什么人:是排长还是普普通通的一个驭手?”
  “抿我所知,我是排长。”
  “看不出嘛!您在让乌汉诺夫这样的人牵着鼻子走!……您这是什么情绪?马上回排去!”德罗兹多夫斯基冷冰冰地命令道。“教育全排士兵,不要尽想吃喝,而要想着战斗!库兹捏佐夫中尉,您使我很吃惊:您那里一会儿有人掉队,一会儿又是马腿受伤……真不知道我们往后怎么在一起打仗!”
  “您也使我很吃惊,连长!可以换个方式谈话嘛,好让我容易理解些,”库兹涅佐夫怀着敌对情绪回答,接着,就向那充满发动机的隆隆声和马匹的嘶叫声的黑暗处走去。
  “库兹涅佐夫中尉!”德罗兹多夫斯基叫了一声。“回来!……”
  “还有什么事?”
  电筒的白光从后面移来,在严寒的夜雾中显得烟气腾腾,一束使人感到难受的亮光射在库兹涅佐夫脸上。
  “库兹涅佐夫中尉!……”象刀刃似的一束白光在库兹涅佐夫的眼睛上划了一下。德罗兹多夫斯基绕到他前面,挡住去路,整个身体象一根绷紧的弦。“我命令你,站住!”
  “手电拿开,连长,”库兹涅佐夫低声说,他感到现在,就在这一会儿,他们之间可能会发生什么事情。
  也正是现在,德罗兹多夫斯基的每一句话以及他那要人绝对服从的斩钉截铁的语调,在库兹涅佐夫心中引起一阵阵难以遏止的、隐忍的反感,似乎德罗兹多夫斯基的每句话、每个动作、每声命令,都是刚愎自用的表现,都是在故意显示自己的权力并贬低他。“对,他喜欢这一套,”库兹涅佐夫心里想。
  他这样想着,感到手电的光线渐渐逼近,并在那耀眼的橙黄色光圈里听到德罗兹多夫斯基耳语般地说:“库兹涅佐夫……你要记住,连里由我指挥。我!……只有我!这儿不是学校!一举一动不能太随便:你发牢骚、说怪话不会有好结果!我是不讲情面的,也不打算讲情面!懂吗?跑步回排!”德罗兹多夫斯基用手电在他胸口推了一下:“到排里去!跑步!……”
  库兹涅佐夫被直射的光线照花了眼,看不到德罗兹多夫斯基的眼睛,只觉得有个又冷又硬、象钝刀尖似的东西顶在胸口。他猛地把拿着电筒的手推开,还把那只手抓住好一会才松开,说:“你还是把手电收起来吧……至于威胁……听起来很可笑,连长。”
  于是库兹涅佐夫顺看看不见的道路走去,黑暗中很难辨别汽车、前车和大炮的轮廓以及站在马匹旁边的驭手们的身影。他的眼睛刚才被手电光照得发花了,这会儿只看到前面圆圈乱舞,好象篝火熄灭以后还在黑暗中闪烁着的点点火星。他在自已排附近碰到了达夫拉强中尉。
  达夫拉强跑过来,呼出一口柔和好闻的面包香味。他急急地问库兹涅佐夫:“从德罗兹多夫斯基那儿来吗?那边怎么样?”
  “去吧,郭加。他对排里的情绪很感兴趣,问有没有病号,有没有开小差的。你那儿,我看,有吧?啊?”库兹涅佐夫不无恶意地嘲笑说。
  “胡说八道,尽讲蠢话!”达夫拉强用学生的腔调回答,一边啃着面包干,轻蔑地加上一句:“简且是双料的荒唐!”
  他消失在黑暗中,把那令人快慰的家常面包香味也带走了。
  “的确是蠢话,歇斯底里大发作,”库兹涅佐夫心里想,他记起了德罗兹多夫斯基警告他的话,感到在这些话里赤裸裸地暴露出某种反常的情绪。“他怎么啦?为了乌汉诺夫的事情,为了那匹折断腿的马,要向我报复吗?”
  从远处,象顺着阶梯一样,在队伍里传来一声熟悉的口令:“齐步——走!”
  在第一炮前面的马背上已经出现了驭手们的侧影。库兹涅佐夫走过去,重复了口令,“全排注意,齐步——走!……”
  所有的一切全都移动起来,摇晃起来:轮轴嘎嘎地响了起来,雪地在结冰的炮轮滚压下发出刺耳的音响,千万双脚已开始发出杂乱的步伐声。
  当全排在路上渐渐拉长队伍时,有人把一块硬得扎人的面包干塞到库兹涅佐夫手里。
  “俄得象头野兽了,对吧?”他听出是达夫拉强的声音。“拿着。吃了会好过些。”
  库兹涅佐天嚼着面包干,慢慢感到有些甜味,肚子不象刚才那样俄了。他感动地说:“谢谢你,郭加。你怎么还留着这东西?”
  “得了吧!别说废话。我们是到前线去,对吗?”
  “大概是的,郭加。”
  “只盼快一点,你知道吧,老实说……”
  第五章
  在德军最高司令部里,似乎一切都己预先决定,都已经过研究和批准。曼施泰因的各坦克师已从科捷尔尼科沃地区发动进攻,向激战了四个月、遭到严重破坏的斯大林格勒猛扑过来,企图援救被我军围困在雪地和废墟上、急待解围的三十余万人的保罗斯上将集团。这时,我后方又一个新编的集团军根据最高统帅部的命令被投向南线。它正越过茫茫无际的草原来迎击霍特的包括十三个师的突击集团军群。双力的行动就象天平上的盘子,两边都己投下全部力量,准备决一胜负了。
  ……一辆缴获的“霍尔”牌汽车在路边颠簸,时而赶过旁边的队伍,时而又落在队伍后面。别宋诺夫将军把头藏在领子里,一动不动地坐在车上。他透过挡风玻璃看着窗外,从集团军司令部出发后没有说过一句话。司令这种长时间的沉默使车内其他人特别感到他性格孤僻,感到这沉默是一种障碍,但是谁也没有勇气第一个克服这种障碍。集团军军事委员,师级政委维斯宁也默不作声。连别宋诺夫的副官鲍日契科少校,一个喜欢交际的年青人,也靠在后座角落里装睡。他从—出发就想谈谈司令部新近发生的趣事,但找不到适当的机会——他不敢打破首长长时间的沉默。
  这时候,别宋诺夫却不去考虑,他的这种孤僻可能被认为是不愿与人交往,或者说,有些自负,对周围的人漠不关心。他凭多年的经验知道,夸夸其谈也好,缄默不语也好,都丝毫不能改变他和人们的相互关系。他并不想取悦于所有的人,也不想让所有的交谈者都觉得他可敬可亲。这类旨在博取好感的徒慕虚荣的小伎俩,正如一个人失掉了自信心而显得软弱与空虚无聊一样,经常使他感到憎恶,使他对有些人生气,觉得他们讨厌。别宋诺夫早已懂得,在战争中讲废话往往无异于拿尘土去掩盖事物的真象。因此在接管集团军以后,他很少去详细了解军长、师长们的优缺点,到他们那儿去巡视的时候,几乎只是干巴巴地和他们认识一下,走到他们跟前瞧上一眼,虽然不很满意,但也不是完全失望。
  借着偶而在寒雾中闪亮的车头灯光,别宋诺夫此刻从“霍尔”车窗后面所看到的,是一张张被带霜的钢盔衬帽紧裹着的、象女人一样的脸孔,还有一双双拖着沉重的步子不断地朝前移动的毡靴。这种状态倒也不是什么令人害怕的“士气低落”,而只说明人们已经陷入渐渐麻木的极度疲劳中,连他的权力也无法控制他们了。这些紧戴衬帽的士兵们面临着一场战斗;也许他们每五人中就有一个要死亡,死得比他们自己想象的要早。他们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战斗将从何处开始,当然更不会想到,他们之中有许多人是在作着一生中最后一次战斗前的行军。可是,别宋诺夫却清楚而冷静地估计到正在迫近的危险的程度。他知道,在科捷尔尼科沃那边,我方阵线目前很难支持,而德军坦克三昼夜来已向斯大林格勒推进了四十公里。
  现在德国人面前的唯一障碍是梅什科瓦河。过了这条河,一直到伏尔加河都是平坦的草原。别宋诺夫跟清楚,当他此刻坐在车上考虑他所了解的情况时,他的集团军和曼施泰因的坦克师正以同样的顽强精神向这条天然分界线推进,而这一仗的胜负即使不是全部,至少也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谁先赶到梅什科瓦河。
  他想看看表,但没有看,也没有动弹。他考虑到这个动作会打破沉默,造成谈话机会,可他并不想谈话。他照旧默不作声,摆了很久才找了个比较舒服的姿势,把受伤的腿伸到靠近马达的、较热的地方,就支着手杖象石头一样凝然不动。老司机有时朝他照一眼,借着仪表的微光模糊地看到将军阴郁的铅灰色眼睛的缘角、他那清瘦的面颊和紧闭着的双唇。这个有经验的、给好多司令开过车的老司机对于车内的沉默气氛有他自己的看法:大约在出发前发生过争吵,或者受了方面军首长的申斥吧。在后座,有时闪现火柴的微光,政委吸着烟卷,烟头在黑暗中象个红点,武装带的皮革吱吱作响;长于交际的乐天派鲍日契科依然在座位一角装睡,轻轻地打着呼噜。
  “他有什么不称心的事吧,要么生性就是这样,”司机暗想。在这同时,背后一闪一闪发亮的烟卷使他烟瘾难熬,哪怕能吸上一口也好。“看来他不抽烟,脸色发青,好象有病。要不要请示一下:请允许我抽支烟吧,司令同志,不抽烟简直连耳朵都肿起来了……”
  “打开头灯,”别宋诺夫突然说。
  司机被他的声音吓了一跳,随即开亮头灯。强大的光柱劈开了车前的寒雾。在头灯强光的照射下,路上浮散的烟尘顿时团团升起,波浪般涌向车窗,又被摆动着的刮水器拂散成缕缕蓝烟,绕着车身飞走了。在这一瞬间,汽车仿佛行驶在海底,马达平稳的轰鸣也象是在深水里行车的声响。
  行军队伍似乎突然从右方向汽车靠拢,黑糊糊的一大片,越来越近了。灯光下,乱糟槽地闪动着蒙上冰的饭盒、冲锋枪和步枪。几辆巨型坦克象被雪覆盖的草垛,堵塞了整个道路,使面前的队伍更加拥挤不堪。士兵们转身朝着刺目的灯光,他们的衬帽象白胶布那样粘在疲乏而愁苦的脸上。这时,他们一边挥手,一边在叫喊着什么。
  “开到坦克那儿去,”别宋诺夫命令司机。
  “显然,这是机械化军的小伙子们,”军事委员维斯宁兴奋地说。“这些捣蛋鬼,干吗到这儿来吵嚷!欺负步兵吗?”但他毕竟对坦克兵有些偏爱,把“捣蛋鬼”几个字讲得很委婉,并且立刻加上一句谨慎的赞扬:“真是雄鹰!”
  “不过是地上爬的鹰,政委同志,”鲍日契科马上醒来,开玩笑地插了一句。
  “这不是机械化军的坦克,”别宋诺夫很有把握地纠正政委的话。“马明的军沿铁路前进,在我们左侧。他们现在不可能到这儿来,无论发生什么情况都不可能来这儿。”
  “让我去了解一下吧,司令同志?”鲍日契科精神抖擞地说,似乎根本没打过磕睡。他坐了很久,既没事干,又没话谈,看来很高兴有机会来显示一下充沛的精力。
  别宋诺夫又命令司机:“停车。”
  功率强大的“霍尔”引擎不响了。寂静中,头灯的亮光熄灭了,仿佛被辐射器吸了回去。夜幕焕然闭合,队伍和坦克都不见了。别宋诺夫在车内等了一会,使自己的眼睛习惯于黑暗,然后打开车门,把手杖放到车外,作为支撑。他下车时,腿在门边碰了一下,小腿上的刺痛使他站了一会,心里抱怨自己,爬出来时想到不要碰着腿,结果还是碰疼了。
  周围一片暗蓝色,天寒地冻,但却满天星斗。别宋诺夫在遍地冰雪的黑暗中隐约看见:队伍象一根弯弯曲曲的带子,披着星光伸到草原远处,这会儿被几辆坦克——长方形的庞然大物——挡住了去路。开着遮光的小灯的汽车、炮车和挤在一起的士兵们的侧影都显得很长。
  他听到路上有汽车和拖拉机马达空转的隆隆声;前面,几个嘶哑的、好象冻坏了的嗓子在大喊大叫,中间还夹杂着骂娘的粗话:
  “喂,坦克兵,你们他妈的有技术,干吗躲到这儿来啦?”
  “我的妈啊,他们醉得连活都说不出来啦!”
  “把你们的铁家伙弄走,别挡道!嘴张得那么大,好象在吃喜酒!叫伏特加灌饱了吧?眼睛都红了!”
  “让路!让我们过去!”
  “弟兄们,好象是哪个首长来了吧……有两部汽车哩……”
  别宋诺夫冲着这嘈的叫喊声走过来,他知道看到过他的士兵还不多。他的短皮大衣上既没有领章,也没有将军的军衔标志。但士兵们看到了他的高皮幅,叫骂声就渐渐停下来了。
  近旁有人恍然大悟似地高声说了一句:“好象是个将军……”
  “谁是坦克分队长?”别宋诺夫用不很响亮,有些疲惫的、吱吱呀呀的嗓音问。“请来报告一下。”
  完全静下来了。军事委员维斯宁和鲍日契科边谈边从汽车那边走过来。他们也站住不作声了。几名冲锋枪手从第二辆汽车里跳到大路上,那是将军的警卫队。
  别宋诺夫等待着。没有人答腔。
  在第一辆坦克的黑渤恐的车身上,有几堆灰蓝色的积雪在星光下闪烁,冻彻了的钢板发出冰冷的金属昧和很难闻的冷却的柴油味。车内似乎空无—人,没有灯光。坦克周围笼罩着死一般的寂静,只看见炮塔舱里有个黑东西微微晃动起来,遮住了星光,但没有一点声音从那里传来。
  “我说,让坦克分队长到我这儿来,”别宋诺夫用同样的声调重复了一遍。“我等着。”
  “要找谁?你这步兵别来指挥我!从坦克边上绕过去吧,别来找麻烦!”一个凶狠的声音从上面答应着,那黑东西伸出炮塔,在星光下移动起来,此刻可以看得比较清楚了。
  “喂!下来见将军,你这戴钢盔的雀子脑袋!还罗唆些什么?”鲍日契科有点风趣地说,随即抓住铁扶手,爬上坦克,催促那人:“快,快!去见将军!”
  “见什么将军?你不要骗我!我可不是头一天打仗……将军跟步兵一起行军吗?那么谁待在司令部里呢?”
  “来吧,来吧,亲爱的,不要大发议论了。从天上跳到地下来吧!”
  上面亮了一下手电,从伪装的绿光映出的空隙里,露出一个从下面看去又高又大的人来。他穿着工作服,看样子是套在棉袄外边的。这人慢慢爬出座舱,从甲板跳到路上来。
  “鲍日契科,再照一照,”别宋诺夫命令,“把他带过来,”
  “来,来,小伙子,走近点,不要怕,”鲍日樊科说。
  坦克兵站在别宋诺夫面前,在地上个子明显变小了,但仍然比别宋诺夫高出一个头。穿得鼓鼓的衣服弄得他臃肿不堪;神色紧张的脸上尽是一道道黑灰。他在手电光下低垂着被烟熏黑的眼睛,微微抖动的嘴唇也是黑黑的,而且干裂了。他喘着粗气,叫人立刻闻到一股洒味儿。
  “喝醉了吗?”别宋诺夫问。“看着我,坦克兵!”
  “不……将军同志。我只喝了规定的量……规定的……”坦克兵结结巴巴地说,仍未抬起他那污黑的眼险,鼻孔还在鼓动着。
  “部队番号和军衔?您属于哪个部队?”
  坦克兵干裂的嘴唇哆嗦起来:“独立第四十五坦克团第一营第三连中尉连长阿热尔马切夫……”
  别宋诺夫盯着他看,不大相信他的回答是确切的。
  “怎么是四十五团?您怎么会到这儿来呢,连长?”别宋诺夫字字清晰地问道。“四十五团属于另一个集团军,明明是在前面防守!回答得清楚些。”
  坦克兵忽然抬起头来,一下了睁开他那恐惧而浑浊的醉眼,眼圈污黑,象化了装的小丑。他用发哑的声音说:“那里没人防守了。德国人占领了镇子。是从后方迂回过来的。我一个连只剩下达三辆坦克……两辆被打穿了……人员不全……我和连里剩下的人……突围出来的……”
  “突围?”别宋诺夫追问着,也正是在这一瞬间,他非常清楚地理解并重复了早在四一年就很熟悉的这个尖刻的、含有讽刺意味的字眼。“突围出来的吗?其他人都突围了吗,中尉?还有谁突围了?”别宋诺夫又用追逼的语气问了一遍,把“都突围”和“谁突围”几个字说得特别重。
  “嘿,贪生怕死的家伙!”士兵群中有人在骂。
  坦克兵带着哭音说:“我不知道……不知道谁突围了。我和这些坦克冲出来……失去了联系,将军同志……电台坏了。我不能……”
  “您还能说些什么呢?”
  别宋诺夫竭力按捺住因腿部疼痛而更加强烈的怒气,他己看不清前面一个个的人,只听见队伍后面传来零乱的口令声和马达的隆隆。停下来的庞大队伍象一个躯体折断的人,在痛苦地喘息着。这支队伍的去向,正是喝醉洒的中尉带着此刻挡住道路的三辆坦克在盲目的绝望之中从那儿“突围”出来的地方。别来诺夫感到临阵脱逃的暗影象毒气一样在空中盘旋。士兵们呆呆地站在坦克兵周围。
  别宋诺夫又问一遍:“您还有什么话可说,中尉?”
  坦克兵鼻孔里抽了口气,好象在不出声地哭泣。
  “季特柯夫少校!”别宋诺夫用清晰而严厉无情的声音向黑暗处命令道,这声音意味着斩钉截铁的判决。“把他抓起来!……作为临阵脱逃犯送交军事法庭!”
  他知道这个命令的毋庸置疑的重要意义,也知道他的命令将被立即执行。但当他看到个子矮矮的、身体象拳击家一样健壮的季特柯夫少校带着警卫队里两名大力士般年轻的冲锋枪手向着坦克兵走过来时,不禁皱了皱眉头,背过脸去,对鲍日契科少校生硬地说:“去检查一下,其余的坦克兵在车内的情况怎样?”
  “是,我去检查,司令同志!”鲍日契科稍微提高嗓门,顺从而又吃惊地应了一声,仿佛此刻从司令身上发出了某种致命
  的威胁,连他这个副官也受到了影响。这使别宋诺夫感到不快。他顺着大路向前走去。
  “这里谁是指挥员?为什么让卡车挡在路上?”别宋诺夫跨上桥头,把手杖扎进木桥的板缝里,冷淡而沉着地说。他走得很快,尽量不露出瘸腿的样子。
  聚在桥上的士兵尊敬地给他让路。有人在黑暗中说,“少尉在这儿……马达出毛病了。”
  前面,在星光下呈现谈蓝色的狭窄桥面当中,可以隐约地看到一辆显然由于车轮打滑而稍稍偏侧的卡车:车身很高,在掀起来的引擎罩下,有只小灯在发出黄光,几张忧虑的脸凑在马达上面,几乎把灯光完全遮没了。
  “指挥员,到我这里来!这是谁的车子?”
  一个身穿长大衣、象孩子般瘦小的身影马上直挺挺地站到引擎罩边来。背后的灯光勾划出他那被头上的风帽压得凸出的耳朵和窄狭的肩膀。他的脸孔看不清楚,只看到他呼出一股股热气,听到他用小公鸡似的高嗓音大声说:“少尉别林基!独修建营的车子,调给炮兵部队使用……因故障突然停车……装的是炮弹……”
  “这么个嫩嗓门儿……好象在学校里报告,”别宋诺夫想,忍不住笑了笑,打断少尉的话说:“这是什么意思,独修……下面怎么说?”
  “修建营,”少尉接下去说完。“独立修理建造营……六辆汽车暂时调给炮兵部队使用!”
  “哦,哦,独修建营……讲不上来,舌头转不过弯儿……”别宋诺夫说,接着问:“有希望在五分钟内修好车子吗?”
  “不,不行,将军同志……”
  别宋诺夫没有听完:“五分钟内卸完炮弹,让出桥面。要是来不及的话,汽车推出车道!一分钟也不许耽搁!”
  少尉呆呆地站着,两只耳朵古怪地凸出着。
  “将军同志!……司令同志!”从坦克那边突然传来拼命号叫的哀求声:“我请求您把话听完……我请求!……你们让找去见将军!让我去呀!过后你们再把我……”
  听到这叫声,别宋诺夫仿佛又一次碰疼了受伤的腿。他转过身来,突然感到自己一失脚就可能摔倒。他象忍受拷打那样痛苦地往回走去。当他看到自己的警卫在巨大的坦克旁边用力拉着两手死死抓住履带、两脚撇开坐在雪上的坦克中尉时,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这时军事委员维斯宁从汽车那边走过来,激动地劝他说:“彼得·阿列克山德罗维奇,请你……总之,小伙子还年轻。德国人突然袭击时,看来他是有些丧气。但他现在已经知道自己犯了罪,正在明白过来……我刚才同他谈了一下。请你不要这样严厉吧!……”
  “怎么著,好象我和政委之间的分歧就此开始了,”别宋诺夫心里想,“他很快发现了我采取的行动过于严厉了。”
  腿上的疼痛并没有减轻,小腿象被烧红的钳子夹紧了一样。
  透过蓝玻璃似的夜色,别宋诺夫从侧面看见维斯宁的椭圆形的脸和闪闪发光的眼镜。他已准备坐进汽车,冷冷地说:“维塔里·伊萨耶维奇,看来你忘记了什么叫惊慌失措吧?你忘记了这影响会有多坏?难道我们就在这种惊惶失措的状态下把部队拖到斯大林格勒去吗?那好吧,让他们把坦克兵带来。我想再看看他,”他补充说。
  “季特柯夫少校,把中尉带过来!”维斯宁吩咐道。
  少校和冲锋枪手带来了坦克兵。
  后者呼哧呼哧地喘着气,牙齿在打战,好象光着身子被浇过冰水一样,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当他最后试着开始讲话时,只听到他的喉咙里发出一路紧张的响声。
  维斯宁碰碰他的肩膀说:“冷静点,中尉。你讲吧!”
  坦克兵向别宋诺夫走近一步,声音嘶哑地说:“司令同志……我要用整个生命,用鲜血……鲜血来赎……”他双手揉揉胸口,让肺部多吸一些空气。“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要是我做不到的话,您就枪毙我吧!请您干万相信!我自己会把子弹列进额头的……”
  别宋诺夫没有听完,挥挥手打断他:“不用多说了!立即上坦克,向前进!从哪儿‘突围’,还回到那儿去!要是你再敢这样‘突围’的话,就作为临阵脱逃的胆小鬼送到军事法庭去!马上前进!”
  别宋诺夫一瘸一拐地走向汽车,他感到在他走动的时候背后有人发出了歇斯底里的压低的笑声,坦克兵则气喘吁吁地说了声“谢谢”。
  但这无理性的笑声和别扭的道谢声都显得很荒谬,听起来使人很不痛快;仿佛他别宋诺夫是在任性胡来,随便行使生杀予夺之权,当他饶人一命时,连旁边的人也情不自禁地为之庆幸。
  “我做得有点不妥当,这不是我的本意……不应该搞成这样子,”别宋诺夫想,他已经坐上汽车,把脚伸到马达旁边。“我原不想这样。但结果呢?我使人感到了恐惧,由于恐惧而只能俯首听命?或许这个坦克兵是真心悔过吧?”
  司机急急忙忙抽着最后几口烟,粗大的自制烟卷由于猛吸而发出爆燃的噼啪声,火星四散,烟头照红了小胡子。他抱愧地对别宋诺夫说: “请原谅,将军同志,我吸烟了……”
  司机发动马达。维斯宁默默地钻进车来。
  “您抽吧,要是熬不住的话,”别宋诺夫表示允许,虽然他对吸烟很反感。“我们到桥上去接鲍日契科少校。开车吧。”
  “您抽的是什么烟叶,伊格纳季耶夫?给点我尝尝。大概是‘挖眼睛’吧?很凶吗?”维斯宁说,一面在后座坐了下来。
  “要是您不嫌弃的话,能提神的,军事变员同志。把烟荷包拿去吧。”司机乐意地说。
  前面,坦克己发出强有力的怒吼声,从排气管里喷出来一束束的火星。履带节轧轧地响了起来,车身开始移动,头灯象野兽的眼睛似的闪了一下。地上的冰雪被履带卷得狂飞乱舞,队伍连忙让到一旁,坦克拐弯了。前面的一辆已经爬上象击鼓一样咚咚哆作响的桥面,在斜档着去路的卡车前面减小油门,停了下来。一群士兵围着卡车奔忙着,在卸最后一批炮弹。车灯照出了站在桥上的鲍日契科少校。他正在指挥卸车。
  随后,少校将两手合成喇叭状,向站在炮塔口的坦克兵叫喊了几句,士兵们就从卡车旁跑开了。前面那辆坦克排气管里发出突突的吼声,猛然向前一冲,用履带顶住汽车的车帮,象摆弄玩具似的把汽车顺着桥面轻轻推过去。卡车撞断了桥上的栏杆,一头栽下桥去,带着碎裂的声响撞落在结冰的河面上。
  “不管怎么说,战争总是骇人听闻的破坏啊!什么都变相一文不值了,”维斯宁透过车窗看着桥下,痛心地说。
  别宋诺夫佝楼着背坐着,没有问答。
  “霍尔”刹住车,开亮头灯,用灯光催促坦克。操劳了一阵的鲍日契科少校,全身散发出好象带有强烈药味儿的寒气,他不是爬进,简直是一头栽进车子里来。他关上车门,由于桥上的紧张活动而喘着租气,同时有些得意地报告说:“可以通行了,司令同志。”
  “谢谢,少校。”
  借着车灯的光亮,别宋诺夫看见那个嗓门尖得象小公鸡、耳朵古怪地凸出的少尉挺直穿着长大衣的身子,站在桥边被撞坏的栏杆跟前。他一会儿悯然若失地望望桥下,一会儿又望望“霍尔”汽车,似乎生平第一次被搞糊涂了,正在祈求谁的援救似的。
  别宋诺夫命令:“关灯,伊格纳李耶夫!”他把脚搁到暖和的马达边比较舒适的地方,闭上眼睛,把头深深地埋在领子里。
  “维克多,”他想,“唉,维佳……”
  近来,只要别宋诺夫偶然看到一张年轻人的脸,一种使他痛苦的孤独感就会骤然涌上心头。他对儿子怀着难言的做父亲的内疚。越是想到儿子,就越感到儿子的一生是那么可怕地从他身边悄悄溜走了。
  别宋诺夫记不清儿子童年时的详细情况,想象不出当时儿子喜欢什么,有些什么玩具,什么时候上学的。他记得特别清楚的只有这么一件事:有一天夜里儿子醒丁,哭了起来,显然是做了恶梦。他听到后把灯打开,儿子坐在小床上,身体瘦瘦的,用两只颤抖的细手紧紧抓住帐子。别宋诺夫把他抱起来,汗毛丛生的胸膛上感觉到儿子紧贴着的弱小身体和他那小小的肋骨。别宋诺夫在那头顶潮湿的浅色头发里嗅到了一股小麻雀的气味。父亲抱着儿子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喃喃地哼着自己想出来的催眠歌,他被这种做父亲的本能搞得如醉如痴。“你怎么啦,乖儿子,我是不会把你送给任何人的,我跟你在一块儿,亲儿子……”
  但他记得更加清楚的是另一件事,这件多后来使他特别感到痛苦;妻子满脸惊恐地来夺他手中的皮带,他用这根皮带在拍打十二岁儿子的屁股。儿子穿着一条在阁楼上爬得尽是灰尘的粗布背带裤,挨打的时候一声也没吭。他扔掉皮带后,儿子咬着嘴唇跑了出去,站在门口回头看看。他那长得很象母亲的灰色服睛里颤动着两颗男孩了在伤心时不肯轻易流出来的眼泪。
  一生中就这么一次把儿子打疼了。那一次孩子从书桌里偷了钱去买鸽子……维克多真的在阁楼里养鸽子吗?这也是到后来才弄清楚的。
  他从一个部队到另一个部队,调动频繁——从中亚到远东,从远东又到白俄罗斯——到处住的是公房,用的是公家的、别人的家具。他们带着两口箱子来来去去。妻子对这种生活早已习惯,随时准备调换地方,到他的新单位去。她毫无怨言地忍受着这种生活上的变动,经历了千辛万苦。
  看来理应如此吧。但过了很长一段时间,经过莫斯科近郊战斗之后,当他躺在医院里夜夜想念老婆、孩子的时候,他明白了:许多事情并未达到本来可能达到的结果;而他的生活就象写文章时交的草稿,需要誊清一下。他从内心深处一直盼望着过一两年能有这个机会——二十岁之后这样想,四十岁之后也这样盼。然而幸福的变化始终没有来临。相反,他的军衔晋升了,职位提高了,同时战争也发生了——先是在西班牙和芬兰,然后是波罗的海沿岸、乌克兰西部,最后是一九四一年。此刻他不去历数那些值得纪念的岁月,而只是在想,这场战争一定会使许多东西发生变化。
  但也正是在医院里,他第一次产生了这样的想法:他的生活,他的军人的生活,是他亲自选择的,一经选定,就永远不可能改变了。这是他唯一的生活道路。他并末虚度年华,这篇生活的草稿没有什么可以誊清,也不必要这样做。好象这些都是命中注定,非此即波,没有其他的路可走。好吧,假如需要重新选择的话,他也不会逃避自己的命运。
  别宋诺夫理解这一点,但他意识到自己有着不可原谅的地方,那就是在他所选定的这种唯一的生活道路中,那最可宝贵的东西竟如过眼烟云,在他面前一瞬即逝地飘走丁。这一点使他不论对儿子还是对妻子都无法辩解。
  就在莫斯科附近的那个医院,在一间特级军官住的洁白的病房里,他跟维克多见了最后一面。儿子从步兵学校毕业后担任了军职,即将从列宁格勒车站乘火车上前线去,中途利用三小时停车时间同母亲一道来探望他。领子两边深红色的领章闪闪发亮,崭新的军官武装带炫耀似地吱吱作响。小伙子喜气洋样,春风满面,仪表堂堂,看来街上的姑娘们都要回头望望他的。但他这一身光彩照人的打扮多少带点稚气,显然是个初出茅庐的少尉军官。他坐在旁边的一张病床上(邻床的一位能够走动的将军客气地走出去了),用断断续续而又富有朝气的低嗓音叙述他到作战部队去任职的事;谈到他如何讨厌学校里那一套没完没了的“集合、立正、向右看齐!”而现在,谢天谢地,终于上前线了。他将带领一个连或者一个排——所有的毕业生都如此,——这样,真正的生活就要开始
  儿子在谈话中不知怎的挺随便地叫别宋诺夫“父亲”,而不是象过去已习惯的那样称呼他。别宋诺夫看着他那生气勃勃的面孔上一双愉快的灰眼睛和长着软汗毛的两颊,看着他那能干的小伙子的一只灵巧的手——他用这只手有点困窘地拍拍料纹呢马裤上的口袋。别宋诺夫不知为什么联想到了其他的小伙子——少尉、中尉,排长和连长们,这些人跟他差不多总是只有一面之缘:打完一仗就换一批人……
  “请你允许他抽烟吧,彼佳,”妻了打断了他的思路。她一直在不安地注意着儿子。“他开始抽烟啦,你不知道吗?”
  “那么说,你抽烟了,是吗,维克多?”别宋诺夫问道,内心有些不快和惊讶,但还是把床头小柜上邻床那位将军的烟和
  火柴往前推了推,“拿去抽吧……”
  “我十八岁了,父亲。在学校里大家都抽烟。我也不能太突出呀。”
  “看样子,你也喝酒罗?已经尝过味道了吧?得啦,其实你是个少尉了,是独立自主的人了。”
  “是的,尝过……不,不要,我自已有。‘大炮’牌。可以抽吗?对你没有妨碍吗?”儿子很快地说着,脸有点红。他吹了吹烟卷,按照前线特有的方式弯着手掌,擦着了火柴,这大概也是在学校里向谁学来的。“我在想象,”他为了掩饰窘态,故意兴奋地说,“要是你从前知道我抽烟,那会怎么样,会拿皮带揍我一顿吧?”
  儿子抽烟不老练,把烟朝病床下面喷,好象在学校营房里抽烟,害怕值星官出现一样。别宋诺夫和妻子默默地交换着眼色。
  “不,”别宋诺夫低声回答。“从那次以后再也不会打你了。难道你认为我……是很严厉的父亲吗?”
  “那次你倒打得对,”儿子说。“本来就该打嘛。我当时是个傻瓜!”
  他边笑边这么说着,回忆起现在特别使别宋诺夫感到难受的那件事——曾经使儿子肉体上受到痛苦。
  “天哪,我的男子汉们……现在我们家有两个成年的男子汉了!”母亲轻轻地叫了一声,用手指紧握别宋诺夫那放在被子上的手。“彼佳,事情很怪,好象你没有插过手。维克多是到沃尔霍夫地区,到不知哪个集团军去……难道你就一点办法也没有吗?把他带在身边……放在自己的哪个师里不行吗?只要能在自己跟前。你懂吗?”
  他全懂,比她懂得更多。他知道,步兵连、排长的生命往往象飞蛾一样短促。他曾不止一次地想到过这一点,此刻,他很想做个安慰的手势,摸摸妻子温暖的小手,但由于儿子在场而控制了自己。
  “奥丽雅,你知道,现在我是个没有部队的将军。”别宋诺夫仔细地打量着儿子,但话只对妻子讲,“将来等我职务确定了,就叫维克多去,要是,当然……”
  儿子没有让他讲完,被烟呛了一下,不赞成地摇摇头。
  “嗯,不行,父亲!要当将军的爸爸来庇护我吗?不行!别谈这个问题了,妈妈!也许还要给父亲去当副官吧?还要发给我勋章?”
  “我不会任命你当副官,而要你带一个连,”别宋诺夫说,“至于勋章,没有功我不发。尽管我知道,得勋章可以有各种各样的情况。”
  “不行!在学校里,同学们就笑嘻嘻地问我:‘怎么,现在要到爸爸那儿去了吧?’我不愿意,父亲!在哪儿当连长还不是一样!我的调令就在口袋里。我们四个人从学校到那边去,想待在一起。过去在一起学习,将来要在一起冲锋!如果发生了什么意外,那也是命运!一个人不会有两种命运的,父亲!”他象在重复从谁那儿听来的话。“真的,妈妈,两种命运是没有的!”
  别宋诺夫只微微动了动放在妻子湿润的手掌里的手指。她也默不作声。儿子此刻感到似乎很明确、简单的东西,那激励着他向往独立的新生活和战斗的友谊,激励着他坚决地、当然也总是战无不胜地去冲锋陷阵的东西,在别来诺夫看来,显得有些不同。他很清楚上战场是怎么间事,知道战争中的死亡有时是并不那么优美的。
  但他没有权利把一切都告诉儿子,没有权利凭过来人的经验去破坏年青人天真的幻想。再说,小伙子此刻大约什么也听不进去。维克多也许只感觉到一点,那就是在他新军装的口袋理有一张派往前线的调令在令人心醉地  作响。只有战争本身才有权对他的幻想作出现实的修正。
  “命运,”别宋诺夫重复着。“你说命运么,维克多!战争中的命运毕竟是不如人意的。不论你感到多么奇怪,你每—天,每一分钟……都得克制自己。你要知道,那是一种非人的克制。不过问题还不在这里……”
  “是的,问题不在这里,我们不要谈深奥的哲学理论了!”儿子毫不介意地附和着,指着被子下面父亲的缠着绷带的腿问道:“你怎么样,现在不要紧了吧?很快能出院吗?我能够想象,躺在这里是多么苦闷呀!我真同情你,父亲!不痛吗?……呵!见鬼,时间到了!……大伙儿在等我呐。该去火车站了!”他看了看手表。从他这个动作里可以看出,他并不能想象痛是怎么回事,甚至不能设想有什么痛的可能性。
  “我希望不久能离开这儿,”别宋诺夫说。“而你呢,要给妈妈写信。哪怕是一个月一封也好。”
  “一个月四封,我保证!”维克多站起身来,想到马上就将和他的学友们坐在车厢里,心里便产生了一种近似幸福的感觉。
  “不,两封,维佳,”母亲改正他的决定。“再多也没有必要。我只要能知道……”
  “照办,妈妈,照办。时间到了,我们走吧!……”
  还有一些记得起来的事情。
  临走之前,儿子站了一会,微笑着,有点犹豫,不知道要不要吻吻父亲(在家里没有吻过)。他拿不定主意,没有吻,而是按照成人的规矩把手伸过去,“再见,父亲!”
  但别宋诺夫握紧了儿子细细的手指,把他拉近一点,将自已那总是副得光光的、瘦削的面颊迎上去,皱看眉头说:“好吧。不知道什么时候再见面,战争嘛,儿子。”
  别宋诺夫在整个谈话过程中第一次称他“儿子”,但不是用维克多叫“父亲”的那种语调。
  维克多不好意思地把嘴唇贴到父亲的嘴边,于是别宋诺夫吻着他温暖的面颊,闻到他军便服上青年人特有的那种带甜昧的汗气。别宋诺夫说:
  “去吧!不过要记住:弹片和子弹讨厌老头子,专爱找你这样的人……要是你拿定了主意,就写封信来,我给你物色一个连。好吧,祝你一帆风顺,少尉!”
  “好象应该说‘走你的吧,’是吗,父亲?……祝你早日恢复健康。打完第一仗我就写信来!”
  他笑了起来,用手抚摸了一下武装带,把整齐的军官服的皱纹拉拉平,满意地整了整发亮的黄皮手枪套,然后从床架上拿起那件崭新的哗哗作响的斗篷,把它灵巧地搭在手弯里。就在这一瞬间,有什么东西哗啦一声撤落在病房里洒满阳光的地板上。这是一些金光闪闪的全新的“TT”牌手枪子弹。这些子弹装满了维克多的斗篷口袋。学校毕业后只发了两夹了弹,但他不知道用什么办法储备了这么多,这些子弹大概够他在战争中用好几个月了。
  别宋诺夫把脸转向窗口,什么也没说。母亲抱怨了一阵:“这是什么呀?你干吗搞了这么多?我来帮你拾……发给你们这么多吗?”
  “妈妈,我自己来……你等等。这是防备万一的。”
  儿子有点窘,开始迅速地从地板上拾取子弹。当他站起身来,将子弹塞进口袋时,看到还有一颗滚开了。他回头望望正看着窗口的父亲,就用铬 革皮靴的尖头轻轻一踢,把子弹踢到看不见的角落里去了。这个喜气洋洋而有些稚气的少尉军官,佩带着吱吱作响的武装带,手臂上搭着崭新的斗篷,带着幸福的面容走出了病房,就象是出去散步一样。
  后来别宋诺夫在暖气管下面找到了这颗亮晶晶的子弹。他把它久久地托在掌心,感到它轻得出奇。
  ……“政委,他有多大年纪?十九岁还是二十岁?”别宋诺夫打破车内的沉默,用嘶哑的声音问。
  “坦克兵吗?”
  “只外一个,在那边桥上的。”
  “—般说来,都是些毛孩子,彼得·阿列克山德罗维奇。”
  “霍尔”汽车关着车灯疾驰,在坎坷不平的地方轻轻颠簸着。坦克早已消失在寒夜的淡蓝色雾霭中。右边,牵引重炮的卡车都没有开灯,象一连串黑点似的行驶着。有时听到车轮在冰丘上空转的声响,结冰的车宙外,随风飘过断断续续的口令声。别宋诺夫一直感到部队在马不停蹄地前进,他想:“对,快些,快些吧!……”
  发热的马达从下面暖着他的脚,好象在小腿上裹了一层热棉花,使疼痛减轻了。刮水器机械地嗒嗒作响,均匀地摆动着,清扫着玻璃上的白霜。前面,整个草原在寒冷而发红的星光下呈现一片暗蓝色。
  后座闪了一下火柴的磷光,接着车内就散发出一股烟卷味。
  “对,二十岁,他跟我讲过,”维斯宁说,立即又用一种亲密而又谨慎的口吻问道:“我说,彼得·阿列克山德罗维奇,你的儿子到底怎样了?一点消息都没有吗?”
  别宋诺夫全身都紧张起来,手指使劲按住放在膝间的手杖。
  “你从哪儿知道我儿子的事,维塔里·伊萨耶维奇?”他克制着激动的情绪,头也没回,问道,“那么你想问我什么呢?问我儿子是否还活着吗?”
  维斯宁把手放在别宋诺夫肩旁的软座靠背上。
  “请原谅,彼得·阿列克山德罗维奇,我并不想问什么,不过……当然罗,我多少也知道一点。知道你有个儿子,是少尉……曾在沃尔霍夫第二突击集团军里作战……总之,这支部队的命运你是清楚的。”
  维斯宁不说下去了。
  “一点不错,”别宋诺夫冷冷地说。“我儿子所在的第二突击集团军六月份打了败仗。司令投降当了俘虏。军事委员开枪自杀了。通信主任带领残部突围出来,在突围出来的人中间没有我儿子。认识他的人断定他已经阵亡。”别宋诺夫皱紧了眉头。“我希望我在汽车里讲过的话就到这儿为止,听过算了。我不愿那些有时间打听小道新闻的人交头接耳地谈论沃尔霍夫事件。现在不是时候。”
  维斯宁放下轧轧作响的车窗玻璃,将未抽完的烟头扔了出去。
  司机在座位上有些局促不安,似乎别宋诺夫的警告只是对他而发的,他嘟哝着说:“您冤枉我了,司令同志。对我可以一百个放心……”
  “要是您没听懂话,您就抱怨吧,”别宋诺夫说。“这话是针对鲍日契科少校讲的。在我身边既不能容忍多嘴的司机,也不能容忍过分饶舌的副官。”
  “明白啦,司令同志!”鲍日契科并不抱怨,反而精神抖擞地问答。“要是有错的话,今后一定注意。”
  “错误人人都有,”别宋诺夫说。
  “这人很严厉,不那么平易近人,”维斯宁想。“他明显地要人家知道——他是不随和的。总之,把门关得紧紧的,不肯向别人吐露心曲。他对我怎么想呢?也许他认为我只是个文职人员,尽管穿着师级政委的军装……”
  “对不起,彼得.阿列克山德罗维奇,我还有个问题,”维斯宁说,很想把他们谈话时的这种过分严肃的气氛缓和一下。“我知道,你到过最高统帅部。他怎么样?你晓得吧,我平生只看到过他几次,而且都是在老远的主席台上。在近处从来没见过。”
  “怎么回答你才好呢,维塔里·伊萨耶维奇?”别宋诺夫说,“一句话是讲不清楚的。”
  维斯宁在揣摸新司令的脾气时,不禁表现得有些拘谨。此时,别宋诺夫也和他一样,不想吐露心曲,不想讲那些涉及自己的事情,也不愿多谈维斯宁刚才问到的关于他儿子的情况。他越来越尖锐地感到,儿子的命运已成为做父亲的心灵上的十字架,成为永不消失的痛苦,并且,就象通常那样,周围的人们越是关注、同情和好奇,就越加触痛那出血的伤口。别宋诺夫在就职之前,曾被召到最高统帅部去,甚至在那里的一席谈话中也提到过他儿子的事。
  第六章
  最高统帅部的召见是出乎别宋诺夫意料之外的。当时他不在莫斯科自己的寓所里,而是在军事学院。
  战前他在这里教过两年军事艺术史。他听说上级决定委派他新的职务,于是就去找军事学院院长沃卢波夫将军。
  这位将军是别宋诺夫的老朋友,他俩在芬兰战争中共过甘苦。这是一位为人谦和、头脑冷静、精明强干、精通现代战术的军事家,在军界虽无盛名,却很有实际经验。别宋诺夫一向尊重他的意见。
  他俩在院长办公室里从容地饮茶叙旧。一阵电话铃声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院长拿起话筒,照例先报了姓名:“我是沃卢波夫中将”,但他脸上忽然显得有些异样,抬眼望望别宋诺夫,低声说:“找你,彼得·阿列克山德罗维奇……斯大林同志的助手打来的。要你接电话。”
  别宋诺夫接过话筒,报了姓名。一个陌生人不带任何命令的口吻,用平静的、好象经过训练那样沉着的声音向他问好,不叫军衔,而是称“别宋诺夫同志”,然后很客气地问他能否在今天下午两点钟去见斯大林同志,并问汽车开到什么地方来接。
  “如果不太麻烦的话,就开到军事学院大门口。”别宋诺夫回答。放下话筒后他对着沃卢波夫疑问的目光好一会没有作声,不愿流露出突然攫住他的激动情绪。别宋诺夫素来不喜欢别人看到他激动的样子。最后他看看表,平平淡淡地说:“过一个半小时……去见最高统帅。原来是这么回事。”
  “不过你要注意,彼得·阿历克山德罗维奇,”院长挽着他的胳膊提醒他说,“在那里不论问你什么,都不要急于回答。所有见过他的人都说:他不喜欢太灵敏的人。还有千万别忘了:不能叫他的名字和父称,就按正规称‘斯大林同志’。他讨厌别人叫他的名字和父称……晚上我到你那里来,你把所有的情况给我详细讲讲……”
  在斯大林的装饰着橡木镶板的客厅里光线很暗淡,窗外是灰蒙蒙的深秋寒冷天气。两位别宋诺夫不认识的将军交叉着腿,坐在结实的、蒙着硬面子的椅子上,他们在默默地等待着。当那位头发斑白的中年上校(是他陪别宋诺夫乘车前来的)带他走进客厅时,一个身材矮小、秃了顶的人从摆满电话机的宽大的写字台后站了起来。这人穿着普通便服,干巴巴地微笑着,疲惫得发灰的面孔上毫无表情。他看着别宋诺夫的眼睛,用没有骨头一般软弱无力的手同别宋诺夫握手,说是需要等一等,但没有讲明要等多久。他亲自把别宋诺夫带到两位将军旁边的一张空椅子跟前。
  “请您就在这儿……”
  别宋诺夫坐了下来,这个穿便服、带倦容、秃顶的人——正是打电话到军事学院的那个人——朝他笑笑,带着惯有的礼貌用发黄的指头轻轻碰了一下别宋诺夫的手杖。
  “彼得·阿历克山德罗维奇,请允许我把它放到角落里去,这样您会方便些。”
  他小心地把别宋诺夫的手杖拿走,轻轻地靠在桌子后面的角落里,然后同样轻手轻脚地坐回到自己那只放着文件和电话的桌子跟前去。
  室内一片寂静,可以闻到一股淡淡的木器味儿和暖气管发出的气味。秋天的莫斯科已经白雪遍地,隔着这古老、厚实的石墙,甚至听不到一点白昼的喧哗。走廊里听不到讲话声和脚步声。
  客厅里也没有声音,没有人走动,听不到椅子嘎吱嘎吱的声响。守便服的人默默地坐在桌旁。两位不认识的将军默不作声。别宋诺夫也一言不发。他在想:斯大林可能就在旁边的屋子里,房门马上会打开,于是客厅里就走进一个人来,这个人的形象已经深深地铭刻在他的心里,比自己已故父母亲的遗容更难以磨灭。别宋诺夫想到这里,越来越奇怪地感到自己在这打不破的寂静中陷入了一种神思恍惚的状态,感到对这次谈话毫无准备。或许两位陌生将军和坐在桌旁带倦容的人也有同感吧。
  这儿的一切都说明了,有一个支配着战争命运和千百万人命运的人物每日每时都待在这里。千百万人怀着坚定的信念准备为他而死,准备忍饥挨饿、受苦受难,准备一看到他站在主席台上淡淡一笑或者挥一挥手,就欣喜若狂地高呼和幸福地欢笑。别宋诺夫所以产生这种紧张的等待心理,还因为斯大林这个听惯了的响亮、有力的名字,似乎并不仅仅属于某个个别的人,而是同一个独特的人联系着,这个人能够完成人们的共同事业,即作为人们的希望和信念的那种事业。
  客厅里谁也没有打算开口说话,似乎讲话声会把大家引入另一境界,从而破坏某种神圣的东西。身体笨重、上了年纪的上将叉开肥壮的两腿,悄悄地变换着姿势,但皮靴突然在椅子下面“吱嘎”响了一声,他好象被这声音吓了一跳,涨红了脸,瞟了瞟邻座那位外表整洁、神态端正的年轻炮兵中将。中将的胸前挂满了勋章,刷得干干净净、熨得服服贴贴的军装上没有一条折皱;他挺胸而坐,眼睛凝视着那个穿便服、身材矮小、一直坐在写字台旁边翻阅文卷的人。
  十四点十分,那个面带倦容、穿便服、秃顶的人根据只有他才知道的某种迹象,断定斯大林已在近旁。
  他轻手轻脚地站起来,不等呼唤就走进办公室去,回来时把门半掩着,说了一句:“请吧,别宋诺夫同志。”
  别宋诺夫走了进去,竭力不露出跛脚的样儿。
  在最初一瞬间,他末细看这间象大厅一样宽敞的办公室。墙上挂着苏沃洛夫和库图佐夫的画像,会议长桌上庄重地铺着绿呢台布,另一张大桌上是地形图和几架电话机,长长的皮线一圈一圈地拖在地毯上。在这一瞬间,别宋诺夫全神贯注,只看见斯大林本人——矮个子,乍看不象画像上的样子。斯大林穿上穿着没有响声的软靴,踩着轻软的步子,身体有点摇摆地迎着别宋诺夫走来;身上穿的是两肩微削的陆军式直领制服,厚厚的唇髭和浓密的眉毛稍见斑白,一对狭长的淡黄色眼睛安详地朝他看着。别宋诺夫心想:“他现在要问我什么呢?”
  斯大林跟别宋诺夫打了招呼,但没有和他握手,没有请他坐下,自己也不坐。斯大林开始不出声地在地图桌边的地毯上踱步,把似乎不能弯曲自如的左手放在肚子前面。
  经过相当长的沉默之后,斯大林走到办公室一头的写字台前站住,朝别宋诺夫转过半个身子,用含糊的语气问道:“您对于最近的事件有什么想法,别宋诺夫同志?”
  别宋诺夫没有完全理解斯大林提出的问题,想问问清楚:“您指的是哪些事件,斯大林同志?”但他没有这样问,却用审惧的声调费劲地回答说:“如果您指的是斯大林格勒最近的战事,斯大林同志,那么,我认为只要我们不让德国人突破包围圈的内外防线,我们就可以升始大举反攻,而且我感到,这将使战争开始进入一个新阶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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